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人間正道是滄桑

第13章 第十三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江奇涛 9705 2018-03-19
瞿恩在房內,瞿霞推門,身後領了一名女青年,她朝哥哥示意了一下,自己留在門外。女孩略有些靦腆,瞿恩針鋒般的眼光投向她。女孩單純的兩眼並不躲閃,照直迎來。 瞿恩和顏悅色了:“坐,林娥同學。” 林娥坐下,上身挺直。 瞿恩:“你進門,我還納悶,交通科看上的數字天才,怎麼這麼單薄?飯吃不飽?” “我喜歡自己有點骨感。” 這個女孩說話很有個性,也很自信,瞿恩笑著又把林娥打量一番:“骨感?到底銀行家的女兒,當四分之三的中國人還填不飽肚子的時候,你卻在減肥。”瞿恩突然注意到林娥脖子上有道疤痕,他指了指那裡,問道:“你那頸項上怎麼有一個疤痕?也是骨感?” 林娥連忙把取下的紗巾又圍上:“我十四歲那年在老家時出了場事故。”

瞿恩皺皺眉:“事故?” 林娥:“是的,一個男孩子出了意外,槍走火。” 瞿恩:“槍傷?匪夷所思。” 林娥說的男孩正是當年偷父親手槍在魏大保面前顯擺的楊立青,後來,她的父親請聖約翰醫院的教授做了整形手術,傷口癒合算好,已經不太能看出來。 “也就跟蚊子咬的差不了許多!”如花的大姑娘,能不破相還是不破相的好,但已經這樣了,能怎麼辦呢,林娥只能豁達地接受,並自我安慰,說著,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瞿恩也笑了:“那得是一隻多大的蚊子呀!不是我太挑剔,做我們這一行,外貌越普通越好,最好不要有任何外貌標記。” 林娥昂起頭:“我有二十一條紗巾!” 瞿恩又笑:“你可真夠闊的。” 林娥話鋒一轉,問瞿恩是不是廣州的那個瞿恩?瞿恩對這個女孩的問法覺得有意思:“廣州的,你怎麼知道我是廣州的?”

林娥說:“我堂姐是你的崇拜者,她是廣東女子師範的,聽過你的演講,講過你的許多傳說。” 瞿恩:“是嗎,你還對我做過什麼調查研究呢?” 林娥:“我很高興,能和您一塊兒工作。” 瞿恩:“不,我們暫時還不會讓你工作。” 林娥吃驚:“那……” 瞿恩的意思是,先送林娥去中統上海無線電學校學習無線電,林娥很有點失望,她本以為會和瞿恩一起工作的,她也是瞿恩的崇拜者,還聽過他的演講。可組織需要你去哪,就得無條件服從,林娥還是欣然接受這個任務。 瞿恩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在中統無線電學校,立仁微笑地逡巡著報名前來學習的青年們。據校長介紹,這些人多半是來自上海的名門大家子女,覺得無線電神秘時髦,故而爭先恐後地報名入學。立仁感到很滿意。忽然,他發現學員中一個人很眼熟,這個人便是林娥。

“您是怡和銀行的?”沒等立仁問話,林娥搶先問對方,並下意識地拉了下脖子上的紗巾,她很機警。 “傻丫頭,這位先生是你的老闆,學校的老闆。”校長說。 接著,校長又對立仁說:“她父親是怡和銀行的上海董事。” 立仁笑了:“沒錯,咱這也是銀行,可儲備的不是鈔票,而是新科學的技術人才,懂了嗎,同學?” 林娥很害羞地抿嘴一笑,靦腆而去。 這時候,一名便衣中統急匆匆地從外趕來,上前對立仁一陣耳語。 立仁一驚:“哦,可以肯定他是共黨中央與朱毛紅軍的聯絡人嗎?” 便衣點點頭。 立仁自言自語:“今天是什麼日子,想什麼來什麼?看看去,看看共黨江西都帶了些什麼消息過來。” 國民黨的四師三營在丹坪鎮失利後,調來了中央軍的范希亮團。剛到的中央軍團長范希亮憑窗遠眺,原先四師的高伯齡陪在一旁。高伯齡諂媚地說:“範團長,你們中央軍到底是軍中老大,你的團一到,地方撫定,商業又發達了。”

范希亮笑笑:“高老弟也學會應酬了,我記得我們在東征實習時,老弟還是董長官的一名馬弁,樸實得很。別學這一套,沒什麼意思。” 高伯齡尷尬:“別當真,範團長,我也就是奉命向你們中央軍介紹情況。” 范希亮問:“聽說你與楊立青有過一次不那麼愉快的見面?” 這可是問到高伯齡的痛處了,他嘆息道:“是呀,東征時我借了他三支駁殼槍,他還了我六支。這一次他借走一百餘支槍,恐怕只有範團長才能幫我要回來。” 范希亮又笑笑:“你也真夠大方的。” 高伯齡轉念一想:“你範團長不會因為對手是同窗老友,就手下留情吧?” 範團長覺得高小覷自己:“這你放心,我和立青畢業的那天就有言在先:誰有一天就是做匪了,咱同學歸同學,鋼刀歸鋼刀!”

