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娩世

第3章 第二章1943年——吳明吳秀秀穆勉之張臘狗

娩世 彭建新 29778 2018-03-19
秋天的武漢,似乎還在夏的門檻內徘徊。早晨,人們剛有點秋的感覺,到了中午,燥熱又把人們帶到了夏。好在眼下的武漢,真正關心季節變化的人並不多。日子過得不像日子,不說吃穿的窘迫,就連晚上睡下去,到第二天早上是不是還活著,都是個問題——保不定晚上的哪個時辰,哪家的門被砸開,衝進一夥如狼似虎的日本憲兵或者偽軍的哪個雞雜鴨雜的隊伍,把人從床上拖起來,五花大綁地,或丟到水牢裡泡得精魂出竅;或丟進悶罐車裡,拉到個不知東南西北的地方開山挖石頭;或乾脆弄到日本人研究毒氣細菌殺人武器的試驗室裡,把中國人的性命拿來跟傷寒霍亂炭疽之類的病菌親熱,那時候,就連求個好死囫圇屍都顯得很奢侈。 一行大雁排成個偌大的人字,從北邊的天空移過來,接近武漢的時候,可能嗅到這個城市瀰漫著一股殺氣和血腥,自覺地朝高處挪了挪,領頭的頭雁嘎嘎地招呼了幾聲,攢緊了隊形,加速飄過了長江。

“到底是秋天了,天空都乾淨多了!” 目送著大雁消失在天宇深處,吳明搜索著明淨的天空,心底升起些許感嘆。這原是吳秀秀建在四官殿一江春茶館邊的二層住宅樓,被日本人佔了。他現在站的二樓窗前,曾是吳秀秀經常站的地方。從前,從這裡看大江,對吳秀秀是一種享受。看朝陽如何在大江中嬉戲,然後騰地躍將出來,把水淋淋的朝霞潑灑成滿世界的碎金;看龜山如何頂著夕陽,撥弄著,撥弄著如火的落日燃燒出明天的希望。而今,這裡作為漢口清鄉局的辦公樓,清鄉大隊副隊長的吳明,沒有當年吳秀秀經常有的那種心情。吳明心中,更多的是壓抑和憤懣。漢口清鄉局局長兼清鄉大隊長張臘狗,很信任吳明。張局長也很少到這裡來“辦公”。這清鄉局,除了幾個辦事的文案,就是副隊長吳明了。清鄉隊員們都住在旁邊的平房裡,由於都是漢口本地人,沒有“公務”,想回家和家人聚聚或者乾點什麼個人的事,找吳明請個假什麼的,也很方便。在偽軍們的眼裡,他們的副大隊長吳明,是個肚子裡有“字墨”、身上有功夫的寬厚人。儘管在部下中有威信,儘管部下中也有幾個比較正派點的貼心的人,可對吳明來說,每一天都在與狼共舞。正因為做的是狼窩裡潛伏刀口上舔血的事,年輕的吳明才強壓著喪父的悲憤,忍著和親人對面不能相認的淒苦,謹慎地扮演著人生另一面的角色。到目前為止,在漢口親近的人中間,除了吳秀秀,連他的母親兄弟,都不知道他其實就在漢口,就在漢口清鄉局裡頭當偽軍。噢,父親!一想起父親,想起一輩子老實忠厚勤勞謹慎一身好武功的父親,吳明就悲從中來。

“誒,老算盤,麻煩您家把肖德富喊上來吧。”吳明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對隔壁房間的一個文案吩咐。 “噢,好咧您家!哦,我說哇吳隊長,您家有麼事,直接吩咐就是了,麼樣總是這麼子客氣咧?客氣得我們都不好意思了咧您家!”被稱做老算盤的文案,名叫張本清,是個有了點年紀的干瘦的中年人。老算盤一臉的皺褶,看上去臉皮就是皺褶堆成的,五官就夾雜在雜亂無章的皺褶中,表情達意需要使用五官的時候,五官就在那一堆皺褶中開合蠕動。此人肚子里文墨倒是沒有多少,可算盤特精,帳做得清爽,還有一樁,就是特別喜歡詩詞歌賦一類的玩意,得空就搖頭吟哦一番,也不管有沒有知音同道。 “可惜了,吳隊長,您一肚子的字墨,麼樣不喜歡辭賦咧?我們古人的辭賦,是世界上頂好的東西咧!”不止一次,張本清對吳明發感慨。

“報告!” “黑伢,進來,進來,又冇得外人,何必搞得這麼正規!”吳明招呼站在門外的敬禮的肖德富,“誒,我說黑伢呀,叫你們幾個這些時盯著穆勉之的,盯了冇?有麼新動靜冇得哦?” “盯著咧您家!我,皮筲箕,還有篾片,我們弟兄幾個換著盯咧您家!冇得麼蠻多的動靜,就是聽說——只是聽說咧您家,穆勉之在活動做麼警察局長。”黑伢報告著。在吳明比較能信得過的幾個人中,黑伢肖德富算是表達能力稍微強一些的。 “咦?他穆勉之的人,私通共產黨新四軍,他還能當警察局長?這不是邪了麼!”吳明嘴巴罵罵咧咧,很激憤的樣子,心裡卻平靜得很。要按他的心思,巴不得馬上就脫下這身黑烏鴉皮樣的偽軍服,還原成原來的吳明,過正常人的正常生活。可這警察局是個要害部門,如今好容易有機會競爭了,可不能讓穆勉之拿了去。

“是呀是呀,我們肚子裡都是這樣想的唦!狗日的穆勉之,憑麼事佔幾個茅廁不拉屎?還不如給我們青幫,張堂主當清鄉局長,您家當警察局長,幾好!”黑伢在旁邊一個勁地阿諛。 嘿,看著還蠻老實的黑伢,麼時候把拍馬屁的本事學得這麼熟的?吳明朝黑伢臉上瞄了瞄,心裡尋思口裡卻說:“你心裡真是這麼想的?” “那還有假的?我們這幾個蠻要好的弟兄就不說了,隊裡其他的弟兄,凡提到您家的,都冇得不服招的,冇得哪個不是這樣想的呀您家!您家不信?天王老子地王爺,良心作證哪您家!” “我麼樣不信咧?我曉得你們這些弟兄對我好。可我們都要要記著,我們當家的,是張堂主,莫要搞錯了,曉得不?” 吳明不是想听人家拍馬屁。可忠心表白和拍馬屁,往往是很難得分得清楚的。很多時候,要想搞清楚人家對你的態度,需要在一大堆臭烘烘的馬屁中辨認,哪些是真心,哪些只是馬屁。要想真心地不受馬屁的污染,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根本不在乎或者從根本上拒絕任何表白。可人活在這世界上,出於各種目的,需要溝通,需要理解,需要支持,於是就有了真真假假的馬屁和假假真真的真誠,於是就有了複雜的味道瀰漫在我們複雜的人際關係中。

“那是,那是,這我們都曉得咧您家!這個堂口是張局長他您家打下的江山咧,他您家的虎威,總是在那裡的咧您家!” 黑伢也朝吳明臉上瞄了幾瞄,他心裡也在想,今日個,年輕的隊長是麼樣搞的哦,是不放心我們咧,還是在試探我們咧?到底是肚子裡的字墨多,心思都深些。不像我們,壞是蠻壞的,可一根腸子通屁眼,直的!哪像吳隊長,肚子裡不曉得有幾多的彎彎腸子!嘿,不對呀,我們的堂主張老爺子,肚子裡也冇得麼字墨呀,麼樣也那多的彎彎腸子呢? “我說哦,黑伢,把值班的安排好,莫馬虎啊。”吳明誇張地打了個哈欠,從椅子上站起來,揉了揉鼻子,“到底是立了秋,就是乾燥些,鼻子裡總是癢癢的。” 有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他有些惦記。

