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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1945年——劉宗祥穆勉之張臘狗

娩世 彭建新 24702 2018-03-19
陽曆一月,正是漢口臘月酷寒的日子。 天色灰濛蒙的。漢口的天色,就這麼灰濛蒙的,已經好幾天了。無雨,亦無雪。風亦不大。如果此時在街上走,這不大的風,像鋒利的小刀子似的,在臉上刮的滋味,很難得消受。 “先生,您家要點麼事?” 門簾子一掀,屋子裡一亮敞,吳誠沒有抬頭,聽伙計在問。 這樣不堪的天氣,又是這樣不堪的年月,在漢口街上走的人少之又少,可想而知。 這樣不堪的天氣,又是這樣不堪的年月,漢口商家的生意之蕭條,也是可想而知的。 也難怪,吳誠雖然沒有抬頭,但他聽得出來,伙計的問話裡,有明顯的驚喜的成分。 接近年關了,照例要盤帳,盤帳又是個細緻活,吳誠在櫃檯後頭的套間內對帳,店堂外頭看不見他,他卻可以看到店堂裡的一切。

“我不要點麼事,我要人。”客人的口氣很蹊蹺。 吳誠抬起了頭。 這是一個打扮很神氣的男客,黑色長呢大衣的領口,一圈灰色的呢絨圍脖,儘管一副墨鏡遮住了半邊臉,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紀,但從他修長挺直的身板看,此人正值壯年。男客身後還站著一位女士,一件淡黃色的裘皮長大衣,顯出來客的華貴,一條乳白色的呢絨圍巾,把頭麵包裹得只露出一對黑晶晶的眼睛。 “先生,這裡是祥記商行,您家……”聽口氣,伙計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祥記商行,我還不曉得?你們經理呢?” “請問您家是……”年頭不好,伙計都學乖了。 “我是哪個?我是你們經理的朋友唦——吳誠咧?” 天哪!這不是……吳誠呆了!他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這不是劉漢柏麼?這又怎麼可能是劉漢柏呢?

“誒,伙計,我在問你咧,你們的吳誠經理咧?” “漢柏?漢柏!真的是你麼?”吳誠衝進店堂,看來客摘下墨鏡,他激動地抓住了劉漢柏的肩膀,使勁地搖。 “哎呀,我的哥哦,你要把我抖散了哇!你就不曉得認你的親妹妹?”此人果然是劉漢柏。 “大哥!劉璜,來,喊舅伯,誒,喊哪,大舅伯!”吳小月揭開長圍巾,臉龐紅撲撲的。 吳誠這才注意到,妹妹小月身邊還有個孩子,看樣子,有三四歲了。 聽到樓下的動靜,沒等伙計跑上樓通報,吳秀秀兩口子就已經從房間出來了。看到兒子的一剎那,吳秀秀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她揉了揉眼睛,揉出了滿手的淚水。 “哦,漢柏,漢柏……”吳秀秀覺得自己的腿軟得像棉條,就這麼停在樓梯口,想下樓,可就是怎麼也挪不動。

看到兒子,劉宗祥也很激動,他盡量克制自己,勸慰秀秀,但還是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你看你,你看你……” “劉璜,快,喊爺爺、奶奶……”吳小月把兒子朝樓梯上推。 “爺——爺,奶——奶!” “噢,噢,我的孫子,我的孫子——我的乖乖,我的心肝寶貝肉哇!”聽到孫子脆脆的喊聲,秀秀似乎終於清醒過來,下了幾步樓梯,把孫子劉璜摟在懷裡。秀秀的聲音,讓人很難聽出是笑還是哭。 “漢柏呀,你們這是從哪裡回來的呀?麼樣也不先把個信呢?你看,都差點把你姆媽喜瘋了哦!來,都到樓上來坐!嗨,也是巧哇,本來,這些時,我跟你姆媽一直都在劉園住,就今天有點事才到商行里來。吳誠哪,我們還是回劉園去吧,你的姆媽要是曉得小月他們回來了,也不曉得有幾喜歡咧。”

在晚輩們面前,劉宗祥不是個多話的人。也許是有一把年紀了,也許是戰亂之年,分別得太久,他也少有地流露出舔犢之情。 寒冬臘月的,劉宗祥與吳秀秀一直待在劉園,很少過問商行的生意。一來生意不多,二來吳誠早就是獨當一面的掌櫃了,不是很棘手的事,用不著劉宗祥出面。昨天吳誠來報告,山里馮蝶兒那裡來人了,說山里弄到了一大批日本軍票和儲備券,想托祥記商行保存,換些山里急需的物品。劉宗祥感到事關重大,到商行來同吳誠一起籌措。 “吳經理,一個叫穆勉之的人,說要見老闆。” 親人久別重逢,還沒有來得及敘闊,樓下的小伙計就上來報告。 “姆媽,這姓穆的,常往來麼?”劉漢柏問吳秀秀。 “有麼往來呀!就是這個姓穆的,前年差點把你爹整死!小月,你的爹的命,就是丟在這人的手上!”一提起穆勉之,吳秀秀就來氣。

“麼事哦?我爹……他不在了?”二苕的死訊,對於吳小月,不是舊聞。 “哎呀,也怪我,不該說的。不過咧,也好幾年了,只怪你們離得遠。”看吳小月紅撲撲的臉轉眼就煞白的可憐相,吳秀秀很是歉疚。 “照這樣看,他這時候找上門來,也是夜貓子進宅的意思咯嘿,真是巧得很哪!我一到漢口,就碰到夜貓子了!”劉漢柏朝妻子掃了一眼,又朝爹的臉上看了看。 “也未必。今年不比前幾年了!穆勉之投靠的日本人,就像春天的雪,凍不牢靠了。此人前來,估計與山里那件事有關。”劉宗祥也朝兒子瞄了一眼。 “噢,你還來不及曉得,馮蝶兒在山里,跟日本人作對。日本人弄了一車錢,運到宜昌去支援那裡的部隊。警察局派的押車的,是穆勉之的人。你還不曉得,張臘狗是漢口的警察局長,穆勉之是經濟警察處的,他們兩家有些狗咬狗。”

“噢,我曉得了!爹,我猜到了:那些軍票,是不是存在您家手上?穆勉之的人,是不是被山里頭的人捉起來冇放?”劉漢柏笑瞇瞇地望這父親。 “咦!兒子誒!神了咧!你到漢口,屁股還冇落板凳,麼樣曉得這清楚咧?”吳秀秀真的很驚訝,以至於少有地在人面前露出了很驚詫的神色。 “伢咧,你們也是從山……那裡來的?” 兒子媳婦從哪裡來,剛才劉宗祥已經問過,兒子還沒有回答咧,就被穆勉之來的話題岔過去了。要是兒子也跟山里的馮蝶兒他們是一起的,東奔西走,槍林彈雨的,該有幾揪心咯!吳秀秀真希望兒子跟山里那些人沒有瓜葛。 “姆媽,哪裡喲!我們是從上海回來的呀。從法國到上海,從上海到漢口。”劉漢柏注意到家人驚異的神色,跟妻子對望了一眼。

其實,劉漢柏一家三口,是從重慶轉道香港,再從香港搭乘法國郵輪到上海的。劉漢柏的真實身份,沒有幾個人清楚。 “哦,好,好,從法國回來,好,從法國回來就好!”劉宗祥說了一連串的好,笑意在臉上漾了開來,“吳經理呀,看看,是不是請客人上樓呀?” 穆勉之手上捧著的這杯茶,已經換了兩道水了。 不是穆勉之口渴,他根本就沒有喝捧著的這杯茶。 也不是穆勉之口不渴,此刻,他心裡煩躁得像老鼠爪子在抓;也不是穆勉之擔心茶裡有什麼名堂。同劉宗祥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他曉得,取人性命的事,劉宗祥是不得乾的。 穆勉之手上這杯茶裡的熱水,是眼前這個殷勤的伙計殷勤續上的。 為了平息胸中的煩躁,不讓心思露到臉上來,穆勉之強迫自己體味茶杯舒適的溫暖,玩弄著手上的茶杯。茶杯上的寒江獨釣圖,此刻已經沒有了絲毫寒江獨釣的意蘊。誒?這劉宗祥,麼樣把老子涼在這裡?未必,他曉得老子的來意?嗯,未必還在記恨老子前年佔了他的劉公館?不至於呀,劉宗祥和老子一樣,不是個寒江獨釣之人哪。他劉宗祥是個生意人。儘管劉宗祥交遊複雜,肯定參與一些與生意無關的閒事,說不定就參與了山里共產黨新四軍的事!他本質上還是個生意人,是個講究生意行規不越生意規矩的生意人。不像我穆勉之,也不像把媽的張臘狗,只要能賺錢,小事不要臉,大事不要命,扯謊日白,殺人越貨,麼事都做得出來。

穆勉之下意識地動了動棉靴裡的腳趾頭。咿,巧板眼哪,腳趾頭冇凍哇,麼樣癢起來了咧?穆勉之朝跟前旺旺的板炭火盆瞄了一眼,暗自納悶:是不是把媽日的張臘狗把虧老子吃哦? 穆勉之記得很清楚,那天,他到張臘狗那裡去報告,押運的錢都被山里新四軍劫走了,洪門的人一個都冇回來。說了半天,那雜種像是聽了哪個街巷裡太婆說了半天家常樣的,不疼不癢地來了一句:“穆處長。你報告的情況,我都曉得了。有麼法子咧?這就好比婆娘生伢喊肚子疼,快活的時候,麼樣就冇想到今後要肚子疼咧?” 還是張臘狗旁邊的個年輕人說了句解圍的話,讓穆勉之下了台:“穆處長,您家也是個生意人麼,您家剛才說的事,說穿了還是一單生意?生意上的事麼,您家是老手了唦!”

