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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江奇涛 10742 2018-03-19
“0137號!0137號!” 立青滿頭大汗地從人堆裡擠出:“有有有,我是,我是!”他終於在冒冒失失中迎來了黃埔軍校招考的日子。 立青進門,正步走到考生位置處,長案前坐了諸多招生委員。他看向長案時,怔住了,領銜所有考官的竟是軍事委員會副秘書長董建昌。同一案上,瞿恩也在微笑地看著他。立青安下心來,站得筆直看著諸位考官。 董建昌清了清嗓子,“是0137號考生嗎?” “回答主任考官,是0137號考生。”立青肅立。 “我仔細地註意了,你進門的那幾步,正步走得不錯,比著在校先期生毫不遜色。你是刻意要給全體招生委員展示良好的隊列素質?”董建昌帶著一絲微笑。 “回答主任考官,家父乃日本東京第三士官學校第七期培訓生,是他教過我軍人應有的舉止,在我七歲的時候。”立青站得更挺了。

考官們都笑了,瞿恩對此略感意外,看向董建昌。 “這麼說,你是子承父志。”董建昌也帶著笑意,接著問,“可你是否知道,先總理中山先生創建的黃埔軍校和那些日本軍校有著本質精神的區別?” “回答主任考官,這是毫無疑義的。所以考生選擇了黃埔,而沒去日本。” 董建昌進一步問:“那你為什麼選擇黃埔?” “回答主任考官,因為它值得。”立青用更為嘹亮的嗓音回答。 “你倒是乾淨利落!”董建昌讚歎。 “回答主任考官,軍人用語,應以簡潔為宜。”立青自覺表現良好,精神振奮。 董建昌點點頭,看向其他委員:“不錯,這理由成立,諸位招生委員,你們可以提問了。” 瞿恩問:“0137號,你剛剛說,你在本質精神上選擇了黃埔,我的問題是:何為黃埔精神?”

楊立青已經沒有絲毫緊張了,大聲答道:“回答考官,簡而言之,就是為主義而英勇奮鬥的精神;忍苦耐勞,努力奮發的學習精神;為民眾為國家不要身家性命的犧牲精神;主動活潑富於進攻的戰鬥精神。回答完畢!” 瞿恩也讚許地點點頭:“我的問題完了。” 考官們小聲地交流了一下,某考官扯過一份試卷,看向楊立青:“0137號,我調看了你的數學筆試,你的數學總共得了三十五分……我的問題是,一個連數學簡單概念都未能答對的考生,卻令人奇怪地做出複雜的正反比例試題,這是為什麼?是不是有人事先向你洩題?” 楊立青一怔,瞿恩也怔了,董建昌笑瞇瞇瞥了一眼瞿恩。 立青反應過來:“回答考官,我的數學的確很差,非常差……”

“數學差沒有什麼,先期同學中數學得零分的大有人在,我是問你,你是否有某些不光彩的作弊行為?” 立青想了想,大悟:“你指那道正反比例題?有人事先告訴了我?” “不錯。” “這沒啥奇怪的,那是我的飯碗呀!”立青反倒得意起來,“父親見不得我遊手好閒,非逼我給一個糟老頭子打了一年下手。我的師傅李壽成,民國初年曾協助日本人繪製過湖南各縣地圖,日本人回國後,把那套測繪設備留給了師傅,我給他做了一年的徒工,繪製地圖,吃的就是正反比例。” 立青一邊說,考官們嚶嚶嗡嗡起來,瞿恩放鬆下來,並對立青刮目相看。 董建昌存心想讓他表現一下:“你能畫地圖?那你畫一張圖讓我們大家看看?” “要不畫一張湖南省交通略圖?”立青也不謙讓,初生牛犢不怕虎。

