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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江奇涛 14777 2018-03-19
“哎,瞧一瞧呀看一看,正經澳門來的西洋景,大鼻子洋人捉強盜,西洋美人光身子洗澡……” 村子路上走來三副貨郎挑子,正是化裝了的范希亮、立青、謝雨時。大人小孩都圍了過來,隨著人群擁擠,他們的叫賣聲更起勁了: “英吉利印花布哩——英吉利印花布哩——真正的花洋布!”立青得意地向范希亮使了個眼色,謝雨時在旁邊忙得不亦樂乎。 忙了一天,三人找了個空的屋子過夜,貨擔子擱一邊,三人啃著乾糧。 立青說:“聽老鄉說,再往前一個村子,就是陳軍把守了。” “董長官這個人識人識貨,才挑了咱們三個,都跟你楊立青有關。”范希亮說著,指了指立青,“你小子繪圖,老子給你警衛,雨時給你做戰地醫生,全圍著你那點歪才了。”

立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範旅長,你是老行伍了,我是只知二五,不知一十呀!董長官會帶兵打仗嗎?我聽姐姐說,他在中央黨部裡搞搞陰謀是行家,想帶兵打仗?就我看到他指揮部裡的那張地圖,馬可·波羅坐在北京城裡畫的都比他準,我覺得,他指望的是你這個旅長級黃埔生。他用你的眼光去看敵人的弱點,我只不過給你畫下來而已。” 謝雨時急了:“那我呢?我幹啥啊?莫不成,等你倆掛彩了給……” 范希亮拍了謝雨時一下:“烏鴉嘴,出門打仗,這類不吉利的話最好別說。” “你也有優點嗎,潮汕話說得好呀,白天那老鄉咕嚕咕嚕一堆儿鳥語,你全給翻譯了。” “唉,我得提醒你,明早到了淡水那邊,碰見當地人,甭管是誰,你立青不要開口,口音太重了,我和雨時答腔,明白嗎?”立青本是安慰謝雨時,卻讓范希亮提醒了自己,不過他是個謹慎的人,范希亮不說,他也知道。三人又嘟囔一會,各自睡覺了。

第二天,三人來到淡水鎮外一處小山,俯臥著朝城鎮觀察,范希亮手上執著一隻軍用望遠鏡。透過望遠鏡,能看到,城門前築有陳炯明軍隊的麻袋工事,黑洞洞的機槍正對著前方,四周戒備森嚴。門洞處,有鄉人進出城門,都得接受檢查。 范希亮把看到的告訴給立青:“南門設有機槍工事兩座,城門外十五米處有護城河道流經,河上有雙孔石橋一座……領頭軍官是名少校……” 立青邊聽范希亮描述,邊往圖板上繪圖,把聽到的細節都做好標註,幾乎是同步。 范希亮又說:“從守軍佈置中配有馬克沁重機槍這一細節看,淡水的陳軍守兵當在團以上建制。” 立青停下繪筆,疑問地說:“老范,不對呢,從圖上形勢看,陳軍沒有死守淡水鎮的意圖。肯定沒有。”

范希亮朝立青看過來:“你小子趴在山上胡猜可不行。我說,你別費心思了,只管繪圖,意圖讓司令官去判斷,咱只管提供情況。” 立青對著地圖又仔細看了看,還是覺得不對勁:“淡水的城防不完備,沒有完整的城牆,不可能有!” 這下,范希亮、謝雨時都一怔。 立青喊他兩人過來:“你看這河,圖上稱淡水,由西向東自然流經城南,不像惠州那樣純為人工開挖的護城河。從我這個角度,可看見這邊的碼頭,石階直通鎮上的中心街,也就是說,東面根本沒有城牆,這南邊的城牆純屬小鎮的門面!” 范希亮點點頭:“還真是。難怪他們把機槍工事設在城牆外,石孔橋頭。” 立青說:“這橋是淡水鎮的咽喉,所以他們不守城牆,只設橋頭堡。” 范希亮:“這太關鍵,要確實弄準,得想辦法混進鎮裡證實一下。”

立青自告奮勇:“我去一趟。” 范希亮擺擺手:“你這口音,下去就露餡。” 謝雨時說:“還是我去吧!” 范希亮想了想:“也好,你小子模樣兒也像是哪家的少爺回來了,把詞兒編好了,要能應付陳軍的盤問,槍就不要帶了。” 謝雨時說:“沒問題,我已經想好了。”說完,掏出手槍遞給范希亮。 謝雨時提著一隻藥包,混在進城鄉人中間,陳軍官兵警覺地看著每一個過路人,對每一個人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查個仔細。 謝雨時過來了,一個軍官盯准了他:“站住!幹什麼的?” 謝雨時說:“惠州城關醫院的,赤黨在那邊打仗,回家躲躲,我家就在鎮上。” 軍官對士兵:“檢查他那包!” 士兵奪過藥包,打開後,裡面裝了繃帶,各種藥品,周圍的鄉人都駐足好奇地在望。

軍官:“哦,是醫生?” 謝雨時:“是醫生。” 軍官:“真醫生,假醫生?” 謝雨時:“實習醫生,外科。”說著,他對著軍官諂媚地笑了笑。 軍官刷地抽出駁殼槍,二話沒說,照邊上的一名鄉人的腳麵“砰”的就是一槍。 一陣死一樣的沉寂。 “哎喲餵,老總!疼死我了。”那隻腳湧出血來,中槍鄉人一臉扭曲。 謝雨時的臉頓時煞白煞白的。 軍官說:“給他包紮!包給我看看!快點!” 謝雨時慌忙取過包裡繃帶用具,醫用剪刀兩下剪掉了鄉人的布鞋襪套,止血,清創,再以繃帶包紮。謝雨時一邊包紮,一邊發出粗粗的喘氣聲。 包紮完畢,軍官慢慢地將槍放入槍套,一揮手:“去吧,醫生,沒你的事了!” 謝雨時提起藥包,餘悸未消地走進城牆門洞。身後傳來那軍官的聲音:

