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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兩個男人之間的密室決鬥

北京教父 王山 32629 2018-03-19
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深夜,位於北京西郊海淀鎮的紅光學校裡一片沉靜。偶爾,幾隻電筒的強光劃破夜幕,射向校園的各個角落。 這是大戰前的寂靜。 今夜,徹底掃蕩海淀鎮的一切地痞流氓的總攻擊,就要開始了。 暗夜裡,到處可見一雙雙緊張、激動和興奮的眼睛,可見匕首、長刀和棍棒的晃動。 憋了多少年的惡氣,可要出了。 海淀鎮是個很骯髒貧窮的小地方。一條狹窄彎曲的主街通向一大片水田。街兩側,是低矮破舊的店鋪和民居。鎮里居民絕大多數是農民和手工業者。 在鎮的南端,有一座極大的王府花園。園內飛簷琉瓦,雕樑畫棟;山石流水,曲徑通幽,很有些景緻。解放軍進北京以後,原晉察冀軍區的干部子弟學校,就從山溝裡遷進了王府花園,並逐漸發展成一所規模巨大、設施齊全的軍隊幹部子弟集中住宿制學校。

於是,在海淀鎮上就出現了一種極為奇特的現象:一堵灰色的高牆,把這個古老的小鎮隔成了兩個世界。 高牆裡面,集中了一大批以天下為己任的革命後代,培養著共和國未來的元帥和將軍。高牆外面,則是庸庸碌碌、為衣食奔波的小市民的汪洋大海。 每到週六,高牆的巨門打開,一輛輛閃光鋥亮的高級轎車穿過鎮上的窄街開進牆內。車後捲起團團煙塵,濺起污水。 隨後,車子又排成隊地從高牆內開出,還是碾過窄街的坑洼不平的路面,開回城裡。 望著開過去的轎車,看著車內與自己同齡的孩子,海淀街上的孩子們不僅僅是羨慕、忌妒,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恨在心中滋長著。 差別產生仇恨,仇恨產生行動。牆內牆外兩個世界的摩擦和衝突愈演愈烈。特別是牆外的那些“野孩子”們,一有機會就要以各種方式向牆內進行報復:扔磚頭、罵大街、搶劫獨自外出者,等等。牆內的學生們也不甘無端受辱,常常是瞅准機會突然衝出校門,將正往校內扔磚頭的“野孩子”打得鼻青臉腫。

學校當局和鎮政府做過不少工作,講擁政愛民、擁軍擁幹的道理,但高牆還在,溝通是不可能的。 一個週日的晚上,初三學生劉南征步行返校。從上初中開始,他每週回家和返校都堅持步行,以此來學習前輩的革命精神,不斷磨煉自己的意志。 當他走到學校圍牆的拐角處時,發現路對面暗影裡圍著一群“野孩子”。他沒有理睬他們,快步走了過去。忽然,從“野孩子”群中傳來女孩子驚恐的哭聲。這引起了劉南征的注意。 他停住腳步,瞪大眼睛看過去。一夥孩子,都是十四五歲的樣子,正圍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嚇得渾身發抖,身子縮在一起,緊貼在牆上。那些“野孩子”一步步地逼過去。 一個大一點兒的孩子猛地撲上去撩起女孩的裙子:“讓我摸一摸,長毛了沒有?”

其他孩子也都伸了手,按住女孩子的頭和肩膀。 “流氓!”劉南征大喊一聲衝了過去,揪住一個孩子的頭髮一掄,把他摔倒在地上。其他孩子一哄而散地跑了。 劉南征認識這個女孩子——一位高級統戰人士的獨生女兒,淡黃色的頭髮、淡藍色的眼睛,漂亮得就像個洋娃娃。 下一個週末,劉南征沒有回家。他帶著幾個同學在鎮上轉了一天,但沒有找到那伙流氓。回校的時候,有人從遠處向他們扔石頭,劉南征抓住了他——一個十二歲的男孩。 那孩子又踢又咬,竭力想掙脫劉南征的手。劉南征沒有放開他。突然,那孩子把一口腥臭的濃痰吐在劉南征的臉上。 劉南征抬起腿,狠狠地給了他一腳。 孩子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大腿骨被踢成粉碎性骨折。

學校給了劉南征最嚴厲的處分。校長還親自帶著他,鑽進一間又黑又潮的小屋裡,向躺在床上又罵又吐口水的孩子鞠了三個躬。 從小屋走出來,劉南征滿臉的口水和淚水。對小市民們的仇恨和鄙視,已經深深地埋在他的內心深處。 凌晨四點鐘,高牆的大門轟隆隆地打開了。一隊隊身著舊軍服、臂戴紅袖章的紅衛兵小將衝出校門,撲向大街小巷那些低矮破舊的民房。 當東方出現第一縷曙光的時候,海淀鎮的街巷裡開始傳來“流氓”們的慘叫聲、哀號聲和皮帶的抽擊聲。 劉南征站在海淀鎮主街的中心,心情極為激動。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舊運動中,紅衛兵又創造了一個奇蹟,徹底滌蕩舊社會留下的一切污泥濁水,徹底消滅一切地痞流氓。 從這一天開始了中國歷史上有名的“紅八月”。

后海中學的干部子弟少得可憐,因而,造學校走資派的反和開展破四舊要困難得多。 田建國貼出了全校第一張大字報。他通過在區委工作的父親掌握了學校領導的一些歷史疑點和某些秘聞以後,秘密召集學校其他幹部子弟進行串聯,然後由高二團支部書記、全校聞名的才女陳北疆起草了這張大字報。 大字報是爆炸性的,不僅揭露了學校當局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毒害無產階級接班人的嚴重罪行,而且還披露了一大批幹部和老師的歷史污點和道德上的醜行。人們這才恍然大悟,那些道貌岸然者,原來竟是一群男盜女娼之徒。 田建國成了英雄。 但是,得道寡助,英雄很快被孤立。他和戰友們被指責為野心家,陷入小市民因循守舊的汪洋大海。小市民是庸俗的,但一旦成為海,也就有了力量。

有一天,田建國和那個巧舌如簧的歷史教師在操場的土台上發生了辯論。詞窮而情急,田建國抽出武裝帶,向教師劈頭蓋腦地抽過去,教師的眼鏡被擊飛了,臉上、頭上都流出了血。 台下圍觀的學生先是驚呆了,很快,有人憤怒地喊起來:“有理講理,不許打人!” 田建國惱羞成怒,又狠狠地抽了教師幾皮帶,然後,他掄著皮帶,對台下的人們說:“你們誰想包庇反革命,就上台來,讓他嚐嚐革命的皮帶的滋味。” 有人走上了台。他叫趙大鎖,一個練過中國式摔跤,體壯如牛的小市民。 趙大鎖也像個英雄。他把雙臂抱在胸前,挑釁地看著田建國,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台下,有人鼓掌,有人給他叫好。 田建國揚起皮帶向趙大鎖的頭上抽去。趙大鎖伸手攬住皮帶,略一近身,一個大坡腳踢中田建國的左踝。田建國仰身跌倒在土台子上。