兵士抬來黑板,立青拿著粉筆,思索起來,考官們興趣盎然地看著他。立青拿著粉筆,憑著記憶,嫻熟而流暢地畫開了,一邊畫一邊嘟嘟囔囔:“師傅對我說,湖南地形不凡,整個圖形像個偉人的大腦袋。” 片刻工夫,湖南省圖的大形狀就成了,考官們驚喜地看到立青堅實準確的手筆。立青手不停畫,嘴裡也不停地說著:“三湘四水七澤,得天獨厚,育養湘人,才有太史公所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才有'無湘不成軍'的俗話……”隨著立青把山峰、河流、鐵路、港口、主要公路和主要城鎮準確而一目了然地畫在黑板上,考官們面面相覷。 董建昌看向瞿恩:“瞿恩教官覺得此考生如何?” 瞿恩微笑,“這個考生很可愛。” “是嗎,你是這麼看?”另一個考官點頭稱道,“確有些歪才。”

董建昌說:“歷來軍校步兵教程中,識圖用圖最不易為學生掌握,我看該考生人才難得。” “也是。上次白崇禧將軍來校為二期生講授'湖南軍要地理',光在黑板上畫湖南地圖就用去了半個小時,弄得二期生們都不以為然。”又一個考官說道。 董建昌點頭:“那就是說,白將軍下次再來黃埔講課,繪圖之事可由這娃娃代勞。” 話音一落,列位考官都笑了。黑板前,立青仍在專注他的湖南交通略圖,就快完成了。董建昌低頭看了看表:“0137號,可以了,可以了。我們不需要你再給我們上地理課了。傳下一個考生!” 立青看著黑板上的地圖,志得意滿地走出考場,瞿恩微笑著看他離開。 立青回到立華的住所,驚異地發現董建昌獨自坐在外間。

董建昌:“從瞿恩那兒回來的?” 立青:“是的,他妹妹幫我補了三天的課,我去謝謝他們。” 董建昌“哼”了一聲:“謝謝他們?你以為沒有我主任考官的批准,你能跨過那道門檻?” 立青愣了,不說話。 董建昌:“我不是在要挾你,你太年輕了,完全不了解事情的複雜程度,你知道不知道,黃埔軍官生跨入校門,要履行的第一道組織手續,就是集體加入國民黨。” 這完全超出立青之前的精神準備。 董建昌接著說:“你說你和那些共產黨人混什麼混,自找麻煩不是?” “可是黃埔是兩黨合作的產物。”立青很是不解。 董建昌:“那是當初。” 立青越聽越困惑:“怎麼,現在有變化?兩黨不再安危共仗,甘苦同嘗?” 董建昌:“年輕人,你得放眼未來。”

立青:“未來怎麼了?” 董建昌:“我這麼跟你說吧,黃埔這道門未來必定出將入相,關係你一輩子的前程,明兒你一步邁進去了,切記不要糾纏到政治裡去,目前黃埔,兩個人就有三種主義,吵吵嚷嚷,沒有意思。你要學會做一個純粹的軍人,什麼是純粹軍人?那就是槍裡的一顆子彈,槍就是學校,槍的扳機由校長來扣動。” 立青:“蔣中正?” 董建昌:“不錯,是他。” 立青:“他發射我們?他決定我們打誰就打誰?” 董建昌:“你不要這麼玩世不恭,你今天在考場上就有點玩世不恭。我告訴你,你們校長是唯一可以收拾今天這番局面的人,我看好他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立青沉默。 董建昌:“聽我的,入校後,絕不要和瞿恩那些人來往,會影響你的前程。”

立青:“我憑什麼要聽你的?” 董建昌:“因為,我幾乎就是你的姐夫。” 立青瞪大眼睛,無語。 董建昌:“我已經建議招生委員會把你分到步兵科,步兵是軍隊的祖父,你又有測繪底子,那是最可能出名將的專業。” 立青一怔:“你還真幫我呢,就因為我的姐姐?” 董建昌:“年輕人,就算你是人才,也是需要有人來度你。不要把事情弄得那麼庸俗,如今幾乎所有的政治勢力都在爭取青年,爭取人才。所有的方面都清楚,未來決勝的關鍵,就在於能否大量地佔有人才。” 說完,董建昌起身離去,不久,樓下傳來了汽車離去聲。立青兀自佇立在房間裡,回味著與董建昌的對話,也許,當初只是因為一個衝動產生來黃埔軍校的念頭已經不自覺地把他帶入到更加複雜的人際關係和政治環境中。

