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震方在收拾宿舍裡的行裝和私人物品,準備離開黃埔去大廟集訓。三期六班的其他軍官生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穆震方一邊收拾,一邊把一些小東西分贈給同學們,就連平時一直和自己對著幹的湯慕禹都收到了一套小工具,弄得湯慕禹一臉的慚愧。但穆震方偏偏漏過了立青,就像完全沒有立青這個人似的。
收拾停當,穆震方背上背包向各位告辭之後,頭也不回地走了。立青站在同學當中,一種從未有過的被遺棄感在身體裡蔓延。
立青獨自來到江邊,只見江鷗翻飛,不斷地發出粗糲的叫聲。他在江邊坐下,不斷地向水面扔著身邊的一堆卵石。這時,范希亮遠遠地走來,在立青的身邊坐下,可立青依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搭理范希亮。
“你哪兒得罪了老穆?”范希亮問道。
立青不語。
“他能和湯慕禹和解,卻……”
立青仍然不說話,只是繼續把鵝卵石一顆顆丟入水中。
“立青,我跟你說句實話,咱這個班,我老范最看好的也就是你了。你小子將來準能出息了。”
立青終於開口了:“你別給我灌湯了,有出息,還讓老穆賞了這麼一道'大菜'!比下刀子還狠。”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過什麼,可我還是可以猜出幾分來。你知道,共產黨最恨的是什麼人嗎?”
立青不由得看向了他,隨即又轉過頭去。
“老穆發展過你?”
立青面無表情。
“我要是共產黨,也會發展你。”
“我沒覺得,我那麼招人喜歡。”
“你是對的,都是同學,何苦弄得兵刃相見?那有意思嗎?”
立青深嘆一口氣:“是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聽我的,別湊那個熱鬧。人吶,可不就喜歡扎堆。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有了是非,就有了爭鬥。有了爭鬥,就有了輸贏。有了輸贏,可不就有了英雄?可是我說立青,咱還是別做這種英雄。要做到戰場上做,打軍閥、除列強,那才是真英雄!”
“老范,也就是你了,到底是戰場上滾過一回的生死弟兄!”
范希亮從口袋裡掏出只皮夾,打開後遞到立青眼前:“看看吧,這是我妹子。”
只見照片上,一位美麗優雅的女孩依傍在范希亮邊上。倒是立青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喲,老范,比你可是漂亮多了。”
“我就這一個妹妹,在上海讀醫科,和雨時是同行,你覺得漂亮嗎?”
“測繪一行,講究的就是參照物,有你老范陪襯著,確定無疑的是個美人。”
“怎麼樣,願不願意,做我的妹夫?”
“這這這,這怎麼說的?”
“給個話,願意嗎?”
“老范,別開玩笑了。”
“你小子不會已經有對象了吧?”
“有個屁。”
“那你躲躲閃閃幹嗎,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做我范希亮的妹夫。”
立青猶豫了,他怕刺傷老范的一片好意。
“我也不逼你,可畢業前,你得給我個準話,聽到沒有!”說完,老范就收起皮包走了,只留下立青仰天長嘆。
立青和謝雨時一起到市區購買一些零碎物品,剛從商店出來,就看見不遠處瞿霞打著把陽傘在朝他笑。但任憑瞿霞如何喊他,立青只當沒看見,加快腳步而去。
立青和雨時來到一家小飯館,雨時問立青幹嗎躲著瞿霞。立青說:“我能不躲她?我剛剛用槍指著他哥哥,調臉又跟人家妹妹嬉皮笑臉,我是畜生呀我!無地自容,地上有條縫,我都想鑽!”
“倒也是,那天,我和老范還議論呢,咱黃埔怎麼弄成這樣,兄弟反目,師生成仇。”
“老范是個正直之人。”
“你也這麼看?”
“咱哥仨,戰場上滾過一回,能不了解?”
“所以,我把我的妹妹介紹給老范,此人可以託付。”
“等等等等,你說什麼?你妹妹?介紹給老范?”