台下哄然大笑。 陳北疆跑上土台子,扶起滿身是土的田建國。然後,她咬著牙看了一眼台下的人群,又盯著趙大鎖那張滿是得意的臉,狠狠地說:“笑得太早了!” 當晚,她去了海淀鎮,她要叫他們哭,哭個夠。 這是一所女校,是全國著名的被譽為“科學泰斗的搖籃”的學校。上午,先是揪鬥了總支書記和校長,然後順藤摸瓜,順著黑線找人物。到中午時,站在台上的牛鬼蛇神已經有一百多人了。 下午,開始單獨批鬥。與此同時,那些資質極高而又文質彬彬的女孩子開始使用皮帶作為批判的武器。 晚上,毆打加劇,教學大樓內一片鬼哭狼嚎。 第二天一早,總支書記被打死。 這一切,仍然使崔援朝感到不解氣。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造反並不徹底,革命小將還沒有真正地揚眉吐氣。而且,這口氣憋在心裡,使她有一種沉重的壓抑感,使她明顯地意識到,自己遠不是最強者。

她扔下手中的皮帶,悶悶地走到操場上。往死裡抽打那些哀哀哭叫的牛鬼蛇神,是非常可笑的。因為“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們就成了徹底的弱者。那麼,比紅衛兵更強的是什麼人呢? 崔援朝猛然省悟到,一個非常重要的革命對像被遺忘了,而且,這個被忽略了的角色不僅危險,還極有力量。這種力量,能使革命小將在精神上徹底喪失優越感。 她是誰呢?崔援朝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周圍的人群。 學校停課鬧革命以後,王星敏就沒到學校來過。媽媽怕她因此而招禍,催她到學校去看看。 她不關心政治,對任何集體活動都不感興趣。出身不好,本來就低人一等;哥哥被公安局通緝,逃離北京以後,她變得更加孤僻,更加冷漠了。 在班集體裡,她也完全是個局外人,上課時不聽講,不發言,總是把一個寫滿字的小紙條放在桌角,默默地看,默默地想。有時她被教師點名叫起來回答問題,也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態,引起同學們的哄笑。她倒是無所謂,也笑。

班主任卻很清楚,如果說這所學校的所有學生都是頂尖人才的話,那麼王星敏就是一個天才! 有一次學校進行數學競賽,規定用三個小時做完三十道難度相當大的數學習題。王星敏第一個交了卷。老師看了看表,僅用了三十分鐘,平均每道題一分鐘。 老師當即就審閱了她的試卷,驚訝地發現,不僅答案完全正確,而且運算步驟還相當簡捷。 班主任利用一次上體育課的機會,在教室裡翻撿了王星敏的書包。書包裡的書很多,但沒有一本是與高一教學有關的,差不多都是大專院校的教材。還有一些紙條,上面都是高等數學、大學物理和化學的公式、習題。 此後,各科任課教師再也沒有在課堂上提問過王星敏。 班主任竟私下里允許她幾天不到校上課。

期末,幾個任課教師給學校黨總支書寫了一份報告,要求破格允許王星敏提前參加高考。總支書記嘆了口氣,拒絕了:“這孩子,可惜了,怎麼就出生在一個資本家的家庭裡呢?” 崔援朝是在那次數學競賽時才突然注意起王星敏的。如果沒有王星敏,她能得到第一名:三個小時,做完二十九道題,只錯了一道題。 她決定和王星敏交朋友。兩個人一起去過幾次電影院,一起逛街,甚至還由崔援朝請客,進過一次飯館。 兩個月以後,崔援朝氣憤地發現,王星敏竟記不住自己的名字,有一次她親熱地摟著崔援朝的肩膀,叫她“抗美”。 如果王星敏僅僅是一個書呆子的話,崔援朝絕不會把她看成是一種威脅。使崔援朝畏懼的是這個人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 一次,她們參觀完日本工業展覽,在回家的路上,王星敏自言自語地說:“日本人真了不起,一定要了解他們。” 崔援朝說:“日本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讓八路軍打敗了。” 王星敏沒說什麼,但從那天起,她開始自學日語,上課默念字條,下課大聲念課本,幾乎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滿腦子都是日語。 三個月以後,崔援朝發現,王星敏已經在開始看大厚本的日本原版小說了。 王星敏在學校裡僅僅停留了十分鐘,當她快要走出校門的一剎那,崔援朝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崔援朝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那種不安到底是什麼了。這個人,竟被我們忽略了。不能戰勝她,我們就永遠不能佔有世界。 邊亞軍現在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在爭奪安慧欣的角斗中,自己是徹底地敗給了段兵。 情人眼裡出西施,在全校男生的眼睛裡,安慧欣是比西施還美一千倍的公主。公主矚目王子,而邊亞軍和段兵是男生中最強的男子漢。 邊亞軍眉清目秀,寬肩窄腰,行動起來生氣勃勃、刁悍敏捷;段兵濃眉大眼、魁偉雄健,渾身充滿勇氣和力量。邊亞軍自幼習武,拳腳上頗有幾分功力;段兵酷愛拳擊,據稱打遍崇文區未遇敵手。 此外,這兩個人還有一點是極為相似的,即家庭富裕、花錢豪闊,令人羨慕。段兵的父母是高幹,自然出手不俗。而邊亞軍的出身是自由職業者,家庭情況無人詳知,但他手裡的錢卻好像永遠沒有揮霍完的那一天。 邊亞軍和段兵爭奪安慧欣的角斗,幾乎從入學的第一天起就開始了。但是一直到高二,天平始終是左右擺動,沒有倒向任何一邊。 有一次,同學們結伴去香山公園春遊,在公園門外見到一位殘廢姑娘在作畫乞討。姑娘沒有雙手,用兩腕夾住畫筆作畫討錢。 同學們都湊過去圍觀。姑娘長得嫵媚、聰慧,還略帶著些憂鬱和靦腆。安慧欣憐惜地撫摸著姑娘的手臂,同情地說:“你這一生可真夠難的,總不能一輩子要飯呀!” 姑娘傷心地搖了搖頭,掉下了眼淚。 安慧欣嘆了口氣,拿出五元錢放進了姑娘的錢盒裡。當安慧欣站起身要離開時,發現有人在偷偷地碰她的手。她回頭一看,是段兵。段兵塞給她二十元錢。 安慧欣感激地衝段兵笑了笑,又把二十元錢放進姑娘的錢盒。 姑娘驚疑地站起身來,用兩隻帶淚的眼睛仔細地看看安慧欣,又看看段兵,然後,向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傍晚,走出公園時,殘廢姑娘還在那裡,她指著一卷畫稿對大家說:“畫得不好,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說完,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同學們好奇地展開畫稿,一共是三幅。 兩幅小一些的,分別畫的是安慧欣和段兵的肖像,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人物的形象,極為傳神。特別是畫中的安慧欣,頭戴花冠,身披紗裙,就像神話中的公主。 另外一幅畫很大,約有四尺多長,濃墨重彩地畫著兩個人。一個是姑娘自己,長跪在地,仰頭面向蒼天祈禱。她秀美的臉上透出虔誠和感激,還稍帶著些自怨自艾的神情。