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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1944年——鐘媛媛吳秀秀穆勉之張臘狗

娩世 彭建新 19160 2018-03-19
漢口的九月,正是一年中最爽人的時節。 在四官殿、集家嘴一帶,丹桂醉人的謦香,應該隨著賣花婦可人的叫賣聲,融進漢口的人間煙火裡了。白生生的蓮藕,無論是用作清炒或是拿來煨湯的,都擺在集市街道的兩邊,令人想起白胖嬰孩肉嘟嘟嫩生生的胳膊腿,煞是愛人。可是,這一切,都只能偶爾在漢口人的記憶或是夢裡出現了。自打日本人來了之後,漢口人幾乎徹底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生活,不是怎麼過日子,而是木然地熬日子: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噢,這些日本矮子來得幾拐喲,把隨麼事都搞得冇得了哇! 在武漢話裡,“拐”字用得很是普遍,它幾乎代替了“壞”這個詞:壞事就是拐事,壞人就是拐人,壞了就是拐了。在漢口人眼裡,日本人普遍較中國人矮,所以背地裡蔑稱日本人是日本矮子。

“咦?哪裡來的桂花香噢?”一中年漢子,停下腳步,聳了聳鼻子,眼光朝周圍掃了一遭,沒有發現桂花的踪跡。附近,就一個女人面對著大江站著。這女人的衣著極是平常,跟眼下漢口街巷二十大幾三十郎當女人的衣著沒有什麼區別,不是正面,模樣如何不知道,看輪廓極是俊俏。 “咦——?這女人怎麼這樣眼熟咧?噢,這是……這不是鍾……”中年漢子朝那女子不由多看了一眼,見對面過來幾個年輕人,走路的身法架勢看上去不像是善類,陡然意識到要發生點什麼事。要是平常,這個中年漢子早就拔腳走自己的路去了。可眼下,這眼熟的女子怕是有麻煩。 靠近四官殿的江邊,正是昔日的熱鬧去處,如今卻甚是冷清。鐘媛媛瞥一眼江面上停泊的日本軍艦,仇恨的眼光定格在翻飛的太陽旗上。什麼時候,把這醜陋的膏藥旗扯下來,狠狠地踩上幾腳,該有幾痛快喲!這是我的家鄉我們的家園我們的母親河,怎麼能容忍異國禽獸肆無忌憚地蹂躪呢!噢,這是我的家鄉麼?一想到家這個概念,鐘媛媛心裡就發潮了:我有家麼?好像沒有。誰是我的爹咧?男人是一家之主,我連爹都沒有,當然可以理解為沒有家了;甚至,我連母親都沒有——我喊作母親的女人,從來不視我為骨肉,視我為骨肉疼我的女人,卻是人家的丫鬟!

鐘媛媛沒有註意路人聳動鼻子尋找桂花香味的動作,也沒有註意迎面過來的幾個年輕人,忘情地面對著大江,思緒悠悠。 “咳——咳!”中年漢子下意識地咳嗽了兩聲,聲音很響,顯然很誇張,聽到這種咳嗽聲音的人,一般都可以理解成是一種提醒。 “……”果然,女子轉過臉面來了。 “鐘媛……媛?”中年漢子口氣雖然有些游移,但聲音卻很是忘情。 “吳——誠!噢,吳誠!老同學!你還在漢口?”鐘媛媛語氣中也顯然充滿驚喜。 “你怎麼在這裡?要是冇得麼蠻緊要的事,就……”雖然不知道鐘媛媛眼下的身份,憑吳誠對她的了解,這位一向熱情激進的老同學,肯定在漢口沒有合法的身份。眼看那幾個滿臉邪氣的傢伙就要過來了,吳誠趕緊朝鐘媛媛使眼色。

鐘媛媛也意識到了危險,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誒,誒!搞麼事的搞麼事的?走麼事唦!站住!”這個腿子長得像叉桿樣的傢伙,幾步就尥了過來,“是哪裡的?就是漢口的?漢口大得很咧,冇聽說過嗎,緊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漢口咧——快點,把派司拿出來!” 叉桿長腿是毛煙筒,他和六指帶著幾個弟兄,出來“執行公務”。自從被日本漢口特務部編成了經濟警察,穆勉之洪門山寨的這些人,除了到各個鴉片經銷點收取保護費之外,到其他店鋪行棧打秋風,都有“合法身份”了。至於盤查過往行人之類,本不是他們分內的事,平時他們也對這類吃力無效益的事不感興趣。但毛煙筒是個好色之徒,見鍾媛媛容貌俊美,身條誘人,不由動了心思。 “噢,你還真是漢口的,算了,你咧?”毛煙筒漫不經心瞥一眼吳誠掏出來的“派司”,隨即轉眼盯住鐘媛媛,眼珠子在她周身滾動,傳達出飢餓的信息。

日本人佔領武漢之後,對留居在武漢的中國人,發有“安居證”。 “冇放到身上,丟到屋裡去了!”鐘媛媛語氣很是不耐煩。她本來就生性高傲,加上又極其討厭這個鷺鷥腿閹雞腦殼的傢伙。 “算了,兄弟,何必咧!讓我們走吧。”吳誠把“安居證”裝回衣兜里,出言解勸。他讀出了這傢伙一臉的邪氣。 “你走唦!個把媽,哪個留你了?你們是一路的?她是你的麼人哪?”毛煙筒眼珠子還是頑強地在鐘媛媛身上轉,最後,執著地停留在她聳挺的胸脯上。 “是噢,是噢,我們是一路的,她是我的……堂客唦您家!您家們幾時有空,到寒舍喝茶。”實在無奈何了,吳誠情急生智。 “喝茶?你莫跟老子扯野棉花!你的堂客?老子看不像!”從吳誠猶豫的口氣,毛煙筒聽出了破綻,本來不打算過細盤查的,這下倒來了興致。 “走,把這女的帶走!”

漢口人把有意偏離主要話題而說些不相干的話,叫做“扯野棉花”。 “煙筒哥,我看算了,又冇得麼油水。”綽號六指的穆柳梓覺得眼前這事沒什麼價值,他知道,毛煙筒平時是最講究“效益”的,也清楚,他的這位袍哥在色字上很在乎。但眼前這女人一口地道的漢口話,明明是漢口人麼。人家的男人又在旁邊。要說身上冇帶“派司”,偶然丟在家裡了,也不足為奇。 “兄弟,我曉得,你是個忠厚人。你不曉得,這年把呀,個把媽,麼共產黨國民黨噢,都鑽到漢口來瞎搞!不是當哥哥過細,我一眼就盯准了,這女的有來頭,帶起走!”毛煙筒是個翻毛雞,你越順著毛摸,他越別著來。 “呸——!走就走!哪個怕你不成!誒,我說,當家的,你不是肚子疼麼,我本來是要引你去的咧,就前頭一點集家嘴邊上那個診所,裡頭的個羅醫生,看病蠻靈驗的。”

嗯?肚子疼?我這吃石頭都化得了的肚子,麼時候疼過的咧?鐘媛媛的話,讓吳誠不得要領。 見吳誠一臉茫然,鐘媛媛就朝吳誠一笑。 吳誠覺得,這一笑,意味很是深長,不由心裡一片燦爛。 吳誠急匆匆朝集家嘴方向走。 九月的江風,還沒有太多的涼意,沾在人身上,體貼而纏綿,如久別重逢的情人,一陣熱烈之後,溫情繾綣,把人生的滋味,揉捏得雋永綿長。 此刻的吳誠,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思念多年的夢中人,剛剛得以偶然碰上,情感的波瀾,還沒有來得及泛起漣漪,就被放進冰窟窿裡,凍結起來! 讀書時節,吳誠與劉漢柏同在漢口男子中學,吳誠的妹妹小月和秋桂鐘媛媛她們的女子中學,就在隔壁。在學校裡,下課時分,這一邊是生龍活虎,另一邊是鶯聲燕語。放學路上,雖然男生女生各走各的路,天長日久,見面多了,面孔就熟了。鐘媛媛之於吳誠,不屬於日久生情這種情況,屬於一見鍾情。

吳誠對鍾媛媛的鍾情,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表達。在吳誠眼裡,鐘媛媛很美,美得清雅,清雅中透出些憂鬱。就是這種清冷憂鬱的美,讓吳誠心動,讓吳誠心生憐愛。吳誠是個外表憨厚心思細密的人,一旦鍾情於一個女子,就等於是把這個女子烙進自己感情深處了。在商場混跡多年,磨練得吳誠出言謹慎,禮數周到,看上去很是老成。可近四十的人,做著漢口有影響的祥記商行的經理,居然不娶妻室,在異性面前,往往還顯得有些木吶,不僅讓他的娘著急,好多關係親近的同行也不理解,生意之餘喝茶聊天,都勸他。 “吳經理,您家還等麼事噢?是不在等七仙女下凡噢?” “我說吳家兄弟,您家就在凡間找一個算了,我看哪,您家的眼睛那,看貨,那是冇得話說的,不曉得為麼事,在這個事情上頭,您家的眼珠子麼樣就跑到腦殼頂子高頭去了咧?”

