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漢口市郊,田野一片金黃,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生命成熟的味道。
已經收割了的田地,泥土袒露著,一如產後哺乳的母親,疲憊而幸福。那秋後的莊稼,彷彿豐腴的女人,用略帶甜味兒熱烘烘的氣息,向這個多災多難的年月,昭示這片土地上綠色的生命,又一次成熟了。
穿行在鄉間的田畻小路上,劉宗祥有一種回到少年時代的感覺。
艾蒿,挺著筆直的身條,用莖尖上最後一簇綠色,在秋風中招搖;金錢菊,匍匐蔓延,用它有耐心的莖蔓,向坡坎冷僻處送上一蓬蓬色澤金黃形態樸素的芬芳。
要是年月太平,曉得有幾好噢!
劉宗祥朝身後瞄了一眼。吳安緊跟在身後,吳安的妻子槐姑,隔著半條田畻埂子跟著。
劉宗祥深吸一口氣,感到整個身心,都浸泡在秋的氤氳裡了。
“劉老闆,累了啵?要不要歇下子?”吳安以為劉宗祥心髒又不舒服。
在鄉下陪著妻子槐姑一起照顧劉宗祥,吳安已經對劉宗祥的病情有些了解了。如果劉宗祥長時間覺得胸悶氣短,就不斷地做深呼吸。剛才劉宗祥已經做了好幾次深呼吸了。
可眼下吳安的經驗錯了。
“累?不累。再說,也快上大路了。”劉宗祥雙臂張開,平伸,像是要擁抱整個秋天,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憋了一會兒,似在品咂金秋的滋味。
“噢,真的,不知不覺就快要進城了。唉,還不曉得,老闆娘要是曉得我引您家回漢口,會不會發脾氣哦!”
看看快到羅跛子的茶館了,吳安心裡又湧起一絲不安。自從吳秀秀和蘆花到漢口去了後,吳安一直遵照她的囑咐,照顧好劉宗祥的衣食起居,不要讓他累著,更不能到漢口來。今天,也是巧,灣子裡一個鄉親,從城裡賣菜回來,碰到散步的劉宗祥,頭一句話就說:“嗨呀,劉老闆,您家在灣子裡呀?冇到漢口去?好,好,在灣子裡就好。”
“麼樣噢,漢口麼樣了噢?聽您家的口氣,像是漢口出了蠻了不得是事?”聽鄉農的話音,劉宗祥有點著急。
從不到二十歲離開這裡到漢口,建漢口擴漢口,為漢口喜為漢口憂,在漢口成長在漢口成熟,噢,丟不開的漢口城,捨不下的漢口情喲。
“還被您家說準了咧!到底是漢口的人。漢口不得了咧!聽說,前些時,日本人捉到幾個美國開飛機的,硬是把別個殺了!這些時,美國人就開蠻多的飛機,經常飛到來漢口來丟炸彈!日本租界被炸得一塌糊塗!聽說咧,還有我們中國人開的飛機咧!您家們是不曉得喲,那些飛機呀,丟起炸彈來,硬像是雞子下蛋樣的咧!雞子下蛋麼,在窩裡頭下唦,那些飛機,在天上下,有個麼蠻大的準頭咧?除了日本人住的位置,漢口別的位置,也沾了火星,慘哪……”
劉宗祥一聽,就決定馬上要回漢口。
在羅跛子的茶館歇口氣,看能不能弄個車子。看著已經偏西的日頭,吳安想。
整個白天,漢口上空都顯得很安靜。
天色已經有些暗淡了。
幾片乳白色的雲絮,戀戀地徜徉著,爽人的秋風,柔柔的,摟著雲絮,似摟著心愛的戀人,柔柔的,朝不可知的黑甜深處飄去。
漢口的天空這般安靜而乾淨,近來已經很稀罕了。
站在祥記商行的門口,瞥一眼乾淨得出奇的天空,吳誠心裡很是忐忑。
“伙計們,算了,上門板吧!”
“經理呀,還早咧!天道還蠻涼快的,再熬一下子啵。”一個伙計答應著。
“還早個麼事呀!做強盜才早呢!還熬個麼事唦!上門板!”
吳誠的口氣很是生硬。他又朝天上瞅了一眼。
雲絮沒有了,風也似乎停息了,天色也更昏暗了。
“到底是立秋了噢,這天哪,說黑就黑了呵。”吳誠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今天特別關心天色。
吳經理今日是麼樣了噢?平日里從來都是蠻和氣的呀!今日麼樣像肚子裡憋著點什麼樣的咧?伙計朝吳誠瞄了一眼,再也無話,麻利地上門板。
樓上的吳秀秀,在窗口朝下瞄。
“吳經理,讓伙計們忙,你上來歇一下!”樓下吳誠與伙計們的對話,吳秀秀都聽到了。
“您家歇,我不累!我是想噢,今日咧,也太安靜了咧!這不是好事呵!”吳誠仰起臉,算是解釋。
“誒,吳經理,看咯,那邊,是不是老闆咯?”
吳秀秀在樓上,看到不遠處幾個人影,其中像有劉宗祥。未必是我眼睛花了?還是我太惦記他?吳秀秀覺得自己是在喊,其實,她的聲音很小,還有些發顫,只有近處的吳誠聽得到。
“嘿,真是的咧!老闆回來了!老闆回來了!”吳誠很激動。這種很外露的表達激動的方式,吳誠也是很少有的。父親和劉老闆一起遇難,父親死了,劉老闆活了下來。不管怎麼樣,活了下來,就是好事噢!劉宗祥的出現,讓吳誠暫時忘了關心天色的早晚。
驀地,腳下的地皮猛然抖動起來!
隨著腳下的顫抖,悶雷般的隆隆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劉老闆,快,快進屋!”吳誠朝周圍瞄了一眼,沒發現爆炸現場在哪裡,先招呼劉宗祥和吳安夫婦進屋。
“慌麼事呀!吳誠,你原來不是這樣沉不住氣的呀。你冇看到麼,這是江那邊在炸呀!”
劉宗祥沒有聽吳誠的招呼,而是一隻手搭在吳誠的肩膀上,把他推得轉了個圈,這樣,吳誠就面對著武昌的方向了。
“呵——!真的咧!炸了,真的炸了!她還活著哇……”吳誠嘴巴喃喃地,好像周圍沒有任何人。
“吳誠,你在那裡嘀咕麼事噢?老闆喊你上樓咧!”
身後有人說話,吳誠不由一驚,回頭一看,是母親蘆花。
樓上的客廳裡擺了一桌子酒菜。
吳誠上樓的時候,看到吳安的妻子槐姑正在朝桌子上擺筷子,心裡一喜歡:這女子真是不錯,看事做事,起眼睛動眉毛,蠻靈活的。也真難為了母親,一下子的時間,就弄出了這一大桌子的菜。
“老闆咧,漢口這些時不太平,您家慌著回來搞麼事咧。就是回來,麼樣不叫人帶個信咧?我們也好要人去接您家唦!”
吳誠走到劉宗祥的房門口,門沒有關,劉宗祥正在對吳秀秀說著什麼,看吳秀秀的臉色,陰沉得很,像是在慪氣的樣子。
“是的唦!你聽,我該冇跟吳誠商量啵?他的話是不是跟我說的一個樣?您家在鄉里,把這秋天過了,等明年開了春,再回漢口來,也不遲唦。再說,這裡也冇得麼大事,就是有,有吳誠跟我在這裡,未必你還不放心?唉,你呀,一輩子就是放不下這漢口哇!走,不說了,吃飯!”
看吳誠站在門口,吳秀秀眉頭一展,臉色也就柔和了,手往劉宗祥的胳肢窩下一抄。
“麼樣噢?未必就老了,到要人扶的地步了?”劉宗祥手在沙發扶手上一撐,麻利地站了起來,“蘆花,為我接風?弄了幾個麼菜唦?”