“你!你!把他扶走扶走!防範赤黨懂嗎?人人有責!” 遠方傳來低沉的砲聲,一陣草響,氣喘吁籲的謝雨時出現在范希亮、立青面前。 謝雨時告訴他倆:“鎮內駐了陳軍兩個團,城內城牆的確殘缺不全,鎮上人說,那年楊虎心血來潮要辦商務航運,擴建碼頭拆去南城牆,修了通衢大道。所以陳軍欲死守淡水,就沒法拿城牆作文章,只能在石橋處設防。我剛剛看見鎮上的兵往橋上運了兩挺重機槍過去,建立了橋頭堡,最要命的,他們在橋頭堡前開闊地埋了幾百個爆炸點,專等我集團衝鋒時用!” 范希亮驚訝:“有這事?” 謝雨時非常肯定:“我親眼看到的。” 立青皺眉:“爆炸場倒還不算最壞,最壞的是,得防止陳軍炸橋,如果橋斷了,那就事大了。”

三人都一驚。 范希亮:“聽炮聲,第十二師已經朝這邊運動了,必須趕快把敵情圖送到,否則,第十二師只想著一味強攻,費時費事。” 立青想了想,說:“老范,我有一想法,不知你是否同意!” “你說!” “圖,讓雨時去送,你我留下來護橋,防止陳軍炸毀它!” 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你小子行啊,腦子轉得快。打淡水,不要學惠州,得鬥智,不能鬥力。雨時,你把槍留下,現在就帶圖與第十二師的先頭部隊聯絡,告訴他們,派一支得力分隊全力趕到,我和立青在橋頭處接應他們!” 謝雨時:“是,明白了!” 第四軍前進指揮所裡,董建昌的火氣顯得很大:“電告第十二師,黨軍第一師已經打下惠州,全殲守敵。黃埔的娃娃給我第四軍率先垂範了,人家贏得驚天地泣鬼神,青史留名。咱第四軍也不是小媽媽養的,一定得照著拿下淡水城!惠州的經驗,一是要會用砲;二是會用梯,強行登城;三是會用奮勇隊,用'連坐法'。人人似刀架在頭上,班長同全班退,則殺班長;排長同全排退,則殺排長;連、營、團、師直到我這個軍長官亦如是!”

參謀記錄著:“就這樣發嗎?” 董建昌堅定地說:“就這麼發,一字不改!” 衛士過來了,他走上前,與董建昌低語兩句。 董建昌瞪眼:“你是替我惦著人呢,還是惦著你那三支槍呀?” 衛士尷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董建昌揮揮手:“滾一邊去,不要再囉嗦了。”說完,心事重重地看圖,過一會兒,他朝一參謀招手:“去,問問十二師,那三個黃埔生……算了算了,沒什麼可問的,順天命,盡人事吧!”說到這裡,董建昌隱隱覺得,要是立青有個三長兩短,他真是對不住他的心上人立華,可戰場上的事情,誰能左右得了呢? 參謀又進來了:“第十二師來電,其先頭部隊已逼近淡水鎮,尚未遭抵抗!” 董建昌說:“讓他們先掃清城外之敵,待主力到達後,統一實行強攻,多準備些登城雲梯!”

參謀:“長官,恐怕用不上雲梯了。” 董建昌:“為什麼?” 參謀說:“第十二師電報上說,他們接到一名黃埔學生剛遞到的敵情圖,圖上面說的。” 驚愕住了的董建昌嘆道:“我的天哪,天上還真掉餡餅了呢!” 淡水城外,橋頭工事內的重機槍曳光流火。一個軍官手執電話:“是的,師座,赤黨正猛攻我南門橋頭堡,多少人?少說也有一個師!是不是該炸橋了?對方的火力非常猛。是!是!立刻炸橋!” 軍官大叫:“王得勝,點火!” 那個叫王得勝的士兵將早已準備好的煙頭,對準導火索,引燃了。官兵們下意識地捂上了耳朵。導火索像一條火蛇信子一路沿工事塹壕延伸地燒燃而去。軍官也捂耳朵閉上了眼睛。 一秒、兩秒、三秒……卻無任何動靜。

這幫人哪裡知道,立青就隱在不遠處的水里,剛剛用一刺刀截斷導火索。 遠處的槍砲聲隆隆的,越來越近。 軍官氣急敗壞:“媽了個巴子的,你王得勝就剩下一張嘴了。” 王得勝心急火燎,還得佯裝鎮定:“別急營長,我看看去,你放心,我王得勝就是用自家的老二也能把它點炸了!”說著他躍出工事,手執一把尖刀。 王得勝手摸著燒殘的導火索,順塹壕尋覓而來,突然他撞上了一把黑洞洞的槍管。 立青小聲道:“兄弟,別動!” 王得勝慢慢地舉起手的同時突然將手腕處的匕首亮出猛地向立青刺去。立青一手托住了他執刀的手。王得勝乘勢也抓住了他拿駁殼槍的手,兩人在塹壕里搏殺起來。幾個回合翻滾搏力,被王得勝壓在塹壕壁上的立青整個脖子都被卡住了。 “砰”的一聲,兩個抵近處響起一槍,立青張大嘴大口喘氣。獰笑的王得勝臉上肌肉扭曲。立青掙力推開他,同時又響起一槍。 王得勝一抽搐,仰面倒下去,胸口血呼呼的。立青手握駁殼槍撐地爬起來,搖搖晃晃而去。 塹壕外傳來衝鋒號聲,近處一隊沖過來的革命軍,領頭是一面紅旗。 立青聽到身後有人在叫自己,是范希亮。 立青問:“老范!咱往哪兒打?” 范希亮說:“傻小子,拿出紅巾,系脖子上,別讓自己人給打了!”