他陷入了沉思。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預備做奮鬥的先鋒。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民眾,攜著手,向前行,路不遠,莫要驚,親愛精誠,繼續永守,發揚本校精神,發揚本校精神……” 嘹亮的校歌聲震響天際,立青身著軍服,意氣風發。 “不愛錢,不偷生。統一意志,親愛精誠。遵守遺囑,立定腳跟。為主義奮鬥,為主義而犧牲。繼承先烈生命,發揚黃埔精神。以達國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謹誓。”立青莊嚴宣誓,“謹誓。”他在心裡又默念了一遍。 “向第三期黃埔軍官生授槍!”儀仗官發出響亮的聲音,立青莊嚴地接過槍。 一排軍號向天吹奏,號聲嘹亮悅耳。 立青分到步科第五連六班,開學典禮之後,就舉行了班務會。大家正襟危坐。

第一個站起來介紹的叫謝雨時,清瘦得很,他扯著嗓子喊道:“我,謝雨時,湖南長沙人,入校前系湖南湘雅醫學院三年預科生。”真沒想到瘦弱的身體能迸發出那麼響亮的聲音。 “喲,大夫!棄醫從軍?”一個叫吳融的軍官生很好奇。 “能治病嗎?”看來好奇的不止吳融一個,湯慕禹跟著問了一句。 謝雨時說話很謹慎:“比一般人略通一點兒吧。” “行了,咱將來負傷不用愁了,有人救護。”穆震方帶頭鼓起掌來,大夥應和,也跟著鼓掌。 輪到立青了,立青站起來,扯扯衣角,把衣服抹抹直,清了清嗓子:“我,楊立青,入校前遊手好閒,舅舅不疼,外婆不愛,狗都嫌。完了。” 一片沉寂,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楊立青同學還是有長處的,測繪出身,了不得!”說這話的是六班班長范希亮,“下一個!” 該吳融說了。 “我,吳融,東吳周郎的'吳',其樂融融的'融',說來慚愧,我原是來為東家大少爺代考黃埔的……我錄取了,他落榜了。”吳融說得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也難怪,他原是陝西師範生,家境貧寒,為了幫家裡還債,就做起槍手,原想做“媒人”,結果自己成了新娘,真是陰錯陽差呀。 范希亮嚴肅地告誡大家:“吳融剛剛說的情況,就到此為止了,不要外傳,於本班名譽不利,接著來!” 穆震方:“我,穆震方,入校前,武昌鐵路工人,粗通文墨,擅長扳道岔。就這點優點!” 范希亮豎起大拇指:“扳道夫可不得了,決定走哪條道,跟中山先生同行呢!”范希亮誇完,停了一下:“大家都說了,我也做個自我介紹。我,范希亮,被指定為六班班長,其實,我不想做官,我來黃埔本意是求學來的。” 唏噓聲四起,來黃埔各有各的目的,范希亮的動機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崇高。 范希亮補充道:“別不信,我說的是實話,本人入校前系老桂軍十五旅旅長。” 大夥都驚得目瞪口呆:“旅長?那還不得少將?” 范希亮笑了笑:“沒什麼,廣州的旅長多如牛毛,兵無實額,槍無實數,隊伍零落,系統紊亂。我的那個旅,官比兵多,兵比槍多,槍比子彈多,完全是草台旅,所以我進黃埔,是來求帶兵打仗的真學問。” 大家更加肅然起敬了。 吳融說:“不得了,自降身價,甘做普通學員。” 謝雨時點頭:“你別說,咱六班臥虎藏龍,什麼樣的鳥都有。” 湯慕禹邊笑邊說:“該這麼說: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年輕人就是容易自來熟,短暫的班務會頓時拉近大家的距離,立青也覺得很久都沒有像今天這麼開心了。嚴肅的父親、對他噓寒問暖但總覺得彆扭的梅姨、總和他犯沖的立仁、讓他覺得心疼的立華,甚至那個被他誤傷的林家小姑娘……這些都已被他拋在了腦後。 