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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江奇涛 10784 2018-03-19
火車在一陣長鳴後,緩緩停下,一位打扮精緻的女士從尾車走了下來,正是立華,她負責把一批在上海定制的軍服運送過來。 立仁帶著幾名黃埔軍官已等候多時,見到立仁,立華詫異:“立仁?” 立仁行了個軍禮:“黃埔軍校校務部參謀楊立仁奉命接收被服裝具。”言辭很官方。 立華趕緊把各類裝具打開給立仁過目,有士兵膠靴,軍官用的武裝帶,還有校級軍官的毛料冬裝,都是一等一的料子。立仁回頭對一軍官說:“叫軍官生們過來。”由范希亮帶領的六班跑步過來,立華一眼看到隊伍中的立青,有些激動,立仁一把按住立華,讓她裝作不認識立青的樣子,免得他尷尬。 立青也看到姐姐,並掩飾起內心的激動。立青戴上軍帽,佩上武裝帶,登上皮靴,很漠然的樣子,他在來之前就听區隊長說到此次任務會見到立仁,想到自己是受立仁指揮,就絲毫沒有快樂可言。

謝雨時盯著立青從上到下打量,對著立青胸口擂了一拳:“立青,很合身啊,像是為你做的!” 立青說:“不怎麼樣,跟她娘唱戲似的!再說,這是校官服,能混上這一身,至少也得是區隊長啦。” 立青的頑劣勁兒真是到哪都改不了,立仁拿這個弟弟徹底沒轍,立華聽到,也笑了起來。立華把清單給立仁:“這是清單,不過得楚少爺簽字。” 立仁:“楚秘書?哦,我代表他,我代表他。楚材太忙……”說完就龍飛鳳舞地簽起來。 立華笑著說:“我說你怎麼平步青雲呢,原來是搭了楚少爺的車。” 立仁也將了立華一軍:“立華,你們女人搭車恐怕更方便吧,甭管哪黨哪派,什麼人能抗拒你這樣的微笑。” 立華:“這可不像做哥哥的說話。” 立仁掉臉:“告訴軍官生們,抓緊裝卸,今晚之前返回校內。”

“是……” 立華朝立青走過去。 立青別轉臉忙於搬運。忙碌的軍官生們。 立華改變主意,拎包出站而去。 立華又開始了黨部婦女部的工作,跟瞿霞裝訂文件時,瞿霞一邊幹活一邊說:“你那個弟弟挺有意思的,我媽可喜歡了!” 立華:“頑皮得很。真得好好謝謝你們,你還替他補了三天的課。” 瞿霞:“嗨,一家人就別說兩家話了。要不晚上來家吃雲吞?我媽嘴上成天惦記著你,還有我哥哥,總向我打聽你,說你這個特派員怎麼當的,沒完沒了地出差。” 立華淡淡一笑:“上海那地面也是太大,不好弄。” 瞿霞:“那就這麼說定了,今晚我哥在家。” 外間傳來人聲:“楊秘書!” 立華“哎”了一聲。 “董秘書長讓你把打印文件趕緊送過去!”

立華:“知道了!” 瞿霞:“也真是,軍委會的文件偏拿咱婦女部打印。” 立華拿好了文件,走了出去。 董建昌正在和屬下談論蘇俄顧問團把蔣介石任意送錢給自己部下的事捅到汪精衛那裡,立華敲門,董建昌將欣喜壓抑於心,說:“哎呀,又勞駕你們婦女部打印了,請進請進,楊小姐。” 屬下退去,董建昌接過立華手中的文件,有意提高嗓音:“喲,楊小姐,文件格式弄錯了嗎,來來來,我給你再講講!”遂關上門。 立華冷笑一聲:“你還真會演戲!” 董建昌順手將文件扔桌子上,張開雙臂,立華欲躲閃,卻已經被董建昌摟住,只見一張飢渴的嘴唇靠了過來。立華別轉了臉:“這樣有什麼意思?你覺得呢?” 董建昌討了個沒趣,鬆開手來:“那你覺得怎樣才有意思?難道非要我給你下跪?”