另一個人被祥雲托舉在空中,英俊瀟灑,身上放出異彩。 畫的寓意是明顯的:英雄救苦救難,大吉大祥;美人兒蒙恩被澤,感激不盡。 安慧欣一眼就認出了畫中的英雄,那是邊亞軍。而且,她還清楚地看出了這幅畫的另一層寓意:英雄和美人兒之間的綿綿情意! 安慧欣惱怒地瞪了姑娘一眼,沒有拿畫就走了。這時,她才想起,在爬山的時候一直是段兵追隨在左右保護她,而沒有見到邊亞軍的影子。是不是自己有點兒冷落他了呢? 那天晚上,段兵一夜沒有合眼,只要一閉眼睛,就會看見那個得意揚揚的邊亞軍。 第二天是星期日,段兵又去了香山,姑娘的畫具還在原處,人卻不知去向。 擺攤賣茶水的老頭擠眉弄眼地告訴段兵,昨天,一個年輕小伙子一下子就給了賣畫姑娘一百元錢;今天一早,小伙子又來了,把姑娘帶進了櫻桃溝。 “去櫻桃溝幹什麼?”段兵不解地問。 “幹什麼?干好事唄!”老頭用兩手做了一個猥褻的動作,“其實,二十塊錢就行!” 段兵也進了櫻桃溝,但一直走到溝底,也沒有見到姑娘的踪影,再回到香山公園門口時,姑娘已經安坐在畫具前了。 但是段兵看得出,她面色潮紅,衣著也有些凌亂。最明顯不過的是,她的短髮上沾了些許草屑,她遇上了狼。 段兵把這些都告訴了安慧欣。她聽了以後,淡淡地一笑:“我佩服那些敢作敢為、敢愛敢恨的男子漢。如果有機會,我也會約邊亞軍進櫻桃溝!” 段兵恨不得給她一耳光。他恨安慧欣的輕率和淺薄。但是,他絕對不能眼看著這個老紅軍的女兒,自己心目中的公主落入色狼的掌心,受到那個無恥流氓的蹂躪。他必須立即行動。 “文化大革命”,紅八月,給了他行動的機會。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邊亞軍就清楚地意識到了,階級、政治、血統將最終決定人們各自的社會地位。在這方面,自己遠不是段兵的對手。如果說用錢能把殘廢姑娘引入櫻桃溝的話,“文化大革命”將使他徹底失去把安慧欣引入櫻桃溝的本錢。 因為,她崇拜的是英雄,而自己,卻是個狗崽子。 必須在這一切都發生作用之前,下手。 那天,趙大鎖剛要上學校去,奶奶突然犯了瘋病。 她大敞著懷,露出那兩隻乾癟但仍然白皙的奶子,咒出一串骯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話:“王母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九天神女,天上地下所有的王八蛋,你們把我操夠了,還要摘我的心,我不給你們呀……” 這老婆子是在過五十大壽那天突然瘋的。親朋好友當時正在家裡喝她的壽酒,她突然口吐白沫,仰身倒在床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房頂說:“我閨女讓李逵操啦!” 第二天,接到大鎖他姑的來信,說是自己在大同搞了個對象,是採煤工人。 老婆子年輕時當過幾天妓女,說起瘋話離不開那個“操”字,但奇怪的是,她每次說了瘋話,過後都要可怕地得到應驗。 趙大鎖母親死的那天,老婆子早上還是好好的,後來卻突然犯了病。她脫光了衣服,裸著身子跑上街,又哭又喊:“我兒子沒人操啦,要操我呀!” 兒子蹬三輪車送牛奶回來,一巴掌把老婆子打昏過去,拖回了家。 中午,清潔隊來人報喪,兒媳在清掃街道時,被一輛肇事汽車撞死,光榮殉職。 趙大鎖的父親見到了媳婦兒的屍體。身上好好的,就是陰部被汽車的保險槓刮住了,內臟都戳爛了。 今天,瘋老婆子又在咒誰呢? 趙大鎖不愛上學,也知道自己學不出什麼結果。清潔公司已經同意他頂母親的缺,只要拿到畢業證就可以去報到了。現在,鬧運動、鬧紅衛兵,該找誰去要畢業證呢? 走進校門,他發現學校裡的氣氛有些反常。許多陌生的紅衛兵拿著皮帶和棍棒把住了校門,只許進,不許出。 進校門的不遠處,地上躺著一個人,頭上、臉上血糊糊的,看不清是誰。 趙大鎖有點兒怕,轉身想回家去,可是來不及了。有人拍他的肩膀,回身一看,是田建國。他手裡提著一根粗粗的木棍,木棍的下半截被血染紅了。 趙大鎖連忙哈下腰,謙恭地向田建國送去笑臉。田建國抬起木棍,認真地看了看棍子上的血漬,又看了看趙大鎖,也笑了。 他恍恍惚惚地記得,第一下打擊來自腦後。那個掄皮帶的人顯然是個生手,皮帶的銅扣沒有擊中頭頂,卻從後面翻過來,砸在臉上。他眼前突然一亮,上眼皮豁開一道大口。 還沒有到中午,趙大鎖就全招了:爺爺是地主、奶奶當過妓女、爸爸賭過錢、自己考試作過弊、撿了錢沒上繳,等等。 “還有最嚴重的,你沒講。”田建國用木棍指著他的眼睛,“你不說,我們也都知道了。給你一個機會,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不想死,就早點兒說。” “真的沒有什麼了,再有罪行,你們打死我。”趙大鎖雙手護著頭,縮進牆角。 田建國的木棍沒頭沒臉地落在他的身上。 十分鐘以後,他熬不住,終於交代了自己的嚴重罪行:半年以前,姑姑帶著三歲的小表妹從大同來北京。一天中午,他趁屋裡沒人,小表妹睡著了的機會,偷看了她的…… 下午,在操場上召開了批鬥強姦幼女犯趙大鎖的大會。 當著全校上千雙眼睛,田建國把趙大鎖一連摔了十幾個跟頭。 每當趙大鎖的頭被狠狠地磕在土台子上時,台下都傳來一陣陣開心的哄笑聲。 幾天以前,當田建國在這裡被趙大鎖摔倒時,這些人也曾開心地哄笑過。 晚上,簡單地吃了點兒麵包和罐頭以後,劉南征找到田建國,說:“那個女流氓是北城地區有名的圈子,從她身上能挖出不少人來,你把她帶來,我親自審,不信就撬不開她的嘴!” 女流氓被帶進審訊室。這里以前是校團委的活動室,現在桌子和排椅等雜物被堆進兩側的牆角,中間空出很大的一塊地方。 她現在就站在審訊室的中央。頭頂上低懸的一盞二百瓦的大燈泡,晃得她睜不開眼睛。 “你是什麼出身?”劉南征開始了審問。他陰沉著臉,用手中的皮帶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另一隻手掌,發出啪啪的響聲。 “革命工人。”她有十六七歲,長得不算漂亮,皮膚很黑,但五官眉眼都會說話,顯得很成熟、很機靈。 “說說你的罪行,都和誰在一起……耍過流氓?”劉南征走到她的身邊,逼視著她的眼睛。 “那可海了去啦,一天半宿也說不完!”女流氓翻了翻白眼,把頭扭向一邊,避開劉南征的臉,“少說也有十萬。” “別耍貧嘴,說具體一點兒。和誰?在哪裡?” “怎麼?想听著過癮啊?實話告訴你吧,沒什麼聽頭,不如來點真格的。” “你放老實點兒,否則,我們對你不客氣。” “可以,來什麼姐姐我都陪著你。” 劉南征無話可說了。他又退回去,坐在桌子上,審視著那個在強光照射下滿不在乎的女流氓,過了好久,他才狠狠地說:“那好吧,把衣服給我脫了!” “全脫?” “脫光!” 圈子赤條條地站在燈下,毫無遮掩的打算。她的臉上仍帶著那嘲諷的、挑釁的笑。 審訊室裡的男紅衛兵一個接一個地都走了出去。劉南征也慌了,他低聲罵了句髒話,臉孔漲得通紅,把頭扭向一邊。 “你他媽的還要一點臉不要?穿上,快給我穿上!”