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青入黨的問題上,穆震方碰了一鼻子灰,而瞿家兄妹對於這件事情也持不同的看法。瞿霞主張盡快發展立青加入共產黨,並且這件事情也是恩來同志同意的,可瞿恩認為這麼辦太過草率。
瞿恩對瞿霞說:“我,你,還有我們的媽媽,我們當初是怎麼認識黨的?你不清楚嗎?在巴黎咖啡廳裡,我們整晚整晚地討論什麼?我們了解了那麼多的主義之後,最後得出什麼結論:只有共產主義可以拯救中國。我們把我們討論的結果帶回去,又同我們的媽媽討論,我們用了整整兩個月時間,才說服了她,還只是一半,剩下的一半,她自己戴著老花眼鏡讀了半年的馬克思的書。噢,這還是我們自己的母親。是呀,我們出於什麼才愛上我們的黨?不是功利,不是血緣,而是理想,拯救中國的理想。”
瞿恩又說:“這些理想,立青有嗎?”
“應該有吧。”瞿霞回答。
“你這是什麼話?理想就那麼簡單嗎?瞿霞,世界上的理想有兩種:一種,我實現了我的理想;另一種,理想通過我得到了實現,縱然是犧牲了我的生命。”
瞿霞無語,立青加入共產黨的事情就這麼暫時放了下來。
立華對立青和瞿霞走得太近感到很是憂慮,雖然也明明白白地向立青說過不許愛上瞿霞,可這個弟弟卻用董建昌來擋駕,還說家裡的幾個都隨了老頭子的種氣,個個都是情種,弄得立華哭笑不得。
說到董建昌,東征結束後,他來看立華,帶著一個他從蔣校長那裡爭取來的去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名額。雖然立華刻意的冷漠在董建昌拿出那份表格之前就已經被瓦解,但當他走後,立華一個人手握這份表格坐在屋裡的時候,依然從心底里感到深深的哀傷。
立仁對立華提出的讓他在立華去莫斯科之後,在必要的時候幫立青一把的請求爽快地應承下來,可瞿恩卻在聽說立華將要去莫斯科的事情后大發脾氣,弄得二人不歡而散。
立青則弄了一大堆採購來的物品,說是在學校看見那些蘇聯教官特別喜歡買這些東西,成箱地帶過去,這些小玩意拿過去送人,能交一大堆朋友。
立華哭笑不得,只是讓立青放下,然後叮囑立青以後不要去找董建昌,尤其是不要託他辦任何事情;另外,瞿恩家也不要再去了。立青雖然不解,但也答應了下來。
立華又讓立青如果有什麼事情可以去找立仁,但這次立青卻死活都不答應,還說永遠都不會用得著立仁。立華無奈,也只好由立青自己決定。
出發的日子到了,立華一個人來到碼頭,正要上船,卻聽見瞿霞在叫她——瞿恩到底還是來送她了。立華把行李交給瞿霞,自己慢慢走到瞿恩面前,眼中含著淚水。
瞿恩握著立華的雙手,拿出一對翡翠耳墜,說是自己的媽媽非要捎給立華的。立華連連說道:“這不合適,這不合適。”
“你只當是一位老人的心意。”
立華只好小心翼翼地接過耳墜,別在了耳朵上。翠綠的耳墜晃悠著,異常美麗。還沒等二人多說幾句,身後交通艇的汽笛聲就響了,立華連忙與瞿恩告別,轉身而去。
立華把剛才自己對瞿恩的承諾牢牢地記在了心裡:代他去看看普希金的墓。
魏大保在立華走之前就到了廣州,黃埔四期沒有考上,無奈之下找到立華,這才聯繫上了立青。老朋友在他鄉相逢,很是高興。
“廣州好混嗎,立青?”魏大保問立青。
“沒有我們打小時好玩。”
“可你還是混出來了。”
“這叫什麼混出來了。”
魏大保說:“咱醴陵好幾個在黃埔呢,平橋那個左權你遇到過嗎?”