“哎呀,老闆咧,真是二兩棉花——彈(談)不得咧您家!您家回來了,我們一點準備都冇得,這不,弄了幾個素菜,還差不多都是涼拌的,讓您家見笑了。”
二苕死了之後,蘆花陡然感到失去了支撐,經過了這一年多的沉澱,精神上稍微緩過來了。尤其是得知二兒子吳明就在漢口,就把那分思念亡人的心思,移到了身處狼窩的兒子身上。有了孩子們的安全,她就有了希望,有劉宗祥和吳秀秀在,她就有了支撐和依靠。
“嚯,蠻好麼,蘆花管家!涼拌苦瓜,涼拌黃瓜,涼拌豆角,都是難得的秋菜咧!好東西呀,好東西!嘿,這不是喜頭魚嗎?秋高氣爽鯽魚肥,您家曉得不,我們漢口人說的喜頭魚,就是鯽魚唦。”劉宗祥還沿襲著昔日在劉園的習慣,稱蘆花為管家。
“來,這喜頭魚的湯,要趁熱的喝!”吳秀秀瞥一眼劉宗祥,看他外表興奮的樣子,知道他今天趕回漢口,有重要的話要說。
“好,喝,先喝湯!吃飯之前先喝湯,還是廣東人的習慣咧!”劉宗祥接過蘆花遞過來的一小碗鯽魚湯,喝得有滋有味。 “誒,您家們麼樣不動筷子呢?麼樣,還要我先發表餐前演說?其實噢,我這次回來,秀秀你應該是想得到的。日本人近來不太平了,你們說,是好事咧還是拐事咧?是好事,這就是說,我們祥記的機會來了唦!生意場上,對頭的拐事,對我們就是好事唦。”
劉宗祥又喝了一口鯽魚湯,感覺湯的溫度正好,就一口氣喝光了。
“哎呀,看你,喝那麼快搞麼事,有刺!”
吳秀秀想制止,已經來不及了。她心裡很舒坦。劉宗祥的身體恢復得很好了,而且,精神狀態也很好。也許,這也是他幾十年的老習慣吧:凡聞到生意上的大機會,他就會亢奮起來。
“噢,您家這一說,還真是這個理咧!古人說,見微知著,未雨綢繆,只怕就是這個意思。”吳誠讀了十幾年書,還是很有些底子的。
“對呀,對呀,肚子裡頭有字墨,還是比黑肚子強噢!”
劉宗祥很興奮,漢口土話不知不覺朝外吐。受過法國洋教育的租界買辦,平時,尤其在正規的生意場合,使用漢口土話是很挑揀的。
武漢話說某人有文化,有學問,就說他“肚子裡有字墨”;反之,說某人沒有文化,是文盲,就說他是“黑肚子”。外地人聽來肯定不以為然:一個人肚子裡有字墨,字墨是黑的呀——不就是個黑肚子麼?怎麼黑肚子的人反倒又說他是文盲呢?其實,這是外地人不了解漢口人的幽默:說一個人沒有文化是黑肚子,是比喻他肚子裡——腦子里黑咕隆咚,什麼也沒有裝,比說他是睜眼瞎,要形像多了。
到漢口來之前,就在吳安夫婦準備行裝的時候,劉宗祥特地踱到柏泉井邊去看了看。前些時干涸的井壁又染上了碧苔,圮頹的井欄也被潤得水靈靈的。噢,百年古井似乎在一夜之間又恢復了生機——到底是哪一天活過來的呢?他知道,這口有幾百年曆史、與他劉家大有淵源的古井,已經乾涸很久了。活了大半輩子了,劉宗祥有兩不信:一不信體育鍛煉,二不信宗教。雖然他的爹劉瘌痢跟皮埃讓神父入了教且把他也帶了進去,但他知道,那隻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只相信機會。可這碧苔瑩瑩的古井,似乎在搖撼著他的不信神佛:在這秋旱季節裡,古井復活,是不是在昭示著什麼呢?
“老闆,我哪裡有個麼字墨咯,還不是跟您家和老闆娘學咧。您家有麼吩咐,儘管說,我們盡量去做!”
聽劉宗祥的話音,吳誠連忙謙虛地站起來,還朝吳秀秀彎了彎腰。他擔心老闆娘見怪:噢,就吳誠有字墨,我們都是黑肚子?
“要說吩咐,有是有,也不是蠻多,說穿了,就一條:趁這些時漢口亂,抓緊機會,把漢口日本人的產業、日本人開的商舖、錢莊銀行的情況,盡量搞清楚!這裡頭,包括打著日本人的牌子披著日本人的虎皮實際由中國人經營的商行。再就是,這些時,要是有人賣房產——我猜,最近,應該是有人要賣房產地皮了——儘管買過來!還有,錢,這些時,莫用黃的白的硬傢伙,用日本人的錢,盡量用日本人的錢,軍票噢,儲備券咯,只要有交易,都用日本人發的錢。”
劉宗祥筷子上拈著一片涼拌黃瓜,眼睛盯著碧綠油亮的菜,話,像是對著黃瓜在說。
“轟——隆隆隆!”
“哐——隆隆隆!”
房子劇烈地搖晃著,有兩片屋瓦掉了下來,砸在飯桌上,正好掉在鯽魚湯碗裡,把所剩無幾的魚湯,砸了個稀里糊塗!
“吳誠,快,照顧老闆!快下樓,到地下室去!”吳秀秀兩眼陡然放光,霍地站起,大聲吩咐。 “吳安,你照顧好老小,跟著都到底下去!順走,莫慌!蘆花,你還管桌子做麼事噢!隨麼東西都不消管得,只顧人就行了!”
日本人來了之後,吳秀秀叫吳誠在祥記商行一樓地下修了個地下室,全部用鋼筋水泥,為避免日本人起疑心,對外說是修倉庫。就像當年在四官殿住處修地下室一樣,凡住在一個地方,吳秀秀首先想到的,就是怎麼樣住得更安全更保險些。年頭不好,多一處藏身之地,總不是壞事!
“轟隆——隆隆!”
又一陣爆炸,震動和氣浪把兩盞煤油燈震碎了!
“這美國的飛機呀,丟的炸彈怎麼就這樣冇得準頭呢?這哪裡是在炸日本人囉,像是要把整個漢口都炸平的樣子咧!”
在進地下室之前,吳秀秀朝周圍瞄了一眼,似乎整個漢口都在爆炸:到處都在冒著濃煙、燃著烈火。
王利發是被從床上掀到地上,才聽到爆炸聲的。
“嗯——哼?小山的姆媽,麼樣搞的呀?”王利發從地上坐起來,到處摸衣服,摸王玉霞。
“我在——這裡!過來,幫我……一把唦!”
聽聲音,有些悶。
“你在哪裡呀?小山的姆媽!你在哪裡唦?”
王利發徹底地清醒了。
“這炸彈,像是冇長眼睛樣的,瞎炸!噢,小山的姆媽,你麼樣了哦?來,起來,快點,冇傷到哪裡啵?走得動唦?你先出去。”
王利發從被震得散了架的床底下,把王玉霞扒拉出來,順手把被子捂在她身上,把她朝房子外頭推。
少是夫妻老是伴。陸疤子死後,快進中年,王利發才娶到王玉霞。王玉霞對於他,不僅是老婆,更是主心骨。王玉霞在他心中,是神是佛。
他永遠也不能忘記,是王玉霞,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雄風頗豪的男人!還是這個男人,曾幾何時,連紫竹苑的婊子都瞧不起他,居然敢罵他,而且罵他是“鼻涕蟲”!
用他王利發的話來說,他的王玉霞,是他冬天的熱被窩,伏天的綠豆湯。
俗話說,夫妻本是同命鳥,大難來了各自飛。王利發曾評論過:這是麼狗屁話咧!既然是同命鳥,麼時候都要在一起飛唦!