他氣急敗壞地叫著,大步向室外走去。 “雛兒,老娘見過你們這號人,嘴上乾淨,底下流湯,哼,假聖人!”女流氓仍不示弱,衝著劉南征的背影大喊大叫,“有種的你別跑,來葷的來素的,老娘接著。來呀,色大膽小的窩囊廢!” 劉南征臉色煞白,五官都變了形,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他猛地轉過身來,一個大步跨上去,抓住女流氓的頭髮使勁地一掄。女流氓仰面栽倒在地上。接著,皮帶呼嘯著落在她的身上。 第一下抽中了她的臉,第二下,目標是她的下部。 以後,一下比一下更準確、更凶狠。 她翻滾著躲避,但是,那個部位是永遠也躲不開男人的攻擊的。大腿內側的肉翻了起來,兩條腿上濺滿了污血。 田建國和其他幾個人默默地看著,沒有人敢於或者願意阻止這種野蠻的毆打。 沒有人注意到,在毗鄰的教室裡,另一場毆打也在繼續著。 這裡,揮舞皮帶的是陳北疆。這個美麗的女孩子比劉南征冷靜、沉著,更帶有女人的自信和目的性,因而也更令人生畏。 皮帶不緊不慢地、有節奏地落在趙大鎖的身上。他靜靜地俯臥在地板上,不再掙扎扭動、不再哭喊告饒,像一具沒有生命的皮囊,對任何一次擊打都無動於衷了。 陳北疆也同樣地平靜,在她那張生動的、有著牙雕般光澤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表情。但是,她的每一次抽擊,都是極為認真、一絲不苟的。有時她抽擊一下之後,稍微停頓片刻,看看皮帶,再看看地上的那具人體,好像在品味著其中的哲理。 天快亮的時候,趙大鎖翻了一下身,似乎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扶著牆壁費力地站起身來。 “我要喝水。”他說。語氣非常安詳、平淡。 “給他!”陳北疆命令旁邊的人說。語調沉著、堅定、自信。 一大飯盒冷水端來了。趙大鎖捧起飯盒,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下去。他動作平穩,一滴水都沒有灑落。水喝完了,飯盒從他手上無力地掉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他背靠牆壁,先是閉著眼歇了一會兒,然後,他睜開眼四處張望,好像在尋找著什麼。當他的目光落在陳北疆的身上時,定住了。很久很久,趙大鎖一直在看著陳北疆,彷彿竭力要記住些什麼。 最後,他喘了口粗氣,笑了,嘴裡吐出幾個字:“我操你!” 說完,他的身子猛地往上一挺,喉嚨裡打了個很響的嗝,一下子就撲倒在地板上。血,從嘴裡噴了出來,噴出去很遠。 他死了。 血濺到了陳北疆的鞋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但是,她的表情仍然很平靜。 她轉過身,走了。 第二天,趙大鎖的奶奶,那個從前是妓女兼地主婆,後來是預言家的瘋老婆子也死了。臨嚥氣之前,她說:“天上掉下兩顆星,地上升起三顆星。他要給他自己報仇。” 沒有人留意她的胡言亂語,就把她埋了。 奇怪的是,她最後的這個預言竟沒有帶上那個污臟的字。 不過,沒有髒話的預言,還是可怕地應驗了。 青年湖中學紅衛兵的打流氓活動進行得很不順利。 本來,計劃十分周密,動作也乾淨利落,全校各班有劣蹟的小流氓在一夜之間悉數被擒,但是單單地讓周奉天跑了。 擒賊擒王,週奉天就是青年湖一帶玩兒主的王。不僅如此,一年前的一個風雨之夜,他救走了土匪以後,便取而代之,成了整個北城地區玩兒主們的“大哥”。 週奉天原來每天都到校,在校園的各處晃來晃去,見到紅衛兵時還樂呵呵地打聲招呼,臉上帶著笑,手卻伸到衣襟裡面去。那裡,藏著一把七九步槍的刺刀。這是一隻虎!不能突然地將他置於死地,他反過來就會傷人。因此,打虎,要有勇士。 紅衛兵們都很清楚,除陳成以外,再也沒有人能對付這隻虎了。 陳成是學校紅衛兵總部的作戰部長,和周奉天是同班同學。他為人勇敢、仗義、公道,不僅在同學中有極高威信,就是玩兒主們見了他,也是畢恭畢敬的。即使是周奉天,對陳成也向來是能讓則讓,能躲且躲,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同學三年,兩個人一直相安無事。現在,陳成能對周奉天下手嗎? 那天夜裡去抓周奉天,是陳成親自帶隊去的。 他先派人把周家團團圍住,然後自己提著一根壘球棒,一腳踢開了房門。 週奉天的父親正襟危坐在屋內,似乎早知道陳成要來。 週奉天不在。 “你兒子呢?”陳成怒沖沖地問。 “走了,吃完晚飯以後,他收拾了點東西走的。”週奉天的母親是個伶牙俐齒的老太太。 “他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說是進山去了,我也鬧不清是個什麼山。奉天走的時候說,三五天就回來。” “為什麼要進山去?找誰?” “今兒個下午有個紅衛兵來給他報信,說是夜裡要來抓他,抓住就往死裡打。奉天又不是傻子,能在家等死?你們來了,正好,我還得問你呢!奉天在外面胡鬧,是應該教育,難道他就犯了死罪,非得被打死?打死他,我們老兩口也不活了。” “大媽,您別這樣。週奉天回來以後,您告訴他,要打死他的,是陳成。” “哪個兔崽子叫陳成?我去找他,讓他先打死我!” “大媽,陳成,就是我。” 第二天,陳成提審了順子。在北城的玩兒主中,順子是周奉天最要好的哥們儿。 “順子,挨打沒有?”陳成笑著問。平時,他常和順子開玩笑,他喜歡這小伙子的機靈勁兒。 “還沒有。我估摸著,一時半會兒的還沒事。” “為什麼?” “沒抓著奉天嘛。所以,陳大哥您要不打我,別人誰也不敢動我一指頭。再說,陳大哥又不是翻臉不認人的人。”順子油嘴滑舌地說。 “順子,我不會打你的。不過,你得給我辦一件事。”陳成拍了拍順子的肩膀,說,“你知道昨天晚上為什麼沒有抓住週奉天嗎?” “聽說,有人給他透了信兒,是紅衛兵裡的人,是嗎?” “是。我現在既要抓住週奉天,又不能依靠我們的紅衛兵組織,順子,你說我該怎麼辦?” “單練?”順子驚愕地問,“陳大哥,你和奉天沒冤沒仇的,為什麼非得和他過不去呢?” “這不是個人之間的事。有個週奉天在,紅衛兵中就會出叛徒,就有人顧慮重重,連你這樣的流氓都不敢動一指頭。順子,不是我和他過不去,是他和紅衛兵過不去。” “陳大哥,你讓我辦什麼事?” “找到週奉天,時間、地點由他選。” 在南城,邊亞軍也失踪了。 在他突然失踪的前一天,有個小佛爺受打不過,把他給供出來了,指認他是行竊多年、獨行獨來的老手。 佛爺的供詞經過輾轉傳遞,一天以後才到了段兵的手裡。 這一天的時間,對邊亞軍是極為寶貴的。 上午,他得到佛爺已招供的消息以後,迅速地收拾了一下家裡的東西,把一些重要的物品和錢轉移到了可靠的朋友處。 中午,他寫了幾封信並立刻投寄了。其中一封,是寄往大山里的。 下午,他把安慧欣約進了櫻桃溝。