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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一個玩兒主首領的誕生

北京教父 王山 27105 2018-03-19
在鐵絲網外面的那條淺水溝裡藏了三天三夜,他才躲過搜捕。勞改農場的那幾條兇猛的警犬至少沿著水溝搜索過十次,每一次都僅差一點兒就發現了他。但是,那一溝臭氣熏天的污水幫了他的忙,他還是躲了過去。 第四天,警犬沒有再來。傍晚,他爬出水溝。身上的衣服已經泡爛了,過鐵絲網時腿上劃破的傷口也化了膿。他用刀子把膿血和腐爛的肉刮掉,然後用野草揩淨傷口,走上了公路。 公路距勞改農場的鐵絲網不到二百米,瞭望塔上的大兵不用望遠鏡就能清楚地看到這裡發生的一切,所以,必須盡快地離開此地,離得越遠越好。 他匍匐在路旁,仔細地觀察著來往的行人和車輛,尋找著下手的機會。晚九點鐘以後,車少人稀了。當他遠遠地看見一輛運貨卡車自西向東駛過來時,他躍上公路,把一大抱乾草堆在路中央,點著了火。

他要向東方去。東方,幾千里之外,是北京。 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這次跑長途,是他娶了媳婦,並且確信已在那個盲流姑娘的肚子裡植下了自己的種子之後的第一次出車。他罵了句粗話,猛地在火堆前剎住車。但是,一秒鐘以後他就後悔了,火堆旁閃出一個人影,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嚨。 這個人簡直就是鬼。藉著火光,司機看見了一顆籃球般碩大的頭,兩隻蠶豆大小的眼睛相距極遠地嵌在球的正面;幾乎沒有鼻子,在應該長鼻子的地方長著兩隻毛茸茸的小孔;嘴卻又長又大,撕開了整隻球的下部。更可怕的是,這只球上長滿了長長的毛髮。 這個人幾乎一絲不掛,身高絕不會超過一米五,但四肢卻很粗壯。五個手指比胡蘿蔔還要粗。他躍上駕駛室,用刀子頂住司機的腰眼兒,命令道:“開車。”

卡車喝醉了似的向東駛去。 第二天中午,汽油耗完了。他命令司機把車開下公路,在戈壁灘上的一座沙丘後停下。此時,勞改農場已被他甩在八百公里的身後了。 他剝光司機的衣服以後,本想一刀捅死他。似乎是司機的苦苦哀求使他改變了主意。他用車上的繩索把司機的手腳結結實實地捆住,吹了聲口哨,走了。 一個多月以後,人們在這裡發現了一輛燃油耗乾了的汽車和一具風乾了的屍體。 在從蘭州到北京的旅客列車上,他殺死了第二個人。 因為,那個人身上有錢,而且還戴了一塊極漂亮的歐米茄手錶。 深夜,在列車的顛簸聲中,人們東倒西歪地睡著了。他沒有睡,眯縫著眼睛盯著那個人,耐心地等待下手的時機。 機會來到時列車已快到銀川了,車速逐漸緩慢下來。那個人睜開睡眼,看了一眼手錶,起身去車廂的盡頭上廁所。他跟了過去。

那個人剛剛推開廁所的門,身子就被一股極強的力量擠進門內。他沒有來得及驚叫一聲,喉嚨就被捏住,一把尖利的刀子冷颼颼地鑽進了胸口。 兩個人面對面地僵持了一會兒,那隻粗壯的手才從他的喉嚨上鬆開。他的身子軟軟地癱倒在便坑上,眼睛大睜著望著窗外。 “我叫土匪。你要是覺得死得冤枉,讓你的魂兒上北京去找我。”兇手摘他的手錶時,認真地說。 土匪在銀川下了車。 三天以後,他終於到了北京。北京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 步出北京站的大廳,望著故鄉的街景,他的眼圈紅了。 為了賑濟父母被關押而失去生活來源的老紅衛兵,劉南征決定搞一次大規模的行動。行動被命名為“正義的使者”。 最初,有人建議搶銀行。劉南征斷然拒絕了:“共和國是人民的,銀行也是人民的。別人可以與人民為敵,但是我們不能。”

砸商店也不行。經過調查研究,發現商店裡沒有現金,不能解燃眉之急。 最後,陳北疆替劉南征下了決心:砸搶外地造反組織的駐京聯絡站。他們有錢,而且,從本質上說所有的造反派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正義的使者”應該給他們以懲罰。 “哪個聯絡站最有錢?” “'中央文革小組'最支持誰,誰就最有錢。” 午夜,“全國揪叛徒聯絡站”的北京辦事處仍是一片繁忙。 工作人員們都在極其嚴肅認真地工作著。剛才,他們著實地興奮了一陣,因為從國民黨的舊報紙上,又發現了一批叛徒的名單,而這些叛徒現在已經深深地鑽進了黨內。終於為共和國清除了一批可怕的定時炸彈,他們為自己的使命感到神聖和驕傲。 突然,門被撞開了,二十幾個彪形壯漢闖了進來。為首的是個又高又壯的小伙子,他緊繃著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我們奉造反總部的命令來查封這個辦事處。限你們在五分鐘內交出公章和全部現款。”

辦事處的頭頭是個戴眼鏡的大學生,他態度傲慢地說:“我們不聽什麼總部的命令,我們只服從'中央文革'!” 劉南征的眼睛裡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逼視著“眼鏡”,咬著牙說:“你們就是'中央文革'下出來的王八羔子。” “眼鏡”驚愕地看著劉南征,憤激地抗議:“你竟敢……攻擊'中央文革'!你們是……” 劉南征跨上前,左手抓住“眼鏡”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右拳掄圓了在那張瘦小的臉上猛擊著。最後一拳,擊在“眼鏡”的左胸上。咔嚓一聲,肋骨斷裂了。 辦事處的全體工作人員都挨了打;不過,最慘的是一個女大學生,她罵人了,罵劉南征他們是土匪、強盜。 田建國用雙手抓住她的頭髮,來回掄了幾圈,然後又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身前,用穿著皮鞋的腳發瘋似的踢她的臉,足足踢了五分鐘。但是,一直到昏死過去,女大學生沒有哭叫一聲。

據說,這個工作嚴肅認真、一絲不苟的女大學生姓姜,在以後一年多的時間裡,人們一直稱她為“江姐”。 “江姐”一生都沒有嫁人,她知道自己的五官相貌是嚇人的。又據說,“文革”結束以後,她畏罪自殺了。 公章和介紹信很快就交了出來。錢很少,不足二十八元。 陳北疆仔細地搜檢所有的辦公桌和文件櫃,把大捆的資料堆在地上,潑了些油墨,點著了。 那一夜,“正義的使者”們連續砸了造反派的四個駐京聯絡站,繳獲現金近五百元。 陳成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父親自殺以後,母親也被監管了,他和三個妹妹每月只能領到四十元生活費。 錢到手的第七天,就花得一分不剩。 上午,他找出父親的四雙皮鞋去委託商店。商店沒有收購,只好賣給了修鞋鋪,拿到三元錢。

