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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部日暈月暈

花街往事 路内 43532 2018-03-19
男孩活到十六歲時覺得自己已經不是男孩了,可那時社會上開始把男孩女孩的標準往上提,二十五歲以下的都算,於是他又留在了男孩的行列裡,等待二十五歲的來臨,到那個時候不知道行情會不會又變。 男孩仍住在戴城,幾十年來,這座城市始終沒有廣場,直到九十年代末,嶄新的市政府大樓落成,那是一片空曠的花崗岩地帶,四周攔起圍牆,正面是一個把守森嚴的滾輪柵欄門,遙遠的大樓在空曠地帶的盡頭,一座方正無誤的建築,看不清什麼細節,只有分佈均勻的窗口,黑洞洞的,遠看像碉堡的射擊孔。那片禁止入內的空曠地帶永遠冷清清,既不長草,也沒有半只鴿子。 在他的整個青少年時代,即使是這樣的廣場也不曾目睹過,成天在逼仄的街巷裡走來走去,人們太熱衷於植樹造林,假如有一大片空地,人們一定會按照某種幾何圖形,種上冬青,圍出一塊草地,留下筆直或弧形的小路供人們行走。於是,很大的一塊空地最終也變成了小巷,而草坪是不允許踐踏的。

小時候,姐姐帶男孩去人民公園玩,那地方陰森森的,有幾個草坪和一個四周堆滿假山的池塘,後面還帶一個簡陋的兒童樂園,沿著公園的圍牆種滿高大的喬木,積年的落葉全在腳底下,踩著覺得軟綿綿的像地毯。這是個奇怪的地方,有人爬樹,有人爬到涼亭頂上,都沒人管,只有在草坪中心豎一塊木牌:禁止入內。其實那也不是什麼草皮,根本就是些長得比較順眼的雜草,到了星期天有很多人跨過冬青樹,在草地上坐著,談戀愛,看書,寫生,什麼都有。公園管理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謂法不責眾。過了星期天,禁令起效了。男孩的姐姐曾經被抓到過,由於她口袋裡沒半毛錢,也不打算喊攝影師來解釋問題,於是接受了一種極為特殊的懲罰:他們讓她舉著那塊木牌在草地上站著,站了一個下午。

這種懲罰在男孩看來根本不算什麼,從出生那天起,他就頂著歪頭的名聲,比木牌更可怕的東西。然而姐姐和他不一樣,這是她少女時代最痛心的一次示眾,她活得很成功,不能忍受這種羞辱。到十六歲時,男孩發現姐姐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女人,那年她二十一歲。
那年春天男孩知道自己的姐姐失戀了。得與失都發生在她學校裡,看她那樣子,愛情必然轟轟烈烈,然後像一根燒紅的鐵棍戳進涼水,發出呲的一聲慘叫,事情就結束了。那個誰也沒見過的傢伙據說出國去了,他飛機後面的尾氣大概就是鐵棍最後冒出的一縷青煙。 後面幾天姐姐回到了戴城,躺在里屋一言不發。她上大學的日子,男孩睡里屋,她回來了男孩和攝影師都得睡到吃飯間。家裡就這麼大地方。如此睡了三天,她出來的時候人胖了一圈,其實是腫的。

等到精神稍微好點了,她說:“他去了紐約。” 男孩說薔薇街上的朱常勇,他去了日本,在什麼地方刷盤子,他的老婆蒯紅英正在和瘸子老炳軋姘頭。 他的意思是,只要出國的,就會有感情問題產生。不過姐姐沒聽懂。 “那不是一回事。”她說,“朱常勇是去日本做苦力,那個人是去美國留學。” “反正能出國都是好的。”男孩說,“你想出國嗎?” “能有機會出去當然好,想有什麼好想的?” 攝影師坐在一邊憂心忡忡,偶爾扔過來一聲嘆息。姐姐不愛聽這聲音,問他:“你呢?什麼時候和關文梨結婚?”攝影師覺得那根涼了的鐵棍伸到自己眼前,還有點焦糊味,雖不足以燙人但也可以把人攪得一臉臟兮兮。攝影師只能說:“我暫時不會結婚。”姐姐說:“結吧,你都快五十了。我就算不出國也不想回戴城了,大學畢業我要去深圳。”

男孩說:“那我怎麼辦?爸爸怎麼辦?” “我才不管你們咧,你們喜歡這兒。” 她回到上海以後徹底玩瘋了,跟著同學長途旅行,然後打電話到老鬼子的雜貨店,讓去喊攝影師來接聽,再匯點兒錢給她。不久她到達偉大首都,在那兒拍了一張亂糟糟的照片寄回了薔薇街。她的臉仍然腫著,咧嘴大笑,張牙舞爪,整個人都像是被搶劫過了。攝影師忽然想起,當年她的小姨李紅霞也有過一張照片,北京大北照相館的傑作。不過,相比之下紅霞小姨本人與背景的比例十分恰當,其人也赳赳英姿,不可一世,而顧小妍容貌晦暗,稍嫌模糊,那種傻瓜照相機很容易就把焦點對準到背景的一堆垃圾上去。
一個沒有廣場的城市是可悲的,人都像是在管道裡流來流去,稍不注意,就違反了交通規則。男孩活到十六歲時覺得淒惶焦灼,彷彿搖搖欲墜,彷彿走在薄冰上聽到吱吱嘎嘎的碎裂聲。羅佳已經離他而去,方小兵沉默而哀傷,攝影師日日擔心著關文梨的前夫跑過來一拳打瞎他的眼睛,只有顧小妍振翅高飛,但她這次並不打算帶上歪頭弟弟。初三的畢業會考近在眼前,男孩的選擇,要么考一所馬馬虎虎的高中,要么乾脆念個中專技校,總不能讓自己十六歲就去上班啊。無論是不是歪頭,十六歲都像個門檻,他得跨進去,萬一不幸絆倒了,爬也得爬進去。事情就是這樣。

他一個人在城裡游盪,後來發現自己錯怪了戴城,這裡有廣場,在城北的火車站。他很少涉足此地以至於竟忽略了它的存在,當然,它似是而非,基本上只能稱為一個大集市,這樣的廣場並不愜意,甚至可以說是卑微。在這塊佔地十畝的水泥地上,用細麻繩攔起的行走通道,破碎的地面,形形色色的人們拎著旅行袋匆忙趕路。盲流們聚集在走廊下面,鋪開他們的編織袋,坐著,躺著,散發著酸腐的氣味。有四根高達十米的路燈豎在廣場中央,頂部做成飛碟的形狀,三十二個高能射燈在夜裡照得地面一片慘白,底下的人都像是鬼片裡出來的。這裡還有花壇和雕塑,花壇仍舊是冬青樹,圍著階梯狀隆起的盆栽植物,一串紅,菊花,貓臉花,視季節而定,國慶節它們還會拼成五角星或者是紅旗的圖案;雕塑則是一座佈滿灰塵終年不變的不銹鋼赤裸人體,在一個禁止進入的花壇深處,足有三米高的健碩男性,夾緊雙腿抬起雙臂,陰部擋著一片不銹鋼樹葉,不知道是盤古呢還是亞當。

終年綁著紅臂章的老太婆逡巡在廣場的每個角落,她們面容近似,衣著近似,每一張罰款單上都印著“五元”,無論吐痰還是扔垃圾都這個價格,罵人打架不歸她們管。她們意志堅定,絕不放走一個違章分子,同時也坦然面對一切辱罵。這微小的執法權簡直是她們的要塞,攻不破,也休想讓她們投降。男孩曾經看見老太婆追著一個中年婦女,糾纏了半個小時,要到了五塊錢的罰款,然後被這個中年婦女追著罵了半個小時的“老逼”,她毅然決然充耳不聞地走向了下一個吐痰的人。 姐姐說,所有城市的火車站廣場都是這個樣子,有些更糟糕,連不銹鋼男人都沒有,你必須穿過骯髒的廣場,坐上骯髒的火車,才能去另一個城市,迎接你的仍然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老太婆,幾乎沒什麼差別。那根本不是什麼廣場。真正的廣場,儘管人滿為患,仍讓她感到愜意,陽光直直地照在硬地上,沒有任何陰影,你可以往四面八方走,甚至走出很遠很遠時,發現自己仍在廣場之內。

