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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1943年——吳秀秀張臘狗穆勉之

娩世 彭建新 61789 2018-03-19
穆勉之心事重重,不是沒有原因的。 自從日本人佔了武漢,華商大多收縮業務,鄉下有根基的,乾脆停了生意扔棄粗笨裹夾細軟回鄉去了。穆勉之豹獬鄉下有田產,但他沒有回鄉。豹獬鄉下只有死產業,沒有活產業:他的事業,他的洪門山寨,他的山寨兄弟夥,他人生的樂趣,都在漢口。穆勉之雖然沒有回鄉下去,同漢口大多數本地商家一樣,也收縮了業務。穆勉之收縮業務,除了與大多數漢口商人一樣怕吃日本人的虧,還在於他要觀望,觀望時局變化,觀望日本人對漢口的佔領,對他是否是個發財的機會。基於這種考慮,對前不久牟興國的來訪,穆勉之採取了讓對方捉摸不定的態度。 “牟先生,難得您家事事都記得我,真是,真是……” “噢,穆先生,不要客氣啦,說明白些,本來,日本人是要我來出這個頭的,您家想想唦,我這一大把年紀,哪裡有勁在外頭跑哦!我想咧,無論是財力,還是人力,今後法租界管理區維持會的擔子,非您家莫屬哦!”

“嚯嚯嚯嚯……牟先生,您家是貴人,難得到我這茅草棚子裡來,來,來呀,叫冠生園送一桌翅席來,我跟牟先生好好喝兩杯!”穆勉之意義不明怪怪地笑了一陣,用十二分的客氣應付這牟興國。 日本人剛佔漢口的時候,成立維持會,物色效忠於他們的漢口人,首先就想到了曾留學日本的辛亥革命元勳牟興國。牟興國雖然有做官的癮且一直不得意,可要他出面公開做漢奸被千人萬人戳脊梁骨,他還沒有苕到這般不堪的地步。牟興國對日本人的信任表示了感謝和婉謝,就躲到外地去了一段時間。這次,日本人上演漢口法租界歸還中國的戲,物色這里維持會分會的人選,請牟興國推薦。覺得這不是公開出面當漢奸,對日本人的諮詢,牟興國不好再推辭,就向日本人推薦了穆勉之。牟興國沒想到,日本人對他使的是緩兵計:你不是不願意當漢奸麼,好,我慢慢地不動聲色地把你拖下水,經常拜會你,經常向你諮詢,只要你開了口,你就是幫了我們的忙;只要你幫了我們的忙,你不是漢奸也是漢奸!

牟興國卻沒有把與日本人交往的事看得很嚴重,他想到的是,既然人家把自己這樣當人,客客氣氣徵求自己的意見,不好過於推辭。如果要他公開出面在日本人手下當什麼官,他牟興國是決不會答應的——堂堂辛亥革命元勳,堂堂革命軍政府將軍團的將軍,豈能做敵國的幫兇? “幫兇是不行的,幫忙是可以的”,牟興國不知不覺把自己變成了鴕鳥:只要把頭藏起來就行了,至於身子尤其是屁股,是否露在外頭,就不去管它了。揣著這樣的鴕鳥心情,牟興國來拜訪穆勉之。 穆勉之需要好好想一想。穆勉之不是牟興國,只有在江湖上混名頭和賺錢的興趣,沒有在官場混的意思,尤其是對牟興國推薦的事,穆勉之懷有天生的警惕:你牟興國都不願意幹的事,還能是好事?與其給別人當個耍威風的孫子,不如在自己家里當個不惹罵名的老子。

穆勉之沒有什麼明確的民族國家大義之類的概念,但生意人賺和折的算計,是極精妙的。當然,穆勉之也怕得罪日本人,在表示了自己沒有當維持會會長的能力和威望,答應自己的洪門山寨可以同日本人合作,他可以派得力人手出來主持維持會的事。 高規格的魚翅席,讓穆勉之和牟興國兩人間的交易進行得頗為順利:牟興國答應,在日本人面前妥善陳述穆勉之的意思,穆勉之答應,凡今後這裡的好處,都有牟興國的一份。 穆勉之選擇了洪幫山寨的老六毛芋頭,一來是毛芋頭忠心耿耿,二來毛芋頭自從被張臘狗割掉了男根之後,更加心狠手辣,給日本人做事,可能更加合適。有得力忠誠的兄弟待在日本人身邊,穆勉之就有放心的耳目了。 別看維持會會長是個漢奸勾當,畢竟是個不小的官,願意認賊作父且有相當身份的漢口人也不是沒有。日本人幾經權衡,覺得穆勉之倒真是個合適的人選。日本人對穆勉之的了解,甚至比了解牟興國還要深。這是個積流氓和奸商於一身的漢口土著,精明溜滑,在漢口商人中口碑不佳,也不是塊做大官的料,倒適合今後法租界收回後的管理和經營。日本人哪裡是真的把法租界還給中國人呢,他們是要用這個名義,從法國人手裡把這塊肥肉奪到自己碗裡來。日本人發動太平洋戰爭已快一年了,軍需後勤吃緊。以戰養戰,用維持會來籌措軍需,是最方便最不惹眼的做法。日本想到了的,作為精明的商人,穆勉之也想到了:“也好,也就是出個名義,也還是做生意。反正是做生意,又不是跟日本人去搞那些打打殺殺的事,就是以後日本人敗了,也沾不到好大的火星……”

穆勉之是讀過幾本線裝書的,曉得投敵賣國是最醜的罪,沒有更大的好處,他不會輕易下水。 弗郎茲沒有註意到休閒的中國野狗不屑的眼神,兀自朝巷子口望。 要是放在以往,弗郎茲是不會站在領事館門口久等一個亞洲人的。弗郎茲打心底瞧不起亞洲人,包括日本人。 “爆發戶,邁著畸形短腿走路的嗜血的野蠻民族”,這是弗郎茲對日本人的基本看法。可眼下,自己的國家被德國人佔了,自己國家目前的政府,同眼下漢口的政府一樣,由佔領國說了算。法蘭西民族再高貴,在野蠻民族面前,也只能委屈委屈,低下高貴的頭顱了。 弗郎茲正自在肚子裡嘀咕呢,巷子口突然暗了下來。 哦,來了,來了。 這條長不足三十步的巷子太窄,光線本來就不好,兩個瘦子並肩走都很困難,多幾個人同時進來,就像天色突然暗下來一樣。由於光線暗淡,弗郎茲沒有看清來人的相貌。他只知道,按照他的祖國與日本國的協議,法國在漢口的這個租界,要交還給中國人管理。在這場已進行了將近5年的戰爭中,法國的維希政府同日本國是盟友。現在日本國占領了中國的漢口,日本人又在漢口扶持起了同日本人合作的政府,這個租界沒有理由不交出去。在弗郎茲看來,租界交不交給中國人管理,對法國人來說都一樣。法國人該怎麼過日子還怎麼過。其實,他心裡明白得很,這租界交給中國人,實際上也就是交給日本人。如今的漢口,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中國人的所謂政府,也就是個傀儡罷了。

等到來人走到跟前了,弗郎茲才看清,等弗郎茲看清了,他才嚇了一跳:上帝哦,這幾個人真醜呵——亞洲人並不都這麼醜呀,這是哪裡找出來的醜標本呢…… 其實,此刻,站在弗郎茲跟前的,只有前面的兩個人醜。最前面的一個,那臉面,就像是一個比較圓的土豆;那五官,就像是被人隨意用墨在這土豆上點了幾個點;就這幾個點,也還只有上嘴唇上那個點稍微濃重一些;那身材,在弗郎茲看來,估計最多也就只有一公尺高。也難怪弗郎茲,他這個法國領事剛上任不到兩天,自然不認識日本國這位駐漢口的領事山口太郎先生。 說起這位山口太郎先生,漢口人尤其是漢口商界金融界同人或許並不陌生,只是,漢口人原來認識的山口太郎,是漢口大亞銀行的總經理,而不是日本國駐漢口的領事。

至於跟在山口太郎先生後頭的這位亞洲人,是我們漢口的土著,姓毛,大名毛玉堂,綽號毛芋頭。毛芋頭是漢口洪幫老大穆勉之的兄弟,排行老六。因為想佔張臘狗小妾黃素珍的便宜,被張臘狗暗地裡使人飽打了一頓,最後割了他那惹禍的根,扔在大街上。這毛芋頭是屬狗的命,經打。被張臘狗整得沒有了屙尿的傢伙,不僅活了下來,居然還一如既往地竄煙花巷。毛芋頭傷好之後,不太愛管幫會山寨的事,總在外頭竄,也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麼。怕這個莽撞的兄弟再出事,一次,從不干涉幫會兄弟私事的穆勉之,破例跟踪毛芋頭,見毛芋頭居然到了妓院。 且見毛芋頭還跟妓女上了床,駭然大驚:“我的個天老爺呀,我這個兄弟,連男人的家甚都冇得了,真不曉得他是用麼東西在弄噢!”

