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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部癡兒

花街往事 路内 25954 2018-03-19
城市被一條護城河環繞,其中有一段就是著名的京杭大運河,少年時代我只是從電視上看到過長江黃河,它們在十二吋黑白熒屏上浩蕩奔騰,而我對河流的理解卻始終停留在這條寬闊、凝滯、渾濁,每到雨季必然氾濫而在旱季水位下降露出陡峭的河岸猶如深淵的護城河。 它同時也是一道分界線,正如一九六七年武鬥非要隔著護城河對打,如果沒有它的存在,說不定就不會死那麼多人。它解決了人們對於城市與農村、時尚與土鱉、今與古、內與外、正與反之間的種種疑問。這是一條哲學的河。 八十年代以後,城裡的人陸續遷去郊外,大量的公房拔地而起,花了整整十年時間,差不多在護城河之外又形成了一個包圍圈,這時人們感到這條河的不便,只有幾座大橋通往城外,每天上下班都堵得嚴嚴實實的,疆界逐漸成為繩索,勒在了城市的脖子上。人們對此無能為力,造橋很費錢,也不可能像對待臭水溝那樣把河道填上,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現狀維持下去。

河流是複雜的,你會看到河面上漂浮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木排、垃圾、水草、貨船上的棄物、各種動物的屍體包括死豬。它們分佈在河道兩側,終年拍打著河堤,彷彿是經歷了透明的埋葬,又被河流的魔法復活,一旦河水氾濫就狂笑著湧向街道。夏天時,每一塊西瓜皮、每一寸爛菜葉都在努力分解發酵,那種膨脹起來的臭味烘烤著沿河的人家,而他們所做的就是把垃圾和糞便繼續傾倒在河裡,使之看上去像是一片沼澤。到了隆冬,枯水季節的河流向下收縮,摟緊了這一切瑟瑟發抖。 偶爾也會有人的屍體。死豬已經夠可怕,死人就別提了,每次都會招來很多活人圍觀,有一次城西大橋下漂來一具赤裸的女屍,那簡直像首長進城一樣,里里外外全都是人,公共汽車停在橋上走不動,車上的人探出腦袋打聽情況,聽說是赤裸女屍,全都要求售票員打開車門,他們要看。不久來了一輛救護車,這令人奇怪,人都死了還要救護車幹什麼?原來屍體漂在了某一戶人家的窗下,仰天看著屋子裡對河梳妝的女人,微微撞擊著她窗下的基石,這個女人嚇出了心髒病。

這是唯一必須撈起來的東西。巡邏艇停在不遠的地方,他們等待著一艘小船,負責打撈屍體的專營商戶。它果然出現了,搭一個破舊的篷,船沿綁著廢輪胎,像死神的黑皮鞋锳過河水和層層垃圾,不徐不疾靠在巡邏艇邊上。船上兩個老頭,一個搖櫓,一個站在船頭拄著丈余長的撓鉤,和警察交談了幾句,就向著浮屍劃去。他們是護城河裡著名的撈屍人,河裡的屍體都歸他們管,那個手持撓鉤負責撈屍的老頭和我一樣,也是個歪頭。 只要他們到場,周圍就會肅穆起來。他們有可能工作很久,如果屍體沉入水中,那通常是失足落水的倒霉鬼,也有可能是城南一帶水質較好的河段上游泳的孩子。對於浮屍,打撈的時間一般來說都很短,撈屍船迅速做完工作,迅速把屍體交給警方,隨之便消失遠去。

屍體出水的一剎那,橋上橋下都會發出低沉的呼喊,既悲痛又驚訝,好像是一種帶有宗教性質的禱詞。而那次撈赤裸女屍,看的人實在太多了,貓臉站在橋欄杆上發出了劇烈的慘叫,然後就被人推下了河,四腳扑騰著向撈屍船游去。歪頭老人說:“找巡邏艇去,我的船隻收死人。”貓臉本來想罵娘,近距離看了一眼屍體,那具浸得像巨肥症的女屍上半身趴在船頭側過臉從濕漉漉的長發縫隙間瞪了他一眼,嚇得他魂飛魄散,雙腿抽筋,不由大喊道:“救命啊!” 膽大妄為的聯防隊員貓臉連發了三天高燒,病癒以後,他鉅細靡遺地講給我們聽:那個女人,不,屍體,她真的什麼都沒穿,頭像籃球那麼大,身上的皮像一層殼,她的嘴巴已經被魚吃掉了……運河裡還有魚嗎?面對我的質疑,貓臉說:“你看見那個撈屍體的老頭嗎?他和你一樣也是個歪頭。你以後很適合去撈屍。”