中午,他買了三十個牛舌餅和一袋辣鹹菜絲交給大妹妹,囑咐說,自己要出門去辦幾件事,三天后再回來。在這三天內,你們誰也不准邁出家門一步。 順子這些日子順風順水,不僅自己連連捅出大貨,而且還新收了幾個小兄弟,每天能收到十幾塊錢的貢奉。 在飯館喝了點酒,又胡亂找了個圈子混了一會兒,半夜時分才往家裡走。 陳成正在家門外等他。暗夜中,他那雙大眼睛裡閃著青光。順子一向就怕陳成。這個人勇敢、公道、正派,敢作敢為,說到做到,總讓人感到他身上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力量。 “陳大哥,進屋裡坐坐吧!”順子說。 “不過去了。咱們到海邊上走走。” 一路上,陳成的臉始終是陰沉沉的,什麼話也不說。最後,他們來到前海岸邊,站在一塊條石上。

陳成默默地註視著水面。黑沉沉的水面上反射著斑斑點點的星光,幾片新荷挺出水面,在微風中輕輕飄動著。 “這裡,是我和父親最後分別的地方。”過了很久,陳成才自言自語地說,“他告訴我,我已經是男子漢了。” 他們又走,圍著前海和后海走了一圈。天快亮時,陳成對順子說:“我靠父母的工資生活了十七年,現在,要獨立謀生了。” 順子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有一百多元錢。他一分沒留地都塞給了陳成。 陳成推開了他的手,說:“我想自己去掙。” “那就收幾個佛爺當兄弟吧!你給他們撐腰,他們給你上貢。” 陳成無言地望著夜空,兩行清淚順著面頰滾落下來。又沉默了一會兒,他痛苦地說:“父親沒給我留下什麼財產,只留下一把刀子。看來,我也只有走這條道了。”

“那你就去找周奉天、邊亞軍,讓他們帶你在街面上混幾天。別人怕他們,自然也就怕了你。收幾個佛爺當兄弟,他們巴不得呢!”順子興高采烈地說。 “我不靠別人,”陳成拔出一把鋥亮的匕首,“我的刀子,不比別人的鈍。” “天亮以後,我就帶你去找幾個佛爺。用自己的刀子收下的佛爺,是鐵飯碗。”順子說。 第一個佛爺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有二十四五歲,一臉的凶相。 順子把他指給了陳成,自己躲到一邊去了。 陳成徑直走到佛爺面前,告訴他,自己叫陳成,急需用錢,命令他在今晚必須交出五十元錢。 佛爺滿不在乎地瞥了陳成一眼:“今晚在什麼地方見面?” “由你定。” “那就在什剎海南岸吧,十點整。”

“可以。” 佛爺大搖大擺地走了。臨走,他笑著對陳成說:“既然說定了,你可一定要來啊!”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大聲說:“還有,你可別忘了帶刀子。” 順子告訴陳成,這個佛爺的大哥是鼓樓大街一帶最有名氣的玩兒主,綽號黑子,不僅人長得黑,心也黑,手更黑,沒家沒業的,是個亡命徒。 陳成點了點頭。 第二個佛爺是個長了一臉雀斑的瘦高個兒,臉是三角形的,像蛇的頭。兩隻眼睛也像蛇眼,凸鼓出眼眶,有點斜視,顯得陰毒凶狠。 “這小子跑單幫,沒有大哥,獨往獨來地單練。玩意兒不錯,要是能收下他,進貢少不了。”順子指著佛爺的背影向陳成介紹說,“不過,你得小心點兒,他的心特別毒。” 他們跟著雀斑臉走了好久,最後,跟著他進了一條僻靜無人的小胡同。陳成快走幾步追上雀斑臉,拍拍他的肩膀。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站住了。 “你想要幹什麼?”雀斑臉的那雙蛇眼陰毒地盯著陳成,手伸進衣襟裡拔刀。 “找你要錢!”陳成用目光回敬著對方,冷冷地說。 佛爺突然轉過身去,撒腿就跑。陳成急忙追上去。剛跑了十幾步,佛爺猛地停住腳,右手在轉身的同時用力一揮,一把尖刀迎著陳成的臉刺了過去。 陳成已經收不住腳了,眼看著一道白光向自己的眼睛射過來,慌忙把頭往右一偏,就覺得左耳上方的頭皮一熱,血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陳成怒不可遏,抬起一腳把佛爺踢倒,緊接著又撲上去,照準那張蛇臉狠狠地踹了幾腳。雀斑臉像條死蛇似的躺在地上不動了。 陳成彎腰撿起了雀斑臉的刀,正要轉身離開時,那條死蛇突然又活了。他騰地從地上躍起,撲上來一下抱住陳成的后腰,拼命地要把陳成摔倒。 陳成沒有猶豫,用尖刀往後一捅,纏在身上的手臂鬆開了,蛇軟軟地癱倒在地上,縮成了一團。 順子搜了佛爺的身上,有八十幾元錢。他遞給陳成,說:“傷在大腿根上,死不了。以後,這個人就是你的了。” 血水染紅了陳成的臉和脖子,他用手絹擦了一把,然後把濕淋淋的手絹連同二十元錢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順子緊跑了幾步,追上陳成。 晚飯是在順子家吃的炸醬麵,飯後,他又獨自去了前海岸邊。 站在那塊條石上,他發現那幾片新荷彷彿在一夜之間又長高了一截。不過,今夜沒有星光,荷葉在灰黑的水面上,像一片片污漬。也許,陽光燦爛的白天,它們應該是翠綠色的吧!他想。 約十點整,他去了什剎海的南岸。 順子心急火燎地去找周奉天,沒有找到。 陳北疆去了王星敏家三次,道歉、交朋友、聊天。 每次去,她都看見王星敏在讀外語、做數學題。這讓她既不解,又妒忌,內心裡還有幾分恐懼。 “對當前的形勢,你怎麼看,星敏?” “看不清楚。上海奪了權,全國各地都在奪權,而且是幾派互相爭奪權力,也鬧不清哪一派到底代表了誰。”王星敏說。 陳北疆沉吟了一會兒,她又問:“星敏,你對中國以後的發展形勢怎麼看?” 王星敏嘆了口氣,說:“中國那麼大,又那麼窮。人口眾多,文化水平卻很低,農民中的大部分是文盲。要是鼓勵他們都去造反而又沒有正確的引導,國家就完了。中國的今後,恐怕還是要致力於經濟建設和文化建設。” “政治問題不解決,一切都談不到。”陳北疆說,“星敏,你很有頭腦,不過,好像你對政治不感興趣?” 王星敏搖了搖頭,說:“毫無興趣。貧困的土地上只能產生貧困的政治。” 陳北疆驚呆了,她一把抓住王星敏的手,興奮地說:“星敏,你的看法和我的結論完全一致。我也認為,造反,也就是政治上的極端民主化,對中國是極為有害的。群氓造反會是個什麼局面呢?”她一邊說著,一邊摟住王星敏的脖子,親暱地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星敏,你以後打算幹些什麼?” 