“左權是一期的,我入校時他已經去莫斯科留學了。”
“乖乖,留洋了,那你咋不去呀!”
立青笑道:“機會這東西,像大雨點子,你曉得哪一顆能落你腦門上?”
“那打槍總該會了吧。”
立青一臉誠懇地說:“這還真不好學,差點又打著自己人了。”
“喲,你咋不當心的?”
立青忍俊不禁地哧哧笑了,魏大保也跟著笑。
“你也太實在了。”立青看著這個熟悉的老朋友。
“你離開了,我在家都待傻了。從小就這樣,你上學,我也上學;你不上了,我也不上了;你學測繪,我也跟著測繪。現在你都黃埔了,可我——”
“你真想做個軍人?”
“不是做老百姓沒意思嗎。”
立青嚴肅起來:“這軍人分好多種呢!你要做哪一種?”
“就你這種,穿你這一身,戴紅領巾的。”
“進黃埔,我真幫不上忙。軍官生得八觀六驗地考,我當初都結結巴巴才過關的,別說你這麼笨的了。”
“你們黃埔要燒飯的嗎?我給你燒飯也行啊!”
“飯不用你燒。我倒替你看好了一個地方。那是個好部隊。指揮好。你不知道,一將無能,三軍受累,得挑個指揮好的。上上下下的風氣好,還得能打仗。只能燒煙的雙槍兵不能當,當了就你這小身子骨,一個月下來準得眼淚鼻涕一大把……”
“你就說是哪兒吧?”魏大保打斷立青,急問道。
“在肇慶,共產黨的部隊,葉挺的三十四團。”
“我去!”
“你自己決定的,不要後悔噢。我這就替你找關係,介紹你過去。記住了,到了葉挺團,多做事,少言語,不論吃什麼苦,你都得忍住。”
“放心,我忍得住。”
立青看了看魏大保,笑了:“那就這樣,哎,對了,你來時見我爹了嗎?”
“你還不知道?你爹你姨都搬上海兩個多月了!”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日夜,蔣介石命令黨軍二師一團上島實行戒嚴,戒嚴區域包括黃埔在內,並且同時命令黃埔官兵不得乾涉!
黃埔三期的宿舍突然響起了急促的哨聲,隨即各個宿舍的燈也亮了起來,區隊長的口令聲傳來,“起床——一級戰備!”
聽到命令,軍官生們趕緊從床上跳下來,迅速而有條不紊地穿衣並收拾裝備準備集合。立青依然是動作最快的,背子彈帶的同時,已經取到了自己的槍。軍官生們剛剛準備好,在房間內排成一列,區隊長就走了進來。
區隊長命令道:“校本部已經宣布戒嚴,所有人未經批准,不許擅離職守!”
隨即又說:“我要挑幾個人手,隨我緊急執行特殊任務!”
說著,區隊長就點了范希亮和湯慕禹,接著,又命令穆震方把槍上交。穆震方雖不情願,但也沒有辦法。然後,區隊長走到立青面前,略微猶豫之後還是命令立青出列。
“你們聽清楚了,凡我點到的人,隨我行動,不論讓你們做什麼,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命令,誰若膽敢違抗命令,軍法從事!”區隊長面對被挑選出來的軍官生們下命令道。
“是——”軍官生們響亮地回答道。
隨後,軍官生們就在區隊長的帶領下列隊跑步來到黃埔政治部宿舍,並迅速包圍了宿舍。
“范希亮,你帶幾個人過來,這間,這間,還有這間,把裡面的人給我押出來,如遇反抗,可以開槍!”區隊長命令說。
看到大部分軍官生們還在發楞,范希亮補充道:“愣著幹什麼?跟我來!砸開門!”