從此,穆勉之對他這個六兄弟,就刮目相看了:“命硬,是條漢子!” 弗郎茲把山口太郎迎進了領事館,該客氣的客氣完了,該履行的手續也履行過了,弗郎茲問:“山口先生,今後,住在這地界的法蘭西公民,就要請您多加照顧啦……” 山口太郎雖然是日本人,卻因為“大日本帝國”在“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過程中所向披靡,所以把日本人喜歡講客氣的習慣給丟了,掛在他土豆臉上的,更多的是驕橫和殘忍,再說,法國維希政府雖然是盟友,但那是法國被德國盟友打敗了之後才有的事,在日本人眼裡,法國本質上還是個戰敗國,“領事先生,這裡,從此歸中國人自己管理,當然,這裡也要成立維持會,當然,是分會,是漢口維持會的一個部分,您以後,恐怕要多跟他們打交道了……”

山口太郎嘴朝毛芋頭努了努:“這位是毛先生,毛……堂先生……今後,這維持分會的具體事務,就是這位先生負責了……” 山口太郎介紹毛玉堂的時候,根本就記不起毛玉堂的大號。與這樣的下屬在一起,山口有一種滿足感:誰說我醜?亞洲人裡頭,比我更醜的多著呢,看看,這不是例子嗎? 其實,如果不是頭上那些黃不拉呲的瘌痢瘡疤和隨風飛揚的灰唧唧的瘌痢殼,毛芋頭臉相絕對比山口太郎端正得多。毛芋頭的不幸,主要是從頭頂開始的。此刻,毛芋頭一臉的茫然,除了點頭,他幾乎沒有什麼別的表示。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毛芋頭真心追求的。他的大哥怎麼安排,他就怎麼聽。大哥安排他到這裡來管事,他不得不來。毛芋頭曾對他大哥穆勉之說過,老六我下頭殘了,雖然不礙事,但上頭也一點看相都冇得,跟外國人打交道,有損顏面,是不是請五哥去要妥當些。哪知綽號孫猴子的五哥孫厚志一聽,腦殼搖得像撥浪鼓:“算了,算了,兄弟,你未必還不曉得,我頂討嫌跟外國人打交道的,一看到外國人,我腦殼都大了!你不同,兄弟你量大些,你去蠻好,蠻好!”

其實,穆勉之和毛芋頭都曉得,儘管孫猴子的確不喜歡跟外國人打交道,但更多的是因為孫猴子戀家。自從他娶了杜月萱,杜月萱又給他生了個兒子,孫猴子對洪門山寨的事,就沒有原先那麼熱心了。對大哥的吩咐,孫猴子還是忠心耿耿,但那些殺人越貨傷天害理要人性命的事,他卻盡量推脫,實在推不脫的,也是交由手下人去辦。在孫猴子心裡,自己早已是金盆洗手,往日的那些胡作非為,已經是歷史了。對孫猴子的表現,穆勉之和毛芋頭都清楚,看在少小時就在一起闖江湖的兄弟情分上,就沒作什麼計較。 “哦,噢,毛先生,那就請您多費心啦!”弗郎茲的一口漢語,說得字正腔圓,這也是巴黎派他來漢口的重要原因。 “我說哦,這位法……外國先生,客氣話就不要多說了,還是辦正事吧——這維持分會,是不是就在這附近找一處房子?”毛芋頭本人雖然長相不雅,但對外國人,一向是瞧不起的。尤其是對租界裡的外國人,充滿了恨意:“這些黃頭髮藍眼睛的外國雜種,跑到老子們漢口來,把老子們漢口的錢和好東西,都搶跑了,害得老子們這些做正經生意的,賺點錢不曉得有幾難!”說良心話,毛芋頭從來沒做過一筆正經生意。除了強打惡要,就是走私鴉片,他在外國人面前生出來的愛國主義,內容極其有限,也就一個錢字而已。

“哦,這好辦,這好辦,先生,您看中了那處房子呢?”同所有法國男人一樣,弗郎茲喜歡美酒美女清爽的環境,面對著毛芋頭和山口太郎這樣的惡劣環境,弗郎茲實在是提不起精神來。眼下也就是例行公事,他巴不得快些了事,離開眼前這幾個怎麼看怎麼不舒服的亞洲人。 “就這條巷子那一頭的那棟……”毛芋頭眼睛和伸出去的手指頭,指著不遠處靠左邊的那幢樓房。 毛芋頭也就是隨手一指而已。在他看來,這幢樓房雖然與其它樓房在一起,但有一個綠茸茸的園子同其它樓房隔開,顯得有些鶴立雞群的氣派。 “噢,噢,這棟樓房?哦,這是我們一個買辦的私產,能不能給點時間,讓我同他商量商量……” “哦?剛才你不是說,只要是這一帶的房子都可得嗎?麼樣眼睛都冇眨就變了呢?”聽弗郎茲的口氣有為難的意思,毛芋頭心裡很是反感。 “這些洋鬼子,都是些說話當放屁的角色……”毛芋頭心裡一不舒服,臉就拉長了,差一點把悶在肚子裡的話罵出來。好在他沒把這差事很當回事,反正有洋苕日本人在跟前,是日本人的狗屁維持會,與老子雞巴相干!武漢人稱紅薯為“苕”,稱不聰明的人為“苕”。土豆與“苕”長法有些相似,傳進本土比“苕”晚,故被稱為“洋苕”。既然山口太郎在毛芋頭眼裡是顆土豆,自然也就是個大洋苕了。 “什麼買辦私產的?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期間,有什麼私產的?就那樓房的干活!” 不知道怎麼回事,山口太郎突然發火了,他一發火,純熟的漢語就變得夾生了。其實,是他心裡有事。戰爭都打了快五年啦,看著好像佔領了很多地方,實際上,沒有一塊被佔領地是太平的。眼看著天皇聖戰走下坡路,山口太郎心裡煩,眼下就這點事,有什麼值得羅嗦的呢。 “走,看看去!” 劉宗詳還沒有從車裡下來,就發覺公館門口似乎有點什麼不對勁。 “這裡不是空的嗎?怎麼門開著……”劉宗詳囁嚅著。 “是呀,一個人都冇得呀。就是花匠打雜的,也都辭了呀……”二苕坐在老闆旁邊,也發覺劉公館今天有些異常。 五年前,鍾毓英正式提出與劉宗祥分開。那是武漢即將淪陷的當口,滿世界亂哄哄的,漢口更是一片兵荒馬亂不得安生。鍾毓英覺得,同小梅兩個婦道人家在漢口生活,沒有安全感,就向劉宗祥提出到鄉下定居。 漢口是鍾毓英的傷心地。漢口埋葬了她的青春,漢口使她從青春少婦變成一個生活優裕的籠中鳥,變成一堆行屍走肉!對於鍾毓英,劉宗祥是優裕生活的供給者也是她青春年華的埋葬者。她與穆勉之偷情生的兒子鍾昌從軍去了,前些年還稀稀拉拉有信來,說是很平安,雖然沒有明說,但信中還是透露出已經當了軍官的信息。眼下這幾年,鬧日本人,兒子連音信都沒有了。想起兒子,不由想起穆勉之。老雜種不是個東西,無情無義!讓小梅和我為他生了伢,二十多年來硬是隨麼事都不管,真是個畜生……漢口住了三十多年,漢口給我留了些麼事呢?就這麼一肚子的激憤,鍾毓英對劉宗祥提出,漢口的什麼她都不要,除了要劉宗祥給她置一百畝水田,就要錢。不是紙錢——市面上流通的紙錢,同清明節燒給死人的冥紙差不多,靠不住的。她只要“黃貨”。對鍾毓英的要求,劉宗祥都一一照辦了。吳誠要忙生意上的事,鍾毓英提出的事,都是委託趙吉夫辦的。趙吉夫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還健壯得像四十多歲的壯年人,居然還能吃炒蠶豆。