當他們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坐下來以後,他哭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你,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去死。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最後見你一面。慧欣,你忘了我吧,就當從來也沒有邊亞軍這個人……” “去死?你怎麼會有這麼個怪念頭?”安慧欣驚訝地看著已哭成個淚人的邊亞軍,問,“是不是家裡出了事?” 邊亞軍哭著點了點頭。 “你家裡到底是什麼出身?資本家?出身不好也不要背包袱呀!出身不能選擇,革命道路是可以選擇的,這是周總理說的。” “不僅是資本家,而且是大富翁。我父親解放以前是國民黨中央銀行的司庫。” 他情緒平穩了一些,但還在哽咽不止。 “那也沒必要去死呀!” “我一直深深地愛著你。你出身高幹,家庭和社會都絕不會允許你和我相愛的。失去你,我寧可死。”他號啕失聲,用拳頭用力地擂自己的額頭,渾身都在顫抖。 在安慧欣的心目中,邊亞軍是世界上最強的男子漢。現在,這條硬漢為了自己而哭得如此傷心、動情,甚至竟要去死! 安慧欣的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你走吧!最後能見你一面,我……知足了。”邊亞軍的嗓子哭啞了,泣不成聲。 安慧欣不知所措地坐在石板上,沒有動。邊亞軍突然單膝跪在安慧欣面前,把頭俯在她的膝上,慢慢地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有個請求,”他抬起頭,腮邊掛著淚水,眼睛紅紅的,“讓我吻你一下,行嗎?這樣,我死也瞑目了。” 安慧欣還是沒有動。不知為什麼,她只是想哭。 邊亞軍輕輕地抱住安慧欣的肩膀,溫柔地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他先是緩緩地捧起安慧欣的臉,默默地註視著,欣賞著。接著,他又猛地把她緊緊地抱進懷裡,在她的臉上、唇上狂吻起來。 安慧欣的頭腦中一片空白,渾身無力地偎依在邊亞軍的懷裡,任憑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撫摸和揉搓著。 兩個人抱得緊緊的,就像在風雨中受傷的小鳥,互相撫慰著。 過了好久,邊亞軍好像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他一把推開安慧欣,堅決地說:“你走吧!永遠地忘記我!”說完,他毅然站起身,向遠處走去。臉上,是視死如歸般的決心和勇氣。 安慧欣仍然沒有動。後來,她哭了,哭出了聲。 邊亞軍又走了回來。他抱起公主,利索地解開她的衣扣。 不一會兒,他就把她剝得一絲不掛了…… 第二天,安慧欣哼著《紅衛兵戰歌》到學校去找邊亞軍,邊亞軍已經失踪了。 段兵把邊亞軍的底細告訴了她:慣偷,流氓,其父在解放前行醫兼行騙,解放後是行騙兼行醫。 失踪三天以後,週奉天秘密地回到了北京城裡,匿居在一個相好的圈子家裡。 第二天,順子在紅衛兵總部找到陳成。 “陳大哥,你說的話算數嗎?”順子問。 “我說的什麼話?”陳成不解地問。 “單獨見周奉天。” “當然算數。” “他昨天晚上回來了。約你今晚見面。”順子遞給陳成一個紙條。 紙條上的字跡是周奉天的,只有九個字:“太平湖,九點,一人,單刀。” 陳成撕了紙條,對順子說:“這件事你辦得不錯。我說話算數,今晚一定去。”說完,他找來一個紅衛兵,指著順子說:“你把他押到流氓小偷學習班去。第一,嚴加看管,千萬不能讓他跑掉了;第二,沒有我的通知,任何人不許對他進行審訊。” 邊亞軍失踪的第三天被抓獲了,地點在北京火車站。他是弄巧成拙。本來,守衛火車站的紅衛兵並不認識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進站上車。可是他卻扮成了一個老態龍鍾的窮老頭,倒霉的是他裝扮得太像了,竟被紅衛兵們懷疑是打算潛逃外地的黑五類分子。 在盤問的過程中,他支支吾吾地裝聾作啞,挨了紅衛兵一個嘴巴,假鬍子被打掉了一半。 打了一夜,手指被撅斷了兩根,昏死過去幾次,他咬著牙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 天快亮的時候,他把鼻血抹了一頭一臉,然後,身子突然一挺,兩眼一翻,撲倒在地上不動了。以後,任憑紅衛兵拳打腳踢,鞭抽棍擊,再也不動一下。打得最兇、最狠的那個紅衛兵大約只有十二三歲。他蹲下身子,用手在邊亞軍的鼻子前試了試,驚慌地說:“喲,沒氣了!” 別的紅衛兵也都慌了神兒:“真死了?怎麼辦?” “死了就死了,有什麼了不起的。”一個女紅衛兵滿不在乎地說,“革命又不是請客吃飯,把他扔到盥洗室去。派出所會來人處理的。” 他們連扯帶拽地把邊亞軍拖進盥洗室,丟在一具死屍旁邊,那具死屍是個真正的黑五類老頭兒。 邊亞軍偷偷地睜開眼,他想看一看那個女紅衛兵的臉,記住她。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拖進櫻桃溝……”他想。他看見了她,偷偷地笑了,那個女孩子竟剃了個禿頭。 周圍沒有人了,大概誰也不願意守著死屍。他飛快地爬起來,跑進廁所,把自己關進一個便池的隔扇裡。 紅衛兵又來了。他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 “剛死的那個小子呢?” “車站派出所的人弄走了吧。” “他是真死了還是假死了?” “那還假得了?” “我親手打死人了?真夠可怕的,就跟做夢似的。” “階級鬥爭,你死我活。” 紅衛兵又走了,邊亞軍用腫脹的手蘸著便坑里的殘水洗了臉,抹乾了頭髮。然後,他挺了挺胸脯,精神煥發地走了出來。 盥洗室外站著一個人,是段兵。 晚九點,陳成來到太平湖。週奉天已經等在那裡了。 太平湖是北京城北的一個開放式公園,沒有什麼景緻和陳設,只有很大、很髒的一坑水。這裡離鬧市區並不遠,但由於公園太簡陋了,白天遊人也很少,到了晚上,就完全是個死寂無人的世界。 但是今天卻不巧,在離週奉天和陳成不遠的湖邊,坐著一家四口人,兩個大人,兩個八九歲的孩子,呆呆地望著湖面出神。 陳成和周奉天握了一下手,分開一段距離,也坐在了湖邊。 他們必須等那一家人走了以後才能動手。 坐了一會兒,週奉天說:“我八點就來了,沒有地方去,一直在這兒坐著等你。” 陳成沒有說話。週奉天又說:“我來的時候,這家子人就在這兒了。全家人摟在一起哭,死去活來的。大概,他們哭夠了就會跳到湖里去。我在這兒坐著,妨礙了他們。” 陳成說:“畏罪自殺,死有何惜?咱們兩個人之中,有一個人也會死在這裡。”說完,他站起身:“我們另選個地方吧!” “可以。”