立青等軍官生分別衝到三扇門前,掄起槍托,猛烈地向門砸去。幾下之後,三扇門紛紛倒地,眾軍官生們奪門而入。可當衝進房間的立青打開電燈,他一下就傻了,舉著槍怔怔地站在原地。
在他面前,穿襯衣的瞿恩正努力下床站起來。
立青這才緩過神來,一臉的錯愕,舉槍的手也放下了:“瞿教官?”
瞿恩微笑著,撐身站穩:“立青?”
這時,區隊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把三位教官帶出來!聽到沒有!”
立青:“瞿教官,我們奉命帶你出去!”
“誰的命令?”
“不清楚,請跟我們走!”
“好吧,我跟你們走!”說著,瞿恩的手往床下去夠東西。
湯慕禹見狀立即舉起槍,嘩的拉了槍栓:“別動,瞿教官,老實點,否則我開槍了!”
瞿恩一下子怔住了,看著湯慕禹,一臉的不解。湯慕禹舉著手中的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瞿恩,空氣一下子凝固起來。
見狀,立青一下子把湯慕禹的槍推到一邊,說道:“你他媽的充什麼英雄,沒看見他是拿拐杖!”
瞿恩取出拐杖拄上,神情自若地走出來。立青看著瞿恩的背影,臉上還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走出門外,立青才發現,同時被帶出房間的還有其他兩位共產黨籍政治教官。軍官生們手中舉著槍,站在走廊的兩側,三名教官在這由他們的學生形成的夾道中緩步而行。雙方沒有人說話,空氣冰冷到了極點。
就在這同時,立仁匆匆走入佈滿武裝護衛的楚材辦公室,楚材正在接電話。
“是的,校長不在官邸。在什麼位置我也不清楚。”
“不錯,是校長本人下達的命令,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
“我是楚材。校長沒有去海參崴,不,不,不,包圍蘇俄顧問團駐地只是出於保護,並沒有進一步行動。清楚了就好!”楚材迅速地回應著來自各方的詢問。
終於,楚材砰的放下了電話,對立仁說.:“你說怎麼個事?共產黨陰謀暴動,要推翻政府,唆使海軍局代理局長共產黨員李之龍,擅自調動'中山號'巡洋艦,企圖劫持校長,奪取軍火。是的,校長已經下令粉碎政變,逮捕參與陰謀的共產分子。”
“共產黨真的要暴動?”
“寧可信其有,否則,不能解釋'中山艦'未經校長批准,擅自出現在黃埔水面!”
“校長呢?”
“在廣州水泥廠親自佈置指揮。”
電話鈴再次響起,楚材連忙接起:“噢,是汪夫人。您好,我是楚秘書。校長不在官邸。噢,夫人,我確實不知道。什麼?汪主席詢問戒嚴之事?校長沒報告嗎?他說要報告的。也許是事出緊急吧。好的,我會聯繫校長。一有消息我給您去電話。放心夫人,我盡快辦!”
“他汪精衛是自作自受。”楚材放下電話後說道。
“汪主席也不知道戒嚴?”
“汪主席借蘇俄人壓制校長,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校長幾天前憤然提出辭呈,表示要去海參崴休息。這個汪兆銘將辭呈留中不發,既不批准,也不否決,成心要讓校長好看。就是在這樣的形式下,出現的'中山艦'異動。校長已經灰心了,打算搭船去海參崴。眼看就要到碼頭了,我對校長說:'校長,為什麼我們一定得走?軍事權在校長掌握之中,為什麼我們不干一下?'也許是校長聽進了我的話,他當即命令汽車原路駛回,並親自佈置了反擊。”
“我的天哪,原來是這樣?”立仁恍然大悟。
“你再幫我起草一情況報告,給汪主席送去,給點面子。”
說著,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楚材接起電話:“是我,校長,校本部已經遵照您的命令實行戒嚴,並將校內的共黨首要分子集中監視居住……”
包括瞿恩、穆震方在內的十幾名共產黨籍教官和軍官生們被集中在一間禁閉室看管了起來。此時,在門外站崗的正是范希亮、立青、湯慕禹三人。
突然,禁閉室內有人敲擊鐵窗,發出的砰砰聲在黑夜中格外刺耳,同時有人高喊道:“你們這是迫害、分裂!”