這麼多年來,都是由他辦理鍾毓英的生活供應,人熟好辦事。幾十年空有夫妻名分的日子,就這麼結束,對於劉宗祥,是一種解脫。直到獲得這種解脫,劉宗祥內心深處才冒出一些愧疚,當然,這愧疚不明顯,只化作一聲深深的嘆息:幾十年,是麼樣過來的噢。 去年,劉宗祥辭了法租界洋行和銀行買辦的差事。雖然法國人並沒有這個意思,雖然劉宗祥也很少管事,但法國人要用劉宗祥這塊牌子。誰都知道,劉宗祥的名字,在漢口商界,就是很值錢的品牌。劉宗祥辭職的公開理由,是年紀大了,腦筋不活泛了,擔心影響老闆的生意。實際上,劉宗祥是看出了法國租界和日本人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劉宗祥能夠容忍任何外國人,惟獨不能容忍日本人。當然,這種對日本人拒斥感的產生,還是日本人打進漢口之後。作為生意人,劉宗祥與人交往,無非就兩種情況,一是談生意,另一種就是心氣相投。因談生意與人交往,是劉宗祥生活的主要內容。因心氣相投與人交往,對劉宗祥來說是很少有的,比如馮子高,以前,劉宗祥沒有少同日本作交易。可自從日本人進占了武漢,劉宗祥就不同日本人做生意了。漢口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做生意,就不可能不同日本人打交道。劉宗祥為了不同日本人做生意,把自己祥記商行所有的門點零售生意都停了。日本人胡征亂占,房地產生意也基本僵死——我不做生意了,看你日本人奈我何?其實,作出這種抉擇,劉宗祥是極其痛苦的。他是個天生的生意人,不做生意,就等於沒有了人生的樂趣。可劉宗祥又不得不作這樣的抉擇:日本人太可惡了——日本人,簡直就不是人!侵略者在侵略的時候,作些惡,不足為奇;為了征服,為了威懾,殺人放火,也不足為奇,清朝入關,不也有屠城三日的殘忍嗎!可日本人禽獸的一面,是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會毛骨悚然的:強姦婦女,強姦完後還要從陰道捅進刺刀去!強姦孕婦,強姦完後還要把孩子從孕婦肚子裡用刺刀挑出來在空中揮舞!這是連畜生都乾不出來的! 就是鍾毓英和小梅都到鄉下定居去了,劉宗祥也很少到公館來。這裡沒有留下什麼值得讓人欣慰的回憶。有的只是煩惱甚至讓他起雞皮疙瘩的記憶:辛亥首義那一年,他到公館來接鍾毓英和孩子們回鄉躲兵荒,鍾毓英斬釘截鐵的拒絕和那兩個孩子敵視的眼神。今天到公館來,有潛意識左右的成分。最近,“劉園不安全”,耳邊似乎總響著這樣的聲音。生意場人生場混得太投入,使劉宗祥總保持著高度的人生警覺。他已經習慣尊重他的潛意識感覺。當某種潛意識感覺反复地頑強地在腦子裡轉悠的時候,劉宗祥辦事作決定就會留出幾分餘地。今天到公館來,劉宗祥是想在這里呆一會,細細地想一想,是否把家從劉園轉移到租界公館裡來。雖然法國人同日本人穿一條褲子,但這裡畢竟是租界,住的除了洋人,就是有身份的中國人。日本鬼子再禽獸,總不能對外國人太過不去。如果日本人徵用了劉園——劉宗祥始終覺得這是遲早的事——除了鄉下,就只有公館可以住了。當然,還有法租界裡頭的金誠銀行,但那是銀行,不是住家的地方呀。再說,雖然是兒子開的銀行,但兒子走之前就封了,難道真要到揭封條住銀行這一步? 要不然,就只有等著被趕到“難民區”去了。 只要一提起“難民區”,武漢人都會不寒而栗。 日本人佔領武漢,把漢口人都趕到利濟路漢正街一帶圈起來,叫做“難民區”。進出“難民區”都要出示“居住證”。 “難民區”裡疫病流行,貧病交加的漢口人,每天都有因條件太壞而丟掉性命的。租界和六渡橋一帶繁華商業區,都被日本人住了——這就是侵略者的邏輯:主人是難民,打進主人家的強盜是主人。 “您家就在車裡坐一下,我進去看看……”這種時候,就見出二苕的忠誠來了。雖然開車的職責已由他的侄兒吳安接替,但凡是劉宗祥外出,二苕還是要跟著。在他看來,劉宗祥在外面的安全,就是他二苕的責任。 也是,一晃近二十年過去,劉宗詳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雖然少有風吹日曬的銷蝕,畢竟歲月催人老,何況還有嚴重的心髒病呢。二苕幹的是體力活,又有武功底子,他的強壯,不要說劉宗祥,就是比二苕年輕十多歲的人,都難得同他比。 “不要緊,我自己的房子,我進去怕麼事?難道裡頭出了鬼不成!”劉宗祥總覺得有些蹊蹺,推開車門就朝公館走。 本來,山口太郎說來看看,也就是走個過場抖抖佔領者的威風罷了。穆勉之始終不答應擔任這裡的維持會長。對穆勉之這種態度,山口太郎心裡很有點不舒服。雖然穆勉之說了一籮筐不親自當會長更加有利於日本皇軍的理由,而且,這些理由聽來的確很是理由,但山口太郎還是從穆勉之那有陵有角的臉上,看出了一個精明中國人的狡黠。眼下,山口太郎樓上樓下地走了一圈,倒撩起了他的興趣:一個中國人,居然住得這麼好!這麼豪華,這麼舒適,這裡做漢口維持會的分會,真不錯! 毛芋頭的心情就不一樣了。他是個市井青皮,從小就在街巷裡頭混,沒有發蹟的時節,飢一餐飽一頓的;等到跟穆勉之一起混出個名堂了了,吃香的喝辣的,過的是典型的江湖生活。桌上有肉,碗裡有酒,荷包裡有錢,懷裡有女人,能這樣一輩子,就是神仙日子。是否有房子田地之類的產業,毛芋頭一向不怎麼在意。及至看到劉宗祥進來了,他才猛地省悟到,這是劉宗祥的公館!也就是因為這種省悟,讓本來對房子不怎麼在意的毛芋頭,陡然地興奮起來——劉宗祥,個把媽的,你從來都是把腦殼翹到天上的,也有背時的這一天!想當初,你在法國租界得勢的時候,給我們做籠子,害我們,害得我們的穆大哥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個把媽。真是風水輪流轉哪!被這種幸災樂禍的興奮主宰著,毛芋頭史無前例地器宇軒昂。 “咳咳!哪裡的哪裡的?瞎跑個麼事唦!” “他喊麼事?誒,他是哪個?怎麼跑到我家裡瞎喊哪?” 劉宗祥真是懵了。一個瘌痢頭的猥瑣漢子,在他的公館裡亂竄,姑且不說,還呵斥公館的主人不要在公館裡“瞎跑”!這是不是白天裡見了鬼喲?日本來了,日本人把漢口占了,漢口的老百姓過的不像人過的日子。這些,劉宗祥知道,但沒有切身體會。從市面蕭條上,劉宗祥間接知道漢口百姓日子不好過。客觀地說,日本人佔了漢口,帶給劉宗祥的損失,除了生意蕭條,業務停頓之外,日常生活倒沒受到什麼影響。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劉宗祥有的是錢。任何時代,錢都是好東西。