“兄弟,依我說哇,這娶妻成家的事呀,也不要太認真了哇!年輕的時節咧,是有些快活,到老了咧,就是有個人焐腳罷咧!快點弄一個,莫讓娘老子著急!” 對於朋友們的好意,吳誠往往不加解釋,大多是嘿嘿一笑了之。 哪個曉得我的心思噢! 吳誠把感慨悶在心底。 吳誠看到了不遠處懸著的那個葫蘆。 “懸壺濟世”。吳誠知道,掛著葫蘆的那個門戶,是個診所。 羅英虛瞇著眼,給王玉霞診脈。 王玉霞臉色蠟黃,臉頰顴骨處的那兩坨紅,很是搶眼。 “您家把舌頭伸出來咧,噢,對,還伸出來些。” 脈洪數,舌尖鮮紅,舌苔黃厚。 “您家是不是肚子脹悶,胸口發憋,太陽窩子脹疼哪?是不是還有些惡冷?”羅英一邊問,一邊準備開方子。

“是的咧,您家!您家真是神醫!這些時,她就是肚子脹疼,又冇吃壞麼東西。都是吃一樣的東西,我就蠻好。”對羅英的診斷,王利發很佩服。 歲月催人老。年輕時節就頭髮稀疏的王利發,如今六十好幾了。還肯留在頭上的頭髮,雖然忠誠可嘉,但也屈指可數。黃褐色的禿頭皮上,冷冷清清的幾根白毛。王利發摸了摸自己這張剔不出二兩肉來的瘦臉:“您家看她唦,臉上還有紅似白的,不是這裡疼就是那裡疼。您家看我唦,瘦得像匹餓狗子,病還就是不找我!巧巧的姆媽生巧巧,您家看巧不巧!” “伢的個爹叻,你幾囉粘哪!聽醫生說唦!麼樣您家就像個鴉雀樣的,不停地喳咧?”武漢人批評人說話囉嗦為“囉粘”。王玉霞白了丈夫一眼。她認為,既然來找醫生看病,就應該讓醫生多說,把病看透說透,才好對症下藥。身上心裡不舒服了好久,就是捨不得錢。早就听說這裡有個蠻好的女醫生,好容易來了,不聽她的,不是個苕?這個王利發,平常像是冇得這多話,到不該他說話的時候咧,倒不曉得幾多的話!

“不要緊的咧,您家,她您家這個病哪,不是吃壞了東西,一來咧,受了些寒,二來咧,是心裡鬱悶,我們醫家叫情志不暢。內火出不來,外寒卸不動,就是心裡憋不過。我給您家開個方子,您家咧,有麼事,這年月麼,心裡也放寬些。” 羅英一邊開處方,一邊勸慰王利發夫婦倆。 “是的咧,是的咧您家!嗨呀,您家真是神醫!要不是人家傳說,真還不敢信。您家這年輕的個姑娘伢,診病不曉得幾神!是的唦您家,我的個婆婆噢,就是心裡有事唦,別的不說,就是記著她的個兒……”王利發有些癟的嘴,匆匆開闔著。他是由衷地佩服羅英的醫術。 “你看你,看你,又囉粘起來了啵,又囉粘起來了啵!”王玉霞趕忙制止丈夫。兒子陸小山是乾大事的人,如今,這裡是日本人的天下,嘴巴這麼岔,危險噢!人心隔肚皮,曉得哪個是好人還是拐人咧?這個老傢伙,一老哇,真是老糊塗了噢。 王玉霞真的有點動怒了。 聽王玉霞的語氣很不耐煩,羅英不由停下開方子的筆,抬頭看了她一眼。就這一眼,她看到了門口的吳誠。 “看病啵?您家進來唦!已經跟她您家看完了。” “您家們好走哇!您家哪裡不舒服咧?”羅英把王玉霞夫婦送到門口,轉過身來,問已經進門的吳誠。 臉上略微有些汗跡,這是急匆匆趕路的結果。面色正常,就是神色有些焦慮。身板正直,高大魁梧,沉穩中透出些英氣。 這人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難道是為家人來問病求藥的? “您家是……姓羅啵?” “是呵,賤姓羅。您家不是來看病的?” “是……看病……看病……” “是您家看病咧,還是為家里人看病咧?不要緊,您家有麼話,儘管直說,老話說的有唦,有病不忌醫咧您家。”見吳誠欲言又止的神態,羅英試探地問。 “噢,是的,噢,不是的……您家,噢,您家認不認得鐘媛媛?”把這句話說完整,吳誠好像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是,鐘媛媛叫我到集家嘴看病,我哪裡來的病咧?肯定是給我指一個可以救命的人,這個人肯定跟這個姓羅的醫生有關係。是不是這個姓羅的醫生呢?看這個醫生,年紀輕輕的,秀秀氣氣的,難道也是……也難說,鐘媛媛還不是秀秀氣氣的,弄那個打打殺殺的事,都快二十年了咧。 “您家說麼事呵?您家不是來看病的?”羅英心裡一沉,臉上卻顯得極其平靜。來人不曉得是哪路神仙,怎麼問起鐘大姐來了呢?鐘大姐應該是和馮老師在一起的呀!她是馮老師的助手唦。這個人,到底是誰? “噢,我不看病……不看病,我是想問您家,認不認得鐘媛媛?”吳誠也心裡一沉。這個羅醫生,看來不認得鐘媛媛。 “噢,您家不是來看病的?您家是來找人的?鐘媛媛?呵,不認得,不認得。她麼樣了噢?病了?她是您家的麼人唦?”羅英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些。 “噢,不認得,不認得,那就算了,算了……” 吳誠很是失望。他朝羅英瞥了一眼。就這一眼,他似乎從羅英臉上讀出了關切和隱憂。他又瞥了羅英一眼,仔細品了品她剛才的話:她麼樣了噢?她是您家的麼人唦?嗨,話裡有話咧、“是這樣,羅醫生,我叫吳誠,是鍾媛媛中學的同學。噢,不,她是我們學校隔壁女中的。我們是……街坊。幾十年冇見到了,剛才,在四官殿邊上碰到了,還冇說到兩句話,她就被幾個便衣警察抓起走了。” “噢——,是這樣子的?麼樣咧?那您家就快點想法子救她唦!”羅英眉頭皺了起來。拐了!羅大姐是不是到漢口來接頭,看到我屋裡有人,不方便,還冇進來,就遭了毒手? “是想救她唦!臨被抓走之前,她囑咐我,要我到這裡來看病。我又冇得病,看麼病咧?我就想……”聽不出羅英跟鐘媛媛有什麼關係,失望像滑進冰窟窿裡的腿,剎那間,把刺骨的寒意射滿全身。 “噢,噢,她是這樣說的?可能,她說的……不是這家診所?您家也莫太著急,她是個好人,吉人自有天相,好人總是會有好報的咧您家!” 羅英覺得很痛苦。她很想告訴眼前的這個中年人,自己認識鐘媛媛。從吳誠的神情和語氣裡,羅英看出了他對鍾媛媛的情感。女人,尤其是有了丈夫的女人,對男女之間的情感傳遞方式,是最敏感的。但是,她不能多說什麼。情感和紀律,在眼下是不能兼容的。 吳誠盯了羅英一眼,轉身出去了。 吳誠這一眼盯得有些長。 看著吳誠寬厚的背影遠去,羅英心緒煩亂。一陣江風鏟過來,羅英不由感到一絲寒意。 秋日的夕陽,似漸入老境的中年人,容易疲倦。