眼下,王利發最先想到的,就是讓王玉霞先到安全的地方去,起碼是到他認為安全的地方去。
“哦,好,冇傷到?那就好,菩薩還是長了眼睛的!快,你先出去!趁還冇得炸彈來。還好,就這一顆炸彈,只怕是丟失手了噢。”
“要走,就一路走唦!未必你就不走?”
房門已被震垮了,戶外燃燒的火光,閃進房來。王玉霞剛朝外頭走了兩步,就回過頭來喊王利發。
“我曉得的,你先走一腳唦!我摸幾樣東西。”
“你呀,你呀,還摸個麼東西唦!”王玉霞一邊催,一邊也轉過身來,在黑黢黢的屋子裡,藉著外頭爆炸的閃光,掏摸著。
“叫你先走唦!唉,就這樣光抹了地跑,像叫花子的姆媽在月裡,要么事冇得麼事,還不是難得活!走,走,這個包袱,還有這個鐵皮盒子,我都摸到了!得虧您家咧,小山的媽,早早的就把東西包好了!”
“這亂的世道,說不到哪天,都要跑兵荒咧,誒,伢的爹,冇炸了咧,還跑不跑噢?難民區的人,是不准隨便出去的咧!”
“麼樣不能跑?這早晚,還管他狗日麼難民區不難民區的噢!這些時,你未必冇看到,都冇得麼日本人了哇!”
“照你這一說,還是個機會咧”王玉霞不由興奮起來。
“當然是機會咧!這我早就想好了哇,回我們的老窩子,回後湖邊上去!”這回,輪到王利發胸有成竹了。
“好,好,回後湖邊上去!你莫說咧,炸彈這回一炸呀,還炸好了咧!真的咧,你看唦,那些雜種的日本,人都跑得冇得影子了,難民區箍不住我們了噢!”
公元1944年12月18日這一天,美國人為在漢口發動旨在報復日本人的轟炸,出動了200多架飛機,漢口一元路以下長6裡多的區域,完全淹沒在火海之中!
震耳欲聾的爆炸!
雲遮霧罩的濃煙!
懾人心魄的燃燒!
到處都是人,慌亂地四處奔跑的活人,躺在地上呻吟的受傷的人,躺在地上永遠也不會呻吟的死人!
王利發王玉霞夫婦,這兩個年紀加起來超過150歲的老人,就在如此這般爆炸、濃煙和燃燒的殘酷背景下,混在趁機從“難民區”逃出來的人群裡,跌跌撞撞朝後湖跑。
“大……娘大……爺救……我……”
王利發被一堆柔軟的東西絆了一下,差點跌倒。
他意識到是絆到死人了,習慣性地吐了口唾沫,以示去晦氣,又要繼續朝前走,突然,“死人”出聲了。
“大……娘大爺救救……我……”
“小山的姆媽,這裡有個人咧。”王利發停住腳,扯一把王玉霞。
“聽聲音,不像是我們漢口的人咧。喲,連中國人都不像咧。莫不是……看下子,喲,是個姑娘咧,還能走啵?”
王玉霞把包袱遞給王利發,把躺在地上的姑娘扶起來。
“管他是哪裡的人,救人性命要緊咧,噢,還好,像只是有條胯子傷了,別的位置還冇得傷。來,小山的姆媽,你弄不動的!我架著她。還好,趁還冇得炸彈……”
王利發又把包袱遞還給王玉霞。
王利發王玉霞夫婦,這兩個年紀加起來超過150歲的漢口老人,就在如此這般殘酷的戰爭背景下,救助了一個異國女子,攙扶著她,艱難地朝後湖方向走。
後湖,那裡還沒有爆炸聲。
沒有爆炸聲的地方,生命,就有存續的可能。
北風翻過張公堤,帶著後湖水草和葦林腐敗的氣息,一陣緊過一陣地鏟過來。
劉園後門附近那一片槐樹,鑄鐵樣的樹幹,沉默著,時而搖一搖頭頂戟刺樣的硬枝,似對旁邊這些柳樹隨風起伏的柔順頗不以為然。穿過凌亂的桃林柿林,堅挺而略帶些潮潤的北風,撫了撫劉宗祥皺紋細密的額頭,又在他鼻尖上掐了掐,發現這人是這裡的老主人,於是,頑皮地在地上打了個滾,拈起兩根衰草,跌跌撞撞朝鐵路沿奔過去了。
站在浮碧軒的欄杆旁,目光從桃林和柿林那裡收回來,劉宗祥摸了摸被北風刺疼了的鼻子,緊了緊身上的水獺皮大衣,耳朵朝毛烘烘的領子裡縮了縮,一絲笑意浮上了嘴角。桃林和柿林基本被毀了,大多是被馬啃拽壞的。屋宇基本完整,就是狼藉骯髒,十分不堪。
昨天一早,穆勉之就到祥記來,請吳秀秀搬回劉園。
“喲,劉老闆,您家在這裡呀!我還以為您家一直在鄉下享福咧!那蠻好,跟您家報個信咯,聽說哇,日本人哪,從您家的劉園搬起走了咧。嚯嚯嚯……哎,您家們肯定心裡在想,你穆勉之麼樣這好的心咧,一把年紀的人,一大早上的,跑到這裡來報信,跟祥記又不是蠻過硬的交情。嗨呀,當初哇,也不曉得是哪個傳的,說劉園是我們洪門要日本人佔的!麼辦咧,我們兩家是有些誤會,我們洪門的人咧,又讓日本人硬壓弄了個麼維持會,天地良心,您家是曉得的,我這個人除了錢,隨麼事都不喜歡,哪個想弄那個麼狗屁維持會唦!為這,日本人還傷了您家的保鏢……噢,我叫他們把那個狗屁維持會的牌子扯下來了。您家的公館,我也叫他們弄乾淨。”
穆勉之說得很客氣,很真誠。祥記的人包括吳誠在內,都曉得穆勉之是個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的傢伙,自從跟日本人有了瓜葛之後,更是順風順水,除了張臘狗,哪個他都不放在眼裡的。
當吳誠通報穆勉之來了的時候,本來精神矍鑠的劉宗祥,叫吳秀秀在他頭上纏了一塊厚毛巾,顯出一副病態。他甚至連和穆勉之握手的力氣都沒有,對進前來表示親近的穆勉之,慵慵地點了點頭。
“謝謝您家咧,穆老闆!我們祥記的人哪,都記得您家的好處咧!”吳秀秀的話說得很柔軟,但穆勉之怎麼聽都不舒服,又不好反駁。
“噢,穆先生,我這樣的身體,早就不管事了。祥記的事,都是吳誠吳經理在管。吳經理呀,我渾身疼,又冷得直顫,實在坐不住了……”
劉宗祥這副重病不支的模樣,裝得很像,連吳安都有點懵了:昨晚上還好好的,早上一起來,麼樣就病成這樣咧?他趕忙過來:“槐姑,過來,一起把老闆扶上樓!”
回憶起在穆勉之面前裝病的一幕,劉宗祥很得意:跟穆勉之這種流氓商人鬥法,就是要用心計。千萬不能硬碰硬,弄不好,吃他的眼前虧,劃不來。
除了那幾株白玉蘭,還有慘綠的葉,眼前的林木,枝葉殘敗,一片肅殺。
東洋人,就是比西洋人野蠻!
在劉宗祥看來,劉園的蕭條不是冬天的必然,全是日本人的罪過。
如果到過圓明園,此刻,劉宗祥肯定會得出“侵略者都是野蠻的”這種公允的結論。可惜,生活在傳統儒家文化的環境裡,受的是法國式的教育,劉宗祥對洋人的認識,難免偏頗。
早年就听曾留學東洋的馮子高說過,日本人洗澡,都是男女混在一個池子裡洗的!也是,一個島國,連文字都是從我們這里東一個偏旁西一個部首拼湊起來的,能夠有幾多文明呢?真是想不通,到那裡去留學能夠學到些麼東西!