吳明往家裡趕的時候,羅英正在朝門框上插門板。 這是靠近集家嘴難民區的一棟板壁平房。日本人佔領漢口之前,這一帶,是商賈雲集貿易最活躍的地方。 這裡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這里永遠是最活躍的市場:處在漢正街、集家嘴、四官殿三處交界,而這三處地方,又是漢口水陸碼頭的交匯之地。無論是水路上來的貨,還是陸路上來的貨,或在這裡周轉,或在這裡交接;天南地北的行商坐賈,或操著各自的鄉音,或憋著蹩腳的漢口話,在這裡尋金扒銀。日本人侵占了武漢,把離這裡百來公尺的一帶地方劃作所謂“難民區”,這裡才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沒有了過去那種繁榮陞平的景象。眼下這一帶的門面,除了零星的本地商舖,主要是日本人開的商行。至於漢口人稱之為“挖地腦殼”擺地攤的,偶有所見,也就是賣些與吃喝無關的玩意而已。

與吃喝有關的東西,基本上都被日本人“管制”了。 “先生,買蟈蟈啵?弄兩個拿回去給您家的伢玩咧!”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扯起尖尖的喉嚨,朝吳明喊。 幾隻做工粗糙葦篾編的小籠子裡,胖胖的蟈蟈瞪著玻璃珠子樣的眼球,盯著籠子外面的世界。也許,蟈蟈們期盼著跑到籠子外面來,指望籠子外面有自由。可它們不知道,籠子外面同樣是不自由的,不僅不自由,而且更其悲慘。 吳明蹲下來,想給羅英買兩隻蟈蟈。他記得,在學校讀書的時候,羅英就喜歡蟈蟈。後來,他們一起隨馮蝶兒到了山里,歲月多難,把少年時代的一點童真稀釋了。現在他們又一起潛伏在被日本人佔領的漢口,不可預知的危險,像影子樣伴著他們。有一籠兩籠蟈蟈,有一聲沒一聲地一叫喚,或許可以鬆弛緊張的神經?可一想羅英坐堂醫生的身份,掛個蟈蟈籠子,似乎有些不像。

“噢,算了吧,經秋的蟈蟈,也沒有幾天的壽命了。” “這您家就外行了咧!是的,經秋的蟲子是冇得蠻長的陽壽了,可勁足唦您家!您家聽,這喉嚨,硬是比知了的喉嚨都粗呀!您家曉得為麼事它有這足的勁?是它曉得命不長了唦!您家未必不曉得,凡是命不長的東西,勁都蠻足的咧您家!”賣蟈蟈的孩子,像個積年的老販子,嘴皮子很是利索。看來,生活的擔子,可以壓出機敏和早熟。 朝周圍瞄了一遭,擺地攤挖地腦殼的,擺的都是些與吃喝無關的東西。像什麼糧食噢食鹽之類的東西,只日本人開的鋪子裡才有賣的。 “是鹽蛋麼?冇得雞蛋?”吳明朝一個攤子走過去。攤子上擺著幾十個蛋,是鴨蛋。這老人吳明好像面熟,是經常在這一帶賣蛋的。

“是鴨蛋咧您家!鹽蛋?這如今,連人吃的鹽都冇得,哪裡有鹽醃鹽蛋咧您家!雞蛋?如今難得有雞了咧您家!為麼事?雞要吃糧食唦。連人都冇得糧食吃,哪裡來的糧食餵給雞吃咧?再說咧您家,也不敢喂呀!個婊子養的日本人,硬像是黃鼠狼變的,不曉得幾喜歡吃雞。噢,噢,不是的,不是的,是皇軍,是皇軍喜歡吃雞。這是鴨蛋。管他的咧,鴨子麼,放進湖里,隨便麼事蝦子螺螄它們自己找點吃,不吃糧食。”賣蛋老人朝吳明臉上瞄了瞄,終於肯定吳明不是漢奸了,才繼續兜售他跟前的鴨蛋。 “鴨蛋好哇您家,清火咧您家,秋天到了,燥得很,弄個把鴨蛋做個湯,抓一把青菜丟進去,蠻清火的咧您家!” 買了一斤鴨蛋,朝家裡走,看到羅英還在上門板,吳明趕快把鴨蛋朝羅英手裡一塞:“嗨,我說了多次,上門板下門板這樣的事,讓我來做。”

“看你說的!讓你來做,可經常幾天都看不到你的人,那我這門還開不開呢?”羅英接過鴨蛋,又愛又嗔地用手在吳明的身上撣了撣,“一立秋,這天就燥得不得了,漫天塵土灰揚的,你看,硬像是從石灰窯裡鑽出來的!” “羅醫生,你的,很像我們日本女人的!不,簡直,比我們日本女人還要好。我們日本女人,是不工作的,你的,又工作,還是高明的醫生,又照顧丈夫,真正的能幹,大大的能幹!” 隔壁是一家日本綢緞鋪,說是專賣東洋綢緞,實際上,真正的東洋綢緞很是有限,絕大多數還是中國湖州一帶的貨色。綢緞舖的日本老闆是個生意精,住長了,跟吳明一家也熟了,早晚見了面常打招呼。 吳明現在住的地方,是漢口最熱鬧最好做生意的地方,除了像吳明這樣跟日本人沾了關係的中國人之外,一般中國人是很少能住的。這些原本都是中國人開商舖的房子,都被日本人住了。這些日本人,雖然不是扛槍殺人的兵,可也是跟在殺人者屁股後頭到這裡來發財的。 選這樣的地方居住,吳明兩口子也是有考慮的。這里人煙稠密,交通方便,且多有日本商人居住,既便於收集情報信息,也便於隱蔽。 “噢,噢……松下先生,看來,還是我們中國女人多災多難哪,要不然,我就可以坐在家裡享福囉!”羅英同日本老闆敷衍著,同丈夫朝家裡走。 吳明象徵性地對鬆下點點頭,扶了扶懸在門口的葫蘆。 這葫蘆是中醫行醫的標誌。在山里新四軍醫院裡,羅英在一位很有造詣的中醫身邊工作了好幾年,不僅學會瞭望聞問切,還學會了自製膏丹丸散。她本來就對中醫中藥有興趣,加上肯鑽研,對中醫的醫藥醫理已頗有心得,在臨床上也有相當的積累。帶著任務到漢口之後,她仍然用行醫作掩護。看羅英年輕,又是個女流之輩,剛開張時節,求診的人並不多。可過了一段時間,找羅英診病的病人就絡繹不絕了。戰亂之年,疫病不斷。黎民百姓,有點傷風咳嗽頭疼腦熱,根本就不叫做生病。真的大病上了身,要診治吧,又沒有錢。對大多數窮困之人說來,生病和死亡幾乎是一個意思。集家嘴這一帶,人煙稠密,可富人並不多。羅英這個家庭似的診所開張之後,開始也是門可羅雀,後來,有那實在病得不輕又實在不甘心就這麼去見閻王的病人,來這裡試一試“水性”。再後來,來這裡求診的就多了。這不是因為這一帶的病人突然增加了,而是羅英的醫德醫術開始在這一帶有了口碑。病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往往覺得醫生年紀越老越好。可如果真有年輕的醫生給他治好了病,病人的嘴巴就是最有說服力最權威的廣告。年輕的羅英醫生醫德高尚醫術高明的名聲,就是這樣的廣告傳播開來的。 “還冇吃啵?”見大門已經關好,羅英一個轉身,就撲到吳明懷裡。 “冇吃噢,好幾天冇落屋,心裡惦記呀。”吳明摟著妻子,胳膊用力地收,他感覺到,自己用力摟著的,不是實實在在溫香的肉體,而是一團世界上最柔最柔的情愫。 “我也惦記呀!其實,我倒冇得麼事,你一天到晚在虎狼窩裡,真叫人揪心哪。”羅英的頭從吳明懷裡掙出來,仰著的鵝蛋臉上,被淚水濡得濕漉漉的,密密睫毛上的淚,一如葳蕤春草上掛著的晶瑩露珠。 “也冇得麼事蠻嚇人的,不就是和虎狼混在一起嗎?有時候呀,這樣反而還安全些。你難道忘記了,有燈下黑的說法麼。”吳明的嘴唇,在妻子頭髮上輕輕摩挲,體味她頭髮上那淡淡的皂香。 “用的是麼肥皂噢?” “麼肥皂,還不是日本人的肥皂!跟你學的唦,燈下黑唦。哎,也真是這個理咧。你在虎狼窩裡混,我咧,在虎狼窩的邊邊上混,不沾些虎狼的氣味吧,還真混不像。”