王星敏掙開陳北疆的摟抱,看了看堆在桌面上的書本,輕聲說:“教育農民。” “教育農民?你從什麼地方得來的這個怪念頭?” “黃土高原、太行山、大寨。” 她太可怕了,有頭腦、有意志,還長得這麼美麗。分手時,陳北疆緊緊握著王星敏的手,默默地想:這是一個危險的,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敵人。一旦她得到了適宜的時機,她將是無敵的。 必須在這之前,毀掉她。 在南城,除了邊亞軍以外,所有的玩兒主都怕貴福三分。這還不是因為他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別人怕就怕他那種死纏爛打、渾蛋無賴的潑皮勁兒。 貴福還是個出了名的孝子。母親十七歲懷著貴福的時候就守了寡。父親被政府槍斃時定的罪名是惡霸地主,卻一個大錢也沒給母子倆留下。母親靠著長年累月地糊紙盒和暗地裡勾搭著幾個相好的,把貴福拉扯大。 十一歲的時候貴福學會了偷錢包。他要用自己的手來養活母親。那是一天夜裡,貴福一覺醒來後,發現母親的被窩裡多了個人,一個男人。他拉開燈,一把扯起了母親的被子,什麼都看見了。 貴福大病一場,發燒、說胡話,差點兒死掉。母親流著眼淚向他發誓,以後再也不找野男人了,貴福才慢慢地好起來。 後來,母親笑著對他說:“媽才二十多歲,也不能沒個男人呀!” “我就是你的男人,我掙錢養活你。” 就這樣,他學會了偷錢包。十三歲時進了少年犯管教所,十五歲出來以後還偷,不僅偷,還要搶。在街上只要碰上佛爺,也不管是誰家的兄弟,非洗光扒淨不放走。 於是,母子倆攢下不少錢;於是,貴福也就犯了眾怒。 一天晚上,五六個有名有姓的玩兒主把他狠揍了一頓以後,把他帶到丰台馬家堡附近的鐵道上。 一個名叫連升的玩兒主抓著貴福的頭髮把他按倒在鐵軌上。遠方,一列火車正轟鳴著急馳過來。鐵軌在微微顫動著。 “貴福,你小子要是再不告饒,今天就讓你舔舔火車輪子。”連升狠狠地說。 貴福仰在鐵軌上,眼睛、鼻子、嘴和耳朵都往外淌血。他喘了口粗氣,閉上眼,右手腕悄悄往上翻,抓住了連升的袖口。 火車越來越近,只有幾十米了。 “你小子到底告饒不告饒?叫聲大哥也行!”連升有些慌,“你叫呀!快點兒叫呀!”他一邊急促地喊著,一邊鬆開手想往路基下面跑。 貴福腳底下一蹬,右手猛地一拽,一下子就把連升拉倒在鐵軌上,頭並頭地趴在貴福的身旁。 火車沒減速,山一般地向他們撞過來。 別的玩兒主趕緊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拉下路基。火車掠著貴福的頭皮駛過去了。 貴福擦擦臉上的血,掃了驚魂未定的玩兒主們一眼,說了聲“後會有期”,一瘸一拐地走了。 連升昏了過去,好半天也沒醒過來。以後,他就洗手不干了。 另外幾個玩兒主後來都託人給貴福送了禮,事情才算了結。 貴福怕邊亞軍。因為邊亞軍比他更黑、更狠。 有一次,他搶了一個小佛爺的二十元錢以後,又把小佛爺打了個死去活來。臨了,他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對準佛爺的眼珠子,說:“今晚,叫你媽來見我。她要是敢不來,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叫我姐姐來,行嗎?” “不行,福大爺就要你媽!” 從懂得了女人是怎麼回事開始,貴福就渴望在別的孩子的母親身上發洩自己。因為他親眼看見過自己的母親是怎樣被男人摟抱著、壓在身下的。現在,他也是男人了,他必須把別人的母親壓在身下,才能洩去自己的積憤。 晚上,來見貴福的是邊亞軍。 “貴福,兩條道兒任你選。一條道兒,明天晚上跟我到永定河河灘上去,我已經給你刨好坑兒了。以後,我替你養活你媽,當你媽的男人;第二條道兒,要是你敢不去河灘,我讓你三天之內死在家門口,還要找人把你媽輪了。你看著辦吧!” 說完,邊亞軍笑著走了。 第二天晚上,貴福沒敢去河灘,一對一地單打獨鬥,他不是邊亞軍的對手。而且他很清楚,在那荒無人蹟的亂石灘上,邊亞軍真敢一刀把他宰了,埋在石堆底下。 凌晨四點鐘,邊亞軍凍得哆哆嗦嗦地從河灘回來時,發現家門口跪著兩個人:貴福和他的母親。 貴福朝邊亞軍磕了個響頭,什麼話也沒說,雙手舉起了一沓錢。他母親則在一旁不住地磕頭,哭著求邊亞軍高抬貴手。 邊亞軍把他們扶起來,讓進屋裡。 從此,貴福成了邊亞軍的死黨,在南城的玩兒主中更加飛揚跋扈、為所欲為,被人稱為活閻王。 但是,活閻王也有遇上真鬼的時候。 陳成到達什剎海南岸時,黑子已經帶著人在等他了。每個人都握著刀子。 佛爺看見陳成來了,低聲對黑子說:“就是這個人。”說完,他退到一邊觀戰去了。今晚他帶來了五十元錢,誰打勝了是誰的。 陳成冷靜地打量了黑子和他手下的人一眼,他知道,他們不是他的對手。爸爸曾經告訴過他,狹路相逢拼命者勝。紅軍用梭鏢能打敗白狗子,就是敢拼命。 今天,自己就是來拼命的,混到這個地步了,命又算什麼呢? “這個人,以後歸我了。”陳成用下巴指了指佛爺,“你要是讓給我了,咱們今後是朋友;不給的話,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說著,他掏出了匕首,隱在胳膊後面。一看那架勢,就知道是個玩刀子的行家。 “你是從哪個墳頭冒出來的?在哪兒玩?先說清楚了再說別的!”黑子從陳成頭上的繃帶和那雙閃著寒光的眼睛裡,明白了他是來拼命的,從心裡先畏縮了。 “你不用管我是從哪兒來的,說,你到底給還是不給?”陳成逼近一步,“不給?” 他不等黑子回話,突然猛撲過去,匕首閃爍著冷冽的藍光,直刺黑子的喉嚨。 黑子慌忙往後閃避,匕首劃胸而過,衣襟被豁開一道大口子。緊接著,第二刀又刺了過來,這一次的目標是小腹。黑子拼命地往後一跳,又躲了過去。 第三刀是刺眼睛,但刀光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在黑子擺頭躲閃的同時,突然中途變向又直奔小腹而去。黑子無論如何也躲不開這一刀子,慌急中用刀往下一格,手臂上重重地挨了一刀。刀尖刺透皮肉,剁在骨頭上,發出咔嚓一聲脆響。刀尖崩折在骨頭上了。 黑子掉頭就跑,其他人也跟著跑了。但是,沒跑出多遠,又都站住了。前面,順子和寶安橫眉立目地擋住了去路。 三天以後,陳成交給大妹妹三百元錢。 父親在世時,月薪也是三百元,那是他在戰爭中九死一生而換取的報酬,是人民對他的功績的肯定。 自己現在也在拼命,用父親傳授的刀法去搏殺,但是為了什麼呢?為了幾張要吃飯的嘴嗎? 