送穆勉之出來的時候,穆勉之知道了這個年輕人是張臘狗的副手,叫吳明,他就順口問了一句:“吳隊長,您家剛才的話,好像冇說完咧?” “哈哈,穆處長,您家這是考我咧還是您家真的不明白?漢口哪個生意做的大,哪個就是您家的菩薩唦!” 張臘狗那個年輕的副手,給穆勉之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受那個年輕的吳隊長啟發,穆勉之今天才下了個決心,來找昔日的對頭劉宗祥。有麼法子咧?乾兒子穆六指和毛煙筒都冇回來,我穆勉之是最輕錢重人的人哪! “哎呀,穆先生,讓您家久等了哇,賤軀有些小恙,賤內也有些不適,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穆勉之正在祥記店堂裡七思八想的,劉宗祥出現在樓梯口,親熱的話,親熱的笑臉,好像與穆勉之生死八拜的兄弟一般。

“劉老闆,真是不好意思,您家貴體欠安,還來打攪。”穆勉之放下茶杯,與劉宗祥打躬作揖。 “穆先生,您家真是客氣喲!照理咧,您家有麼吩咐,叫個人來寒舍招呼一聲,我就過去參拜的”因為猜到穆勉之來的目的,劉宗祥也不著急,樂得與他周旋。 “呀呀,劉老闆,您家看,在旁邊的人看來,我們像是兩個不認得的人見面客氣一樣的!看來,劉老闆哪,您家還是在記恨我呀。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前年得罪了您家,我穆某心裡一直像該著您家的債樣呀!” 見劉宗祥只顧說些不沾邊的客氣話,就是不問他的來意,穆勉之就明白,只有自己主動攤牌了。就和做生意談價錢一樣,總是由對方先開價為好,這樣才好還價。現在對方死活不肯開價,如果自己硬是堅持讓對方開價,這筆生意就難得做成。在穆勉之看來,眼下的這筆生意,對劉宗祥來說無所謂,對他穆勉之,可就很重要了。 “穆先生,您家真是客氣呀!就是自己的牙齒跟舌頭,有時候都難免打攪咧!我劉某人別的本事冇得,把吃虧當納福的涵養,還是有的。過去了的事情,您家莫往心裡去。再說了,世界上的事情,河東河西的變化,都不是我們能說得清看得明的。哪個曉得自己後頸窩的毛長成個麼相咧?我這樣說,不是想說今後我要報復您家,是想說凡事過去了就算了,總綆在心裡,別人活得麼樣不曉得,起碼自己活得就不暢快,何必咧?您家說是不是這個理?” 劉宗祥說了這一大篇,要在旁人聽起來,好像很動情,很誠懇,實際上,繞來繞去的,也還是客氣話,在穆勉之聽來,跟沒有說一樣。 “噢,您家大量,我穆某人佩服!我就曉得您家大量,今天才敢腆著臉來求您家。”看來,自己不主動說明來意,劉宗祥會把黃花魚溜邊的表演一直進行到底。 “哦,穆先生,莫這樣說唦!您家有麼事需要我劉某人效勞的,儘管開口,儘管開口。”劉宗祥往沙發背上一靠,整個身心都放鬆了。飢餓的魚兒結束了溜邊的遊戲,就要上鉤了。 “也不是蠻大了不得的事,也就是想托劉老闆幫忙打聽一下,敝山寨有幾個弟兄跟日本人往山里押運一批東西,到如今還冇回來。想到劉老闆交遊四海,說不到能幫得上這個忙。” 穆勉之在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劉宗祥的臉。這番話,他措詞很謹慎,一旦劉宗祥不答應,也不至於留下什麼話把。 “哎呀,穆先生哪,您家真是抬舉我呀!要說到交遊四海的話咧,哪個有您家穆先生廣咧!我這個人哪,您家未必還不曉得?除了做點呆生意,隨麼事愛好都冇得!噢,噢,既然您家這樣看得起我,我想法子幫您家打聽一下,好不好?不過咧,穆先生哪,我劉某也把醜話說在前頭,一是能不能打聽得到,我不敢說死;二咧,要是打聽到了,恐怕要用些錢。我想噢,只怕還不是點把點的錢能夠開銷得了的咧。”既然魚兒上了鉤,就讓它把鉤吞得深一些,再起水的時候,就不至於有脫鉤之虞了。 “劉老闆,這您家就放心咧!我穆某的家底,跟您家是不能比,但在用錢上頭咧,我是從來重人輕財的。用錢的話,您家儘管開口。” 在穆勉之聽來,劉宗祥既然說到錢字上,就是說他已經接下這單生意了。一筆生意的兩方都說到實質問題了,最後到底哪個賺哪個折,就看各人的手腕了。 “哎呀,穆先生,您家看,我劉某是不是蠻俗氣哦?一開口就談錢!哈哈,生意人談錢不醜?也是,在商言商麼。穆先生,您家是稀客,是不是就在寒舍就這盆板炭火,弄個火鍋……” “劉老闆,您家莫客氣,莫客氣,等事情完了,您家的貴體也大安了,我穆某請客,我穆某請客!” 穆勉之臉上在笑,肚子裡在罵:個把媽的劉宗祥噢,老子真後悔喲,要是前年老子的心冇軟那麼一下,你墳頭上的樹,就和二苕墳頭上的樹一樣,都長得蠻粗了咧! 後湖的北風,在往漢口奔的途中,被張公堤攔了一把,腳步稍微澀了那麼一下,到劉園的時候,又在這些沒有樹葉的枝杈上盤桓了一遭,吹到人的臉上,就已經不很刺激了。 進浮碧軒之前,吳誠摸了摸被北風摩娑了一陣子的臉,朝天上瞄了瞄,心裡嘀咕:這天也怪呀,前幾天,北風尾子都割得人的臉生疼,這兩天,麼樣就像春天的風,變得柔酡了咧? 進門之前,吳誠習慣性地跺了跺腳,聽到裡頭劉宗祥的聲音:“吳誠麼?進來唦!” 屋子裡真的像春天樣的溫暖。 寬敞的客廳裡,中間是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劉宗祥劉漢柏父子,對坐在兩張沙發上。那“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條幅,又被掛在原來的地方。 在吳誠看來,儘管劉園的其他地方還留著被日本人佔領蹂躪過的痕跡,但這浮碧軒的客廳,已恢復了當年的雅緻和溫馨。 “吳經理呀,請你來,是想一起商量一下生意上的事。”劉宗祥朝吳誠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進門之前,老闆喊他吳誠,進門之後,老闆稱他為吳經理,吳誠知道,今天老闆要談很重要的事。 “有麼事,老闆您家吩咐就是了,我是晚輩……”吳誠的屁股剛落座,就見吳秀秀端著一杯茶,朝他走過來,又連忙站起來,“哎呀,麼樣要您家跟我端茶咧!” “本來是你姆媽端進來的,正好我也是要進來的,順便麼。”吳秀秀穿了一件很貼身的絲綿旗袍,顯得年輕而精神。 “漢柏呀,你這趟回漢口,是不是打算把你的銀行重新開業咧?”劉宗祥問兒子。 噢,原來,這兩天,他們父子間還冇談正事呀。吳誠想。 