這不,剛剛還在龜山頂上燃得熾熾烈烈的,才一會兒,似倦了,支撐不住了,在西邊天際留下些逐次灰暗的霞,驀地就沉進昏黑的夢鄉里頭去了。 “兩位哥哥,天色不早了咧。”孫孝忠端起茶杯,沾了沾嘴唇。 毛煙筒和六指,在維持會的所在地劉公館喝酒,已經喝了好半天了。孫孝忠以茶作陪。一來怕爹娘罵,二來也覺得喝醉了的味道很不好受,孫孝忠堅決不端酒杯。毛煙筒和六指也知道孫厚志脾氣不好,心疼兒子,也怕穆勉之罵,也就不堅持勸孫孝忠喝酒。 茶喝多了,孫孝忠起身上了兩趟廁所。 “我說兄弟,你年紀輕輕的,麼樣就存不住財咧?”已經有八分酒意的毛煙筒,揶揄孫孝忠。 “大哥,你是不是喝醉了哦?你喝的是麼事?孫家兄弟喝的是麼事?你搞不搞得清白喲?”六指看毛煙筒的眼珠子都紅了,瘦臉被酒精沖得紫脹,不由聯想起閹雞腦殼那烏紅的小雞冠來,覺得自己這位把兄被人喊做閹雞腦殼,真是很形像很準確的。 到底是練武的人,六指雖然也喝了不少,只是覺得周身發熱,頭上腳下都直冒汗,反而一點酒意都沒有。 “我說哦,大哥,莫喝了吧,不是做兄弟的多嘴。”六指勸毛煙筒。 “六指兄弟,你是不是說我喝多了哦?笑話!再來個麼半斤八兩的,一點事都冇得!這樣好不好,你們兩個回去,讓我一個人慢慢地在這裡喝!今日就算我值班。叫弟兄們都回去。”暈暈乎乎的毛煙筒,只覺得腦子裡一亮,有了剎那間的清醒:個把媽的,你們都走,讓老子跟那個女的玩一盤,免得你們礙手礙腳的。 “哪麼樣行咧大哥!還關著一個人在咧!您家該不怪我多嘴啵?依我看哪,關著搞麼事咧?是個包袱哇!不如叫兩個弟兄,送到張臘狗那裡,再不,送給日本人?我們何必找這個麻煩咧?一分錢的好處都冇得。”孫孝忠覺得底下又有些脹,就一邊起身一邊勸。 “小兄弟,你說麼事呵?我們辛辛苦苦捉到的人,送給張臘狗?這個婆娘是包袱?我看你還是太嫩了噢兄弟!人是麼事?人就是錢唦!越是看上去金貴的人,就越是值錢!這不是瘌痢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麼!送給那把媽的張臘狗,就是把老子們荷包的錢送給張臘狗唦,那還不苕得脫了節!” 武漢人稱傻為“苕”,形容一個人傻得厲害,就說他“苕得脫了節”。 貪圖鐘媛媛的美色固然是毛煙筒目的,但這只是目的之一。他看準了鐘媛媛是條大魚,有油水。孫孝忠的幼稚,反倒像是提醒,猛然把他從醉鄉拉回來了。 從廁所出來,孫孝忠朝這扇窗戶裡頭瞄了瞄。 鐘媛媛就關押在這間屋子裡頭。 這間屋子本來光線就不好,黃昏時分,從外頭看進去,更是昏黑異常。 “嗨,這個毛煙筒,真是個惹禍佬!關個女人幹麼事!”有了上次被毛煙筒帶到慰安所去的教訓,孫孝忠就不怎麼相信毛煙筒了。雖然,那次的經歷讓孫孝忠回味無窮,但是,娘也說得對喲,做人就要做個正經人。 窗戶裡頭瞧不出名堂,孫孝忠轉身朝喝酒的屋子走,剛走了幾步,抬頭看了看天色,想起時候不早了,回家晚了娘又要擔心,就轉身回家去了。 “誒?孝忠兄弟麼樣還冇回來呀?未必掉到茅廁裡去了?”六指伸了伸懶腰。六指沒有毛煙筒這麼多心計,能喝酒,但不貪杯,對練武倒很是勤謹。 “說不到,可能回家去了噢,到底還是個伢麼,離不得爹娘。”毛煙筒又呡了一口酒,拈了一筷子炒藕絲,丟進嘴裡,嚼得咔嚓咔嚓響。 雖然肚子裡沒有毛煙筒那麼多的彎彎繞,六指總還看得出毛煙筒的腸肚:今天,他要是不在那女的身上佔點便宜,是不得回去睡瞌睡的。 “大哥,要不,您家慢慢地喝著?不曉得是麼樣搞的,這酒,像是有點打腦殼,喝得有點暈暈的。”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本來就很是孱弱,現在又被窗格子劃得支離破碎的,再濺灑在房間的牆壁上,淡淡的血樣的紅。在鐘媛媛看來,這彷彿是太陽傷口上濺灑下來的,熱的,鮮紅的,既有某種宗教的莊嚴,又有某種獻生的浪漫。只可惜,這夕陽餘暉的壽命實在太短暫。在鐘媛媛看來,似乎就那麼一瞬的光陰。 一瞬,也叫光陰麼? 記得,是哪本古書——似乎是一本佛教的經書裡說過,一剎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如果這種說法是可信的,是可以推算出“一瞬”的…… 似乎從神遊八極中回來,鐘媛媛眨巴眨巴眼睛,還在下意識地體會“一瞬”到底有多長;復又睜開眼睛,密密的睫毛,像終於安靜下來的黑鳳蝶的翅膀,把大大的眼睛圍敷成兩處深邃的潭。 噢,這不是劉公館的雜物間麼!小時候,她喜歡跟在廚子後頭,溜到這裡來。這裡,有很多鐘媛媛看來稀奇古怪的東西。窗外,應該是一個草坪。這裡的一切,多麼熟悉呵!這裡,有她童年的疑惑,有她少女的憂鬱,有她青年的憧憬和激動!隨著她被馮蝶兒引向革命之路,這裡的一切,同流逝的歲月一起,被沖淡,被漂白,偶爾,逝去的一切,彷彿被長江的滔聲喚醒,在記憶深處浮出來,也甚是模糊。 其實,少女時代的鐘媛媛,對吳誠也有好感。正直憨厚,魁梧周正,放學在路上相遇時,朝她一射即躲的目光和神態,讓少女鐘媛媛心跳。可是,吳誠是劉園的人。雖然不姓劉,但畢竟與劉園關係很深。隨著年歲增長,鐘媛媛對自己的身世家事,多了些了解也多了些懵懂:劉公館主人,為什麼長期不住劉公館?劉公館的主人,為什麼不認自己的家室?被自己喊做娘的鍾毓英——劉宗祥的妻子,為什麼長期不找丈夫爭自己的權力?跟隨老師馮蝶兒投身革命後,鐘媛媛雖然經歷了好多血與火、生與死的歷練,成為一名職業革命者,但是,對文學的愛好,始終沒有泯滅,堅持寫日記,寫文學色彩很濃的日記。她的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憧憬,某一天,革命成功了,她要圓自己的作家夢,革命的歷程,戰友的鮮血,戰爭的殘酷……這些日記,就是再好不過的創作素材了!戎馬倥傯,個人感情上的事,好像被血腥和戰火沖兌得很淡了,偶然回顧少女時代,倒是覺得自己把自己解放出來了:從劉公館生活的沉悶中解放出來了,從苦悶的精神狀態中解放出來了。 噢,吳誠!憨厚老實的吳誠,你不是總用一雙羞怯的眼睛,時時朝我這邊瞟麼!雖然我在女孩堆裡,仍能感受到你那雙眼睛的灼熱。少女時代,我是個把憂鬱藏在歡快外衣下的姑娘。和女伴們在一起嘻嘻哈哈,可憂鬱時時在心底拱動,像一支頑強的竹筍。