他掏出匕首,狠狠地紮在桌子上,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對妹妹們說:“以後,你們誰也不許邁出家門一步。都給我在家裡讀書,讀書——”他喊叫著,號啕大哭起來。 此後,他自己卻幾乎天天出門去,有時幾天幾夜出去不回家來。他學會了抽煙、喝酒,學會了罵大街、耍無賴,還學會了玩女人。學得越多,給妹妹們的錢也就越多了。 一天,大妹妹上街買菜時聽到幾個男孩子的閒聊,這才知道,陳成,自己敬愛的哥哥,現在是赫赫有名的流氓大首領了。 她回家後哭了很久,然後把自己所有的課本都撕了。 一年半以後,當哥哥受到公安局的通緝和追捕的時候,她自殺了。 每晚臨睡前,母子倆都要把藏在屋內頂棚上的錢捆取下來,數一遍,然後再包好放進被窩裡。摟著錢睡覺,做夢都踏實。 “貴福,有多少啦?”母親自己已經數過兩遍,但還是忍不住要問貴福一次。 “四千八。”貴福說,“還差二百。” 他們母子約定,攢到五千塊錢,貴福就洗手不干了。母子倆搬回鄉下老家去,蓋兩間房,給貴福娶個媳婦。 母子倆鑽進一個被窩。自從貴福成了母親的“男人”以後,他一再堅持和母親睡一個被窩。他怕,怕半夜有男人來。 “貴福,給你娶個什麼樣的媳婦呀?醜的還是俊的?”母親撫摸著貴福光滑的脊背,輕聲問。 “能孝敬的。”貴福半睡半醒地說。 “傻小子吃花糖,娶了媳婦忘了娘。”母親笑著拍了貴福的屁股一巴掌。 慢慢地,她笑著睡著了。 半夜,有個男人進來了。 門插被刀子輕輕地撥開了,一個矮壯的人影推門閃進身來,他劃著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小屋,也照亮了自己的臉。 在那人進到屋子裡的一瞬間,貴福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火光一閃,他看見了一張男人的臉,一張又大又圓、長滿了毛的臉,看見了那張大嘴和那兩隻蠶豆般大小、閃著凶光的眼睛。 貴福想從被窩裡爬出來,跳下床去,但是太晚了,一把鋒利的尖刀準確地刺進了他的後心。沒有來得及吭一聲,他就完了。 母親聽到了響動,順手拉開了電燈。她不該伸出那隻雪白渾圓的胳膊,不該露出半個裸著的肩膀,還有,她不該長得那麼年輕、那麼美……她更不應該的是,為了幾個錢賣了自己,毀了兒子。 來人在燈光下稍一愣神兒,隨即就撲了過去。用粗大的手摀住母親的嘴,撩開了被子,爬上了床…… 他的身材極短,不足一米五。 劉南征把這次大規模的行動定名為“颶風”。五十個參加者都是從老紅衛兵中嚴格挑選出來的。 颶風行動的具體方案是:把隊伍分成兩路,分別從海淀區的東部和西部向中央突進,形成鉗狀攻勢。在突進的途中,各路隊伍應以極快的動作奇襲若干個大學和中學的造反派組織。 目標仍然是錢,以及一切有用的物資。 整個行動的時間絕對不能超過兩個小時。然後隊伍迅速地化整為零,就地消失。 “風嘛,就是要來無踪、去無影,驟聚驟散。”劉南征這樣說。 經過周密的戰前偵察,方案又進一步具體化了。於是,按計劃於八月一日凌晨三時整開始了颶風行動。據說,四十年前的這個時間,在南昌城頭上人民軍隊打響了第一槍。 行動一開始極為順利,戰果驚人。左右兩路在迅速突進的過程中隊伍進一步分散,有奇襲,有短促突擊,有順手牽羊,有迂迴閃避,攪一棍子就走,撈著一點兒就是便宜。八方打響,四處開花,突進路上一片混亂。 四時半,劉南征的左路部隊已全部到達會師地點——黃莊車站。五分鐘後,陳北疆的右路先頭部隊也到達了。劉陳會師後莊嚴地握了手,隨即安排隊伍帶著戰利品分頭向紫竹院公園以南和以西撤離。他們兩個人則留在原地接應後續部隊。 十分鐘以後出事了。 後續部隊遲遲不到,正在著急的時候,忽然田建國從中關村方向騎車飛馳而來。見到劉、陳,他慌張地大喊:“快跑,體院的棒子隊追上來了!” 他的臉煞白,車也沒下,飛快地向南逃命去了。 劉南征和陳北疆對視了一眼,他們還不能走,右路部隊還有八個人沒有回來。 “南征,你在這兒等著,我去迎迎他們。”說完,陳北疆騎上車向中關村方向蹬去。 望著陳北疆那嬌弱的身影,劉南征鼻子一酸,胸中湧起一股悲壯感。他沒有遲疑,操起那根用慣了的壘球棒,騎車追了上去。 那八個人是在中關村北面被追上的。在他們身後,二十幾個體魄強健,身穿運動衣,手持壘球棒的小伙子蜂擁而上,群虎擒孤羊般地把八個人圍在中間,一頓亂棒,一片哀號。頃刻間,除了躺倒起不來的,其餘的都跪在了地上。 正在這時,劉南征和陳北疆趕到了。 劉南征急紅了眼。他飛身下車,掄著壘球棒,大叫一聲,雄獅般地突入虎群。棒子帶著風聲橫掃豎掄,逼得群虎不得不稍稍後退。 八個殘兵敗將趁機爬起來,騎上車跑了。 有個小伙子也急了眼,舉起大棒迎向劉南征,兩棒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啪的一聲斷成四截。 劉南征甩掉斷棒,兩腳一跺,雙手成鉗狀向小伙子撲過去,小伙子稍一愣怔,被劉南征卡住脖子撲倒在地上。 其他人一擁而上,圍著劉南征拳腳交加,一陣猛打。但是,劉南征咬緊牙關,瞪圓了雙眼,兩隻手像鐵鉗子似的死死卡住了小伙的咽喉。他雙眼上翻,臉已經憋紫了。 “住手,誰也不許再打了!”陳北疆突然出現在人群中,她那平靜、清脆的女聲把所有人都鎮住了,混戰的場面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她又微笑著拍拍劉南征的肩膀,柔聲說:“你快鬆開手呀!人家已經住手了!” 劉南征緩緩地鬆開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他怔怔地看著陳北疆,不一會兒,淚水流了一臉。然後,他突然兩眼一閉,身子轉了半個圈以後重重地摔在地上,昏死過去。 陳北疆走過去,輕輕地拍拍劉南征的臉。隨後她站起身來,嚴厲地對持棒而立的人群說:“你們立刻派人把他送進醫院,一定要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另外,絕對不允許外人接近他,特別要警惕階級敵人可能的破壞活動。至於他是誰,你們以後會知道的。”說著,她的目光變得十分嚴峻:“如果他出了任何問題,你們和我,都負不起這個責任。” 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巧精緻的筆記本,寫了幾行字,撕下來遞給對方。 “你們中間誰是頭頭?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以後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找我聯繫。” 