“是呀,她在長沙讀師範,老范比你我年紀都大,該有家了。”
立青笑了:“這將來關係可就有意思了,大家全成親戚了。”
“兄弟之間,生死都一塊兒蹚了,哪還有彼此,哪還有輩分。”
“可不是嗎,咱三期的學生,就要到頭了,快分手了,將來天涯海角的,做不了戰友了,做親戚也不錯!”
瞿恩正在大廟集訓,不想這日卻被董建昌請了去。二人見面,董建昌向瞿恩談起了即將進行的北伐,並且邀請瞿恩及其他正在大廟接受集訓的共產黨員來第四軍承擔該軍作戰區域的民眾組織發動工作。瞿恩在表示需要向上級請示後,與董建昌告別而去。
負責同志聽了瞿恩的相關匯報,指示瞿恩不要只著眼於第四軍和大廟一處,而是爭取把規模擴大,抓住時機,爭取有所作為!隨後,負責同志向瞿恩轉交了一封立華從蘇俄轉來的信。
瞿恩回到家中,取出信件,只見立華在信中寫道:“瞿恩:廣州一別,已有半年,時常想念相處的那些日子。莫斯科的冬天果然嚴寒難耐,夜也顯得格外漫長。此間,國內的消息時有傳遞,中山艦一事讓人揪心,同學中也分成了兩派,彼此爭論不休,也使我更加迷茫。原以為,飛越重重關山,置身異國他鄉,可以清淨一些,卻不料'夢中行它千萬里,醒來依然在床上'。尤其,看不到你那張有主見的臉孔,非*凡#論*壇倍感失落,不知何去何從。也許遙遠的距離,誇張了實地的危機,你們置身廣州當不至於如我一般忐忑不安。立青怎麼樣?我最擔心的是我這個弟弟。代問你母親及瞿霞好!又及:去過了普希金墓,只是斯人已逝,落葉凋零,此間推崇的紅色詩人為馬雅可夫斯基!腳傷是否好轉,念念!立華於莫斯科中山大學。”
這時,瞿霞走了過來,二人聊了會立華,話鋒馬上又轉到了立青身上。關於立青,瞿恩已經和葉挺團參謀長周士第談過了,爭取讓立青分往葉挺團,只是需要再和立青本人談談。雖然瞿霞對立青一直以來躲著自己的態度頗為不滿,不過還是決定再努力一次。
立仁是從楚材口中得知立青將被分往葉挺獨立團的消息的,同時楚材建議立仁去和立青談談,說是如果現在不拉立青一把,將來兄弟鬩牆之事,不是沒有可能。立仁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去找立青。
立仁來到教室門口,只見講壇處掛了各類軍用地圖,一位佩戴將軍銜的客座教官正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說著,立青坐在軍官生中間,正聚精會神地聽老師講課。立仁在門口躊躇著,看老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索性離開課堂,轉身向辦公區走去。
立仁一邊走,一邊想著立青的事情,偶然一瞥,看到瞿霞正坐在一間辦公室裡面,於是就走進去道:“喲,你怎麼在這?”
“噢,三期軍官生對步兵戰術教材的翻譯提出一些意見,我來最後徵求他們一下,以便四期教材有所改進。”瞿霞回答道。
“噢,我說呢。坐坐!我沒什麼事!”
“你妹妹來信了,你知道嗎?”
“真的,她怎麼樣了?”
“她沒給你來信?”
“噢,她在家就和我弟弟是一撥,我都習慣了,各走各的路吧!”
“瞧你們這一家,何苦如此。”
“我父親有他的蒜頭理論,他認為一個家庭裡,父親是蒜柱,母親是蒜衣,孩子們是蒜瓣。我母親死得早,所以……'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我們兄妹仨,不親熱的原因,大概和我母親早逝有關吧。”
“噢,你現在的神情,可是和你那天在黨部大樓下,不怎麼一樣。”
“是嗎,我怎麼沒覺著。”
瞿霞哧哧笑著。
立仁不由追問道:“你笑什麼?”