但他忽然愛上了這個地方,在最無聊的夜裡,他騎車來到火車站廣場,四個飛碟正騰空而起,逆光望去,星辰失色。他為什麼會在十六歲那年迷戀於此?大概是因為它的寬闊無度,與城裡景色截然不同的風貌。但那種亂糟糟的場面,混跡在旅客、小販、司機和旅館拉客女之間,並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他很快又會厭倦,看著四個飛碟,吹一會兒風,回家去睡覺。 有一天他在廣場上看到個乞丐,腿爛了,斜倚在飛碟路燈下,傷口流膿,紫脹發黑。照男孩的理解,這條腿是肯定要鋸掉了,但他安然地躺著,面前一個搪瓷碗裡放著幾張鈔票。以前的乞丐都不是這樣的,他們只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但絕無一條可怕的爛腿。男孩心想,這到底是爛腿還是道具呢?抱著這樣的懷疑,沒有人敢走過去摸一下。

男孩坐著,他像是廣場的神經,努力為它感知著變化中的一切。世界像一鍋水,煮啊煮啊,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忽然之間就沸騰了。所有的事情都像是突發事件,那四個飛碟上的燈,有一天忽然掉了一個下來。十米高空墜下一個臉盆大的燈正砸在乞丐的爛腿上,他一點也不疼,但簡直害怕死了,警察把他抬上擔架的時候,他一直在大喊:“這是我吃飯的腿!” 無數個盲流越過男孩的身子,走向他們要去的地方。那年春天他站在火車站的宣傳欄前面,看到很多照片,全都是關於火災的,有人把汽油帶上了火車,有人帶油漆,有人居然帶雷管。它們燃燒或爆炸成為了宣傳欄上的照片,燒得焦黑的人體,半焦黑的,或者火功恰到好處的。總之都是燒烤人體。這個宣傳欄告訴他,沒事別坐火車,盲流太多,出了事情想跑掉沒那麼容易,到處都堵著呢。

某一天黃昏,幾個戴城大學的學生來到了廣場上,他們看上去很熱,坐在飛碟路燈下面說話。男孩提醒他們,不久前這裡剛出過事,最好去安全一點的地方待著。一個女大學生很有禮貌地對他表示了謝意,但另外幾個則毫不理會,他們對著他的歪頭髮笑。男孩冷眼看著他們,是的,同一個地方兩次掉下燈,把人砸中的機率很小,讓他們發笑吧。一個大學生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粉筆,在粗壯的燈桿上寫了一首詩,然後他們鑽進了檢票口,女大學生還回過頭來對男孩說了聲再見。她很像姐姐。男孩覺得那列火車是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感覺像是一個做串了的夢,真是太奇怪了。 後來臨近中考,他中止了火車站的徘徊,回到薔薇街。街上很熱鬧,電線桿子上貼了很多紅紅綠綠的紙,上面用毛筆字寫了詩,那字顏筋柳骨,斷不是常人所為。著名的天才畫家方小兵路過,一時興起,在空白處添了幾筆,有些是荷花,有些是楊柳,有些是葡萄。空白處很小,但小兵在彩蛋的方寸之地已經練出了真功夫,眾人一起品鑑,說他完全可以和唐伯虎媲美。後來街道主任鮑翠芬來查,帶著人撕畫,方小兵痛惜不已,跑出去揪著鮑主任,拼命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此乃方某人大作,撕不得。鮑主任給了他一個耳光,說:“你想死也找個好地方去。”

十六歲那年,男孩在薔薇街上看見過日暈,五月略顯單調的天幕上有一個黃色的太陽,太陽之外有一圈紫色的光環。他看得頭暈眼花。攝影師說,這是一種自然現象,風景照裡面常有的,照片拍得好的話可以刊登在攝影雜誌上。方屠戶嘆息說:“這東西不吉利,大概豬肉又要漲價了。” 攝影師去了一趟上海,姐姐被拎了回來。男孩發現她把長發剪掉了,變成一個游泳頭。這是當時很流行的髮型,也便宜了理髮師,基本就是個男式頭。男孩已經到了懂得欣賞女性美的年齡,他看了半天說:“頭髮真難看。”姐姐拿出一盒磁帶,指著上面一個女歌星說:“看,這個女人叫西尼德·奧康納,她剃了個光頭,而且,她一直是光頭。”男孩問她為什麼要剃光頭,姐姐說:“因為那種叛逆的勇氣。”男孩心想,成績不好的孩子才叛逆,這個詞跟你渾身沒有關係嘛。 那時男孩在復習功課,迎接升學考試。男孩看見這個最頭疼,不但要比成績,還要體檢。他去體檢的時候,正好二十二中的畢業生也在那兒,一夥女孩對著他狂笑。但他沒有在人群中找到那個叫羅佳的。 在他十六歲時至少有一個好消息——他的歪頭病沒法治,但似乎也不會惡化,它指向十一點整的方向,在所有的斜頸症之中,這算不上什麼。男孩有一次出門被一個同樣的歪頭打了一頓,那傢伙歪得太厲害(幾乎九點整),他以為男孩在學他。打完了以後才發現是同類,他不但不道歉,還有點妒忌,說男孩這種樣子應該可以偽裝成正常人嘛。 姐姐回到家裡發現他的功課很差,尤其數學,只要涉及解析幾何他一概不會做。為了讓歪頭能有個好前途,她不得不待在家裡幫他補課。這耽誤了她的時間,日日嘲笑他是個笨蛋:平時都乾嗎去了,也像爸爸一樣不務正業吧?男孩說:“平時叛逆去了。”姐姐說這個詞你倒學得挺快的,但你沒什麼資本叛逆,好好搞懂你的解析幾何吧。男孩就說:“像你們這種正常人,非要把自己的頭髮剃了,把好好的東西弄殘了,才能像個叛逆。我什麼都不做,站大街上就是人類叛逆。”姐姐聽了有點傷感,說:“聽說有個女同學陪你和方小兵玩?”男孩沮喪地說:“她二十二中的,已經不跟我玩了。”姐姐說:“看來還挺善變的嘛。”男孩說那個叫羅佳的女孩曾經見過姐姐,她來照相館拍過照,那會兒羅佳還是個小學生,然而記性糟糕的姐姐已經完全忘記這件事了。 到了六月末,中考已經結束了,男孩哪兒都去不了,姐姐也是,兩個人只能守在照相館裡,幫攝影師打雜。照例七月裡都會有洪澇,這一年卻很乾燥,太陽一直照著,街道新鋪了一層柏油,原先凹凸不平的鋪路石全都撬掉,兩邊的梔子花也都拔了,街道顯得寬而平整,自行車經過不再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這下安靜了很多。 五年來攝影師一直靠著這個小店維持生計,他幹得不錯,至少混成了街區的名人。不過這一年來求他教跳舞的人越來越少,因為該學舞的都學會了,不想學舞的都在家裡叉麻將。攝影師的固定舞伴仍是關文梨,他們出雙入對,非常醒目。對於這個已經過時的歷史大破鞋,人們根本懶得猜測她何時與攝影師結婚。很少有人知道給攝影師開了瓢的正是她的前夫,那個人目前就住在薔薇街附近,每隔一段時間,他會打電話給攝影師,讓他送點錢過去。 姐姐回到戴城以後,偶爾會去找那個追求她的威特兒,那會兒人們不再喊他勉子,他從外賓招待所辭職出來,去了波頓大酒店做門童。他有一個新的綽號叫“拉門先生”,這份職業比端咖啡辛苦,也更有前途。波頓大酒店有二十多層高,戴城最新的涉外賓館,他在這裡掙很多外快,每天從人手裡搶過各色箱包,然後微笑著對這些人說,威爾康姆,阿里阿多,雷猴,踢不死。他去火車站接攝影師和姐姐,拎著行李回到家,放下行李不由自主朝他們伸出了手,結果被嘲笑了一個禮拜。 他曾經答應過姐姐,要開一家舞廳,這個諾言對記性糟糕的姐姐來說如同罡風吹散了白雲,早就忘得一干二淨,但他仍牢牢地記著。他一生的理想就是能做個老闆,然後把那個大洋馬顧小妍娶回家。有一度他聽說她談戀愛了,覺得很沮喪,但她的愛情竟比他的低潮期還短暫,於是他又恢復了以往的信念。 無聊而平淡的六月過去了,這條街更安靜,狂風與驚濤離這兒非常遙遠,沒有人聽到遙遠的地方火車的汽笛聲,沒有人企圖離開,沒有人多說一句話。