快樂的開始不代表一直都會處於快樂的狀態,新生訓練開始。這一天,空蕩蕩的操場只孤零零留下了五連六班。區隊長大喝:“你們,步科第六班口令聲軟綿無力,是沒吃飽飯呢,還是褲襠裡沒那玩意?完全像個娘們!” 區隊長的話真是刺耳,六班軍官生們心中頓時燃起怒火,卻都還是繃直了身體,站在凶神惡煞的區隊長面前,聽著他的教訓。 區隊長:“本區隊長有責任教導你們,讓你們每一個人都懂得什麼是口令,什麼是軍隊隊列生活中至高無上的神聖命令!” 范希亮靜靜聽著,不發一言。從未見過這種陣仗的吳融和謝雨時怯怯的,唯有站得挺直,以期區隊長將自己忽略。只有立青滿不在乎,充滿野性的眼睛挑釁地看著區隊長,他可受不了別人這麼訓斥自己。 “小子,你給我出列!”區隊長對著立青吼道,他絕對不能容忍一個學員對自己不敬,“你在藐視我!你的神情告訴我,你不服氣是不是?!” “我沒有!”立青覺得有些冤枉。 話音未落,區隊長大喊:“六班長!” 范希亮出列:“到!” “下操後,關他一小時禁閉!”區隊長怒不可遏。 立青又想解釋,剛開口,都沒發出聲音,區隊長接著喊:“怎麼嫌長?那兩小時,關他兩小時!” 區隊長雖這麼說,立青還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其他軍官生倒嚇得發起抖來,大家期待地看著班長,不知道他會給出一個什麼樣的回答。 空氣凝固三秒,“是!”范希亮給出響亮的回答。 區隊長很滿意范希亮的回答,他終於有點緩和,重新面對六班全體軍官生:“作為軍官生,只要你站在隊列中,就不允許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動作,而只有長官的口令。口令是神聖的,因而決不允許你們把它喊得歪歪扭扭,軟不拉嘰!必須是斬釘截鐵的,響亮的,果敢的,沒有道理可講的!”他又看向立青:“還是你,第三名,出列!” 立青標準地邁出隊列。 “來!照我剛剛的要求,喊一嗓子給我聽聽!喊呀!給我喊!最簡單的指揮口令!” 立青的嗓子像是黏了痰:“立正……向右看齊……”他又試了一次,竭盡全力地喊,這一次他把嗓音喊破了。 對著默默的六班全體,區隊長接著訓示:“你的口令必須像釘子一樣,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現在就要做好準備!別以為它是一句簡單的口令!” 晚上,立青關在禁閉室裡,其他軍官生就在露天洗澡沖涼。 范希亮默不作聲地衝著,謝雨時、穆震方等討論起白天區隊長的事情,吳融冷不丁冒出一句:“別的班班長只是班長,唯獨我們六班班長是旅長,出頭的椽子。不整你整誰?關立青的禁閉也是殺雞給猴看!” 大家都怔住了,對吳融刮目相看,雖然不知道是否符合事實,還是覺得他能分析到這點相當不容易和獨到了。范希亮還是默不作聲。 禁閉室里傳出立青的聲音:“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托槍——槍上肩——” 大家停止議論,目光投向禁閉室。 范希亮給立青送來一盆飯,鐵門窗砰地開了一口子,范希亮探著腦袋說:“行了,吃飯了,這事不能全怪你!” 立青投以感謝的目光,接過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我沒看走眼,你小子是個好兵。”范希亮語重心長地說。立青停住吞嚥,靜靜聽著。范希亮繼續:“既然當兵,那就得學會服從和忍受不公。凡事都是有技巧的,口令這東西,眼前得有對象,想像自己就是軍團長,面前全是你的軍團,怎麼喊都有了,懂嗎?” 立青似懂非懂地點頭,嘴角掛著剛剛蹭到的米粒。 