立華嚴厲地說:“到此為止吧,建昌,分開的這段時間,我已經想透了,我不想再牽累你了,這麼大的官,連一點尊嚴都沒了,我們不能這麼下去!”立華手往辦公桌信件處一指:“看到我寄給你的鑰匙了嗎?” 董建昌回身看去,立華乘機拉開門,走了出去。董建昌急忙在信堆裡翻找,終於取出一個牛皮信封,撕開來,一把鑰匙掉落出來。 立華心事重重地回辦公室,驀然,她看見一個陌生人正在一道門外,透過鑰匙眼往裡窺探,聽見腳步聲,那人慌忙抬身,迎面走來。 立華與其擦肩而過,此人右頰上有一顆痦子。 立華一進門就對瞿霞說:“奇怪,咱黨部裡哪來的不三不四的人?” 瞿霞沒領會,對她說:“你可回來了,廖夫人馬上要去慰問沙基慘案負傷的婦女,讓我們一塊兒去醫院,走吧,走吧,夫人等在樓下呢!”

周世農獨自坐在汽車後座,壓低的帽簷下目光警覺,副駕駛的門被拉開,立仁閃身進來,司機識相地下車。 周世農很關切楚材願不願意和胡漢民合作,立仁明白地告訴週,楚材是蔣介石的秘書,前程無量,顯然不會和胡合作。周世農很失望。 立仁:“我看對楚材這種人,得放長線了,不能急。再說,他暫時用不上,不還有我嗎,你就說,要我幫什麼忙吧?” 周世農譏諷地:“就你?立仁,你那兩下子,在醴陵三省巡閱使的宴會前,就讓我看透了。像你這樣的酸文人,練練嘴還成,動刀動槍的事,哼,指望得上嗎?” 周世農似乎太小看立仁了,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一步一步落入立仁的陷阱。 立仁:“你們要對誰動刀動槍?” 周世農:“誰擋道,動誰!”

誰擋道?擋誰的道? 楚材和立仁默默相對,百思不得其解。楚材覺得,周世農的話多少會關係到蔣介石的安全。 立仁:“校長座車不必那麼招搖。” 楚材:“什麼意思?” 立仁:“他的專車前總掛麵青天白日之旗,太容易為人辨認!” 楚材點點頭,又說:“剛剛得到的消息,有人也給廖仲愷寄去了兩粒子彈。” 立仁:“死亡恐嚇?” 楚材:“是這意思!” 立仁:“那得提醒廖公防範文華堂的人。” 楚材神情微妙:“怎麼提醒?這不是挑撥嗎?廖公會以為咱們在對他威脅呢!” 立華儀態萬方地出現在瞿恩家,想讓瞿恩給立青捎些東西,兩人再度相見,彼此相互注目,神情含蓄微妙,似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 瞿恩匆匆吃了幾口,就要去特委開會,立華跟著要走,瞿霞也去開會了,瞿母嚷嚷:“走走走,你倆一道走吧,我晚上還有書要讀呢,列寧的《國家與革命》,都讀了半個月了,還沒看完呢。”

瞿恩隨手攔了一輛黃包車,自己先坐上,又對立華:“你也上來吧,先送你!”立華猶豫了一下,還是與瞿恩並排坐上去了。 “去花園街十七號。” 黃包車車夫拖著兩人奔跑起來。馬路對面也有人上了黃包車,調過頭,尾隨而來,瞿恩自然地把手臂搭在立華肩膀上,立華微微一顫。 瞿恩低語:“別回頭,有尾巴跟著我們呢!” 立華:“尾巴?” 瞿恩:“人家近來有好奇心了,你有什麼辦法。” 立華:“都什麼人?” 瞿恩:“幾個爛人,他們身後是誰,就很難說了。” 立華:“這才走幾天,廣州怎麼就成了這樣。我們中央黨部那邊也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 瞿恩:“是嗎?我聽說連廖先生都收到死亡警告了?” 這件事,立華也聽廖夫人說過,信袋裡一個字沒寫,只有兩顆簇新的子彈。瞿恩分析,孫中山去世,原來的政治平衡被打破,開始有人對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發難。

黃包車夫的兩腳交替飛奔,車輪閃閃地反射著街面上的霓虹燈,不遠處,另一輛黃包車保持距離,跟在後邊。 立華:“我到了,就前面那幢樓。” 瞿恩:“一會兒,我和你一塊下車,你幫我甩掉後面的尾巴。” 立華:“你乾脆先到我那去吧!” 瞿恩:“也好,反正不能把尾巴帶到開會地點。” 黃包車在臨街的樓前停下了,尾隨的黃包車在近前停下了,坐在車上的盯梢默默看著瞿恩和立華挽手說笑著走進樓去,坐車的盯梢對拉車的盯梢說:“這個大共產黨,也泡上女人了。” “也對,共產共妻嗎!”拉車的說完,兩人猥褻地笑了。 立華小心地打開門,正要開燈,瞿恩攔住她:“別開燈,要不,人家弄清楚了位置,今後找你的麻煩。” 立華卻說:“不用,真讓他們惦記上了,你也躲不了!”