七月的最後一天,那個叫牛蒡的詩人出現在街口,陽光炙烤著柏油路面,那兒嗞嗞冒油,散發出瀝青的焦糊味。牛蒡佝僂著身體,右手反扣旅行袋的拎把,將其甩在肩膀後面,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烏七八糟的長發被汗水裹著猶如一團泥漿,他的臉上還有兩塊明顯的淤傷。街道主任鮑翠芬迎面撞上了他,她警覺地用普通話問:“找誰的?”牛蒡十分疲憊,低著頭用普通話回答:“蘇華照相館。”鮑主任說:“往裡走就是。”牛蒡指著牆上的美術字:蘇華照相館,向內20米,沖印彩擴藝術照。字好久沒刷過,有點褪色了。他點頭說:“我已經看見了。” 他很快走進來,對櫃檯上的攝影師說:“找顧小妍。”攝影師問:“你是誰?”牛蒡拽過一支圓珠筆,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攝影師沒看明白,這種野生植物他倒是知道的,但很難和某一個人聯繫起來。牛蒡面露詭異的微笑,說:“我的筆名叫牛蒡。顧小妍答應來火車站接我的,可是她沒來。”攝影師明白牛蒡是筆名之後,感到很生氣,他心想,好端端的干嗎要取這種名字,愛文學也不能這樣天馬行空,他為什麼不叫牛糞!另外,這個戇卵臉上有一種隱蔽的傲慢,他的微笑並非禮貌,僅僅是在告訴他自己:眼前這個中年人,他什麼都搞不明白。攝影師閱人無數,他不一定理解人們的古怪念頭,卻看得懂最細微的表情。他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牛蒡說:“我到處流浪,我是個詩人。” 筆名牛蒡的傢伙,坐了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從遙遠的北方來找姐姐。她從裡面出來,看到他。牛蒡說:“你好,娜佳。”她說:“壞了,我竟然忘記你要來。”然後她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你好,瓦西里。” 坐在一邊的男孩想了起來,他就是多年前和姐姐互通信件的筆友,那個北方人凌雲,很可能還是她初戀的對象,相隔四個寒暑,他們第一次見面了。 姐姐念大學以後交過一些筆友,她有寫信的癖好,又染上了那個年代呼朋喝友的壞習慣。寒暑假時,他們來到戴城,她帶著他們去城裡的名勝古蹟遊覽一番,還會下館子。男孩在旁邊蹭吃,順便長長見識。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學生,並兼有其他的身份,比如青年作家、青年畫家、青年歌手之類,他們通常講普通話(這在八十年代的戴城非常罕見),迷人的風塵僕僕,令人過目難忘。偶爾也有不像話的,曾經有個相貌古怪的詩人,二十五歲已經開始掉頭髮了,非常狂妄地說自己要成為中國的金斯堡,然後就開始調戲姐姐。金斯堡調戲女人嗎?那頓飯吃完了他就去了另一個城市。 男孩見識過這些,覺得它們與自己所處的世界完全不同,在一個固定的、封閉的地方,這些流動的人們,奇奇怪怪的,帶著他們各種各樣的想法,出現並消失,他們最後都去了哪裡? 男孩看著牛蒡,心想這下好了,原配來了。這個比喻會讓姐姐殺了他。
後來姐姐帶牛蒡下館子,把男孩和攝影師留在了照相館裡。男孩對攝影師說:“你別得罪那個人,他就是瓦西里。”攝影師記得,那年為了瓦西里的信,姐姐差點掀了桌子。攝影師說:“她的筆友都是這麼邋遢嗎?”男孩說:“也有不邋遢的,但這個真的特別邋遢,比金斯堡還可怕。”他們都有點擔心,平時有點潔癖的姐姐,跟這個渾身酸臭的傢伙在一起吃飯,吃著吃著會不會打起來。 夜裡,他們在家裡,聽到外面一陣車鈴。開門一看,姐姐坐著三輪車回來了,車上還有一個醉醺醺的牛蒡,像一塊融化了的酒心巧克力。姐姐對男孩說:“出來,幫我把他扛進去。”男孩不樂意了,說:“居然把他帶回來了,難道讓他睡在家裡?”姐姐板著臉說:“正是。” 十二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加上一頓帶酒的晚飯以及三十多度的高溫,沒洗澡的詩人聞起來已經不太像是個人類,家裡洋溢著動物園的氣味。姐姐很噁心地說:“這傢伙以前吹牛說自己能喝半斤白酒的,結果四瓶啤酒就這樣了。”牛蒡進屋子以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肚子,腦袋低垂著夾在膝蓋之間,嘟嘟噥噥,天南海北地罵,不知道罵誰,都是些沒聽說過的名字,後來罵的都是聽說過的,攝影師嚇得趕緊關門。 他太沉了,喝過酒以後更沉,他們抬不起他。家裡本來就很小,沒有更多的舖位給他睡,牛蒡的第一宿是躺在地坪上度過的,給他鋪了一張草蓆,姐姐睡在里屋,三個男的擠在外間。又給了牛蒡一個枕頭,他不喜歡,伸手把旅行袋拽了過來,墊在腦袋下面。攝影師看著他做完一串緩慢而僵硬的動作,說,這種習慣確實是流浪詩人,或者應該叫跑單幫的。 睡下去沒多久,他起來吐了一次,還算清醒,從牆根拉過來一個鉛桶,都盛在裡面了。屋子裡全是酸臭味,他接著睡。攝影師踢了男孩一腳,說:“給他去倒掉。”男孩說:“憑什麼我去啊?”姐姐在里屋說:“讓你去就去!”男孩說:“他媽的!” 後半夜牛蒡又起來喝水,他拉開電燈,攝影師和男孩又給弄醒了。他滿屋子找水,後來去了廚房裡,找到大水缸,用勺子撈起來喝了大概有兩公升,胸口濕淋淋地又回來睡了。攝影師說:“這樣會拉肚子的。”牛蒡不理會,繼續躺下睡,第二天也沒事,看來已經鍛煉出了一個跑單幫的腸胃。 第二天白天,牛蒡保持了長久的呆頭呆腦。這時男孩看清了他的模樣,他的長發全部向後梳,露出一個凸起的額頭,作為一個男人來說,睫毛可能超長了,顯得有點多情,有點迷離。不過他的身形很壯,看胳膊上的肌肉很像是個體力勞動者,這又抵消了他眼中的迷離。男孩知道,姐姐的筆友都飽讀詩書,他們出來時手裡不是捧著小說就是捧著哲學(更拉風的背著吉他),好像是那個年代最基本的裝飾品。然而牛蒡什麼都沒有,他也不愛看書,只是坐在窗口發呆,呆夠了就看電視,對著電視機兩隻眼睛又直了。 現在這個傢伙有三個名字,牛蒡,凌雲,瓦西里。姐姐解釋說,他的真名叫凌雲,筆名牛蒡,花名瓦西里。男孩扳指頭算了算,問她:“你的真名和花名我都知道,有沒有筆名和他配對呢?蒼耳還是豬籠草?”姐姐用北方話罵道:“滾你丫的蛋。” 攝影師問:“他為什麼會有牛蒡這樣的筆名?”姐姐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更古怪的都有呢。”攝影師問:“那麼他發表過什麼作品呢?”姐姐說:“他們自己印點詩刊隨便發發,發表作品這種事情多俗氣啊。” 男孩說:“我記得他比你高一屆,應該還在念大學嘛。” 姐姐瞄了他一樣,說:“你怎麼什麼事情都記得住?”