可眼下的這一幕,卻讓劉宗祥受不了:真的出了鬼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傢伙,居然闖到家裡鬧來了!劉宗祥沒有看到弗郎茲,也沒有註意那兩個身著便衣的日本特務。自然,他把山口太郎也當作與毛芋頭一路的漢口青皮了。 “你們是搞麼事的?反了天了——私闖民宅,是犯法的!你們曉得不?”看出老闆氣憤之極,二苕挺身而出,呵斥毛芋頭。 “咦——!邪了,老子又冇問你,你個把媽倒反過來問老子們——這是日本人!老子們是皇軍的干活!個把媽,你是哪個褲襠裡掉出來的唦?”毛玉堂不理睬二苕,翹起他的瘌痢腦殼,表情誇張,滿嘴的渣滓,瘦削的胸脯挑釁地頂著劉宗祥,只是用眼睛瞟著二苕,心裡像抹了豬油樣地熨貼。 劉宗祥被毛芋頭身上頭上複雜的味道熏得搖了搖腦袋,一股無明火竄了上來,下意識地朝毛芋頭推了一掌。記事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出手“打”人,就是被推的毛芋頭,印像中的劉宗祥一向是溫文爾雅的,根本沒有被劉宗祥推的準備。可能這一掌憋著一股火氣吧,毛芋頭竟被推得一個仰八叉倒在地上! 就在毛芋頭倒下去的當口,山口太郎身邊那兩個便衣特務,反應出奇地快,抽出槍來,朝著劉宗祥就是兩槍!可二苕比他們還有快——當然,二苕快不過子彈,他只能快到日本人開火前的一剎那,用自己的身子擋在劉宗祥身前! “啪啪”兩聲,兩個日本便衣的兩槍,在二苕身上鑽了兩個血窟窿! 怔怔地看著二苕倒在血泊裡,劉宗祥彷彿不相信眼前發生的是事實,倒像是鼾睡中被噩夢魘住了一般,痴痴地,呆呆地。頓時,隨著胸部無聲壓過來的鈍痛,眼前的弗郎茲、山口太郎、毛芋頭、還冒著煙的槍口,以及公館的陳設,都虛化成模糊的怪誕的影像,鋪天蓋地湧將過來,訇地就把劉宗祥淹沒了! 夕陽銜山時分,西天敷了一層鮮豔的火燒雲。 紅彤彤的夕陽,與下界五月的斑斕一攪和,居然調成一片璀璨的色調,給柏泉吳家灣抹出幾許人間煙火的祥和。 一隻青藍色的蜻蜓,停在這棵草尖尖上,已經有好一會兒了。青藍色的紗翅,透過變幻著的天色,也變換著複雜的色彩。蜻蜓一動不動,好像就認准這棵草,下決心要與這棵草焊接在一起。於是,孱弱的草尖尖就這麼顫顫地挺著,清癯的蜻蜓也就這麼顫顫地停著,彷彿在昭示一個道理:是生命,就要堅持…… 打發走了所有真關心和假關心、真悲傷和假悲傷的人,吳秀秀對吳安說,她想在這裡陪蘆花多坐一會兒。吳安沒作聲,靜靜地垂手站了一會兒,就靜靜地走了。當然,吳秀秀不知道,吳安靜靜地藏身在不遠處看瓜人破爛的棚子裡。吳安繼承了二苕的忠誠,卻又有著二苕所不及的精明和乾練。 從吳安藏身的破棚子裡看過去,蘆花和她的老闆娘跌坐在這座土丘前,好久沒有動了。 “蘆花,親家,哭吧,哭出來吧,憋著,要憋坏身子的……” 吳秀秀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在勸蘆花,還是在勸自己。二苕為劉宗祥擋了子彈,送到家的時候,已經沒有氣了。劉宗祥雖然醒了過來,極度虛弱,胸口憋悶,隨時都有可能死過去。從發現二苕沒有氣的時候起,蘆花就一直呆呆的,沒有淚,也沒有哭聲,傻了一樣。事情還是照做,手腳卻是僵硬的。二苕的靈柩是用船送回老家柏泉的。劉宗祥堅持要親自送二苕回鄉,如果坐車,他的心髒病,肯定受不了從漢口到柏泉的顛簸。 吳秀秀坐的地方,是一片綠茸茸的草氈。這是柏泉鄉下隨處可見的那種蔓根草,草尖兒不朝上而始終朝前長,朝前長一節草芽兒,就朝下紮一叢草根。 這種太多太普通甚至不被鄉親們注意的蔓根草,多像世世代代離不開這塊土地的鄉民哦…… 吳秀秀眼神空懵,下垂的手,被嫩柔的草尖兒搔得癢癢的,這草,不知不覺間就這麼在長噢。吳秀秀一動不動,生怕驚擾了蔓根草生長的秘密——她就這麼跌坐著,感受蔓根草柔弱而頑強的生命,百感交集。 吳安回來說,他開始沒有下車,聽到槍聲後才知道出事了。等他跑進劉公館的時候,劉宗祥和二苕都已經倒在地上。秀秀知道,吳安一般不下車侍侯劉宗祥,這是有二苕在場時的規矩。吳安雖然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可他認識毛芋頭,曉得毛芋頭是穆勉之洪門山寨的重要人物。吳安送劉宗祥和二苕回劉園,盡他所知把猝然發生的災難對吳秀秀學說了一遍。 “我真後悔,我真後悔……我應該不聽二苕叔的話,我應該跟著老闆一起進去的……” “又是你,穆勉之!”沒有註意吳安愧悔的自責,吳秀秀輕握著劉宗祥的手,似感覺到,生命正在藕斷絲連地同這個男人作最後的纏綿。劉宗祥,她的男人,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這回可能真要離開她了。有多少次,劉宗祥犯病,在她精心照料下,又和死神告別,回到她的身邊。可這一次,要不是忠心的二苕……劉宗祥發跡於法租界,可眼下走背運,也在法租界——“因楊而興,因楊而靡!” 腦子裡忽然冒出劉宗祥傳說給她的這兩句讖語。楊洋楊洋,難道幾百年前柏泉寺老和尚的話,真的要在劉宗祥身上應驗麼? “要不是可惡的日本人佔了我們的漢口,怎麼會'靡'呢!噢,日本人也是洋人,這'因楊而靡',不正應在日本人身上麼?穆勉之不是洋人,可要不是穆勉之的人惹起事端,我們這一家怎麼可能落到這個地步呢?” 一直頂著夕陽的米糧山,似乎實在打敖不住,酸脹的肩膀不經意地輕輕那麼一抖,血紅的太陽滑了下去。沒有了陽光,晚霞也瞬間失去了璀璨,整個世界就像陡然熄滅了賴以支撐的精神,剎那間,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此刻,面對二苕的新墳,吳秀秀實實在在地感覺到,精神支柱是可觸可及因而也是可以失去的東西。蘆花這幾天之所以變得像個呆子一樣,就是因為失去了二苕這根支柱唦。 “蘆花,哭吧,哭出來吧!我曉得,你跟二苕,三十幾年,恩愛勤謹,風風雨雨,不容易,不容易噢……”秀秀勸蘆花,彷彿自語一般。其實,她正沿著她自己的思路在漫遊。 四十多年前的柏泉,湖蕩淼淼,葦林葳蕤,劉宗祥趕著一群白雲般的鴨子——那是皮埃·讓神父的鴨子,鴨子下水了,像白雲在藍天浮游;劉宗祥靠著一棵老柳樹,捧著那本印滿蝌蚪蚯蟮樣的書,入迷地看。 “秀秀誒,這裡好大一蓬枸杞咧!”他發現了下湖摘野菜的小秀秀。 “宗祥哥,這是麼書哦?” “法文書……你想看麼?” “宗祥哥,你莫笑話我,我哪裡看得懂噢?” “我教你唦,你看唦,這是字母……” “宗祥哥,麼事字母字公噢?你學這些鉤子款子字,有麼用哦?” “到漢口做生意唦!” “漢口蠻大啵?