“我們要見校長!”
“反對迫害和非法拘禁共產黨員!”
立青等人手足無措起來,區隊長也從黑暗中跑了過來。
“不許叫喊!不許喧嘩!”區隊長高聲叫道。
可敲擊聲依然不斷,區隊長見狀,立即命令范希亮把三名政治教官單獨關押,專人看守,立即執行。而立青恰恰被命令去單獨看守瞿恩,立青無奈地接受了命令,將瞿恩帶到一件單獨的房間。
進去以後,立青和瞿恩同時發現這間大廳正是當初立青進入黃埔前接受面試的大廳,裡面的陳設也依然如初。
瞿恩坐在空蕩盪大廳中間的坐椅上,立青持槍站立在對面,槍口不自覺地放低。
突然窗外傳來區隊長的高喝聲:“槍端起來!”
立青本能地端起槍,刺刀對準瞿恩。瞿恩坦然地看著立青,笑了笑。立青馬上把自己的目光移向別處,只見不遠處長條桌上方的條幅上寫著: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四期生錄取考場。
瞿恩笑笑說:“立青,這地方記得嗎?”
立青無語,端槍的手顫抖著。
瞿恩繼續道:“我記得,我向你提問:何為黃埔精神?”
立青沉默。
“你照本宣科地回答了我。”
立青扭臉看向窗外。
“照本宣科害死人呀,是呀,嘴上說說誰都會……”
立青確定區隊長已經不在窗外了,低聲說:“有規定,瞿教官,不讓我們同你說話。”
大廳里馬上又沉寂下來,瞿恩的雙眼直直地盯著立青,立青趕緊又把目光瞄向了窗外。
“那我可以喝水嗎?”瞿恩說道。
“這主意好,我替你問問去!”立青連忙收槍背起走了出去。
瞿恩沉重地閉上了眼。
看到立青從大廳裡出來,區隊長怒不可遏道:“誰讓你擅離職守的?給我回去!馬上回去!”
“可他說,他要喝水……”
“住嘴!你是衛兵,他是反革命,誰聽誰的,還喝水呢!”
“反革命?反革命該喝水還得給人家水喝是不是,就是頭驢也不能不給喝水是不是?”
“楊立青,你在替誰說話?你的立場呢,革命立場哪兒去了?!啊!”
“他要喝水,我來請示,這有什麼立場不立場,啊,您說呢?長官。”
“我告訴你楊立青,馬上回去,你要是不服從命令,我就開除你的學籍。”
看立青沒有立即服從,區隊長目光陰冷地逼來:“聽明白沒有,楊立青!”
“也就一杯水的事,您要開除我的學籍……”
區隊長回頭高喝道:“六班長!你過來!……”
“別別別,我去,我去還不行嗎?”立青連忙背上槍往考試大廳走去。
瞿恩笑瞇瞇地盯著一臉沮喪地立青背槍歸來:“給你出難題了,立青。”
“實在對不起,您得忍忍了,等天亮再說。”
瞿恩坐在椅子上,立青沮喪地握著槍站在瞿恩的對面,整個空氣中都瀰漫著尷尬的味道。
“端起槍來吧,我建議你照著命令做,我能理解。”瞿恩說道。
立青看看身後,端起槍來,刺刀對準瞿恩。
看著閃亮的刺刀,瞿恩說:“你姐姐如果看到今天這一幕,她會怎麼想?”
立青表情複雜,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
“好在她去了莫斯科……”
說著,瞿恩看向立青:“否則,她真會難過的,你覺得呢?”