“我是笑,如果一個人,肚子裡沒陰謀的時候,倒也很可愛。”
立仁渾身不自在,只好岔開話題:“哎,立青幾點下課啊?”
“你也找他?他一會兒下課會到我這兒來。”
“到你這兒?”
“他對教材翻譯很有見解。”
“是嗎,他什麼時候學會了俄文?”
“戰術課程,你弟弟可是三期的狀元。”
“是嗎,我沒想到他還這麼搶手!”
“也許是你這個哥哥對他並不了解。”
兩人正說著,立青一步跨進門來,一見兩人,意外地愣在原地。瞿霞說是自己找了立青的區隊長,想听聽他對教材翻譯上的一些意見。
看到立青不斷地用余光瞥著立仁,瞿霞說:“要不,你哥倆先談?”
“噢,我沒事,你們談,我還有公務,再見,瞿小姐!”立仁看了立青一眼,走出門去,臉上帶著一絲不甘。
見立仁走了,立青頓時輕鬆了很多,與瞿霞面對面地坐了下來,說道:“這時候談教材是不是晚了點兒?”
“不找這個理由,我能見著你嗎?告訴我,幹嗎總躲著我?”
“我沒躲你。笑話,我幹嗎要躲你……我躲著你了嗎?你覺著我在躲你?”
瞿霞笑笑:“別學你哥哥,立青,你還沒學會撒謊。”
“別把我和他往一塊兒扯。你怎麼會認識他的?進門前我聽你們談笑風生,他就那麼讓你興奮?”
“怎麼,你不舒服了?我就不能認識他?”
“我怕你上當。”
“上什麼當?”
“行了,你說吧,究竟找我什麼事?”
“你哥哥是什麼人,我們非常清楚。正因為如此,瞿恩同志非常關心你的處境。”
“瞿教官,他讓你來的?”
“他不批准,我還不能來看你?”
立青惶恐地打量著周圍,緊張地說道:“別在這兒放電,這兒是部隊。”
“噢,我們的楊少爺不紈絝了?”
“這兒是革命軍隊的黃埔搖籃,沒有少爺,只有戰士。”
“還很是有覺悟了。想過了沒有,畢業後的去向?”
“想有什麼用,由不得你想。”
瞿霞低聲說道:“瞿恩推薦你去葉挺獨立團,正在做工作,你得有精神準備。”
立青一怔,有點意外:“是嗎?”
“覺得意外?”
“我這樣的人材,你們哪找去呀?”
“噢,不內疚了,自我評價還很高。”
“我願意去葉挺獨立團,我理解喜愛這支光榮團隊。你們真的肯要我?”
“即便發生過三二〇那種事,我們一家人也從未對你失去過信心。”
聽到這句話,立青的心裡感動極了。
就在這時,一名軍官走了進來,打斷了二人的談話。立青和瞿霞見狀,簡單聊了一點關於戰術教材的事情,先後離開了。
黃埔三期的軍官生們在操場上一個個筆挺地列隊站立著,今天是屬於他們的節日——他們畢業了。
可出乎立青意料的是,他最終被分到了黨軍第二師第二團做上尉排長。當然,他不會看到在宣布這條命令的時候,立仁和楚材之間那會意的一笑。
瞿霞對於立青沒有到葉挺獨立團感到非常失望和憤怒,倒是瞿恩說就算立青去了第一軍也不代表從此就決裂了,畢竟現在局面依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然後,瞿恩又說,組織上決定瞿家三人不日將調往上海組織敵後的工人運動,配合北伐。
畢業當晚,范希亮做東宴請三期六班全體軍官生,當然,穆震方沒能到場。大家都樂得高興,唯有立青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於是大家紛紛打趣著立青,范希亮更是讓立青來作開場白。