“祥哥,外頭這風,蠻刺人的咧,你心臟的毛病,受不得涼,進屋去吧。”吳秀秀輕輕走過來,靠著劉宗祥,柔聲地勸。
似被自己的溫柔感動了,吳秀秀竟然鼻子一酸。
是噢,久別重返劉園,吳秀秀找到了少女時代的感覺:昔日多彩的劉園景色,昔日多味的劉園生活!噢,倏忽的青春,醉人的纏綿!
劉宗祥轉過身來,摟著吳秀秀,讓她的臉,埋在他柔軟的大衣領子裡。
吳誠和吳安,各自指揮著一班人,清理劉園。
吳誠負責整理浮碧軒一帶的房舍,吳安負責清理園內路徑和環境。不聽吳秀秀的勸說,蘆花不肯歇著,幫著吳安的妻子槐姑幾個內眷,收拾房間,安頓行李。
“噢,又回來了!”吳秀秀喃喃地,只有劉宗祥聽得到也聽得懂吳秀秀滋味複雜的嘆息。
“劉老闆,您家們的房間,收拾出來了,進屋裡來咧,外頭冷哪!”蘆花在浮碧軒外頭喊。
“祥哥,你說穆勉之親自來把我們接回劉園,真的冇安拐心?”進了房間,吳秀秀掃了一眼,家具大都安放妥了,臥具之類還沒有安置。她不經意地一聳了聳鼻子,“蘆花管家,還有檀香冇?還是有些怪味咧!”
她聞出來,這屋子已經用檀香熏過了。
“還有哇!”蘆花顛顛地跑過來,“我是想還讓窗戶敞一下,再熏一遍的,看到您家們站在外頭,怕您家們冷。這樣咧,您家們先到客廳裡頭坐一下,我把窗戶打開,趁這北風還硬,先讓風掃一掃,等下子我再熏一遍。”
一進劉園,蘆花也顯得活躍了許多。當年,二苕把她從柏泉娶到漢口來,就在這裡管園子。
“那是幾好的一段光陰咯,差不多每天晚上,二苕都要親我,總像是親不夠!親了之後,就是一個接一個地生伢;伢們咧,一個接一個地長,喜死人哪!眼下,園子還是那個園子,二苕走了,我也老了,唉,老了噢!”蘆花嘴唇囁嚅著,眼光在房間裡掃,眼眶有些潮潤,眼神有些游移。
“這回呀,穆勉之倒是冇安拐心,他這是在討好哇。”劉宗祥扶著吳秀秀的肩膀,到客廳剛一坐下,槐姑就端了兩隻小蓋碗過來。
“紅棗銀耳羹,您家們先喝一點,暖和暖和,等一下子就開飯。”槐姑輕言細語的。
“噢,謝謝!”劉宗祥仍以他慣有的紳士風度,向槐姑道了一聲謝。
劉宗祥對家裡僕婦傭人的這種作派,槐姑開始很不適應。後來發現劉宗祥是真心的,不是矯情,也就習慣了。
“我剛才說到哪裡了哦?對,說穆勉之是討好。這銀耳羹顏色好,味道也好!”劉宗祥喝完紅棗銀耳羹,放下蓋碗,“你想唦,這劉園,當初是他洪門鼓動日本人佔了做軍營的,現在,日本人把軍營搬到別的位置去了,放在這裡,明擺著是要挨炸彈的。他穆勉之再糊塗,也看得出來日本人長不了唦!這裡本來就是我的產業,他這是藉花獻佛,做順水人情,給自己留後路哇!”
“祥哥,你說,日本人真的長不了?你前天說的,要吳誠他們弄清日本人的產業,還要他們買房產,看準了?”吳秀秀只喝了幾口,就不想喝了。太甜。 “不曉得是麼樣搞的,這幾年,硬是不想吃甜東西了,一吃,肚子裡就像有蠻多酸水樣的。”
“要不要請個先生來看下子?不要緊?那就少吃點甜東西。”劉宗祥關心地問。 “我這些時,把日本人辦的報紙都看了,上頭說,麼事太平洋戰線捷報連連,麼事支那戰事進展順利之類。我都是正著看,反著想:日本人戰線拉得太長了!這就跟做生意一樣,本錢只有那麼多,胃口還不曉得有幾大,恨不得把隨么生意都壟斷了,那還有不折本的!這一回呀,小日本哪,只怕不是折本,是要破產咯!這樣的結果,現在已經很明白了,看得清的人不會少。我在想噢,漢口的生意人,能夠挺著熬這麼多年的,都是有板眼有韌性的。那些當年挨著靠著日本人做生意的,眼看大水就要漫到自己床跟前了,還睡得著?還不趕快另外找靠山,還不把該脫手的趕快脫手?見風使舵,順水推舟,過河拆橋,落井下石,趁火打劫,都是生意經哪!”
劉宗祥展開手臂,伸了個懶腰,感覺渾身一陣輕鬆。
“呃,吳誠哪,那幅字咧?”
劉宗祥指的是當年馮子高寫的那幅字。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噢,我想,等完全安頓好了,再掛起來。老闆,先吃飯咧?”
見劉宗祥兩口子在說話,站在門口,吳誠好半天沒有攏來。
“吃飯莫慌,你過來一下,我問你噢,這些時,有冇得找我們祥記談房產地皮生意的呀?”劉宗祥站了起來,問得很隨便。
“有噢,您家!有些店鋪,像綢緞鋪噢,蛋行噢,不少,我看了一下,差不多都跟日本人有些關係!老闆咧,您家真是神得很咧,硬是算準了哇。”
吳誠口氣裡流露出的佩服,是由衷的:老闆在鄉下休養,一兩年不動窩,只要一動,就是大生意!我跟著他學做生意,算下來,也快二十年了,不曉得麼樣搞的,就是冇得他這樣的眼光和算計!
“好,好!今日咧,我要囑咐你一句,我們祥記只收買中國人的產業,跟日本人有關係最好,但是,他的本錢絕對要跟日本人冇得關係!你一定要明白,等日本人背時的那一天,快了,熬不過一年,純粹的日本人的資產,政府是不會放過的。我們要是頭髮鬍子一把抓,都買過來,就等於是跟日本人做了好事!明白了吧?”
說這番話的時候,劉宗祥站得離吳誠很近,口氣很是嚴肅,措辭甚至顯得很囉嗦。這個思路,他已經理了很久。他算準了,眼下和日本人搭界的漢口商人,肯定害怕將來產業被當作漢奸產業沒收,他要“順水推舟”,外加一點“趁火打劫”,大賺一筆。
靠後湖鐵路沿一帶,陡然熱鬧起來。
自從日本人佔漢口以來,這里基本上就沒有人煙了。鐵路以內,不少大商家,都向西撤退,到了重慶。跟租界有關係有身份的人,都躲進租界去了。一般市民,大都被趕進了“難民區”。鐵路外的,像劉園這樣的園林,被日本人佔了,或做軍營,或做倉庫。一般民居,大都被日本人燒了,居民也大都散到張公堤以外的鄉下去了。
從劉園踱出來,看到沿鐵路邊搭蓋起的一排排形狀各異的棚屋,劉宗祥很是感慨:“漢口,就要活了啊!”
在劉宗祥看來,後湖鐵路沿的重新熱鬧,是漢口恢復生機的一個標誌。
“這些棚戶,差不多都是從難民區跑出來的呀,您家!”
吳安跟在劉宗祥身後。這是吳秀秀反复囑咐的,吳安不能離開老闆左右。吳安感覺到,自己已經處在二苕的位置上了。
每當想到這一點,吳安就很是不安。他並不懷疑自己的忠誠和機敏,但是,他慚愧自己沒有二苕叔那樣的身手。他把這顧慮對妻子說過,槐姑卻很不以為然:“這如今的世界,憑的是腦殼活泛,光有好身手有個麼用咧?身手,未必比槍籽子還快些?”