立青垂下了眼簾,無言以對。
“你不用回答我,我也不需要回答。”瞿恩的視線落在閃亮的槍刺上。
瞿恩繼續說道:“這個考場在提醒你我,革命絕不是一堆美麗的詞藻,也不是一件漂亮的軍服,誰都可以穿在身上,而假以它的名義,去販賣自家的私貨。哦,以革命的名義**裸地背叛革命。”
立青只是默默地站立著。
“同理,就是去了莫斯科也不能保證你一定會有改變。你姐姐會改變她原來的政治信仰?我是不那麼樂觀。蔣介石也去過莫斯科,他改變了嗎?今晚的事就是最好的說明。所以,立青,我早就提醒過你姐,我和她可以不談政治觀點,而彼此親近,不談,並不是沒有,而且總有一天會談的……今晚我們和蔣介石算是談開了,所以才有眼前這樣的情境,兵刃相見——”
立青手上的刺刃再一次明顯地顫抖起來。
“兵刃相見了,不是嗎?政治就是這麼無情。你姐也是太天真了,是呀,愛的衝動,有時會比死亡的傷害來得更猛烈……那晚上,她緊緊地摟著我,親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推開了她,明明我想迎合她,卻偏偏拒絕。我感覺到她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可是……別誤解,立青,我和你姐的愛非常地柏拉圖。因為我預感到了,有什麼東西隔在我們之間,是什麼我出門以後也沒想清楚,現在想清楚了,也只有到了今晚我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立青終於閉上了眼睛,手中的槍刺閃過一道寒光,低低地落了下去。
瞿恩抬眼溫和地笑了:“不錯,就是這把刺刀。我預感到了,要想超越我們彼此不同的政治信仰,擁抱在一起太難了。你看被我不幸言中了吧?”
“立青,你知道,佛教中四大金剛手中的利劍是用來幹什麼的嗎?”
立青依然無語。
“就是用來斬斷光陰的!也斬斷愛情。”
立青不說話,心裡在努力想著瞿恩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可以打一會盹嗎?”
“你請便。”立青長舒一口氣,可心裡並沒有任何輕鬆的感覺。
“你就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瞿恩問道。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區隊長一聲咳嗽聲,立青只能無奈地看看腳尖。
“也好,就讓我們彼此沉默吧。嗯,這考場是不是太大了點兒。有意思,找了這麼個地方,我們彼此在拷問自己的一顆心,是不是?”
立青不答,可眼眶裡卻充滿了淚水。
瞿恩笑笑,放平身體,整個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就傳來了瞿恩的鼾聲。
立青見瞿恩睡著了,才放鬆了神經,整個人鬆垮下來,一直端起的刺刀緩緩地放下去。立青看著瞿恩,他的睡態平靜得像一個嬰兒。這讓立青心里安定了不少,他的目光四下看了看,再次看到了遠處長案上的台佈。他提槍走過去,揭開台佈,拿過來小心地為瞿恩蓋上,然後站到原來的位置,重又平端起槍。
這時候,門開了,范希亮提了一隻暖壺和杯子進來,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立仁和楚材坐在車上,從車窗可看見沿街的全副武裝的黨軍士兵。楚材向立仁抱怨著孫文學會的人把戲演砸了,以至於對李之龍的審訊進展不順,這將直接導致“中山艦”事件無法坐實。
“不會是冤案吧?”立仁問道。
楚材說:“也算他李之龍倒霉,一連串的通信失誤,恐怕他很難說清。說不清就好,說不清就有大文章可做。”
“那校長的態度呢?”
“都到這分上了,原先的理由已經不再重要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立仁,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天。”
“校長是要就湯下面?”
“聰明,為什麼不呢?廣州的國民政府應該有一位真正稱職的統帥了!”說完,楚材意味深長地看向立仁。
“直接去中央黨部!”楚材對司機說道。
到中央黨部,楚材上樓去向國民黨內眾多元老解釋此次事件的原委,讓立仁在樓下等他。
就在立仁等楚材的當口,瞿霞從中央黨部走了出來。見到立仁,瞿霞走上前去,“你是叫楊立仁吧?”