男孩對牛蒡沒什麼興趣,詩人他見識過,在姐姐的筆友之中。初中時的體育老師也熱愛詩歌,她是女的,有兩條雪白的大長腿,用來打排球是再合適不過了,可她偏偏還寫點詩,比語文老師更文藝。已故母親廠裡有個詩人,他的筆名叫楊馬,在城里赫赫有名,日報副刊上經常可以看到他的名字,然而他本人是一個宣傳科的干事。總而言之,詩人可以是各種各樣的,牛蒡這樣的實屬正常。男孩自己也有一本《朦朧詩選》,姐姐送給他的,那上邊有他畫的各種線條和槓槓,宛如當年姐姐的手抄歌詞本。 對攝影師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攝影師活到快五十歲沒見過一個活的詩人,以為都應該是徐志摩這樣的,或者比較激進些,一九七六年清明節的那種。攝影師特地留在家裡,和呆頭呆腦的詩人聊了幾句,他覺得自己在日報副刊上發表過攝影作品,至少也該有點共同語言。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給牛蒡看,幾張放大了的彩照(風景,肖像,夏天的荷花冬天的雪景,一些搔首弄姿的女性,其中居然有關文梨),詩人呆滯的臉上又露出了詭異的笑容。攝影師很生氣,不再搭理他,收拾收拾回店里幹活去了。 詩很危險,流浪也很危險。男孩彷彿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座城市很小,街道像管道一樣閉塞,這裡的人們從來不談什麼流浪詩人,如果說到詩人肯定認為是文聯辦公室裡某個喝茶看報的——即便是這樣的貨色,他們覺得怪透了。只有男孩,因為看過那本《朦朧詩選》,覺得和詩人的距離很近,但並不親,彷彿他們是一些槍手,已經走到眼前,隨時都可能打爆他的頭。 下午時,姐姐告訴他們:牛蒡要住在家裡。 攝影師十分反感,家裡太小,容不下第四個人。假如能容得下,他也許早就結婚了。攝影師對姐姐提出抗議,她建議他睡到照相館去。攝影師不答應,問:“到底什麼時候讓他走?照相館到了晚上全是蚊子。” “你可以點蚊香。”姐姐說。 “我沒問你怎麼對付蚊子,我問你他什麼時候走。” “還得多住幾天。” “豈有此理。” 那年頭人們出來玩,都是住在親友家裡,只有公費出差的才睡旅館。但是像牛蒡這樣,搭住在異性家裡的,並且超過了兩個晚上的,仍屬罕見。攝影師懷著不滿和猜疑,去雜貨店借了一張鋼絲床,搭在照相館裡。這時牛蒡終於表現了一點點教養,他說:“要不我睡到照相館去吧。”攝影師嚇死了,趕緊表示照相館蚊子太多,不宜招待客人。那地方是他掙錢的唯一陣地,絕不能給牛蒡佔領了。牛蒡又說他不想睡地舖了,能不能和男孩一起睡,男孩強烈地表示拒絕,因為他身上的味道太難聞。攝影師不得不去了方屠戶家,又藉了一張折疊鋼絲床,專門給牛蒡睡。 攝影師招呼牛蒡一起掰開折疊床,牛蒡使勁擴胸,他成功了,攝影師的手指還在接縫處,結果那張床像一把巨型的剪刀在攝影師的右手食指上切開一道傷口,又粗又深,血流如注。他慘叫一聲,把手指抱在胸口,哀怨地看著牛蒡。牛蒡說:“對不起啊叔叔。” 這算是運氣,要是攝影師的手指再往裡挪兩公分,那就會變成一個九指。姐姐一邊罵牛蒡是個笨蛋,一邊給攝影師包紮。牛蒡手足無措地站一邊看著,有點像內疚,也有點像看熱鬧的。男孩說:“食指要是切下來,就沒法做攝影師了。”牛蒡訕訕地說:“用中指應該也能按快門吧?”攝影師聽到這裡忍無可忍,說:“中指?去你丫的中指。” 男孩白天還去照相館,把姐姐留在家裡陪詩人,兩處離得不遠,不必擔心他們孤男寡女出什麼事。即便如此,攝影師還是會讓男孩時不時地回一趟家。自從有了鋼絲床,牛蒡就一直坐在床上,把雙腳擱在床沿,背靠著牆壁。姐姐總是坐在飯桌前面和他說話。他們低聲嘀咕,好像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時也看到牛蒡洗衣服,洗好了,晾在小天井裡,那裡到了夏天有點背陰,但他似乎並不打算把衣褲掛到大街上去。 後來是姐姐告訴他,牛蒡不會待太久,他要去雲南,路費沒有了才搭住在這裡。男孩問姐姐:“你想去雲南嗎?” 姐姐說:“要是攢夠了路費,我為什麼不去呢?” 男孩胸有成竹地說:“你要是去了雲南,拉門先生怎麼辦?” “每回說我要去什麼地方,你都會說,誰誰誰怎麼辦。你說你有沒有出息?”姐姐說,“你居然想做廚子。” 男孩初中畢業時填的志願,一是高中,二是烹飪職校。男孩覺得做廚子也不錯,那會兒發榜了,七門功課加起來四百多分,看樣子不是去普通高中混一張沒前途的文憑,就是去烹飪職校學習掄菜刀和勺子。相比之下還是菜刀和勺子比較實際些,然而姐姐不喜歡身邊都是些第三產業的傻瓜,她覺得詩人比較不錯。 男孩心想,如果你跑了,那不是流浪,有一個現成的詞等著你:私奔。他吃不准姐姐是不是已經愛上牛蒡,她看起來很需要愛情。 雨一直沒下,街上僅剩的幾棵泡桐樹,每到黃昏都曬蔫了,低垂著葉子彷彿那是一些紙片。夏季的街道即使煩悶也不至於死氣沉沉,太陽橫掃一切,總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有一天來了幾個警察,把雜貨店的老闆老鬼子給逮捕了,因為他喝醉了用啤酒瓶砸了一輛無辜的汽車,他當時跑了,可是被旁觀者記下了臉。押走的時候老鬼子的腦袋也像泡桐樹葉一樣低垂著,他老婆嚇死了,把店也關了。薔薇街唯一的公用電話就在櫃檯上,以前有電話打過來,找街上的誰誰,老鬼子都會衝過去喊人出來接電話,自此之後,人們總是隔著鐵門聽到裡面有電話鈴聲,誰也沒法接電話。老鬼子要是知道自己無意中把攝影師給坑了,他或許就不會扔出那個啤酒瓶。那以後發生的事情全都像是見了鬼。 兩個男人是下午一點鐘來到薔薇街的,這是夏季最安靜的時候,該上班的都上班去了,不該上班的都在睡午覺。沒有人知道他們來。兩個男人,一個鼻子是歪的,剃著小平頭,長得孔武有力,另一個比較瘦,左眼睛大,右眼睛小,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的右眼珠是假的。 壯的那個綽號叫強盜,他吃了很多年官司,去年剛出獄。他的前妻就是關文梨,由於她常常出沒在這條街上,附近的人都知道強盜的名聲,但沒見過他,現在終於可以見識見識了。那個獨眼的綽號就叫獨眼,他原先是一所工廠裡的倉管員,十年前他和同廠的關文梨過了過,不料被人告發出來,雙雙開除,然後強盜一拳打爆了他的右眼。後來他去做生意,賠光了本錢。如果讓腦子正常的人猜,這兩個傢伙是怎麼組合在一起的,估計永遠也猜不出來,故曰世事難料,現在他們搭伙來找攝影師的麻煩了。 攝影師正躺在櫃檯後面睡覺,鋼絲床上鋪了一張破爛草蓆,他的雙手安詳地放在胸口,面朝天,很像一個死去的基督徒。不過當他被強盜拽起來的時候,頭髮蓬亂,雙眼發直,這副樣子已經和安詳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打了很多電話,沒有人接。”獨眼說。 “因為老鬼子被公安局逮捕了。”攝影師整了整衣服說。 獨眼說:“你該給店裡裝門電話,這樣我們好直接找到你,你也可以掙點電話費。” “太貴裝不起。”攝影師眼珠轉了轉,看看門外,沒一個人,這下有點放心了。他說:“你怎麼找到店裡來了?說好了不到店裡來找麻煩的嘛。你把那東西放下——” 強盜正在參觀照相館,他像個好奇的孩子,東摸一下西摸一下。