帶我一起去咧。” “好,帶你去,我先去,賺了蠻多錢,再來接你去。” “帶不帶這些鴨子去咧?要是我到了漢口,就弄枸杞尖給你吃!” 少年相識,總角相戀,近四十年風雨人生,悲歡離合,一股腦兒湧上心頭,蓄了好久的淚水,無聲地衝出眼眶! “就這麼走了!那天早上,還是活鮮了的人哪,送回來,血糊拉呲的,連最後一句話都冇來得及呀!幾十年,跟著劉老闆,風光了幾十年,養了五個伢,也算是值得了。噢,我的——個人咧!” 突然,蘆花咕咕噥噥地發出聲音來:開始,是斷斷續續的嘀咕,接著,是抽抽搭搭的嘮叨,然後,是一陣吸鼻子喘粗氣,最後,如山洪爆發,哭聲酣暢地衝瀉出來。聲音沙啞粗壯,拌和著悲傷,像錘子砸向聲音所及的每一處地方。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吳秀秀囁嚅著,無聲,清淚亦無聲,順臉頰滑落。 蘆花的哭聲漸趨孱弱,淒婉的氛圍卻籠罩在這兩個女人周圍。從吳秀秀背後看過去,她,蘆花和二苕的新墳,融成一團不規則的剪影。 “秀娘娘……秀娘娘!” 跟著身後清脆的呼喚聲,吳秀秀轉過臉,看到一個清秀的剪影——可是,這是哪個呢? “秀娘娘!是我呀,我是蝶兒呀!” “哦,噢,馮蝶……兒?” “秀娘娘,我還給您家帶回來了一個人囉。”蝶兒把站在身後那個高大的黑影推到前面來。 “看你,在隊伍裡頭,嘴巴像喜鵲,喳喳的,現在倒好,啞巴了。” “是哪個呀,噢?”秀秀從草坪上站了起來,腳盤得酸麻了,起來得又有些猛,一陣踉蹌。 “噢,秀姐……姐,是我哦,我是漢生哪!”高大的影子敏捷地上前一步,攙住了吳秀秀。 “噢,哦哦,是漢生哪。”像有一股看不見的柔力在搖晃她。剛開始,她還以為是兒子漢柏呢。叔叔吳三狗子的兒子,也是我不多的親人啊!她定了定神,不由自主緊緊地抓住吳漢生攙扶的手,仰起臉來,想看看這個比自己兒子小卻與自己同輩分的年輕人,可暮色已經被造物調成夜色,看不清了“唉,漢生哪?還冇回家吧?還冇見到你姆媽吧?” “秀姐姐,還冇來得及咧,馮……馮小姐和我,曉得家裡出了事,就趕過來了。” “那就回家吧,你姆媽要是曉得你回來了,只怕要喜瘋噢!”吳秀秀默默在心裡算了算,這漢生和她的漢柏,都是5年前走的。漢柏帶著妻子小月和小月的兄弟吳用,撤退到重慶去了;李漢江馮蝶兒夫婦帶著吳漢生和二苕的二兒子吳明,朝北邊去了。 當時,日本人要來的風聲,一天比一天緊,幾個作父母的,都同意讓年輕人趕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劉漢柏的銀行業務需要吳用,這小伙子辦事灑脫,腦瓜子機溜,已經跟著漢柏兩三年了。吳用的二哥吳明愛動,是個燥性子,愛舞槍弄棒,跟爹學了一身武功,曉得李漢江是隊伍上的,吵著要跟李漢江夫婦走。二苕蘆花兩口子曉得,劉漢柏李漢江這些人,都是些靠得住的有本事的人。跟著這些人,能混出名堂來的。自然,蘆花免不了哭得兩眼紅腫,出出進進丟三拉四的。兒子是娘身上的肉,兒子再大,出遠門,都扯得當娘的心裡疼哪。 “漢生哪,蘆花家的老二咧?”吳秀秀記起吳明是與漢生一起走的。 “噢,您家是說吳明哪?噢,他……”吳漢生只曉得吳明被派出去執行任務了,但不曉得到哪裡、執行什麼任務,再說,就是曉得,也是不能說的呀。 “噢,秀娘娘,是這樣,吳明有別的事去了,這回不能一起來。”馮蝶兒接過話茬。 “哦,是的,是的,你們有你們的規矩,我曉得。只是,怕蘆花擔心哪,看到我們的漢生回來,她肯定是要問的咧。他的爹……”吳秀秀聲音很小。 “噢,馮姑娘,謝謝您家咧,吳明跟您家在一起,我們都放心咧。” 一陣痛快而又悲苦的渲洩之後,蘆花心裡的憋悶,似乎疏通了。馮蝶兒幾個人說的話,聲音雖小,她聽得清楚。 “蘆花嬸娘,”馮蝶兒對蘆花的稱呼,小時侯在劉園隨其它孩子叫習慣了,“吳明執行任務去了,就最近,興許能回家看看您家!” “真的?這是真的?馮姑娘,您家該不是……該不是看我家老頭子出了事,用這話來寬我的心吧?”兩個兒子走了幾年了,吳用輾轉還有信來,就這二兒子,不是馮姑娘這回來,就一點信都沒有。說是放心,蘆花的心,哪裡放得下呢。 “走吧,回家吧……” 秀秀朝灣子方向看去,是模糊的一團不規則的影,村樹屋舍炊煙,都融在模糊的一團中,親切而飄渺。幾聲狗吠從村樹深處穿過來,沒有警告的意味,倒是透出些許慵懶的味道,彷彿是在提醒還未回家的人們,回家吧,是回家的時候啦。 穆勉之靠在一張碩大的竹躺椅上,聽毛芋頭講述白天發生的事。 一隻花腳母蚊子,揣著一肚子的蚊卵,從躺椅下游過來,在穆勉之小腿肚子一帶考察了一通,覺得還是膝彎處的皮膚比較的嫩薄,便於下嘴,就毅然決然地把自己的吸嘴插了進去。飢餓的蚊子雖然陰險,但由於功利感太強,目的太直白,終於還是輸給了比它更陰險的穆勉之。當這位蚊子母親還在他小腿肚子附近考察的時候,穆勉之就隨時準備下手了。他等的就是蚊子太太的這一插:就在蚊子媽媽的針嘴巴剛插進穆勉之的膝彎,穆勉之膝彎一收,母蚊子還沒有來得及吸血,就死於非命了。 毛芋頭沒有感覺到穆勉之與蚊子作鬥爭的過程。他以為他的龍頭大哥一直在專心聽他的匯報。 其實,穆勉之已經從別的渠道知道白天發生在劉公館的事情了。他作出一副專心的模樣,是對毛芋頭尊重的表示。他的心思,早就飛得老遠了。 “個把媽養的日本人!”穆勉之雖然心緒悠悠,卻總離不開對日本人的詛咒。 穆勉之詛咒日本人,並非出於愛國,完全是因為個人情緒:“這日本人,真是棺材裡頭的跳蚤,討死人嫌哪!” 到底不是年輕時節了,穆勉之再也不想同漢口商界同人結什麼新的仇怨了。結的仇怨已經夠多的啦!他暗自嘆息一聲,難道老了,還從自己手裡,出點奪人性命的事? “為日本人找一處維持會辦事的位置,怎麼竟鬼使神差相中了劉宗祥的公館咧?” 用膝蓋彎碾死了蚊子之後,穆勉之一點勝利的感覺都沒有。他朝正在喋喋不休匯報的毛芋頭瞟了一眼,心裡有些不舒服。這個兄弟,辦事肯下力,可就是腦殼不曉得轉彎。這種國難當頭的時候,為打進漢口來的日本人奪人性命,到以後還帳的那天,不曉得要付幾多利息呀!種種跡象表明,把媽的日本人已經不行了,有點像秋後的蚱蜢,蹦不了好久了。就這武漢周邊,日本人遭襲擊的事,總是不斷。跑貨的朋友從縣里鄉下回來,除了有限的貨物,大多是這樣的消息。就像黃陂噢,蔡甸噢,離漢口就幾十里路,新四軍的隊伍活躍得很哪。與劉宗祥鬥了幾十年,也就是為錢為利。劉宗祥根基深得很,國民黨共產黨裡頭肯定都有人。這回把他的得力保鏢弄死了,不是又結了新仇麼!