燈隨即亮了。 立華:“這樣是對的,看見燈,他們就放心了,以為掌握住你了,讓他們寬心地等在下面。你要是急著走,一會兒我領你從對面水房翻下去。” 瞿恩笑了:“你怎麼不是我們的人呀,我們就缺一個你這樣的交通員。” 立華:“見外了吧,還你們我們,我看目前兩黨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不知道,廖夫人對你妹妹評價可高了。” 瞿恩:“都你這樣就好了。中國有句老話:身懷利器,殺心頓起。” 立華:“什麼意思,誰殺心頓起?” 瞿恩:“你得問,誰'身懷利器'了?” 立華思忖。 瞿恩:“蔣介石身懷利器,他手上攥著黃埔,還有黨軍第一軍;許崇智身懷利器,手上有粵軍的幾萬人槍;有消息說,胡漢民也在搜羅'利器'。可共產黨有什麼呢?除了政治主張,就只有工會、農會、婦女會,說白了,也就是人氣。”

立華:“倒還真是這樣。” 瞿恩:“你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最不可靠?不是利器,而是人心。原因是它充滿了不可捉摸的可變性。所以我們幫助國民黨在黃埔建立黨的製度,以黨來領導武裝,防止武裝的私人化,防止身懷利器的人獨斷專行。” 立華:“真深奧。” 瞿恩:“是呀,對你這樣的女孩子是深奧了點兒,但關係到整個國民革命軍的成敗。你說的水房在哪兒?” 立華:“你要走?” 瞿恩:“今晚的會議很重要。” 立華扯下自己的床單。 瞿恩奇怪:“這是乾什麼?” 立華:“那窗口離地面老高一截子呢,別摔著你!” 瞿恩:“我來。” 立華:“幫我扯著。” 立華掙力嗤啦撕開床單,人一趔趄,兩人撞到一起,鼻息的溫熱噴到了雙方臉上,兩人愣愣地看著對方,很快,拘束卻默契地分開,合力將撕開的床單擰成繩子。 立仁和楚材之前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這一天,蔣介石飄著青天白日旗的黑色轎車行駛到某公路,即被早就埋伏在周圍的粵軍官兵打得稀里嘩啦,車上的警衛奮力推開車門朝粵軍開槍還擊,但很快就被打倒,現場頓時一片血泊。 消息傳到校長樓,楚材震驚,好在蔣介石當時不在車上,隻死傷了五名衛士,他立即下命令,讓范希亮帶著六班火速接管由粵軍管理的防區,並讓當事粵軍務必即刻調出市區。 “全副武裝,帶足彈藥,對方如果有異動,就給我開火!”楚材對著電話,發出最嚴厲且不容抗拒的命令。 當晚,區隊長和范希亮帶著六班潛伏到粵軍營房外,月光下,圍牆外的野地裡閃出一張張軍官生的臉,他們警覺地持著槍。區隊長看表後轉臉:“范希亮!” “有!”范希亮持槍匍匐而來。 區隊長:“你帶六班摸進去,首先控制住他們的旅長,得手後,給我發信號,整個區隊沖進去,解除他們的武裝。” 范希亮:“明白!” 區隊長:“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開火!” 范希亮:“是!” 范希亮一揮手,整個六班持槍閃出隱蔽處,戰術動作幹練利索,他們相互掩護,交替前行,不時打出彼此默契的手語。 哨兵漫不經心地在營房前來回走動,立青悄悄出現在他身後,他絲毫沒有察覺,立青一個鎖喉,哨兵不能動彈,范希亮用槍抵住他:“告訴我,旅長在哪?” 哨兵倉皇地用手指向不遠處一棟營房,范希亮手一揮,立青等人水銀瀉地般悄然包抄過去,到旅長住處,他們很快各自佔據一個房門,范希亮又一個手勢,幾乎同時,所有的房門被撞開。 兩個軍官正在抽鴉片,他們驚愕地看著舉槍的立青和謝雨時。 立青大吼:“別動!” 一個軍官瞪了他們一眼:“你們什麼人?” 立青:“黃埔學生軍!” 