沒有人敢接紙條,誰也不肯承認是頭頭。 “沒有頭頭?烏合之眾?那好吧,你們這些人誰都不能離開現場一步,把自己的姓名、學校、所在造反組織的名稱、個人出身簡歷等情況留下,以備查找。”陳北疆嚴肅地審視著小伙子們的臉,目光像刀子似的冷峻。 “另外,你們中間誰打人最兇,誰是頭頭,也要由你們自己查出來。我可以告訴你們,在你們中間,有壞人,有黑手。” 人們面面相覷,爭相往後退。 陳北疆怒容滿面地逼近人群,揚手把紙條扔了過去。紙條飄飄蕩盪地落在人群前面,像一顆炸彈,沒有一個人敢撿。 大家只隱約地看清了紙條上的幾個字:……中央文革辦事組轉…… 一個愣小伙子猛地推了陳北疆一把,把她推倒在地,然後撩起運動衣把頭一蒙,撒腿跑了。其他人也都跟著跑。跑遠了,有個人衝著陳北疆喊:“你查去吧!我們都是頭頭!” 陳北疆站起身來,撣淨身上的土,冷冷地望著跑遠了的人群,憤憤地吐出兩個字:“群氓!” 土匪進了北京城,立刻把南北城的玩兒主們打得慘敗。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許多大碼頭的主要首領都遭了他的手。先是南城的大疤瘌被刺了兩刀,跪在地上求饒稱臣;接著是北城的洋馬挨了兩磚頭,腦袋上縫了十一針;以後是貴福被扎死,錢被搶,母被姦。再以後,又有許多人倒了黴。 一時間,玩兒主們不敢上街,佛爺們不敢登車出貨,誰都怕碰上這個魔鬼。 玩兒主們都把掃除這個害群之馬的希望寄託在周奉天、邊亞軍和陳成身上。的確,能夠對付土匪的,也只有這三個人了。 可是,週奉天曾是土匪的大弟子,他能對土匪下手嗎?邊亞軍不在北京,他帶著幾個佛爺吃京包線去了。陳成呢,也突然銷聲匿跡,不見了踪影。 陳成進了京西的大山。 陳成是受週奉天之託去看望王星敏的。一個月之前,一個很俊俏的農村少婦悄悄地找到王星敏,兩個人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一起進了山。現在,她在大山里的一個農村小學教複式班。 在長途汽車的終點站下車以後,沿著亂石灘走了十幾里,就開始上山了。此時,夕陽已經掉到山的後面去了,餘暉染紅了西天。莽莽蒼蒼的群山像大海一樣起伏不平,一直綿延到天的盡頭。 陳成在一座山頂上站了很久。據說,在遠古的時候,這裡曾是浩瀚無際的滄海。曾幾何時,海水退盡了,聳起如此巍峨的大山。也許,這才稱得上是歷史吧!與歷史相比,人的一生是何等地渺小短暫啊! 他輕輕地呼了一口氣,又想到了父親。 一個洪湖水里滾大的漁花子,扛著梭鏢跟賀龍走時連條褲子都沒有,二十年後竟成了指揮千軍萬馬的高級指揮員,進城後又坐小車、吃國宴、搞女人。現在,他的歷史終於結束了,又回到了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前的那個地方去了。那個地方在哪兒呢? 既然所有的人最終都要回去,那麼苦爭苦鬥又為了什麼呢?父親舉著梭鏢和白匪拼命,難道就是為了以後能坐小車、搞女人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和自己現在的行為有什麼不同呢? 不。父親是為著像這些群山一樣的東西才去拼搏苦鬥的。 當他經過二十年槍林彈雨,二十年的政治鬥爭,最後連大山也看不見的時候,他才決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陳成現在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大笑著去死。他給人們留下了一個啞謎:切開腹部,是讓人們看看自己的內心世界;刺中心臟,是表示心死了。為之奮鬥了一生的大山突然沒有了,心能不死嗎? 也許,父親在用裁紙刀刺向自己心臟的那一瞬間,是快樂的。因為只此一刀,他就把自己和大山永遠地融合在一起了。山是永存的,從此可以不必再去為它而憂慮。 自己的那座山呢?什麼時候自己才能獲得魂歸大山後的快樂呢?在這之前,還要經受多少痛苦和磨難呢?自己有勇氣去承受它們嗎? 他不願再想下去了,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大山已黑成一團,模糊難辨了。 他繼續爬山。肩上的兩個大手提包死沉。臨行前,週奉天、順子和寶安在提包裡塞滿了掛麵、大米和鹹菜。邊亞軍又派人送來了一大罐子炸黃醬。 沒有奶糖,沒有罐頭,更沒有人敢讓陳成給王星敏捎錢。 看得出,這些人怕她,怕一個姑娘。這會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呢? 當夜,陳成宿在大山深處的一間農舍裡。吃過一大碗野菜和山藥煮的糊糊粥,他就坐在屋外的茅檐下看星星,看了一夜。 邊亞軍突然回到了北京。 他把南城各路的玩兒主召集到一起,怒容滿面地說:“你們都看見貴福的下場了吧!咱們中間不管是誰,只要還在街面上玩下去,都會是這個下場,甚至可能比他還要慘。 “你們先得想明白了,還敢接著玩下去的,就跟著我去找土匪;怕了的,就趁早回家去。” 說完,他拍出了一千塊錢:“三天之內,你們大夥兒湊足三千八百元。打死土匪以後,我邊亞軍加倍奉還。” 當晚,就有人把四千多塊錢給貴福的母親送去了。但是,錢又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那個女人瘋了,見到錢就怕,說是貴福的血。 第二天,邊亞軍帶著一大幫人上了街,尋找土匪,為貴福報仇。 有人立即把這個消息報告了周奉天。他微微一笑,說:“邊亞軍是好樣的,不過,我們也該干點兒事了。” 他派人去找寶安和順子,寶安來了,順子沒有來。 順子碰上了土匪。 順子手下的一個佛爺好久沒有上貢了,順子在街上閒逛時正好碰上了他。 佛爺苦著臉說:“這些日子手氣不好,連飯轍都混不上。大哥,你寬限幾天,有了,一定給你送去。” 順子沒奈何,只好放他走了。 巧的是,中午順子去前門老正興餐館吃飯,一進門又看見了那個佛爺。他陪著兩個圈子在吃飯,桌面上擺著不少酒菜。順子沒說話,轉身就出了餐館。佛爺趕緊追了出來:“大哥,今晚,安定門外。” 出安定門往西走,有很大的一片苗圃,“文化大革命”以後沒人管了,僅一年的時間就長成了荒林子。因為這裡僻靜,很少有閒人來往,所以,也就成了玩兒主們經常約會的地方。天擦黑的時候,順子進了小樹林。遠遠地看見林子深處有幾個人影在晃動,就走了過去。 佛爺沒有來。來的是一個矮粗壯漢和幾個小玩兒主。