早就听說他心臟有毛病,他要是這回死在老子名下,就是兩條人命咧……老子倒是從來不怕跟人結仇的,可這仇結得劃不來呀——為別人,而且,是為日本人! “大哥,您家看,劉宗祥這樣一癱鋪,只怕是難得起來的了,他原來的生意,肯定不行了,我們是不是趁這個機會……”毛芋頭匯報完了,看看穆勉之的臉色,似乎看出他的大哥有心思。漢口人把病得起不了床,稱為“癱鋪”。 “老六哇,莫把事情看得太了撇了噢!劉宗祥在漢口幾十年,這漢口的房子,有一大半是他建起來的,這漢口的地皮,也差不多一大半是他以前買下的,你以為,他一癱鋪,就隨麼事都完了?這一回呀,是結了死冤家了噢,為個把媽的日本人,結這個冤家,不值得,不值得哪……”穆勉之說著說著,語氣變得含混起來。武漢話裡,“了撇”就是簡單的意思。 “大哥,您家是不是有麼心思噢?幾十年,我們都冇鬥贏劉宗祥,這回借日本人的力,就湯下面,不是蠻好麼!”老五孫猴子看毛芋頭臉色有點黑下來的樣子,知道他自以為立了功,還被大哥教訓,心裡不舒服,就出來打圓場。 “是呀,是呀,是有心思呀。我本來想呀,跟日本人,不能跟得蠻緊,也不要得罪,有利可圖當然蠻好,無利無害也可得。您家們未必還冇看出來,這年把以來,就在我們武漢周圍鄉下,日本人總在吃虧?人活一輩子,就好比走路哇,不能一條路走到黑,能留的後路,都要蓄在心裡呀。這就好比,後頸窩的毛,摸得到可看不到哇”穆勉之自己也不知道,人年紀越活老,膽子還好像越小了。他自己並不知道,這或許就叫做成熟。 “老五、老六,弟兄們哪,不是我膽子變小了,是為眾弟兄們著想,我們創下這樣的家底,不容易咧。成事如上高山,敗事像滾湯潑雪哪!” “那……大哥,照您家這樣一說,這婊子養的些日本人,真像硝鏹水,沾不得哦?已經粘到手上的,麼辦咧?今日早上,山口太麼事郎那個把媽的還囑咐,要那一批米,麼辦?” 毛芋頭記起白天日本人交辦的事:為皇軍收購三萬斤大米。 穆勉之聽得一愣。他知道,自從日本人在武漢實行戰備物質管制以來,兩樣東西最緊俏:一樣是糧食,一樣是食鹽。本來,武漢周邊向來是魚米之鄉,除非年成極壞,很少有愁糧食的時候。漢口歷來是長江一線的食鹽營銷中樞,幾時缺過鹽呢!前幾年,日本人還沒有在武漢實行糧食管制,他們多半從周邊鄉下弄糧食。現在,日本要在漢口弄糧食,可見,他們對周邊鄉下的局勢,已經沒有多少控制力了。當然,日本人說是“收購”,可有幾個漢口商人願意或者敢同他們玩這“收購”的把戲呢? “個把媽,日本人不曉得自己開著車,派兵到鄉下去弄?這漢口城裡頭,糧食早就叫他們管制得連老鼠都快餓死了,還有麼事收購的?個把媽,接了法租界維持會這塊牌子,老子們一點好處冇撈到,還死人翻船的,硬像是手上捧個刺猬!”聽著這些事,孫猴子心裡有點煩:原來,冇得日本人的時節,我們隨做么生意,都冇得這煩心,就是折本賠錢,也是暢快的,這幾年,活得一點都不舒服! “好了,算了,埋怨也是無益。日本人的事,不辦也是不行的。個把媽的說是收購,總比明著強拿惡要強些吧?當然,真的要做,也不是冇得錢賺,就看把戲麼樣變咧!這樣吧,我們做個順風人情,把這賺錢的生意,讓給劉宗祥,也表示表示我們不想做死冤家……” “大哥,真的讓給他?”毛芋頭不理解,話說得就不痛快。一說到做生意,毛芋頭的腦殼就活泛了。畢竟跟著穆勉之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雖然很少獨當一面,做的也多半是買賣鴉片之類的黑生意,但如何變把戲賺錢,毛芋頭和孫猴子都還不是忪角。顯然,毛芋頭不想把錢讓給劉宗祥的祥記商行賺。 “老六,莫糾筋,大哥這主意高得很!”孫猴子到底心細些,領會到了穆勉之的心計。 “哦?可能,我這瘌痢腦殼就是礙些……”漢口話稱“不靈活”、“不活泛”為“礙”,某人腦瓜子不靈活、不善動心思,往往被譏為“礙人”、“礙腦殼”,形象且生動。對穆勉之的主意還不是很明白,但毛芋頭相信,他的大哥不是個“礙人”,心裡空得很,於是自嘲腦殼“礙”,以表欽佩。 “麼樣,還冇想清白?晚上回去,把枕頭墊高些,多想下子。”孫猴子嘻嘻地打哈哈。 “我墊枕頭?五哥噢,我隨把枕頭墊幾高,也冇得您家睡的那香!”毛芋頭跟孫猴子開起了玩笑。 穆勉之這割頭換頸的洪門三弟兄,就孫猴子結婚生了孩子。穆勉之和毛芋頭都還是光棍。穆勉之同劉宗祥的妻子鍾毓英和丫鬟小梅生的那一男一女倆孩子,不好明地算成是他的孩子。鍾昌和鍾媛媛還小的時候,鍾毓英曾求穆勉之認領這兩個孩子,並表示了乾脆改嫁給穆勉之的意思。可能是年輕,又是為報復劉宗祥,讓劉宗祥戴一輩子綠帽子,穆勉之對鍾毓英的懇求不屑一顧。對那倆孩子,穆勉之偶爾也幫一把,關鍵時候也出出面。及至連個孩子長大了,穆勉之就是想父子父女相認,都已無可能:兒子鍾昌,在廣州黃埔軍校就受到蔣校長單獨召見,估計早已戎馬倥傯,只是不曉得跟的哪個黨。女兒鐘媛媛不僅文才了得,還能打仗,眼下也不曉得跟哪個黨打仗去了。個穆勉之至今記得,民國16年那次,汪精衛大開殺戒,在漢口大殺共產黨,口號是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走一個。當時,他穆勉之,把死心塌地鬧什麼革命的孩子,從張臘狗手裡救了出來。每當憶起這一段,讓已入老年的穆勉之心安了許多:這兩個伢,如今跑到哪裡去了咧?聽說,都還在軍隊裡,也不曉得是麼軍隊。 毛芋頭是個沒心的人,他對孫猴子開的一句玩笑,倒勾起了穆勉之好多的回想。 “嘿嘿,嘿嘿……”孫猴子只是應酬地笑笑。 孫猴子的兒子孫孝忠,已經十七歲了,清秀俊朗,長得像他的娘。有時候,兒子跟孫猴子一起在路上走,看路人總朝兒子打量,孫猴子既自豪,又有自慚形穢之感。 “再以後,孝忠哦,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出門了……”一次,孫猴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孫猴子從不接觸家庭的話題,尤其是當著大哥穆勉之的面。一來杜月萱給他說了她的過去,說了她“曾經認識穆勉之”之類的話。一個曾經在在妓院討生活的女人,“曾經認識一個男人”是什麼意思,孫猴子明白。但孫猴子更明白,過去就是過去。得到杜月萱,尤其是杜月萱生了孩子之後,孫猴子內心總是經常感謝上蒼,他自己,也從一個浪蕩鬼變成個戀家的男人。不像以前,一天到晚就待在洪門山寨裡頭,以洪門山寨為家。自從成家添了孩子,沒有很大的事,他很少到山寨去。 在洪門山寨混,跟著穆勉之做黑生意,出生入死,孫猴子自己從沒想過,過去的幾十年,到底乾了幾件好事。但洪門老五孫猴子,還是給兒子取了個很大氣的名字:孫孝忠。孫猴子的爹不爭氣,抽鴉片把自己都抽不見了。