那個軍官大笑:“拿了個大鳥嚇寡婦,學生軍怎麼了,想造反?無法無天?我是粵軍第十一旅旅長!欺侮到我的頭上?” 立青也哈哈大笑:“沒錯,要的就是你,崔旅長!” 另一個房間,穆震方倒鬧個大紅臉拎槍出來,范希亮正過來,穆震方告訴範,裡頭,某軍官正在搞腐化,還是一對二,他比當事人還不好意思。湯慕禹卻用槍直指床上:“不許穿衣服,老實待著,要不閹了你!” 立青和謝雨時也帶著五花大綁的崔旅長過來,崔旅長的嘴裡被立青塞了塊肥皂,范希亮看看他:“哦,還真是崔旅長!崔旅長,立刻下命令,讓你的人全部放下武器,撤離營房,由我們學生軍強制接管!” 崔旅長發出一陣憤怒的嘟囔聲。 立青一拍他腦袋:“聽好沒有?回答得衛生點兒,我可替你打了肥皂!”說罷,把肥皂取了出來。就在同時,一群粵軍持槍衝了過來,范希亮揚手對著空中放了一槍,軍官生們立刻舉槍對準院內。 立青用槍抵住崔旅長的腦袋:“崔旅長,說呀!讓你的人都放下槍!快點!” 崔旅長思忖片刻,大聲喊道:“弟兄們,好漢不吃眼前虧,照他們學生軍的意思,放下槍,撤出營房!今後如何,自有許總司令做主!” 由范希亮率領的六班勝利接管營區。 一個急剎車,周世農大驚,立仁一身便裝擋在車頭,司機識趣地下車,並給立仁打開車門。立仁一上車,就質問:“是你們幹的?” 周世農很無所謂:“那還能是誰?” 立仁憤怒:“太卑鄙了,你們!” 周世農冷笑:“你不是一向奉行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中國問題嗎?葉公好龍了?” 立仁理直氣壯:“那得看對誰!” 周世農慷慨激昂:“還有誰能比他更危險嗎?只短短兩年工夫,就以黃埔軍校為基地,廣結嫡系,招降納叛,一點點把所有可以拿到的權力都拿在手上。一個人贏得太多了,也就沒有朋友了。可不是都在擔心,擔心這個權詐老手操控整個天下。” 立仁:“污衊,完全是污衊。” 周世農已經和立仁很難達成共識,立仁跟隨的是蔣介石身邊的紅人楚材,勢必得幫著老蔣,而周世農卻是胡漢民的人,兩人其實各侍其主,周世農卻仍然很想拉立仁到自己的陣營,只是,立仁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沖動就天真地以為憑一把槍就可以解決掉三省巡閱使的立仁了。 周世農終於說明約見立仁的用意,他說:“我希望你能轉告楚材,冤家易解不易結,只要你們校長到此為止,粵軍將依然保持與黨軍的緊密關係。另外,我們有一份特殊的大禮要送你們校長呢。” 立仁“哼”了一聲:“少來這一套,我們從不做骯髒交易,既然你們已經亮劍,那……我們沒什麼可談的了!” 周世農擺擺手:“不不不,你還沒聽我說完,就會有一份大禮,就在這幾天。” 立仁已經起身,周世農補了一句:“你等著好消息吧,到時,我會再約你的。” 立仁下車一招手,一輛深色的轎車駛過來,立仁也不和周世農打聲招呼,上車離去。周世農露出沮喪的神情。 接管粵軍營區,六班兄弟激動得不得了,大家在大門處修築麻袋工事,還不忘回味那夜的精彩表現,的確也是,連楚材都大夸“不是粵軍太弱,而是黃埔軍官生太強”,這給了這些初入戰場的年輕人莫大鼓勵。 立青還是覺著有些遺憾,他帶了兩個基數的槍彈,結果一槍也沒撈到放。范希亮卻認為,不戰而屈人之兵,上至上也。 吳融不解粵軍為何要向蔣介石的轎車開火,湯慕禹覺得是一幫反革命想造反,吳融還是不能理解。 湯慕禹說:“校長是什麼人?國民革命不可替代的領袖,總理最好的學生,吾等最好的導師,茫茫黑暗中的燈塔,滾滾波濤中的中流砥柱!”竟然越說越陶醉。 穆震方冷笑:“又來個馬屁精。” 這話一出,兩人的戰爭開始了。 湯慕禹:“穆震方,我告訴你,這是革命的大是大非問題,你竟膽敢如此不敬!” 