高伯齡信任地點點頭。 范希亮很快進入角色,這一天,他召集部下開會。范希亮的身後掛著一幅地圖,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軍官們:“對於這支土生土長的小股土著武裝,大規模的進剿毫無意義。山地叢林作戰,應以小股對小股,游擊對游擊,也就是說要比他共產黨還要共產黨!” 原來,范希亮在進駐丹坪鎮前,就已經編了特務連。特務連的人都是擅長爬山的湘籍川籍班排長,一色的花機關槍和連發駁殼槍。並從上海帶來德國的壓縮餅乾和輕便睡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減輕單兵的負荷,提高在山林內的持久生活能力。 范希亮問特務連長:“這幾天的山林適應訓練搞得怎麼樣?” “按照長官的要求,我們已經掌握了雞公山所有地標地形,以及進山的每一條可以攀登的小道。每一個班都配發了指北針,每人均可以按方位角隱蔽行軍。只是,配發的瓜式手榴彈太少,木柄手榴彈又太沉。”

范希亮對軍需官說:“告訴各營,將現存的所有瓜型手榴彈都集中到特務連去。” 軍需官回答:“是!” 范希亮:“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我們全團在外圍配合你們特務連中心開花,搗毀白鳳蘭的老巢,讓他們群龍無首,四處逃竄。外圍部隊守株待兔,結果他們!明白了嗎?” 軍官們齊答:“明白!” 白鳳蘭這邊,緊鑼密鼓地做著準備,立青在輔導游擊隊員們戰術動作。游擊隊員利用樹幹,交替掩護射擊。有人喊道:“黨代表,司令讓你去一下!” 立青臨走前交代:“就這麼練,三人為一火力小組,每班三三編制,要學會戰術協同!”說完跑步離開。 溶洞內,燃著火明子。立青走進來。老遠就傳來白鳳蘭的聲音:“黨代表,你老家來人了!”

立青循聲看去,竟是魏大保:“大保!是你?”說著,快步走過去,兩人緊緊擁抱,快樂極了。 魏大保告訴立青,他是奉上級指示,特地從井岡山一路尋踪而來:“湘贛特委是從繳獲的敵軍通報上,得知丹坪鎮活躍著你們這支力量不弱的民眾武裝。” 白鳳蘭與張師爺相視而看。 魏大保接著說:“這裡的情況湘贛特委都了解,特委決定成立中國工農紅軍丹坪游擊支隊,由白鳳蘭同誌任司令員,楊立青同誌任黨代表,張國器同誌任參謀長。” 張師爺一怔,自嘲地說:“你看我,這麼大年紀了,還做什麼參謀長。” “湘贛特委同意你們保持原建制,暫不派人過來。”魏大保又說。 白鳳蘭、張師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魏大保繼續說:“湘贛特委讓我帶來指示,特委認為你們目前發展總體尚好,但一支由農民組成的游擊隊,要真正鍛煉成黨指揮下的人民軍隊,還有很大距離。首先,要有鐵的紀律……”

“聽魏科長的意思,咱不是在接受改編,卻是又給自個兒找了個爹。”白鳳蘭不樂意。 “白司令員,在我來你這兒同時,中央軍剛剛調來一個團,清剿很快就要開始。雞公山遠離居民區,缺少群眾工作,又沒有政權建設,如果沒有鐵的紀律,恐怕很難堅守。”魏大保說。 立青一驚:“中央軍的一個團?不是第四軍的部隊?” “十天前,我們的南昌情報組就發現,中央軍一師六團開過來了,原以為是去郴州方向對付紅四軍的,卻不想開到丹坪鎮來了。” 立青怔了:“一師六團,我的天哪,我的班長來了!老范來了!” 窗外,武裝哨兵在換崗。屋內,范希亮仍提著馬燈在地圖前改改划划。高伯齡走進:“範團長,還在看圖呢,我們原先的營長如果有你一半的上進心,也不至於栽在你同窗的手上。”