這種話並不足以傷害我。歪頭顧小山已經十五歲,他同樣膽大妄為,並不遜色於貓臉,他只是有自己的風格,一種沉默、陰鬱而又無所謂的狂妄。 我獨自來到運河邊,撈屍船踪影皆無,在沒有屍體的日子裡,大部分日子,平淡無聊骯髒緩慢,它躲在哪裡?我寄希望於它再次出現,那是我的秘密所在。
有那麼一陣子,每個星期天的下午,我都會陪伴著方小兵去往城西大橋以外,坐上公共汽車,一直把他送到北郊的聾啞學校。他將在那兒生活學習一個星期,到下個星期六的中午又回到薔薇街。城外的路不好走,坑坑洼窪,下雨天變得泥濘不堪,環城線的公共汽車無不破破爛爛,車上盡是北郊那一帶化工廠裡上中班的工人。 小兵十五歲的時候比我高出半個頭,常吃肉的孩子發育得早,去澡堂洗澡時可以看到他兩腿之間如水藻般飄蕩在池子裡的黑毛,而我仍是瘦骨嶙峋,說話聲音像小雞一樣啾唧啾唧的,歪著頭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二三歲。我並不足以保護他,我只是無聊,想找個機會出去兜兜風。

我們坐那趟汽車直到終點,一個鐵塔林立的巨型配電站附近下車,河道散發著濃重的化學品氣味,像一鍋蒸騰著熱氣的酸辣湯。小兵的學校就在一片破敗的廠房後面,同樣破破爛爛,遠看還以為是個車間。四下里全是工廠的低頻轟鳴,起初還好,聽久了你就有一種想大便的念頭。我懷疑小兵住在這地方是不是成天肛門發脹,後來想起他是個聾子。 我和小兵的交流靠一個小本子,他隨身帶著。通過這種書面交流我對聾啞學校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兩百多個學生,二十個老師,專供聾啞人使用的課本,大量的關於聾啞人謀生技能的課程,比如刺繡,又比如在蛋殼上畫畫。等到畢業了,小兵就可以去聾啞職校,所學仍然是,刺繡,在蛋殼上畫畫。反正這裡的旅遊市場大量地需要這些東西。

我在小本上問小兵:你什麼時候畢業? 小兵答:明年。 我問:你想做什麼? 小兵答:我去聾啞職校。 我寫:聽說你爸不讓你唸書了。 小兵寫:你呢? 我寫:我也不知道。 內心深處,小兵還是想上學的,聾啞學校很友善,穿過工廠之間的縫隙(它也可以叫街道),走到校門口,一個女老師在門口迎接他,他們互相用手語打招呼,我看不懂什麼意思,但手語配合著她臉上的微笑顯得和藹可親。這讓我艷羨,並痛恨起自己悲慘不堪的小學生涯。有一次我企圖跟著方小兵一起混進去,一位女老師把我攔住了,柔聲說:“你不是我們學校的。”我說你怎麼看出來的。她說:“這個學校每一個學生我都認識。” 我應該去另一種殘疾人學校,可惜世界上不存在。如果可能,我寧願跟著小兵一起來聾啞小學上課,我覺得一個人不說話,光用手比劃比劃,高興的時候寫幾筆,不高興了什麼都不聽,這很不錯。

經過老師們的教導和軟化,方小兵十五歲時徹底忘記了他的扒手技能,這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無用的殘疾人。有一次我送他,在公共汽車上撿到個皮夾子,他居然沒有揣進自己的口袋,而是老老實實地交給了售票員。失主就在車上,她是一位勤勞苦悶的靠死工資吃飯的女工,她做了一面錦旗,送到了聾啞學校,上書“拾金不昧,身殘志堅”。假如她見識過方小兵從前的樣子,大概會把錦旗改成“人小鬼大,耳聾手快”什麼的。反正這面旗被學校收藏,學校又發了一張小獎狀給方小兵,方屠戶驕傲地把獎狀貼在了正對大門的牆上。那個位置原來貼的是領袖畫像。如此一雪前恥,但他們家的恥辱也未免太多了些,兩個兒子聾的聾痴的痴,方屠戶本人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一張獎狀顯然是不夠的。眾人憐憫小兵身世多舛,不免刻意多誇了幾句,小兵羞慚地低下了頭,兩個臉紅得像紅蘋果一樣。