劉宗祥談生意,尤其是談大生意,從來都不願意草率,不願意在不正規的場合談。即使是同家人在一起談生意,劉宗祥都要事先營造一種氛圍,一種適合談生意的氛圍。在劉宗祥看來,談生意,尤其是談涉及大盤子的生意,應該慎重其事,應該有一種與之相配的環境和氣氛。作為生意人,談生意,是一件很神聖的事。 “重新開業是肯定的,但估計還要等一段時間。除了要做些資金調度這樣的準備之外,您家也明白,主要是要看氣候。您家是行家,這金融生意,不比別的,尤其要氣候穩定。不過咧,據我看哪,估計也就是今年吧。”回來的這幾天,劉漢柏也的確沒有同父親談生意,也就是同父母敘敘家常,顯得很是悠閒,真的像是從法國休閒回來還要繼續休閒的大老闆。 “那,你想過冇,金融生意賺大錢的最好機會,也是氣候最不穩定的時候咧?”劉宗祥的話裡,有明顯的不滿成分。 “想過哇,您家,這樣的機會,您家眼前就有一個咧!”劉漢柏聽出了父親話音裡的責備意思。 “嘿嘿,我還以為你真的冇看出來咧!麼樣就只是我的機會咧?我盤了一輩子,到時候眼睛一閉,還不都是你的?” “誒,我說漢柏爹噢,談事情就談事情咧,麼樣帶些不吉利的話出來咧!”吳秀秀見兒子一愣,就把話接過來。 “這有麼事咧?生死壽夭,用老輩人的話,是自有天命,用外國人講科學的話說,是自然規律。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就是朝死在奔咧。要不,為麼事人一生下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咧?”畢竟是跟著法國神父學了些年,劉宗祥腦袋裡頭沒有多少鬼神忌諱之類的東西。 “姆媽說的是。我們雖然不麼樣講禁忌,終歸聽著不舒服唦!爹,您家說咧?”劉漢柏朝爹的臉上瞄了一眼,爹的臉上一片潮紅,“爹,您家吃了藥冇?” “吳誠來之前,我催著他吃了一遍的。”吳秀秀也發現劉宗祥的臉色不正常,是那种血壓上來的徵候。 “看看,我冇說錯吧?你們心裡還不是裝著一個死字?”也許是病得久了,對自己的病,已經不是很敏感,劉宗祥並沒有感到自己有什麼不舒服,“其實呀,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曉得,走的時候,肯定蠻快的,一點都不痛苦。噢,噢,是的,我麼樣老說這不相干的話咧?漢柏、吳誠哪,依我看哪,這日本人的日子,是長不了了。我不是看相的,但是,經過的多唦!正經的生意人哪,頂怕的就是這種國破家亡的動亂。除非漢奸走狗變色龍,隨哪個的飯都吃,可我們祥記不是的唦!吳誠哪,門面生意,也就這樣子維持著,把資金盤一盤,還是要著眼於房地產!我把話說在前頭,一旦日本人一垮,漢口頂俏的東西,不是別的,肯定是房子!我當年起發就在盤房地產上,要是不把準備做在前頭,祥記垮也可能垮在這上頭!” “是的,是的!這多年,按照您家的吩咐,門面基本上就是在維持,就像家雜貨舖差不多。用古人的話咧,就是尺蠖之屈。”吳誠見劉宗祥把話說得這麼重,心裡一頓,但臉上卻沒有露出什麼。 “吳誠哪,以後,祥記的生意,主要就靠你了,冇得麼大事,你不消跟我說得!漢柏咧,還是盤他的銀行。我早就說過,金誠銀行,不是祥記的銀行,它是家獨立的產業,漢柏要按國際通行的金融業慣例,把這家銀行辦出名堂來。”成立金誠銀行之初,劉宗祥就說過類似的話。如今,他又重複當年的意思,吳誠倒沒有聽出所以然來,而劉漢柏和吳秀秀,卻聽出了不吉利的意思:怎麼像是在交代後事咧?今天他麼樣了噢? 一時竟沉默了。 “看起來,銀行的事,我還是說透些的好。”見氣氛沉鬱,劉宗祥朝周圍掃了一眼,“先前的金誠銀行,是祥記的銀行。這回咧,隨漢柏帶到重慶去的資金,大部分打回祥記商行賬上,留一小部分,作為祥記的存款流動資金。金誠銀行今後開業運作的資金咧,由山里他們資助。這是蝶兒她們的意思。這裡的都不是外人,都曉得,山里打日本人的那一軍車的錢,先是放在柏泉,這些時咧,穆勉之不是求山里放人麼,他要出些錢救人。我的主意,就說咧,錢就不要他出了,就說山里頭要他把那些軍票換成儲備券和法幣。” 說到這裡,劉宗祥朝兒子個吳秀秀看了一眼,意思是,這些情況你們是不是都知道? 劉宗祥看到,兒子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也就是說,兒子知道山里馮蝶兒他們的安排。吳秀秀倒是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吳秀秀倒不是為劉宗祥的話驚愕。劉宗祥的安排她已經知道:那些軍票兌換出來的錢,一部分抵消她為山里買藥的錢,其餘的投入金誠銀行。她還知道劉宗祥剛才沒有完全說真話,穆勉之為求劉宗祥,從洪門山寨拿出了不少的錢。她驚愕的是,兒子不是說從法國取道香港上海回來的嗎,怎麼知道山里馮蝶兒他們的計劃呢?難道兒子真的跟馮蝶兒他們是一路的?看漢柏一點都不驚奇的樣子,他肯定跟蝶兒接了頭的。 “我說清楚了吧?所以我說吧,金誠銀行不是祥記的銀行啵。” 火盆子裡,一塊沒有燒透的板炭,劈啪一聲爆裂開來,濺出一蓬火星。好像是在給爆裂的板炭作呼應,窗戶上一陣悉蔌作聲,那是路過的北風,在打招呼。 平日里不被注意,或根本聽不到看不到的物事、聲音,此刻都鬼魅幽靈般地浮了出來。吳誠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氣,竟然感到背脊骨上貼起一溜涼氣,他朝周圍掃了一眼,順手拿起火鉗,撥了撥火盆子裡的板炭,幾聲劈啪劈啪,火星子爆裂出熱鬧來,適才的涼氣又倏忽沒了踪影。 “天爺呀,漢柏是共產黨噢!他是麼時候成了共產黨的咧?只怕還不是這幾年的事咧。哎呀,看起來,老闆跟老闆娘像是曉得漢柏是共產黨樣咧。” 其實,劉宗祥和吳秀秀都不知道劉漢柏是共產黨,或者說,對兒子的政治傾向,他們有感覺,但不明確。 幾十年來,劉宗祥和吳秀秀明白,像政治噢政黨哦,這上頭的事,即使是父子母子夫妻之間,也是不好打聽的。當年馮子高在劉家當“軍師”,跟劉宗祥關係那麼好,還是吳秀秀的老師咧,可哪個又曉得他還是個革命黨的頭子咧! 漢柏不曉得幾時跟了馮子高馮蝶兒他們的?漢柏是不是跟他們一個黨的噢?唉,這黨那黨,都是些早不見面晚見面的人,不在一個黨,就鬥去殺來的。算是日本人來的這幾年,都顧著打日本人去了,冇麼樣鬥了。 吳秀秀盯著兒子的臉,心裡亂得很。噢,漢柏兒咧,也是往四十里走的年紀了咧,看他的臉唦,都冇得原先光溜了。 “爹呀,您家放心,我跟吳誠,都不是當年的小伢了,跟您家學了這多年,也學了兩手了唦!您家就儘管當您家的諸葛亮,在後頭搖扇子,衝鋒陷陣的事情,就由我們來。”劉漢柏瞥了爹一眼,想盡量把氣氛弄得輕鬆點。其實,比起劉宗祥來,劉漢柏身上的負擔要重得多。可那些跟生意沒有關係的事情,劉漢柏又能跟誰商量呢?劉漢柏的一番話,使在座的人感到,他還是個聽老爹話的小老闆,對資金的來源和安排,既沒有表示他早就知道,也沒有表示他一點也不知道。 “有些麼了不得的事情唦?又是衝鋒陷陣,又是搖鵝毛扇子的!不就是點生意上的事情麼?當年,那麼大的房地產生意,不是也弄得蠻好麼?算了,吃飯,吃飯。” 在吳秀秀聽來,劉漢柏的話,一點也不輕鬆。 “正涼快咧,爬起來做麼事哦。” 吳秀秀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朝窗戶外頭瞄了一眼。 戶外略微有些髮灰,是黑夜和天明交界的光景。 七月的天,在漢口,這是一天中最涼快的時候。無論出苦力奔命的,還是有錢在家搖扇子的,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剛剛有些幹酥了,正是睡個安穩覺的時辰。到太陽一露臉,等於天上又懸上個大火球,漢口人又得流一天的汗。 “給我把吳安喊起來,跟我出去一趟。” 劉宗祥嗽口洗臉,沒有多的話。 “吳安等在外頭咧,做麼事唦?” 吳秀秀回屋,朝劉宗祥臉上瞄了一眼。 劉宗祥氣色不錯。 興許,這跟聽說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有關。 “溜溜腿,早晨涼快,街上人又少,幾舒服咧!你呀,隨麼事都不放心!成天待在屋裡啵,你怕我憋出病來了,起個早床啵,又問這問那的,1秀秀哦,你把我當小伢哪!” 劉宗祥咕噥著朝外走。 “一把年紀的人了咧,又有個心臟不好的老毛病,要溜腿,就在園子裡溜,好不好?這大個園子,溜一趟就蠻費精神的咧。” “秀秀哦,你原先冇得這嘀哆的咧。” 漢口人把說話囉嗦叫“嘀哆”。雖是貶義,但從劉宗祥口裡說出來,聽來總有些愛嗔參半的意味。 “老了唦,人一老哇,話就多唦,你看,連你都嫌我老了麼。” 吳秀秀站在劉宗祥身後,幫他把湖綢衫子的後襟抻一抻。年紀大了,加上天氣熱,劉宗祥已習慣穿中式稠衫了。 “你看你,你看你,說你嘀哆啵,就真的嘀哆起來了!老?未必比我還老些?你呀,你呀,隨幾老,都是我的小秀秀哦!” 劉宗祥轉過身來,把吳秀秀摟在懷裡,在吳秀秀耳邊噥噥地說。 “哎呀,這熱的天,又一把年紀了,還……”吳秀秀貌似掙扎,實則是往劉宗祥身上越貼越緊。 “去咧,去咧,吳安還等在外頭咧……” “吳安,走哇!” 劉宗祥朝外頭瞄了一眼,在吳秀秀腮幫子上親了一口,大聲喊吳安。 “到哪裡去呀,您家?”吳安朝髮灰的天色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老闆。 “到模範住宅區去轉下子。” “這麼早,到那裡去?”吳安以為聽錯了。 昨天,受老闆指派,吳安曾到模範住宅區轉了一遭。今日天還冇亮咧,老闆麼樣又要親自去咧?就是些老房子了,有的還被戰火毀得失了形,住的又是些亂糟糟的人,真的是沒什麼看頭。 劉宗祥沒有作聲,只顧朝劉園外頭走。 從劉園出來,過鐵路,左拐進泰宁街,就是模範住宅區了。 天色有些明朗了,但仍似有一層輕紗樣的薄霧繚繞在里巷間。因了薄霧的掩飾,橫七豎八擺在裡弄巷子口的竹床、木板,以及橫七豎八躺在這些正規非正規床具上的瞌睡人,都處於朦朧狀態,很是不清晰。這就使得這些紅牆紅瓦陳舊的民居,在劉宗祥看來,彷彿漂浮在薄霧中的瓊樓玉宇。 哦,漢口哦漢口,再怎麼變,這暑天露宿的習慣,總沒有變哪!劉宗祥暗自慨嘆。哪怕是日本人在這裡的這多年,懾於日本人的淫威,暑天露宿的人雖然少了,但那窮得家裡連老鼠都待不住的人,還是不管不顧地露宿里巷街頭:老子就這條命,眼下睡下去,還不曉得明天早晨醒不醒得過來,還怕麼狗日的日本人? 哦,一晃又是幾十年了!劉宗祥由慨嘆而陷入回憶中:為跟租界的外國人比面子,我劉宗祥出地皮,一些華商集資入股,建起了這片全漢口最有看相的房子,既爭了臉,又賺了錢,幾有味喲!日本人來的這幾年,把個漢口弄得像豬圈,這裡的房子,都糟蹋得冇得形了哇!眼看日本人這一敗,原先躲兵荒的、跑到恩施重慶的老爺們,不都要像蝗蟲樣的跑回來!這一天已經不遠了,已經看得到了哇!到時候,漢口頂俏的,不是房子是麼事咧!人哪,不是蝸牛哇,不能頂著房子到處走唦。哎,原先,這都是些幾好的房子呵!原先,這裡住的些人,都幾愛惜這些房子呵!現如今,房子老了,人也都不愛惜它們了,這真有點像柴米的夫妻,到老來皺臉相對,冇得一點情緒了。哎,花點力氣整修,要用不少的錢哪。 “吳安,這裡的房租收得麼樣了哇?” 街巷口有竹床的吱嘎聲,不遠處有門的吱呀聲。 是早起的勞苦人,抑或是涮馬桶的下河婦? 劉宗祥側耳聽了聽,心不在焉地問吳安。 “我弄了個賬,昨日放在您家的桌子上了咧。不中神哪您家,冇得幾家繳房租的,也不曉得是麼樣搞的!” 看出了老闆的心不在焉,吳安曉得老闆還沒看桌子上的賬本。現在,老闆親自來視察這處房產,雖然不曉得老闆心裡在想麼事,但曉得這片房產在老闆心裡的位置很重:到底是盤房地產起家的喲,心裡總惦記著房產。 電話鈴聲把歪在躺椅上的張臘狗驚得打了個冷顫:“這電話鈴鐺的聲音,麼樣都像變了樣的呀?這麼子響,硬像是催魂鐘咧!” 張臘狗兀自咕噥著,朝電話機瞥了一眼,看吳明拎起了話筒,才又把腦殼轉了個方向。躺椅的靠背雖然墊了褥子,但躺久了,總是覺得不熨帖。自從有了個咳喘的毛病,這躺椅就成了張臘狗用得最多的家具,而且,不管幾熱的天,這躺椅上頭,還要墊塊厚厚的狗皮褥子。 好在,青幫香堂的人對張臘狗身體的衰弱和生活習慣的改變,都已經習慣了:老了哦,當年那麼狠的當家的,老了哦,老得像件不見天日的古董,不中神了哇! “人的腦殼,為麼事不能像豬腦殼樣的,多長些肉咧?這一點肉都冇得的後腦殼,隨放在幾柔酡的東西上頭,都不舒服唦。” 張臘狗囁嚅著,感到喉嚨裡有些發癢,剛要咳,就听見吳明叫他接電話:“局長,是找您家的!” “哦,是哪個打來的?” “是特務部的山口太郎。” 朝吳明用白眼睛珠子瞟了一眼,像吳明就是山口太郎一樣,張臘狗沒有伸手接過話筒,而是鋪天蓋地一陣猛咳。 “個把媽日的,不是宣布投降了嗎,還打個麼電話咧?