穆震方:“不是不敬,是聽不慣你們孫文學會的人動不動就泛酸!” 湯慕禹:“這是你說的,你們青年軍人聯合會的人我早看穿了,完全是異己分子!” 穆震方:“別扣大帽子,是你說過,真理從來都是**裸的,我聽你說了一大堆虛詞覺著累,當兵的,脫褲子就得見蛋,別那麼虛屌屌的!” 湯慕禹:“你罵人!你罵人!”手已經揪起穆震方的領口。 穆震方:“喲喲喲,還動手呢你,你敢動我?” “吵什麼吵?又來你們的狗屁政治!”范希亮喝道。 所有的目光,包括湯慕禹和穆震方的都注視著范希亮。范希亮指著兩人:“我告訴你們,甭管你是何黨何派哪個協會,在我六班,別給我扯這些!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知道嗎?戰場!戰場上還自己鹐自己?我今天把話擺這兒,課堂上你們怎麼吵我不管,可誰要在戰場上搞分裂,我就操他姥姥!” 湯慕禹和穆震方被震住了,互相看了看,又偷偷瞟了范希亮一眼。 “看什麼看?還不干活?”范希亮又大喝一聲。 兩人又修起工事,其他人也不做聲,之前的喜悅和激動也沒了踪影。立青悄聲問吳融:“這兩傢伙究竟怎麼回事?吃了槍藥了?” 吳融:“咳,你到現在不知道?” 立青奇怪:“知道什麼?” 吳融湊到立青耳邊:“老穆在鐵路那會兒就是武昌的共產黨,進軍校後是咱第五連共產黨小組長、青聯會會員。” “真的?那湯慕禹呢?”吳融說的完全超出立青的想像。 吳融:“人家更牛,是孫文學會的理事,跟一期的胡宗南、賀衷寒都稱兄道弟呢!” 立青:“還有這事?” 吳融:“咳,時髦唄!你要不要也弄個會員噹噹?” “去他媽的,扯那個淡!”立青很不屑地撅了撅嘴,繼續幹活。 休息時,其他人都在營房裡休息,立青一個人守在機槍前,兩眼炯炯放光,范希亮視察營房,看到立青,走過來,遞上一支煙。范希亮關切地問道:“小子,累嗎?” “累什麼,比校園裡快活多了,我算是明白了,這打仗呀跟放大假其實差不多,不用打掃衛生,不用整理內務,不用聽喝!多舒坦的日子!”說完,又深深吸了一口煙。 范希亮:“熬了一夜了就你精神頭還在!” 立青自嘲地笑了笑:“我爹對我有個評價,白天唯願牛打架,夜晚唯願鬼沖天,'唯恐天下不亂'。” 范希亮吐出一個煙圈,抬頭看看天空:“這天下恐怕得亂了。” 立青:“你得著什麼消息了嗎?亂?怎麼亂?誰跟誰亂?” 范希亮盯著立青:“小子,我教你一句。” 立青:“哪一句?” 范希亮:“軍旅之事,以一而成,以二三而敗。” 立青不解:“什麼意思?” 范希亮:“什麼意思?意思大著呢!你說咱們幹嗎要跟粵軍過不去,或者說,他們粵軍幹嗎要跟咱黃埔軍過不去?” 立青:“這還不簡單,咱和他們不是一個司令官!” “可造之才!”范希亮拍了拍立青肩膀,“軍旅之事,不能令出多門,一個司令一把號,各吹各的調,非亂不可。這就叫以一而成,以二三而敗。廣州革命軍司令太多,謀議可資於眾人,可決斷必須歸於一將。你說這一將,應該歸誰呀?” “誰有本事歸誰。”立青脫口而出。 范希亮又一拍立青肩膀:“可造之才!”說著,又看了看天空:“都在使本事呢,要爭的就是這說話算數的'一將'!且得亂呢!” 一輛黑色轎車緩緩行進在馬路上,兩邊踏板上,分別站了四名持短槍的衛士,目光警覺。周世農就隱在不遠處,當轎車從面前經過,他很快走進路邊的銀行,找到一處電話,拿起話筒。 立華懷抱宣傳資料向黨部走來,高跟鞋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她抬眼間無意地看了看四周。往日里,黨部標牌下的武裝衛兵怎麼都不見了?立華犯起嘀咕。