噢,我怎麼還記得這雙遙遠的男人的眼睛呢?遊行,罷課,報名參軍,到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學習,參加江夏阻擊戰,保衛革命的大武漢,汪精衛叛變革命,屠殺武漢的共產黨人,在刑場附近偵察,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倉皇離開這讓人愛讓人恨的漢口,輾轉到延安,如今,又在家鄉的周遭奔波,還是提著腦袋的奔波哦,怎麼還記得有那麼一雙男人的眼睛呢?可是,我的另一半呢?十幾年了,有多少男性戰友傳遞過多少熱辣辣的信息,馮老師也總在關心,可就是沒有一點感覺!為什麼居然沒有感覺呢?我是一個健全的女人哪,我應該有我人生的另一半哪!或許,吳誠,你遙遠的眼睛,真的在我心底留下了太深而我又沒有在意的烙印? “嘿,我說,你這個堂客呃,說實話,你到底是搞麼事的?” 門鎖的開啟聲,似乎都沒有驚醒鐘媛媛的遐想,可毛煙筒夾雜著酒穢氣的聲音,不可能不把她拉回到現實中來。 這是個麼鬼形象噢!竹籤子頸子上頭安的個小腦殼,簡直就像是假的!還好,這張臉還像人臉,否則,真像是傳說中的吊頸鬼咧!記起來了,白天裡,就是這個吊頸鬼堅持要抓我的!這吊頸鬼到底是何方鬼魅哪路魍魎咧? 鐘媛媛不屑地瞥了毛煙筒一眼。 “真是邪完了!你個鬼婆娘,落到老子洪門經濟警察處來了,還像是不服招的樣子咧!跟你說,這是照顧你!要是真的把你往日本人那裡一送,你還有命?你還有一張好皮?快點,老實說,你到底是搞麼事的?我不會對你麼樣的。” 毛煙筒感到自己的尊嚴被損害了,剛準備發惱,再一看眼前這張迷人魂魄的臉,惱火被慾火壓熄了。 “我不是早就說了麼,我跟我屋里當家的到集家嘴看病!你們經濟警察,抓我搞麼事?我身上是帶了鴉片咧還是食鹽咧?”鐘媛媛心裡有些寬了。冇落到正規鬼子隊伍手裡。嗯?這裡不劉公館麼,麼樣成了洪門的地盤咧?我記得,這裡的洪門山寨,是穆勉之的寨主。是的,是的,這個穆勉之,從來都是跟劉宗祥作對的!這樣看來,穆勉之是投靠了日本人。劉宗祥咧,看來日子不好過。噢,劉宗祥,你這劉公館的主人,對我們這些生活在劉公館的人,從來都漠不關心,你也有背時的時候!噢,劉宗祥,跟劉宗祥在一起的,有個吳秀秀,這個女人,才是劉宗祥的心愛!就是因為有了吳秀秀這,劉公館的人才被劉宗祥冷落了。 自從27年離開漢口,鐘媛媛就一直沒有回來過。劉公館的變遷,鍾毓英和小梅搬到娘家鄉下,她都不知道。 “是的,是的,你是說過的。你們都出去!我不喊你們,就莫進來!個把媽的,怕麼事,一個堂客家!”毛煙筒車過臉,對身後的兩個弟兄吩咐。 “我這個人哪,就是記性不好忘性大,眼下咧,冇得別個了,就我們兩個……兩個人,曉得能做幾多好玩的事啊,你說咧?來,來,你莫嚇不過,讓我抱著你,我看你很有些嚇不過,嚇得只抖麼,我抱住你,你就不抖了的,我抱住你,你就隨哪裡都舒服了的。怕麼事唦,你又不是姑娘伢,麼事冇經過?我跟你說唦,我咧,還是個童子伢咧!” 鐘媛媛秀麗脫俗的臉龐,被毛煙筒的眼睛吸進心底,在心底醞釀成一團邪火。這團邪火,燒得他自己兩腿發抖,兩手發顫!終於,毛煙筒的眼睛,被自己的慾火燒昏懵了…… “吳誠——!救我哇!” 穆勉之走進維持會大門的時候,首先聽到的就是鍾媛媛的呼救聲。 “搞麼事!你個雜種在搞麼事!”穆勉之覺得,吳誠這名字像是聽來很耳熟。走進呼救聲發出的雜物間,黑影憧憧中,看身法像是毛煙筒。是的,個雜種,不是老六的親兒子,在貪色這上頭,怎麼也拓代咧? 武漢話裡,把下代人很像他的上代人,稱之為“拓代”,亦即北方話中接代的意思。 穆勉之到劉公館來,也是事出偶然。 六指回家,穆勉之隨口問了一句:你們今天搞了些麼事?六指就把毛煙筒捉了個女人關在維持會的事說了。平常,一般來說,穆勉之也許會一笑置之。小一輩的事,沒有必要管那麼細。都是過來人了,年輕時節,都有放蕩出格的時候。可這一次,鬼使神差樣的,穆勉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踱過來了。 “哪個吳誠?你是哪個?”看毛煙筒從女人身上爬起來,穆勉之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問躺在地上的鐘媛媛。 鐘媛媛從地上坐起來,整理衣服,沒有回答穆勉之的問話。她用充滿怨恨的眼光,瞥了面前這兩個人一眼。上衣被撕開了,外褲也被扒脫了,要不是穆勉之來得及時,就要遭大難了。 “嘿!老子在問你的話咧!麼樣哇,啞巴了?”穆勉之覺得,這坐在地上的女人,好倔強,心裡就有些煩。 “我麼樣像是聽到狗在叫咧!你們不是狗?不是日本人的狗?不是狗,麼樣不做人事咧?”上衣的釦子,有一顆被扯掉了。雖是革命女性,但鍾媛媛視自己的貞操如生命。 “好了,算了,我也不怪你。你剛才喊吳誠,你喊的吳誠,是不是祥記商行經理吳誠哪?你是他家裡的麼人哪?” 夜色已經有些濃了,雜物間裡太昏黑,除了從身架上可以知道男人是毛煙筒之外,穆勉之看不清鐘媛媛。 “是的呀,就是那個吳誠,麼樣咧?你們未必還要去把他也捉起來?我是他的麼人?我是他的同學!” “咦!你這個鬼婆娘,還蠻會扯謊咧!剛才你不是說,你是吳誠的堂客麼!麼樣一下子就變了咧?” 在鐘媛媛身上沒有得手,穆勉之的出現,讓毛煙筒一肚子的火,沒有地方發作,現在發現鐘媛媛的話前後不對,不由吼了起來。 “個把媽,莫插嘴!叫人點燈!”穆勉之朝毛煙筒瞪了一眼,“你是吳誠的同學?你叫麼名字噢?聽口音,你也是漢口的?”穆勉之不清楚,自己的語氣怎麼變得柔和了。 “我當然是漢口人咧。我還就是這裡的人咧!你聽清楚了冇?這裡就是我的家,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估計,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人,就是洪門山寨的頭子穆勉之了,這個漢奸! “呵,你是鍾……媛媛?”一陣眩暈襲了過來,穆勉之晃了晃。 “我呀,我就是鍾媛媛!看你這個狗漢奸把我麼樣!”兩隻紅彤彤的燈籠照過來了,鐘媛媛看到穆勉之臉色灰暗,以為自己刺疼了他,不由心裡一陣痛快。 “呵……你……真的是鍾……媛媛……媛媛……” 穆勉之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用力眨巴眨巴眼睛,盯著鐘媛媛的臉。他似乎想用這種方式來檢驗,眼前發生的一切,是不是在夢中。 穆勉之嘴巴囁嚅著,腦子裡翻騰得厲害:這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手下的人,把自己的女兒給抓起來了!這真是巧巧的姆媽生巧巧,巧到一堆來了!天意呀! 張臘狗感到喉嚨深處總有點什麼塞著,不停地用力“吭吭”,就是咳不出來。 “個鬼狗日的,秋天來了。” 張臘狗對季節變化的敏感,源於他的哮喘病。秋風一起,空氣就特別的燥,平時塞在氣管深處的痰,尤其不好咳嗽出來。 “荒貨噢,叫他們給我熬點百合湯。” “這還要您家說?早就弄好了咧,您家!”荒貨比張臘狗年輕不了幾歲,可人看上去,要精神多了。 “這喉嚨,硬是老子的個災難哪!年輕時節,不曉得麼事叫病!這年紀一來呀,隨麼病都來了!要是再冷點咧,連門都不想出了。” 好長時間都沒有出門了,更不用說到他的警察局“上班”了。今天,外頭也沒有飛機來丟炸彈了,太陽也出得好,張臘狗提出,要到警察局去看一看。 張臘狗要到他的警察局看一看,不是對吳明不放心,而是出於對一個季節告別的心情。要說警察局這邊的情況,吳明基本上是每天都要向他匯報的。尤其是最近,盟軍的飛機,隔三差五地飛到漢口來丟炸彈,炸得人心惶惶的,張臘狗感到,不光是季節要變,這人世,恐怕也要變了。張臘狗把這感覺藏在心底:老子這警察局長,當了好幾年,那把局長的椅子,老子的屁股挨了有冇得三回喲? “局長噢,不是我多嘴咧您家,您家是要多出來轉一轉哪!咳喘的毛病,就是要多動一動哦。”跟了張臘狗二十多年,除了盡量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對張臘狗,荒貨絕對是忠誠的。 “是的咧,您家!是要多動一動咧局長!”大老遠的,吳明就從樓上跑下來,迎接張臘狗。 昨天回家,羅英把吳誠來找鐘媛媛的事告訴了吳明。羅英雖然不認識吳誠,但一說來人的形象,吳明就猜到了是哥哥吳誠。吳明不知道大哥吳誠是怎樣碰到鐘媛媛的,但鍾媛媛落到穆勉之的手裡,卻讓他很焦急。他正準備到祥記商行找大哥吳誠問個清楚,哪知,就在張臘狗到警察局來之前一小會兒,祥記商行的老闆娘吳秀秀卻找到警察局來了! “我說吳明哪,你像是曉得我來的樣子咧?”張臘狗朝吳明臉上瞄了一眼,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了一句。 “哎呀,局長大人哪,您家真是慧眼咧!不過咧,我在這裡要是不多長幾個眼睛,不是把您家託付我的事不當事?哎呀,您家不曉得,我剛才正在著急咧,您家!”吳明還沒有同吳秀秀說上幾句話,張臘狗就來了。按照吳秀秀的主意,吳明向張臘狗報告著,焦急的表情很真實。 “誒嘿?真是看不出呀,麼事情讓你這樣著急咧?你是輕易難不倒的咧。”張臘狗又朝吳明臉上盯了一眼,覺得吳明是真的在著急,不由有些高興起來:老子今天到這裡來,真是來的巧了咧!老子就再叫你們這些小把戲們看一回,看看老子的手段,看老子麼樣把蠻傷腦筋的事情輕巧就擺平了! “祥記商行,您家曉得啵?”吳明湊到張臘狗跟前,小聲說。 “祥記?我麼樣不曉得咧?就是劉宗祥做老闆的那個商行唦?打了半輩子交道,錘了幾十年的鐵。” 武漢人把總在一起打交道扯皮稱為“錘鐵”。 “噢——我說麼,漢口的商家,還有您家不熟的?是這樣,就是這家商行的老闆娘來了。”吳明做出一副完全不熟悉漢口商界的樣子。 “呵——?祥記的老闆娘?你是說,吳秀秀來了?她,到警察局來了?”張臘狗剛上到最後一級台階上,驀然停住了,一隻準備邁進門的腳,也收了回來。也難怪,吳秀秀不請自到他張臘狗的警察局來,實在太讓人不可思議。 張臘狗知道,眼下這警察局的辦公地,就是吳秀秀的產業,旁邊,曾經是吳秀秀的一江春茶樓,眼下,被一家日本人的茶道館佔了。噢,一晃都四十年了哦!跟這個吳秀秀,跟祥記,跟劉宗祥,軟的硬的,白的黑的,明爭暗鬥,扯皮錘鐵,人都老了噢!那個女人,有心計,有心計的人老得快。咦?這鬼婆娘到這裡來搞麼事咧?穆勉之的人不是把劉宗祥的保鏢打死了,劉宗祥不是也氣得癱鋪了嗎?這女人,未必是為這處房產來的?不會呀,她不會這麼苕哇。 空中傳來飛機嗡嗡的轟鳴聲,眾人不由抬頭朝天上看。 黑烏鴉樣的飛機,雄赳赳地飛了過來,像長了眼睛樣的,在日租界上空盤旋了一圈,就把炸彈母雞下蛋樣的,丟了下來! 泊在江面上的幾艘日本軍艦,砲口轉動著,朝扔炸彈的飛機射擊。不過,比起飛機丟下的炸彈來,日本人的還擊顯得很無力,就像孩子放鞭炮一樣。 “走,快,快進屋去!”荒貨催促。 “快,快,先進屋再說!莫沾火星!”吳明過來攙扶張臘狗。 “張局長,久違了噢您家!”看張臘狗進來,吳秀秀在椅子上略微欠一欠身,跟他打招呼。 炸彈爆炸的地方,雖然離這裡還有些遠,但聲音仍然很響。張臘狗沒有聽到吳秀秀說的什麼,估計也就是打招呼的客氣話之類。 張臘狗對客氣話不感興趣。甚至,他對吳秀秀也不感興趣。 嚴格地說,張臘狗不是個很貪色的人。尤其是別人的女人,他從來就沒有動過心思。這是他與陸疤子、穆勉之、毛芋頭們很重要的區別之一。當然,這並不說明張臘狗很高尚,很正派。張臘狗有張臘狗的想法:別人用過的東西,有麼搞頭咧?要搞,就搞那別人冇搞過的唦!胩裡的個東西,又是別人弄過了的,你也去弄,他也去弄,不就像是上茅廁麼!因此之故,他可以同他的繼女同居過日子,幾十年來,卻少有嫖的經歷,就是同弟兄伙的上妓院,頂多也就是逢場作戲。 張臘狗朝周圍掃了一眼,再盯住對面的女人:哦,這是吳秀秀!老是老了一些,還不是那樣老。算來,也五十好幾了啵?要是別的女人,五十好幾朝六十走的年紀,不說是老得像掐不動的老菜薹,只怕早就像老絲瓜了噢!劉宗祥,做生意找女人都有眼力,硬是隨麼事都比老子高一篾片哪。就是日本人來了之後,劉宗祥很有些背時。 “您家,不是祥記商行的老闆娘子麼,聽說,您家屋裡最近出了蠻多的喜事咧。您家這麼忙的人,麼樣有空到我這裡來坐咧?