羅英仰起頭,額頭剛好夠著吳明的下巴,“有幾天冇刮鬍子了哇,劂人!” “我看哪,你只說對了一半哪!我身上咧,興許有些虎狼的味道,您家身上呀,是一點虎狼的味道都冇得咧。尤其是你這頭髮上,不僅冇得一點虎狼的味道,我聞起來,還蠻舒服的咧。日本人,人是壞得流膿,可東西做得還硬是冇得話說。” 吳明抱起羅英,輕輕地放到床上,像放一件經不起磕碰的瓷器。眼下,吳明的嘴巴最忙,要吻羅英的頭髮,又要說話,話音就不是很清晰,咕噥咕噥的。 “你看你,真是有些虎狼味了。我記得,你原先是不帶渣子的,現在呀,動不動嘴巴里頭就帶渣子。”羅英依偎在丈夫懷裡,身子越來越軟,聲音越來越糯。 “哦,噢……” “英子,麼樣了哦?麼樣了噢?”吳明滑了下來,感到臉上沾了一臉的淚水。 “冇得麼樣,我是想噢,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咧,你看你,原先哪,不曉得幾精壯馬力的。”無聲而泣的羅英終於抽搭起來。 “哎,你說得是,說的是呀!我們這過的,真不是正常人過的日子呀!可有麼法子咧,任務呀!也真是呀,在外頭呀,在刀尖上過日子,說違心話,做違心事,爹死了不能送終,娘在跟前也不敢認。一天到晚緊張得不得了,巴心巴肝地趕回來跟你在一起吧,竟一點用都冇得!打得死老虎的人哪,簡直都廢了哇。”吳明疲軟而又傷感。 “那也莫這樣說,哪能就廢了咧?都是鬱悶成的。中醫說得有唦,情鬱而不通,洩也不暢。”羅英淚漣漣的臉,在丈夫胸脯上揉,她感到,吳明的呼吸,又粗重起來…… “這天氣是不是變了噢?”張臘狗把長衫的下擺朝腿上拉了拉,下意識地問站在身後的荒貨。 “冇哇,冇變天哪,麼樣,您家不舒服?”荒貨抹了抹額頭上的密密的汗珠子,瞥一眼戶外辣辣的陽光,瞥一眼靠在躺椅上的張臘狗。 “這人完了。”荒貨看著瑟縮萎頓的堂主,心裡得出了這個結論。 “不曉得是麼樣搞的,我像是有些冷索索的。個把媽,這房子太高了,也有高的壞處。我說哦荒貨,上回吳明押運糧食,帶的是哪幾個人哪?”其實,張臘狗並不很冷,只是有些涼意。他知道,他身上哮喘的毛病,熱一點倒不要緊,就是受不得涼。有一把年紀了,身上又有些病,這是滿堂口的人都曉得的,他也就樂得跛子拜年——以歪就歪,不管有病無病,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做出個有病的樣子,讓大家都曉得他是個病殼子,對他也就少些提防。進入老年之後的張臘狗,更加老辣了。 “很有些人咧,您家說的是?噢,好像有皮筲箕、黑伢,還有噢篾片他們幾個。”荒貨聽出了,張臘狗對上次吳明押運糧食失手有疑問,頓生警惕。張臘狗的青幫堂口裡,表面上,荒貨對誰都是等距離的關係,可內心,他非常欣賞吳明。小伙子有功夫有本事精明能幹,更難得的是還知書達理。這樣的人才,在只曉得打打殺殺吃喝嫖賭的堂口,真是罕見得很。在荒貨看來,這個堂口如果要選接班人,吳明是最佳人選。只是不曉得張臘狗心裡是怎麼想的。至少,堂主表面上是信任吳明的。張臘狗老了,老了的張臘狗疑心更重了。這一點,一直貼身的荒貨心裡很清楚。 “等一下,你把他們幾個叫來,一個一個地叫來,我有話要問他們。噢,荒貨呀,不是別的意思,你是曉得的,我咧,蠻喜歡吳明,可越喜歡的人哪,就越要,嗨,麼樣說咧,意思,你是明白的唦。”張臘狗沒有望荒貨。他似乎知道荒貨的心思。 “是的,是的,您家深謀遠慮,愛護年輕人,想的深,我們冇得哪個趕得上您家的心思。”荒貨瞥一眼張臘狗,在自己的額頭上揩了一把。 “個把媽,真是老了哇,真是虛了哇!看看,你嫌熱,我還嫌冷,真是!”張臘狗也瞥一眼荒貨,話說得很不經意。 “黑伢,你就叫黑伢唦?荒貨噢,你莫走唦,又不是外人”張臘狗還是靠在躺椅上,在荒貨看來,氣色還是很差。 “報告局長!是的,您家,小的叫肖德富,黑伢是弟兄們起的個諢名您家!”黑伢做了個立正敬禮的動作,可做得不倫不類,看上去很滑稽。 “噢?你叫肖德富?我是你們的局長?我就是你們的局長?”張臘狗突然坐了起來,眼裡射出兩道刺人的光來,整個人再不見一絲萎頓模樣。 “我跟你說,黑伢,個把媽你要搞清楚,我是你們的堂主,我首先是你們的堂主,再才是你們的局長!個把媽的,老子是不是局長,你們喊不喊老子局長,都冇得關係。老子是這個香堂的堂主,這一點,你們一點都不能馬虎!這雞巴局長,是日本人封的。眼下是日本人得勢,局長局長,喊得蠻有味!個把媽你們還當了真?以為真是麼事好東西!中國人背地裡戳背心骨罵漢奸!只有老子這堂主,才是真的,是老子刀刀槍槍殺出來的!個把媽日的,當日本人的局長,是冇得辦法,是為了保住這個香堂,保住你們這些雞巴日的能夠神氣舞揚吃香的喝辣的總是過快活日子!你們以為日本人是苕?把個局長的帽子隨便就送給哪個戴?要不是老子這個香堂的勢力,他日本人瞄都不得瞄你!” “您家喝點水,喝點水……”荒貨遞上一杯茶。他瞅瞅張臘狗,發現他的額頭上居然沒有一點汗。臘狗這老狗日的也怪了,無端發這麼大的脾氣,不曉得是對這哪個來的。顯然,不是對這個黑伢。黑伢算得個麼事呢?多半是敲山震虎,怕我們這些人看著他病了,馬虎了他。 “黑伢不懂事,不會說話,看他平時蠻聽話,也蠻辛苦的,您家就饒了他咧。” “噢,那倒也是的,聽說,平時也是蠻聽話的。”張臘狗復又倒在躺椅上,籲出很長的一口氣來,“荒貨哇,不是我無端的發脾氣呀!你是香堂的老人了,你也曉得,這多年我們是幾不容易!起起落落,死人翻船,曉得幾多變故,我們這個堂口就是冇倒!這漢口哇,隨哪個掌作,都有我們的一碗飯!我是怕翻船哪!年輕的時節呀,不曉得怕死,到老了啵,黃土快埋到眉毛尖的時節,倒怕起死來了,哦,我怎麼說遠了咧?黑伢呀,我問你,上回押運糧食,洪門的那個老六毛芋頭,到底是麼樣死的?”也許是聽了荒貨的勸,也許是發洩之後通了筋絡,張臘狗語氣舒緩了。 “噢,您家是問那個瘌痢腦殼呀!回堂主的話,他麼樣死的,我們都冇看到哇!倒是他叛變日本人通新四軍,是新四軍的人說的,還是當著眾兄弟的面說的咧,這是都聽到了的。”聽了張臘狗的問題,黑伢鬆了一口氣。在他看來,張臘狗今天對他發脾氣,真是冇得一點來由。他黑伢算什麼呢?頂多也就算是個小蝦子吧,值得他老堂主親自發這大的脾氣?聽堂主的口氣,像是哪個上了我們吳隊長的眼藥吧? “個把媽你們幾個,都是吳隊長身邊的人,要多注意他的安全,他是個人才!麼樣,上回,他是不是吃了蠻大的虧呀?”張臘狗問得懶洋洋的,荒貨聽得卻是一驚:麼樣哦,堂主像是懷疑吳明了咧? “回堂主的話,我們都是堂主的人,跟在副大隊長身邊,也是為堂主辦事。就是吳副大隊長,也總是教訓我們,要忠於堂主。就說上回被新四軍捉的事,吳副大隊長就一直跟我們關在一起,罪倒是冇受麼蠻大的罪,只是那麼熱的天,都悶在一間屋子裡頭,總是不舒服唦您家。”黑伢似乎聽出了張臘狗問話的意思,說出的話,張臘狗和荒貨都聽得蠻舒服。 