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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1945年——陸小山劉宗祥張臘狗

娩世 彭建新 25614 2018-03-19
漢口黃陂街的這家小茶館,背靠四官殿,在這條昔日熱鬧的街上,很不起眼。 漢口的黃陂街,曾經是漢口最有特色是街道之一。這條街上,既有繁華的熱鬧地段,也有鬧中取靜的去處。熱鬧處,商舖一家挨著一家;清靜處,小洋樓一棟挨著一棟,主人盡是些有錢的華商和那厭倦了宦海生涯的落魄官吏。日本人佔領漢口的這幾年,這條街上的商舖多被日本商人“借用”,而這些小洋樓也就被有錢有槍的日本人“徵用”了。 擠在鱗次櫛比的樓房中,這棟二層小樓顯得破舊而猥瑣。 這家茶館的主人是老兩口。男的是個瞎子,看上去接近古稀了;女的或許是生得白嫩,眉目間尚可看出年輕時面目姣好的痕跡,舉手投足也很是乾練,看上去像是只有五十來歲的年紀。看得出來,這家茶館平日生意清淡,燒水續水招呼客人,一般也就由女主人承擔了。男主人似乎不做什麼,成天也就是操著一把胡琴,斷斷續續地奏些曲子,咿咿呀呀的,倒是這家小茶館的一道風景。

“誒,瞎子噢,你個把媽拉的是些麼調調哦?硬是一點都聽不清白咧。拉點戲文唦!” 漢口人喊盲人為“瞎子”,喊的人無惡意,被喊的人也不以為杵。可毛煙筒口裡不干不淨罵罵咧咧的,跟比自己年長的人說話,就顯得很是粗魯了。 毛煙筒與孫孝忠兩人守在這裡,已經有好幾天了。 就毛煙筒坐不住的性格,成天待在這家毫無生氣的小茶館裡,真是很難受。但這是洪門山寨寨主的命令:監視對面的那棟洋樓。自從義父毛芋頭死了之後,毛煙筒自覺有些失落感。其實,洪門山寨的人對他的態度並沒有什麼改變。尤其是穆勉之,倒是因了山寨老六毛芋頭的死,對毛煙筒反而多了些憐愛之意。雖然不是毛芋頭親生的兒,可毛煙筒身上的那些壞毛病,諸如貪色、貪財、想事愛動歪心思、喜歡惹是生非、處事心狠手辣之類,真像是從他義父毛芋頭那里傳承下來的。

到底是被母親課讀憋了幾年,孫孝忠就顯得秀氣文靜得多,靜得下來坐得住:“哎呀,煙筒哥,他拉他的,管他咧!噢,要是過細聽哪,這瞎子拉的還是蠻有點味道咧!” “老闆娘誒,摻點水唦。”聽孫孝忠這樣說,毛煙筒也就罷了。也是,這麼個小小的茶館,這麼老的兩個老人,惹他們,實在是沒有什麼意思。 “噢,好,好,小兄弟,您家還要摻水?”老闆娘麻利地給毛煙筒和孫孝忠續水,“我說小兄弟,我這個瞎子男將噢,別的本事冇得,就是愛拉個胡琴,就這樣,拉了幾十年咧!不是我護著自己男將的話,凡是聽了的,都說拉得好咧!” 這是早年同吳秀秀李大腳王利發這些人一起住在鐵路沿、後來又跟吳秀秀一起搬到四官殿住的張太太夫婦倆。日本人來了之後,這老兩口跟吳秀秀失散了。吳秀秀的一江春茶樓早就歇了業,張太太老兩口倒是開起了這家小茶館,聊以度日。

“這位小兄弟誒,您家要是實在坐得累,就出去轉下子唦。” 飽經世故的張太太,早就看出這兩個年輕人每天到自己的茶館裡來,不是來喝茶的,而是另有目的。他們每天必坐在臨窗的這張桌子前前,眼睛總是盯著對面的洋樓。她想,這是兩個盯梢的。從他們的穿著打扮和對話中,張太太聽出他們是洪門的人。洪門山寨的人,麼樣盯上了那個日本人咧?對面洋樓住的是個日本人,這一點,張太太是知道的。 “轉?到哪裡去轉哪?這天道,熱得死人咧,咦!我說老闆娘誒,你是不是蠻嫌我們哪?”毛煙筒是個喜歡惹事的傢伙,聽別人的話,特別愛挑刺。 “哎呀,煙筒哥,跟個老人鬥個麼嘴唦……誒,你看叻,來了人咧!”孫孝忠朝窗外一指。 好像有六七個人的樣子吧,橫七豎八的樣子,有幾個還別著槍,徑直朝對面的洋樓裡頭走。

“嘿,真的咧!寨主算得準哪,我們這些天也冇白守哇。誒,我說哇,瞎子誒!做點好事呵——你停下子好不好哦!” 毛煙筒興奮地罵。 等山口太郎趿拉著拖鞋下樓的時候,麻占奎和黃後湖已經準備上樓了。 “噢,哦?這是民宅,您家們是?” 不愧是漢口通,山口太郎的漢口話說得很地道。 “民宅?宅倒是民宅,不過,你是哪國的民咧?” 麻占奎手裡玩弄著一根馬鞭,嘲弄地望著眼前這個失勢的日本人。哼,失勢的鳳凰不如雞,老話真是不錯的咧!能這樣嘲諷曾把自己攆得滿山跑的對手,麻占奎心裡像抹了豬油樣的熨貼。 出門辦事,總喜歡拿根馬鞭子,馬鞭子彷彿是麻占奎的道具。前幾年,在鄉下打游擊,跟日本人周旋,東躲西藏的,有匹馬快多了。跟鄉里人鬥狠,手裡捏根馬鞭子,不住地抻一抻拽一拽,顯得威風,心裡也似乎踏實些。日子久了,這捏根馬鞭,抻抻拽拽地,就成了習慣。

“哦……哦……”不知道來的是何方神聖,山口太郎一時有些語塞。 “我們是文化運動委員會的,這棟房子,要用來辦報紙,限你今天就搬出去!把房子騰出來,我們好辦公!” 看山口太郎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麻占奎也不想再繞什麼彎子了。 “哦,您家們是陸主任的人?”山口太郎似乎輕鬆了許多。 “我們是文化運動委員會的!”麻占奎咬著這塊牌子不鬆口。他知道,黃後湖是陸小山的親信,凡涉及到陸小山,他不能不謹慎。 “今天就搬出去?我怎麼搬得贏咧?我總得要找個地方搬哪!”山口太郎的漢口話的確說得非常地道,根本聽不出他是個日本人。 “美惠子,倒茶唦。” “真是的!搬的地方你還用找麼?”麻占奎手裡的馬鞭子,啪地一聲敲在山口太郎的桌子腿上。

“咦?這日本婆娘!”麻占奎手裡的鞭子停住了,眼睛定格在用托盤端茶裊裊裊裊婷婷走近的日本女人身上。 “這是賤內。”山口太郎絲麻縫樣細小的眼睛更瞇了。八嘎!原來,這傢伙還好色! “後湖兄弟呀,麻煩您家帶幾個弟兄,把這房子上下里外,過細地搜一搜。” 麻占奎眼睛珠子從美惠子臉上移開,轉到山口太郎臉上,見山口太郎圓葫蘆樣的臉上,眯縫的小眼眨巴得有些意思,就又朝身邊的黃後湖臉上看,看到黃後湖一臉的鄙夷之色。 “好吧,好吧……”黃後湖朝山口太郎惡狠狠地掃了一眼,轉身去了。 這傢伙把老子支開,不曉得又要玩么花樣!黃後湖心裡有話,但不好說什麼。來這里之前,陸小山有吩咐,這次行動,由麻占奎負責。

“長官,您家看,這旁邊那棟小洋樓,看到了啵?不曉得您家看不看得中?如果不嫌棄,就請您家委屈收下。這是鑰匙……今日晚上,我要賤內再給您家送點'黃魚'過去、這裡眼睛太多了。” 看準了麻占奎是個貪財貪色之人,山口太郎咬了咬牙,送出了一棟洋樓和自己的女人。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洋樓,本來就不是自己的,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趕快安全回國。洋樓能搬回日本去嗎?再說了,這女人,也是從慰安婦裡挑出來的,不是什麼結髮夫妻,再說,自己也無能為力無所作為,當禮物送給這傢伙算了。 一想起自己失了男勢,山口太郎就恨起毛芋頭來。前年,就是那個一腦殼瘌痢的傢伙,對了,就是穆勉之幫裡的,他獻媚說領我快活快活,就在漢正街的土窯子裡玩了一回。可就是玩了那一回,這襠裡就出問題了,開始是惡癢,惡癢之下必有惡摳,惡摳之後就是惡爛。要不是那傢伙已經死了,非親手斃了他不可!