“遭孽哪!這冷的天道,破棚子,破衣衫,麼樣過冬噢!吳安,你清理園子,有冇得木頭樹棍子這樣些材料噢?有?弄一些出來,看哪家要!你看到冇,有些棚屋支撐的材料太不得力了,要出事的咧!在我們院牆外頭出了事,我們臉上也不好看唦!要是失了火,我們也要沾火星咧!另外,你跟吳誠說,就說是我說的,祥記倉庫裡頭,不是還有些糧食麼,弄些過來,以最便宜的價錢,在這裡賣。”
年紀大了,比年輕時節,劉宗祥更多了些憐憫之心。但商人的秉性總改不了:他沒說把糧食送給這些難民,而是說賣。
“吳安哪,不是我尖哪——北方話是麼樣說的呀?吝嗇,對,吝嗇,他們說別人尖叫吝嗇。我們說尖死,他們叫吝嗇鬼,意思都差不多。尖死了,不就成鬼了麼?我是不是蠻吝嗇咧?唉,買賣買賣,糧食是我花了錢買回的,我不圖賺這些人的錢,折本也可得呀,但一定要賣。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再說,我在這裡做慈善家,哪個看得到咧?記著,這個世界上,嚴格意義上的慈善家,是冇得的呀!慈善家也是講效益的。比如說,政府會給他減免稅款哪,會把賺錢的生意給他做哇。眼下咧,政府都跑到重慶去了!還有,慈善家能夠賺到慈善的名聲呀,名聲也是值錢的咧!咦!這裡還有剃頭的!有了人煙,就隨麼事都有了哇。”
有興致給吳安講經商基礎課,看來,劉宗祥心情不錯。
“小山的姆媽,再弄點熱水來咧!”王利發正在給一個年輕人剃頭。
這個年輕人說,他也住在這附近的棚屋裡。但王利發聽他的口音,漢口話說得很彆扭,有很重的四川味。
這人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這時候往漢口跑,是為麼事咧?為找死?
王利發手在做活,心裡在捉摸。
王利發不認識這個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的鄰居。這樣年輕的小伙子,難民區裡很少見得到,也不曉得是不是從難民區裡跑出來的?多半不是,難民區裡好像冇得四川人。王利發沒有問這個年輕人的來歷。要是在年輕時節,王利發早就把顧客的根底給“盤”出來了。
剃頭的話多。這是漢口人都曉得的。
到底是有一把年紀了,又經歷了太多的磨難,王利發再也不像原先那般心裡裝不住事了。
“小山的姆媽,你看咯,剛走過去的個富翁,像是地皮大王劉宗祥咧!”
王利發停住剃刀,等王玉霞的熱水來了之後,再擰一個熱毛巾,準備給顧客刮臉。
“你看清了?那就是的了。後頭就是劉園唦。他住回來了?麼樣,也老了啵?”王玉霞在後間接腔。
“老是老了些,皮肉還蠻嫩。呃,先生,看您家年紀不大,鬍子倒蠻肯長咧!”
王玉霞從後間端出一盆熱水來,正準備放到盆架上,聽了王利發的話,朝年輕人的臉上瞄了一眼,就驀地呆住了!
天咧!這個……先生,麼樣這像我的那個疤子雜種咧!我是不是眼睛花了,看到了鬼喲?
王玉霞趕忙用手去揉眼睛,才發現手上還端著熱水盆。
“小山的姆媽,你麼樣了噢?又不舒服?肚子疼又發了?集家嘴的羅醫生,不是給你診好了麼?看你的臉咯,像黃裱紙噢!”王利發看王玉霞端著熱水盆神不守舍的樣子,以為是老毛病發作了。
“不是的,不是的!誒,老鬼呀,莫打岔唦!我想問這個先生一句話,不曉得……”
這年輕人太像陸疤子了!
前夫陸疤子臨刑前鬍子拉喳的形象,永遠刻在王玉霞心裡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除了臉上冇得疤子,除了更年輕更清秀,陸疤子年輕的時候,陸疤子臉上還沒有疤子的時候,也是這樣清秀的咧!
無論是開館子賣牛骨頭湯,還是王利發在家裡給人剃頭,王玉霞是從來不同顧客聊天的。她不是那種多嘴多舌的女人。現在,王玉霞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決心,打算問一問這年輕人的來歷。
年輕人用手擋開王利發準備敷上來的熱毛巾:“婆婆,有啥子話,你就爽利點說嘛!”
噢,這伢是個川片子。那就不消問得了!年輕人開口,王玉霞就顯出了失望,失望的情緒像一陣過堂風,倏地刮過之後,留下的反而是輕鬆:“冇得麼事了咧,先生!剛才,是怪我人老眼花,看錯了人了咧。”
話是這樣說,但這人太像當年的陸疤子了!王玉霞不由又朝年輕人臉上盯了一眼。
“誒!是噢,這一弄,我還真的記來了,這年輕人,蠻像……咦?莫不是有鬼?”
剛才只顧做活,沒怎麼在意,看王玉霞盯著年輕人看的駭然模樣,王利發也過細地瞄了瞄這個長鬍子的年輕人,記憶深處被攪動了,彷彿也想起了什麼,拿剃刀的手竟微微地顫抖起來。
“老闆,往回走吧,蠻遠了咧,回去晚了,老闆娘要惦記的。”
快走到大智門了,吳安提醒劉宗祥。
沒有火車頭,只有幾節舊空車皮,其中的兩節還殘破不堪。估計是前幾天被美國飛機炸的。劉宗祥朝周圍望瞭望。車站那邊沒有什麼人,也沒有看到日本人,倒是有兩個穿黑衣服的“皇協軍”,縮著腦袋,在那裡晃來晃去。
“噢嚯,像是有人在煨湯咧!”
劉宗祥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空氣中,彷彿遊蕩著一股藕湯的味道。
這附近,差不多也到棚戶盡頭了。走了這一會,除了王利發的剃頭鋪子,是開著門的,還有一家的門半開著,半開著的門口擺著一個小玻璃櫃子,裡頭是些針頭線腦之類的東西,“噢,在這邊!”吳安以為老闆要喝藕湯。到底還是年輕,眼睛利索多了。 “老闆咧,莫在外頭喝湯,怕是……不干淨。您家要是想喝藕湯,叫槐姑到後湖邊去弄點藕,再搞幾斤豬排骨……”
“您家這位先生,說的是麼話噢?您家就是不喝我的湯,也莫這樣說唦!您家又冇喝,麼樣曉得我的湯不干淨咧?我煨的就是後湖的藕,哼,豬排骨是冇得的,這年頭,人排骨可到處都是!”
本來,賣煨藕湯的婦人,正準備招呼買賣的,聽了吳安的話,又認出了劉宗祥這個當年的地皮大王,回出的話,就很是不中聽了。
劉宗祥從煨湯的銚子邊抬起頭來,朝發話的婦人看。
銚子半敞著,藕湯的熱氣裊裊的,乳白色的熱氣在婦人臉上繚繞,模糊了婦人的臉,看不清楚,只給了他一個滿臉皺紋衰老不堪的印象。
“怪得很咧,這大年紀的婆婆,說話還這麼翻熗,一點都不退火!”吳安白了那老婦人一眼。
如果某人說話火氣大態度不好,漢口人就稱之為“翻熗”。
盯著劉宗祥遠去的背影,賣煨藕湯的婦人,出了一口粗氣。隨著劉宗祥的背影,她的眼光越過劉園的圍牆,思緒彷彿從黃連罐子裡抽出來,悠長而苦澀……
二十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打發走那輛馬車,荒貨推推搡搡地把抱著孩子的黃素珍,帶到了後湖深處。
“荒貨噢,你這個雜種,你要做麼事哦?你是不是要殺我們娘倆喲?臘狗那個雜種缺德咧,你莫學他咧!”邊跌跌撞撞地走,黃素珍邊嘮叨。
齊腰高的蒿草,沒頂的蘆葦,坑坑洼窪的阡陌小路,時不時有野物竄過,偶爾一聲野禽的哀啼。這一切,都讓平時養尊處優慣了的黃素珍毛骨悚然。
“荒貨噢,狗雜種,你到底要搞麼事唦?要把我們娘倆弄到哪裡去唦!你啞了?說話唦!”