“你知道嗎,對手是測繪出身,圖上的功夫我們誰也攆不上,觀測之精確,判斷之迅捷,黃埔有名的。”范希亮指指地圖。 高伯齡恍然大悟:“我說呢,區區土著武裝,連張地圖都沒有,怎麼每次作戰,地點時機像是老天指點的,總選得恰恰好!” 范希亮:“咱現在的這張圖就是他師傅繪的,整個湖南省分縣地圖他在家就能背得出,咱現在湘贛作戰,不背背書,打他不贏!” 范希亮回身:“傳令兵,讓特務連長帶圖過來,他那圖上有七處錯誤,統統給我改過來!” 傳令兵:“是!” 高伯齡豎起大拇指:“你範團長是要拿滿分呢!” 范希亮自謙:“不敢奢望,能拿八十分就不錯了。” 同一晚上,立青對著牆上的地圖仔細研究。白鳳蘭帶著警衛丫頭過來。進門後,警衛丫頭知趣地留在門外。白鳳蘭一屁股坐在立青床鋪上:“餵,我說你停一停行不行,見了司令員不敬禮也就算了,陪著說說話總可以吧?”

立青心不在焉:“什麼事?你說。” “沒事就不能說話了?” “你別沒事找事,我在考慮我們游擊支隊的生存大計。”立青頭也不抬。老班長范希亮率一師六團前來清剿,給立青帶來很大的思想壓力,他在苦苦思考怎樣應對。 白鳳蘭抱怨地說:“你說那個魏科長呆了半天就跑了,還給咱留下一大堆要求,我是給你面子,要不早綁了他。” 立青“啪”地丟下了鉛筆:“司令員,我得跟你嚴肅地談談了。要從個人關係上講,他魏科長不過是我小時候跟班使喚。可你看我是怎待他的,他代表的是黨組織。在咱部隊裡,黨是決定一切的。” 白鳳蘭可沒立青這麼高的覺悟,她哈哈大笑:“喲,真沒看出來,我還以為你是他的跟班使喚。” “鳳蘭,形勢的確很嚴峻。”立青說。 “你是怕你的中央軍老班長?” “要是我手上也有他那樣的裝備,也許就不怕了。” “你還真怕?” “怎麼能不怕呢?老范是什麼樣的人我太清楚了。過去遇到的對手都不知道我的底細,所以能夠屢屢以弱勝強。可是碰上這麼一個知根知底的對手,那弱就是弱,很難再轉化為強了。” “你說咱弱在哪兒,武器?”白鳳蘭問。 “武器算一個,可紀律是我最擔心。” “不聽話是麼?” 立青婉言說道:“鳳蘭,你知道我是黃埔畢業的,儘管黃埔的教育並非是天下最好,可它畢竟幫助國民黨真正建立了自己的軍隊。黃埔正反兩方面對我的教育,使我真正懂得了,軍隊不能是任何個人的,必須有正確的方向和正確的目標,而方向和目標只能來自於正確的主義和政黨!這也是紀律呢,軍隊的政治紀律。” 白鳳蘭不解:“我不是已經接受改編了嗎,還要我怎麼樣?” “那就不要再做山大王,馬上跳到中央軍的外圍去,另選一個群眾基礎好的地方,去發展壯大自己。” 白鳳蘭站起來:“我去和參謀長商量一下。” 立青讓白鳳蘭馬上就去找張師爺,他在房裡等消息。白鳳蘭卻說:“多大的事兒?幹嗎這麼著急!” 真拿眼前這個女人沒辦法,立青掏心窩地說:“對手是我的班長,就差沒把妹妹嫁給我!他能吃幾兩飯,我比你們都清楚!” 叮鈴鈴的鬧鐘響了,范希亮一躍而起,扯掉蓋在身上的披風,直接拿起電話,只說了一句:“告訴特務連長,可以出發了。”說完,就砰地掛了電話,這時是深夜。 行軍床上的高伯齡說:“你範團長打仗這麼簡單,連戰鬥動員都不做?” “準備了這麼久,還有什麼可說?打什麼是早就定下來的,怎麼打是分隊指揮官自己的事。”范希亮看看鬧鐘,“還可以再睡他兩小時,兩小時後,全團集合,去給我守株待兔去!”他熄了燈,重新躺下。 黑暗中高伯齡將信將疑,也躺下了。 