麻占奎朝山口太郎臉上瞄了又瞄,瞄到的似乎是真誠。麻占奎不可能知道山口太郎襠裡的隱私。再瞄瞄美惠子,這異國女子羞澀地一笑,轉身而去,腰臀把和服動出許多褶子,麻占奎不由呆了。 “吭吭!您家……”山口太郎不得不提醒麻占奎。 “噢,噢,山口先生,也是,也是啊,您家要房子咧也是冇得麼用了,您家不是想快點回國麼?我給您家弄一張僑民證,今日晚上,就請美惠子女士帶回去給您家。” 其實,這張改變山口太郎特務身份的僑民通行證,就揣在麻占奎口袋裡。 麻占奎話說得很客氣,臉上笑得也很燦爛。 9月18號,是漢口人這八年來最開心的日子。 “走噢,去看日本投降噢!” 漢口的大街小巷,認得不認得的,似乎都在用這句話相互打招呼。

第六戰區的受降儀式定在下午3點。 可一些人剛吃完中午飯,就朝中山公園趕。 “老子們今天也看下子日本人鬼子的蔫相!” “害得老子們慘哪,這些日本雜種!” “是的唦,是的唦!這些年,老子們過的,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哦。” “麼樣不准老子們進去咧?” “聽說是人太多了,要憑票進。” “日本人在這里斗狠的時候,這些當官的不曉得躲到哪個腰子角里去了,這時節跑回來揀便宜,還蠻狠!” “是的唦!這早晚他們不曉得從哪個腰子角里鑽出來,又跟老子們鬥狠,看日本人投降,還要個麼票!” “個把媽的,又不是進戲園子看戲,要票搞麼事!” “老子們漢口人受了八年的罪,開個眼睛葷都這難。”

漢口中山公園門口,人頭攢動。 一隊憲兵威風凜凜地跑過來,在中山公園門口分兩列排開,把圍在公園門口的人群擠了開來。須臾,一溜黑色小汽車,朝中山公園門口開過來,從憲兵林裡穿了過去。這一溜小汽車裡,有今天受降的最高官員——第六戰區司令長官孫蔚如,還有第六戰區副司令長官兼參謀長郭懺和其他一些達官貴人,陸小山的車也在這一溜車隊中。 “您家看咯,幾多市民來看熱鬧哦,真是蠻長志氣咧!”坐在陸小山旁邊的黃後湖,很是感慨。 “嗯!不過後湖哇,今天帶你來,倒不是叫你來長志氣的呀,是叫你來開眼界,長見識的咧!”陸小山朝前頭的車子一指,“你曉不曉得,前頭那兩乘車子裡頭坐的是哪個?” “您家先頭告訴我了的唦,是孫蔚如司令和郭懺副司令唦……” “是呀,是呀,司令副司令,可你曉得不,真正有狠的,不是孫蔚如司令,而是郭懺郭副司令哪?” “哦?我哪裡曉得這些咧您家!您家說下子看,像我這樣的小蝦子,麼樣曉得這些咧。”黃後湖朝陸小山瞄了一眼。這個聰明的年輕人,雖然不曉得身邊的這位教官就是自己的父親,但他曉得教官很喜歡他,不,說喜歡還不准確,應該是很疼愛他。只不過,男子漢的自尊,不願把這種感覺強化而已。此刻,黃後湖知道,昔日的教官現在的上司要給他講些官場內幕。 “你曉得,武漢是哪個的勢力範圍?是陳誠的唦!陳誠跟委員長的關係,你是曉得的咧。這是一。再咧,委員長的侍從室主任叫林蔚。這林蔚、陳誠和郭副司令,既是浙江的同鄉,又是保定軍校的同窗。孫蔚如咧,司令是司令,可他是西北軍的人。這些關係,你要弄清楚。” 陸小山頭歪在車座的靠背上,他的思緒,飛回幾年前的恩施。 在恩施,陸小山就跟郭懺來往密切,郭懺也很喜歡這個乾練老成的軍統少將,要不然,郭懺也不會將陸小山塞進“前進指揮所”,不會把接收文化產業這麼個肥差給陸小山。也正因為有郭懺這個硬後台,陸小山才敢於抓房子抓票子到處伸手。這些,他很想傳授給黃後湖,但一時又不宜說穿。 “陸主任,您家不說透,我也曉得一些,我曉得,您家跟郭副司令蠻好。” “嗯,嗯,你曉得就好,曉得就好。也是呀,有些事啊,要是你完全曉得吧,也不好,有些事咧,你要是一點都不曉得咧,也不好。”陸小山朝黃後湖臉上瞄了又瞄,心想,我的個兒哦,聰明得很咧,還是蠻拓代的咧。 漢口話“拓代”,相當於北方話裡“有遺傳”的意思。不過,這“拓代”比“有遺傳”生動多了:你看,這兩輩人相像的,就像某種字帖都是從同一塊碑上拓下來的一樣! 毛煙筒和六指、孫孝忠,這洪門山寨的三個年輕人,從人叢中擠出來,都滿頭大汗。他們三個人只有兩張票。通過陸小山的推薦,穆勉之當了稅務局緝毒科的科長,稅務局就給了穆勉之兩張票。穆勉之和孫猴子都沒有來中山公園看熱鬧的意思,就把票給了三個年輕人。哪知守門的兵們很認真,多一個都不放行。按孫孝忠的意思,就自己不進去算了,可毛煙筒不同意,說是弟兄伙的,要進就都進,要不讓進就都不進去。 “個把媽這些當兵的,曉得有幾拐喲,硬是死腦殼,差張把票怕個麼事咧。”六指嘴裡雖然罵罵咧咧,臉上卻笑嘻嘻的。在他看來,什麼受降不受降,進去不進去,一點都不重要,不就是和過年逛四官殿集家嘴這些熱鬧地方一樣,圖個熱鬧快活麼,犯不著弄得不高興。穆勉之收的這個義子,性格上不像穆勉之,沒有很深的心機,為人還很隨和。 “是的唦是的唦,個把媽,把個票蠻當個事!連揩屁股都嫌小了,一張窄紙條子!真是的,要不是他們人多,手裡又有槍,老子不弄死他們幾個!”毛煙筒忿忿地罵,削瘦的臉氣得通紅。 “算了,算了,我說兩個哥誒,算了,我們到別的位置去玩,也是一樣的唦!寨主再三囑咐了又囑咐,叫我們這些時都莫在外頭惹事咧。”這三人中,孫孝忠最溫厚。 孫孝忠性格的形成,主要得益於他的母親杜月萱。 從小,杜月萱就親自教兒子讀書,除教兒子識字外,更注重講些禮義廉恥的道理。在杜月萱心裡,深埋著世事滄桑的悲痛。年輕時節,追求新潮的她,本當在女校完成學業。由於自己年輕不諳世事,擋不住穆勉之的撩撥,半途廢了學業,毀了婚姻毀了前程而淪落風塵。要不是孫猴子把她從紫竹苑弄出來,很可能現在她杜月萱還是紫竹苑的老鴇。從良之後,尤其是跟孫猴子有了兒子之後,杜月萱更珍惜為人妻為人母的生活,把過去的生活埋藏在記憶深處。好在她的過去,也只有穆勉之和孫猴子知道,而她年輕時節與穆勉之的關係,連孫猴子都不清楚。 按杜月萱的意思,兒子就不應該跟毛煙筒這樣的人一起玩。 “跟好人學好人,跟巫婆學跳神。跟著煙筒那樣的伢在一起,能學到麼好?你自己要學好,凡是要動腦筋,莫別人麼樣做你就跟著麼樣做,像你爹樣的冇得腦殼。”礙不過孫猴子的面子,杜月萱同意兒子經常到山寨幫幫忙什麼的,可每次出來,她都囑咐了又囑咐。聽堂客這樣教導兒子,孫猴子也就是笑笑而已,不生氣。 “好,好,你小些,我們就听你的。你說咧,到哪裡去玩?”