荒貨又瞥一眼張臘狗,見堂主臉上很舒展,為吳明鬆了一口氣:黑伢這雜種,莫看長得黑不溜秋的,腦殼還蠻靈光,嘴巴也蠻溜耍咧!看麼時候,要跟吳明這小雜種透個信,凡事要多長個心眼,莫只曉得挖著腦殼苕做。 “好,個把媽的黑伢,你小雜種嘴巴子還蠻是那回事!”張臘狗臉上那些朝下鬆垂的線折子,難得地朝上抻了抻。 “我跟你說哦,黑伢,老子相信你的話,吳副大隊長早就跟我說了,老子只是想對一下實,為麼事咧,就為洪門穆勉之那個雜種,還想當警察局長,放出話來,意思是我們冤枉了他的人,老子不得不過細些!你的嘴巴子,靈光倒是靈光,在該關緊點的時候,要像屁眼夾屎樣地,給老子夾緊!” 聽到張臘狗罵罵咧咧的,黑伢和荒貨都放心了。 他們都曉得,不怕堂主罵人,就怕堂主垮臉。 牛皮巷是一條長不到五十步、寬不過五尺的小巷子,雞腸子樣地和其它同樣雞腸子樣的小巷子聯在一起。原先青麻石舖的石板路,眼下已經臟得很難看出本色了。也是,路是要人走的,出門的人少了,走路的人少了,路也就疏懶了。這種細窄巷子有一樣好處,那就是熱天顯得特別蔭涼,這當然是太陽很少直接照射進來的緣故。 從牛皮巷一家小雜貨舖出來,瞅一眼巷子外頭白花花的陽光,毛煙筒打了個很誇張的噴嚏,晃了晃細長頸子上的瘦腦袋。 “嚯嚯咧!巷子外頭的太陽,真是刺人哪!” “是哦,是哦,都快三伏了麼,也該是熱的時候了”孫孝忠眯縫起他那雙本來很大的眼睛,嘴裡附和著毛煙筒。 在孫孝忠眼裡,毛煙筒簡直就像是自己的親哥哥。這倒不是因為孫孝忠覺得毛煙筒和自己有多麼的親近親切,只是覺得毛煙筒長得太像他孫孝忠的爹。打記事的時候起,爹就是這麼一副沒有多少肉的骨架子模樣,而眼前的這位與自己沒有一丁點血緣關係的“同門師兄”,也似乎從來就是這樣一副瘦猴子模樣。要是我長得像我的爹,眼下我和毛師兄站在一起,哪個不說我們是親兄弟呢?孫孝忠朝毛煙筒瞄了一眼,毛煙筒瘦削的肩胛骨,看上去像是一對匕首,插在背上。 “嗨,肚子也餓了!個把媽這鬼天氣,要是有半斤酒,就一碟鹵豬耳朵,再來兩碗綠豆稀飯,該有幾過癮囉!”毛煙筒在額頭上擦了一把,把個皮包骨的額頭擦出一條顏色曖昧的印跡來。 “那是,那是,有冇得酒倒算不得麼事,有兩碗綠豆稀飯,搞到肚子裡,肯定舒服死了。” 孫孝忠長得像娘,也很聽娘的話。答應孫猴子讓兒子出來混世界的時候,杜月萱再三叮囑兒子,不准沾菸酒,不准到那些臟地方去。今天,他第一次陪毛煙筒出來收“保護費”。他曾問過,這些雜貨舖為麼事肯交錢給他們。毛煙筒告訴他,這些雜貨舖都兼賣鴉片,有的還以賣鴉片為主。 “老子們是禁煙局的,他們不交錢給老子們,生意做得成?我們是禁煙局,就應該真的禁煙?我說兄弟,你是真苕呢還是裝苕噢?真的把鴉片禁了,我們這些人吃麼事咧?日本人靠麼事養那樣多的兵咧?”毛煙筒曾很老到地教訓過孫孝忠。 “煙筒哥,我麼樣就冇看到他們賣鴉片呢?鴉片是麼樣的個東西呀?” 穆勉之洪門山寨的規矩,做“土”的生意,絕對不准沾“土”。穆勉之孫猴子毛芋頭這老一輩的洪門人物,儘管有其它很多惡劣的嗜好,但是不吸鴉片。毛煙筒在進山寨之前,是個“吃貨”沾土的,進山寨拜毛芋頭為乾爹之後,硬是把這嗜好給戒了,改抽了香煙。孫孝忠一家子人都不沾土,他完全是個鴉片盲。 “賣那個東西,麼樣擺在眼面上讓你看到呢?也罷,等下我就讓你見識一盤……嗨,等一下,我麼樣這苕咧,守著鹹魚吃淡飯!走!”毛煙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興沖沖地領著孫孝忠進了紫竹巷。 狹窄的紫竹巷,也像很有些滄桑的風塵客,走了太多的曲曲拐拐的路,顯得凋零而疲憊。 “陰老闆,陰老闆!”毛煙筒扯起喉嚨喊。其實,老闆就在櫃檯後頭。 這是一棟很軒敞的房子,從它的門廊和簷角的雕飾上,依稀可見當年的富麗。如果杜月萱站在這裡,她定會感慨萬端五味雜陳。這處她起初賣笑後來經營的風月場,除了那對粉紅的燈籠和香豔的氛圍,屋宇宛然依舊。 如果孫孝忠知道這裡曾是他母親的傷心之地,不知會不會進來? “噢,哦——毛老闆,您家這是麼樣喊的咧!我是個麼老闆囉,您家咧您家的父親大人還有孫五爺還有穆寨主呀,那才是真老闆咧。您家稀客,這位小哥,麼樣稱呼?” 眼前的這家雜貨舖,鋪面是當年紫竹苑的門臉,貨架隔斷了後堂,也似乎隔出了好多的神秘。被喊做陰老闆的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腦袋上的頭髮長得還算茂密,就是那大約兩寸方圓的頭頂,沒有一根頭髮而且生生地發亮。 “聽說,凡是長面窩腦殼的人,對付女人都蠻狠,這狗日的麼樣不姓陽,倒姓陰咧?”武漢人把頂門心不長頭髮的腦袋叫做面窩腦殼,蓋因其形狀很像武漢的一種油炸食品。毛煙筒盯著陰老闆的面窩腦殼,若有所思。 “我說陰老闆咧,你莫拿話擠我,麼事稀客東客唦,我曉得,您家是嫌我來勤了。您家莫嚇不過,今日我們哥倆是順路從這裡過的。噢,這是我兄弟,我們山寨的鎮寨五爺,是他的親爹。”毛煙筒很羨慕孫孝忠有孫猴子這樣的親爹。自己極盡鑽營,好容易認了毛芋頭這個乾爹吧,還沒有得到麼好處,他老人家就自己先死了。 洪門山寨的人都清楚,他們的六爺毛玉堂,肯定是死了。 六指回來,把新四軍那些“向毛玉堂同志學習”的話學說了一遍,但穆勉之一聽,就曉得這是離間之計,是在下他的眼藥水:“這是哪個高手出的點子,要挑撥老子跟日本人的關係咧?未必是張臘狗的人?不像噢,那張臘狗,恨共產黨,比恨隨麼仇人都恨得狠些咧。” 對於乾爹毛芋頭的死,毛煙筒沒有悲痛,只有遺憾:死得太早了,讓我一點好處冇得到。要是有個像五爺這樣的親爹,寨主還不另眼相看!心裡雖然這樣想,可毛煙筒還是不敢奓翅膀,照樣裝模作樣地戴孝,照樣跟著毛芋頭姓毛。 “只要有好處,只要活得快活,姓麼事不是姓?”毛煙筒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喲,喲喲,孫公子噢,失敬失敬!請進請進!毛公子,請進請進!毛公子,嗨,順路過!您家麼樣這樣說咧!您家就是天天到小號來,也是瞧得起我唦!”聽陰老闆說話,就曉得這是個滑溜溜的生意精。 “熱啵?喝茶咧?噢,坐一下,歇歇熱,吃晚飯。”太陽正當頂,正是吃中午飯的時候,可這陰老闆偏要說請他們吃晚飯。 “哈哈,個把媽,我這才曉得了,為麼事你要姓陰”毛煙筒把端到跟前來的一碗花紅葉子茶朝旁邊一推,翹起了二郎腿。 “喲,喲,毛老闆哪毛老闆,您家這是麼樣說的呢,這是麼樣說的呢!這姓陰冇姓別的姓,哪裡是我作得了主的咧您家!”其實,陰老闆心裡很清楚,洪門的這兩個小雜種,是要打他的秋風,讓他破點財。可他實在是厭煩收了這費那費之後還無休止的敲詐。 “嗨,嗨,我說老闆哪,我們兩個還冇吃中午飯咧,您家未必連綠豆稀飯都捨不得弄兩碗把我們吃呀?