當走到走廊,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走過來,那張臉的左頰上有顆痦子,立華已經第二次看到了。兩人擦肩,立華回頭又朝那人看了一眼,那人似乎在等人。 立華失神地撞到門框上,手上的資料嘩啦啦掉到地上。瞿霞一驚,忙過來幫立華撿拾著:“你怎麼了?你跑什麼神啊?” 立華緩緩站起身。瞿霞把散亂的材料抱向桌邊:“都亂了,趕快分分吧,一會兒廖夫人就得來,又該趕不上會議了,都等著呢!” 立華眼神茫然,彷彿自語道:“看見門口的衛兵了嗎?” 瞿霞不解地看著立華,突然,震耳欲聾的槍聲響了。兩人大驚,同時沖向窗戶,只見廖仲愷向前跌倒在台階上,刺客依然沒有放過他,對著他繼續開槍,廖仲愷的四周滿地殷紅,他的隨身衛士也中彈倒在血泊中,落在後面的廖夫人何香凝大驚,衝過來俯身保護廖仲愷,就在她低頭的一瞬間,幾顆子彈擦著她的頭頂飛過。何香凝一邊悲呼:“仲愷!”一面又大聲呼喊:“快些抓人啦!”衛士們此時已開槍還擊,打傷活捉了一個兇手,其他刺客紛紛逃去。往常,中央黨部大門口都有衛兵站崗,可今天卻不見了崗哨,一忽兒,兇手們逃得無影無踪。 瞿霞和立華蒙住了。 消息傳到黃埔校務部,立仁猛然明白過來,周世農之前說的大禮就是指幾分鐘前的刺廖行動。楚材放下電話,告訴立仁,蔣介石要見立仁,要親自聽他匯報文華堂的情況。立仁迷迷糊糊地跟著楚材向校長室走去。 立華幾乎是呆滯地被董建昌帶到他的辦公室,一坐下,就不停地啜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董建昌握住立華的手:“不要對任何人說,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沒看清楚!” 立華停止啜泣,不解地看著董建昌,她想了想,說:“這事奇怪呀,出事前我剛路過大門,沒看見門崗,他們一向都在那裡的,怎麼偏偏出事前不在呢?” 董建昌一怔:“有這樣的事?” 立華點頭:“我心里當時就嘀咕了,門崗哪去了?怎麼全是些陌生人,藏在門柱後,其中的一個,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在黨部內轉悠。” 董建昌:“你還能認出他嗎?” 立華想了想,那個人的面孔又一次浮現在她腦海中:“應該可以。” 董建昌:“那我就跟你說白了,把你看到的一切,全都爛在肚子裡,到我這兒為止,無論誰讓你出來作證,都別理他。這事還沒完,水深得很,你一個女孩子對付不了。” 立華搖頭:“不,廖公是我最愛戴的人,夫人平素對我們像對自己的孩子,這時候他們一定需要幫助!” 董建昌:“別傻了,再好,再愛戴,人死不能複生,可你自己還要繼續生活,別惹殺身之禍,懂不懂?” 立華怔住了:“殺身之禍?誰會殺我?” 董建昌:“所以說,你這個人幼稚呢,太單純,太理想主義!你以為那些人是吃飽了飯沒事幹,跑你大門口來找點樂子?人家有實力、有勢力、有組織、有預謀,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你不是一般的人,你知道嗎?” 立華:“不一般,我哪兒不一般?” 董建昌:“你會把我也牽累進去。” 立華:“把你?” 董建昌:“如果你出來作證,別人定然不相信你沒有背景,他們會上天入地地搜羅你的一切,一旦他們知道你同我的那一層關係,定然會把這一切,當作我的態度,我的立場。” 立華:“原來是這樣。” 董建昌:“目前廣州波詭雲譎,稍有不慎,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我要開會去了,去鮑公館,最高特別會議,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聽我的話,懂嗎?” 