再說立仁,受楚材之命,準備去一個叫文華堂的地方調查。這個文華堂是胡漢民的堂弟弄的一個秘密沙龍,每晚都有粵軍軍官受他招待,據說還有很多來路不明的人混在裡面,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立仁需要做的是調查出胡漢民到底想搞什麼花招。 文華堂設在一幢臨街的獨立別墅裡,立仁過去時,裡面正燈火通明,不時有軍官帶著女人進出。立仁剛跨過鐵柵門,兩個黑衣人擋住了他。 “對不起,這是私人場所,非請莫入!” 立仁一怔,但腦子轉得很快:“不是我想來,是有人請我來,這是'文華堂'吧!” “當然是了,誰請你來?” 立仁瞥了他們一眼:“當然是你們堂主請我來的!”語氣頗有自信,就這麼混了進去。 別墅裡樓上樓下都沒了客座,有的在抽雪茄喝酒聊天,有的在打麻將,沒人注意進來的立仁。他樓上樓下地轉了一圈,發現樓上有幾扇門緊閉著,他輕輕推開其中一扇,一屋子正開會的軍官一齊朝他盯來。立仁立刻歉意地躬身:“你們忙!你們忙!”帶上門的立仁回到客廳內。 那扇房門重新打開,堂主出來,他對迎上來的兩名手下,指指立仁消失的方向,耳語幾句,重又回到門內。 立仁回到客廳,獨自調酒,那兩名手下逼近他。立仁已經意識到來者不善,他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然後對著那兩個人說:“這兩種酒摻起來喝,一定很過癮!” 其中一個手下質問:“你是乾什麼的?” 立仁抿了一口:“當然是來品酒的!” 另一個問:“誰請你來的?” 立仁很無辜:“兄弟,講點禮貌好不好!” 兩個人不由分說,架住立仁兩隻膀子。立仁喊道:“你們這是乾嗎,別拉我呀,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任憑立仁怎麼嚷嚷,還是被拖了出去,客廳裡有一個牌客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他竟是周世農。 立仁被那兩個手下拖出去,拽倒在草坪上搜身。 “這不是楊立仁嗎?”周世農走過來,驚訝地說。 兩個人停住:“週哥,你認識他?” 立仁抬眼,周世農慌忙扶他起來,“哎喲喲,你看看,你看看,還真是立仁。你們去吧!我們是生死兄弟。你看看,你楊立仁怎麼跑這來了?” 兩手下離開,將搜出來的軍官證交給了周世農。周世農幫立仁拍拍塵土,一邊拍一邊說:“我說你到廣州都沒消息了,原來是去黃埔了!” 立仁還很憤怒:“都什麼人,地痞流氓,簡直。” 周世農說:“都是些出力氣的,粗活,你這樣的書生幹得了嗎?” 立仁說:“我早就听說你在這裡,想著要會會你!” 周世農說:“你呀,隨我進來,你可別說,你來得真夠巧,堂主還想著要找個黃埔的人,你倒送上門來了!” 立仁跟著周世農重新進去,獨自坐在窗前位置上,擦著嘴角上的血跡。兩名手下殷勤地端來酒、乾果一類。還給他點了一支上等雪茄。 周世農在樓梯處與堂主說著什麼,兩人不時地朝這邊看過來。不一會兒,周世農走過來。 “知道當初誰下的命令要幹掉三省巡閱使?” “誰?” “就是他,文華堂的堂主。” “那六顆子彈就是他給的?” “要不,我一提這事,他立刻就沒脾氣了呢,大水沖倒龍王廟了,能不信任你?” 立仁可火了,自己堂堂一個黃埔軍官就在幾分鐘前被人那麼羞辱,指揮的人竟是自己曾經冒生死危險效命的人,真是窩囊,半晌,立仁狠狠地說了一句:“給這種人賣命,也真瞎了眼了我。” 周世農忙說:“他也就是個跑堂的,他哥哥才是廣州城真正的大佬。” 立仁:“他哥哥是誰?” 周世農:“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立仁環顧四周:“我怎麼覺得這屋子裡的人,都有點不對呀。” 