毛煙筒曉得孫孝忠的娘對自己看法不好,他也不想過多地得罪杜月萱。他倒不是怕杜月萱,而是怕孫猴子。孫猴子是跟寨主一起闖江山的好漢,性子又硬,得罪不得的。 “呃,孝忠誒,我聽說,朝底下走,有處位置,是專門讓日本人在那裡集中住的,聽說那裡隨麼事都有,隨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賣的。”六指是從義父穆勉之那裡聽來的,說漢口有處日僑集中地,那裡蠻好玩。 “是的,我也聽說了的,就在日租界裡頭,離這裡也不遠。” “好咧,走咧走咧,要去,那就快點走咧。”孫孝忠抬頭看了看天色。他記得母親的囑咐,每天,不可回家太晚。 漢口日租界一帶,呈現出與漢口其他地方不相稱的繁榮。 前兩年,美國飛機經常來轟炸漢口,目標自然是日租界。打槍都有可能偏離目標,美國飛機朝漢口日租界丟炸彈,也就難免丟到別的位置,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慘劇也沒少發生。當然,美國炸彈落得最多的地方,還是漢口的日租界。現在,漢口當局把這裡作為集中日本僑民的地方,等待回國的日本僑民,大都集中在這裡。眼下,這斷壁殘垣之間,搭蓋了許多臨時住所。有蘆席蓋頂的,有稻草鋪頂的,有用磚壘牆的,有用木板子釘牆的。就是這樣的住所,也是漢口市民你一把草我一根木料湊攏來的。漢口當局動員市民為日僑搭蓋臨時住所的時候,市民們不是沒有怨言…… “把老子們當奴隸欺侮了八年,搶東西,燒房子,戰場上,老子們還不曉得死了幾多好伢們!這早晚他們被老子們打敗了,老子反倒要幫他們蓋房子住!” “一想起這些狗日的東西禍害了這多年,吃他們肉的心都有哇!可一看這些雜種如今遭孽的相咧,心裡又去不得!麼辦咧,人麼,不能像他們畜生樣的冇得一點人性唦。” 把漢口的日本人集中之後,就有不少市民經常來這裡轉,也是看稀奇的意思,轉著轉著,就生出許多感慨:嘿嘿,就是臨時住在這裡,他們還過得蠻快活咧!該做麼事的還是做麼事,你看唦,生意做得幾熱鬧哦。 善良的漢口人,的確不了解,在我們這個星球上,與人類其他族群相比,日本人確有超乎尋常的生存能力。 在國內,日本人可以箕踞在榻榻米上,以藝妓的輕歌曼舞佐酒休閒;扛著刺刀太陽旗橫行在他國的土地上,日本人能以燒殺擄掠助興,越助越發獸性;戰敗被困在太平洋的孤島上,日本人能以戰友屍體腐肉或乾脆殺戰友、殺自己的隨軍家眷取肉充飢,甚至將這些同胞的肉風乾以備不時之需! 難怪,在眼下這些五花八門的臨時住所裡,根本沒有一點戰敗國僑民集中地應有的悲涼和低沉,多的倒是盎然的生氣和濃濃的商業貿易氣息。 難怪,第一次見到日本人隨遇而安的閒適和活躍,毛煙筒這夥漢口的年輕人,就被眼前的熱鬧弄得眼花繚亂。 “嘿,這些日本人,過得蠻快活咧!”六指朝眼前這些臨時住所瞄了一遭,很是感慨。 “聽說哇,這些材料,都是是老子們漢口人捐獻的咧!老子漢口人就是寬厚,不像婊子養的日本鬼子,心不曉得幾狠!要是我哇,是不得把麼東西給他們的。老子不用刀子捅他們,就算是好的了!”毛煙筒咕咕濃濃的,眼睛珠子只是在日本人擺的攤子上掃。 在這些五花八門的臨時攤子上,真是隨什麼東西都有。軍刀匕首,水壺皮帶,手錶戒指,還有些女人用的東西。 “誒,這是麼事哦?是做麼事用的咧?麼樣賣呀?” 毛煙筒用一根手指,挑起一副女人的胸罩,問的聲音很誇張。 “噢,先生,這是女人用的。女人,用來做這個的干活……”賣雜貨的日本人,三十多歲年紀,油腔滑調地把胸罩拿到胸前比劃著,向毛煙筒推薦,“你的太太,用這個,好得很的,好得很的!” “哦,日本人是講究些。”毛煙筒接過胸罩,揉捏著,把玩著,嘴巴里頭不住地咕噥,“個把媽日的,這東西,像個大眼罩咧,幾柔酡噢!” “哎呀,煙筒哥,你買不買唦?想要,就跟嫂子買了算了唦。”看毛煙筒拿著胸罩一臉的想入非非,六指就笑著慫恿。孫孝忠到底臉皮薄,車轉身看別的東西去了。 “我買?我買了做麼事咧?給她?哎呀,你們不曉得哦,她的那個位置哦,跟我的差不多,癟得像幹皂角,要這個有麼用咧!” 前幾天,由穆勉之做主,給毛煙筒娶了一房媳婦,叫春香。毛煙筒長得醜,又愛尋花問柳惹是生非一身的壞毛病,明白一點的人家,哪個願把好姑娘嫁給他呢?因了已死的山寨老六的情分,又看毛煙筒總不安分,穆勉之就做主成了這樁婚事。春香的爹是洪門山寨老一輩的弟兄夥。這老洪門弟兄礙於穆勉之出面,加上自己這個姑娘也長得冇得蠻多的看相,26歲了還待字閨中,說了好多人家,媒人只瞄了一眼,就支支吾吾說幾句面子話,一走就再也不轉來了。因此之故,春香的爹娘也很是傷腦筋。既然寨主出面,就做順風人情給了穆勉之這個面子。新婚幾天,可能是還有點新鮮味,毛煙筒守在家裡,沒有到處跑。還不到十天,他就厭煩了,屁股上像長了刺,在家裡坐不住,藉口為山寨做事,又帶著六指孫孝忠三瓦兩捨地竄。 “呃,孝忠兄弟誒,麼事讓你盯得不眨眼睛哪?” 毛煙筒突然發現,自己的表演沒有了聽眾,再一看,六指已經朝前走了,孫孝忠倒是站在一旁,可他不曉得看到什麼新樣東西,看得痴了。 “噢,噢,你是在看那個姑娘伢哪……嗯,嗯,真是個蠻秀氣的姑娘伢咧。嘿嘿,我說兄弟呃,你的眼睛還是蠻毒的咧,一盯,就盯上個清爽的。這東西麼,像這樣的姑娘伢咧,還值得戴!” 順著孫孝忠的眼光看過去,毛煙筒看到一個長相很秀氣的姑娘,姑娘身後,跟著一男一女兩個老人。 “哎呀,煙筒哥,看你說的,看你說的!我看哪,這姑娘伢,我像是在哪裡碰到過……嗯,嗯,像是那回你帶我到那個麼慰安所……的那個姑娘伢……”孫孝忠終於回憶起來了。對面走過來的這個姑娘,就是上次毛煙筒帶她逛日本人慰安所碰到的朝鮮女子。美枝子——是的,是她!怎麼不記得咧!儘管是在夜裡,可這是我孫孝忠的第一次哦! “呃,我說你們兩個,還在這裡做麼事噢?往前頭走唦!”可能是看毛煙筒和孫孝忠兩個沒有跟上來,六指又轉來喊。 “嘿,六指兄弟呃,跟你說噢,孝忠兄弟碰到她的……那個姑娘伢了!”毛煙筒眼睛眨巴著,對孫孝忠開玩笑。 “哦?孝忠都開竅了?這是好事唦!看中了?看中了就上唦!我說孝忠兄弟呃,我是不習這路子,要是習這路子,在這高頭,你要向煙筒哥學!”六指不沾女色,只醉心於練武。每天一早一晚,不管冬夏雨雪,都堅持不輟,練得膀乍腰圓,身手很是了得。 “是的唦,是的唦,在這高頭哇,你真的要跟我學咧!