他幫立青系上紅巾後,兩人持槍射擊相互掩護而去。 革命軍押著被俘的陳軍官兵通過青石板鋪就的老街,一身革命軍軍服的謝雨時四處張望。幾副傷兵擔架魚貫抬過,謝雨時每副擔架前都看了看,就是沒找到立青和范希亮。 謝雨時焦灼地朝路過的革命軍詢問,回答都是一陣搖頭。 騎在馬上的董建昌帶了四名騎衛路過。董建昌在謝雨時面前勒住馬:“嗨,學醫的,幹嗎在街上閒逛!” 謝雨時焦急萬分:“長官,哪也找不見他倆,別別別……別光榮了!” 董建昌笑了:“你瞧瞧,還淌眼淚水呢,打仗得死人,不死人,這淡水鎮能打下來嗎?打不下來!”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就你黃埔生的命叫命,別人的命就不叫命了?” 謝雨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了。 董建昌打馬向前:“不錯,你們三小子都夠種兒,我沒白挑了你們。別在這兒費力找了,前鋒團剛剛向我報告,那倆小子都隨隊在奔襲平山、紫金的路上,我已任命他們為排長了。” 董建昌打馬奔馳,騎衛隨護著。馬上的董建昌回過頭衝著謝雨時喊道:“學醫的,想趕趟,就上我衛士的馬。爬得上,我讓你做我的警衛排長!” 五匹馬沿街奔去,謝雨時在後面大叫:“等等,長官!等等,長官!” 一陣粗獷的笑,奔過去的謝雨時連滾帶爬地被一騎衛拽上馬去。 五匹馬奔馳而去,隱隱的,遠方傳來陣陣炮響…… 立華在辦公室分類文件,瞿霞從外走入。立華問:“又到你們共產支部開會去了?” 瞿霞沒理她,忙自己的事,心情似乎不太好。 立華沒察覺,繼續問:“全粵婦女慰問東征軍代表團明天出發,你不給瞿恩捎點東西去?” 瞿霞忍不住一陣抽泣。立華看去:“怎麼了,你?” “沒什麼。” “沒什麼你哭什麼?” “我想哭,跟你有什麼關係?” “不是,總得有個……不是你哥出事了吧?”她預感到什麼。 瞿霞一下子哭出聲來了,立華驚愕了。 立華拽住瞿霞的胳膊:“什麼時候的消息?瞿霞,你說話呀,你告訴我,他究竟怎麼了?你說呀!” 瞿霞:“傷兵專列早晨運回來的,在百子路公立醫院……” 立華瘋狂地奔在去往百子路公立醫院的路上,她恨不得可以飛過去,立馬見到瞿恩。終於趕到醫院,找到病房,她很不忍心地朝里看去,怔住了。 瞿母在床前替瞿恩拭洗身體上的血污泥垢,瞿恩赤身**俯臥在床上,右腿、額頭、肩膀纏滿了滲血的繃帶。側臉的瞿恩顯然在劇痛發作中,情緒狂躁,目光失神,口中時而高喊:“你在嗎,媽!你替我看著,看著……別讓他們鋸我的腿……別讓他們……我不能沒有腿,不能沒有……” 瞿母按住兒子:“你別喊,媽在呢!有媽在,沒人敢鋸!又不是木頭,想鋸就鋸?” 瞿恩稍微鎮定:“那就好!前線的醫生想鋸的,我對他們掏了槍,掏了槍……” 瞿母:“你是對的,兒子,你別喊了,媽有數,自己的兒子能不知道嗎?” 一陣劇痛,瞿恩又昏過去了。立華走了進去。 瞿母看見立華,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後繼續給兒子擦拭傷口,口中喃喃:“我看有救,打小你就命硬,麻疹、百日咳,還有傷寒,都是要命的病,都過來了,大夫都說不行了,你能全信?我摸了你的腿,腫是腫得很,都燙手,化了點膿,排了,就沒事了,頂多將來一腳高一腳低,找漂亮媳婦不行了,找個能過日子的總還可以。誰讓你是教官呢,教人者,身教重於言教……” 醫護人員推了手術車來了。 醫生說:“老太太,請讓讓,瞿黨代表必須馬上手術,否則一旦傷口壞疽,那就不是截肢了,請您能理解我們,讓一讓,請——” 瞿母不理不睬,仍為兒子擦洗。 醫生又說:“您聽見了嗎,老人家,你兒子是所有傷員中職務最高的,軍事委員會專門電令我們一定要保住他的生命……” 瞿母把手上的浴巾交給立華,“洗一洗,腿那裡還沒擦到。” 立華接過依樣做著。 瞿母轉過身對醫生說:“你說什麼委員會我都管不了,兒子是我的,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要打的仗,他打完了,已經盡了忠。現在,我做母親的要他盡孝,也就是說,他聽不了你們委員會的了,他得聽我的。聽我的簡單呀,別的都可以,就是不能鋸腿。發膚受之父母,我做母親的說不能鋸,你們就鋸不得!你有母親嗎?你母親向你提這點要求你咋辦?啊!” 醫生沒見過這麼倔強的病人家屬:“老太太,讓我給你解釋,秦教授親自為他驗了傷,實在是路上耽擱太久了,感染太厲害……” 瞿母頭撇過去:“甭管是哪個教授,鋸腿我就不讓你推走,我就不信,這裡是木匠鋪,除了鋸子,你們就不會用點別的?你要是只會用鋸子,趁早說,我帶兒子回家!” 一臉為難的醫生對護士:“你們等等,你們不敢說,我去跟秦教授說。” 一群人離開,威風凜凜的瞿母像兒子的守衛。 瞿恩從昏睡中睜開眼,發現立華趴在旁邊,他無限柔情地摸著立華的頭髮,立華正在打盹,她驚醒:“你醒了?”