立青連連推讓道:“別別別,按等級來,尊卑有序。”
范希亮不依不饒:“你來,就你來,我老范已不再是班長啦!你們說呢——”
大家也跟著起哄。
立青見狀也不便繼續推辭,站起身來:“那好,咱也就是個執酒令,借範旅長的酒,對各位同窗表一表咱們大家的心意——”
“對!這才像話!”軍官生們都鼓起掌來,人人都目光灼灼地看了過來。
“咱三期六班今兒沒到齊呀,獨獨缺了個老穆。”立青的眼中充滿了感傷。
眾軍官生們面面相覷,連連感慨著。
“花未全開月未圓,不能不是遺憾。甭管他老穆對我楊立青有啥看法,我都難過。”
立青環視一周,又道:“畢竟一口鐵鍋裡盛飯,一隻湯桶裡舀馬勺,一塊爛泥地裡摸爬滾打,一間教室裡聽大課。這是什麼緣分?前世修來的緣分!瞧瞧現在每人領口,少校也好,上尉也好,中尉也罷,都比老穆怎麼樣?都比他花哨,威風凜凜,其實呢,算什麼呀,啊?依我看,一概等如敝屣,視同浮雲。比起咱同窗一場的緣分,統統不算什麼!所以,我提議,為咱同窗一場的緣分舉杯——”
立青舉杯,軍官生們都站了起來。
“帶上老穆,我要說這話,也就是歌裡唱的,同學同道,始終生死,毋忘今日本校,無論將來天南地北,見面了,都別忘了同學一場的情分!碰杯——”
軍官生們的杯子砰的碰在了一起,又都仰臉喝乾。
此時,范希亮說話了:“立青呀,你剛剛的話,沒錯,可還是沒說到底呀!”
“你看看,我讓你說的,你偏讓我說,那你說底在哪兒?”
“要聽歌嗎,我給你們唱一首匪歌。”
謝雨時問:“什麼匪歌呀?”
“土匪的'匪'。我唱不了,念念詞吧:吃菜要吃白菜頭,跟郎要跟大賊頭,睡到半夜鋼刀響,妹穿綾羅哥砍頭!”
軍官生們紛紛嘿嘿地笑了起來。
范希亮舉杯道:“我就說一句,在座的,誰有一天就是做了匪了,咱鋼刀歸鋼刀,情誼歸情誼,同學還是同學!幹——”
范希亮在轟然笑聲中仰臉喝乾。
黨軍二師二團六連一排的士兵們全副武裝列隊,迎接他們的新任排長楊立青。
立青站在士兵們前面,英姿勃發,首先自我介紹道:“我叫楊立青,楊家將的楊;立正的立;青天白日的青。作為黨軍二師新任排長,尤其是能夠帶領各位即將踏上光榮北伐之路,我倍感榮幸。廢話少扯,下面我將點驗,點驗就是我們相互了解的一種方式。把你們的隨身裝具放下打開!”
值星班長發令:“放下裝具,打開背包!”
士兵們依樣把槍支彈藥及背包放在面前地上。立青走上前去逐個檢查,槍、子彈袋,以及個人隨身裝具,不時拍拍被檢查對象的肩膀,誇獎上一兩句。
立青檢查到一名士兵的時候,從這名士兵裝具裡翻出裝訂成冊的厚本子。立青問道:“情書?”
邊上的士兵嘿兒嘿兒地笑了:“小海是情種!”
“你也真行,裝訂成冊了,兩斤重呢!打算背著它去北伐?”立青問道。
士兵們哄笑著:“小海行,找個女人識文斷字,鴻雁傳書。”
當事士兵滿面通紅,緊張地站在那裡。
“出發前給我處理掉,兩斤的負重,騰出來,可以多帶三十發子彈。”
那名士兵還想解釋:“可是排長……”
立青厲聲道:“可是什麼?你我是去拼命,別搞這些酸溜溜的名堂。”
“是!排長!”
“你打算怎麼處理?”
“槍斃了它!”
又是一陣哄笑。立青也笑起來:“不錯,好主意。要想活著回來見她,就得先槍斃了愛情!”