一見到壯漢那顆碩大的頭顱和兩隻蠶豆似的眼睛,順子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人是誰呢? “你他媽的就是順子?”壯漢的聲音沉悶、粗野,透著殺機。 順子向左挪了半步,讓一棵手腕粗細的小樹擋在自己的前面,隨手抽出了匕首。 “我就是你順大爺,你是誰?” “土匪。” “哪個河溝裡的泥鰍?” “河源頭。” “順天漂下海啦?” “在旱岸上撂了三天。” “怎麼又見水了?” “堤漏了。” 順子明白了,這個叫土匪的傢伙是蹲過三年大獄的勞改犯,在大西北服刑,現在脫逃回來的,於是問:“入了海,是尋媳婦還是找舅舅?” “媳婦見過紅,找到就走。” “在哪鋪炕上?” “四九城。” “有媒人?” “不用!” 看起來,今天是非得拼命了。這傢伙和南北城的所有玩兒主為敵,且毫無通融的餘地。此次脫逃回來,就是為尋仇的。 這是個瘋子。 順子四處掃了一眼,林子挺密,要跑,是跑不脫的。於是就說:“選個吉日?” “今兒個就是好日子。” 土匪的話音還沒落地,順子的身子就猛地往左一閃,緊接著又從樹的右側飛了起來,兩腳朝前,結結實實地踹在那張空白極大的圓臉上。 兩個人同時摔倒在地上,但是順子先站了起來。土匪剛剛仰起頭來,臉上又結結實實地挨了第二腳。 第三腳應該踹他的胸口,要從上而下地狠砸,如果看得真切,可以在半空中蜷腿,用膝蓋砸敵人的要害處。這種致敵於死命的三腳功夫是邊亞軍在太行山上傳授給順子的。可惜,順子臨陣手軟了。 順子緊握著匕首,腰躬著,和土匪兜著圈子,誰也沒敢輕易地出刀子。陳成如果在這裡就好了,他的刀法好,順子閃出這個念頭,自己也笑了。 土匪把刀子交到左手,身上向左一晃,兩腳同時飛出去向右猛蹬。順子向左躲閃對方的刀子時,正迎上了飛來的兩腳,只覺得眼前一片金光閃爍,身子橫飛了出去,平平地拍在地上。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立即就挨了第二腳的猛擊,腦袋裡嗡的一聲響,昏了過去。 土匪的第三腳準確地砸在順子平坦的小腹上。順子的身子捲成一個球,滾到一邊去了。 土匪笑了笑,說:“功夫還嫩著呢,這個毛都沒長全的雛兒!”然後,帶著人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二天清早,一個到林子裡來摟樹葉子的小姑娘發現了順子,急忙喊來人把他送進醫院。 醫生說:“腸子斷了幾處,腹腔裡都是血,恐怕沒有救了。” 小姑娘說:“熬了一夜都沒死,怎麼到了醫院就要死呢?再說了,他也不願死,傷成這樣子,還往林子外爬呢!” 醫生笑了,說:“谁愿死呢?” 開刀以後,順子竟真的沒死。 陳北疆去了王家三次,才發現王星敏失踪了,她急紅了眼,去找周奉天要人。 週奉天正閒坐在后海邊上的小樹林裡打圍棋譜,陳北疆來了。 “唉喲,陳大將軍,有何貴幹?”週奉天笑瞇瞇地遞給陳北疆一個小木凳,自己挪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一棵柳樹。樹的枝葉中,蟬鳴正響亮。 陳北疆沒有坐:“我問你,王星敏在哪兒?” “在那兒。”週奉天眯縫著眼向西方望去,天邊有一道清晰的山的輪廓。 “大山里。”他又補充說。 “她在山里幹什麼?” “修行。” “和誰在一起?” “受苦受難的靈魂。” “地址?” “人鬼不同界,告訴你也沒有用!” “她為什麼要躲起來?” “躲避魔鬼的糾纏。” “誰是魔鬼?” “你和我。” 陳北疆眺望著西邊的群山,沉思了一會兒,冷笑著說:“我看,她是躲在山里養孩子去了!” 啪的一聲,週奉天一把拍碎了一顆玻璃棋子。他的臉色鐵青,兩眼噴著火,憤憤地說:“你太會造謠了,陳北疆。不過你可能忘了,造謠生事,弄假成真,這是流氓的看家本事,而我是流氓的頭子,為了你這句話,我會耍盡流氓手段讓你吃苦頭的。” 陳北疆不理會周奉天的威脅,繼續冷笑:“誰的孩子?是你的,還是無法確認到底誰是父親?” “謝謝你教會了我。我會用同樣的方法對付你的。” “你會的,咱們兩個人起過誓。”陳北疆說。 過後,週奉天十分後悔。他害怕那個帶著妖氣的女人。 他隱隱地感覺到那種妖氣,將會給他、給王星敏帶來無法逃脫的厄運。這使他感到格外地恐懼。 他託人給陳北疆帶過話去,道歉、求和,希望能成為朋友。 陳北疆回了話:“我們起過誓。” 想了很久,週奉天決定做兩件事。 一是,請陳成進山見王星敏。陳成有知識、有頭腦,氣質也好,也許王星敏會喜歡他。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謝天謝地了。陳成一定會保護她的。 二是,找到寶安,秘密地交代了幾句。寶安領命去了。 三天以後,從老紅衛兵那邊傳過來一個消息,陳北疆遇刺了。傷並不重,但受傷的部位不好啟齒。 從玩兒主這邊傳過去的消息則是:陳北疆遇害了,幾個仇人輪奸了她之後,還不解恨,又用刀子…… 誰是兇手?沒人知道,反正是她的仇人,而她的仇人,又太多了。 在病床上,陳北疆給周奉天捎來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話:我們起過誓。 邊亞軍終於找到了土匪。 一天下午,他獨自一人乘3路無軌電車。當車停在白塔寺站時,他無意中發現馬路對面的車站上站著幾個人。他們也在等3路電車。 邊亞軍沒有見過土匪,但是本能告訴他,那個大腦袋的矮壯漢子就是他!在那雙相距極遠、狀似蠶豆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常人不易察覺的神色,那是殺人狂所獨有的。 車門已經關上了。邊亞軍掏出了刀子,車門又迅速地為他打開了。 越過馬路時,那邊的電車剛好駛進車站。他緊跑了幾步,從電車後面繞過去時,已經晚了。站上候車的幾個人上了車,最後一個人正邁進車門。 最後一個人,就是土匪。 邊亞軍飛身衝了上去,在車門關閉前的一剎那,從門縫裡把刀子捅了進去。 車內有人摔倒了,引起一片驚叫聲。 三天后的一個夜晚,有人用刀在邊家的屋門外插了一個紙條:“明晚,小樹林,恭候大駕。” 刀子上有血。邊亞軍認得它,三天前,他用這把刀子刺傷了土匪。明天,該輪上誰流血了呢? 陳成到達小山村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晚霞把那幾棟青石板蓋頂的農舍塗成不倫不類的紫色,像是塗了一層污血。 落日也在王星敏身上鍍了一層金黃色,使她不僅顯得更加靈秀、祥和,而且還帶有一種高貴而又神秘的氣質。 “謝謝你,這麼遠來看我。”王星敏伸出手,文靜地笑了笑。 她的手很瘦、很小,軟軟的,沾滿了粉筆末。