周世農:“哦?哪兒不對呀?” 立仁:“有股子殺氣。” 周世農:“別瞎說。” 立仁:“我做過殺手,有體會,往左輪手槍裡裝完了六發子彈後,就這麼股勁兒,人堆裡坐著,也覺得特孤單。” 周世農笑了:“誰跟你似的,書生一個,當初選中你,就是個極大的錯誤。矮樁子絆倒人,懂嗎?瞧那幾個不起眼的,都是澳門請來的職業玩家。” 立仁:“玩什麼?” 周世農:“玩命!” 立仁:“跟誰玩命?” 周世農輕捅了一把立仁,後者看去,此時有幾名粵軍軍官下樓來,魚貫穿廳出門。立仁認出了,就是開會的那些人。 立仁:“都什麼鳥兒?” 周世農:“粵軍第四軍的人。” 立仁:“梁鴻楷的人?” 周世農:“別打聽那麼多,跟你沒關係。對了,你和楚材還有關係嗎?” 立仁想了想,說:“別提了,人家佔著校長的高枝,比以往生分多了。” 周世農:“一定是你清高。要我說,立仁,該放下身段,就得放,黃埔那地方,誰的天下,不是明擺著嗎?” 立仁嘆口氣:“我這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屬於真正不要錢、不要命的人,我……” 周世農拍著他肩膀,聲音低了下來:“我明白,說到底,你還是沒跟對人呀,良禽擇木而棲,我看你,不妨這樣……” 周世農專注地對立仁說著他想說的話,卻絲毫沒有註意到立仁的眼神裡已經有了別樣的東西。立仁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莽撞到可以不顧父親的生命危險還以為是為革命獻身的熱血少年,他已經知道如何選擇該為之效力的人,也知道如何巧妙地不動聲色地套出對方的信息,包括曾經和自己一個陣營裡的周世農。 立青還在適應著軍官生枯燥而嚴厲到不留任何情面的訓練,開學典禮時的興奮漸漸散去,他每時每刻都在接受挑戰,甚至包括吃飯時間。 飯堂內,全體軍官生面對飯盆,坐著不動,食堂里安靜得只剩下呼吸的聲音。區隊長走進來,一聲哨響,大家同時動手狼吞虎咽,風捲殘雲。在旁看著手錶的區隊長,將哨子再含嘴裡用力一吹,學員全都放下餐具,正直坐立,動作一致,整齊劃一。非凡電子書 區隊長看了看學員,大聲發令:“舉起飯盆!倒——” 軍官生將飯盆舉到頭頂,倒亮盆底,沒吃乾淨的被淋了一頭一臉的菜湯,六班的餐桌前,人人高舉飯盆,除了老范,人人滿頭滿臉的淋漓湯水,狼狽不堪。 區隊長在一片靜寂中走來,大喊一聲:“六班長!” 范希亮:“有!” 區隊長:“你們班學員都未能在條令規定時間裡完成就餐!” 范希亮:“是我督促不夠。也是這幾天體力消耗太大,我想……” 區隊長:“不要講理由,你們心裡還有沒有條令?軍校頒布的共四百三十七項條令是什麼?是王法!每一條都得做到了,身體力行!” 范希亮:“明白!長官!” 區隊長:“我看這樣,你們六班推舉一個人出來,為全班示範,他的一舉一動都得符合條令,體現條令!” 他看向立青:“我看就是你!你來做這個:肉條令!聽見沒有,楊立青!” 立青“砰”地跳起來立正:“是,長官!” 區隊長:“一個星期之內,我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對你實行檢查。記住,從現在起,你就是條令!肉條令!” 立青:“明白,長官!” 區隊長在一片靜寂中離開,軍官生們轟的一聲圍過來。 湯慕禹:“立青,是不是以後咱用不著背條令了,只要看你就行了?” 穆震方“砰”地打掉了湯慕禹伸向立青衣服的手:“瞎摸什麼?” 湯慕禹:“我替他把菠菜葉子取下來,掛這兒也不符合條令呢!” 立青擠擠眉頭:“別碰我,我他媽的找找感覺!” 