“是,槍斃愛情!”那名士兵大聲應和著。
部隊就要開拔了,立青專門抽時間去了趟瞿霞家,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瞿家已經搬走了,這讓立青心裡失落得很。倒是董建昌那邊熱情地派人過來請立青去吃飯。
席間,二人一邊吃一邊聊,說起立華,沒想到董建昌卻說:“人就這麼奇怪,她越拒絕,你就越傾心,你姐的一根頭髮能拉動我的八匹軍馬!”
立青一邊聽一邊哧哧地暗笑。
“你笑什麼?我是真誠的,我喜歡你姐姐,儘管她不怎麼喜歡我!”
立青說道:“我來時剛剛罵了我的一個兵!”
“你怎麼罵?”
“我嫌那小知識分子太酸,送他四個字:槍斃愛情!”
董建昌一怔,其後哈哈大笑,笑得嗆住了:“你他媽的像我,咱倆順脾氣。知道嗎,立青,我原先堅持把你要來四軍,後來怎麼又鬧到第一軍去了?”
立青略略一怔,正不知如何作答,董建昌繼續說道:“我轉念一想,也好,一軍就一軍,老蔣的嫡親,打仗不吃虧,盡佔便宜。但無論在哪兒,你真正想要出息了,沒有別的竅門,還是那句話:多做事,少言語,不論吃什麼苦,你都得忍住。”
一九二六年九月,北伐戰爭打了將近半年了,一直從廣東打到了武昌。對於武昌這個對國民黨具有特殊意義的城市,蔣介石專門調集了相當的精銳部隊投入攻城之戰,其中就包括立青所在的黨軍二師和第四軍葉挺獨立團。此時的立青已經身經百戰,職位也從排長升到了連長。
城外的掩體後面,只見立青手執短槍,身背大刀,雲梯搭在手邊上,面色嚴峻。緊挨在他身後還有湯慕禹、吳融等眾人,全都一色打扮的奮勇隊員,槍彈掠過的尖嘯聲和爆炸聲不斷在眾人耳畔響起。
團長對奮勇隊做了最後的動員和戰術安排後,就回到了自己的野戰電話旁,等待攻擊命令的下達。奮勇隊員們各就各位,同樣在靜靜地等待攻擊的命令。
突然,賓陽門方向火光閃閃,槍聲大作,伴有喊殺聲,眾人立即明白這是葉挺獨立團已經發起了進攻。
那邊打得激烈,這邊卻依然不見進攻的命令下來,立青忍不住罵了起來,但卻只能繼續等待。過了許久,團長過來命令道:“四軍葉挺獨立團攻城遭受重大傷亡,蔣總司令命令師長,二師的攻城取消,所有奮勇隊員撤至安全地方待命!”
立青失望地把短槍插回腰間,撤出了掩體。
回到駐地,立青心中很是不快,幾個人圍著篝火一邊聊一邊烤地瓜吃。正說著,一支隊伍從村舍前通過,帶了十幾副擔架,看樣子正是葉挺獨立團在後撤傷員,眾人見狀都跑了過去。
立青突然叫道:“魏大保!”
隊列中指揮擔架的正是魏大保,魏大保見是立青,連忙走上前來:“立青!是你呀!我的哥哥呀,想死你了——”
隨後又囑咐部下:“你們先去野戰醫院,我說幾句話就到!”
魏大保跟眾人坐到篝火堆邊,介紹著情況:“他媽的你們二師的劉峙師長太操蛋了,為了搶功,虛報戰果,謊稱二師雞叫前攻進城了。咱葉挺團長接報就立即率二營三營特別大隊全力向賓陽門攻擊前進,攻到城牆下,才發現全都是北洋兵,哪裡有你們二師的影子?”
二師眾人面面相覷,只聽立青問道:“傷亡大嗎?你們獨立團?”
“咱一營曹營長戰死了,二營傷亡也不小,四五個連排長,血戰汀泗橋、賀胜橋都沒死,卻倒在了武昌城下,你說冤枉不冤枉,你說可氣不可氣!”
吳融突然插話道:“跟你打聽個人,你們那裡有個叫謝雨時的嗎?”
“謝連長?”
湯慕禹說:“乖乖,他也做連長了?”