說著,立即查看床頭的輸液瓶。 瞿恩說:“嗯,什麼時間了?” 立華說:“什麼時間,你都昏睡了三天了,你媽撐不住了,回去睡了,我代她替你看著這條腿,你試試,還在不在?” 瞿恩臉上泛出笑意:“我媽怕我少了條腿,找不上媳婦。” 瞿恩還不知道,瞿霞從蘇俄顧問那邊找到一種消炎輸液,醫生同意不截肢,但消炎後仍需正骨。這麼一來,瞿母和瞿恩都不用擔心瞿恩以後找不到媳婦啦。 立華關切地問:“想吃東西嗎?” 瞿恩搖搖頭。 立華說:“革命軍已經佔領了汕頭,我本打算隨婦女慰問團去東江的。” 瞿恩問:“那你為什麼不去呢?你應該去。” 立華說:“你不是受傷了嗎?我在這陪你快兩天了,一句謝謝的話也沒有?” 瞿恩不知如何回答,其實他心裡感動得不得了。 立華搖搖頭:“這兒樓上樓下,轉運來的傷員都住滿了。” 瞿恩臉上一陣彆扭,忍不住說道:“你能不能讓護士來一下?” 立華:“幹嗎?是要小便?” 瞿恩點點頭。 立華起身取便壺:“輸著液呢,尿就多!” 瞿恩忙擺手:“不不不……這不好……” “有什麼不好,還那麼封建,都接過好幾次了!”立華欲掀被子,被瞿恩死死按住。 “你的手還很有力呢,那你自己來,我替你端著。我不看!”立華將便壺送進被單下,擺正姿勢。 “現在看你,倒真像個男孩,一點也不像名共產黨教官了。” 傳來了液體的潺潺之聲,瞿恩一臉難堪。 立華繼續說:“你也真是,死都不怕,還怕男女授受不親。”她拿著便壺出門去了。 瞿恩睜眼在看天花板。 不一會兒,立華帶著洗淨的用具進門來,放置好。 瞿恩問:“立華,你還記得我們頭一次是怎麼見面的?” 立華嘆口氣:“別提了,你那時剛從歐洲回來,完全一副職業革命者的派頭,哪裡還把我們這些學校的小丫頭看在眼裡。” 瞿恩笑笑:“你們那時是組織了一個交換書報的團體吧,讓我去聽聽讀書體會。” 立華:“那時廣州的學生誰能請得動你?我們跑到你家,先哄好了你們家老太太,老太太說話了,你才勉強過來看一眼。” 瞿恩:“我那時也是太忙。” 立華:“你到了我們宿舍,什麼也不聽,先檢查我們都看些什麼書。” 瞿恩:“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立華:“你看了我們的交換書目,笑指:'還有老莊列三書,此書的主人是誰?'我說,是我。並解釋說,此書為世德堂六子全書本,版本最好。你奇怪地看著我,說,讀這種書,先要穿上長袍馬褂,如果有必要,還得添頂瓜皮帽。惹得我的同學大笑。” 瞿恩:“我真那麼刻薄嗎?” 立華:“你以為呢?我當時就想,這人怎麼這樣?” 瞿恩:“我記得,我那天對你們說,不要讀死書,要學會讀社會。” 立華:“你太傲慢了,甚至專橫,頤指氣使,讓人很難接近。” 瞿恩:“是嗎?我真不知道你是那麼看我。” 立華:“後來我到了婦女部,你妹妹也在那兒,她領我去你們家。這我才發現,其實你是個透明的人。” 瞿恩:“你看看,還是你誤解了嗎,其實,我對你的頭一眼印象非常深,你太漂亮了,像一把利刃,摸上去會割破手的。” 立華一怔。 第四軍已經揮師北江,在打熊克武部的川軍。范希亮、立青、雨時加入其中,這一天,革命軍在與川軍的戰鬥人員激烈巷戰。 三人沿街市不斷持槍躍進、隱蔽、開火,他們身後跟隨若干革命軍士兵,雙方在爭奪每一座房舍街舖。一名川軍軍官藏在雜貨店的酒缸邊瞄準對街的立青。低姿持槍的立青敏捷地先敵開火。被擊碎的酒缸,澆了那軍官一頭一臉的酒水。待他抬起手槍,正欲開火,一根滾燙的槍管已抵住了他的腦袋。 范希亮:“小子,放下槍,老子不殺你!” 軍官犟得很:“我堂堂川軍團長,寧死不受此辱,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好了!” 范希亮冷笑一聲:“喲嗬,還是個義士呢?你團長怎麼了,老子還是旅長呢,讓你繳槍,委屈你了?”范希亮嚇唬地欲扣扳機,喝道:“放下槍!” 軍官的腰桿再直,也抵不過槍桿的威脅,他終於乖乖地放下槍。 一挺輕機槍從一家妓院掛了紅燈籠的窗口伸出,川軍機槍手噠噠噠地向街道開火。革命軍被密集的彈著點逼到了牆根下,有人試圖還擊,卻負了傷。 機槍不斷地向外開火,房間裡擠了一堆哭天喊地的青樓姑娘。 一個川軍士兵拉過一個姑娘就親:“小心肝,外頭可都是赤黨,赤黨可不像咱這麼疼你們,抓住你們絞頭髮,掛破鞋,扒光衣服遊街都沒準。”姑娘被他嚇得哭得更加厲害。士兵更加猥褻,喝道:“老實待在樓上,快,把子彈遞給我!” 姑娘顫巍巍地遞上一顆子彈,剛要離開,那個士兵突然拉住她:“再親一個!親一個!” 姑娘戰栗地湊過去親了一下。 士兵哈哈大笑,手上的機槍狂吼起來,其他士兵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立青和謝雨時隱蔽在屋簷下,立青悄聲說:“給我顆手榴彈,報銷了它!” 謝雨時說:“裡面還有女人啊,你沒聽到她們在哭嗎?” 立青笑道:“耳朵挺尖啊,難不成,你小子在家逛過青樓?” 