“是呀,您是——”
“瞿恩的妹妹,瞿霞。”
“噢,對對對,我聽我妹妹說到過你。”
“你從黃埔過來的?”
“沒錯。”
“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要抓我哥哥?”
“噢,恐怕我不會比你知道得更多,我得到的消息,有人試圖劫持校長。”
“笑話,劫持校長?我哥連走路都靠拐杖,他會劫持你們校長?”
立仁沉默著,神情有些不自然。瞿霞見狀繼續跟立仁理論著,立仁也不針鋒相對地辯解,只是簡單敷衍著。
瞿霞見多說無益,於是轉身就要走,立仁攔住瞿霞,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道:“我建議你回家去,不要亂跑,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已經在緩和。”
說完,立仁轉臉看向司機。瞿霞看看立仁,想著他的話,不一會,轉身而去。這時恰好楚材走了過來,盯著瞿霞背影問立仁:“那漂亮姑娘是誰?”
立仁敷衍道:“黨部的工作人員。”說完,二人立即又驅車奔董建昌的第四軍辦事處而去。
來到董建昌的辦公室,短暫的寒暄過後,董建昌說:“這件事,老蔣過分了,不僅我們第四軍,除第一軍之外,剩下的五個軍都有意見……”
楚材解釋道:“此次事起倉促,處置非常,事前未及通報,完全是不得已。”
“一個'不得已'恐怕解釋不了,反蘇反共,排擠汪主席,是不得已?”
楚材見狀,說道:“董長官,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事已如此,你董長官不會在此關鍵時刻,站到校長的對立面去吧?”
董建昌一怔,沒有回答。
“校長之所以讓我來和您談,實在是要仰仗董長官在其餘五個軍的影響力,消除誤會,防止那些部隊節外生枝,弄出些麻煩事來。”
“是有些麻煩,不過,這些麻煩還只是小麻煩,大麻煩他老蔣看到了嗎?”
立仁問道:“董長官有何高見?”
董建昌不緊不慢地說:“說到底,他老蔣有本錢跟共產黨真正翻臉嗎?”
“董長官是在說實話嗎?”楚材問道。
“現在翻臉沒那個本錢。首先,蘇俄的經援盧布、槍械火砲、子彈砲彈還會再給嗎?這年頭,一錢逼死英雄漢。你翻不起這臉。再說,沒有共產黨的聯合,他老蔣一人能打得下天下來?現在翻臉誰高興?吳佩孚、張作霖、北京城的遺老遺少高興,西山會議的老古董高興,大便宜老蔣佔不著,都到那些狗屄倒灶的人那去了。”
“其實,校長已經認識到了,目前,他的要價並不算太高,此事件雖事出偶然,但存在了必然,共黨勢力必須馬上從第一軍和黃埔內撤走,以免今後再有此類的不愉快發生。”楚材說。
董建昌哈哈大笑說:“老蔣還是有大略無雄才。”
楚材一怔。
董建昌繼續說:“能退就好,甭管他退多少。不知進退,必然眾怒難犯。楚材呀,你替我帶句話給老蔣。”
“什麼話。”
“不要搞'清一色',要打'對對和',僅憑一個第一軍再加上他的黃埔班底,不行。”
“我明白董長官的意思。”
“其餘各軍的工作我董建昌去做,可他老蔣還是得給共產黨消消氣。”
“怎麼個消氣?”
董建昌道:“孫文學會那些挑撥離間的本黨小人們,也得打上五十大板。我看可以取締。告訴校長,行了,他們夠本了,現在他過河不用舟了,不是嗎?還要孫文學會做什麼?取締它!”