獨眼趴在櫃檯上看照片,因為獨了差不多十年的眼,他現在看東西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真要給他一個新的眼珠,他反而不習慣了。 這兩個人現在都窮困潦倒,前面說過,每隔兩三個月他們就來找攝影師,攝影師沒奈何,送點錢過去。起初只有強盜敲詐他,後來又多出來一個獨眼。獨眼對此的解釋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現在你在關文梨那兒最吃香,又是個很有錢的個體戶,不敲你敲誰啊? 照相館裡的東西是不給隨便碰的,獨眼說:“碰碰又不要緊,不會發霉的。你還碰了關文梨呢。”攝影師和這兩個人沒什麼道理可說,更不想耍嘴皮,攝影師說:“你們以後別再來了,我不會再給你們錢了。”獨眼說:“又不經常來,隔好幾個月才找你一次,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攝影師說:“你們這根本就是敲詐勒索。”獨眼說:“因為你有把柄落在我們手裡,如果沒把柄,我們憑什麼敲詐你呢?”攝影師說:“我不跟你廢話了。” 這時強盜走進了攝影室,攝影師急了,那裡面有器材。他從櫃檯裡走出來,打算制止他,不料強盜從門簾後面伸出一條粗壯的胳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拽了進去。攝影師夏天只穿了一件襯衫,為了不讓襯衫撕壞,他只能跟著衣服一起進去了。 強盜一直沒說話,他搬了一把凳子過來,坐下了。他說:“裡面真熱。”說完把汗衫脫了,露出一身肌肉和身上的刺青,左胳膊上有一隻蝙蝠,右胳膊上比較滑稽,一隻大鴨梨。只有知情人才明白大鴨梨是指他的前妻關文梨,可他為什麼不刺一朵梨花呢?攝影師心想,真沒文化。 強盜說:“一次一次地借錢,很煩。”他的聲音雄渾低沉,每說一個字,周圍的空氣都會感覺到振動。沉默了片刻,他又說:“所以一筆錢買斷吧。”攝影師不說話。強盜點了根煙,眼睛都沒抬,抽了一口,說:“一萬。” 攝影師柔聲說:“我拿不出這麼多錢。” 強盜又抽了一口煙,說:“這店值一萬,拿不出一萬就把店給我。” 攝影師說:“店不能給你。” 強盜抽了最後一口煙,他把這根只抽了三口的香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說:“一個星期之後來拿錢。現在你寫欠條。” 攝影師終於感到,有廢話總比沒廢話好些,至少可以拖延時間。這個簡潔有力的強盜,他根本不在聽攝影師說話,每一秒鐘他都若有所思,然後,隨時都能打過來一拳。 那天攝影師的肋骨上挨了五拳,全是強盜打的,獨眼負責數數字。第一拳下去,攝影師就癱了,第二拳之後他忍不住發出慘叫。過路的方大聰看見了,迅速跑到男孩家門口,大喊了一聲:“你爸挨揍了。”姐姐和牛蒡率先跑了過去,強盜還在裡面,獨眼堵著門不讓他們進去。牛蒡掄了一拳,打在獨眼的臉上,他的假眼珠子飛了出去。接著強盜回過身來,從門裡打出一拳,牛蒡閃開了,打回去一拳,兩個人在店門口打了五六個回合,後來牛蒡急了,從壽衣店裡抄了一根尖利的銅燭台要拼命,強盜和獨眼就走了。 攝影師躺在地上,用虛弱的聲音對姐姐說:“沒什麼事,就是沒什麼事,什麼都跟你沒關係。”
攝影師挨揍的事情本來會成為薔薇街的頭號新聞,然而那一天人們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甚至連牛蒡都被眾人忽略。因為,遠在日本的朱常勇回來了。 朱常勇並非像街上人胡說的那樣在日本刷盤子背死人,他是作為勞務輸出東渡去做起重機械安裝的,三年期滿,他攢了一堆日幣回到薔薇街。他成為街上第一個出國的、第一個回國的、最有錢的,目前唯一戴著綠帽子而不自知的,諸多名頭冠之於頂。當他坐著一輛小汽車出現在家門口,從車上卸下來好多日本電器,兩邊全是街坊鄰居,眾人不但向他行注目禮,還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那神色慌張的老婆蒯紅英。朱常勇意氣風發,他伸手招呼大家:“同志們好。”大家都明白,整條街上只有他一個人認為自己是衣錦還鄉。 瘸子老炳就住在白柳巷。屠戶那時經常拿他開玩笑,他對攝影師說:“蒯紅英怎麼說也應該喜歡你嘛,你是單身漢,老炳也是,為什麼你竟然輸給了一個瘸子?”攝影師讓他不要胡說八道,所謂青菜蘿蔔各有所愛,人家瘸子也沒有來勾引你屠戶的老婆嘛。 這條街上軋姘頭的還有好幾個,有時候攝影師也能算進去(雖然喪偶但不肯結婚,還跟歷史破鞋勾勾搭搭),見怪不怪,但兔子專啃窩邊草的,就只有老炳和蒯紅英這一對。那時男孩已經在青春期,男女之事也知道了個大概,他在地攤上買到過專門介紹性知識的雜誌,不是單純的解剖知識,而是連性心理和做愛步驟都解釋得非常清楚的,足以茶餘飯後消遣。他知道沒有性生活的夫妻是很痛苦的,知道女性也有高潮,知道老年人也得一個月有一次什麼的。這類雜誌告訴他,身懷慾望並不可恥,只要你不去害人家,自己摸摸自己也是可以的。在看完雜誌以後,男孩比較同情那些沒有性生活的人,老炳除外,他活該。他當時唯一沒想到的就是:自己爸爸也是個男人,也有這方面的需求。 朱常勇回來的那幾天,老炳消失了,開著他的殘疾人三輪車避風頭去了。那輛車子是天藍色的,後面能坐兩個人,車子的漆水很差,好多地方都生鏽了。天氣好的日子,他會把它開到長途汽車站,天氣不好的日子,長途汽車站沒什麼人,他就在車上插一個雨篷,開到火車站去。他用這車子接人送人,偶爾也宰客。這是他作為瘸子的權利,如果不是瘸子,開著這種車子上街會立刻被警察攔下來。 所以他開著這車子逃走,並不是因為想逃得快點,而是因為這輛車子是他唯一的家當,吃飯的本錢。他家裡沒一樣值錢的東西。 朱常勇完全蒙在鼓裡,沒人敢告訴他。這已經是八十年代末,人們稍微懂了點道理,知道什麼叫“隱私”——其實也不是隱私啦,只是不想那麼快地鬧出人命。那幾天朱常勇向街坊四鄰出示了他從日本帶回來的電器,其中有一台東芝錄像機深受群眾喜愛,於是又回到了差不多十年前的場面,街上的人都舉著凳子到他們家去看錄像,並有人自帶錄像片,錄像片隨時都能放,下午直到深夜他們家都擠滿了人。朱常勇很好客,派煙,安排座位,和眾人聊日本風情,順便說說在日本看到的中國新聞。配上他們家的索尼大彩電,每個人都津津有味。 屠戶特地問朱常勇,接下來打算幹什麼。朱常勇說他馬上就要辭職,他認識一個人倒賣舊服裝的,從外國用集裝箱運進來,再販給中國人。這門生意很發財,他再也不想和機械打交道了。他在日本很苦,每年讓蒯紅英給他寄兩條牡丹牌香煙,他一天抽一根煙,也撿煙屁股給國家抹黑,這麼熬了下來,現在回國了要好好享受一下,每天連抽帶發消耗兩包萬寶路!後來他又告訴屠戶,現在有錢了,打算和蒯紅英生個小孩,再不生就真的晚了。屠戶心想,你要是再晚點回來,說不定已經有小孩了。 有一天不知道哪個缺德的帶了幾本錄像過來,《寡婦村》、《偷情寶貝》、,悲喜劇皆有,一夥男人把女人和小孩都趕了出去,看半天沒有什麼黃色鏡頭,於是就討論起了軋姘頭的事情。朱常勇說,像日本這種國家,女人都不上班的,白天獨自歇在家裡,有的是軋姘頭的時間。於是大家就很同情地看著朱常勇本人,恰好蒯紅英在廚房裡打翻了一個熱水瓶,發出一聲慘叫,大家只能告辭散場,出來以後約定好了,誰要是把這件事告訴朱常勇,誰就一輩子做烏龜戴綠帽子。然後又說,他媽的,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瞞得住呢?