荒貨如啞巴樣沉默,如一個鬼魂樣地跟著,使黃素珍更加恐懼。
“好了,就在這裡!這是一百塊現大洋,有點重,藏好!遭孽喲!逃命去吧。從這條小路筆直朝前走,就是張公堤。那是條大路,逃得越遠越好!切莫在漢口露面咧!我跟你說,張臘狗已經曉得了,你的這個伢,是跟陸疤子的兒子陸小山生的。我猜張臘狗他咧,只怕早就曉得了,就是自己冇得本事,弄不出伢來,先是想忍了算了。看樣子,也是忍了蠻久了哇!您家咧,還要跟陸小山那個小雜種來往,硬是要把一頂綠帽子讓他戴著滿街跑,他麼樣咽得下這口氣咧?這回他是非要你們死不可的,又不想自己的手上沾血。說句你不喜歡的話,我端的是張臘狗的碗,他叫我打碼頭殺人,我不得眨眼睛,要我無端地殺女人小伢,我也下不了手哇!你呀,也是要不得,跟哪個不好,非要跟陸疤子的兒子?陸疤子被張臘狗整死了,他的兒子一天到晚想找張臘狗報仇咧!這回呀,您家咧,做點好事,跑得遠遠的!要是張臘狗曉得你還活著,連我這條老命都要賠進去咧!”
在黃素珍印象裡,荒貨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
荒貨噢,你這個還有點良心的雜種,是不是還跟著張臘狗那狠心的老雜種哦?
黃素珍覺得眼睛有些發潮,可能是煨湯銚子裡冒出來的熱氣蒸的吧?裊裊的蒸汽,把煨藕湯甜香的味道托起來,朝空氣中蔓延,展示人間煙火的真實和實惠。黃素珍的思緒,又跟著裊裊的蒸汽升騰起來……
重慶朝天門碼頭。
重慶的朝天門碼頭,似乎永遠籠罩在鼎沸和喧囂裡。
陡而長的碼頭石階,從江邊朝上看,朝天門碼頭永遠都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地。從江邊喘吁籲朝上爬的四方來客,永遠都會有朝聖途中的感覺。當然,到朝天門碼頭來的,沒有一個是來朝聖的。當他們腿軟筋麻地上得碼頭,喘息未定,最大的需要就是先來一碗茶,或喝一碗湯,當然,嫩生生的豆花更是要得。喉嚨潤得安逸了,再切一碟鹵豬耳朵,或者來一碟鹵轉頭——舌頭與折頭同音,生意人是不得說的,把那種高度的高粱燒弄二兩到肚子裡,朝天門,朝天門,終於進了天門的感覺,就會油然而生了。
於是,在通往朝天門碼頭密密麻麻的雞腸子小巷中,靠近碼頭的巷子口,盡是些這樣的小館子。在眾多的小館子中,經營本地川味小吃的居多,唯獨一家是賣排骨煨藕湯的。這家小門面的主人,就是從漢口經宜昌再萬縣輾轉過來的黃素珍。
川味小吃麻辣燙,是好東西。但好東西多了,吃得嘴巴木了,就想吃點新樣玩藝,這排骨煨藕湯就是新樣了。物以稀為貴麼!
於是,黃素珍的排骨煨藕湯,門面雖小,生意卻很好。
於是,黃素珍一個獨身女人,靠荒貨給的那一百塊現大洋做本錢,把伢盤得從小學讀到了高中畢業!
黃素珍給兒子取名黃後湖:兒隨母姓,以後湖為名,永遠不忘是荒貨讓他們娘倆揀了條性命。
“姆媽,我考取了,不要學雜費,是住讀,吃噢住哦,都不要錢,連衣服都是發的咧!”
黃素珍記得,去年,秋天,兒子考取了乾部訓練團,穿著一身嶄新的嗶嘰制服回來,不曉得幾高興。小時候,兒子長得像他的爹陸小山,後來,越長越像他的爺爺陸疤子了!看這兒子清秀英武的模樣,黃素珍心裡總是百味叢生!
陸小山哪陸小山,你個負心的雜種,躲到哪裡去了啊!
“姆媽,我們學蠻多的東西呀,連打槍哦裝炸藥哦,都學哇!教官隨哪裡的人都有,還有美國教官咧。只有陸教官是我們漢口人。”
兒子喜鵲樣唧唧呱呱地說著,黃素珍心裡一動:“漢口人?他叫麼名字哦?”
“叫陸小山,聽說,還是老國民黨員咧。”
天哪!陸小山,你個雜種,搞半天,你跑到重慶來享福了哇!
“噢——後湖哇,你們的陸教官,曉不曉得你是漢口的人哪?”
“我跟他您家說了的咧,說了我是漢口人,還跟他說,我們家就在朝天門,您家要是想家鄉的排骨煨藕湯喝,就到我們家來喝咧。姆媽,您家猜陸教官麼樣說?嘿,他您家說,就今天等一下子就來,說是想喝漢口的排骨藕湯,想了不曉得幾久了。”
“麼事呵?陸小山?等一下子就要來?”黃素珍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知覺,只有心在狂跳,喉嚨髮乾,腿子像棉條。
“姆媽,您家麼樣了哇?臉色蠻不好咧!”從王利發那裡剃頭回來,黃後湖看到母親盯著後湖的方向,臉色蒼白。
黃後湖是個孝順兒子,母親孤身一人,在異鄉把自己拉扯成人,真是不容易。黃後湖曾暗裡發誓,將來自己發富了,一定要讓母親過最好的日子。母親有頭暈的毛病,不曉得是不又發作了。
“冇得麼事。你剃頭了?鬍子也刮了?這剃頭匠的手藝還不錯咧。”黃素珍瞄一眼兒子光溜溜的下巴,有意岔開話題。
“就在前頭那家剃頭鋪,也是個棚屋。剃頭匠姓王,我聽別個喊他王利發,還有個婆婆,就兩個老人。”
“噢,王利發,王玉霞,真是巧噢,又湊到一堆來了。”黃素珍喃喃地,很是感慨:兒子把爹找到了——雖然兒子還不曉得陸小山就是他的爹,現在,兒子又把奶奶也找到了。
那天,陸小山到學生黃後湖家裡來喝湯。當黃素珍把熱騰騰的排骨煨藕湯一端上來,陸小山就愣住了:這,是不是見了鬼喲!麼樣在這裡,還躲不脫這個婆娘咧!
奉命從恩施撤退到重慶後,陸小山雖然擺脫了黃素珍,卻擺脫不了二苕的二女兒秋桂。無奈何,陸小山只有和秋桂結了婚。有麼辦法咧,秋桂年輕,尤其是,秋桂長得太像馮碟兒了!在陸小山心目中,一直放不下馮碟兒。結婚這麼多年,夫妻床笫之間,燈一關,陸小山摟著秋桂,一直就當摟著馮碟兒。眼下,黃素珍這個婆娘,是打哪裡冒出來的咧?
“後湖哇,家裡冇得酒了咧。藕湯就酒,越喝越有哇,你到街那頭的鋪子裡,去,我記得,只有那家鋪子,賣我們漢口的漢汾酒。”
不等兒子發現陸小山驚愕的表情,黃素珍就把兒子支開了。
就在黃後湖去買酒的這段時間裡,黃素珍說服陸小山同意了這樣兩條:
要想黃素珍再不找陸小山的麻煩,那麼……
一是要認兒子,適當時機,陸小山要把這層關係挑明。用黃素珍的話來說,就是“你個負心的雜種,對老娘負心,這多年,老娘老了,也就算了。這好的兒子,又不是假的,長得跟你和你的那個疤子爹,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頭搕出來的咧,你的骨血,你就這狠的心?”