白鳳蘭還沒和張師爺商量出什麼結果,立青急死了:“我再說一遍,雞公山的地理形勝連青花寨都不如,不能再待下去了,這樣與世隔絕,我們就真的成了聾子和瞎子。” 張師爺想了想:“要不,明天聽聽大伙的意見?” 立青都要跳起來了:“那還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沒有結果的漫天扯皮,這是大事,得我們做指揮的當機立斷。” 張師爺看向白鳳蘭,後者打了個哈欠:“太晚了,還是睡一覺再說吧!雞公山就一點好,山大林密,就算他中央軍明早上動手,找到咱,也還得費上一陣子。睡覺,你不想讓我在這過夜吧?” 立青怔住了,白鳳蘭笑笑拎上槍,打著哈欠,走了。張師爺:“你也睡吧,黨代表!”他拍拍立青,也走了。這兩個人真讓立青抓狂,“我操!”立青恨恨地跺了一腳,想想,提了槍,走了出去。 密林中,彈匣和武器發出金屬的撞響,一色的德國鋼盔在林間閃動,隨著指揮官朝後作出手式,一串裝備精良的特務連士兵快速進入密林。月色下,萬籟俱寂,只有野狼的嗥聲。 立青提著搶,來到營地查哨,守哨的兩名游擊隊員正呼呼大睡,忽然,聽到有異樣的動靜,立青警覺地把兩名哨兵按倒在地:“有情況!” 立青話音剛落,只見兩隻瓜式手雷從黑暗中丟了過來,“轟隆”一聲,背後的茅屋飛上了空中。十幾名戴著鋼盔的黑影,乘勢從前方閃出。手上的連發火器“噠噠噠”地開火。打得三人面前的工事一片火星濺迸。 立青乘空翻滾,舉槍擊倒已衝到面前的兩名敵軍。哨兵手上的機槍也及時響了,一陣猛射,打得對面火花四射。立青回到哨兵身邊:“別打了!” 哨兵停止射擊,前方杳無聲息。三人看去,面前的敵軍不見了。相反,背後營地方向的槍聲、爆炸聲更加激烈。 立青一聽:“糟了!讓人端老窩了!你倆在這守住,我回老營看看!” 立青剛欲起身,十七八名游擊隊員倉皇而來。一見立青,領頭的白隊長便哭了起來:“黨代表,師爺,不,參謀長給打死了!許多兄弟衣服都沒穿上就完了……” 立青大聲喝道:“哭什麼,究竟什麼情況,慢慢說,白司令員呢?” 原來敵人是從幾個方向分頭爬了上來,打死才當上沒幾天參謀長的張師爺和十多名游擊隊員,佔領了老營。混戰中,白鳳蘭帶著人朝老熊溝方向衝了出去。白隊長領著剩餘兄弟,打算從這裡突圍。 立青當機立斷:“檢查武器,子彈上膛,三人一組,三三編制,這邊也有敵人,隨時準備戰鬥!” 重新振作的隊員們,列組編隊,一片槍聲四起,立青槍一揮:“跟我來!” 立青領著十幾名游擊隊員持槍行進,尋找突圍方向,似乎哪個方向上都有槍聲。立青聽聽槍聲:“原地休息,等到天黑得深一點再走!” 隊員們聞令,全部原地倒下,大口大口地喘氣。 立青:“別躺下,都給我找地方隱蔽,三人一組,隨時準備戰鬥。後面的小股敵人隨時會來!” 隊員們又爬起來,依令而行。立青把朱國富等人找來,同他們一起商量:“我們路遇的小股敵軍,只要我們往外走,他們就不跟我們糾纏,打完就走就跟我們脫離。” “是呀,是很怪。沒見過這麼個打法。”白隊長也覺得奇怪。 朱國富把腦門一拍:“是不是要把咱往套子裡攆?” “肯定是這樣,中央軍的大部分在外圍張網待捕呢!”立青說。 “那咱可不能再往前了!得回頭!”朱國富說。 立青想了想:“我看了一下敵軍的裝備,樹林子裡的這些小股敵人是做了充分準備,可以長期在內圈和我們周旋,回頭也很難纏。” “那怎麼辦?”大夥兒問。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司令員那邊,會上當。鳳蘭是個多勇少謀的急性子人。”立青此時更多擔心的是白鳳蘭的安全。 “咱現在這點人手也幫不了她們。”朱國富說。 “幫不了也得幫!所以咱不能回頭,得繼續牽制敵人。”立青主意已定。 范希亮指揮所的電話忽然中斷,范希亮一面下令派出通信兵查線維修,一面帶著警衛到三營營部查看。因為在電話中斷前,三營報告有兩名特務連人員從白鳳蘭的老營下山,到了三營營部。范希亮要親自從他們那裡了解山上清剿情況。 突然,警衛班長前邊的電話線在跳動,警衛班長停住了,端槍喝道:“誰?口令!” 穿軍服的立青出現:“查線的!” 原來電話線是立青帶著游擊隊員破壞的。他們殺了查線的電話兵,換穿了軍服,循著電話線,朝指揮所一路摸來。 警衛班長這才放下槍。 范希亮在後面訓斥:“你們查線的也得按條例,以後必須回答口令,聽到了嗎?” “聽到啦!” 范希亮走到近前:“那今晚的口令是什麼?” 立青端出槍對准他:“是這個,老范!” “砰”的一聲槍響,警衛班長眼疾手快地開了搶。 立青的右臂應聲濺出血漿。立青身後的游擊隊員也開火了。三名警衛被打倒了兩個。 立青大叫:“不許開槍!誰讓你們開槍的!” 范希亮挺直身子,看著立青,毫無反抗。 游擊隊員衝上來繳了范希亮和倖存一名警衛的槍。 立青忍著劇痛,發出命令:“綁上,帶走!” 游擊隊員麻利地用電話線反縛住范希亮和他的一名警衛。立青在包紮槍傷,范希亮一旁無言地看著分別已久的好兄弟立青,百感交集。 手持雙槍的白鳳蘭,領著幾名游擊隊員,在密林中與敵軍相互對射,且戰且走。手提連發火器的國民黨軍不斷追隨躍進。 “啪啪!” “噠噠噠噠!” 樹幹被打得一片白花花。 白鳳蘭突然腹部中彈,痛得她渾身冒汗,她一聲沒吱,解下頭巾,悄悄塞入褲中。 突然,遠處傳來了軍號聲,悠揚飄蕩。正在追捕的國民黨軍聽到號音,立即停止射擊。有軍官把槍一揮,鋼盔從樹叢間消失。 白鳳蘭有點納悶:“媽的,撤了?” 四野上軍號聲不斷傳來。一聲聲很急促。 “是集結號。”有懂號的游擊隊員說。 “這幫王八蛋攆了我們整整兩天兩夜,累得跟兔子似的!”白鳳蘭這才長舒出一口氣,頹然坐倒在地。 白鳳蘭哪裡知道,中央軍一師六團發現團長不見,斷定是被游擊隊綁架。為了不使團長范希亮受到傷害,故停止清剿行動,下令撤退。 休息了一會,白鳳蘭又拄槍站了起來,帶著剩下的游擊隊員,往獐子澗艱難而去。 密林中,負傷的立青由於失血過多,面色蒼白,走不動路,他靠在樹幹上喘氣,昏昏欲睡。 范希亮對看押他的游擊隊員說:“我上衣口袋裡還有盒煙,拿出來給你們黨代表抽!他不能睡!得醒著!” “少來這一套!想玩花招,我斃了你!” 范希亮苦笑笑:“你聽我的,沒錯!” “拿過來,給我點一支!”立青對掄起槍托欲揍范希亮的游擊隊員說。 隊員趕緊收起槍,掏范希亮口袋。把煙點著,插在了立青嘴裡。 立青吐出一口煙霧,說:“你老范的衛士下手真狠,我看了,把我骨頭都打碎一塊。” “你得狠狠心,取出骨頭碴,要不會發炎,整條膀子都保不住。”范希亮說。 “去,把你的刺刀燒一燒,幫我把骨頭碴挑出來!”立青對游擊隊員說。 “你讓我來吧!我來幫你弄!”范希亮幫立青用刀尖取出骨頭碴,再用隨身帶的碘酒、消炎粉倒在急救繃帶上,給立青重新包紮好傷口,動作嫻熟而專業。 蒼白臉色的立青對游擊隊員說:“搜搜他倆的身上,看看還有什麼寶貝?” 隊員們從范希亮的身上,搜出一張用來此次清剿作戰的折疊軍用地圖。 立青看後,把眼睛盯向范希亮:“你老范好大一張網,是要把我們斬盡殺絕呀?” 范希亮苦笑。 “馬上改變行軍方向,往西北方向走!”