我跟你說哦,吳明哪,這局長的稱呼,你也不要喊了,叫香堂的人,都還是喊師傅。” 猛咳一陣之後,張臘狗感到喉嚨和胸膛裡都空了好多。看吳明還保持著朝他遞話筒的動作,就罵罵咧咧地把話筒接了過來。 “哦,哦?嗯?嗯!嗯哦——哦,叫副局長來可得啵?不行?哦哦……” “這個雜種山口,真是鴨子死了嘴殼子硬!個把媽他的天皇都宣布投降了,他還要召開個麼會議!還要老子親自去,個把媽真是的!”把話筒遞還給吳明,張臘狗又是一通埋怨。 “這人壞是壞,對日本人倒冇得蠻多的奴才相。也是,流氓青皮出身的,混出個青幫香堂頭子,打打殺殺撮白日哄幾十年,到老又這樣歪歪撇撇的身子,連鬼都不怕,他還怕投降了的日本人?”吳明聽張臘狗跟山口太郎通話中沒有太君之類的稱呼,只是一味嗯嗯呵呵的,心裡感慨。 “您家還是去吧,不就是開個會麼?雖然說是宣布投降了,可接受投降的人都還冇趕到漢口來,您家就還是先敷衍著再說咧。”吳明勸張臘狗去開會。既然山口太郎不要自己去開會,如果張臘狗也不去,日本人的動靜就不清楚。一個宣布投降的戰敗國的特務,還明目張膽地召開會議,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動向。 八月的漢口,整個天上都是白花花的。 在街上走的人,都取蹦跳小跑姿勢。如果有局外人在涼快地方看,太陽下行走的漢口人動作像青蛙,很是滑稽。好在沒有這樣的局外人,大家都頂著同一片天,這同一片天上好像有無數個太陽,朝下噴火,地上好像有滾燙的湯汁在氾濫。這樣炎天大日頭的時節,實在是難得有待在蔭涼地方享福的局外人。 只有張臘狗是個例外。 張臘狗有蔭涼地方待,張臘狗有資格待在蔭涼的地方享福。可張臘狗怕冷喜熱,身子骨享不起這份福。 從日本特務部開完會,走在白花花的太陽地裡,張臘狗沒有熱不可耐的感覺,倒有些冬天挨在爐子旁的愜意。有了這樣的不同款的感覺,一身長衫打扮的張臘狗,在八月的太陽地裡走得慢條斯理的步態,就與他的年紀很是般配。 “這婊子養的張臘狗,修煉成了個精怪咧,硬是不曉得怕熱哪!你看他,在這樣毒的日頭里頭走,像個殭屍樣的,老子算是服他了哇!” 一起從特務部出來的穆勉之,擦一把滿臉的汗水,對張臘狗禮節性地拱了拱手,見張臘狗木然的神態,也就懶得搭理,自顧幾步癲進旁邊的小巷,迫不及待地朝跳上一輛三輪車。躲在另一輛三輪車上的義子穆六指,見義父上了車,腳一跺,兩輛車飛快地去了。 張臘狗根本沒注意穆勉之在做什麼、想什麼。他似乎全身心地進入了日光浴的享受之中。 這就苦了跟隨他的荒貨了。他朝邁著方步的堂主瞄了一眼,擦了擦流到鬢角的汗,很是感慨:“唉,這日子,真是比麼事都狠些哪!想當初,張臘狗他是個幾硬足的人咯!活到如今,連毒日頭這樣子曬都不曉得熱,硬是麻木了哇!” 荒貨人長得精瘦,修煉武功槍法,一輩子不近女色,至今也沒聽說他病過。這樣的身子,也算是寒暑不侵的了,居然淌汗不止,天熱可想而知。 終於到家了。荒貨站在門廊裡,長呼了一口氣。他明顯地感到自己呼出的氣也是滾燙滾燙的。 張臘狗進了屋,一時很不適應。 張臘狗的房子,高大寬敞,一年四季門關窗閉,基本上處於恆溫狀態。從毒日頭地裡進得屋來,張臘狗不是感到蔭涼暢快,而是感到一陣寒氣從皮膚外頭飛快地朝肉裡頭、骨頭里頭鑽。於是,張臘狗站在門口,轉過身來,朝太陽地裡伸出腦殼,感到伸出屋外的腦殼比站在屋裡的身子要暖和多了。他又朝天上瞄了瞄,抽了抽鼻子,尋找鼻子發癢的感覺,很想打一個噴嚏,可惜沒有成功。 “您家擦把臉咧吳明從里屋出來,遞上一把毛巾。 “嗯?哦——!”張臘狗接過毛巾,發現毛巾是熱的,滿意地哼了哼。 吳明很想知道張臘狗今天開會的內容。他知道張臘狗熱天也喜歡熱毛巾擦臉的習慣。這傢伙的情緒不錯,估計不會有麼蠻了不得的事情。 “熱天裡頭哇,擦把熱水臉,曉得幾舒服哦!這就像喝茶一樣的唦,越是熱,喝一碗熱茶,解暑氣呀。”張臘狗把熱毛巾在臉上敷了敷,又揩了揩,“誒,跟你說哦,吳明哪,你曉得,今天山口那婊子養的為麼事把我們找得去呀?嗨,他動員我們跟他狗日的一起到山里頭去打游擊!真虧他想得出來!” 張臘狗說出來的消息,聽得吳明心裡一炸。可一看張臘狗輕鬆的樣子,也就跟著輕鬆起來:像張臘狗這樣老奸巨猾的老江湖,怎麼會上山口太郎的當?日本人正囂張的時節,像張臘狗這樣的一些人,為自己的幫派利益,可以在大面子上由著日本人,現如今日本人投降了,張臘狗們怎麼會再跟著日本人跑呢?俗話說,脫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別說是日本人不是鳳凰,就是鳳凰,也是外國的鳳凰。外國的鳳凰把毛一脫,哪個還會買賬咧? “那是,那是,真虧他想得出來!您家這大的香堂,這麼多的弟兄,有家有業的,打個麼游擊咧!”吳明一邊附和著,一邊看張臘狗的臉色。 “是的唦!天大的雞巴地大的屌,老子曉得見了幾多!老子刀頭舔血三刀六洞過了幾十年,人是老了,病也是上了身,這腦殼還是清醒的唦,會上東洋矮子的當?” “那是的,像您家這樣從辛亥年就抖雄的老資格,現如今的漢口,還能數得出幾個來咧?穆勉之冇去開會了啵?”吳明又絞了個熱毛巾,遞給已經躺在躺椅上的張臘狗。 “是的唦,要不是老子有辛亥年那點老資格,老子真還有些寒咧!跟日本人當了這幾年的警察局長,清鄉局長,雖然冇做麼蠻多的拐事,算起來總還是漢奸唦。旁人都說,穆勉之是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可不曉得他除了又臭又硬之外,還又滑唦!老子算死了,他雜種肯定不得跟日本人去打個麼游擊!” “也是怪呀,日本天皇都宣布投降了,這山口太郎麼樣還要上山打游擊咧?”吳明的心思又轉到山口太郎身上來了。 “我看哪,這也不怪!聽山口太郎那狗日的口氣,這打游擊的主意,不是日本軍部的意思,只怕就是山口太郎心裡不舒服,想扇點陰風點點鬼火。我們莫耳他!吳明哪,把弟兄們招呼好,這些時,切莫讓他們在外頭惹事!” 這老傢伙,真是個精怪呀,腦殼太清醒了,只怕睡著了都睜著一隻眼睛咧! 吳明朝歪在躺椅上的張臘狗瞥了一眼,見張臘狗呼吸均勻,像是真的睡著了。 看看到了家門口,人還在三輪車上,穆勉之就朝屋裡喊:“誒,殺個西瓜,殺大一些的呀!” “個把媽,這天氣,真是不要人活了哇!”穆勉之一邊下車,一邊嘀咕,“人一老哇,腿腳都不活泛了。老話真是冇說錯哇,人老先老腳。你看這胯子唦,硬是像生了銹樣的!” “哪裡喲,您家!