吃飯時,陳成沒洗手。飯後,王星敏要備課。陳成歪在炕上,望著案頭的那盞油燈出神。 王星敏遞過來一本書,說:“你沒事可干,就看看這本書吧!挺好看的。” 陳成接過書。書名是:《格林童話選》。 “這書我以前讀過,現在不想再看。” “為什麼?” “讓人心酸。” 陳成走出屋,說:“你忙你的吧!我去山上轉轉。” “路不好走,你去山上乾什麼?” “看星星。” 王星敏和陳成一起上了山。 平躺在一塊大青石板上,陳成望著星空出神。 “你懂星象?”王星敏問。 “不懂。昨晚看了一夜,又好像悟出了一點名堂,那裡,也和人間一樣。” “是天人合一嗎?” “不是。你看,它們是那麼多,那麼擁擠,所以,它們之間必然充滿了鬥爭。弱的依附強的,強的依附更強的。有相互的勾結和吸引,又有相互的敵視和排斥。還隨時會出現飛來橫禍,幾億光年形成的舊格局一下就被粉碎,重新開始新的組合。在那麼大的宇宙空間裡,這些小星星生活得也很不容易。” 王星敏說:“其實,它們要比我們容易得多。它們之間的鬥爭,是按照嚴格的規則進行的,誰都不會超越規則。而這種規則又極其簡單,牛頓用一個短短的公式就描述了它的全部內容。人間的鬥爭和社會的規律則要復雜一些。” “能用一句話概括社會生活的規律嗎?”陳成問。 “可以的。” “哪句話?” “造反有理。” “造反?造成天下大亂、社會大亂、民不聊生嗎?造成道德淪喪、人心不古嗎?” 王星敏搖了搖頭,嘆口氣,望著夜空說:“不是,那是被人們誤解和濫用了的結果。我們這個民族現在還不能真正理解造反的意義。只有在經濟、文化和思想上獲得高度發展以後,這條規則才能夠被正確地實行起來。那時的人們,該是多麼幸福啊!” “你說的東西太遙遠了,再近一點兒,有什麼社會規律可循嗎?” “有,階級鬥爭。” “階級鬥爭?你死我活地廝殺、搏鬥?人與人之間的勢不兩立?戰爭、監獄、斷頭台?” “是的。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取決於哪個階級是戰勝者。” “是人為的嗎?” “是命定的。” “誰?上帝?” “歷史。” 最得力的佛爺被陳成硬搶了過去以後,黑子的財源就斷了一大半。此外,為了維護自己在這個小碼頭的地位,他必須設法籌一筆錢送給周奉天。 而周奉天是從不要小錢的。 黑子決定破釜沉舟,親自帶著幾個佛爺登車出貨。偷錢包這行當,三分藝,七分膽,有大玩兒主用刀子給保著駕,佛爺們膽壯,不怕捅炸了窩。 “你們放開膽子練活兒,捅炸了,有我。”登車前,黑子對佛爺們說。他撩起衣襟,胸前交叉地別著兩把鋥亮的尖刀:“誰要是敢炸窩,我捅死他!” 佛爺們也急了眼,在5路汽車上,四個佛爺一站就出了五份貨,但是錢不多。 “今天的手氣不錯。走,上大1路。”黑子給佛爺們打著氣兒。其實,在5路車上就差點兒炸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乘客已經發現自己的錢包被偷了。黑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撩起衣襟,那人嚇得把話硬咽回去了。 大1路的貨肥,佛爺們都知道。但是1路又是塊險地,一旦炸了,司機往往會緊關車門,直接把一車人拉到派出所去。 1路沿線,有好幾個派出所。 帶著刀子登1路車更是犯忌的,進了派出所就再也出不來了。但是,誰讓黑子急著用錢呢?顧不了這麼多了。 這一天1路車上的人真多,大都是剛從北京火車站下來的外地人,提包帶捲兒,蒙頭傻腦的,兆頭不錯。 五個人是從前門兒上的車。上車後,幾個佛爺就像泥鰍似的擠著人縫向後門溜,沿途摸順手貨。順手貨往往不是什麼大貨,但是出得快。不管是誰,只要得了手,一個眼色大夥兒就趕快下車,然後就地等下一趟車。 這樣是麻煩一點兒,但是保險,不用擔驚受怕。再說,勤能補拙,積少成多嘛。 弟兄們的手腳可真夠利索的。車門剛剛關上,兩份貨就到了黑子的手裡。 第一份貨是站在車門口的那個抱孩子的婦女的,沒多大油水,頂多有個塊兒八毛的,黑子隨手把它甩了。 第二份貨出自那個外地傻帽兒。你瞧他,把提包頂在腦瓜頂上,兩隻手緊緊護住提包,拼命往車廂中間擠。這樣,所有的衣服口袋還不是都白給了嗎? 這份貨是老二遞過來的。剛一接手,黑子的心裡就咯噔一下,好傢伙,一輩子都難遇著的大貨,至少有三個整數。 他趕緊給佛爺們遞了個眼色,告訴他們,逮著魚了,車一停站趕快下車。 但是遲了,從他身後又遞過來兩份貨。 黑子的冷汗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四份貨,就是四顆冒煙儿的炸彈,每一秒鐘都有爆炸的可能。而且一個炸了,其他的就都跟著炸,四顆炸彈,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老天爺,車怎麼開得這麼慢呢?快停車吧! 黑子知道,今天是在劫難逃了。他媽的,要炸就快點炸吧!別他媽的軟刀子割神經,折磨得人難受。黑子幾乎瘋了。 終於,車進站了。在車門馬上就要開啟的瞬間,第一顆炸彈炸響了:“有賊,我的月票丟了!別開門,抓賊!”抱孩子的婦女驚叫起來,她的聲音尖厲、緊張,混亂嘈雜的車廂內立刻沉寂下來。 幾秒鐘之後,幾個更驚慌的嗓音也相繼炸響了。 “我的錢包,我的錢包!” “天殺的!我的錢包也被掏了!” 外地人丟開提包,兩隻手慌亂地拍遍了自己的全身,一下子放聲大哭起來:“我的錢丟了!四百塊錢……全沒了……” 車廂裡,亂成一鍋粥。 他是在北京站前的一家飯館裡遇到她的。 當時,他正獨自一人在吃飯。一隻污臟的、纖細的小手伸到他的眼前,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說:“大叔,你行行好,給我兩個包子吧!” 他厭煩地抬起那顆碩大的頭,鼓著兩隻蠶豆眼看過去,桌子旁邊站著一個討飯的小姑娘。她瘦瘦的、小小的,頂多十四五歲。臉上有污漬,兩隻小辮卻梳理得很整齊,利利索索的。 他本來想揮手讓她走開,但是小姑娘那雙透著恐懼和乞求的黑眼睛使他改變了主意。他夾了兩個包子給她。 小姑娘接過包子,規規矩矩地鞠了個躬,走了。走到門口時,小姑娘又給端盤子的服務員鞠了個躬。這讓他感到挺有趣的,這小丫頭,會要飯,懂規矩。 走出飯館時,他又看見了小姑娘。她蜷縮在飯館前的暗影裡,可能有點怕冷,肩膀哆嗦著,頭垂得低低的,單薄的身子在陰影中顯得是那麼弱不禁風。 他給了她一塊錢。 在站前廣場轉了一圈,他上了2路無軌電車。車開動時,他偶一回頭,又看見了那個小姑娘。她站在車門外,兩隻漆黑的眼睛透過車門定定地看著他,像是要記住什麼。 車行一站,他下了車,折回站前廣場。