我這裡,不是隔壁的茶館咧。” 張臘狗在他的局長椅子上坐了下來,悠悠地開了口。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特別強調“我這裡”和“隔壁茶館”這幾個概念。他要用這些話,刺激眼前這個仍然顯得高雅脫俗的女人。 “張老闆,到您家這裡來,是吵鬧您家了咧!我說哇,我們兩家呀,認識打交道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咧,說話咧,也就不消打啞謎了唦。您家聽得到唦,外頭,日本人的租界,差不多都被炸平了咧!我這樣說哇,您家也明白,日本人,明擺著是長不了的咧!就說這處房產啵,只要不是日本人佔著,就是送把你張老闆,又算得個麼事咧!只怕您家瞧不起,不得要噢!”吳秀秀一點也沒有被張臘狗激怒的意思。 原來,吳誠回到祥記,說了鐘媛媛被警察局抓走的事。吳誠並不知道鐘媛媛是被穆勉之的人抓走的。聽到鐘媛媛的名字,吳秀秀心裡就有些不舒服:劉宗祥的妻子在劉公館弄出來的事,吳秀秀聽來都不舒服。只不過,吳秀秀沒有在臉上表現出這種不舒服而已。眼下就不同了。吳誠是祥記的經理,看樣子,這個近四十歲還不娶妻的漢子,跟鐘媛媛的關係不一般!說不定,這麼多年吳誠不成家,就是心中有鐘媛媛!感情的煎熬,感情的神秘,感情的說不清道不明,吳秀秀是過來人。擺平這件事,當然最好讓劉宗祥出面。劉宗祥的身體雖然恢復了,但他那個毛病,最忌諱的就是慪氣。為了吳誠,吳秀秀決定放棄她對劉公館的事“不聞不問”的一貫立場,親自來找張臘狗要人。 “哎呀,祥記老闆娘誒,莫看您家是女流,跟我這個粗人還蠻對脾氣咧!”張臘狗注意到,吳秀秀一直稱他為張老闆而冇稱他為張局長。心裡有些舒服:這鬼婆娘,還可得,還冇把老子當漢奸看,還把老子看作生意人。 聽著外頭逐漸平息的炸彈聲,張臘狗也品出了吳秀秀話中的弦外之音。嘿,這是個幾明白的婆娘噢!也是,日本人就像別人身上的肉,是無論如何也貼不到自己身上來的。老子當這個狗屁警察局長,還不是為了玩味,為了多弄幾個錢!哪個真的是為日本人賣命咧!莫真的到了日本人背時的那一天,老子還成了他們墊背的!劉宗祥除了跟日本人不往來,一向跟各個方面都把關係弄得蠻好。老子也要學乖些,留條後路,總不是拐事!張臘狗很快把吳秀秀的話在心裡過了一遍,決定來軟的。 “不過咧,祥記老闆娘誒,要是說這處房產咧,我是一點想法都冇得咧您家!天地良心!您家也曉得,我張某,雖然窮,也不至於窮到冇得住的地步唦!您家麼時候想要這處房子,您家就開口!我在這裡,您家肯定曉得,還不是做個樣子給日本矮子看?噢,您家今天來,就是為這房子唦?” “張老闆,您家誤會了!我今日當不速之客呀,哪裡是為這處房子咧!說句您家不見怪的話,您家不愁冇得房子住,祥記也不愁冇得房子住。”聽張臘狗的口氣突然變得綿軟起來,吳秀秀覺得,眼前這個青幫頭子,年紀有一把了,也比年輕時節沉穩多了。 “那……您家……”不為這處房子,吳秀秀今天來這裡搞麼事咧?張臘狗實在想不出祥記商行老闆娘主動到警察局來的原因。 “您家真的不曉得?您家的人,捉了我們劉家的人咧!您家應該是曉得的唦,我們祥記劉家,是從來不做犯夜的事咧!”漢口話“犯夜”,是“違法”“違規”的意思。剛才,吳秀秀已經從吳明口裡聽說了,鐘媛媛不是警察局的人抓的。現在,她想憑她遊說,把鐘媛媛救出來。 “噢,是這樣啊!吳明哪,你們捉了祥記的人,麼樣不跟我說哇?冇捉?未必祥記的老闆娘誣賴我們不成?” 搞了半天,是為這個事?張臘狗心想,不就是一個人麼?只要冇送到日本人那裡去,做個順水人情,又算得了麼事咧。 “麼事啊?你們冇捉人?是經濟警察處捉的?噢,老闆娘,這就是了。我說麼,捉了祥記的人,麼樣我會不曉得咧?麼樣辦咧您家?經濟警察處不在我這裡,那裡是穆勉之的地盤。” 一聽是穆勉之那邊的事,張臘狗就不想管了。如今這年頭,得罪哪個都不好。再說,吳秀秀跟我張臘狗的關係,未必就比穆勉之跟我的關係親近一些?個把媽,難道老子睡著不燒還要爬起來燒?老子張臘狗犯不著! “張老闆咧,您家這話,就有些見外了咧!您家這裡,才是警察局唦!穆勉之那裡,是該您家管的咧!您家這樣說,要就是不想幫祥記的忙,要么就是怕穆勉之。說穿了咧,就是您家的警察局,跟穆勉之那裡的經濟警察處,位置是平起平坐的。” 聽張臘狗的口氣,吳秀秀覺得,遊說成功的希望,已經不大了。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青幫頭子,還是那麼精明,顯然,比他年輕的時候更老到了。吳秀秀記得,當年,用兩隻蛐蛐,她就可以挑得張臘狗殺了他的把兄弟陸疤子。如今,要再挑起他去找穆勉之要人,是很難的了。 “話不能這樣說咧,祥記老闆娘!您家不就是想激我一下子麼?您家的心思我都曉得。我也跟您家明說了,人咧,我還是要去要的,不是為您家激我,是為了我的面子!他個把媽穆勉之是經濟警察,除非人家夾帶鴉片違禁品,不然,個把媽的,他冇得捉人的權力!我這樣說,您家滿意了啵?” 說完這些話,張臘狗得意地瞄著吳秀秀,嘴角露出些須炫耀的笑意:你這鬼婆娘,事情老子是要辦的,人情債老子也是要你欠的。但是,老子就是不鑽你做的籠子。 “還是您家想得周全!冇得話說,到底是老江湖了咧您家!” 吳秀秀也瞄了張臘狗一眼。她的心思和張臘狗不一樣。只要你張臘狗鬆了口,吳誠那裡也就有個交代了。只要事情辦成了,哪個還管今後怎麼樣呢!看日本人這三天兩頭挨炸彈的形勢,明天早晨漢口插麼旗子,都難得說咧! 在劉公館客廳裡,穆勉之踱著小步,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 在毛煙筒和六指看來,穆勉之很像一頭被蒙了眼睛的老驢,在磨道上反复地轉圈子。如果要說此刻的穆勉之與磨道上的驢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磨道上的驢轉的是圓圈,穆勉之是在兩個點上來回地轉。磨道上的驢子轉圈的時候,很可能沒有什麼想法,即令有,頂多也就是祈禱快點停下來,喝點兒水,弄點草料到肚子裡去。