週奉天也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他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一家人,說:“不過,你說畏罪自殺,那兩個孩子才八九歲,有什麼罪?” 陳成嘆了口氣,說:“這樣的事情,最近發生得太多了。不過,一家人有老有小的,很難真的就死了,往往是哭上一陣子,又硬著頭皮活下去。除非,那個男的或女的,決心特別大,心特別狠。” 週奉天笑了:“陳成,你說,我現在走過去用刀刺死那個男的,是不是就等於救了兩個孩子?” 陳成沒有說話。 “還有,如果那個男的是反革命,企圖畏罪自殺,我現在去刺死他,是不是給革命除了一害、立了一功?” 陳成看了周奉天一眼,冷冷地說:“你這些問題,是流氓的邏輯,我無法回答你,走吧,咱們找個地方解決咱們之間的問題。” 週奉天又笑了,說:“陳成,你們準備突然下手把我打死。這就不是流氓的邏輯了?” “當然也是。”陳成也笑了,“因為學校裡的不少紅衛兵又怕你、又恨你,不除掉你,就會影響革命的發展,所以只能出此下策。現在,你不是有備而來的嗎?” “我到這裡來,不是準備死的,也不敢和你對打,殺死你。”週奉天又坐下了,眼睛還是緊盯著那一家人,“我準備投降。” “可以,那你現在就跟我回學校,到紅衛兵總部去。”陳成也看著那家人。現在,他們站了起來,男的抱著兒子,女的抱著女兒,又哭成了一團。 “我有個條件,希望你能同意。”週奉天又站了起來,緊張地註視那四口人,“他們現在要跳湖了,你看,他們在幹什麼?” “我不能保證你不挨打,更不能保證你不被打死。”陳成說。 不遠處,那一家人排成一排,很莊嚴地唱起了《國際歌》。 歌聲如泣如訴,斷斷續續的。不過,那個當爸爸的卻很鎮定,歌聲低沉有力,手上還揮著節拍。 “打死我,我認命。我的條件是給我三天期限,三天以後,我自動投案,任憑你陳成處置。” “你打算在這三天里幹些什麼?” “救人。” 不遠處,一家人開始下水了。父母抱著孩子,夫妻互相攙扶,一步步走向湖中。 陳成和周奉天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向那邊跑過去。一邊跑著,陳成一邊高聲喊著:“上來,快上來,我是紅衛兵。” 週奉天直接跑進水里,擋住了那一家人。他拔出刺刀,用刀尖挑著那個男人的衣領,惡狠狠地說:“想死?太便宜你們了。上去,你不上去,我當著你的面把這兩個孩子刺死,還有……”他斜瞟了那個母親一眼:“這個女的長得還可以,得讓我玩一回。” “流氓!”自殺者憤怒地瞪著周奉天。 “對,你們碰上流氓了,認倒霉吧!快上去,要不我動手了。”他奪過一個孩子,撒腿就往岸上跑。 在他身後,夫婦兩人緊緊地追上來。 走出公園時,陳成問周奉天:“既然你已經跑了三天,再多三天有什麼不行的?為什麼要讓我給你一個期限呢?” “因為,我想向你借兩個人。” “誰?” “順子、寶安。” 第二天上午週奉天徑直來到關押流氓小偷的教室,旁若無人地推門進去。 教室裡,玩兒主們正排成一排,低頭彎腰,面牆而立。一個女紅衛兵高聲地朗讀《紅衛兵糾察隊通告》。通告嚴厲警告社會上的一切流氓無賴,必須在近日內向紅衛兵自首,否則,後果自負。 “寶安、順子,你們出來,跟我走。”週奉天面無表情地喊了一聲。他的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就像是大夫在呼叫病人。 那兩個人也是久經戰陣的人,聽到週奉天的喊聲,立刻挺起胸,毫不遲疑地向教室外走去。 走廊上,擠滿了紅衛兵。為首的,是陳成。 雙方對峙著,誰都不說話,目光像劍一樣在拼擋格擊。過了好久,陳成突然側過身子,指著身後的紅衛兵對周奉天說:“你說,他們中間的哪一個向你走漏了消息?說!” 未等周奉天回答,陳成向紅衛兵們揮了一下手,惡狠狠地說:“讓開,讓他們走。” 人們閃開一條道兒,週奉天三個人大步地走了出去。望著他們的背影,陳成又低吼了一句:“三天,三天以後答复我。” 週奉天回過頭來,雙手一抱拳:“一言為定。” 當天,有一個紅衛兵向陳成遞交了退出組織的申請書。 他在申請書上稱自己是軟骨頭、怕死鬼,要求陳成為他保密。 崔援朝決定在八月三十一日抄王星敏的家。因為,這一天是王星敏的生日。 上午,王星敏到了學校。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暗花綢衫、藍長褲、白涼鞋,顯得端莊、秀麗,十分惹人注目。 崔援朝笑吟吟地迎上去,拉著王星敏的手說:“星敏,好消息。今天下午,毛主席、林副統帥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總部通知你也去參加。” “真的呀?”一向沉穩內向的王星敏高興得跳了起來,她抱住崔援朝的肩膀,激動地轉了一個圈,又把臉緊緊貼在崔援朝的臉上,親暱地說,“謝謝你,援朝。你是我的朋友。” 崔援朝把臉轉過去,差點兒掉下淚來。她有點兒後悔了。 中午,隊伍集合好,正要向天安門廣場出發時,陳北疆帶著幾名男紅衛兵來到女校。她用那雙秀美的眼睛冷冷地掃視著隊伍,問道:“誰是王星敏?出列!” 她的語調低沉、平緩,不帶一絲感情,但卻讓人感到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王星敏緩緩地走出隊列,站在陳北疆的面前:“我是王星敏,你們是誰?” “紅衛兵糾察隊。” 其實,陳北疆一眼就從隊列中找到了王星敏。她那與眾不同的穿著舉止,特別是在不經意中流露出來的那種高貴氣質和尊嚴感,使她像鶴立雞群般地顯眼和突出。 陳北疆那種永遠一絲不變的冷靜被動搖了,冰冷、秀麗的臉上微微泛起一層紅暈。崔援朝說對了,這個人是我們最危險的敵人,而且,她好像太強大了,使她的敵人在不知不覺中就成為小丑。 “王星敏,紅衛兵糾察隊決定對你家進行抄查,主要是為了追尋失踪的流氓頭子白臉的下落。他是你的哥哥吧?” “是的。”王星敏平靜地點點頭。 “親哥哥?”陳北疆好像很吃驚。這個氣質高貴、容貌端莊秀麗的女孩子怎麼竟會有一個當流氓頭子的哥哥? “是親哥哥。我們兄妹感情很好。” 抄查一直進行到下半夜,有關白臉的材料一點兒都沒有找到。只是抄檢出不少屬於“四舊”的古玩字畫。現在,這些字畫被堆在院子裡,準備燒毀。 陳北疆始終沒有動手翻撿一樣東西,只是平靜地站在一邊看著男紅衛兵們在忙碌。 王星敏也很平靜,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對著桌上那張自己的小照出神。後來,她似乎有些疲倦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當燒毀字畫的火點燃時,兩顆珠淚從她那長長的睫毛下滾落到腮上。 “為什麼要哭?心疼了?”陳北疆突然發問。 “是心疼。這些字畫是很有價值的文物,是財富。