你看著,我來,我現跟你把這姑娘伢弄到手!”毛煙筒是個慫恿不得的傢伙,六指的誇獎,讓他技癢。 “呃,呃,煙筒哥,莫,莫!您家切莫去!還是讓我來,還是讓我自己來。”聽說毛煙筒要上前,孫孝忠大是窘急。在他心目中,這男女之事,是兩個人的私事,是很美妙很純潔的,怎麼能讓不相干的人插手咧? 對面的姑娘的確是美枝子。 自從趁美國飛機轟炸逃出了慰安所,半路碰上從難民區逃出來的王利發夫婦,美枝子就把王利發夫婦當成了自己的爹娘,再也沒有離開過王利發夫婦的家。這一兩年來,有了美枝子,王利發夫婦平常的一些家務事,都有人代勞了。有個什麼三病兩痛的起不了床,也有人端茶倒水了。其實,美枝子本名樸喜善,美枝子是到慰安所後日本人給取的名。她不僅人長得秀氣,性格溫順,手腳也特勤快。尤其是裁剪縫紉那一手針線活,讓王玉霞喜得直嘖嘖。要不是陸小山提醒,王利發夫婦甚至已經忘記美枝子是個異國女子。可陸小山每回家一次,就提醒母親,抗戰勝利了,因戰爭而到中國來的僑民,都要被遣送回國,不然,以後會有麻煩的。前天,陸小山再一次地提醒娘,說現在漢口已經成立了僑民管理處,劃定了僑民集中地,正在辦理外國僑民陸續回國的手續,莫要讓美枝子錯過了回國的機會。在大事上頭,王玉霞一向是聽兒子的。再說,人生父母養的,哪個不想自己的爹娘,哪個不想回自己的家鄉咧!看今天天氣好,王玉霞和老伴王利發一起,像送親生姑娘出嫁樣地,送美枝子到僑民集中地來。可到這裡一打聽,才曉得弄錯了。原來,漢口僑民管理處按國籍劃分了僑民集中地,日僑人數最多,集中地就選在這日租界。德國僑民在渣甸路哪裡集中。朝鮮僑民多是女子,她們大多是被日本人騙出來作慰安婦的,集中地就在慰安所附近的清芬路。 “我說老頭子誒,弄錯了餵,還是要到清芬路去咧。”王玉霞跟王利發商量。 “那就去咧,總是要去的唦……”王利發一向聽老伴的。 “呃,你是美——枝子啵?” “嗯!嗯?嗯……你是?”美枝子被突然站到跟前的孫孝忠嚇了一跳。 是呵,這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真的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噢,這是誰呢?噢,好像……好像……美枝子瞪著一雙秀美的眼睛,認真回憶。 “嘿,你,我說你呀,你是哪個哇?搞麼事噢?”美枝子忘我的回憶表情,像是受驚嚇的模樣,王玉霞趕忙挺身出來呵斥孫孝忠。 “我……我是……她的朋友,她是美枝子,不錯的,肯定是美枝子……”孫孝忠也是一副忘情的樣子。眼前這個清秀的女子,肯定是他為之付出男貞的姑娘! 雖然和美枝子也就是那種露水關係一夜情,可對孫孝忠來說,這是初戀,是聖潔的初夜。 其實,美枝子變化頗大。逃出了慰安所,過了近兩年平靜的日子,美枝子原先瘦削蒼白的臉豐腴了許多,白裡透紅的臉色,使美枝子顯得成熟了。 “瞎說!你個小砍腦殼的!你是個兒子伢,人家是姑娘伢,麼樣是朋友咧?人家還是外國的姑娘伢,麼樣跟你交上朋友的咧?再說咧,我的姑娘也不叫麼事美枝子!”在王玉霞所處的時代,還沒有男女之間有交朋友一說,孫孝忠的話讓她很是惱火。 “是的唦,是的唦!看你這個伢,長得倒是白白淨淨的,麼樣張口就扯謊咧?”站在一邊的王利發,也接上話茬幫腔。 “咦——邪了!你這個婆婆,說話前後不對呀!”六指似乎聽出王玉霞話中的毛病,“你一下子說她是外國人,一下子又說是你的姑娘……” “是的咧,明明是美枝子,又說她不是美枝子。”孫孝忠尤其不相信王玉霞話中的這個內容。 “我原先……曾經……叫樸喜善……”美枝子瞟了孫孝忠一眼。罪惡和殘忍。樸喜善見得太多,毛煙筒們的態度,在樸喜善看來,算不上什麼。再說,她對孫孝忠這個小伙子的印像很好。 “噫——!真是邪完了咧!你這兩個老傢伙,還蠻翻嗆的咧!老子的這個兄弟,說跟你的姑娘是朋友,是抬舉你!要不是看在我兄弟看中了你姑娘的面子高頭,老子拆散你們的這把老骨頭!真是的,老子們洪門的人,怕過哪個!”平時就跋扈慣了的毛煙筒,什麼時候被人罵過?何況訓斥他們的是兩個老人呢! “咦——!我說你個小雜種噢,你才是邪完了咧!老娘這一把老骨頭,你來拆得看下子咧!哼!個把媽,洪門,狗子雞巴!不就是穆勉之老雜種那個窩子唦?你小雜種把耳朵豎起來聽著!老娘告訴你,穆勉之在老娘的兒子跟前,腰都不敢伸直,像乖乖兒!你個小雜種要是動了老娘一根汗毛,不過一個時辰,老娘子的兒子拆你們的山寨毀你們的廟,叫你洪門變白門,叫穆勉之那老雜種哭都冇得眼滴!信不信?試不試下子?”王玉霞也煩了,把年輕時節放潑罵街的本事使了出來。何況,有那麼硬足的兒子在,她怕哪個! 人說兔子急了也咬人。王玉霞不是兔子。年輕時節的王玉霞,和青幫骨幹陸疤子做了夫妻,顧家顧男人,疼伢疼到肉心裡,起早貪黑勤扒苦做,不曉得幾賢惠。街巷市井裡熏出來的過分潑辣、不帶渣滓不說話的毛病,也常常讓人退讓三分。世事滄桑,人生磨難,讓王玉霞了滅了火氣,少了脾氣,改嫁王利發,一心相夫教子,起早貪黑地死做,說話也基本不帶渣滓了。 “你們兩個老的,也真是的!我的這個兄弟,說是認得你們的姑娘,是個麼拐事咧?犯得著就開口罵他?還說他扯謊?這是個蠻老實的兄弟,從來都不扯謊的,肚子裡又有字墨,真的要是配你們的姑娘,還是蠻好的一對咧!何必說些傷和氣的狠話咧!算了,您家們一把年紀了,就莫鬥狠了!” 雖然有一身功夫,六指卻不是個惹事的人。他覺得美枝子跟孫孝忠真的很般配,也聽出王玉霞雖然老態龍鍾一老嫗,可鋒芒畢露,似非等閒之輩,就出來息事寧人。 穆勉之囑咐山寨眾人,最近不要在外頭鬥狠惹事,六指記得蠻清楚。 “老闆娘誒,生意還好唦!” 黃素珍尋聲一瞄,再瞟了瞟巷子裡的陰影,太陽剛剛偏過巷子對面的屋頂,把整個滷菜舖的砧板籠罩在涼爽的陰影裡。這個老叫花子,時辰把握得真準咧!黃素珍一邊在心裡嘀咕,一邊把一張小桌子從鋪子裡搬到門口的陰影裡,嘴巴也沒有閒著:“托您家的福,還好還好哇。” 天熱,每天太陽一過頂,巷子就有了蔭涼,黃素珍就會搬兩張小桌子放在鋪子門口,讓來喝酒的顧客享受些涼爽。 每天下午,只要這巷子剛一陰下來,這老人就會出現在巷子口,先跟黃素珍打招呼,然後坐下來,要點順風口條,有時就要點豬頭肉,二兩漢汾酒,消磨到煞黑。 黃素珍之所以認為這老人是個叫花子,是因為這老人穿得太破舊,手臉也臟兮兮的。