您家還仙健得很咧!您家冇看到街上那些老的,還剛進五十,就歪歪撇撇的不中神了咧,哪裡還像您家這樣,天天早晨走一趟拳,恨不得能打得死老虎咧!”嘴裡誇著穆勉之的身體,六指跳下車,跑到穆勉之坐的車跟前,伸手就要攙扶他。 將近七十歲的穆勉之,身體還很是健壯,除了陰雨天偶爾感到腰和膝關節酸脹酸疼,還沒感到身上哪裡還有毛病。至今,穆勉之還保持著年輕時的生活習慣,甚至更規律了:早晨很早就起床,起床後練一趟拳腳,然後吃早餐,漢口人叫“過早”。過早是一碗熱幹兩個面窩外加一碗伏汁酒,中午和晚上各喝三兩酒,酒後還要吃一大碗乾飯。晚上頭一挨著枕頭就打鼾。有時,洪門山寨裡有年輕人說身上不舒服,穆勉之就笑罵:“個狗日的,胩裡毛都冇長齊整,就吵身體不好!像老子們這大的年紀,還有'三得'咧!哪三得?吃得喝得睡得唦!要是退轉去二十年,老子們'三得'高頭還要加上'兩得'——玩得做得!”對於吃,除了正餐變變花樣,過早“熱乾麵、面窩、伏汁酒”這三樣,穆勉之幾十年沒有變過。 “這熱乾麵面窩隨麼樣吃,都吃不厭哪!不像老五,會吃,哪裡有好吃的東西,他總能夠曉得,隨幾遠,他都有本事跑去吃!唉,老子這嘴巴就是賤,就認死了這熱乾麵,這漢口的熱乾麵就是好吃!個把媽,要是冇得熱乾麵了,該麼樣過哦!”近幾年,上了點年紀,穆勉之經常這樣嘮叨。 “大哥,您家回來了?這熱的天,狗日的都投降了,還喊您家去開個麼會唦?”洪門山寨的老五孫猴子從門裡探出頭來,“快點進來,快點進來!這鬼天道,硬像是要把人熱死的樣子!” 在漢口江湖碼頭上混的人,都曉得穆勉之洪門山寨的老五,不過叫他大號孫厚志的不多,都叫他孫猴子。幾十年了,孫厚志也習慣了別人喊他孫猴子,他的大號連他自己都差不多忘記了。今天,穆勉之被山口太郎喊去開會,為防不測,行前穆勉之叫來了結拜兄弟老五孫猴子,委託孫猴子臨時管事。和張臘狗一樣,穆勉之跟人耍了一輩子心眼,也一輩子提防著別人。投降了的日本人還要召集他們開會,穆勉之不能不防。 “老五哇,您家說好不好笑哦,山口太郎要我們跟他一起到山里頭去打游擊!好像老子穆勉之跟他們日本人一路做了蠻多拐事一樣的!老子不就是搞點稽查的事情麼!又冇殺人又冇放火,頂多就是被那雜種張臘狗拉著跟了日本人一場,算得個麼事咧!”穆勉之接過一塊西瓜,呼呼呲呲一氣啃完了,出了一口氣,“哈,這熱天哪,頂消暑的,還是這西瓜!誒,孝忠哦,你也來了?西瓜是你買的?蠻好咧!麼樣,這些時,還是被你的姆媽關在屋裡讀書?唉,讀書好哇,我肚子裡的這點字墨,都差不多還給先生去了哦。” “讀個麼書哦,就是他的姆媽怕他到處跑,惹禍。不太平咧,就是擔心。其實咧,越是不太平,越是練膽子唦1有麼辦法咧,婦道人家,懶得跟她吵。誒,大哥哦,到底是麼回事唦?” 孫猴子不想說兒子的事。兒子有老婆管,他都聽老婆的,省了不曉得幾多煩心事。 “麼樣回事?山口太郎,他狗日的說他的,我們這些人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個把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顧得了我們這些地頭蛇?”穆勉之又飛快地吃了一塊西瓜,“嗨,舒服了,舒服了!” “話是這樣說,總是跟了日本人一場,趕明日中央軍那些王八蛋回來了,算起賬來……”這些時,為山寨的前途,孫猴子想了些心思。洪門山寨是穆勉之和他以及老六毛玉堂一起創建起來的,是他們的生財之所,是他們的根。前兩年,綽號毛芋頭的老六死了,他和穆勉之都很傷心了一陣,對毛芋頭收的義子毛煙筒,也就格外地多看顧了。 “嗯,老五哇,您家想的周到,想的周到哇!我也想過了,第一咧,我們冇挨到殺人放火的事,就是死了個二苕,那是老六做維持會的時節,也是日本人打死了的唦。第二咧,我們也冇像張臘狗那樣出頭。當然咧,我們也要走動走動了!”穆勉之接過孫孝忠遞過來的蒲扇,狠扇了幾下。 “是呀是呀,該走動的,還是要走動走動哦!”孫猴子附和著。在大主意上,往往都是穆勉之拿,再說,日本人佔領武漢的這幾年,孫猴子的老婆杜月萱總是叮囑他,要他無事少在外頭跑。 “聽說,如今當紅的一個叫陸小山的,是陸疤子的兒子咧。”孫猴子一邊說,一邊看穆勉之的臉色。當年,張臘狗、陸疤子的青幫香堂與穆勉之孫猴子的洪門山寨,時而爭鬥時而合作,江湖上算得上是朋友了。為一隻好蛐蛐,張臘狗下狠手弄死了自家香堂的弟兄陸疤子,穆勉之也算是間接插手過的。這中間的過節,不知道陸疤子的兒子清楚不清楚。 “嗯,是要找一找陸疤子的兒子了。不關我們的麼事,陸疤子是張臘狗弄死的,再說,那時候,這陸小山還是屁大點小伢,曉得個麼事?”穆勉之下意識地搖著蒲扇,似乎陷入回憶之中。 “老五哇,我們在這法租界邊泰興里臨街的口子上,不是有一棟房子嗎?”穆勉之好像在自言自語。 “是的呀,那是我們山寨議事的會所咧,麼樣哦?”孫猴子似乎有些明白,但他覺得,有些話,還是由一寨之主穆勉之說出來的好。 “我想把這棟房子送給陸疤子的兒子,你看麼樣?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唦!要是你覺得可得,就要幾個小弟兄去收拾一下。”穆勉之轉過身來,對著孫猴子,用的是徵求意見的口吻。 “可得,可得。”看大哥這樣尊重自己,孫猴子心裡很舒服。 “五叔哇,我們就帶幾個人去收拾!”六指自告奮勇。 “要弄好一些咧!我說六指誒,這關係到做面子的大事情咧,莫驢子屙屎外面光,最後搞得割卵子敬菩薩,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孫猴子叮囑。 “你五叔說的對,你們要聽咧!莫馬虎!誒,老五哇,稍微坐一下,我們弄點酒喝啵?一些時都冇在一起喝酒了咧!我記得你說過的,一個桃子,一個西瓜,這兩樣東西是頂解酒的咧!” “可得唦,等下子我去弄點滷菜來。”孫猴子也來了興致。 “這熱的天,要您家親自跑個麼事唦,隨叫哪個伢跑一趟算了。”穆勉之瞥一眼屋外,仍是白花花的太陽烘烤著。 “誒,伢們?伢們曉得個麼味口唦?他們哪,狗屎都是好吃的!吃的東西,馬虎不得的,還是我去,我曉得,前頭那個巷子口新近開了個滷菜鋪子,東西做的蠻是那回事!”孫猴子一邊說,一邊吞涎水。 陸小山近來忙得很。 就在日本人宣布投降不久,他就接到恩施方面的指令,說是撤退到恩施的湖北省政府馬上就要回來。