董建昌拿起皮包,看了一眼立華,徑自出門而去。 蔣介石以最快的速度成立了“三人特別委員會”調查廖仲愷被刺案,這三人分別是:汪精衛、蔣介石和許崇智。立仁很奇怪許崇智也在三人之內:“這不是荒唐嗎?他怎麼能無事一樣待在核心裡呢?” “畢竟已把胡漢民剔除在外,可以放手查文華堂了。”楚材說著,“哼”了一聲,“挖出文華堂,許崇智能脫得了乾系?我看未必!” 立仁:“那就是說……” 楚材說:“這是最好的開局了,大文章全憑起首,好結局總在後頭。”隨即,他讓立仁去把瞿恩請來,“讓他立即去市內報到,參與廖案調查。” 畢竟牽涉到國民黨內部矛盾,讓共產黨參與調查廖案,以便顯得公正,楚材和立仁不禁佩服起蔣校長的高明來。 瞿恩很快就位,也很快趕到廣州醫院,他要親口審問案發當日唯一一個被抓獲的刺客。這個刺客的左眼已被廖仲愷的衛士打瞎,傷勢也很重,快不行了,瞿恩趕緊給楚材打電話。 電話那頭,楚材說:“真夠麻利的瞿教官!都是些什麼人?你把兇犯的口供名單報給我,現在就報!”說完,興奮地對立仁擠擠眼睛。 瞿恩很嚴肅地說:“現在報是不是草率了一些?畢竟這其中牽涉了一批粵軍將領,兇犯的口供是否可靠,尚不能證實。” 話筒內楚材聲音傳來:“不管!馬上把口供名單報來,校長急等著要用!” 刺客躺在鐵床上,大口大口地吐氣,肢體痙攣,瞿恩深受刺激,他焦急地衝著話筒:“楚秘書,兇犯馬上就要斷氣了,很可能死無對證,所以,我的意見是……” 楚材打斷瞿恩的話:“怎麼搞的,人不還沒死嗎?我說瞿教官,我楚某人一向敬佩你們共產黨嚴謹縝密的行事風格,但是我要說,目前是非常時期,非常之時必以非常之法,把名單報來吧,軍事法庭一幫人都等著名單呢。瞿教官,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呢!” 有個軍官走來向瞿恩示意了一下,很快,那張鐵床推了出去,白布蒙上刺客的遺體。 瞿恩猛地把電話撂到一旁,一把掀開床單,揪起已經斷氣的兇犯,狂怒地:“嘿,你怎麼死了呀,你張嘴說話呀?” 楚材已經從話筒裡聽出瞿恩那邊的情況,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瞿恩鎮定了一下,執起電話:“我明白局面緊急,正因為如此,辦案者就更應慎重。請楚秘書務必轉告校長,此事重大,我需要對兇犯的口供作一些必要的旁證。既然校長如此信任我,我們也不能辜負了,必須坐實了,弄確鑿了,畢竟事關一批人的腦袋,腦袋掉了安不上呀!” 楚材拗不過瞿恩的倔脾氣:“既然……那就請瞿教官抓緊旁證調查,務必不要超過今晚!”說完,楚材“砰”地摜了電話:“這個王八蛋,完全不合作。” 立仁:“就不應該找共產黨來做這事!” 楚材嘆口氣:“不是避嫌嗎?” 立仁:“那他怎麼個答复?” 楚材:“他說他正在尋找旁證。” 立仁:“誰是旁證?” 楚材:“凡是目擊者都可能是旁證。” 立華下班回家,一邊上樓一邊取鑰匙,剛到樓梯口,黑暗中躥出兩人影,向她撲來,她本能地用手上的提包打去,立華揮動提包,倒退到一扇門邊,護住自己。兩名男子咔嚓亮出了手上的匕首。 立華不停地擺手,身體明顯在顫抖:“不要過來!我要喊了!” 男子晃了晃刀子,獰笑:“喊呀!” 立華竭盡全力:“來人啊!”樓內,有房間亮起燈,但沒人出來。 立華:“來人呀,要殺人了!” 兩名男子逼近了,立華拎提包再打,樓下傳來了尖利的剎車聲。 兩名男子一怔,立華乘機又是大喊:“來人啊!” 來者是瞿恩,他聽到求救聲,刷地拔出腰間的手槍,衝入樓內。