大家都看著立青,他小心清理掉衣肩上的湯菜,然後說道:“我已經不是我了,我成條令了,是不是我一步邁出去,也得是條令上規定的七十五公分?”他看向范希亮。 范希亮笑了笑:“看上去,應該是這樣。” 立青點點頭,拘謹了自己,在眾人的目光下,步伐端正地走出了飯堂。謝雨時及時地彎下腰在立青留在湯漬下的兩隻腳印間用手測量後宣布:“不多不少,剛好七十五公分!” 眾等一陣哄笑。 吳融:“班長,要是立青拉屎呢,拉屎也得符合條令?” 范希亮:“那有什麼奇怪,當然得符合條令,第一不得隨地大小便;第二要講究衛生;第三如果是課間,必須請假!” 湯慕禹問:“如果不批准呢?” 已走到門口的立青一個轉身,大聲地說:“憋著!” 吳融嘆道:“我的天哪,這活著還有什麼勁兒,成木偶了!” 這一天,上射擊課。靶場上一排軍官生持槍臥姿射擊。清脆的槍聲,彈殼跳躍出來,頭靶處被打得塵土飛揚。范希亮持槍領著六班的軍官生橫臥在不遠處的高坎下,重複著射擊要領,強調著事先交代的事情。兄弟班剛離位,六班就一陣風地低姿魚貫躍入射擊位置,動作乾淨實用。未等區隊長的射擊指令下達,這邊六班的槍就響了。區隊長又氣又惱,衝過來大叫。六班的軍官生我行我素地並不停下,嫻熟地連續射擊。震耳欲聾的連續槍響淹沒了區隊長的斥責。 區隊長望過去——遠處一排人頭靶被打得稀里嘩啦,像是事先約好的,六班的槍聲幾乎一致地停下了。發射場地上靜靜的,大家期待的眼神望著班長。 范希亮大聲報告,“報告區隊長,六班全體射擊完畢!”這次,范希亮好像和區隊長有些對著幹。 區隊長的臉都要氣歪了,罵道:“媽了個巴子!就你們六班顯派?老子口令還沒下,你們就突嚕完了!”嘴上這麼說,區隊長心裡其實很開心,他嚴加訓練的學員們,打靶打得都很不錯。 打靶歸來,晚上,立青和范希亮到軍校圍牆外的鐵絲網輪哨。 立青說:“白天的打靶真他媽過癮,你不知道,老范,當了一星期的肉條令,都快憋死我了。是呀,咱黃埔是新型軍校,可有人還是習慣舊軍閥一套,要都這樣,我還不如在家跟我爹學呢!” 范希亮笑笑:“別計較,區隊長人不壞!” “老范,多虧你,六班有你戳著,別的班同學都羨慕死了。”立青對范希亮的感激和敬佩之情溢於言表。 范希亮自謙:“別這麼說,黃埔的兵員素質好,一個個人精似的,給點亮,就發光。” 立青想到一個問題:“老范,你說七個月,能學得完?” 范希亮說:“黃埔用的是速成法,頭一個月就讓你放槍,熟練射擊、瞄準、裝退子彈、用刺刀,這在舊軍隊裡不能想像。蘇聯顧問們把在十月革命時期武裝工人的那一套搬咱黃埔來了。好處是,明天有事,拉出去就能打。” 立青:“你可是做過旅長的,這一套對你是不是特乏味?” 范希亮:“挺受啟發的。” 立青:“哦?” 范希亮:“古代戰爭,培養一名馬上弓弩手,需要三年。” 立青:“為什麼?” 范希亮:“那是力氣活兒,又需要高度技巧,你得在飛奔的馬上把箭射到一百五十米以外去,還得要有準確殺傷力。” 立青:“那倒是。” 范希亮:“可現在用的是步槍,標準化大量生產,使用也簡單,男女老幼都能輕鬆掌握,參與戰爭的人員不再需要那麼專業的要求。” 立青:“還真是這樣。” 范希亮:“所以,戰爭到了今天,取勝之道就變得明了了,誰能爭取到最廣大的民眾,誰就能取得最後勝利。” 立青一邊聽一邊點頭。 范希亮:“至於動員民眾的能力,共產黨實在是要優於國民黨,這方面,共產黨是大師,國民黨是學生。” 立青:“這很重要嗎?” 范希亮:“決定最後的勝負,你說重要不重要。所以才有兩黨合作,所以才有今天的黃埔。別管喜歡不喜歡,你都得向人家共產黨學習。” 輪到上理論課了,大家坐得筆挺,等候教官進來。瞿恩教官夾講義走進課堂。 “起立!” 一聲口令,軍官生們齊刷刷地起立立正。瞿恩回以軍禮,輕聲道,“坐下。”