我們就是叫花子,捱到您家門口來了,也不是這樣子啵!”一來,孫孝忠覺得這老闆實在太滑太小氣了,二來,也擔心毛煙筒在這裡惹出什麼禍事來。他出來的時候娘反复囑咐過,莫在外頭惹禍。年月不太平,山寨裡頭的人又橫,愛在外頭賭狠。要是真把人家逼急了,就是兔子,弄不好也要咬人的咧。 “哎呀,孫公子,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呀!怪我,怪我糊,怪我糊哇!我哪裡曉得您家們還冇吃中飯咧!也是怪我們吃得早,以為您家們還不比我們更早!綠豆稀飯唦!容易容易,有有!您家們,是不還來兩口咧?”一聽只是要吃飯,僅僅只是吃一餐飯,陰老闆就把懸著的心,重新又放回到肚子裡去了。 “嘿嘿,麼樣,個把媽,老子就曉得你的陰心思,估摸著我們哥倆要敲你一筆,是不?要是依我哇,真的要挖你一耙子!看在我這位兄弟老實的份上,算了。”毛煙筒瞥了孫孝忠一眼,口裡兀自罵罵咧咧。 “有鹵豬耳朵冇得?有?還不快點切一碟子出來?酒咧?拿一瓶出來唦!” “毛哥,這酒辣辣的,嗆喉嚨,有麼事好喝的唦!還是你一個人喝算了,我就喝這綠豆稀飯陪你,好不好?”孫孝忠奈何不了毛煙筒的勸,好容易把杯子裡的酒喝下去了。這是孫孝忠長到十七歲以來,第一次喝酒。雖然只喝了不到一兩酒,可他已經感到渾身發燥了。 “這你就不懂了咧兄弟!你未必冇聽說過,吃香的喝辣的!麼事叫喝辣的咧,就是喝酒唦!喝酒喝酒,九九歸一,喝的就是這個辣味!喝,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哇兄弟!”毛煙筒已經喝下去半斤了,看樣子,還沒有醉,只是有些酒意。 “個狗日的,真是看不出來,這樣的個瘦殼子,倒能裝酒。”陰老闆殷勤上菜,滿臉笑意,一離開桌子,眼神就陰冷陰冷的。 “我曉得,兄弟,你屋裡的家教嚴,我也不勸你多喝了!誒,你不是說冇看到過麼樣吃土麼?嘿,陰老闆,您家是不是引我這個小兄弟到後頭去看下子咧?”毛煙筒瞥一眼臉紅筋漲的孫孝忠,朝陰老闆喊。 “哦,噢,好,好,看下子,看下子。噢,毛公子,有句話哦,在喉嚨裡鯁不過,我還是要說噢,這做鴉片生意的地方咧,冇經過的人,頂好是莫挨咧您家。做土和吃土,歷來是兩不沾的呀,您家是玩家子,是頂清楚不過的咧!我看咧,這位孫公子,還不是道上的咧您家,要是沾上了那東西,不說是穆寨主,就是他您家的爹五爺,還不要了我的命?就是您家要沾,我都是不的準您家沾的咧!說句您家不喜歡的話,您家們要玩別的,我陰某人破財都可得的,沾土這玩意,您家們就只有另請了。不是得罪您家們,這也是您家山寨給我們定的規矩,冇得法咧您家。” 精明的陰老闆,一眼就看出了毛煙筒的心思。這個瘦煙筒鬼,在沒有投奔洪門山寨的時節,是這裡的常客。後來成了到這裡來收“保護費”的,也就沒有再沾土了。陰老闆曉得穆勉之的厲害,要是讓穆勉之曉得了山寨的人在這裡吸土——吃鴉片,他這顆面窩腦殼肯定是保不住的。眼下,看得出來,這個瘦煙筒鬼,是在對孫五爺的兒子使壞。在這條道上,孫五爺的口碑雖然還不錯,但既然是洪門執掌刑罰的老五,就絕對不是良善之輩。噫——這毛煙筒,麼樣硬像是五爺孫猴子的兒子咧。 “誒,陰老闆叻,你說的咧,理是那個理,可麼樣聽起來像是我要害我的兄弟樣的?老子原先吃貨,你又不是不曉得,為了那一口,你曉得賺了老子幾多冤枉錢!個把媽,老子麼樣會把我的兄弟往絕路上推咧!算了,算了,老子們也不消打嘴巴官司了,附近還有麼尖板眼好玩唦?” 毛煙筒嘴裡罵罵咧咧的,心裡也還是有些發虛。真的要是讓孫孝忠沾上了鴉片,孫猴子杜月萱還不剮了他毛煙筒的皮! “孝忠誒,麼樣回得這晚哪?還冇吃啵?快,飯菜還都給你留著咧。”見兒子回來,杜月萱轉身就要到廚房去端飯菜。 “吃了,姆媽!”孫孝忠車身想到自己房裡去。 “吃了?在哪裡吃的?跟哪個在一起吃的?”杜月萱剎住腳步,眼珠子在兒子身上掃。 “哎呀,我說噢孝忠的娘,伢大了,就不要像他還是三歲樣的管了!我曉得,今日,是炎同跟他一起收費去了。哥倆麼,第一回在一起做事,在一起吃一回飯,也是應該的麼,問那麼清楚搞麼事咧。”孫猴子拿把蒲扇,趕了趕身邊的蚊子。 “要是吃了,就去洗個澡,乘乘涼,早點睡。嗯哼?麼樣噢,你像是喝了酒的咧?是炎同要你喝的?你是不沾酒的呀?算了,逢場作戲,朋友哥們在一起,沾一點,有回數的,切莫成了習慣哦,伢咧!” “是的,爸爸,就是呡了幾口,那種雞蛋大的小杯子。” “哎呀,兒咧,你才只十七歲咧,麼樣就喝酒咧?煙筒那雜種,老娘明天要去罵他的!天下這麼多好事,不曉得教一教這個小兄弟,偏要教兄弟喝酒?我說過了的啵,那個煙筒噢,不是個麼好東西,他肚子裡能有些麼下水?我說伢的爹咧,你明天要跟山寨裡頭說,再莫讓我的兒跟煙筒那雜種一起做事!伢的爹誒,你是洪門管事老五咧,洪門弟兄違規出格,是該你管的咧。”杜月萱顯得很激動。經過了太多的滄桑,有過太多的磨難和歷練,杜月萱最在意的,就只有兒子了。 “算了,算了,也就是喝點酒,也不是個蠻大了不得的事,麼樣就扯到洪門規矩上頭去了咧?算了,你就莫要老拈著不放不停地說了!這大的伢了,又不是冇長耳朵!也累了一天了,你就讓他先去洗個澡。”孫猴子心疼兒子,也心疼堂客,該怎麼辦,他心裡有數。個把媽的毛煙筒,繼父老子剛死幾天,還熱孝在身呢,就貪杯作樂,也是太不爭氣了!個雜種,到底不是親養的!隔層紗,差幾差,老話還是不錯的咧!老六哦老六,你白疼他了噢。 一想到老六毛芋頭的死,孫猴子心裡就不舒服。 這竹床,今天麼樣像長了刺樣的噢,身子貼在上頭,不是埂得難受,就是刺癢刺癢的!側著身子睡吧,肋條骨酸,仰躺著吧,背脊骨燙。平常腦殼一挨枕頭就睡得像死人,今天,不曉得麼樣就是不舒服! 竹床就這麼嘎吱嘎吱地響了半夜,這一夜,孫猴子家的老鼠都沒有出洞。 十七歲的青年孫孝忠,第一次嚐到了失眠的滋味! 一陣輕飄飄的感覺,似一隻無形的手,在腦門子上塗抹著迷糊,迷糊似甜蜜的羽毛,在臉上輕輕地撩拂,似熟悉而陌生的精靈,在鼻尖在眼皮子上,翩翩地飛。 “煙筒哥,這是在哪裡呀……” “這呀,是在天堂裡呀。” “天堂裡?好玩啵?” “那還用說,好玩得不得了咧!” “那,我們就一起玩咧。玩些麼事咧?” “在這裡呀,就只能各玩各的了咧。做哥的不能陪你玩,有人陪你玩的。” 清清楚楚的毛煙筒,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咧?在孫孝忠的記憶裡,毛煙筒不是個實在的東西,絕對不像他名字煙筒那麼實在,倒像是一陣煙,對,像一陣煙樣地消失了,消失在那扇神秘的格子門的後頭。 甜蜜的羽毛又飛回來了,哦,撩拂得好舒服哦。 “先生,先生,醒醒……” 甜蜜的羽毛繼續撩拂,從眩暈到清醒:“誒?這是哪裡咧?