姐姐是從關文梨那儿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非常驚訝。關文梨終於在他們面前流下了眼淚,她說她根本不知道強盜每隔幾個月就來敲詐攝影師,要不是挨了打,可能永遠不知道。姐姐問,為什麼不去報警?關文梨說:“強盜是個脾氣很古怪的人,報警他會殺了你爸爸。”於是一夥人坐在家裡發呆,中間還夾著個不吭聲的牛蒡。 男孩發現關文梨也老了,她四十歲了,過早地長出了一綹白髮,就在她左側太陽穴後面。如果你從那個角度看過去,她真的就像個半衰的婦人。人怎麼會一下子變老呢,甚至是攝影師的探戈也沒能拯救她。 攝影師坐著,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們都別管了。” “打算寫欠條?” “我不會寫欠條的。”攝影師說,“我不會再給他半毛錢。” 姐姐說:“你還有什麼辦法?溜之大吉?你跑不掉,你的店在這條街上。你搞不清楚,他們找你借錢,並不是為了從你這兒搞到錢,根本就是為了羞辱你。你居然也接受了,太可笑了。現在你又出名了。”她喘了口氣,看看攝影師,又看看關文梨,說:“我來作主,你們結婚吧。” 男孩看著那兩張哭喪著的臉,心想,哪有這樣結婚的?簡直就是做喪事。這一切彷彿是有人在搗蛋,夏天果然是很瘋狂的,哪怕你待在家裡不出門呢。 詩人牛蒡還留在家裡沒走。男孩聽到他對姐姐說:“你家裡現在這麼亂,我留下來或許還能幫幫你。”姐姐說:“你少添亂吧。”牛蒡說:“我已經夠亂了,如果你想殺什麼人就跟我說,我替你去殺。”她聽了這話,露出一臉慘笑,然後用手按了按詩人亂蓬蓬的腦袋。姐姐說:“我不殺什麼人。” 於是他們等待著強盜和獨眼再次出現。 在男孩的記憶中,夏季就是一道陰影,必須穿著汗衫露出他的歪脖子,曾經有那麼多無所事事的孩子把他當作怪物來玩弄。夏季就像詩人和流浪一樣都是危險的詞,這年他十六歲,他決定為攝影師做點什麼。 拉門先生在波頓大酒店門口,那個夏天戴城的旅游生意很差,他穿著紅色的製服,戴著水果罐頭一樣的帽子,還有一副白手套,像個儀仗隊的士兵,或者是馬戲團的小丑。賓館裡有冷氣,但他不得不站在門口,接受著外面的熱輻射,汗流浹背,面帶微笑。對此他無怨無悔,因為想攢更多的錢。 那一帶是城市新區,道路寬闊明亮,環衛工人一絲不苟地將其掃得像外國。路旁的樹是新栽的,城市最初的一批高樓在這裡逐漸豎起,裡面全是外貿公司。拉門先生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兩年之內攢夠錢,開一家氣派的舞廳,如果錢不夠他可以去借,然後一邊拉門一邊經營他的舞廳。他想著這件事就像夏天昏了頭的午後,被高溫脅迫著發夢。也有人勸他實際點,他說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實際,時代不同了,人人都想發財,但發財的機會越來越少,市區裡的店面租金都漲到令人咋舌,市場正在淘汰你們這些不敢下海的人,聽說很快就會有股票,你們知道股票嗎?那些外國人都買股票發財。 他站在酒店門口。當時很多人為了開開眼界,都去波頓大酒店門口轉一圈,都看見了他,對著他咧開嘴巴大笑。人們都覺得滑稽,那些走進賓館的人又不缺胳膊少腿,憑什麼要拉門先生給他們開門,給他們提箱子?這在勞動人民看來簡直完全資產階級。拉門先生就對他們笑笑,說:“進來呀,裡面有冷氣。”這些人衝著他搖頭,裡面太豪華了,進去喝杯水都得十塊錢。拉門先生說:“Shit,鄉巴佬。” 他掙錢的方式是別人學不會的,瞄準那些拎著箱包的外國人或是港澳人,紙袋子也在他的目標之列,在別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箱包已經在他手裡了。酒店也有中國人,他不理,因為中國人你就是給他表演拿大頂,都不會有踢不死,中國人沒這習慣。拉門先生說,這不是因為他們窮,而是沒開化,他們剛剛離開一個打砸搶燒的世界,他們來酒店簡直像他娘的避難的。 那頂該死的罐頭帽子,夏天焐得他腦袋發暈,他索性把頭髮都剃光了。光頭拉門先生也是很帥的,每到吃飯的時候,他躲在休息室裡,摘下帽子,從裡面掏出各種各樣的零錢,一邊笑,一邊把錢轉移到自己的更衣箱裡。有時他會覺得很疲倦,坐在凳子上,把光頭靠在更衣箱上,抱著他的帽子,想一會兒那個叫顧小妍的女孩。每一張零錢都是他走向她的一步,更近了,又彷佛更遠了。如果他此時不慎睡著,她就會飄到空中,讓他跑到一個前面空無一人的位置上。
姐姐曾經去找過他,她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里,穿著他送給她的藍色連衣裙,無聊地晃動著膝蓋。拉門先生說他進去換件衣服,過了一會兒他跑出來,露出一個青茬光頭。姐姐心想這也太過分了,比誰頭髮更短嗎?不過總比戴著罐頭帽子好看些,她根本不知道那頂帽子的功用。 她來找他借兩千塊錢。拉門先生給自己點了根煙,費勁地抽了一口,問:“是不是給你新男朋友啊?” “你怎麼知道的呢?” “你弟弟都告訴我了。” 姐姐說:“是啊,是給他的。我找不到人借錢,只能來找你。不過他不是我男朋友。” 拉門先生又高興了,他說:“我只有一千,給你,不用你還了。” 姐姐說:“給一千我還得再找人去借,不高興費事了,兩千塊你拿得出來的,都給我。我會還你的。” 這時拉門先生把香煙擱在煙缸上,站了起來,他盯住一個走進大堂的人,此人懷裡抱著一個袋子。拉門先生友好而敏捷地試圖搶過袋子,此人操著一口粵式普通話氣急敗壞地說:“別搶啦,這是我剛買來的古董,瓷器啦——”拉門先生說:“林先生,我幫你拎上去。”林先生說:“求求你不要幫我拎啦,你都已經下班了啦,我給你小費啦。”就這樣,拉門先生又得到了一張零錢,這次他真的走向了她,得意忘形地伸手摘帽子,發現腦袋上是空的,他就把錢塞進了褲兜。 姐姐說:“就這樣掙錢?” 拉門先生有點不好意思了,說:“我們這兒都這樣掙錢。還有更過分的呢,我有個同事被外國人直接帶走了,做人家男朋友去了。” 姐姐說:“外國女人到中國來找男人?” 拉門先生搖頭說:“那個外國人也是男人。” 姐姐看著他,想起從前,他還在外賓招待所端咖啡的日子,那時他還年輕,當然現在的他依然年輕,但他不會再給她端咖啡了,也不會再吹著口哨穿著花色的夾克衫跟在她身後。他那身製服實在是太像馬戲團,彷彿是心花怒放地甘願承受一種羞辱,再將其轉嫁到一切其他人的頭上。