謝雨時臉都紅了:“我可沒過過這種腐朽的生活!” 立青嘆口氣,彷彿回想起在醴陵老家那會,為了看給三省巡閱使唱堂會的小紅杏,摔壞師傅的光學測量儀,被師傅逐出的情景。那時候的立青多麼頑劣,彈指一揮間,他都成長為一名軍人了! 謝雨時搗搗立青胳膊:“想什麼哪?” 立青方才緩過神來,自嘲地笑了,兩人輕輕跳下,默契地看了一眼,一腳踹倒樓門,交替掩護入內…… 街對面,范希亮用槍管頂著那個被俘團長的腦袋:“喊話,叫你的部下,把機槍扔出來,投降!” 妓院裡的機槍打出了四周一長串的彈著點。 團長大聲吼道:“三營的弟兄!我是團長李惠賢!我命令你們停止射擊,走出來,向革命軍投降!聽到沒有,機槍給我丟棄!” 喊聲響過,機槍聲戛然而止。 立青、謝雨時持槍搜索上樓,樓梯處,有川軍槍手開槍,被立青一槍撂倒,從樓梯上滾下來。兩人敏捷地躍上樓層,藏在響著機槍聲的房門外,裡面傳來女人的哭喊聲和樓外被俘團長的喊話聲。 立青與謝雨時交換了眼神,同時上前,持槍踹倒了房門,大喊:“放下武器,繳槍不殺!” 房門倒了,一屋子的大哭小叫,剛才猥褻姑娘的士兵猛然端起機槍,調轉身子,欲掃射,立青手上的槍先響了。那個人栽倒在地上,另一個士兵撲通跪下,一支槍高高舉到頭上。 靜靜的,特別的安靜。 屋裡的姑娘先一怔,又突然地撲上來,抱住立青、謝雨時又啃又親:“赤黨爺,親親的爺……嗯嗯嗯!” 其他姑娘也撲將上來,手足無措的立青、謝雨時呆掉了,任憑一堆女人在臉上亂啃亂親…… 北江戰役勝利了,立青、范希亮、謝雨時身著革命軍軍服,靦腆地站在高台上,接受八把軍號面對面地朝他三人吹響。 歡快的軍中行進號音,表達四軍先鋒團對這三名黃埔生的敬意。 號音驟停,值星軍官一步上前,大聲發令:“先鋒團全體注意,向三名優秀黃埔同學敬禮!” 在場的所有軍人跟隨值星軍官,齊向台上的立青、范希亮、謝雨時行舉手軍禮。 軍號再次向天吹起,三名黃埔生露出燦爛而自豪的笑容。 表彰大會後,革命先鋒團舉行會餐。先前的值星軍官對范希亮、立青、雨時舉杯:“來來來,我代表我們的葉挺團長敬三位一杯,他本來要親自敬你們的,臨時去軍部開會,他囑咐我代勞!” 范希亮說:“黃埔校規嚴禁學生酗酒,不過,既是葉挺團長的敬意,那一定得喝,希夷一向是我范希亮最為崇敬的戰將,來,幹!”范希亮一飲而盡,立青、雨時跟隨。 值星軍官問道:“如今仗打完了,廣東也統一了,三位下面有什麼打算嗎?” 范希亮說:“回黃埔去,三期的課程還沒完呢!” 值星軍官轉向立青和謝雨時:“你們二位呢?” 立青感慨道:“我真想就留在這兒,多好的部隊,我頭一天來,就覺得跟別的部隊不一樣,比第十二師棒多了。”立青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腳被范希亮踩了一下,他不解地看了看范希亮,范希亮瞪了他一眼。 值星軍官似有所覺察,笑了笑。 會餐一結束,立青就迫不及待地問范希亮:“老范,我不明白,吃飯時,你幹嗎踩我一腳?” 范希亮說:“你可以說三十四團如何好,只是別和第十二師比較,犯忌的,知道嗎?” 立青不懂了:“犯忌,犯什麼忌?” 范希亮沒好氣:“你這毛娃子哪裡知道此處的水有多深!你知道不知道,葉挺的這個三十四團從上到下完全是由共產黨員領導的團?也是整個革命軍中唯一的紅色團隊。第十二師師長張發奎正嚴重不滿呢,你倒好,拿著他兩家比開了,你不是找沒趣嗎!” 立青還是丈二和尚一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范希亮打斷立青:“不對,好有時候是好,有時候反成為不好。仗打得好,當然好,但最能打仗的部隊也是最難駕馭的部隊,那還好嗎?不能俯首聽命的部隊,仗打得再好,那也是不好,甚至是壞。懂不懂?指揮官考慮問題能和咱一樣?首先,你得效忠。” “向誰效忠,向革命?還是向個人?” “抬槓了,向革命,也就是向個人。校長不是個人?可他代表革命,向校長效忠,也就是向革命效忠!革命是誰?會吃飯會走路會喘氣嗎?” 立青想到先前董建昌的話,董說過,黃埔生就是槍裡的一顆子彈,槍就是軍校,槍的扳機由校長扣動,他決定打誰就打誰。今天,范希亮和董建昌的話有幾分相像,立青總覺得這兩人的話,好像很正確,又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具體哪不對勁,他還說不上來。 立華連續好幾天都在照顧瞿恩,這一天,她跟往常一樣,給瞿恩送來熱騰騰的飯菜。瞿恩很過意不去:“怎麼又勞駕你了,該瞿霞送飯了呀!” 立華反問:“你不希望我來?” 瞿恩忙擺手:“不不不,我得起來,你幫我一把。” 立華上前:“這是乾嗎?” 瞿恩撐身下床:“你們都在進步,我也得每天進他一小步,行了!我得兩腳沾地,坐著吃!” 立華關切地問道:“行嗎?” 瞿恩說:“早晨坐了一回了,聽到骨頭嘎嘣響。” “嘎嘣響?