小姑娘仍在那裡。 他搖晃著那顆大頭,瞪著兩隻蠶豆眼問小姑娘:“你不怕我?” 小姑娘笑了:“大叔,你是好人。” “好人?”他抬起頭,仰望著夜空想了想,說,“我殺過人。” 小姑娘又笑了,漆黑的眼睛裡閃出淚光:“我也殺過人。” “你?” “我娘生我的時候,死了。” 陳成剛回到城裡,就听到了順子出事兒的消息。 正要去醫院看看他,邊亞軍來了。 “星敏在山里還好嗎?”邊亞軍關切地問。 “還可以。二十三個學生,分成四個年級,她又教語文,又教算術,也夠她的戧。”陳成說。 “聽說過土匪這個人嗎?”沉吟一會兒,邊亞軍問陳成。 “聽說了,順子被他打傷了。” “明晚,他約我到安外小樹林去會會他。我想找一個幫手。”邊亞軍說。 “我去。”陳成毫不猶豫地說。 “土匪和周奉天的關係很深,你和奉天的關係不錯,你去合適嗎?”邊亞軍說,“明天晚上,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沒法躲了。” “你和周奉天的關係不是也不錯嗎?” 邊亞軍不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說:“你覺得王星敏這個人怎麼樣?你們能談得來嗎?” “很難。不過,我挺佩服她。”陳成似乎不想再提王星敏,又問邊亞軍,“你是來找我幫你的嗎?” “我必須找個靠得住的人。土匪這傢伙心毒手狠,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去,我心裡就踏實些。”邊亞軍拍拍陳成的肩膀,又說,“週奉天託你去探望王星敏,也是覺得你靠得住。他打算把王星敏託付給你,你明白嗎?” “我不配。” “那誰能配得上她呢?” “咱們這些人,沒有一個配得上她的。咱們都是走獸,她是在天上飛的。” 下午,陳成和邊亞軍去了醫院。順子一見到他們就要哭,床邊,摟樹葉子的姑娘拘謹地坐著,不知為什麼,見到生人來她就要臉紅。 “順子,這人就是救命恩人吧?”邊亞軍很嚴肅地給姑娘鞠了個躬,“順子救過我的命,你又救了他,我替順子兄弟謝謝您了。” 陳成看了看姑娘,對順子說:“出院以後,你該收斂著點兒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別讓人家姑娘替你揪著心。” 姑娘的臉更紅了。 臨走,他們給順子留下一些錢。 他把小姑娘帶到永定門外的護城河堤上。回北京以後的一個多月裡,他都是在這裡過夜的。 “大叔,你也沒家嗎?” “過去有,現在沒有了。” 睡到半夜,他被小姑娘的哭泣聲驚醒了。 “你怎麼了?”他問。 “我怕。”小姑娘哭著偎進他的懷裡。 “怕什麼?” “人。他們好厲害呀,那麼多人,喊口號,開大會……” 他輕輕地摟著小姑娘,摸她的小辮。過了很久,他說:“我也怕,怕人。” “為什麼?”小姑娘不解地問。 “因為我殺過人,人們也就會殺我。” “那我們一起走吧,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蓋間房。我做飯,你種地,就咱們倆,永遠不見別人,那多好啊!”小姑娘天真地說。 他看著小姑娘那雙漆黑的眼睛,點了點頭:“過幾天,我帶你去東北。那裡的老林子特別深,鑽進去一輩子都不會讓人看見。” 這一夜,小姑娘睡得很甜,他卻再也沒有合上眼。 第二天傍晚,小姑娘早早地來到河堤上。他答應今天早點兒回來,給她帶一隻燒雞。 燒雞是什麼味兒呀?她想著,笑了。忽然,她聽到有人到河堤上來了。她高興地起身迎了過去。 來了四個人,沒有他。 這四個人好兇啊,手裡都拿著刀子。為首的人個子不高,細長的眼睛射出一道寒光,小姑娘嚇得渾身顫抖。 “土匪在哪?”這個人問。 “沒……沒有土匪。”小姑娘結結巴巴地說,“昨天晚上我就在這兒,沒有碰上土匪。” 那個人笑了:“昨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個人呢?他是不是個大腦袋,小矮個兒?” “是。”小姑娘囁嚅著說,“他不是土匪,是好人。” 那個人又笑了:“我們都是好人,殺人不眨眼的好人。” 他們在河堤上等土匪,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多,土匪也沒來。那人突然變得很兇,抓著小姑娘的辮子,厲聲問:“他今天到底回來不回來?” “他說,不回來了。”小姑娘撒了個謊。她看得出來,這些人或許就是他所怕的那些“人”。 “他不回來,你在這兒乾什麼?你不是他的小姘頭嗎?”另一個高個兒瞪著眼問她。 “我不是姘頭,我是丫頭。他叫我丫頭。”小姑娘不滿地說。 “那好吧,寶安,”那個矮個兒的人把小姑娘搡給高個兒,“你試試,到底是丫頭還是姘頭!” 沒等小姑娘掙扎,寶安抱起她就進了樹叢深處。不一會,從樹叢里傳來小姑娘撕心裂肺般的哭叫聲。 土匪回到大堤上時已經快十二點了。小姑娘發現了他腿上的刀傷,哭著撲進了他的懷裡。 “是那些人打的嗎?” “哪些人?”土匪吃驚地問。 “剛才,他們來了,拿著刀。沒找到你,就……”小姑娘緊緊摟著土匪的脖子,痛哭著說,“我的身子,是給你留著的呀……” 他緊緊抱住小姑娘,把她摟在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說:“睡吧!別怕,我再辦完一件事,就帶你去東北。那裡有人參,有金子,咱們能活得過去的。永遠不再見人。” 小姑娘漸漸地安靜下來。她睜著那雙漆黑的眼睛看著土匪,說道:“大叔,我給你生個小孩子,好嗎?” “別胡說八道,快睡。” “你答應了,我就睡。” 他點了點頭,小姑娘合上眼,睡著了。那隻燒雞,他拖著傷腿帶回來的燒雞,也不知扔到哪兒去了。 半夜,他輕輕地把小姑娘放在地上。自己摸出一把薄鋼片砍刀,下到河邊,蘸著河水在一塊石頭上磨起來。 回到小姑娘身邊時,她又在哭,漆黑的眼珠被淚水洗得更黑了。 “怎麼了?怎麼又哭了?” “我做了個夢。” “夢見什麼了?” “夢見你死了,是被人打死的。渾身是血,臉上也是血……”小姑娘又撲進他的懷裡哭起來。 他笑了,嘴一直咧到耳根:“我早死過幾回了。” 三天后的一個傍晚,他背著砍刀走了。臨走前,他和小姑娘約定,第二天一早就坐火車去東北。他們將在北京站的售票廳前見面,到時候不見不散。 第二天天還沒亮,小姑娘就等在售票廳門前了。她的臉和手都洗得很乾淨,小辮梳得整整齊齊的。 但是,他卻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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