他不自知,他只是一個門童,你給他說什麼詩啊、流浪啊,他都不懂。他只懂錢。錢就是他的夢想。 當初拉門先生還真跟著她去過大學,未經邀請,在裡面晃了幾圈,很快就有一種挫敗感。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拉門先生甚至還跟著她在教室裡上課,他穿得比大學生時髦多了,眼神輕佻,有點犯賤,一看就是來混事的。他在食堂跟著她排隊打飯,後面的女生嘲笑他:“哪兒來的社會青年啊。”人家可能是開玩笑,卻觸到了他的痛腳。後來他自感羞愧,再也不來了,時不時寫個信給她,也是言辭乏味,夾雜著一些錯別字,信紙信封都是賓館裡的。她拒絕回信,於是他只能在寒暑假的時候出現在照相館裡,即便如此,她還是躲著他。 拉門先生不知道她的想法,以前他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後來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覺得世界大同,不應該自卑。其實那會兒姐姐真的覺得,人與人的世界是不同的,大學生和門童是有差距的,這種差距隨著經驗與時間,會不斷地拉開。拉門先生身上有一種奇怪的自信心,覺得自己超前,大學生也好,有錢人也好,其實都不算什麼。如果姐姐說他的夢想只是錢,他一定會眨著眼睛說,我夢想的錢比你所估計的還要多,另外,並不是每個有錢人都會願意給你造一個舞廳的。可是她並不說,他只能認為她就是愛上別人了嘛,這件事很傷腦筋。他現在一文不名,等他做了舞廳老闆就不一樣了。 拉門先生看著她的藍色連衣裙,心裡又歡喜又淒涼。衣服有點舊了,這兩年他沒機會給她買新衣服。他當然不會想到,姐姐這麼打扮純粹是為了順利借到兩千塊。他說:“明天我把錢給你送過去。” “不用,我來拿錢。”姐姐終於有點露怯,生怕他冒冒失失來到薔薇街上,可能會引發一場惡戰。那地方現在已經是硝煙滾滾了。
男孩找到拉門先生是說另一件事。 “我爸爸被強盜打了。” 拉門先生坐在休息室的凳子上,哼著他的歌:“我的好媽媽,下班回到家,勞動了一天多麼辛苦了,媽媽媽媽快坐下,讓我親親你呀,讓我親親你呀……”他從更衣箱裡掏出錢,數了一遍,對其中的大額鈔票凌空一吻。男孩心想這個人真是墮落得不像話,以前還會唱唱“莫妮卡”。男孩說:“強盜打我爸爸了。” 拉門先生這才聽見他的話,說:“報警啊,搶走了多少錢?” “那個強盜不是強盜,他綽號叫強盜。”男孩說,“他是關文梨的前夫。” “啊,就是那個一拳打瞎姘夫眼睛的人。我早就跟你爸爸說過,別惹那個女人,他長得那麼帥,什麼有錢女人找不到啊?前年碧波飯店的女老闆還說要嫁給他呢,現在好了,人家自己養小白臉了。” “那個打瞎了眼睛的獨眼也來揍了我爸爸。”男孩說,“還讓他寫一萬塊的欠條。” “夠亂的,這都什麼事啊。你讓他報警,敲詐勒索罪。” “關文梨說如果報警,強盜會殺了我爸爸。” “也是啊,社會上這種不要命的、破罐破摔的人最討厭。”拉門先生說,“我以前也遇到過這種事。那麼欠條到底寫了沒有?” “沒寫,我爸爸挺住了。” “那一定挨了不少打吧。”拉門先生嘆了口氣,“過兩天我去看看他,打成什麼樣子了?” “肚子上挨了好幾拳。” “那算個屁啊。”拉門先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那一年,我被康樂他們一夥人把鼻樑骨都差點打斷了。不過考慮到咱師傅快五十了,我還是應該去看看他。” 男孩說:“我可不是來找你去安慰他的,我要去和強盜談判,你陪不陪我去?” 拉門先生這才把錢都揣進了口袋,想了想,又掏出一張十元,塞進男孩的褲兜。他坐在凳子上,稍稍仰視著男孩。男孩很瘦弱,雖然也十六歲了,個頭比同齡人矮了半截,他身上的殘疾更不用再多說。拉門先生拍了拍男孩的胳膊說:“你去會吃虧的,我去也是。這種事情不是你該管的。” 男孩說:“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 他甩開拉門先生往外走,聽到後面跟上來的腳步聲,心頭暗喜。拉門先生說:“恭喜你,顧小山,你發育了。” 於是那個晚上他們走到強盜家門口,男孩事先打聽好了,敲開門,裡麵點著一盞燈泡,強盜和獨眼都在燈下,收音機裡播放著評彈,咿咿呀呀地唱著。男孩只說了一句話,獨眼就跳了起來,照著男孩脖子上拍了一巴掌。拉門先生打算勸開獨眼,雙方抵在一起,力量不相上下。強盜走過來照著男孩的臉上打了不輕不重的一拳,他倒在地上。強盜又照著拉門先生的臉上打了很重的三拳,拉門先生被獨眼揪住了,躲不開,挨了三拳之後滿臉是血地逃到了街上。過了一會兒男孩也被扔了出來。裡面的評彈還沒唱完。 拉門先生脫下衣服摀住臉上的傷處,很鎮定地說:“其實就算不打你,你也談不出個什麼名堂,現在知道厲害了吧?我白陪你挨打了。”兩個人一起往回走。男孩忽然覺得心裡透明透明的,挨打顯然是意料中的事,他上門就是來找打,而不是什麼談判。的確如拉門先生所說,談得出什麼名堂?他僅僅是想體驗一下挨打的滋味,攝影師當時所遭受到的羞辱。如果身體條件允許,他也會一拳掄回去,體驗一下什麼叫鬥毆,但他活到十六歲並沒有獲得這種機會,哪怕一次。 拉門先生看了看衣服上的血跡,說:“剛拿走兩千,又打破了相,我最起碼半個月不能上班,再加醫藥費,三千塊錢白掙了。” 男孩後來回想起來,自己這一生中很少有衝出去找碴的激情,體內有一股屬於十六歲的怒火,雖然他殘疾而瘦弱,火仍然存在。不過他確實找錯了對象,他應該找個十二歲的小孩子,而不是強盜。 拉門先生挨打的事情,男孩偷偷告訴了姐姐,姐姐想了想說:“以後別去招惹那個戇卵。”男孩說:“不去了。”姐姐說:“我說的是陳勉,不是強盜。強盜你愛找多少次就找多少次。”男孩說:“你對勉子也太殘酷了。”姐姐說:“你懂個屁,要是不這樣,他哪能死心?”男孩想到了羅佳,說:“你們女的對自己不喜歡的男人都很殘酷,可是這些男人呢,往往都很仗義。你那兩千塊錢還是他借給你的呢。”姐姐說:“我會還給他的。” 牛蒡拿到了那兩千塊,這是一筆巨款,頂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資,足夠他從戴城玩到雲南,再從雲南折返回去玩到黑龍江。流浪就是玩。男孩心想他這下可以走了,然而沒有。他拿到錢時對姐姐說:“這筆錢我恐怕很難還給你了。”姐姐說不要緊。詩人把錢揣進口袋的時候,連數都沒數,也沒有寫任何欠條。 