老人出手倒是不寒酸,掏出的票子零的少整的多,有時黃素珍沒零錢找開,他總是說:“放著吧放著吧,我明天還要來的唦。” 來的次數多了,就熟了。有一回,黃素珍笑著說:“人哪,是不是有錢,還真不能看衣裝哦。像您家咧,就是真人不露相咧……麼樣稱呼您家咧?” “哪裡喲!我麼,人倒是真的,相麼,就是這個叫花子相,您家喊我老叫花子就蠻好。真的,不是說笑話,老叫花子,蠻好!” 這老叫花子是麼時候開始光顧我這個小滷菜舖的咧?具體的日子,黃素珍記不得了。她只記得,那個人到她這裡來喝酒沒有兩天,這老叫花子就來了。 “今日,跟您家切點口條咧,還是……酒還是二兩?”黃素珍一邊問坐下來的老叫花子,一邊朝巷子口瞄:那個老傢伙,也該來啦! 老叫花子也順著黃素珍的眼光望過去,巷子口過來一個蒼老的身影。 嘿,張臘狗噢,你還來得蠻準咧,——你當年那抖雄的人,也不經老哇! 一陣小風跑過來,吹開張臘狗敞開的衣襟,露出胸脯一片嶙峋的骨。 “嘿,這天道哦,真還有些涼快下來了……”老叫花子瞥一眼張臘狗瘦巴巴的雞胸。 “是的唦,只要太陽一歪,巷子裡一陰,風就來了。” 黃素珍瞥一眼張臘狗,心裡滋味複雜:臘狗哇臘狗噢,你個雜種噢,想當年,你要把老娘往死裡弄哇!要不是荒貨放了我們娘倆一條生路……唉,當年,也有我的不是咧!當年,你本是我的繼父,我勾引你,害你蹬了我的親娘,把我養在洋樓裡,百般順著我,依著我,把我當寶貝。我咧,嫌你胩裡不硬足,瞞著你,在外頭抽鴉片,跟陸小山那個雜種偷情,還生下了後湖這個至今都冇認爹的伢……臘狗雜種哦,我是有對不起你地方,可你麼樣就狠得下心來下毒手咧!如今咯,都老了噢,老娘只怕還老得脫了形咧,要不,你麼樣連老娘都認不出來了咧?這老叫花子,跟臘狗雜種總有點麼事!不然,麼樣總是踩著臘狗來的點到咧。 黃素珍裝著沒有看到走過來的張臘狗,兀自進鋪子,抓起一隻黃顫顫的滷順風,在砧板上刷刷地切。 “誒,老伙計,今日您家要了點麼事咧?順風?那我就要點口條咧!再弄點花生米,好不好?誒,老闆娘噢,切盤口條,弄點花生米,二兩漢汾!” 張臘狗一邊跟老叫花子打招呼,一邊對鋪子裡的黃素珍喊。 張臘狗到這家滷菜鋪來喝酒,也是偶然。 日本人投降了,漢口被接收了,張臘狗的警察局也被接管了。他和他手下的人都沒有吃虧,原先做麼事,現在還是做麼事。只是,張臘狗以老病為由,堅辭了警察局長的位置。好在當局本來也沒有要他當局長的意思。一個漢奸,麼樣又當警察局長咧?可張臘狗這人又不一般,參加過辛亥革命,又是青幫香堂老大,這樣的人,不能當一般漢奸整,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他晾在一邊,不理他就完了。接收之後,張臘狗緊張了一陣,可看看沒有什麼動靜,吳明又當了警察局的副局長,也就放了心了:還是老子的篼子硬,隨你哪個當政,都不敢動老子一根汗毛!嗯,老子的人還是扛著槍,老子的親信吳明,還是警察局的副局長!副的就副的咧,怕麼事呢,個把媽,人是自己的,實權不就在手裡麼! 漢口人稱樹根為“樹篼子”。 “篼子硬”有資格老、根子深的意思,卻比後者生動得多。 心一寬,身體就好了許多,身體一覺得舒服,人就想動了。近年來,張臘狗很少出門。現在想出門走動了,荒貨就說要跟著。這回張臘狗發話了:“跟著做麼事唦!做廣告哇?'你們看哪,漢奸張臘狗出來了,漢奸張臘狗麼樣冇吃槍籽子哦?'莫跟著,就讓我一個人,隨便走動走動。” 就這樣,張臘狗換上一身舊衣衫,以個病懨懨的糟老頭的形象,就在住處附近閒逛,看中了黃素珍的滷菜,一吃就吃順了嘴,幾乎天天來,還認識了這個像叫花子樣的酒朋友。 只是,張臘狗沒有認出黃素珍。 一來,張臘狗病了多年,眼珠子看著是好的,可里頭長了翳朦,看什麼都只能看個模糊的影像。二來在他看來,黃素珍早就死了,是他親自安排叫荒貨辦的:把黃素珍連同她跟陸小山生的孽種,一起綁到後湖弄死的!荒貨回來就是這樣報告的。荒貨不可能扯謊,荒貨是最忠誠張臘狗的人!再則,黃素珍也老了。從受嬌寵百事不做,到顛沛流離市井謀生,黃素珍的老,遠遠超過她的實際年齡。人一老,聲音也老了。喉嚨管子也是肉做的,這根管子用的年數久了,發出的聲音自然就發懵髮沙。黃素珍的喉嚨,再也發不出當年少女時節清脆的聲音了。 “噢,您家來了?坐咧,坐咧,這邊坐,這邊靠近風口子,涼快些。” 老叫花子客氣地招呼認識了幾天的這個“酒朋友”。 其實,這老叫花子就是當年的小空空。當年的樑上君子妙手空空兒,為避官府追捕,投到四官殿丐幫甲頭癆病殼子手下做了丐幫弟子。一個偶然的機會,陸小山的爹陸疤子救了癆病殼子老叫花子。為報恩,老叫花子發誓要殺了整死陸疤子的仇人張臘狗。幾十年了,多次行動都沒有成功。老叫花子死的時候,把為朋友報仇的擔子慎重地交給了徒弟小空空。眼下,當年的小空空也已老成了老叫花子。由於張臘狗有人有槍,再加上張臘狗有咳喘的毛病經年難得出門,小空空就基本沒有出手的機會。前幾天,他覓到了張臘狗有規律來這裡就滷菜喝酒的行踪,也就跟踪而來。 “今日,二兩隻怕不夠啵?好容易涼快了哇!”酒一上來,口條還在砧板上切呢,小空空就殷殷相勸。 不能再拖了!再拖,他自己病死了,老子麼樣在師傅的靈前交代咧?看張臘狗老雜種這相,不像是活得蠻久了的咧。老子今日就…… 張臘狗揚脖喝乾了杯中酒。 張臘狗揚起的脖子上,突起的喉結老鼠樣地竄動。 黃素珍在切肉。刀和肉摩擦後,落到砧板上的聲音發鈍。 小空空瞥一眼黃素珍的刀,盯著張臘狗揚起的脖子,有些發呆:要是在這喉嚨上來那麼一刀,那喉包就動不成了! “喝,喝!可得唦,只要兄弟您家舒服,老哥子捨命陪您家唦。”沒有被當成漢奸整,張臘狗心裡一輕鬆;失去了官場的風光,張臘狗心裡又很是失落。此時的張臘狗,心情複雜,自然地隱了昔日的面目,老態而謙和。否則,他怎麼會跟一個老叫花子一起在這小攤子上稱兄道弟喝酒呢? “好,喝,喝!”小空空也一口乾了杯中的酒。 “這是您家們要的口條!”其實,黃素珍注意到了小空空的神態。她朝張臘狗掃了一眼,心裡想:臘狗老東西喲,你只怕是碰到高手了噢! “呃,人一老哇,就光是毛病,你看,還冇喝到兩口哇,這尿就來了!兄弟,老哥子真是掉底子。”張臘狗邊說,邊起身朝巷子口走。 “老闆娘噢,要您家抓的花生米咧?” 小空空見張臘狗起身到巷子口小解去了,就把黃素珍支開。