我冇喝好多酒哇!不就是雞屁眼大的個杯子麼,麼樣就醉了咧?” “先生,先生!” “你是哪個?我麼樣在這裡?” 孫孝忠覺得自己還是在雲裡霧裡,眼前的這個眉眼很清爽的女子,似乎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他的手動了動,挨著的,竟然是滑膩膩女子的胴體!陡然,一股似來自遙遠無極處的膨脹,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他,撞擊得他周身也跟著膨脹起來。噢,身上麼樣冇穿衣服咧?我的香雲紗的褂子,咦?麼樣連短褲子都冇得了咧?是麼時候脫的咧?噢,麼樣這麼子的騷脹咧!噢,噢,好熱喲,好脹喲。 “先生,你……好麼……” “噢,哦,好,你叫麼名字呀?” 孫孝忠覺得自己終於從火焰山的緊張而舒坦的炙烤中,跌落到一種鬆弛的綿軟裡。這種感覺以前有過。那是幾次夢中的經歷,和眉眼都不清楚的女子,模糊不清地糾纏在一起,醒來之後,有過這種類似的綿軟,但更多的卻是空落落的失望,絕沒有幸福和舒坦,更沒有這樣的現實和真實,真實的肌膚相接相親,真實得就在身邊!孫孝忠一個轉身,緊緊地摟住身邊溫軟的肉體,不為別的,就為印證這給他帶來幸福和舒坦的真實的確是真實的。 “美枝子。” 耳畔嚶嚶的聲音,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但隨著聲音和溫軟肉體一起散發出來的一言難盡的味道,卻極其新鮮而真實。 “哦——梅枝子?你姓梅呀?” “美——枝——子。” “是的,我曉得,你姓梅,梅花的梅,梅花,冬天天冷的時候開的花。有這種姓的,呵,叫枝子。誒,怪呀,總像是有點拗口呵,不像我們中國人的名字咧。你,莫不是……日本人?” 呵,玩到日本人的女人窩裡來了,這不是茅廁裡頭盪槳——撬屎(死)麼!突然,孫孝忠感到腦袋回到自己肩上來了,額頭上浸出一層汗珠子! “我係(是)朝鮮銀(人)。” “朝鮮?朝鮮在哪裡?呵,朝鮮,我曉得了,就是高麗唦!麼樣到我們漢口來了的咧?這是哪裡呢?” 很讀過幾年書的孫孝忠,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在夢中,毛煙筒是麼樣把我弄到夢裡頭來的咧? “很遠很遠,讓日本人騙來的。這系慰安所,係為日本人的服務的,中國人很少的來。” 自稱美枝子而被孫孝忠叫做梅枝子的朝鮮女子抽搭起來。 “慰安所,慰……安……噢,怪喲,就雞屁眼那麼大的個酒杯,麼樣一杯就醉了呢?” 昏暗的燈光下,年輕異國女子秀美憔悴的容顏,定格在孫孝忠腦子裡。 若干年後,孫孝忠才知道,慰安所,就是日本人的隨軍妓院。 為征服亞洲征服中國,日本人把大和民族的聰明才智發揮到了極致:開始,他們擔心自己帝國軍人因為長期沒有性生活而軍心動搖,聽任甚至慫恿自己的軍人強姦被佔領地的女人。 強姦一詞,使用到日本侵略軍身上,肯定是太不准確了:強姦孕婦,姦後用刺刀把孕婦的肚子剖開,把那尚未出生的嬰兒挑在刺刀上旋轉作樂;強姦老太婆,姦前先使軍用皮帶把老人的陰部抽打致腫,然後再實施強暴;強姦遭到反抗,大日本帝國的軍人,往往三五個一擁而上,壓頭按手鎮腿,實施輪姦後,再用刺刀將陰部捅得稀爛!不知這些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是否有姐妹是否有母親?這就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日本人在在亞洲的壯舉!創造這些壯舉後被反抗者打死的日本人,幾十年後乃至二十一世紀,還被當作大和民族的英雄供奉在“靖國神社”裡,被日本國的領導人參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對其他國家其他民族犯了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一代乃至幾代人並不視這種犯罪為罪惡和恥辱,甚至堅持認為這犯罪不是犯罪而是民族的榮耀,這就太可怕了! 後來,這種罪惡事件太多,激起被佔領地百姓的憎惡和反抗,不利於推行他們虛偽的“大東亞共榮”政策,再說,如果聽任“偉大”的帝國軍人在佔領地放縱性慾,蔓延的性病將從根本上打敗“偉大”的帝國軍隊。為此,大和民族戰爭機器的操縱者們,萌發了開辦隨軍妓院的創意且很快付諸實施:女人的來源甚廣,以佔領地比如朝鮮菲律賓中國“就地取材”為主,輔以國內徵集。至於“取材”方式,或欺騙或強搶,靈活多樣。這些良家女子,這些本可以為人妻為人母甚至是大日本軍人自己同胞姐妹的女子,被他們弄到戰場附近,被強行剝去人類的尊嚴和羞恥,供帝國軍人淫樂。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國的統治者,真不愧是偉大的天才,一方面,他們驅使他們的子民,到處燒殺搶掠,最為慘絕人寰的事,他們做得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另一方面,他們又自詡為最文明的民族,你看,我們哪有什麼隨軍妓院,我們這是慰安所哦!是啊,慰安所,多麼溫柔動聽的名字!可這種小聰明,連同日本侵略者其他種種罄竹難書的罪惡,除了叫地球上生活的其他民族噁心之外,不知對日本民族重建他們的民族良知,能否有所警醒? 可孫孝忠不知道的是,漢口的日軍“慰安所”,跟其他地方“慰安所”又有所不同:漢口的“慰安所”是商業性質的。這種商業性質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除了對日軍憑票開放外,還對其他任何人開放,只要給錢;二是漢口的“慰安所”雖然屬於日本軍部,但卻由中國人承包經營了。漢口“慰安所”這種獨特的“管理模式”,不知是因了漢口這塊地方商業氣息的熏陶使然呢,還是因為日本人天生有善於經商的商業頭腦。總之,毛煙筒帶著孫孝忠逛的“慰安所”,就在漢口新市場附近的清芬路里頭。據說,承包人是漢口“窯子”界的奇才人稱“日大瞎”苟積魃。這“日大瞎”,在漢口話裡,專指那些不學無術沒有真本事卻專會吹牛日哄招搖撞騙的人。這苟積魃承包了“慰安所”之後,又“兼併”了附近幾家妓院,廣招女色,在日本膏藥旗的庇護下,大有“妓院托拉斯”的架勢,很是神氣了一陣。只是,日本人投降之後,這平日里很有些“日大瞎”的苟積魃,似蒸發了一般,竟不知所終。 竹床嘎吱嘎吱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好像這張竹床實在是很累了,連呻吟的勁都沒有了。 竹床的嘎吱嘎吱聲剛剛歇息,遠處似傳來幾聲雞啼。 “真是稀奇咧,還有人養得住雞!個砍腦殼的煙筒雜種,不曉得使了麼壞,害得我的伢一夜都冇睡著!” 杜月萱瞪著黑糊糊的屋樑,用手揉揉悶疼的太陽穴,無聲地嘆息。 阿南惟幾中將是個身材高挑的日本人,戴副金絲眼鏡,如果不下部隊,喜歡穿唐裝便服,喜歡中國字畫,喜歡下圍棋。這樣,他看上去不像軍人,倒更像是個學者,或者說更像個中國學者。阿南惟幾中將是日本派遣軍第十一軍司令官,本部駐紮在漢口,已經好幾年了。這個學者外形的日本人,除了不喜歡漢口的熱天之外,好像對漢口的一切都很適應,包括漢口的一些小吃,比如面窩、油條、歡喜坨、熱乾麵。尤其熱中漢口的熱乾麵,幾乎每天都要來一碗。只是很可惜,自從他們這些日本人來了之後,武漢百業凋零,因為糧食屬日本人管制的軍用品,原先很具特色很具規模的飲食業,也蕭條得很了。所以,阿南惟幾每天所吃的熱乾麵,是否正宗,就很值得懷疑了。 山口太郎進來的時候,阿南惟幾剛開始吃一碗熱乾麵,嚴格地說,中將還處在拌麵的過程中。 武漢人都曉得,吃熱乾麵,要訣在於一個“拌”字。一碗熱乾麵,撒上各種佐料,淋上多樣調料,也就是二兩的樣子,如果就這樣吃,絕對會吃得索然無味。如果你很有耐心地把麵和佐料調料拌得勻了,那諸多佐料調料的味道,該進去的都進去了,該出來的也出來了,這時候,你再呼呼啦啦,風捲殘雲,下到肚子裡,最多也就扒拉五六次筷子,可留在嘴巴里的餘味,夠你咂摸半天! 中將禮節性地朝山口太郎點了點頭,兀自全神貫注地拌他的面。很可能,中將的中國廚師傳授過他幾招,中將手裡的筷子在碗裡碗外游動得很有章法。 可在山口太郎看來,這樣高官階的個日本人,用筷子攪動一團顏色曖昧的食物,很是滑稽,很是可悲。他山口太郎在中國在漢口呆的年頭,比起中將來,是長得多了,他山口太郎熟悉中國熟悉漢口的程度,恐怕也絕對不是眼前這位拌熱乾麵中將所能比擬的。我們大和民族之所以能所向披靡,就是善於把其它民族的東西學過來。如果學不到,就搶!可學到手和搶到手之後,我們大和民族還是大和民族!山口太郎聳了聳鼻子:哼哼,這玩意的味道還可以,起碼比它的顏色要能夠接受一些。 或許是受了熱乾麵味道的刺激,一陣奇癢在山口太郎的襠部蔓延開來,逼得他下意識地磨動屁股,但不解決問題,又下意識地開合大腿,以圖產生摩擦,緩解襠部的奇癢。 “嗯——哼?山口君,你的,什麼的干活?” 剛剛覺得碗裡的面拌勻了,攪起一團,正準備朝嘴巴里送的阿南惟幾中將,也下意識地聳了聳鼻子。他突然感到熱乾麵的香味中,似乎混進了些怪味。熱乾麵里肯定沒有這種怪味,剛才屋子裡也沒有這種怪味。山口太郎來了之後,才有了這種怪味!山口這八嘎,上司進餐的時候,怎麼弄出這種異樣的怪味來呢?阿南惟幾的臉陰沉下來了。 “噢——哦……報告將軍,您先吃,我能否到外面等?” 山口無法回答上司“什麼的干活”,他只是襠部很癢。這讓人瘋狂的奇癢,跟穆勉之那個部下到“難民區”風流之後,就纏上他了。山口自己知道,除了陣發性的奇癢之外,襠裡已經開始有紅腫流黃水之類的症狀了。自己也許是習慣了,山口很少聞到自己身上發出的怪味。阿南惟幾中將一來是沒有聞過,對山口襠部的怪味比較敏感;二來中將面前熱乾麵的香味與山口襠部的怪味反差太大,因此顯得更加突出;三者也是因為天太熱,山口衣服穿得單薄,襠部的味道更容易散發出來之故。 “算了,算了!你出去就不要再進來了!你去特務部上任,領事館的事先還兼著!去吧,去吧,你的,要治病的!” 看山口還在扭動屁股大腿,敏感的日本中將厭惡地盯了山口襠部一眼,趕蒼蠅似的朝外揮了揮手。 山口太郎接替漢口特務部部長之後,接見的第一個中國人,就是張臘狗。 為拜見山口太郎,張臘狗很慎重地作了些準備:為了不在山口面前咳喘,他第一次抽了一個鴉片泡子。聽人說,鴉片別的好處沒有,鎮痛止咳止瀉有奇效。為了日後有憑據,他還叫老算盤張本清寫了個報告。報告分兩部分:前番押運糧食被新四軍攔劫的實情和毛芋頭私通新四軍的罪狀。儘管張臘狗認識山口很早了,原先人家雖然出面管些事,但名義上畢竟只是大亞銀行的總經理。如今,山口是名正言順的頂頭上司了,張臘狗不得不小心。 “部長太君,怎麼?有些不舒服?” 注意到山口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動屁股,兩隻手輪換著朝襠裡伸。如今是老了,可人都有過年輕的時候,一看山口的神色,張臘狗心裡就明白了幾分。他嘴巴里說著關心的話,隨手掏出一個紙封,打開,現出十根黃燦燦的金條。 “個把媽,這日本雜種,肯定是染上楊梅瘡這類毛病了!要是把雞巴爛掉了,那才好咧!”張臘狗心裡一邊罵,一邊動心思,“老子要是給他診好了咧?這雜種會不會多給點好處老子咧?” 幾十年來,張臘狗辦事,絕對要求有回報。沒有回報,沒有賺頭的事,他是絕對不做的。清鄉局長總往鄉下跑,而且是迎著槍籽子跑。要不是這身黑皮能在漢口抖威風打秋風,張臘狗早就不想做了。警察局長就不同了,漢口城裡隨麼事都可以出頭露面,吃喝嫖賭隨便哪個行業都可以去敲竹槓,真是個肥缺咧!要不然,這大熱的天,張臘狗才不會來孝敬眼前這個爛了襠的日本人咧! “你的,這裡說的,都是真的?你的,再寫詳細的干活!” 盯著黃燦燦的金條,山口的眼珠子亮了起來,一隻手停在襠裡,一隻手抖動著張臘狗的報告。八嘎,金子真是好東西,連這裡都不癢了,這倒是個奇妙的藥方噢!山口從襠裡抽出手來,食中兩指點著張臘狗的報告。正點著呢,襠裡的癢又發作了,他又忙不迭地朝襠裡伸進一隻手去,另一隻手抖動著報告,意思是,要張臘狗接過去。 “好的,好的,我家裡,還有一份的干活!”張臘狗注意到,山口太郎抖動“報告”的手,正是剛才插在爛襠裡的那隻手。他怎麼會去接那份“報告”呢?不是把楊梅瘡朝自己身上抓麼! “東洋矮子西洋高鼻子,都喜歡金子!打到老子們漢口來,為麼事,還不是為錢,為金子!” 看著山口太郎一隻手摀著桌子上的金子,一隻手摀著爛襠的樣子,張臘狗暗暗地罵。 穆勉之面對著高大的落地窗,眉頭緊鎖。 雖然看不到太陽,但從陽光白得耀眼的顏色,能知道外頭有多熱。 穆勉之好像看到,陽光射到的地方,地面的石板哪,牆上的青磚哪,上頭似乎隱隱約約升騰著裊裊的透明的煙。真的,不像是幻覺,是那種很淡很淡的煙。廚房的爐子燒得很旺的時候,不見火苗,就可以看到這種裊裊舞蹈著的煙影。這個時辰,要是在路上的石板高頭擺幾個雞蛋,只怕冇得幾大一下子,雞蛋就熟了噢!個小雜種,這熱的天道,也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個把媽,也真是怪得很咧,煙筒這個小雜種,又不真是老六的種,也就是乾爹繼兒子,麼樣像親生的咧!吃喝嫖賭,硬是接代樣的呀!只是老六是個直筒子,這小雜種倒像只陰性蚊子! “大哥,伢們的事,您家也莫太往心裡去。”