你們,隨便地點一把火就把它們燒掉了。” “是你們資產階級家庭的財產!” “它們也屬於民族,屬於國家。” “我們無產階級認為這些都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垃圾,和你這資產階級小姐的趣味截然不同。所以,我們不稀罕這些所謂的財富。” “拒絕它們,是愚昧。” “那麼好吧,”陳北疆大聲地對點火的紅衛兵說,“把火熄滅。”然後,她逼視著王星敏的眼睛,毫無表情地說:“既然你很珍惜這些破字畫,我可以把它們留給你。不過……”她轉過身去,仰臉望著天花板,淡淡地說:“你必須作出交換。” “可以。不管需要付出什麼代價,我都可以同意。”王星敏斬釘截鐵地說。 “那好,咱們就算說定了。”陳北疆痛快地說。 “你要求我用什麼作交換?” 陳北疆突然又轉過身,兩道銳利的目光射向王星敏的眼睛,低聲吼道:“用你那資產階級小姐的傲慢!” “可以。我說過,我同意付出任何代價。你說吧,交換的辦法是什麼?”王星敏從桌邊站起來,平靜地說。 陳北疆掃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男紅衛兵們,又把目光停留在王星敏的臉上。然後,她緩緩地說:“你,當著這些人的面,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下來,脫光為止。” “可以。不過,你必須出去。” “為什麼?” “因為,你也是女人!” “我還是無產階級。” “如果你不怕污辱了自己的人格,你可以留下。” 王星敏說完,開始解衣扣,她的頭微微仰著,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射向窗外的夜空。她臉上的眼淚已經乾了。 當她脫掉襯衫,開始脫長褲時,男紅衛兵們慌了,手足無措地想阻止她,又飛快地把頭扭向一邊。 一個大個子紅衛兵狠狠地瞪了陳北疆一眼,說:“北疆,你,太過分了……”說完,他推門跑了出去。 王星敏還在脫著。長褲,內衣,內褲……一件件帶著姑娘體溫和膚香的衣衫落在地上。終於,她脫掉了身上最後一件衣服,赤裸著全身挺立在屋子中央。 此時,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兩個女人。一個,赤身裸體,神態安詳、傲慢;另一個,全副戎裝,面色從容、鎮定。 她們面對面地站著,不說話,但也絕不退讓。 兩個姑娘都很年輕、很美麗,不過,她們都不太像女人。 最後,陳北疆說:“王星敏,此時此刻,你有什麼想法?” “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就是這樣來到人間的。”王星敏從容地說,“我也請問,你有什麼想法?” 陳北疆什麼也沒說。其實,當她面對著王星敏那光潔如玉的胴體時,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世界上最美麗的,莫過於光著身子的女人。 段兵把決斗地點選在五樓的教員休息室。 下午,他派人把屋裡的雜物都搬了出去,只留下光光的四堵牆壁。 晚飯前,他讓校醫為邊亞軍檢查了身體。他說,為了改造這個流氓,考慮讓他乾一些重體力活。校醫報告說,除了左手兩個手指骨折未癒外,那小子像狼一樣結實。 晚飯後,安慧欣來找他,她哭著說,想死。他安慰她說,要死也得等到明天。送安慧欣出校門時,她摟著他的脖子,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這使他激動不已。 晚十點,他躺下睡覺,臨睡前,他做了兩件事。 一是囑咐看押邊亞軍的紅衛兵給邊亞軍送去點兒食物,讓他吃飽,準備夜裡十二點的提審。 第二件事,他給自己最好的朋友劉南征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今晚有一項重要活動,萬一不順利的話,請劉南征幫助自己處理好以後的事。 “什麼活動?” “不必問了,以後你會知道的。” 電話打完以後,他立即扯斷了電話線。劉南征再往這裡打電話時,線路已經不通了。 十二時整,他準時醒了。洗了把臉,覺得精神很好,他輕快地踏了幾個滑步,揮了幾個擺拳。不錯,可以出擊了。 他親自去提邊亞軍。那小子在課桌拼成的床上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推醒,嘴裡嘟囔了幾句髒話,當他看清推他的是段兵時,立刻就全明白了。他什麼也沒問,麻利地穿好衣服。 在夜色中,邊亞軍的兩隻眼閃著綠幽幽的光,像狼一樣。 兩人一前一後地爬上五樓,走進教員休息室,段兵關上門,插好插銷,又用事先準備好的釘錘和鐵釘把門死死地釘牢。然後,他打開窗戶,把釘錘扔了出去。 於是,一切都封閉在門外了。門內,只剩下光光的四堵牆壁和兩個赤手空拳的人。嵌在頂板上的日光燈發出慘白的光,牆壁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非常白淨,白得令人恐怖。 兩個人相對地站著。沉默了一會兒,段兵說:“邊亞軍,你我是同學,可是我們絕對不是同一類人。我出生在進軍大別山的征途上,四個月以後父母就犧牲了。剛剛懂事,我就問撫養我的劉伯伯,我的親生父母是為了什麼去死的。他告訴我,他們的死,是為了在中國實現正義和共產主義理想,消滅一切害人蟲。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是為了真理和正義而生活的。 “可是,我們父母流血犧牲打下的江山,卻養活了你這樣的社會蛀蟲。你偷人的錢財,騙人的感情,奪人的貞操。社會上有了你們這種人,也就沒有了正義。 “我們現在如果不能消滅你們,那麼我們將來就沒有能力在全中國真正地實現正義。 “所以,我決定單獨和你決鬥,要親手打敗你、消滅你。你過來,動手吧。” 邊亞軍沒有動手。他冷笑了一聲,憤憤地說:“你們的社會正義是什麼?不錯,江山是你們的老子打下來的,但是,由此就注定這江山必須由你們來坐嗎?老子英雄兒好漢,誰打的江山誰來坐,這就是你們的正義? “這種社會正義,對於我這種出身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不去偷、不去騙、不去奪,就永遠也不能獲得你們生來就得到的一切。 “我父親的一生並不光彩,但是他聰明,他早就看透了這一切。也是從我剛剛懂事起,他就告訴了我這個秘密:正義是騙人的。人,必須利己。 “還有,你今天打死我,不過是失手打死一個社會蛀蟲,是為了社會正義。我要打死你呢?就必須以命抵命。社會給我們提供的機會是不均等的,因而這種決鬥,也就絕不是公平的。 “所以,你必須把門打開!我要走。” 他向門口走去,用力地拉門,門被釘得死死的,拉不開了。 段兵怔怔地看著他,嘴唇不住地哆嗦著,很久沒有說出話來。