立青從地圖上看到范希亮布兵的疏漏之處,調侃地對范希亮說:“你老范火候還欠點,百密一疏,總算給我留了一條活路……” 西北方向就是獐子澗,此處正是白鳳蘭游擊支隊的存糧營地。 立青躺在擔架上昏睡過去,突圍的游擊隊押著俘虜,在密林中艱難地行進。趁著看押的隊員不留神,范希亮一個魚躍衝入荊叢,翻滾著朝山下逃奔而去。看押隊員舉槍射擊,打得范希亮四周泥土飛迸。范希亮憑著身手靈活,借用山中樹幹作彎曲迂迴跑動。 聽見槍響,白鳳蘭抽出雙槍,朝槍響處一揮:“跟我來!” 氣喘吁籲的范希亮又一個翻滾躍下石坎,躲在一隱蔽處。三名游擊隊員沒有發現范希亮的藏身處,從他的頭頂處追了過去。 籲出一口氣的范希亮,轉身往另一方向而去。可剛出崖口,一雙駁殼槍指住了范希亮的腦門:“別動——” 是白鳳蘭。 范希亮無奈地站住。 幾天過後,在立青的營地住所內,整個左臂卸了夾板繃帶的他,對著鏡子在刮鬍子。朱國富押著范希亮走了過來:“報告黨代表,俘虜押來了。” “給他鬆綁。” 朱國富一邊解繩子一邊說:“不會再跑吧?” 立青讓朱國富到一邊去暫時迴避,他要單獨跟范希亮談一談。 談話中立青告訴范希亮,準備放掉他,但要范希亮答應個條件,給游擊隊送來五千塊大洋,置辦些被服、藥品、鹽等裝備。 “你他娘的是在綁票呢!”范希亮不樂意。 “是,是有點這個意思,綁票怎麼了,不光彩?”立青生氣地問。 “此舉與土匪無異,這樣做下去你們沒有前途。” “你老范也是班長做慣了,好為人師。你說我們沒前途我們就沒前途了?我還真不信這邪!你可以叫我們土匪,可你老范又是什麼呢?你的武裝到牙齒的部隊,活活打死了我們兩百三十多人,這都是些什麼人你知道嗎?都是些世代務農的窮苦農民,他們吃不飽穿不暖,窮則思變,辦了農會,從那些剝削他們的地主豪強手上分得了他們本來應有的土地和糧食。還鄉團回來後,對他們反攻倒算,剝皮砍頭,不得已才上山造反……”立青越說越氣。 范希亮垂下了腦袋,感到有點汗顏。 “我開出的條件是夠低的了,如果你不給,我們就綁著你跟我們一塊打游擊,直到你願意給為止。我不管你把這個稱做什麼,反正你老范的土豪我楊立青是打定了!” “就算我能弄到你們需要的東西,那也運不進來呀!”范希亮終於鬆口。 立青笑笑:“你老范是做團長的,這點人緣還沒有?” “我如果那麼做,就是通匪。” “我看是欠債還錢!”立青笑得更燦爛。 白鳳蘭傷勢嚴重,她自知頂不了多久,讓警衛丫頭把立青喊來。 一見立青,白鳳蘭蒼白失血的臉上露著艱難的笑,對立青說:“我挨不過今天了,我太累了,太……” “不要這麼說,你行!你一定行!”立青抓著白鳳蘭的手,拼命地鼓勵她,一定要堅持住。 “我,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出的氣出了,該愛的人……”白鳳蘭深情地看著立青,“也愛過了。” 立青的眼裡閃動著淚花。 “喲,你還會哭呢,知道嗎?我就喜歡你這雙小眼睛,從你上山第一天,就喜歡……”白鳳蘭看著如此動情的立青,更加喜歡。 “鳳蘭……”立青拭了拭淚水。 “能把剩下的弟兄交給你,我就放心了。你答應我,一定得把他們帶出去。” 立青點點頭,嗓子哽咽:“嗯,我一定把他們帶出去……” “別為我難過,沒什麼不好,奈何橋上,我爹、我娘、我舅舅都還等著呢,還有那麼多兄弟姐妹,我過去,還給他們當司令,你別太著急,我到了那邊暫時還用不著黨代表你……” 一種極大的悲哀朝立青襲來:“不,鳳蘭,你不要走!好好給我活著,還給我當司令,我還給你當黨代表,我們有能力從這兒跳出去,你得堅持住,堅持住……” 白鳳蘭微微一笑,無力地閉上眼睛。 “鳳蘭!”立青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次日,一座新墳前,立青及游擊隊員們肅立致哀,大顆眼淚從立青臉頰上滾落。不遠處,站著反縛著雙手的范希亮和他的勤務兵。范希亮表情複雜,輕嘆了一口氣。 幾日後,范希亮的警衛騎著毛驢由兩名士兵護送,來到團部門口,熟悉的衛士們都擁上來了:“可回來了,三喜子,團座呢?” 警衛說:“團副呢,我要見團副!” “在在在,哎呀,團座不見了,全團上下不安啦……”衛士們把警衛領進去。 范希亮的團部裡,多名團職軍官圍著,七嘴八舌打聽。警衛只顧狼吞虎咽地吃東西,一言不發。副團長以眼色遣走其餘軍官,然後坐下來:“三喜子,現在可以說了吧?” 警衛放下饅頭,貼近團副耳朵一陣長長的嘀咕。 副團長半信半疑:“給了這些物資,他們肯定會放人?” 警衛:“團座特別交代你,物資所需費用,由團座個人從家鄉籌集,不要公家出一塊銀元。” 副團長:“不是錢的事,隔牆有耳,傳出去會說咱整個六團通匪。” 警衛:“團長說,彈藥可報戰損,藥品被服算不上軍品。” 副團長:“團座的身體如何?” 警衛:“很好,非常受優待。” 副團長點點頭:“唔,還真是群義匪呢!”他又仔細想了想,看向警衛:“物資批量雖不是小數,但能換回我六團的一團之長,還是划算。三喜子,這事你誰都不要說,一切由我來承擔,範團長對我黃某恩重如山,我不能有負長官,但有一點,如果我給了物資,赤匪傷及長官或者違反約定,可就怪不得我們第六團了。” 警衛:“應該不會,我看團座與匪首的同窗情誼不是一般的!” 與范希亮同窗情誼不是一般的立青率領一班人馬,埋伏在山林裡,機槍步槍直指山道口。朱國富用駁殼槍管頂住范希亮的腦袋。 很快,遠處傳來了一陣聯絡軍號聲,立青與范希亮相視而看,立青又回身示意。朱成喜老漢將一支自製的竹哨放在口唇處,鼓著腮幫子吹出響亮而優美的答音。 遠處的軍號變調兒又吹出新的號譜,朱老漢又奮力答以新的音調。一唱一和的軍號竹哨相互呼應,在群山中久久迴盪。 不久,山道處出現了一隊馬幫,每匹馬上馱著兩隻箱子棉包。馬幫在山道處停下了,卸載。 立青一揮手,白隊長空手從隱蔽處走出,往馬幫處走去。很快傳來隱約的說話聲,白隊長顯然在驗看物資。 不一會兒,遠處傳出白隊長的叫聲:“物資一樣不少!可以放人!” 立青爬到范希亮邊上:“老范,你走好,我們算扯平了。” 范希亮無限感慨:“立青,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見面。你也保重。” “老范,上樹莫上尖,走路莫走邊,事事留一半,日後好相見!”立青說著給范希亮鬆了綁。 兩人重重地握手,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後走出隱蔽處,立青目送著范希亮的背影。范希亮頻頻回首,感慨而去。 馬匹邊的士兵們紛紛向范希亮敬禮,范希亮跨上一匹軍馬,回頭朝山林看了一眼,雙腿一夾,縱馬而去。 士兵們策馬,緊追團長而去,原地上是大批的彈藥物資。 營地一片喜氣洋洋,人人穿上了整齊的服裝,領足了子彈,還有罐頭食品。立青在展開的地圖前,對同樣換裝的游擊隊幹部說:“此地不可久留,要準備長途行軍,向北去找彭德懷,今晚就出發,不要等到范希亮修改部署,把通道都堵上了!” “明白,黨代表!”大家響亮地回答立青。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