下午姐姐出去了,下起一陣大雨,她可能耽誤在什麼地方。男孩睡了個午覺,起來看見牛蒡坐在鋼絲床上,仍保持著那個姿勢。床就像一塊舢板,他是舢板上的漂流者,而大海又在何處?男孩心中有點惡毒地想,這丫最好是坐著鋼絲床直接漂出去,拉倒。 雨還在下,屋子裡涼爽了,男孩正眼打量牛蒡,他換了個姿勢,有點像打坐。男孩很突兀地問他:“你寫詩嗎?” “有時候寫詩。”牛蒡說。 “你寫什麼詩呢?朦朧詩嗎?”男孩繼續問。 “我不寫朦朧詩。”牛蒡說。 談不下去了,男孩心裡想,他很傲慢,根本不屑於和我說話。在拉門先生身上是絕無此種氣質的,即使是他最看不起的鄉巴佬,也會湊上去和他們聊幾句,向電影裡的首長學習。俗氣歸俗氣,到底還是親切的。過了一會兒牛蒡問他:“你去找過那個叫強盜的人了?”男孩點頭。牛蒡說:“你應該帶我去。”男孩學著他的傲慢,說:“你去也打不過。”於是牛蒡也覺得談不下去了,低頭用手摩挲著腳背。 男孩說:“你什麼時候走?” 牛蒡說:“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 男孩說:“我們這兒的事情你不用多操心。” 牛蒡搖搖頭,不是否定男孩,而是像眼睛裡迷了砂子,快速地搖一下,又搖一下。男孩始終搞不清這個人,這個人到底在動什麼念頭,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些問題都很費解。牛蒡說:“我差不多是該走了,你們這兒太熱,我很不習慣。不過我要去的地方,比這兒更熱。”他說完這些就不再說話了,轉頭看看外面的雨景,街上的積水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爬上台階。 後來過了一些年,男孩才明白,自己那天在牛蒡的身上看到了什麼。他始終坐在鋼絲床上,背靠著牆壁,這副樣子太像是坐牢了,他的臉上凝集著一個人青年時代所有的憤怒、沮喪、悲傷和迷惘,還有因此而蒙受的羞辱,它們像多種建築材料塗抹在一起,最後成為一塊呆板的灰色水泥牆面。男孩看著那張臉,有時候你在水泥牆上也能看出人臉的輪廓,近似抽像畫,越看越真,轉瞬之間又恢復了水泥本色的那種幻覺。
朱常勇家還在放著錄像片,無聊之極的牛蒡也去看錄像,詩人氣質總是與眾不同的,長髮飄灑,沉默不語,當他看錄像看到沉思的時候會顯出一種憂鬱的表情。別人問他:“你是誰啊?”他就用普通話回答:“顧大宏家的外地親戚。”別人說:“大熱天的來探親啊?”牛蒡說:“正好放暑假嘛。”於是人們知道這是個大學生。 這引起了街上一些姑娘的注意,比如在軸承廠上班的丁梅,她一直聲稱要嫁給一個有文憑的,但是軸承廠有文憑的青年都不愛搭理她,她本人除了軸承廠又不知道該去哪兒物色一個有文憑的,看完了錄像片,她就決定愛上牛蒡。過了兩天丁梅的姨媽來打探情況,先去了照相館,找攝影師問訊,後者心情惡劣,不想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丁梅的姨媽更好奇了,直接闖到他家裡,看到牛蒡呆呆地坐在鋼絲床上,上身是一件紅色的汗衫,有星星點點的破洞,下身是一條田徑短褲,露出毛茸茸的腿。他靜靜地抽著煙,把煙灰彈在床底下,順手撓了撓大腿內側。丁梅的姨媽走進來,先問牛蒡: “你是哪兒的人啊?” “東北人。” 這算是歪打正著,丁梅的姨媽想起攝影師是二毛子,又問:“家裡戶口是城裡還是農村啊?哪個大學唸書啊?以後去哪兒工作想好了嗎?” 牛蒡又露出那種詭異的笑容,不過丁梅的姨媽沒看到,她繼續追問:“有女朋友了嗎?”牛蒡橫了她一眼,沒有作答,把右手指縫裡的香煙再次塞到嘴裡,吐出一個燈泡大的煙圈,注視著它向上擴散飄蕩。丁梅的姨媽也跟著一起看,好像兩個人在看焰火晚會,忽然牛蒡大力吹氣,把那煙圈吹散了。丁梅的姨媽猛地回過神來,覺得冷颼颼的。她很識趣地退了出來,到街上遇見屠戶,低聲抱怨說:“顧大宏家裡那個親戚,長頭髮的,簡直像根木頭,不對,像冰塊。我們家丁梅要是跟他談朋友,肯定沒有共同語言。北方人都那麼呆頭呆腦嗎?” 屠戶也低聲說:“什麼他媽的親戚,那明明是小妍的男朋友嘛。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不過呢,你剛才有一點說錯了,我要糾正你——你居然說一個大學生和你們家丁梅沒有共同語言,簡直是混淆是非,顛倒黑白。” 於是,第二天下午街道主任鮑翠芬來到照相館,告誡攝影師:“未婚同居是非法的。”攝影師想半天不記得自己和關文梨同居過,臉漲得通紅說:“我哪有?”鮑主任說:“你誤會了,我指的是你們家那個長頭髮的,小妍的男朋友吧?”攝影師說:“誰說的?”鮑主任索性把屠戶供了出來。 攝影師告訴鮑主任,那個傢伙是鄉下親戚,不是姐姐的男朋友。鮑主任不信,讓登記名字。攝影師說他叫牛蒡,鮑主任就信了,不是鄉下親戚不會叫這種名字。鮑主任又讓攝影師帶著,去看了看牛蒡,那位正好在睡覺,懵懵懂懂地豎起來,看見攝影師對他狂眨眼睛。鮑主任說:“你這個鄉下孩子,該去剃個頭,太邋遢了。”對於這種構陷,牛蒡非常憤怒,等到鮑主任走了以後他索性扎了個小辮子,在薔薇街上逛了一圈,那天姐姐不在,人們都覺得這傻瓜有點神經不正常,從清朝以來他們就沒見過男人扎辮子的。
男孩家裡洗澡都是盆浴,用一個非常重的大木盆,放在里屋。里屋充當洗澡間,沒有下水道,洗好了必須用一個白鐵勺子把水舀進鉛桶,倒掉。薔薇街上的各家各戶都是如此,但別的男人夏天至少可以穿條短褲站街上沖涼,這家的男人,一個太醜,一個太美,都不想去招惹是非。洗澡猶如苦力,毫無享受可言。每逢夏天,家裡有個規矩,三個人輪流洗澡,每天有一個人專門負責倒水。因為倒水很辛苦,洗好了以後不免又搞得一身臭汗,所以由專人負責比較划算些,出汗也就出一個人(這個人當然是最後一個洗澡)。姐姐不想幹這個,就給男孩兩塊錢,替她服徭役。自從牛蒡來了,徭役的事情責無旁貸地交給了他。他跟著一起洗盆浴,洗完之後還必須按照姐姐的要求,用消毒水把木盆里外擦乾淨,饒是如此,還是覺得不太衛生。牛蒡自己也受不了,忍了幾天,他終於拒絕盆浴,黃昏時拎了一桶水到街上去洗淋浴。這家也出了一個敢於在街上洗澡的男人。薄暮之下,路燈照耀,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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