二是眼下父子在一起,今後,陸小山不管到哪裡,都要把兒子帶著,讓兒子有出息。黃素珍的原話是:“你個負心的雜種,你一個人享福,有個麼味咧?一棵草都要結籽咧,你剛才說,你的那個冇得用的堂客,還冇生出伢來。我看,是棵只開花不結葫蘆的藤子,也冇得麼指望了。這就是你將來的依靠唦!你以後死了,不是老娘口毒,總要有個人給你打引魂幡唦!清明的時候,墳頭上也有個人給你添一鍬土啵!”
“姆媽,那個剃頭匠,您家認得?”看母親的臉色又陰了下來,黃後湖覺得有些蹊蹺。母親一直沒有給他透露父親是誰。這肯定有一段傷心的往事。自己叫後湖。這後頭不遠,就是後湖了噢。陸教官,好久都沒有消息了咧。
黃後湖朝後湖方向眺望。
暮靄四合,夜色漸濃,後湖被淹沒在蕭殺的蒼茫中,也彷彿連帶淹沒了太多的神秘和期盼。只有從刺骨北風夾帶的略帶腐敗味的水腥氣中,可以品品咂到,後湖還沒有死亡,後湖新一輪的生命,正在醞釀,正在發酵。
扯棉撕絮的大雪,下了一夜,到早晨,還沒有停的意思。
田陂沒有了坡坎,水氹沒有了深淺,一床偌大素潔的絲被,把後湖鋪成一張偌大的產床,等待又一個新的春天,催產人間新的希望。
陸小山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只看到秋桂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頭,她和他留在路上的足跡,已然被雪屑填平。
“快點走哇,這雪下得很有些邪呀!把隨麼事都蓋住了,連水塘水氹子都蒙了。跟著我的腳印走!掉進去連命都冇得了咧。”
陸小山催促秋桂,又轉過身趟著雪朝前走。
老子堂堂一個少將情報組長,這大的雪天裡,在這泥巴扯腳的田塍埂子路上受罪!這鬼婆娘,硬是成了老子的拖腳蟲哇!本來,叫她就留在重慶算了,她又非要跟著老子回來!老子就曉得她的心思,總是對老子不放心,叫她就在游擊隊裡頭住著咧,她又嫌游擊隊裡的那些雜種們一個個像色鬼,住的地方像豬圈,非要回漢口不可!也是的,老子們國民黨的游擊隊,不曉得麼樣搞的,弄得硬像是一群烏合之眾!看人家共產黨,裝備冇得我們好,人家越弄越成氣候。
本來,受派遣回漢口,陸小山只打算一個人來。有了黃素珍這個因素,再加上秋桂要死要活的非要跟著回漢口,負擔就重多了。開始,他的心情還有些興奮。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回漢口,畢竟是回家鄉噢!漢口,有他為之驕傲的奮鬥的昨天,有他深深惦記的母親和他深深痛恨的仇人張臘狗!一想到張臘狗,又不由想到黃素珍和黃後湖。二十年前,他為報復張臘狗而引誘張臘狗的老婆黃素珍。對黃素珍,他陸小山根本談不上愛,而且,當年想擺脫黃素珍母子,就像是想擺脫瘟疫一樣。二十年過去了,在陸小山心裡,愛和恨,既沒有增長,也沒有消退。可看到一表人才的黃後湖,心裡卻翻騰得厲害。這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噢!目的雖然是惡毒的,過程雖然是荒誕的,但結果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富有戲劇性。昨天,陸小山意外地得到一個重要情報,親自趕到活動在黃陂和後湖交界的國民黨部隊,不成想,今天雪還下得這麼大,秋桂還非要跟著一起回漢口!弄得他一肚子的火,又沒有地方發洩。
“在重慶不曉得過得幾好的,硬是要回來!日本人又冇走,回來做麼事唦!”
二苕的小女兒吳秋桂,從小逞強慣了的,自嫁給陸小山後,使小性子的脾氣,被遏制了很多。在吳秋桂心裡,什麼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陸小山。她不是陸小山軍統的人,也不知道陸小山幹的是什麼工作,對陸小山放著安全日子不過,偏要往日本人堆子裡跑的舉動,很不滿意。
“閉上你的那張臭嘴巴!你就只曉得嘀咕!你要怕死,就在麻老五那裡住著不是蠻好?看著,這裡是個水氹子!”
陸小山朝旁邊一指。這一片雪有一點朝下凹,估計是個水氹子。
“莫跟我提你的那個麻老五!他底下那些兵,歪七嗍八的,那眼睛,不曉得幾邪!硬像是從生下來就冇看到過女人的樣子,盯著老娘,就像是盯著妓女樣的!”
吳秋桂的套鞋裡頭都灌進了雪,心裡很煩。
吳秋桂所說的麻老五,本名麻占奎,是國民黨的中校,軍統的人。政府從漢口撤退的時候,因他是本地人,就給了點經費,命他留下來潛伏。上頭是叫他潛伏,可麻老五不是個甘於寂寞的人。回鄉之後,他看到周圍竟有各種各樣的“游擊隊”,日子都過得蠻好,也就拉起了一支隊伍,叫做國民黨江北游擊總隊,自封為總司令。到底是國民黨正規軍隊的軍官,又是軍統嚴格的訓練過的,麻老五的游擊隊,就跟其它雜七雜八的隊伍高出許多。最高的一點就是,麻老五至今沒有什麼跟日本人作戰的紀錄,倒是特別在意日本軍隊編制、周圍各種游擊隊和領導人這類資料的收集。當然,打著抗日的幌子拉夫派捐,麻老五也十分積極,所以,日子過得很是滋潤。因此之故,不少好吃懶做遊手好閒之徒,都樂得來投奔他。
“算了,麻老五不是那樣的人,底下當兵的麼,有麼稀奇的咧?俗話說得有唦,當兵三年,看到老母豬也當貂禪。”
陸小山回過頭,朝秋桂瞄了一眼。這個鬼婆娘,硬是長得幾像馮碟兒噢!比馮碟兒還要年輕些唦,要不是吃鴉片,皮膚的水色只怕還要好些。
陸小山當年追求馮碟兒,用盡了心機,實在沒有辦法得手之後,意外地發現與馮碟兒同住在劉園不到二十歲的姑娘吳秋桂,長相竟與馮碟兒很有些相像。當年,生性潑辣的吳秋桂又發瘋樣地追求陸小山。開始,陸小山是逢場作戲,把玩弄吳秋桂作為追求馮碟兒失敗的補償。可哪知吳秋桂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硬是讓陸小山做了自己的丈夫。
“還要走幾遠,才上大路哇?”
吳秋桂實在有些挺不住了。說起來,吳秋桂應該是柏泉的人,可柏泉只能算是她的籍貫。她與她的哥哥吳誠、姐姐吳小月和弟弟吳明、吳用,都生在漢口,長在劉園,像這樣在雪地裡走泥巴路,對在漢口長大的吳秋桂,實在是很受罪的。
“快了,嘿,前頭,好像是那個茶館咧!”
陸小山看到羅跛子的茶館了。來的時候,他裝作山貨商人,曾在羅跛子的茶館裡歇了歇。陸小山對羅跛子茶館所處的位置,很感興趣。在他看來,羅跛子這人,要么,就是個很有眼光的生意人,要么,就是個背景很深的老江湖。
“嗨呀,這雪呀,硬是冇得停的個意思咧。”
羅跛子掀開門口掛的那張草簾子,準備到屋旁邊的偏廈屋裡抱一捆柴禾。
他放眼一望,天地一色,從鉛灰色到乳白色到雪白色,作無痕蹟的過渡:天是鉛灰色的,鉛灰色的天空,彷彿一座不動聲色的大磨盤,朝下磨雪沫子。雪沫子還沒有完全落下來的時候,可能也是鉛灰色的,到落得人們看得見了,才逐漸變得白了起來。
“這鬼天道噢,像是裝了一滿肚子的雪呀!”