可當他趕到時,兩名男子已跳窗戶跑了。 瞿恩持槍閃到樓道窗口,窗戶外,兩名男子順牆迅速消失在黑暗中。這時樓道的住戶才開了門,探頭望來:“出啥事了?” 瞿恩攙住立華對住戶說:“沒事了!沒事了!” 立華一屁股坐在床鋪上,仍沒回過神來。 瞿恩感慨地說:“太危險了,你還真勇敢。” 立華無奈地望著瞿恩:“如果不是提包,我已經見廖公去了。包裡正巧裝了塊鋼板,我預備帶回來刻蠟紙的。” 瞿恩果然從包裡找到了鋼板,掂掂鋼板:“宣傳秘書的武器,真不錯,我可以向我們的女孩子推薦。” 瞿恩這一來,幫立華緩和了情緒,立華也笑了,很快,立華又問:“他們想幹什麼?耍流氓?” 瞿恩:“我來告訴你,他們想幹什麼。” 他取出手令,展示在她面前:“這是三人特別委員會的手令,我奉命調查廖案。” 立華:“什麼意思?” 瞿恩:“你是案發現場的目擊者,我聽我妹妹說,你曾經兩次看到了同一兇犯?” 立華想起董建昌之前的關照:“沒想到還真讓我作證。” 瞿恩:“怎麼,你估計到我會找你?” 立華:“不,有人提醒過我,只是沒想到會是你。” 瞿恩:“有人,誰?” 立華:“我不想提他。不值一提。” 瞿恩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照片,攤在床鋪上:“你辨認一下,你兩次見到的那個人,在這裡嗎?” 立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面頰上生了痦子的人,立刻緊張起來:“你怎麼放我床鋪上,拿走!快拿走!” 瞿恩看向立華,疑惑地問:“上面有你見到的那個人?” 立華小聲回答:“那個長了痦子的就是。” 瞿恩挑出一張照片,指了指其中一個人:“是這個?” 立華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快拿開!” 瞿恩點頭,收起照片:“關於這個人,你可以向法庭作證嗎?” 立華:“什麼法庭?” 瞿恩:“廖案特別法庭。” 立華沒說話。 瞿恩:“我必須告訴你,你的證詞非常關鍵,它將間接證明,另一個人的供詞是確鑿的,沒有撒謊。” 立華試探地問:“我必須作證嗎?” 瞿恩:“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剛剛的事已經說明,有人擔心你會開口,你會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 立華:“就因為我看見了照片上的那個人?” 瞿恩:“恐怕不止這個。事發後,你對人說過,中央黨部的武裝警衛當時不知去向。這個說法,會比認出照片更危險,因為武裝警衛是由吳鐵城指揮,此人恰好是廣州市公安局長。” 立華驚駭地:“真的?” 瞿恩:“如果是這樣,那牽涉其中的不只是粵軍將領,不只是文華堂,還有國民政府的警衛軍!” 立華瞪大眼睛:“集體謀殺?” 瞿恩點點頭:“恐怕是這樣。現場的兇手只是其中的幾個,實際上,當天從廖宅到中央黨部這一路上,謀殺的策劃者一共安排了八十餘名殺手,指揮者本人就是粵軍的一名師長。” “這麼浩大的陰謀?”立華簡直不可思議。 瞿恩:“對廖公,他們是必置之於死地而後快。” 立華看向瞿恩:“你希望我做證嗎?” 瞿恩:“我希望你活著,不要再經歷任何危險。” 立華沒有說話,呆坐著。 瞿恩想了想:“收拾東西,這裡不能再往了,跟我走,我給你另外安排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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