看穆勉之一動不動的脊背,孫猴子很有些後悔。要不是杜月萱反复地嘮叨要親自來找穆勉之,孫猴子是不會把毛煙筒的事當件事情說的。尤其是事涉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雖然年紀小,畢竟還是有責任的。孫猴子沒有深究兒子,那天除了喝酒之外,還做了些麼事。能夠喝酒了,就是個男人了。一個男人能夠喝酒,自然也能做男人都能做的事了。一想到十七歲的兒子已經能做那些男人能做的事了,孫猴子就很有些欣慰感:兒子也,個把媽,胩裡都長硬足了,比你爹當年醒得早些!要不是碰到你的姆媽,老子還不得喜歡床上的事情咧。只怕是報應囉,老子三十大幾了碰到杜月萱,才醒了神,曉得男女之間的事有味,小雜種才十七咧,就曉得把竹床扳得響一晚上! 牆上,地面的石板上,裊裊升騰的透明的煙,似乎無聲地繁殖著,眼前的空氣,都像在微微地扭動,搖晃。映在窗玻璃上的面孔,也好像被扭曲了。穆勉之盯著自己被拉長的臉,本來就鬆弛了的面龐顯得更加鬆垮,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老母豬鬆垂的肚皮,相當的不舒服。 “你是說,他們還冇吃鴉片唦?” 洪門山寨裡頭,除了吃鴉片,還沒有約束會眾吃喝嫖賭的規章。穆勉之知道,毛煙筒在投奔到山寨之前,鴉片癮很大,一天到晚泡在名為“戒菸所”的煙館裡。也得虧了他有些定力,為了投奔洪門,硬是把那口嗜好給掐了,改抽香煙。也是不容易。從這點上看,煙筒還是個人才。男人在江湖上混,吃喝嫖賭算得個麼事呢?一個男人,要真是什麼嗜好都冇得,還活著做麼事咧!看看老子自己吧,當年長得蠻是個人樣子,除了不沾土,老子麼事不喜歡?還玩相公咧!有幾個男人喜歡玩相公?就是那土,要不是老子山寨做土生意,麼樣會禁咧!不過咧,這個杜月萱,年輕時節從洋學生淪落風塵改名陶蘇,從當婊子到自己開婊子行最後從良嫁給老五孫猴子,又把名字改回來,生養個兒子也是不容易。唉!杜月萱哪杜月萱,你把我們的老五盤得有些苕了哦!成天窩在家裡,像個抱雞婆!得虧你冇嫁給老子咧,要是老子當年同意你嫁給老子,老子還不被你盤得像老五一樣了! 窗玻璃裡頭的形象,實在讓自己都不怎麼舒服。他轉過身來,眼珠子在老五孫厚志身上轉了一圈,很是感慨:這個精明強幹膽大敢為不顧生死的兄弟,如今真是像個乾瘦的猴子,冇得一點當年的精氣神了噢! “冇,冇沾土,聽口氣,就是喝了點酒。”孫猴子不清楚他的大哥在想些什麼。幾十年來,忠於山寨,忠於大哥穆勉之,孫猴子始終如一。就是娶了杜月萱成了家,更多地喜歡泡在家裡,對大哥穆勉之的忠心也從來沒有變過。其實,孫猴子人是老了,敢作敢為的性格並沒有變。世事滄桑,拼性命出蠻力的事情,多半由山寨的年輕人去乾了,沒有必要同年輕人玩命爭功。有了這些想法,孫猴子就甘願保持目前這種孵蛋的“抱雞婆”形象。 “他回來了,老子要好好地罵他一頓!他個雜種做麼事,老子不管他,已經是胚子壞了,總不能把侄兒子也帶壞了啵!”穆勉之口裡罵得惡狠狠的,又朝孫猴子瞟了一眼。 “都二十好幾的人了,罵個麼事咧,說下子就算了。總還是老六的干兒子咧。再說,老六又不在了,哎,弄狠了,臉皮子上頭也不好看,您家說咧?”孫猴子聽出了穆勉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氣,也樂得做個順風人情。他也清楚,山寨裡頭沒有懲罰吃喝嫖賭的章程,要不是堂客在耳朵邊呱噪,他也不會拿這當個事說。再說,為小輩人的小事傷了老輩人的和氣,很不值得。 “六指誒,煙筒那狗日的,這熱的天道,死到哪裡去了?”見孫猴子口氣也很平和,穆勉之知道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我也不曉得咧。”雖然是乾爹,但畢竟不是親爹,六指還聽不出來,穆勉之是真發脾氣,還是假髮脾氣。 “連你都不曉得?你兩個,不是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麼?”穆勉之繼續罵,口氣輕鬆得已經近乎調侃了。 “噢,爹誒,煙筒哥回來了咧!”六指長得五大三粗的,也沒有煙筒那麼多心眼。雖然是乾兒子和乾爹的關係,但六指對穆勉之非常親近,這種親近,更多的是崇拜的成分。在六指眼裡,乾爹簡直就是個完美的男人。有謀略,有膽識,有成就,尤其是有一身的硬功夫,還不曉得幾會玩!在六指看來,一個男人,有謀略有膽識有成就,都不是很難,難得的是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且會玩。真本事硬功夫和會玩之間,是相輔相成的關係。真本事硬功夫是會玩的基礎。冇得真本事硬功夫,拿麼事做本錢玩咧?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不會玩,那本事功夫有屁的用處! “您家看唦,從那邊的巷子裡穿過來了。” “這熱的天道,還到處跑,硬像是個跑騷的伢狗!”穆勉之口裡兀自罵罵咧咧的。 武漢人把畜生髮情到處跑稱作“跑騷”,稱公狗為“伢狗”。 “大伯,噢,張臘狗……”毛煙筒急匆匆地跑進門,袖子在臉上胡亂地擦了一把,捧起桌上那個裝花紅茶的罐子,肉嘴對這罐子嘴,一陣猛灌。 “看你個雜種噢,真是噢真是!”看毛煙筒狼狽的樣子,穆勉之不由想起了老六毛玉堂,一陣憐惜湧上心頭。唉,人真是老了呵,人老了才容易生出這種軟心腸來咧。 “你五伯在這裡,也不曉得先喊人——你說張臘狗,麼樣了哇張臘狗?” “噢,大伯,五伯,日本人要張臘狗那老雜種做警察局長了咧!”毛煙筒用擦了汗的袖子,在濕淋淋的嘴巴上潦草地一擦,又順便在額頭上撩了一把。毛煙筒是個細心人,但他常常用粗豪的外形動作來掩蓋他的心細。 “個把媽日的,硬是讓他弄成了!這是幾好的一塊肥肉噢!”穆勉之話裡,充滿了惋惜。 “炎同哇,你這消息,是確實的?”孫猴子也很關心這事。他關心是因為穆勉之很在意漢口警察局長這個位置,就孫猴子本人而言,把山寨的生意做好,有錢賺,就很好了。把攤子舖得太大,攬太多的事,尤其是和日本人有太多的瓜葛,孫猴子是很不贊同的。 “是的咧五伯伯!我是在茶館裡頭,聽張臘狗的人親口說的咧。其實咧,清鄉局,警察局,都把他們做,本來冇得麼事了不得的。說穿了,還不就是扛根七斤半給日本人賣命還得罪人麼!”屋子裡到底還是涼爽些,又猛灌了一氣花紅葉子茶,毛煙筒才感到身上的汗毛孔張得不像剛才那麼開了,煙癮又竄了上來。他從黑色香雲紗口袋裡頭掏出一個洋鐵煙盒。這是有身份的武漢人的標誌之一。 “你年輕咧,事情哪像你說的這麼撩撇喲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