現在還響嗎?” “我一用力就響,不信,你貼我膝關節聽聽?” 立華蹲下來,耳朵貼在瞿恩膝蓋上。瞿恩看著近在眼前的發浪,嗅得到頭髮上散發出的氣息。兩人距離那麼近,有一短瞬,竟相互凝視,又趕緊把目光轉移到別處。立華站起來,取飯送到瞿恩手上:“吃吧!你媽給你煨的骨頭湯麵。” 瞿恩說:“讓你這麼伺候著真不好意思!” 立華說:“你媽你妹妹伺候你就好意思了?” 瞿恩說:“不是。” 立華給瞿恩餵了一口湯:“別解釋了,你媽說你在巴黎就這麼的,從來都是你媽你妹妹伺候著你革命!” 瞿恩解釋道:“我的事比她們的多。” 立華有點嘲笑瞿恩:“你們共產黨人真有意思,為大眾爭取八小時工作制,自己卻工作十六個小時;為婦女爭取民主平等權利,家庭裡卻是個大男子主義。” 瞿恩詫異:“我像個大男子主義嗎?” 立華說:“還不像呢,你妹妹說你,平時連襪子都不洗……” 瞿恩害羞地掩飾,有些語無倫次:“你看看……這個瞿霞……” 立華說:“別怨瞿霞,你就說'是',還是'不是'吧!” “是。可我並沒讓她們洗,每回都是她們命令我脫下來,主動幫我洗。每次脫下來,襪子硬得像鞋似的,放地上就站住了。”瞿恩沒底氣地回答,聲音很小。 立華又笑了:“還好意思說。” 瞿恩拍拍腦袋:“完了,你對我了解得太多了。對你,我一點秘密也沒有了。” 立華咯咯笑了:“你就當我是個護士。” 瞿恩嘆氣:“問題是,你不是呀。” “你以為我願意是啊?”說著,立華拿著飯盆往門外走去。 一名男子走到瞿恩床邊,親熱地捶了瞿恩一拳。門口的立華不經意地看看兩人,又離開。 男子俯向瞿恩:“……蔣介石突然向恩來同志索要我黨在第一軍中的黨員名單,雖未如願,但他要在軍隊中排斥共產黨人的用意已經非常明顯了。在黃埔,孫文學會對青年軍人聯合會的挑釁滋事不斷,這些行動直接來自於國民黨右派的授意……” 瞿恩感慨道:“親者痛,仇者快,多好的局面呀,人家偏不珍惜,你有什麼辦法?” 男子說:“第四期黃埔招生已經開始,中央緊急通告各地,速速選拔動員左派青年來廣州應試,防止右派分子壟斷軍事訓練機關,造出一幫反動的軍事人材。” 瞿恩說:“那就是說,不妥協,不讓步。” 男子說:“態度堅決地維護兩黨合作,反對分裂。” 立華又站到病房門口。 男子告辭了:“大瞿呀,你得抓緊養傷,早日康復。”他朝立華笑笑,出門走了。 立華扶著瞿恩在走廊練步,瞿恩試探著挪動腳步,還是非常艱難。 立華說:“讓你別動,你偏不信,你沒聽見骨頭響啊?” 瞿恩故意說:“還真是,哦,喝了骨頭湯了!” 立華沒好氣地搖搖頭。 瞿恩突然嚴肅地看著立華:“立華,有一點我們至今沒有說破。” 立華等待著:“說破什麼?” 瞿恩說:“那就是我們彼此的政治觀點。” “政治觀點?”立華有點意外。 瞿恩說:“你和我們一家非常親近,像一家人。可我們這一家,是廣東出名的共產黨之家,我們可以不談政治觀點,而彼此親近。不談,並不是沒有,你說呢?” 立華不太高興:“幹嗎非得談?” 瞿恩很固執:“現在可以不談,可總有一天會談。你可以不關心政治,可政治會關心你的。” 立華說:“我沒覺得有那麼嚴重。” 瞿恩微微笑著:“要了解一個人,你必須了解他的政治觀點。你了解我嗎?” 立華不知該如何回答,思忖地看著瞿恩。 一場血雨腥風,立仁又回到廣州,坐在轎車裡的他,再次看到廣州的繁華,不禁感慨,真是恍若隔世,突然很不習慣眼前的繁華,滿腦子還是戰場的槍林彈雨。 坐在旁邊的楚材嘲笑他:“你呀,骨子裡還是書生,瞧你這一路感嘆,好像在鹼水里泡過三回,開水里煮過三回,血水里又涮過三回。” 立仁嘆息:“難道不是嗎?校長不也這麼感慨,不是陳賡背著他脫險,恐怕……” 楚材嚴肅地說:“不要再提此事,不要再替共產黨宣傳了。” 立仁說:“不是,人家的確打得好,惠州要塞人家替你拿下來的,二十七名共產黨的代表參加敢死隊,二十一人陣亡,六人負傷……” 楚材疑惑地看著立仁:“連你都這麼說,長此以往,不出一兩年,共產黨就可以替代國民黨了。” 立仁不解:“怎麼會呢?” 楚材說:“怎麼不會呢?你我要能跟上校長的思想。” 立仁更不解了:“校長的思想,什麼思想?難道國共不再握手了?” 楚材說:“握手當然還得要握,但得提防,如今,共產黨的手已經足以捏碎我們的手腕了,知道不知道?” 立仁詫異。 楚材說:“校長讓我們提前回廣州,就是要我們掌控局面,黃埔的共產黨一天天在做大。” 兩人一陣沉默。 立仁說:“也是可惜了,陳賡、瞿恩、蔣先雲那樣的人材。” 楚材說:“又感嘆了!我對你說,我已對黃埔的孫文學會做了佈置,有好戲看。搞政治可不能光會感嘆!” 轎車飛馳而去。 幾天后,黃埔軍校飯堂的確上演了一幕好戲。 偌大的飯堂,三期黃埔生們在開飯,一片調羹碗盞之聲。六班所在的飯桌,范希亮、楊立青、謝雨時被同學包圍著,一片打探恭維之聲,大家好奇地問他們,戰場上都吃什麼,和軍校的伙食比,哪個更好。 立青說:“那得看你吃誰了!吃自己的干糧沒勁,吃陳炯明的,那就雞鴨魚肉樣樣有了。” 