同時,他又接到老上級郭懺的密電,電文上說,按照重慶統帥部的命令,在國軍尚未到達各大城市之前,各戰區對要準備接管的各大城市,先行成立“前進指揮所”。現在,武漢的前進指揮所已經在恩施成立,已經在漢口的陸小山被提名為前進指揮所成員,負責接收報紙電台整個新聞宣傳系統,並具體被任命為“漢口市文化運動委員會主任”,還兼著漢口市記者工會主席、湖北省文化運動委員會常委兼總幹事。 接到郭懺密令的當天,陸小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著黃後湖,到漢口所有日偽新聞機構的辦公地址“巡視”了一番:汪偽的“中央電訊社武漢分社,汪精衛中央宣傳部在武漢的機關報《大楚報》,日本同盟社和《朝日新聞》漢口分社…… “陸教官,麼樣專門看這些地方哦?”一直跟著陸小山跑的黃後湖,不明白他的上司何以對這些新聞報紙的辦公地址這樣感興趣。 一路上,街面上很清靜,也很蕭條。平日里四處巡邏滋事的日本兵和偽軍警察,都不曉得到哪裡去了。可能漢口的市民已經習慣了日本兵和偽軍警察的跋扈,對這種少有的清靜,一時還很不適應,大多還貓在家裡不敢出來。 “嗯?專門看這些地方?以後哇,你只怕是要經常到這些地方來喲。”陸小山也不說破,可得意的口吻溢於言表。 陸小山的思緒已不知不覺飛得很遠了:摩肩接踵的人流,鱗次櫛比的商舖,他陸小山頭戴巴拿馬遮陽帽,鼻樑上架著墨鏡,前保鏢後跟班,徜徉在繁華的歆生路上;街兩邊商舖的老闆,都對他點頭哈腰,都往他口袋裡塞坨子;他矜持地一邊用文明棍擋開老闆們塞過來的錢物,一邊不經意地朝跟班瞥一眼,老闆們會意地把錢物塞給陸小山身後的跟班…… “這些報館通訊社,佔的都是些好地盤哪,不是鄱陽街,就是保華街,都是些做生意的好地方哦!在往日的漢口,這都是些寸土寸金的位置咧!”陸小山似乎在自言自語。 “現在不行了呀,您家看唦,蕭條得很咧。”這些被陸小山稱為寸土寸金的建築,在黃後湖看來,都是門關戶閉,毫無生氣。 “麼樣只看眼前咧!你呀,不曉得世事如棋,行市是會變的唦!噢,後湖哇,你姆媽的鋪子開了張啵?” “早就開張了呀,您家去坐下子咧?” “唉,你的姆媽就是好強哦!你跟著我辦公事,她在我那裡住著,隨便幫著照看照看,又輕鬆,曉得幾好!她偏不肯,要去開個鋪子,你又難得幫忙,她一個人有幾累喲!”陸小山的嘆息很真誠。 “她您家說,在重慶開館子,生意還做得不錯,又學會了一手川味菜的手藝,就開了個滷菜鋪子。她您家說,滷菜麼,只要佐料地道,火候準,心裡有譜,就有獨到的味口,做起來也就是一鍋湯料的事情,不像炒菜那樣麻煩,一個人做得下地。” “噢,噢,那好,那好……嗯,嗯,像是就在前頭啵?” “誒?您家麼樣曉得的咧?”黃後湖有些奇怪。 在黃後湖的記憶裡,他母親開的滷菜鋪,陸小山還沒有來過。 “嗯,嗯。”陸小山聳了聳鼻子,有些誇張地深吸了幾口氣。 “噢,是的,是的!”黃後湖也聞到了前頭巷子裡飄過來的滷菜香味。他朝陸小山瞄了一眼,看來,他的教官兼上司今天的情緒出奇的好。 金黃色的豬耳朵、豬頭肉、豬尾巴,紫醬色的豬肝、豬口條,醬褐色的滷豆腐乾……這些閃著油光、冒著熱氣的滷菜,彷彿捧著無數的誘惑,乘著川菜特有的麻辣香味,在里巷間遊走。 這是模範住宅區靠近法租界一幢兩層的樓房,二樓黃素珍和他兒子住,一樓就是她的川味滷菜鋪。天色已經不早了,早晨出鍋的一批滷菜已經賣完了。經不住不斷還有人來買,不得已,黃素珍破例又鹵了一鍋,看看也賣得差不多了。 “姆媽,您家看,哪個來了?”案邊還有個瘦巴老頭在挑揀滷菜。這瘦巴老頭看來是個吃家子,豬耳朵——順風,專挑薄的,豬舌頭——口條,還要用手捏一捏,似乎是在檢測火候。黃後湖不等他挑揀完,就喊母親,提醒陸小山來了。 “噢,噢。”黃素珍抬頭噢了兩聲,算是打了個招呼。 既然做生意,把顧客照顧好,是最重要的。何況,眼前的這個顧客,雖然長就一副猢猻相,卻是滷菜鋪子開張以來幾乎天天光顧的老客。有時,這瘦巴猢猻相的老頭挑點口條順風,先坐在鋪子裡喝兩盅,然後再揀幾樣用荷葉包了帶走。在黃素珍眼裡,這老頭是個會吃的,識得她的手藝。 對她黃素珍來說,陸小山算什麼呢?是他和她生下了黃後湖,可他既不能公開認兒子,也不能公開與她做夫妻。就是這個陸小山,她曾經不顧一切地愛過,她為他得罪了張臘狗,使得張臘狗要置她於死地。可她明白,這個男人不愛她,二十年前與她做愛,是一種周旋,是一種報復。二十年後,因為兒子的關係,因為都有了一把年紀的關係,因為在人生路上都跋涉得有些疲憊的關係,他們之間沒有了惡意,可也沒有愛意,有的只是黃後湖牽連著的那一絲血緣親情,可這親情也就淡淡的,一杯白開水而已。前不久,陸小山搬進新居,要黃素珍住在一起,名義上是管家,實際上是一種和解的表示。可住了幾天,黃素珍覺得,她對陸小山,已經沒有當年那種熱情了,偶爾見見還行,可每天相見,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況且,她也不習慣與陸小山的母親王玉霞朝夕相處。因此之故,黃素珍搬了出來,用多年的積蓄賃了這棟小樓,開了這家滷菜鋪。做滷菜生意雖然要起早床,進貨加工,由於她的手藝地道,往往不到下午就賣完了。她一般不鹵兩鍋,樂得半天清閒。晚上兒子下班回來,同兒子一起吃晚飯,是黃素珍一天中最覺熨貼的時光。兒子出息了,黃素珍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很多。兒子有出息,也得虧陸小山這個還沒有公開的老子。雖然沒有公開認兒子,可黃素珍看得出來,陸小山對黃後湖那是真的疼愛。 “到底還是自己下的種,硬是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哪!”每當黃後湖在家裡誇陸教官對他如何如何好,黃素珍雖然不動聲色,心裡卻喜滋滋的。 “這像是陸疤子的兒子咧?”這瘦巴老頭就是洪門山寨的孫猴子,雖然好幾年沒有見過陸小山了,畢竟變化不大,還認得出來。 “他麼樣跟這滷菜舖的女老闆這熟咧?莫看這雜種當了官,只怕也是跟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差不多哦!” “老闆娘誒,我要帶走的滷菜包好了冇?”孫猴子猜不透陸小山跟這滷菜舖是個麼關係。 “哦,包好了咧,包好了咧!您家要不呀,打開來看一下?”黃素珍把一個荷葉包朝孫猴子遞過去。 “看個麼事唦?熟人熟事的。” “姆媽,跟陸教官弄兩個滷菜,我跟他您家一起喝兩口咧!