“咱團一路血戰,連排長都換了四五茬了,我都做連副了。”
立青問道:“雨時還在那邊?”
“嗨,光榮了,屍體還沒搶出來!”
頓時,眾人都愣住了,半晌,立青又問:“謝雨時死了?”
“所以說你的二師真可氣。謝連長人好著呢,剛剛擔架上好幾個傷員都是他包紮的,他的醫術高著呢,比咱團的軍醫都高,團長讓他做醫務所長的,他偏不做,偏要做連長,哪曾想,自己倒沒活下來,你說可氣不可氣,冤枉不冤枉……”
魏大保之後說的話立青沒有聽清楚,只是呆呆地坐著,一臉的悲傷。其他軍官生們也同樣低頭不語。
立仁從第四軍回到總司令部,此時已是總司令部機要科科長的楚材正在接聽電話:“告訴你們劉師長,讓他直接致電第四軍,不要讓我們轉了,對對對!不是我的意思,是蔣總司令的意思。”
看到立仁進來,楚材放下電話問道:“怎麼樣,獨立團的情緒?”
立仁答道:“葉挺憤怒至極,控告劉峙不僅有假造軍情之罪,而且有陷害同誌之咎,必須從嚴處罰。”
“沒有那麼惡劣,劉峙那王八蛋也就是立功心切吧。好了,這事你就不用管了。總司令已讓劉峙致電葉挺,道個歉也就行了。”
“報告也不用寫了?”
“給第二師留點面子吧。”聽了楚材的話,楊立仁馬上就領會了。
接著,楚材向立仁轉達了一個新任務:隨吳稚暉、鈕永健以江蘇特務委員的身份進入上海。楚材說道:“令尊不是也在上海嗎,也算有個身份掩護。最重要的,你的老相知周世農也在上海混著呢!”
“他也在上海?”
“人家改換門庭跟了上海名人黃金榮、杜月笙做了。你的任務有兩項,一是對孫系上層軍官的策反;二是與上海灘的江浙財團建立聯繫,總司令急於向他們籌謀軍費。你抓緊交接,馬上動身去上海!”
前往上海之前,立仁決定去看看立青。
於是,在立青團長的陪同下,立仁來到立青所在的陣地上,剛好遇到他正在檢查陣地:“二排長!馬克沁冷卻水要備好,別再打紅了往上澆尿呀!”
“不敢了,那尿也不好找呢,得一個班掏傢伙往上澆,眼都打紅了,還真撒不出尿來!”
此時有人叫道:“連長給咱們補點子彈吧!”
立青走上前去:“你小子平時偷懶,不肯將子彈帶足,現在要作戰了,問我要子彈,一時我到哪去拿?”
“連長,你就幫幫忙,打完仗,我請你客!”
“你個趙有亮,就會說大話,花掉半月薪俸,你老婆孩子吃什麼?”
士兵們隨即響起一陣笑聲。看到這個場面,團長也笑了,對立仁說:“你弟弟不錯,帶兵有一套!”
“那就託你多關照了。”
“不過去看看嗎?”
“不過去了!”
立仁說著取下自己的望遠鏡和子彈夾遞給團長:“替我轉給他,別說是我的,也別告訴我來看過他!”
“你這哥倆,行!我照辦!”說著把東西接了過來。
楊廷鶴舉家遷到上海後,就住進了這石庫門中。這段時間裡,楊家又多了一個小女兒。這天,楊廷鶴正在堂屋裡看報,卻聽得自己小女兒的哭聲不斷。不勝煩躁的楊廷鶴忍不住對梅姨說道:“你讓奶媽抱走好不好,看報呢!”
梅姨將嬰兒安置後,走過來:“沒你這樣的,自己的女兒,煩什麼煩!”
“北伐軍上月克復武昌,現在又打下了九江,看來南昌也指日可待了。”
“打打打,成天就是打,跟你什麼關係嗎,隔壁的姆媽上月打紅花,昨天就見了彩,賺了三百塊,你說這錢不跟大水沖來的一樣?”