忽然,他一把抓住邊亞軍的衣領,狠狠地說:“你說實話,你到底把安慧欣怎麼樣了?” 邊亞軍憤怒地把段兵推開,咬牙切齒地說:“怎麼樣了?我用我的方式把她奪到了手。” 他的話還沒說完,右臉腮部就挨了重重的一記擺拳,身子往後仰,倒退了幾步,一下子栽倒在牆角。 他扶著牆站起來,閉上眼喘了口氣,然後用拳頭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惡狠狠地說:“我先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下來,脫得精光。然後,用我下賤的身體佔有了她。告訴你,都說她是公主,其實,她和我玩過的其他女人相比,沒有什麼兩樣!” 段兵像一隻狂怒的豹子,低聲呻吟著,飛身撲過去。兩隻拳頭冰雹般地砸在邊亞軍的臉上、頭上。 那張曾經很漂亮的臉,先是紅了,接著又腫了,然後噴濺出了不少的血,最後,完全變了形,就像一隻冒著熱氣的豬肺。 邊亞軍無力地癱倒在牆角,大口地喘著粗氣。鼻腔裡的血沫子隨著呼吸噴出一串串氣泡。 他又費力地爬起來,倚著牆角一點一點地挺直身子。兩隻腫脹得只剩下一條縫兒的眼睛裡,射出一束束仇恨的光。 忽然,他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腿一軟,又癱坐在牆角,臉微微揚起,頭無力地頂著牆,閉上了眼睛。 過了很久,他好像想起了一件可笑的事,突然笑了:“告訴你,段兵,她還沒長毛呢!” 段兵又兇猛地撲了上去,但是這一次他撲空了。那隻垂死的狗一下子變成了狸貓,敏捷地側身躲過了段兵的拳頭,然後,兩腿一齊發力,猛蹬在段兵的小肚子上。 段兵從胸腔裡發出一聲慘叫,身子像皮球一樣被彈到屋門上,然後又被撞回來,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生命的本能使段兵迅速地支起身子,爬了起來。但是,他還沒完全站穩時,邊亞軍已經一個跨步躥到他的身前,用一個利索的背挎摔的動作將段兵掄起在空中,又平摔在地板上。 隨後,邊亞軍用兩腳發瘋似的向段兵的頭上、臉上踢著、踩著,嘴裡還斷斷續續地叫罵著:“老子玩了一個,再打死一個,夠本了。” 段兵沒有感覺到疼,只是大腦裡面嗡嗡地響,意識似乎正在離他而去。嘴裡苦鹹,胸口悶脹,兩隻眼睛被濃稠的血水糊住了,睜不開,他只想睡覺。 就在要睡著的一瞬間,他的兩隻手下意識地抓住了一隻正踹向他胸口的腳,就像溺水的人抓了一根救命的木頭。他拼命地一拽,邊亞軍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跌坐在段兵的身上。 段兵仰起上身,兩隻拳頭一齊伸出,狠命地撞向那張醜惡的臉。 邊亞軍的喉嚨裡發出一聲悶響,仰身栽倒了。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又都爬了起來。這一次,他們都沒有貿然進攻,一人扶著一面牆壁,緩緩地向對方的側面逼近,就像兩隻受傷的野獸,兇殘而絕望地轉著圈子。 段兵已不行了,腿、腳、手和大腦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整個身軀似乎僅僅被一根細細的線支撐著。這根細線就是一個念頭:為了社會正義,絕不能死!絕不能死! 邊亞軍也不行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渾身的肌肉也都僵死了。但是他不願死,為什麼要死呢?他突然想起了上小學時的一件事。 一個同學撿了五分錢交給老師,受到表揚。他就向父親要了一角錢,也交給老師。老師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父親是騙錢,你是騙榮譽。小學六年,他的外號一直是“騙子”。 想到這兒,邊亞軍哭了。他哭喊著、號叫著,又撲向段兵,段兵的身上、臉上又狠狠地挨了幾拳。 段兵倚著牆,不再去徒勞地躲避對方的攻擊,他只是挺著,堅持著不倒下去。其實,再挨多少拳頭,對他都是一樣,他只是想找准機會,給敵人致命的一擊。 終於,他看清了對方的臉,就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拳擊出去。邊亞軍被仰面朝天地擊倒在地上。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邊亞軍又站了起來,他再一次頑強地撲上去,再一次拼命向段兵的身軀擊打,又再一次被打倒在地…… 邊亞軍第三次站起來,第三次撲上去。這一次,他不再用拳,不再用腳,而是用自己的頭,用那顆早已不成形狀的頭向段兵的胸口猛撞了過去。段兵一聲不響地栽倒了。他沒有能夠再爬起來。 那顆頭還在奮力地撞,撞在牆壁上,還在撞…… 週奉天帶著寶安和順子進了一家小吃店。 買了包子和餛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週奉天開始佈置任務。 “順子,你去找兩個人。記住,一定要見到他們本人,打聽清楚他們現在的處境。” 說完,他交給順子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兩個人的姓名和地址。順子看過紙條,撕碎了填進嘴裡,就著餛飩吃進肚子裡,然後,他問周奉天:“這兩個人是誰?幹什麼的?” “你不用管,找到他們就知道了。”週奉天瞪了順子一眼,說,“如果他們處境不好,一定想辦法把他們救出來。這件事,我立過誓,一定要辦周全。” 順子和寶安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週奉天嘆了口氣,又說:“北京是絕對不能再待下去了,找到這兩個人,我們就去外地,先把眼前這股風躲過去再說。”他拍了拍順子的肩膀,說:“你的動作一定要快,三天之後,陳成他們就會到處搜捕我們。也許,他現在已經後悔了。” “行,我現在就去。”順子站起身。 “我和寶安去找路費。後天晚上,咱們在菜市口浴池見面。”說完,他遞給順子二十元錢,又叮囑說,“如果找不到人,千萬不能把姓名和地址告訴任何人,也千萬不能說是我在找他們。” 順子從飯館出來時是十點鐘。他先到了新街口,登上22路公共汽車,一個來回以後再回到新街口時,身上的錢已經增加到六十幾元了。此時已近中午了。 他走進商店,在工藝品部買了一把蒙古餐刀。這種刀刃口鋒利,刀面上有兩道很深的出血槽,只有行家才用這種刀。 十二點半,他出現在鋼鐵學院的宿舍樓前。大學生們都午睡了。他裝成在找人,挺焦急地東張西望著。樓前和樓道內晾著不少衣服,他選中了一身柞蠶絲的舊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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