這一年,小兵的弟弟方大聰又留級了,他功課實在太差,老師認為如果有退級的話更適合大聰。這堅定了方屠戶的一個理念:唸書沒用,唸書對方家的人尤其沒用。結果是方小兵倒霉,老方決定結束他的學業,出去學門手藝。我爸爸私下里還勸過他:老方,讓孩子多讀幾年吧。方屠戶傲慢地說:“你還是為小出多想想吧,我家的事你就別管了。” 我的前途確實很成問題,比方小兵好不到哪裡去。假如初中畢業去升高中,那就意味著要考大學,可是我不可能通過體檢這一關。假如不升高中,而是選擇技校職校什麼的,一則體檢仍然通不過,二則那種學校流氓成群,我爸爸想到我小學時的遭遇也不禁暗自發抖。 那時人們以為我會子承父業,成為一個攝影師,也待在蘇華照相館裡。我爸爸嘆了口氣,他很清楚我這麼個瘦弱的歪頭是難以撐起門面的,蘇華照相館這幾年來一直是靠著他賣帥、跳舞才能維持下來。

有一天我在小兵的本子上寫道:我們做撈屍人吧。 小兵迷惑地看著我,寫道:什麼是撈屍人? 我解釋了一下,就是那個歪頭的老人,拿著一根撓鉤,把屍體拖到船上,然後找死者的家屬收錢。如果死者沒有家屬,警察也會給他一筆勞務費。我知道這能掙很多錢,屍體在船上的時候,你想要多少錢,他們都會給你。 小兵寫道:我不是歪頭,我不要撈屍。 我寫道:我需要一個划船的。 小兵寫道:怎麼才能做撈屍人? 我寫道:找到撈屍人,拜他們做師父。 小兵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同謀。第一他沒出路,第二他很健壯(適合划船),第三他啞,不能把這種事情說出去。另外,雖然我童年時代扮演了各種悶葫蘆小軟蛋跟屁蟲的角色,但是在方小兵面前,我可以恢復本色——我是大腦,他是四肢。只有面對著方小兵我才能產生如上的優越感,細想想也挺沒意思的。