黃素珍剛一轉身,小空空麻利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利索地把紙包裡的藥粉抖進張臘狗跟前的酒杯裡。可小空空沒有註意到,就在他朝張臘狗酒杯裡放藥的剎那,黃素珍一扭頭正好看到了:噢,這老叫花子在下藥!這老雜種,跟張臘狗有麼仇噢?也好,他跟老娘報了仇,倒免得老娘動手。呵,幾十年了,還有個麼仇不仇的咧。哎呀,不好,臘狗這老東西死在老娘鋪子裡,就是不死在這老娘的鋪子裡,回去死了,也會查到這裡來的唦!老叫花子這不是在害我?麼辦咧? “咿!這尿麼樣也像呵欠樣的,一個人有,旁邊的人也跟著有了咧?老闆娘誒,我也去下子。哦,算了,我就不轉來了,酒錢在桌子高頭,零錢就不要您家找了。”手腳做完,小空空不想久留。 見小空空轉身離開,站在砧板旁的黃素珍,從案板邊端起一杯酒,噔噔地出來,放在張臘狗坐的位置上,端起小空空下了藥的那個杯子,又噔噔地進了屋。 “誒?我那個酒朋友咧?麼樣?走了?個雜種,怪咧!今日麼樣搞的,說涼快了多喝幾杯的也是他,麼樣招呼都不打倒先走了咧?” 張臘狗回來,聽說小空空走了,狐疑頓生,端起自己位置上的那杯酒,瞄了又瞄,猶豫了一陣,還是一口喝乾了,朝黃素珍喊:“老闆娘噢,把這滷菜包了,再切點豬頭肉,我帶回去喝。” 又一陣小風從巷子口那邊顛過來,在人身上摸挲,柔柔的,讓人愜意。 “這天道,說涼快就涼快了,真是喝酒的天道咧。噢,老闆娘誒,您家的川味滷菜手藝,蠻是那回事咧!聽您家的口音,像是我們漢口的人咧,在哪裡學的手藝呀,您家?” 張臘狗接過黃素珍遞過來的荷葉包,就近在黃素珍臉上盯了一會,可眼睛不爭氣,對方的面相始終是朦朧的:“糊的,人老了,眼睛看隨麼事都是糊的。” 他喃喃地嘀咕著,嘆息著,轉身走了。 “當年,這雜種幾好的眼睛咯,飛刀玩得真是準哪!手頭準,要好眼神唦!看如今,連老娘是個麼相都看不清白了!張臘狗,你個雜種噢,你曉不曉得,老娘今日救了你一條命哪!” 望著張臘狗蹣跚的背影,黃素珍暗自嘆息。 巷子裡的蔭更濃了。 黃素珍朝對面屋頂掃了一眼。屋頂上已然沒有了陽光。 噢,太陽只怕從龜山頂滾下去了哦。嗨,這要是在四官殿苗家碼頭住,就看得清楚了咧。江邊住好哇,幾熱鬧哦!每天早晨,太陽從東邊的江里頭跳出來,傍晚,太陽站在龜山尖子上,把龜山上的樹燒得通紅,然後一歪,就滾下去了。 手下意識地用抹布揩砧板,黃素珍的思緒卻回到了少女時代。 這裡雖然是模範住宅區,也就是仿著租界外國人的樣子,樓房倒是樓房,可跟人上了年紀一樣,這些樓房都老了噢!巷子又窄,難得曬到整太陽。噢,到底是快立秋了,說涼快就涼快了咧。 思緒飛得很開,黃素珍沒有註意走到自己滷菜鋪跟前的荒貨。 也難怪,黃素珍思緒遄飛的這當口,天色不知不覺已經黑了下來。 荒貨卻一眼就認出了黃素珍。 照說,荒貨跟張臘狗的年紀差不多,可荒貨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幾十年如一日總是這樣精瘦而精悍,眼神也像年輕人一樣有神。 “唉,是她,真的是黃素珍咧!張臘狗眼睛糊了,腦殼還冇糊噢,麼樣就起了疑心的咧?老了咧,老了噢,當年張臘狗要我弄死她的時節,還三十不到啵?幾嬌嫩咯!”見黃素珍一副走神的樣子,荒貨也不開腔,兀自悄悄地坐到剛才張臘狗坐的位置上。 這個位置側對著黃素珍,正對著巷子口。 “誒,老闆叻,有麼吃的冇?” “嘿,還有咧,有蠻多香噴了的滷菜咧。” “有滷菜就必定有酒唦!六指兄弟,你說,孝忠兄弟今日也算是大喜咧,我們就在這裡鬧兩杯啵?” “好唦,好唦,誒,煙筒哥,你說有房子,在哪裡咧?等下子天道黑很了,到哪裡去找房子咧?” 一陣喧嘩,把黃素珍從沉思中喚醒了。 “噢,是小哥……們哪,您家們要點麼事?哦?這一位您家要點麼事……” 黃素珍先看到的,是毛煙筒、六指、孫孝忠和一個姑娘,這個側身坐著的像是個有年紀的人,不曉得他們是不是一路的。 “先弄我們的,這案板高頭有的,一樣切一盤來,酒咧,先來一斤再說!” 毛煙筒橫慣了的。何況,今天從收容美枝子的集中地把她弄出來,是他的主意咧,這可是為孫孝忠做了一件大事哦!看樣子,這朝鮮姑娘伢也不想回國,她喜歡孫兄弟,你看她瞄孫兄弟的眼神唦,眼珠子轉都難得轉一回! “是噢,煙筒哥,酒麼,幾早晚都喝得贏,這房子……”今天從集中地把美枝子弄出來,孫孝忠是既喜且驚:人是弄出來了,往哪里安置咧?弄回去是絕對不行的,姆媽肯定會發脾氣。隨便放個位置吧,又不安全,也怕委屈了這個心愛的姑娘。 “我說孝忠兄弟喲,您家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你的哥哥我,像麼翻牆扭鎖背人咯,這樣的本事是冇得,可撮白日哄強打惡要的本事,頂是在行!你冇聽到狡兔三窟的話?就在這前頭的一條巷子裡,哥哥我曾租了一套房子在,租了做麼事?這您家就莫問那清白了哦……喝酒,喝酒!” 一聽安置美枝子的房子有了著落,六指尤其是孫孝忠,都放了心。 “喝酒,喝酒,誒,有麼墊肚子的東西?早就餓了咧!”到底是練武之人,六指的飯量大,喝酒之前,他居然想吃飯。 “有,有飯,還有饃饃,嗯,您家,要點麼滷菜?”黃素珍一邊照應毛煙筒他們吃喝,一邊問側身坐著的荒貨。 “不想要點麼事,我只是想問下子,這幾天到這裡來喝酒的個叫花子,是哪裡的?明天,他還來不來?”荒貨車轉身子,對著黃素珍。 聽了荒貨的話,黃素珍吃了一驚,只可惜,從滷菜鋪射出來的煤油燈光,實在是太微弱了。 黃素珍雖然沒有認出荒貨來,但不免狐疑:這人身板像是蠻熟咧,莫不是荒貨? “麼事叫花子噢?您家不要點麼事?”雖然不能肯定是荒貨,有這幾個年輕人在跟前,又不好上前相認問個明白,可這人肯定是張臘狗派來的人。黃素珍只有裝馬虎,顧左右而言他。 “噢,哦,不曉得麼事叫花子?也好,也好,來盤鹵心頭,二兩散漢汾。”荒貨也不想走了。 “咦!這老傢伙,會吃,曉得吃鹵心頭。”幾口酒下肚,毛煙筒有些發燥,嘴巴就難得閒著。 “是的唦,心好哇,冇得心麼樣行咧?豬有豬心,人要有良心,朋友麼,要講個知心哪!”荒貨平時不怎麼說話,可今天,看到二十多年前被他放生的黃素珍,突然覺得有很多話要說。眼前這幾個年輕人看樣子不是好果子,莫不是來這裡找茬子的?