楊廷鶴說道:“這點上,上海人真比不了湖南人,多大的革命呀,像沒事兒一樣。你就看著,用不了多久,他想沒事也不行了。上海是中國的錢包,誰眼睛不盯著呢!”
正說著,奶媽抱孩子回來了:“老爺,外面來了位爺叔!打聽老爺呢!”
還沒等楊廷鶴走出堂屋,一身西服革履的立仁走了進來。楊廷鶴詫異道:“立仁?”
立仁微笑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深沉地叫道:“爹!”
楊廷鶴眼眶頓時濕潤起來,打量著兒子。
“不孝之子,您老寬恕。”立仁躬身行禮道。
“這種話就不要說了,人之命,天注定。”
梅姨趕緊接過奶媽手中的嬰兒,搶著沖向立仁,立仁見狀一怔。只聽梅姨對嬰兒說道:“囡囡,來來來,笑一個,大哥哥回來了,知道嗎,這是你大哥哥立仁!”
立仁扭臉看看父親,楊廷鶴也不解釋,一擺手說:“去書房,咱爺倆嘮嘮去!”
二人進到書房裡,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許久,倒是立仁先開口道:“爹,我能理解。”
楊廷鶴似乎不願談論自己的事,問道:“你剛剛說,你弟弟沒和你在一起?”
“是的,我們不在一起。”
“你和立華也沒聯繫?”
“是的,我們沒有聯繫。”
楊廷鶴長嘆道:“你們兄妹仨,都怎麼個事?我弄不懂呀,弄不懂,各顧各的,就像陌生人。是我治家無方,父之過吶!”
“社會在變,家庭自然也在變。”
“再變,父母血緣總不能變吧,一個爹媽養的,血濃於水呀,血濃於水。”
立仁不再說話。
楊廷鶴又問:“我都忘了問你,這趟來上海,做什麼來了?”
“哦,做一單生意吧。”
“做生意?”
“是的。”
“就你?立仁,做生意也得有天分,咱楊家打根兒上,就沒這個傳承。”
“我也是替朋友幫忙,他們在英租界開了家商行。”
楊廷鶴聽後相當地詫異:“是嗎?你讓我吃驚,你總讓我吃驚。你這個人,要嗎不鳴,一鳴驚人。”
“噢,對了,父親,你和北洋軍駐滬司令畢庶澄,還有聯繫沒有?你們當初在南京中樞軍諮府不是做過同事嗎?”
“你怎麼問起這個?”
“噢,我朋友的商行與武漢、重慶的商貿來往頗多,如果能找找他,辦些通行手續也方便!”
“你還真行,想沾他畢老五的光?我可幫不了你什麼忙,我來這裡是做寓公來的,不是給人下跪作揖的。”
說著,梅姨抱著嬰兒走了進來:“大哥哥!大哥哥!我們的大哥哥!笑一個,再給大哥哥笑一個!”
“行了,還有完沒完!”楊廷鶴說。
梅姨並不理會,繼續說:“你看她,一點也不認生,也不哭了,奇了吧,你說!”
立仁笑了笑:“我這妹妹還真有點像立華!”
梅姨對楊廷鶴:“她爸,你聽聽,你聽聽,該不是我一人這麼說吧?”
“一個老子養的,能不像嗎!給她餵過了嗎?”楊廷鶴顯然被立仁的態度弄得很高興。
梅姨也是很感激地看著立仁,說道:“噢,有一天,有個姑娘來家裡,她說她是立華的好朋友,還說認識你和立青。老爺子是不是?送了一堆禮品!”
立仁一怔:“她都說了什麼嗎?”
“她說立華在蘇俄,你和立青都在——”梅姨誇張地壓低聲調,“北伐軍裡!”
立仁刷地看向父親。
“哼,你呀!連你的父親,你也沒一句真話。”
立仁也不辯解,問梅姨道:“她留了地址沒有?”
“沒留,只說了一句,英租界,麥脫赫斯路。”
“麥脫赫斯路?”立仁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