他娘生下他就死了,是奶奶留下了這條命,後來,穆勉之的叔叔收養了他。穆勉之其人從小混江湖、玩光棍,叔叔卻是個正經善良的生意人。穆老爺子收養一個遭孽的孩子,給他取名孫厚志,寄託著一位善良的漢口老人幾多的善良。跟著穆勉之,儘管沒學到什麼好,更談不上有多“厚”的“志”,可孫猴子始終銘記著穆老爺子的講述:討飯的娘生他在大街上,血如何染紅了半街的鋪路石。娘臨死前,如何拼著最後一口氣,把臍帶咬斷。奶奶牽著不到三歲的他討飯,如何倒在穆老爺子店舖前,臨死前求告穆老爺子救伢一命……一輩子沒有孝敬娘親的機會,是孫猴子心中的痛。孝敬娘親,忠於朋友,這是孫猴子給兒子取名寄託的希望。兒子長得如此這般的清爽,孫猴子是既喜且愧,他不願讓自己的形象和行為影響兒子。 “那是為麼事咧?”妻子和兒子並不把孫猴子的話當玩笑,很認真。 “老子太醜了,兒子這麼清爽,硬不像爺兩個……” “那才是巧!不像爺兩個像麼事?你下的種還有假的?你麼樣蠻醜咧?就是瘦……”杜月萱不依。 從做女學生被穆勉之調戲,以致被學校開除、被夫家休被娘家逐,從做妓女到自立門戶當老鴇,嫁給孫猴子之前,杜月萱從來沒有得到過男人的真愛。自從嫁給了孫猴子,這個在風月場裡打過滾的女人,自覺算是享受到了人間真誠的情愛。於是,她對孫猴子,也以真愛相回報,於是,這個由從良女子和黑幫骨幹組成的家庭,竟出奇的溫馨和諧。 “爸爸是說笑話,您家就听信了?” “我說噢,伢的姆媽誒,伢都這大了,這日本人來了幾年,書也冇得讀的了,是不是讓他出去學點麼手藝,也長些見識……”孫猴子向妻子建議。 日本人來了,杜月萱就沒有讓兒子上學了。學校裡要伢們學日本人的話,學日本人的字。我的個天,日本人的字,那也叫字?別的洋文麼,鉤子款子,寫起來還蠻溜耍,說起來也蠻好聽的。日本人的那些字,明明是漢字的偏旁麼,也叫字?那些話噢,聽起來就像夾舌頭!莫學,莫去學那些鬼話!杜月萱是讀過古書也學過洋文見過世面的。她的不喜歡日本人,沒有什麼痛恨侵略熱愛祖國什麼的大義支撐,完全是憑自己的直覺:你看這些日本人,粗鄙野蠻!像吃人的生番!學他們的東西,不是床底下放風箏,越玩越轉去了? “也是,是要學點麼事,靠父母,總不能靠一輩子咧。可這兵荒馬亂的……” “姆媽,我也冇指望要靠您家們咧,是您家們把我關在屋裡咧。”孫孝忠咕噥。 “要不,先到山寨開的鋪子裡,去做學徒?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做生意,也是學手藝麼。” “可得是可得,就是不放心,你們洪門裡頭的那些人,都是些歪七搠八的,怕把伢帶拐了。”洪幫裡頭,歪七搠八的人確實多。入墨者黑,近朱者赤。杜月萱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武漢話把“壞”叫做“拐”,壞事就是拐事,壞人就是拐人;把一些不正經,統稱為“歪七搠八”。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一世界都是拐的,未必就連門都不出了?山寨裡頭未必就都是拐的?未必連我也蠻拐?”孫猴子是很少拂妻子意思的,“山寨穆大哥和老六,也把收養的繼兒子放在寨子裡學生意咧……” “不是我羅嗦噢,伢的爹哦,你們洪門寨子裡的那些生意,是些么生意唦,不是土膏鋪,就是戒菸所,弄不好生意冇學到,先搞成個鴉片鬼!”杜月萱說的是實情,穆勉之洪門山寨的生意,一多半跟鴉片有關。 “不要緊,跟鴉片這東西在一起,也未必就成鴉片鬼。你看我,還有我們的穆大哥他們,幾十年盤這個東西,不是冇沾?學好學拐,還是要靠各人……”孫猴子做老婆的思想工作。孫猴子也知道,洪門裡頭不是適合自己孩子學手藝的地方,可兵荒馬亂的年月,哪裡有合適的地方呢?孩子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總歸是要放心些。 “就听你的吧,不過咧,要看緊點咧,伢咧,不是我不放心你呀,人咧,學好千日不足,學拐一日一有餘噢。”杜月萱望著清秀俊朗的兒子,心裡一會兒舒坦熨貼,一會兒又憂心忡忡。 透過高大的落地窗玻璃,穆勉之朝外望瞭望。 天上又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雲絮,天色明顯地晦暗了許多,但悶熱的感覺一點也沒有減弱。間或有一小縷穿堂風吹過來,濃濃的水氣裡頭夾裹著一些血腥和焚燒屍體的怪味。 “這又是日本人在燒難民區病死的人,這人命哪,真不值錢!”穆勉之聳了聳鼻子,他知道,日本人就在江邊挖個坑,用槍逼著難民區的病人,燒死屍;死屍燒完了,日本人就把這燒死屍的人推進火坑里,當死屍一起燒。 “聽說,日本人在這租界口的巷子裡,開了一家婊子行,清一色的日本婊子,穿清一色蠻寬寬大大的衣服,像我們戲台上唱戲穿的那樣的衣服。”毛芋頭也聳了聳鼻子,可聳過鼻子之後,不知道怎麼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哎咳,我說老六哇,我真是服了您家哇,聞著這傷腦筋的味道,麼樣竟想起胩裡的事來了咧?”孫猴子咧開嘴樂了。他實在琢磨不透,他們的這個六兄弟,腦筋是怎麼在跳躍的。 “也是的,我也不曉得麼樣搞的,聞不得這種的怪味!要是聞到香的,隨麼感覺都冇得,一聞到腥的臭的,尤其是這樣的怪味,就想底下的事——您家們莫笑話我噢,真的,我是不是有毛病噢?麼樣噢,大哥,按您家說的,這給日本人弄米的事,我就去對祥記的人說咧?”毛芋頭這人壞是壞透了,可為人還透明,他的壞,都是明壞,基本沒有陰壞的例子。 “莫慌,老六,這事,還是讓別的弟兄去辦。您家的這張臉哪,這些時就不要在祥記露了。不是怕哪個。這一把年紀了,我們怕過哪個?老話說的好哇,凡事盡量莫做絕了。這一回,把劉宗祥家裡弄得也是夠慘的,跟了幾十年的保鏢死了。那二苕,一身的好功夫咧!劉宗祥心髒病這回一發,也是難得還原的了。可莫忘記了,吳秀秀還在呀,那個女人,外柔內剛,是個有心計有擔待的人咧!不比劉宗祥好纏!再說,眼下當櫃的吳誠,是二苕的大兒子,外憨內精,心裡有數得很咧。聽說,吳秀秀送劉宗祥回鄉養病去了,不曉得回來冇?”穆勉之啪的一聲,又打死一隻蚊子。 “這種事,我們這一輩的老傢伙都莫出面,我看就叫煙筒他們跑一趟,你看咧?”穆勉之用的是商量的口氣。他擔心剛才話說重了,他的這個六兄弟心裡不舒服。幾十年了,洪門兄弟的情分,穆勉之一向是很重視的。 “您家的意思,是叫煙筒跟六指兩個人一起去一趟?” “是的,是的,這兩個傢伙,也不小了,也該讓他們在大事上頭見識見識了。” 