楚材笑了:“董長官果然是老手。”
一旁的立仁,對董建昌也不由得另眼相看起來。
自從蔣介石發布了一條命令之後,戒嚴令撤消了,黃埔表面上似乎已經恢復到了以往的平靜。這條命令說道:“……自本令公佈之日起,除本校特別支部,其餘如共產支部、青年軍人聯合會和孫文主義學會等各級組織一律自行取消,此後並不得再有各種組織發生。如稍有違紀,一經查出,實行嚴重究辦,以維紀律。此令,校長蔣中正。”
黃埔三期宿舍裡,立青正在做俯臥撑。他向范希亮打聽消息,卻被范希亮告誡不要瞎傳,小心被人家大包裹給裝進去。
可立青想,這些天的事情總得有個說法,惲代英、蕭楚女、高語罕、瞿恩都逮捕幾天了,還關著呢。省港罷工委員會的武裝糾察隊全部繳械解散,第一師的政工人員,凡是共產黨員,除周恩來以外幾百人都被扣押在廣州水泥廠,難道就一點說法都沒有嗎?
一班人正說著,進來一名軍官生說找一套穆震方的軍裝出來,要送到區隊部去。就在大家估摸著穆震方就要放出來的時候,區隊通信員進來,瞄著立青對老范一陣耳語後走了。
范希亮走了過來:“立青,區隊讓你去看押室,要放瞿恩了,也算是個道歉的意思吧!否則,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法再相處了!”
“我不去!”
“為你好,幹嗎要犟呢?有什麼?都是軍人,咱也就是執行命令,有什麼過不去的?”
“我的人格過不去。”
“還真認死理。”
“反正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好好好,你不去,我去!給自己的老師賠個禮,人之常情!”
老范整整軍服,走了出去。
多日的關押讓瞿恩身心俱疲,參加完蔣介石的宴會後回到家中。瞿霞連忙上來問道:“可回來了,聽說蔣介石專設晚宴?”
瞿恩坐下,放下手中的拐杖,一言不發。
“怎麼,還沒完啦,這事?”瞿母也忍不住問道。
瞿恩搖搖頭:“蔣介石顧左右而言他,完全不回應我們對中山艦的質問,說是此次事件真相,等他死了以後,才可以完全發表。”
“這算什麼,想不了了之?”瞿霞追問道。
“不是不了了之,人家已經一箭三雕,成了廣州黨、政、軍頭號首腦。”
“最後怎麼處置你們這批人?”
“怎麼處置?讓你出局唄。集中到大廟去,政治集訓,黃埔以及第一軍內凡公開身份的同志都得去那兒!”
“真夠陰的!”
瞿恩深嘆了一口氣:“多少心血呀……”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瞿恩想,槍桿子在人家手上,多年來,對於黨的武裝力量的組建,共產國際一直不同意。曾經提議從李濟深的援助裝備裡勻出五千條槍用於武裝工農都不行,說是免得讓國民黨人猜忌。
瞿恩正走神,瞿霞又問道:“你們退出來了,黃埔怎麼辦?完全放棄了?那立青那些人就讓他們隨波逐流?自生自滅?”
“是呀,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立青那類的青年,不能不管,完全推到人家那邊去。可惜了!”
“是你不讓我發展他。我聽說,逮捕你們,立青也參與了?”
瞿母一怔,看向瞿恩。
瞿恩點點頭,說道:“我看得出,他當時很痛苦,比我這個被逮捕的,還要難過。我能想像得出,那一刻,他很無助,很無助。”
“都什麼事呀,可別把這麼好的孩子給毀了。”
瞿恩看向瞿霞:“你想辦法,找一次立青,安慰安慰他,讓他別太內疚了。那不是他的事。完全沒必要自責。”
“要不要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麼上次沒有發展他?”
“沒那個必要。眼下這個氣候,不說破更好一些。”
“那立青能理解?”
“他得學會承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瞿恩緩緩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