吳融說:“這可就應了孫子兵法了,讓敵人替你辦後勤。” 范希亮笑道:“別他媽的扯了,兵法都是事後諸葛亮,人家有魚有肉,你得有牙口!” 穆震方說:“對,首先你得能打得下來,打好了,才有繳獲,打不好,別的都白扯!” “你倒成了諸葛亮了,好像你也在第四軍風光了一回,嗤!”湯慕禹好像很嗤之以鼻的樣子,“嗤”得格外響。 穆震方生氣了:“我怎麼了,沒去過,就不能幫著總結總結了?也是咱三期的共同財富!” 湯慕禹說:“你總結?人家前方拼命,你倒總結上了。這是你們青聯會的一貫做法,貪天功為己有,也不害臊!” 穆震方更怒了:“誰貪天之功?你就掰指頭算算,整個參戰部隊,是你們孫文學會的人多,還是青聯會的人多?” 湯慕禹說:“人多頂個蛋用,陳炯明倒是人多。得指揮英明,誰指揮呀,還不是咱國民黨的統帥?” “你就水煮鴨子一張嘴硬。我告訴你,湯慕禹,是騾子是馬得拖出去遛遛,上陣才知道呢!”一聽湯慕禹把國民黨誇上天,穆震方就怒不可遏了。 “你他娘的才是騾子呢!” “成成成,我們是騾子,低頭拉套。你們是馬,都是馬,騸了蛋的馬!” “嘩”的,湯慕禹手上的湯潑在了穆震方臉上。穆震方一怔,遂劈胸抓住了湯慕禹的衣領。鄰桌上,有同學跳上桌子大喊:“青聯會的穆震方侮辱我們孫文學會!” 立刻,像約好了的,整個飯堂炸了。 鐵勺子在飛舞。 飯盆子丟過來砸過去。 被擊中的同學,一臉飯花。 立青驚訝地看到,整個飯堂四處都在扭打。 衝突升級到掄椅子,拳打腳踢,一片喧囂叫罵。 在地上翻滾廝打的同學碰翻了湯桶,整桶湯傾倒在兩人身上,兩人一身精濕的熱氣,仍在廝打。 范希亮平靜地走過去,扳正了湯桶,舀出僅存的湯,若無其事地喝著。 呆了的立青:“這才幾天,成這樣了?老范幹嗎不聞不問,不勸勸?” 謝雨時:“沒人勸得了!積怨太深。” 范希亮誰也不看地走出飯堂。 立青更加呆住了,老范這是怎麼了? 槍械室外的走廊上一陣咚咚腳步聲,一臉血蹟的湯慕禹衝進來,撲向槍架,劈手取了一支步槍在手上,殺氣騰騰的。 范希亮默默地坐床鋪上抽煙:“當兵的扔扔飯盒的事常見,動真傢伙可就犯忌了!” 湯慕禹對著床上狠狠地捶了一拳:“我湯慕禹今天豁出去了,漢賊不兩立!” 范希亮質問:“誰是賊?誰是漢?你們他娘的還不都是一個炎黃祖宗?” “我湯慕禹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讓我見血,我就讓他嚐嚐這個!”他嘩的拉開槍栓,從口袋裡掏出子彈,咔嚓壓進去,提槍要走。 范希亮攔住了他:“你小子有種,就朝我開槍!” “你以為我不敢?誰攔著我,我打誰!”說著,湯慕禹“刷”的平端著槍口。 范希亮說:“喲嗬,你湯慕禹今兒是坐飛機吹喇叭,'響'得高啊?跟我范希亮較上了?小子,你還欠點火候,我老范能打你個走投無路,天下之大無容身之地,你信不信?”范希亮迎槍口慢慢逼上去。 湯慕禹有點害怕:“老范,你別逼我!” 范希亮說:“我老范能揪出你那玩意來,腰中轉三圈,手中還有打狗鞭你信不信?你還要打我呀,打呀,怎麼不打了?” 立青、謝雨時,還有些同學進來了。 湯慕禹在眾人的目光威逼下,退著,步槍擎手上,最後,大叫著朝天花板“砰砰砰”地打出三個黑窟窿,又大喊道:“漢賊不兩立!” 這聲歇斯底里的大叫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 區隊長帶人出現:“槍下了,關三天禁閉!”一陣騷動後,湯慕禹被學校警衛帶走。 區隊長對范希亮說:“六班長,事情是從你們班引發的,我責令你們六班立刻召開班務會,作出深刻檢查,檢查結果報我及校紀律委員會!” 湯慕禹和穆震方在飯堂打架的事情很快傳到立仁那裡,楚材在秘書辦公室桌前擬寫文件,立仁匆匆走進:“不像話,三期軍官生群體鬥毆,差點釀成了火併!” 楚材不理,仍在書寫。 立仁拍拍楚材的桌子:“你在聽著嗎,青聯會與孫文學會之爭,必須解決了。” 楚材反問:“怎麼解決?” 立仁著急地說:“首先校長這兒,得一碗水端平了,要不,麻煩會更大。” 楚材意味深長地說:“我看你這碗水是端不平的。” 立仁一語道破天機:“我知道,此次三期群毆事件,你楚材做了手腳,那個湯慕禹從你這兒接受了指示。” 楚材很平靜地問:“是嗎?” 立仁這次並沒有和楚材站在一邊,他覺得政治,是眾人的事,得走大道,楚材的那一套,純屬不上檯面的旁門左道。 楚材不這麼認為,他說:“你是只知二五,不知一十呀立仁,青聯會是什麼?就是共產黨,豆腐掉在了灰堆裡,你是吹不得打不得。那怎麼辦?只能用旁門左道。我告訴湯慕禹,國民黨是不能動手,孫文學會卻可以,他們唯一可做的就是打鬥,因為一打起來,國民黨和共產黨兩邊的人自然就分出鴻溝來。你明白嗎?從打鬥中就可以知道他們的身份和態度,然後你就知道該記住哪些人了……以備今後不測之需。” 立仁一怔,呆了。 楚材一笑,拍拍立仁肩膀:“立仁,只要目的純正,又何必在乎手段?” 六班全體應區隊長指示,都耷拉腦袋坐在床鋪上開會。