雪片凌亂地飛舞著,白茫茫大地,顯得格外乾淨而安靜,唯有一條歪歪扭扭的黑色的線,從好幾個方向,通到他的屋前。
“這裡要不是茶館,哪來的這麼多腳印呢?要不是開茶館,屋前要是有這麼多的腳印,還不早被日本人盯上了?”
正在這時候,羅跛子發現了從小路那頭過來的陸小山夫婦。他重新掀開草簾子,回頭對屋子裡喊了一嗓子:“遠客來了咧,兩位——!”然後,才去偏廈屋抱柴。
茶館灶房裡,羅英朝門口的爹對了一眼,閃身進內屋去了。
羅英是回娘家來看父母的,也是來和她的上級馮碟兒接頭的。她聽出了爹喊的意思,茶館有生客來了。
處於城鄉結合部的這家茶館,來的大多是熟客,只有來了生客又需要提醒自己人的時候,羅跛子才這樣喊。
“呀,先生,小姐,請進咧您家!”羅跛子熱情地迎進了陸小山夫婦。 “您家們是……是來壺熱茶咧,還是……”
從這裡出城的時候,陸小山是一個人,回來的時候,多了一個人。羅跛子裝做不記得陸小山曾經到過這裡的樣子。小生意人常有的木訥膽小外加一些兒謹慎的樣子,他裝得很像。
“有麼熱湯水冇得唦?誒?你不記得我了?”陸小山有點不相信,眼前這個跛子老闆不記得昨天來過的客人。
“噢——哦……您家是……您家是哎呀,您家看我這記性!有排骨湯,蠻好的藕哇您家!要說咧,您家真是有口福咧!這年頭,哪裡去找排骨咧?昨天,前頭灣里的一個大戶人家辦喜事,多了半匹豬,我咧,就腆著張老臉,去弄了些回來了。”
其實,羅跛子還是沒有回答陸小山的問題。
“有排骨煨藕湯?那好,那好,快點添兩碗來!你不曉得哪,小山,麻老五那裡的菜呀,油漬糊糊的,吃得人想吐!”
吳秋桂一邊抖身上的雪,一邊喋喋地說,根本沒注意羅跛子和陸小山的臉色。
“你麼樣這囉嗦哇!嗯?”
真恨不得扇吳秋桂兩巴掌,陸小山惡狠狠的,眼裡似要噴出火來。這婆娘是個岔嘴巴,弄不好,真的要壞事!
“麼樣了哇?我說錯了麼事唦?麼樣咧,我不就說了個麻老五麼?麼樣噢?麻老五說不得?你不是說,叫麻老五明天……”
秋桂瞥一眼陸小山,發現陸小山的臉色鐵青,就嚇得剎住了。
“先生,排骨煨藕湯,兩碗!”羅跛子用個托盤,端上兩碗排骨煨藕湯。
盯著藕湯上灑著的綠瑩瑩的香蔥,吳秋桂食慾大開:“好香的排骨湯噢,趁熱的喝啵!”
“喝你媽的個……”
等羅跛子走開,陸小山差點罵出聲來。
“雪還在下啵?”
就在陸小山離開羅跛子茶館往漢口趕的時候,張臘狗歪在他的躺椅上,外表懶洋洋的,心裡卻在想事情。
“停了一下的,又下起來了。”荒貨把窗簾子撩開一條縫,朝外瞄了一眼。
荒貨也曉得,張臘狗這個問題,也就是隨口問問而已。屋子裡很暖和。還沒進六十吧,張臘狗就開始有了咳喘的毛病,而且一年重似一年。這樣,張臘狗就特別注意住處的保暖措施。他住的這處房子,別的地方也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只是這壁爐,比租界那些洋房的壁爐大多了。眼下,室外大雪紛飛,室內,卻極是暖和,只是窗戶閉得久了,剛進來的人,會覺得有一股說不出名堂的怪味。
“噢,好哇,瑞雪兆豐年哪!這下,個把媽的,穆勉之哦,我的個老哥哥餵,您家有長途賞雪的機會了噢!”
這回,日本人要送一車軍票儲備券到宜昌,一來是補充那裡部隊的給養,二來還要換回一些武漢這邊急需的物資。
個把媽日的,麼事換不換呢!這打仗麼,打順了,屁眼大的個島國,可以佔領老子們漢口,還可以打到緬甸,打到太平洋!打敗了呢,就是兵敗如山倒。到那時,這些軍票,擦屁股都冇得人要!婊子養的山口太郎,他是個盤錢開銀行的出身,當特務,不行,要談搞錢,個把媽日的他算得一個!這回麼換物資,肯定是山口太郎這雜種的主意。看唦,為了多撈些有用的物資,他拿出來一汽車的“軍票”。個壞良心的雜種,軍票,也算是錢?想麼樣花就麼樣花,也不怕麼事“通貨膨脹”“貶值”,用光了,把機器打開印就是了!
估算這日本人江河日下,身為漢口清鄉局長兼警察局長張臘狗居然沒一點不舒服。這好像很奇怪。其實,也好理解。像張臘狗這類混混起家的漢口大佬,思維方式很是異於常人的。保命、利益,對張臘狗們來說,永遠的第一位的。在他們眼裡,國家的概念是有的,但很模糊,遠沒有漢口這個概念具體。至於日本人,侵占了漢口,把漢口搞得一塌糊塗,對正經生意人,或是張臘狗穆勉之這類靠撮白日哄賺錢的生意人,都是災難。
張臘狗沒猜錯,這次漢口日本人的行動,真還是山口太郎策劃的。
為保萬無一失,山口太郎要警察局派人協助完成這次任務。
接到命令的時候,張臘狗不停地“哈咿”,答應得笑瞇了。
看張臘狗對日本人不設防的苕樣子,吳明都有些糊塗:“這老狐狸,麼樣糊塗了咧?明明是拐事,麼樣笑得像歡喜坨咧?”
“歡喜坨”是漢口的風味小吃之一。原料是糯米或梗米。製作上,半成品的程序同製作湯圓一樣,只不過歡喜坨比湯圓個兒要大許多,而且也不是用水煮,而是用油炸,炸前芝麻堆里里滾一滾。如此這般,圓滾滾黃酥酥的,趁熱吃,外脆內懦,外香內甜,這樣的“坨子”,真的是叫人沒法不歡喜。
其實,山口太郎還沒有把任務交代完,張臘狗肚子裡已經有對策了。
他張臘狗,怎麼會吃虧呢!日本人在漢口的好日子,已經差不多了!這一點,張臘狗已經看明白了。要不,上一回,為穆勉之抓了一個女的,吳秀秀來找他,他張臘狗能聽得進去?其實,吳秀秀說的那些,什麼國家的仇,是世界上頂大的仇噢,個人恩怨跟國家大仇不能比噢,古往今來冇得一個漢奸落到好下場了的噢,“真是,好像我張臘狗比她這個婆娘家糊塗些!”當時,吳秀秀說的時候,張臘狗臉上抹著微笑,心裡在罵:個鬼婆娘,讀了幾頁書,就到孔夫子跟前充聖人!可惜了噢,你這個婆娘,腦殼靈光是靈光,可跟老子比起來,也就是從蘆席滾到墊子上,高也高不到一篾片!老子就是個羅蔔,這多年,心也泠泡了唦!老子跟你個婆娘,有個麼個人恩怨咧?還不都是生意。算了,老子就依你一回,看在地皮大王的面子上。人總是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咧!哪裡曉得,穆勉之倒不給老子麵子,說什麼根本就沒有捉人這回事!這一回,日本人的這趟苦差,老子就叫你穆勉之也喋一回棒棒!
漢口人把吃虧叫“喋棒棒”,也叫“吃彈子”:本來,想吃點軟塌塌的東西比如說油條呀歡喜坨呀什麼的舒服舒服,結果,送到口裡的,是根硬邦邦的棒子,或者,是顆嘣得牙齒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