荒貨決定坐下來看看。 不知什麼時候,穿過巷子的小風,很有些涼意了。 荒貨摸了摸膀子,涼颼颼的,抬頭看了看天,一天的星斗,像在頭頂上釘了無數的銀釘。噢,硬是有點秋天的意思了,像是下露水了咧。看這幾個伢,不像是到這裡來鬧事的樣子,也不像是偷拐婦女的樣子。這幾個年輕伢,硬像是餓了幾百年的,吃哦喝哦說哦冇得個完,看來不是一下能完得了的。今天跟黃素珍說話,是冇得機會了。 荒貨喝乾了杯中的酒,打算走。燈影裡忽然又冒出個年輕人:“噢,姆媽,您家還在忙?都麼時候了哇,還不關門?” 噢,這就是當年黃素珍抱著逃命的那個伢哪?都長成壯小伙了咧!嗯,真的不像是臘狗的種,跟陸小山那雜種硬是像極了,真是他雜種下的種哦!唉,看來,黃素珍這婆娘,不容易哦,一個人把個伢拉扯大,看來這伢還是讀了書的相咧,哦?穿的還是製服,腰里鼓囊囊的,像是還別著傢伙! “伢咧,回了?還冇吃飯啵?甑裡飯還是熱的。” “姆媽,我吃了,您家只怕還冇吃啵?算了,您家累了一天,連個打替手的人都冇得,這早晚了,把門關了算了!” 荒貨在背燈處,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黃後湖。 “咦——!你個雞巴日的,這是說的個麼話哪?老子們正喝在興頭上,你不曉得從哪個屄旮旯裡鑽出來,就要關門,不是掃老子們的興?來,再來半斤酒!” 毛煙筒本是個不帶渣子不說話的傢伙,此刻又有些酒意,話就尤其的不中聽。 漢口的市井人等,相互交談,總有些罵人的話夾在正經話裡頭,這些罵人的話叫“帶渣子”,尤其在要好的朋友之間,不“帶渣子”簡直就無從對話,且雙方都不把對方很粗魯的“渣子”當作謾罵,有時甚至當作是對方親熱的表示。可如果對話的雙方並不是朋友,或者乾脆就互懷敵意,那麼,雙方話中的“渣子”就很可能被視為一種攻擊。現在,黃後湖對毛煙筒話裡帶的“渣子”,就很是惱火。 “我說,這位哥子,算了,要喝,明天再來。” 母親做的是熟食生意,本小利微,講究的是個和氣生財,不得罪顧客。黃後湖不是個脾氣暴躁沒有涵養的人,儘管心裡有氣,想想還是忍了。 “嘿,個把媽,你這是說的麼話哪?開館子的未必還怕大肚子漢?叫老子們明日來,有冇得這個道理咧?個把媽,老子們今日想喝,又不是不把錢,試試看,你今日敢關門,老子就不信你的邪。” “煙筒哥,算了,也是不早了。”孫孝忠一來不想惹事,二來他也想早點把美枝子安置了。 “也好,煙筒哥,今日也是不早了。要喝,明日再來就是的咧。”看毛煙筒醉意甚濃,六指也勸。 “不,我要喝!我還冇喝好!你們都莫走,都陪我!老子今日就不信邪,不賣酒老子喝!你個小雜種,站在那裡做麼事唦,像個苕樣的,快點拿酒唦!”毛煙筒晃悠悠地站起來,把桌子一拍,朝黃後湖吼。 “個龜兒真不識抬舉!先人板板的,個老子,今日你龜兒要酒沒得,要花生米,老子這巴掌裡頭滿滿的!” 黃後湖實在是氣急了,憋出一口的四川話,從腰里掏出一把格寧朗手槍,嘩啦推彈上膛,對著毛煙筒的腦殼。 “你龜兒是要酒還是要花生米?要酒,明日請早,你龜兒還是食客大爺!不要不識相,看老子的娘親開館子,就以為她沒得抵腰的!老子八年抗戰,啥子花花沒見過,還寒你幾個青皮龜兒!” “誒,誒,你這位兄弟,麼樣說翻臉就翻臉咧!還不是你這裡的滷菜做得好,讓我們哥幾個不想走……我這個哥就是帶了點渣子,也冇別的拐意思,犯得著亮傢伙?要說鬥狠亮傢伙,如今這年頭,說白了,哪個又真的怕哪個咧?” 關鍵時候,還是六指有膽量,他一掀衣襟,露出腰間寬寬的板帶。一看,就知道這是個有根底的習武人。 “我說這位大哥,麼樣就把火亮出來了咧?未必您家真的敢把我們都餵花生米?四條性命咧,都餵了花生米,你跟你的老娘就真的有位置躲?莫像這樣唦!不就是我這位大哥說了幾句酒話麼!”到底是讀書識字的人,別看孫孝忠平日羞怯寡言,到這時候還真有些擔待。 “說的是呵,說的是呵,年輕人,都莫火氣太大,火氣大了傷身哪!”荒貨從桌子邊站起來,臉相暴露在燈光裡。 “你是……”黃後湖好像突然才發現還有另外一個人。 “噢,荒……荒貨……大哥哇!屋裡坐,屋裡坐!後湖哇,這就是當年救了我們娘倆的那個……” 黃素珍愣呆了好一陣,就站在砧板跟前,口裡喋喋不休地咕噥著,陡然衝到荒貨跟前,拉著他的手,又陡然朝周圍一瞄。毛煙筒他們幾個,不知道麼時候走得人影都冇得了。 “豆腐——腦哇!熱的——熱的咧!” “糯米——包油鉸咧——!” 立秋一過,一早一晚,吹在身上的風,就有些涼意了。 賣豆腐腦的,擔子挑在肩上,有些分量,倒還不覺得有涼意。那拎籃子賣糯米包油條的,穿得單薄了,頸子縮著,喊的聲音也顫顫的。街上早行的人,也有那衣衫單薄的,聽著這顫顫的聲音,不由也聳肩抱膀的,匆匆而過。 “誒,猴子哦,起來起來唦!幾早晚了噢,還睡!兒子幾天都冇打照面,你睡得著?硬像不是你下的種咧!” 杜月萱呼地掀開蓋住孫猴子上身的被子,罵罵咧咧的。 “咿?難得咧,又聽到賣豆腐腦的了!日本人在這裡這些年,幾造孽咯,賣這些東西的都不曉得躲到哪裡去了?”孫猴子沒有瞄杜月萱的表情,又把被子蓋上了。 對丈夫罵罵咧咧,杜月萱這是第一次。到底是讀過書的女子,儘管是青樓出身,又生活在“不帶渣子不說話”的漢口里巷中,可罵人卻很少。 兒子好幾天沒有回家,孫猴子這個當老子的,居然睡得蠻踏實,不由讓杜月萱這個做娘的惱火。 剛嫁給孫猴子的時候,杜月萱還不習慣。可日子過久了,孫猴子雖然粗魯脾氣不好,可心地善良,尤其對杜月萱關心有加,杜月萱也就習慣了,一門心思地跟這孫猴子過日子。有了兒子之後,杜月萱的心就長在兒子身上了。從五六歲開始,杜月萱就親自教兒子讀書寫字,有板有眼的,希望兒子將來不像他的老子孫猴子,只是個江湖浪子街巷青皮。 依杜月萱的意思,兒子孫孝忠就不沾洪門的邊。可兒子長大了,洪門山寨又是孫猴子一家的衣食來源,對兒子跟毛煙筒六指幾個一起幫著山寨做點事,杜月萱也只有默許了。 大前天,兒子很晚才回來,杜月萱問了半天,兒子不吭氣,過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姆媽,我想引個姑娘伢回……” “麼事噢?麼事呵——!”杜月萱不覺得,她發出的聲音,很有些歇斯底里的沙啞。 “我想引個姑娘伢回來!” “誒,猴子噢,你聽到了冇?