又是齊刷刷的聲響。 看著大家平靜的面孔和期待的眼神,瞿恩說道,“今天,我要講授的,是作戰期間革命軍對民眾實行的宣傳動員。”立青目光灼灼地看過來。 瞿恩接著說:“我們知道,戰爭的偉力,及其最深厚的根源,存在於民眾之中。只有動員起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才能確保戰爭的最後勝利……”立青想到了放哨時老范說的話,與范希亮默契地交換了眼神。 瞿恩安排大家都來講演。三人一組,一個人擔任演講,一個人擔任會議主持,剩下的那個練習會議記錄,再相互輪換。他告訴軍官生們就當面對著萬千民眾,看看他們打算說什麼,用什麼來打動民心。 轟的一聲,軍官生們活躍了起來,個個興趣盎然,紛紛討論起來。 教室外,閃過了立仁和楚材的身影,兩人走到一個角落,立仁悄聲說:“從周世農言談話語中,我能感覺到,他們就快行動了,從澳門請來的職業殺手已經到位。” 楚材摸摸下巴:“問題是,針對誰?目標是何人?” 立仁搖搖頭:“周世農沒說。” 楚材:“他讓你進一步接近我?” 立仁:“是的,他希望通過你,能了解校長的一舉一動。” 楚材冷笑:“胡漢民是在找死呢!” 立仁:“他們是要針對校長?” 楚材:“問題複雜也就複雜在這裡,他胡漢民的政敵可不止校長一人,細數起來,排在第一位的,應該是廖仲愷。” 立仁:“廖仲愷?” 楚材:“汪精衛也算一個,可論能力聲望,廖都在汪之上,整個國民政府的錢袋子都纏在廖的腰上,廖實際上總攬政府事務,光是取消防地稅收就不知得罪了多少地方軍首腦,何況廖是黨內最為親共的左派,理論上就是胡漢民的死敵。” 立仁點點頭:“我多少明白一點了,果然是要爭頭一把交椅。” 楚材:“你剛剛說,粵軍第四軍的人也和他們攪到了一起?” 立仁:“我偶然撞上了,他們在和胡漢民的弟弟開會。” 楚材拍拍立仁肩膀:“這個細節太重要了。對於校長來說,許崇智的威脅遠比胡漢民要大,畢竟整個粵軍掌握在他許老總的手上。” 立仁:“如果胡漢民真的和許崇智的粵軍聯起手來,會怎麼樣?” 楚材:“所以,立仁,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校長要把根本立足於黃埔之上了吧,沒有一支值得信賴的不世之軍,你能做什麼?什麼也做不了。” 立仁完全明白楚材的意思,正說著,從不遠的課堂里傳來了黃埔軍官生們的演講練習聲。 立青的聲音格外嘹亮,他聲情並茂地喊著:“同胞們:我們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的軍隊來了!請記住我們的裝束——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們的裝束:頸係紅巾,軍裝整齊,衣領是翻領。你們可要認清楚了!” 吳融打斷他:“哎哎,我說立青同學,你是在作政治演講,你扯什麼軍裝。” 立青朝他點點頭,“這個問題提得好。同胞們,黃埔的軍服是獨一無二的,你們一定要把我們和那些舊軍隊區別開來!軍服是什麼?軍服也是一種武器。你們就記住,我們不僅在外裝上與軍閥部隊不同,我們的宗旨也截然不同。” “我們的宗旨是什麼?我們是保護人民的,決不和反動軍閥一樣抽捐收稅,也不和其他軍隊一樣騷擾人民。我們是打軍閥,除奸賊,光明正大的軍隊;是保人民,安地方,公正和平的軍隊……”立青激情澎湃的聲音在教室迴響,傳到立仁耳朵裡,並遠遠地傳到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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