穆勉之在兩個點上來回地踱,腿子幾乎是下意識的,或者說是麻木的,最活躍的是他的腦袋。轉著圈子的穆勉之,腦袋里活躍的,不是如何停下來不轉了,也跟喝水吃草料沒有關係。但要他自己說出此刻腦袋裡翻騰的是什麼,恐怕也很難。只有一點是最清楚的:那就是鍾媛媛。 看穆勉之轉圈子的人裡頭,心裡最不安的要數毛煙筒。他心裡有數。剛才,在雜物間裡,他差不多就要得手了。他記得,那女子的褂子被他扯開了,要不是那女子死命地抓他,死命地把腿夾著,褲子也早就褪下來了。唉,幾柔酡的女人喲,就是摸扯了一陣,也就是摸幾下,就讓人忘不了哇!這樣柔酡的女人,要是睡成了,就是死了,眼皮子也閉得緊些唦。胡思亂想的毛煙筒,看穆勉之仍在轉圈,心里大是不解:寨主到底是麼樣了噢?從來都是敢作敢為提得起放得下的,麼樣在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身上,這樣子冇得決斷咧?我不就是想玩一下子麼,捉來的人犯,弟兄們玩一下子,這樣的事情,算得個麼事咧。平常,他也冇管過呀!未必,這女人,蠻有來頭?不就是跟劉宗祥有些關係嗎!說穿了,也就是劉宗祥老婆抱養的姑娘唦,犯得著這樣護著!難道是怕劉宗祥?也不對呀,連劉公館都敢佔,連劉宗祥的保鏢都敢打死,還怕抓他的養女? “爹,您家歇一下子咧,喝點茶。” 跟著穆勉之又回到劉公館的六指,心裡也很是不安。不過,他的不安是擔心穆勉之的身體。在六指的印象裡,他的干爹很少有這樣激動的時候。像這樣不停地轉圈子,不是激動是麼事咧!個把媽的煙筒哦,真是個惹事的精!要他不捉這個女的算了,他偏要捉回來。我就曉得,麼事嫌疑犯唦,他就是騷不過!瘦得像香簽,渾身冇得四兩肉,還不曉得有幾騷!這好,也不曉得拌動了乾爹哪根筋,讓他這樣難受! 六指朝毛煙筒瞥了一眼,這一眼充滿怨恨。 恰在這時候,毛煙筒也在朝六指看,讀出了六指眼神裡的不滿,也白了六指一眼,低下了頭。 平常,六指很聽毛煙筒的。這倒不是因為毛煙筒年齡大些,而是六指覺得毛煙筒比自己賊些。毛煙筒也從不小看六指。一來六指是寨主的干兒子,二來六指武功了得,也不缺心眼,不是個可以隨便馬虎的人。低下頭的毛煙筒心裡直竄火:人又不是我一個人捉回來的!老子不就是摸了幾下麼,又冇弄成,又不是你們的姑娘妹子,麼樣搞得這樣像是死了人樣的,蠻嚴重唦! “六指誒!過來!” 穆勉之終於停了下來,不轉圈子了。他喊六指,但是,臉卻對著那扇高大的落地窗。 “我在這裡咧,爹!有麼事,請您家吩咐。”六指站在穆勉之身後,毛煙筒也乖乖地跟在後頭。 突然,穆勉之轉過身來,眼睛裡射出灼人的光來,在六指和毛煙筒身上掃了一遭:“這姑娘的事,嘴巴都關緊點!明白了冇?” 見六指和毛煙筒一起點頭,穆勉之從他們的眼睛裡,知道他們根本就沒有明白,也不管,自顧說下去:“我曉得,你們根本就冇明白。算了,只照我說的辦就是了。這個姑娘,就關在這裡,不是關在雜物間裡,是……是就讓她在這裡,在這裡樓上住!聽清楚冇?就讓她在這裡的樓上住,讓她舒舒服服地住在這裡,她要么事就給她麼事,就是莫讓她跑出去!” “聽明白了!要是她非要跑出去咧?”六指很認真地問。他問得有道理。他乾爹說的很清楚,不是關押,是照顧。既然是照顧,被照顧的人就有行動的自由。 “哎呀,兄弟,這也算問題?我們不曉得把她攔住?”毛煙筒接過話茬。受了穆勉之的呵斥,挨了六指的白眼,毛煙筒覺得自己應該表現一下了。 “我跟你說,六指,這個姑娘伢,要是出了一點事,不說是傷了皮毛,就是掉了根頭髮,老子拿你是問!別的人,該做麼事做麼事,哪裡好玩哪裡玩!” 穆勉之氣沖沖說完,轉身就走,剛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六指誒,等一下,我叫我那邊管家的媽子過來。”說完,停了一下,似還想補充什麼,又沒有想好,邊揉太陽穴,邊朝外頭走。 “煙筒哥,還站在這裡搞麼事唦,還不快照顧爹回去?” 看毛煙筒呆呆的,六指心生同情:騷吧,還騷不騷?這回,冇騷成還不說,被罵苕了啵! “喲,這不是穆老闆麼!” “咦?巧了咧,張局長,您家大駕光臨,麼樣都不打個招呼咧?也讓穆某有個迎候的機會唦!” 在自己的住所附近看到張臘狗,穆勉之的確吃了一驚:這個老雜種,冇得好事不登門。他的好事,多半就是老子的拐事! “哎嗨喲,老哥子誒,看您家是麼樣在稱呼喲!麼事局長巴掌咧,賣玻璃的遇到賣鏡子的,我們心裡不都是亮的?”如今的張臘狗,說話不能說急。一口氣說了這多的話,肯定要咳喘一陣。 “是呀,對呀!張兄,您家這當局長的,都這樣子說,我還有麼話說咧!哎呀,我說張兄誒,您家這咳喘的毛病,只怕是有一陣子了啵?要過點細咧!這鬼毛病,像這天氣一變,就蠻拐的咧,來,來,請進,請進。”見張臘狗繞彎子,套近乎,穆勉之也就說些不相干的話。 “我看就免了吧,穆兄!說老實話,我也不是有意要到您家府上打擾您家的,也就是隨便轉下子,嘿,也是有緣哪,在這裡碰到了。”張臘狗咳喘了一陣,蠟黃的臉有了些血色,“就是這病唦,底下的人,要我多走動走動,誒,穆兄,聽說,您家這裡,捉到了一個共產黨,還是個女的?” “哦?有這事?我麼樣不曉得咧?您家未必不曉得,我們經濟警察處有我們的事,捉共產黨搞麼事唦?說句您家不喜歡聽的話,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好,跟我們經濟警察狗屁相干?”張臘狗的來訪,雖然在穆勉之的意料之中,但張臘狗來得這麼快,倒是穆勉之沒想到的。穆勉之決定來個一問三不知,以攻為守。 “咦——!怪了!怎麼傳得吼吼神的,說法租界洪門山寨捉到個女共產黨……” 張臘狗盯著穆勉之,看穆勉之矢口否認的神態,覺得不可理解:怪了,個老把媽的穆勉之,一生都只喜歡鑽錢窟眼的,麼樣陡馬地參與政治,維護起共產黨來了咧?看來,這事還不簡單,其中必有隱情。也罷,老子跟他也是差不多的人,何必在這事上頭翻臉咧!弄不好,外頭還說老子是死心塌跟日本人捉共產黨。他穆勉之要是自己把這個女共產黨送給日本人,就讓他到日本人那裡去邀功吧。吳秀秀說得對,個把媽日的,日本人的氣候,看來真是長不了的。咦,老子答應了把人交給她的!麼辦咧?