你的耳朵像是趕蒼蠅去了咧——你兒子……” 杜月萱朝孫猴子瞄過去,只見孫猴子深凹下去的眼眶裡,眼珠子一動不動地,像是呆了一般。 “引個姑娘伢回來?哪裡的姑娘伢哪?” 好像緩過氣來一樣,杜月萱似乎還沒有清醒。她一邊問,一邊朝丈夫瞄。這可是大事。這樣的大事,她真希望丈夫趕快搭腔。 “朝鮮的,原先在日本人的慰安所。”孫孝忠照直說。從小,杜月萱就的這樣教育他的,要他不要扯謊。 “麼事呵?慰安所?麼事慰安所噢?就是日本人開的婊……” 杜月萱沒有把要說的話說完,她實在很是絕望:蒼天哪!你是不是瞎了眼哪!杜月萱咧杜月萱哪,是你作了孽哪,你當年做了婊子,連帶你的兒子如今也要引個婊子堂客回喲,還是個洋婊子哪!天哪,這是不是命裡定了的呀! “你頸子高頭長的,是豬腦殼哇,還是人腦殼噢?你曉不曉得慰安所是麼地方哦?那裡的姑娘,有乾淨……的?又是朝鮮的,朝鮮,是外國啵?未必今後,老子還要有洋孫子?你個……連老子孫家的種,在你手上都要變了哇!” 對兒子要引個洋媳婦回來,孫猴子也是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他想罵,可一想到杜月萱也是青樓出身,當年當婊子,後來做老鴇,也不過就是婊子行的老闆罷了。如今,叫他怎麼說呢?說透了,不傷老伴的心麼?也許,這是我孫厚志命裡註定的吧。他不好多說什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兒咧,你這是鬼迷了心窟眼哪!聽姆媽的話,算了哇!姆媽今日跟你也把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真的把那個……引回來,娘是不准進門的咧!” 就這樣,兒子孫孝忠就沒有回來。 想了幾天,杜月萱想得腦殼疼:“猴子誒,你到山寨找煙筒六指他們問下子唦,他們肯定曉得的。” 杜月萱又把孫猴子的被子掀開了。 孫猴子朝肩膀上拉了拉被角,嘴裡咕噥:“唉,這漢口的天道,像是有病樣的,前兩天還熱得恨不得剮皮,這兩天咧,硬像是有些冷起來了樣的!說涼快就涼快了。這房子跟老子人差不多,老了,到處隙縫。” 過了這幾天,孫猴子倒是真的不著急了。兒子這些天沒有回家,毛煙筒六指也沒有來找兒子,這就很說明問題。再說,兒大不由娘,他要走麼路,攔是攔不住的,由他去吧。孫猴子想通了,不想理睬杜月萱。他兒子在哪裡,毛煙筒六指他們肯定曉得,而且,肯定是煙筒那雜種出的主意。否則,一向沒有離開過父母的孫孝忠,不可能下這樣的陡坎子。 “我說兒子的事,你倒扯野棉花!出去找唦!” 漢口話裡,“扯野棉花”相當於“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豆腐——腦哇!熱的——熱——的呀!” “好,去找,去找!走咧,去找咧!誒,去把賣豆腐腦的喊著,莫叫他走了。” 聽出堂客話裡都有哭音了,孫猴子一邊勸慰,還不忘叫杜月萱留住賣豆腐腦的。 “大哥,這是麼鋪子開張噢?放這麼多的鞭炮,氣派得很咧!” 喝了兩碗熱豆腐腦,孫猴子趕到穆勉之家裡,就听到租界外頭不遠處鞭炮聲響個不停。 “是很炸了半天了。肯炸這半天鞭的鋪子,不是小買賣!哦,煙筒和六指去瞄去了,等他們回來,就曉得是家麼鋪子了。唉,這日本人一倒台,做生意的機會又多了咧。噢,兄弟,這一大早,有麼事啵?” 山寨裡沒有什麼召喚,孫猴子一般不到這裡來。不像年輕時節,沒有成家,洪門山寨簡直就是他的家,除了聽到哪裡有好吃的,成天他都呆在山寨裡。 “是有事噢,大哥您家只怕還不曉得啵,我那個鬼兒子呀,好幾天都冇回了。我想來問下子六指他們。誒,誒,他們回了,回了。” 穆勉之正打算勸慰孫猴子,毛煙筒和六指匆匆地進了門。 “哎呀,大伯!噢,五伯您家來了。好熱鬧噢!是金誠銀行開業!光炸的鞭炮花子,鋪在地上,起碼就有三寸厚!來了不曉得幾多大人物,聽說哇,連漢口警備司令郭懺都來了!烏龜殼子小汽車,門口都停滿了哇!” 毛煙筒在臉上揩了一把,表達得很誇張。其實,他這種誇張是故意做作。一看到孫猴子,他就曉得是為孫孝忠的事。孫孝忠的事,基本上是六指出力,他毛煙筒出主意。 “爹,金誠銀行的老闆,我打聽到了,說是叫劉漢柏,還冇得四十歲。”六指插話。 “嗯,嗯,劉宗祥,機會瞅得準哪!他的兒子,不簡單,接代呀,接代呀。”穆勉之很是感慨。 “噢,噢,是地皮大王的兒子呵?難怪得的,他爹那樣的蔸子麼!”顯然,穆勉之“接代”的話,對六指的自尊心有所傷害。 “哼,蔸子?老子的蔸子不硬足?把這山寨交給你,你盤得看看!哼,只曉得玩!跟你五叔說清楚,孝忠在哪裡?” 看在老六毛芋頭死了的份上,穆勉之總是不怎麼怪罪毛煙筒。雖然他知道孫孝忠這次出走,多半是毛煙筒的主意,他借訓斥自己的義子六指,把話題引過來。 “冇得麼事,其實,真的冇得麼事。孝忠兄弟,跟一個朝鮮的姑娘伢,過得蠻好。”六指囁嚅。 “五伯,這事咧,怪我,您家要么樣怪都可得!只不過咧,我跟六指也是冇得法。孝忠兄弟非要跟那個朝鮮姑娘伢好,那個姑娘伢也實在是蠻疼孝忠兄弟,我就在模範住宅區裡頭,幫他們弄了一套房子。您家是不是去看下子唦?” 毛煙筒也豁出去了。他覺得,在這件事情上頭,他沒有做錯什麼。不就是促成了一對鴛鴦麼!說穿了,是跟你五伯家裡做好事咧:您家看,老人一點心都冇操,媳婦就接回來了! “噢,噢,是這樣,是這樣子。”與自己的猜測沒有很大的出入,孫猴子也就不怎麼著急了。只是,杜月萱那樣地想兒子,該麼樣跟她說咧?他知道,自己的兒子雖然長得秀氣,平時話也不多,可性子特犟,弄僵了,怕出事。 “嗯,嗯……嗯,要說起來咧,孝忠這伢咧,也不小了,媳婦也接得了。我看哪,老五兄弟噢,你的個兒子咧,我也曉得,好是蠻好的,就是蠻犟。既然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我看你們也就算了。這些時咧,就讓他去。你們就裝作不曉得的。生活上的事情麼,就讓六指他們兩個,看差麼事,就送點麼事。你們要是實在想不過咧,就哪天去看看,莫要明著去,陰著去看下子。您家看,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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