穆震方剛作過申訴,一副心氣不平的模樣。 范希亮問:“還有嗎?” 穆震方說:“沒有了。反正今兒我穆震方沒準備和他打架的。是他首先挑釁,首先動的手。而且是和三排的幾個孫文學會的事先串通好的,九班的劉有發事先就在口袋裡備了好幾塊石頭。” 范希亮驚訝:“事先準備了石頭?你怎麼能判定?” 穆震方說:“動手後,不到五十秒,我腦袋上就挨了幾下,劉有發脫下上衣,用上衣掄我的腦袋,他上衣口袋裡裝了好幾塊鵝卵石,有一塊還掉出來了。不是事先準備,誰會在吃飯時候口袋裡揣那麼多石頭?那玩意能當饃啃?” 范希亮不說話了,一指眾人:“你們都發言,你們怎麼看這事?” 這始料未及的情況,讓大家都不說話。 范希亮大聲命令:“說說說,再不說,我就點名了。” 還是沒人說。 范希亮指著吳融:“吳融,你小子學問大,你說!” 吳融說:“要我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范希亮等半天,沒下文了。他看著吳融:“你小子文縐縐的一句,就完了?” 吳融無奈地:“有什麼可說的嘛,老大一人,還受過革命教育,跟孩子似的,打成了一鍋粥,居然還動槍,把房頂打了三個窟窿。這房子本來就漏,再下雨可不得了,也是屋漏偏逢連天雨,出海沒帶打魚網,當奶媽的奶錯了孩子……” 謝雨時憋不住地哧哧地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除了氣呼呼的穆震方。 范希亮發火了:“你他娘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吳融委屈地說:“咱就這覺悟,您非讓我說的。” 范希亮看看立青:“立青呢,你怎麼認為?” 立青卻說:“讓雨時說,他是醫生,會瞧病!” 謝雨時推推立青:“你立青就別客氣了,測繪出身,觀測精確,判斷迅捷,戰場都看得透,這還不是小菜一碟?” 穆震方不高興了:“你們這是什麼態度?多嚴肅的事呀!我告訴你們,此事背後有陰謀,一定有!” 范希亮很嚴肅:“說吧,立青,這的確是一件不小的事,咱班歷史上,還沒有誰動槍要打自己人呢!” 一陣沉默,立青說:“老范說到槍,那我也來說說槍的事。” 大家都看著立青。 立青說:“戰場上走了一趟,別的沒長進,對槍,感受不一樣。槍這東西,平時,看上去挺溫順的,跟美人似的,讓你愛不釋手。” 大家奇怪立青怎麼說出這麼串話。 立青接著說:“可等你把它對準了一個人,並且扣響它的時候,我的天哪,你是在要一個人的命呢!我是看到了,中槍的一瞬間,對方充滿了驚訝,你把一顆冰冷的東西送到了他的身體裡,他不情願呀,你是在剝奪他活在世上的權力。”立青臉上有一種難得沉重,“可這沒什麼道理可講,雙方手上都有槍,條件是平等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就是打仗,對方是我們的敵人!” 立青突然抬起眼來看向穆震方:“老穆是敵人嗎?再大的氣,你能把槍對准他?把他打得血肉橫飛?這得多大的仇呀?同學間有這麼大的仇嗎?哦,你是孫文學會的,我是青聯會的,就為了這個?就要漢賊不兩立?誰是漢?誰是賊?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問題你都弄不清楚,你還做什麼革命軍人?!你不到戰場上,你是不知道呀,兄弟戰友間有多親熱!為什麼?那是在同生死、共患難,你們兩人的槍口在瞄著同一個敵人!” 立青結束髮言時,全班靜靜的。穆震方看向立青的眼神,就像在看著自己的同志。 幾天后,立青從槍械室出來,穆震方搶上前拉住了立青:“我們能談談嗎?” 立青說:“老穆,不是我說你,你那打架可真夠笨的,跟人家掄王八拳?飯堂裡出出氣也算湊和,將來上陣肉搏可千萬別這麼著,那隻能挨打不能打人。” “別逗了,我跟你說正經的。” “喲,還真嚴肅上了。” “支部的同志一直都在觀察你。” “你們支部的人觀察我幹嗎?” “過去,我們一直沒弄清楚你的政治立場,那天班務會的發言,讓我們有了新的認識。” 立青愣了:“老穆,你搞什麼搞?” 穆震方神情嚴肅:“支部的同志認為你已經符合一名CP的標準,相信你會在斗爭中進一步地成熟起來。” 立青覺察到什麼:“啥意思,老穆。” 穆震方誠懇地表示:“如果你願意,我將作為你的介紹人,介紹你加入CP組織。會有一個宣誓儀式,你願意參加嗎?” 立青一怔:“你?你介紹我加入CP?讓我進一步成熟起來?” “這是組織手續。” 立青笑了:“我不成熟,你成熟?別逗了,老穆,你要是成熟,還會上湯慕禹的當,一點就著?嘿嘿嘿!老穆,咱以後再談這事吧!” 穆震方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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