您家不曉得啵,陸教官如今當了全漢口文化運動委員會的主任了哇!” 黃後湖不知道這個文化運動委員會是做什麼的,只知道教官這個主任衙門的名字太長了。他反复在心裡把這衙門的名字想了想,才有些明白:哦,怪不得的咧,陸主任要趕天趕地到處看那些報紙哦新聞社哦! “文化麼事會呀?哦?是不是能把米呀肉哇運動出來咧?”黃素珍更不知道文化運動委員會是個什麼衙門,口裡半是無知半是揶揄地說著,拿把刀為兒子切滷菜。 噢,這雜種是這家兒子的頂頭上司?陸疤子的祖墳是不是被雞子趴動了哦,個把媽,冒出當官的青氣來了? 朝陸小山又瞥了一眼,孫猴子默默走了。 “你們的人都來了?”陸小山搖著一把折扇,問站在跟前的麻占奎。 “哪裡喲!守城的兵不准我們進來,說是除了他們正規軍,其餘人等一律不准進漢口。這八年老子們在這裡跟日本人打游擊,流血拼命,他們麼事正規軍連根人毛都冇看到,這早晚到摘桃子了,老子們倒連漢口都不准進來了!” 麻占奎是軍統的人,聽陸小山的指揮。這多年在黃陂,也就是遊而不擊,抱著百來條槍吃香的喝辣的。陸小山為了在漢口撈房子票子,深感人手不夠,就想到了麻占奎。 “不是我說你呀,占奎,你頸子高頭長的不是腦殼?麼樣就不想點心思咧?不准隊伍進漢口,冇說不准你們黃陂人進漢口唦!你呀你呀。”陸小山批評的口吻中不失愛護。 “噢?哦,哦,是的,是的,陸將軍,您家的意思,我曉得了,曉得了!”麻占奎揩了一把流到顴骨上的汗,瞄了一眼頭頂上慢悠悠轉動的電扇,心裡嘀咕:這是個麼扇子唦,幹轉,一點風都冇得。 “你看你,又錯了啵不是!我是個麼將軍咧?你曉得了麼事?你曉得的,也不是我的意思!”陸小山瞥了麻占奎一眼,心裡有些不舒服。其實,麻占奎沒有喊錯。在軍統裡,陸小山扛的是少將銜。 “噢,是的,是的您家,陸主任!”麻占奎嘴裡乖巧地應著,心裡罵:老子手下的那些弟兄,跟著老子這些年,曉得受了幾多罪!如今,手裡冇得傢伙,叫他們空手大白巴掌地進漢口來,有麼用咧? “後湖哇,跟麻司令倒碗茶唦!誒,我跟你說噢,占奎呀,你麼樣進漢口我不管,你的位置,我都是跟你安排好了的咧!”看出了麻占奎臉色的變化,陸小山的口氣又進一步地親近了。這多年打游擊,日本人冇打到,倒是習了一身的匪氣。看來,要先用點甜的把他粘著,再慢慢地蹩他。 “噢?您家給我安了個麼位置哇?”這倒是個好消息,麻占奎果然被粘住了。 “文化運動委員會文化稽查科長,麼樣?” “哎呀,我的姆媽咧,這是個麼科長哦,這長的個名字,還是個麼文化……”麻占奎心裡涼了一截,牢騷就從嘴裡蹦了出來。 “嗨,你看,你看,頸子高頭又冇長腦殼啵?我看你呀,豬八戒吃人參果,不曉得品味口!文化稽查,專門管收稅罰款的,幾肥的個差事呵,你真是不開竅哇!”陸小山這回是真的生氣了。 “噢,是收稅罰錢的?那好,那好,多謝您家,多謝您家哪陸主任!”一聽說是收稅的,還可以罰錢,麻占奎心裡就舒坦了。 “陸主任哪您家不曉得哪,這多年,在鄉里打游擊,硬是把人弄苕了哇!有時候我哇,個把媽,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麼樣苕成這樣了哇!”麻占奎知道,這個時候,只有拼命地糟蹋自己,才能讓陸小山舒服起來。 “算了,都是一家人,你莫說自己苕,你莫忘記了,你也是個校官咧!我跟你說哦,這些時,我忙得要死,你要趕快進城來上任。你的那些人住在哪裡?你看你,剛說你不苕,這就又苕起來了!漢口這麼多的房子,就這邊上模範住宅區,就不曉得幾多房子!你們抗日有功的人,哪裡不能住?”在軍統裡,麻占奎是中校銜。 “我聽說咧,這模範住宅區的房產,都是漢口地皮大王劉宗祥的咧!他是個有錢有勢的名人咧,惹得?”麻占奎不是個苕,他雖然不認識劉宗祥,但曉得劉宗祥的名聲,想讓陸小山發話,他自己不想擔責任。 “嗨,我說麻司令哪,你一個抗日有功之臣,麼樣連這點膽氣都冇得咧?隨麼事都要我跟你說明?你呀,你呀,叫我麼樣說你咧?你再這樣耽擱下去,等你到漢口來的時候,連討飯都摸不到門了呀!” 陸小山朝麻占奎瞄了一眼,看透了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事情還冇做,八字都還冇得一撇,就想後路了?跟老子玩花樣?老子真還要防一點咧! 陸小山眼睛一眨,心裡驀地有了個計劃的輪廓,他一時不好給麻占奎說透,也不能說透,忽然想起穆勉之請求接見的事來:“後湖哇,穆勉之是不是還在樓底下等著?” “是的咧,主任!穆勉之等了好半天了咧……” 黃後湖聽著他的上司和麻占奎言來語去的,雖然不曉得他們在斗什麼心思,但也看出來,陸小山要用這個人,而麻占奎這個人呢,也很像牛肉筋子,是個咬不動嚼不爛的色。 “這個老傢伙,真的是老了噢!” 隨著樓梯上緩慢沉重的腳步聲,穆勉之花白的腦袋從樓梯口露了出來。陸小山朝穆勉之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趁穆勉之還沒有從樓梯口抬起頭,陸小山車過身子,面朝著窗戶,背對著樓梯口,很是感慨…… 這穆勉之,裹幾個人,當年在漢口集家嘴半邊街打碼頭,後來創立了漢口最大的洪門山寨。我的爹跟張臘狗,糾幾個人,在苗家碼頭四官殿混,創下了漢口最大的青幫碼頭,這都是當年漢口幾抖狠的人咯!可恨張臘狗那老雜種,不顧江湖情誼,為了只蛐蛐,把我的爹整死了。如今,當年抖雄的,還就是他穆勉之跟張臘狗那老雜種還活著啵?張臘狗哇張臘狗,你可千萬莫自己病死了咧,老子要親手弄死你,才好給我的爹報仇哇!唉,我的個爹,聽說也是個惹不得的狠人咧,聽姆媽從小給我講的些事來看,他真算得上是個心狠手辣的男將!老子這多年,幾不容易哦!我的娘,為了把我拉扯成人,改嫁給了爹的朋友王利發。王利發雖然冇得麼本事,也不是江湖上混的個料,可人老實,對我的娘好,對我也像是親生的。要不是我的娘,要不是王利發,我陸小山哪裡能上學讀書,哪裡有今天! 窗外的太陽還是白花花的,臨窗的這棵小柳樹,孤單而孱弱,像有一餐無一餐過日子小伢的身子,沒什麼分量,稀疏的柳條在毒辣的陽光下無力地垂著,生命彷彿隨時都可能離去一般。 “噢……噢,陸主任!” 穆勉之朝陸小山的脊背喊了一聲。 為見陸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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