穆勉之和毛芋頭說的煙筒、六指,是兩個人的名字。 煙筒是毛芋頭收的繼兒子,本名張炎同,拜毛芋頭作乾爹後,把姓改了,就叫毛炎同,今年23歲。過繼給毛芋頭當繼兒子之前,張炎同是牛皮巷街上的一個小混混,鴉片煙癮極大。拜了山門之後,懾於穆勉之洪門山寨的規矩,做鴉片生意不准抽鴉片,張炎同下了決心,捱了一段時日的痛苦,拿香煙抵鴉片。結果,他竟然把鴉片戒了,可香煙的煙癮弄得大得嚇人,一天要抽兩包,就得了個煙筒的諢名。六指是穆勉之收的繼兒子,本名章柳梓。父親本是前清秀才,民國後在穆勉之山寨香堂裡做些筆墨的活路,兼出些主意。穆勉之憐惜章秀才的忠心,秀才死後,收章柳梓做了乾兒子,改姓穆。章柳梓今年22歲,沒有繼承父親的文章才學,倒混了一身街巷地痞流氓氣。他天生左手長了六個指頭,性格蠻橫,就得了個“六指”的諢名——漢口人把凡事愛出頭鬥狠耍蠻,稱為“充六個指甲”。 “六指誒,煙筒!你們兩個,進來咧!”毛芋頭朝著門外頭喊。穆勉之的規矩,山寨的老人商量事情,沒有呼喚,小輩的弟兄不能隨便闖進來。經營了幾十年,穆勉之的洪門山寨,已經不是當年那種小敲小打的規模,上下內外的規矩,是很必要的。 “爹,您家喊我們?”一個五大三粗的年輕人,噔噔噔走進來,對穆勉之禀報。聽他的稱呼,這就是六指了。跟他一起進來的另一個年輕人,身板瘦削,五官勻稱,只是眼窩凹陷,從眼窩裡射出的光,很是不正。 “你看你的個耳朵,不曉得是麼樣長的!是你六叔喊你們麼!”穆勉之訓斥口的口氣中,有欣賞的成分。 “穆伯伯,孫叔叔,您家們好……爹,您家喊我們做麼事噢?” “我說六指噢,你們這兩弟兄,麼樣就不學著點咧——你看,炎同幾懂事!也不像你土匪樣的……”穆勉之朝這個凹眼青年瞥了一眼,眉頭不經意地皺了皺。穆勉之不怎麼喜歡毛芋頭收的這個繼兒子,總覺得這年輕人身上有股陰氣。穆勉之自己覺得,他和毛芋頭孫猴子三兄弟,都是直筒子脾氣,不陰。 “叫你們到日本人那裡帶的信咧,帶回冇?”毛芋頭問。早上,山口太郎那邊打電話過來,說任命穆勉之當“禁煙局局長”的委任狀下來了,叫他們派人取。 日本人佔了武漢之後,百業凋零,惟有這毒品買賣,空前地興隆。為了最大限度地攫取中國的財富,解決日益窘困的軍費緊張問題,“以戰養戰”,日本人成立了名為禁煙實際是販煙的禁煙局。穆勉之的生意,絕大部分是鴉片買賣,為了讓自己的生意合法化,為謀取這個“局長”的位置,穆勉之已經努力好久了——答應接法租界維持會的事,就是為了當這個局長作的讓步,否則,穆勉之對維持會長,是絕對沒有興趣的。 漢口的癮君子,過癮的法子有兩種,一是申請成為“煙戶”,憑煙戶證明,到“土膏鋪”買膏子;一是到“戒菸所”吸現成的。土膏舖是專門賣鴉片膏子的,戒菸所名字取得好聽,實際上就是吸鴉片的地方。在土膏鋪買回去的膏子,雖然便宜,但還要癮君子自己熬,麻煩。荷包裡有兩個錢的,往戒菸所那矮榻上一躺,煙具是現成的,泡子有人燒,茶水有人倒,如果癮過足了,還有那閒錢和閒心思,嘴一努,要伙計到窯子裡叫個“條子”玩玩,要幾方便就有幾方便。 日本人佔了武漢之後,實行鴉片專售經營,把“禁煙局”劃歸財政局管。在此之前,漢口禁煙局局長的位置還暫時空缺,由日本軍部特務部一個叫岡村則樹的課長兼著。就在日本人擠兌穆勉之當法租界維持會長的時候,山口太郎看穆勉之有些不願意的樣子,就威脅,如果不坐這會長的椅子,那麼穆勉之在漢口華界和租界的鴉片生意,日本軍部就再也不會眼睜眼閉放任他繼續賺錢了。威脅過後是暗示:岡村則樹馬上要另有高就了,如果穆勉之在法租界“治安維持”的“管理”上表現得讓日本人滿意的話,禁煙局局長的位置就是他的。 “在這裡咧,您家!六指兄弟說這東西蠻要緊,說我過細些,就放在我這裡了,您家。”煙筒從貼身荷包裡掏出一個紙捲,雙手遞給穆勉之。 “嗯,是的,不錯,你是過細些——你們兩個人聽著,山寨有事讓你們辦。”穆勉之朝毛芋頭擺擺手,自己兀自去看那張“委任狀”。在他看眼裡,這不是一張紙,而是大卷大捆的錢。 在漢口人的記憶裡,從漢口到柏泉,是很簡單的事。 要快,走張公堤,從姑嫂樹上堤,一直向西,也就是兩三個小時的路程。如果不在乎路費,又有那閒工夫,在漢口集家嘴一帶隨便哪個碼頭,租一條小劃子,沿漢水上溯,無疑是一次享受——如果是清晨,夾岸煙樹平疇,新鮮而水靈,如同剛收筆的潮潤潤的水墨淡彩,老牛和牛犢哞哞的應和,似世事滄桑和親情嬌憨在你身邊繚繞,讓你覺得自己也是這水鄉水墨的一部分了。如果是黃昏時節,暮靄漸上,村樹寂寥,母呼兒應,炊煙扶搖,人世間廉價的祥和,釀出醉人的氤氳,戀戀地抹著夕暉漸次暗淡的頰;槳聲咿呀噯乃,搖起一彎銀鐮樣的新月;就著這嬰兒般鮮嫩的月牙儿,船家在船頭擺下兩三碟小菜,一壺村醪,由你自斟自飲,月華如水水多情,把幾多濁世的煩惱都蕩滌了,又把幾多人生的懷想都勾起來了。 吳誠自然是那種不在乎路費的人,可他卻沒有閒工夫,尤其是眼下,他更沒有閒心情。照說呢,吳誠應該算是個“先生”。在他那個年月,能夠把中學讀完的,在漢口人看來,這人肚子裡就很有“字墨”了。吳誠肚子裡所裝的“字墨”,沒有向春詠花秋賞葉酸腐無用的方向發展,更多的是用在算計生意融通人生上。劉漢柏掌管祥記商行不久,看兒子在生意場和社交場合,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樣的,劉宗祥就徹底安心地把自己放在顧問的位置上頭了。五年前,劉漢柏堅持分出祥記的一多半資金涉足金融業,祥記的其它生意,基本就由吳誠主持了。就在鬧日本人——漢口人把日本對武漢的佔領稱作“鬧日本人”,與“鬧兵荒”、“鬧水荒”同義——的前夕,劉漢柏又以祥記所有資產作後盾,成立了漢口金誠銀行。日本人佔領武漢,劉漢柏和妻子秋月帶著他們的金誠銀行,隨著大批漢口企業撤退到重慶去了。此刻,吳誠從漢口到故鄉的柏泉之行,不僅沒有詩意,甚至還異常艱辛:過了不曉得幾個路卡,接受了不曉得幾多盤查。直到回到柏泉老家了,他也一直沒有弄明白,那些路卡是哪路勢力所設,那些盤查是哪方神聖所為。其實,對於吳誠,故鄉柏泉多半是個符號。他生在漢口,長在劉園。柏泉有房產田畝,但嚴格地說,這些都是他父母的。吳誠不像他的父母,總在內心裝著個鄉下人的情結。吳誠從來都認為自己是漢口人。 “要不是鬧日本人,漢口幾好噢!”在父母的老屋里站了站,連水都沒喝一口,吳誠就匆匆地來見老闆娘。吳誠還是不習慣鄉下的環境。 沒有雕飾也沒有刷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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