噢,她以後要是問起來,老子就照直說,是穆勉之那老王八蛋捉的,他說有日本人在後頭抵腰,不肯交人。 在穆勉之臉上盯得越久,張臘狗就越是覺得穆勉之在做戲。越是覺得穆勉之在做戲,張臘狗的心裡就越是得意:穆勉之,你個老雜種哦,賊了幾十年,玩了一輩子光棍,到老了,還要栽到東洋矮子手裡! “張局長,要說交情咧,您家剛才也說了,我們哪,是賣玻璃的遇到賣鏡子的——心裡都是亮的。要說公事上頭咧,我們這裡是您家的下級。我們未必還敢不聽您家的命令?這樣,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頂好,是請您家派幾個弟兄,來我們這裡搜一搜。” 張臘狗的心思,穆勉之哪有猜不出來的咧!分分合合,扯皮鬧襻,幾十年了,相互間太熟悉啦,尾巴一翹,都曉得對方屙出來是乾的還是稀的。 “誒,穆兄,言重了,您家這就言重了咧!都是為皇軍效力,共產黨,您家捉,我捉,都不是捉?今後咧,您家儘管捉,儘管捉!告辭,告辭!” 張臘狗朝穆勉之一抱拳,嘴角眉梢都是笑。 等張臘狗轉身走遠,穆勉之朝牆根吐了一口稀痰:呸,臘狗雜種呃,你以為你贏了?看你的那個相哦,像是睡著了笑醒了哇!莫慌,老子把腳印抹平了,再來跟你好好玩! 一向臥在牆根的那條野狗,也許是久經飢餓和戰亂,也修煉得很有些道行了。它虛瞇著狗眼,目睹了張臘狗和穆勉之打嘴巴官司的全過程,居然無動於衷。只是穆勉之吐在牆根的那泡稀痰,由於太稀,濺了幾滴到它臉上,讓它感到頗受侮辱:狗日的——噢,不,穆勉之不是我們日出來的!我雖然只是一條狗,哪怕只是一條野狗,也該有狗的尊嚴唦!為麼事要把痰吐到我臉上咧——狗臉就不是臉?野狗眨了眨狗眼,甩了甩狗頭,試圖把沾在臉上的痰液甩掉,結果還是有痰沾著的感覺,不由心頭火起,聳起頸毛,對著穆勉之吠了起來! 嘿嘿,老子今日真是走背運咧,連這匹野狗子都欺負老子!穆勉之朝野狗瞥一眼,然後在地上搜尋,指望能撿到一顆石頭或土疙瘩之類。 “今日真是邪得很咧,地上連一顆石頭瓦渣都冇得!往常噢,地上的石頭瓦渣多得踢腳!” 集家嘴碼頭,被夜色染得黢黑黢黑的。 一條日本巡邏艇從江里衝過來,攪起一股浪梗,模糊了江水的渾黃與漢水的清凌。巡邏艇上的桅燈,似久病垂危人的眼,渾濁無神,僅勾勒出巡邏艇霸道的身影,只有艇上的探照燈,鬼眼似的,射出冷颼颼的光柱,四處晃動,令人心寒。 一條跳板,搭在一條帶篷的木船上。從外表看,這是一條很普通的載貨船。長江和漢江上,這種樣式的船很多。鐘媛媛和吳誠站在跳板邊,噥噥地說著什麼。吳明和羅英站在離他們不遠處,依偎著,靜靜的。 “該走了,不早了。”吳明耳語著。 “我曉得!你呀,一點都不曉得體貼人!我們麼,老夫老妻了咧,看人家,十幾年才碰到。”羅英把嘴巴挨在吳明的耳朵邊。 “我還是送你過江吧。”吳誠離鐘媛媛不到一尺遠,在羅英夫婦看來,他與鍾媛媛是挨在一起的。 “何必咧,有警察送,還不保險?”鐘媛媛聲音輕柔,身體也朝吳誠這邊靠了靠。 吳誠感覺到——不是聞到,而是感覺到,一股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清香,柔柔地貼了過來! 噢,世界上,原來還有這麼美妙的味道呵!我這十幾年等的,可能就是這種味道罷?或許,二十幾年做生意,真的把腦殼鼻子給弄麻木了?開始,對靠過來的香軟的身子,吳誠只是惶惑地垂下雙手,不知如何是好,也就是那麼一瞬間,好像從夢中驚醒過來一樣,他舒開雙臂,緊緊地摟住了鐘媛媛。 “麼樣噢?下雨了?”鐘媛媛抬起頭。埋藏太久的初戀,讓這個三十七歲久經征戰的女子,聲音嘶啞了。噢,一粒種子,沒有及時地發芽開始它生命的旅程,被憋得太久,到底是好事呢,還是壞事呢? “噢,吳誠,苕大的塊頭,麼樣哭起來了咧,噢?”抬起頭的鐘媛媛,看到了滿天的星斗。她用手摸了摸吳誠的臉,摸到一手的濕,不禁也鼻子一酸,把自己的臉也貼了上去。 “還是讓我送你——不,我就跟去吧!” 吳誠用手捧著鐘媛媛的臉。這是一張多麼精緻的臉喲!是的,這張臉,如果在白天看,青春的光澤和柔潤,或許已經不多了,可是,此刻,在吳誠看來,這簡直就是一張觀世音的臉!捧著這張臉,吳誠竟有捧著自己生命的感覺。他下意識地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到現在為止,吳誠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在抹自己的眼淚。我哭了麼?十幾年來,我哭過麼?吳誠還捧著鐘媛媛的臉,只是騰出拇指來,抹她臉上的淚。在吳誠的意識裡,這也不是在給鐘媛媛抹淚,而是在用十二分的虔誠,給觀世音潔面。 “那麼樣行咧?你是生意場上的人,我咧,做的是提著腦殼的事。” 鐘媛媛似乎清醒了許多。吳誠的請求,把她從暫時的浪漫中拉了回來。鐘媛媛是戰士,還是個文學愛好者。當作家,是她的夢。即使在戰火紛飛,戎馬倥傯的日子裡,她也偶爾化殘酷為浪漫,作一些文學的詩意的遐想。當然,這種偶爾的奢侈的遐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戰爭與愛情,人生與愛情,噢,愛情,不是文學永恆的主題麼! !對,牛虻——革命,愛情,纏綿,毀滅!噢,可惜,牛虻是牛虻,吳誠是吳誠,現實,畢竟是現實啊。 “麼樣就不行咧?你以為,我是個怕死的人?你做得到的,我兄弟做得到的,我就不相信做不到!讓我跟你一起吧,就是死,也閉得上眼咧。” 吳誠不記得,什麼時候他一口氣說過這麼多的話,而且,是爭取去幹提著腦袋玩命的事! “算了,吳誠,你生就是生意場上的人。你放心,我會過細的。要是有緣,或許,我們有再見的一天。不早了,我要走了,真的,我要走了,我有蠻要緊的事。要是,明天晚上,你聽到江那邊有大動靜,你就放心,那就是……我還活著。” 鐘媛媛輕輕地推開吳誠,又伸出手,在吳誠臉上柔柔地撫摸了一會兒,還是控制不住,驀地又撲進他懷裡,把臉緊緊地壓在吳誠寬厚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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