我和方小兵徘徊在城西大橋上,在河汊縱橫的戴城你是很難找到這條撈屍船的,而城西大橋高高地跨過護城河,視野極佳,我們在這裡等待它的出現。經歷了幾個失望的午後,我和小兵都意識到,想再次看到那條船,除非大橋下出現一具屍體。 水很髒,沒有人下河游泳,並且這是深秋,雨水稀少,河流寂靜乾枯。我們站在橋欄杆邊俯瞰,水位的下降與河流自身的收縮,令大橋感覺更高。雲在遠處,運土的汽車不斷經過我們身邊,它們馬力強勁,巨響隆隆,像高速行駛的坦克般一往無前,看起來只可能有壓扁的而不會有淹死的。 它不出現,我們只能乾等著。小兵其實不愛撈屍,聾子根本也不明白撈屍意味著什麼,他只是覺得划船挺好玩的。問題是,如果你熱愛划船,那並非一定要去撈屍啊,你可以去參加亞運會。 在等待中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虛無,那不是霧,而是什麼東西消釋了,分解了,就像在掉下大橋的途中變成了一根稻草。我的計劃只是停留在方小兵那本巴掌大的、用訂書機訂成的本子上。 不過我還是有額外的收穫。 有一天我在橋上遇到了羅佳,她正趴在橋欄杆上,身體弓出,兩股長發從肩膀垂向河流。我以為這是一個想要自殺的人,還沒想好到底是在她縱身跳下大橋的瞬間衝過去抱住她呢,或是為了我的撈屍船而袖手旁觀呢,她忽然直起身子,對我說:“顧小山,你鬼鬼祟祟地想幹嗎?” 我這才認出她。四年不見,這段時間是漫長的,佔據了我生命的四分之一,如同你四十歲的時候遇見了一個暌違十年的人。她站在我面前,還是以前那種眼神,懨懨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已經打碎幾經努力也無法再恢復原狀的花瓶。我愣了片刻,說:“羅佳啊。” “認不出我了。” “是啊。” “我變了。” 也就是髮型變了,以前是辮子,現在全都披散下來。她的身材本來就是細長的,現在長高了些,更細長了,從前黑色的搭扣皮鞋代之以流行的旅遊鞋。我正想問她這些年去了哪裡,她說:“過來給我看看,頭是不是更歪了。”全世界只有她可以這樣說。我走近過去,她端詳了一會兒說:“更歪了。” 她應該在另一座橋上,遠離城市西區,靠近監獄,更晚一些的黃昏。那座橋的欄杆是水泥的,很寬,可以舒服地坐在上面,不像西環大橋用的是圓形鐵欄杆,都生鏽了,你趴在上面看上去就像厭倦了人生。你應該在另一座橋上等待著賭徒爸爸出來打水。 方小兵迅疾地在小本上寫道:她是誰? 羅佳問我:“這人怎麼了?” 我說:“聾啞人。” 我們靠著橋欄杆說了一會兒話。有傳聞說她離開了戴城,去了別的地方,可她說她一直在這裡,現在和我一樣也是初中生了,二十二中。 “二十二中啊。”我說。 這所學校是出了名的混亂。每個中學都會有特產,有些出產大學生,有些出產落榜生,有些出產流氓混子,二十二中的特產是阿飛,女生都不太正經,甚至出過打胎的,雖屬鳳毛麟角,仍成金字招牌。不過那是高中部,他們的初中部被稱為是打胎預備隊。 我眼光一閃,她已吃透了我的心思,怪冷傲地說:“二十二中怎麼了?今年還有兩個考上大學的呢。歪頭,不要亂想。” “我什麼都沒想。”我說。 方小兵拍打我,把小本戳到我眼前,又指指羅佳。羅佳拽過本子,歪著頭端詳了一下,接過方小兵的自動鉛筆寫道:我叫羅佳,我是歪頭的小學同學。方小兵很高興,寫道:方小兵。然後拿手指猛戳自己的胸部。 我把啞巴拽到身後,啞巴完全體會不到我的不樂意,再次擠到我和羅佳之間,舉起本子要寫,被我又拽了回去。羅佳饒有興致地問:“他想幹什麼?”我說我真沒想到,一個啞巴也能這麼囉嗦。羅佳說:“你們來橋上乾嗎?” 尋找撈屍人,我說。跟著又解釋了一下,撈屍人和他們的船,他們的撓鉤,還有一個和我一樣的歪頭老人!這個僅僅存在於我和方小兵之間的秘密,被我自己給捅出去了,但她是羅佳,她不一樣,她可以分享我所有的秘密。 羅佳輕蔑地搖搖頭說:“你就是喜歡這種奇怪又噁心的事情。” “我沒有!”我爭辯道。但她並不想和我爭。 後來她拍拍屁股上的鐵鏽,說自己要回城裡。我很想和她一起去,可是找不到理由。我說:“什麼時候一起到橋上去看你爸爸吧。” 羅佳說:“他快要放出來了。” 我說:“那太好了。” “有什麼好的。放出來還是賭錢。” “那我怎麼找你呢?”我說。 她說:“到二十二中來唄。” 我心想我這個德性跑自己學校裡都很危險,跑二十二中去,搞不好也會被人弄成打胎。看著她鬱鬱寡歡地踢著石子離開,我心裡很傷感。方小兵興奮地舉著小本給我看:漂亮。然後拿手指猛戳羅佳的背影。 我真希望自己能和方小兵互換一部分,我還是我,但擁有方小兵的身體,這樣我就會追上羅佳,跟她多說點話。不過我又想,這樣互換的結果是,另一個人既聾且啞還是個瘦弱的歪頭,別活了(倒也很徹底)。還是趁早收起這種妄想吧。 那次方小兵看到了去往聾啞學校的公共汽車,後來他哭了,我就只能留下安慰他。聾子哭起來的聲音很刺耳,引來路人駐足圍觀,以為我欺負他。我解釋了幾句,沒人聽我的,不由耿耿於懷。連羅佳都覺得我噁心又奇怪。
報應很快就來了,誰也沒想到方屠戶會定期檢查方小兵的小本,小本記錄著方小兵幾乎所有的言論,同時也有我的筆跡,無可抵賴。方屠戶拎著小兵衝到我家,對著我爸爸大吼:“小出要帶小兵去撈屍,什麼意思!”其時我姐姐已在上海,老方未免有恃無恐,我爸爸接過本子看半天,也嚇了一跳,問我:“你真的想去撈屍?” “說著玩的。”我慚愧地說。 “撈屍體這種事情,是很下等的。”我爸爸說。 “我知道啊。”我繼續裝出慚愧的樣子。 方屠戶說:“小兵還要去學畫畫呢,帶壞了我們小兵,要撈屍自己去!”我爸爸很不樂意,說他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同時也很奇怪,難道屠戶給兒子尋覓到的手藝,竟然是個美術工作? 一點沒錯。那陣子,屠戶夜夜用自行車載著小兵出去,在定慧寺附近一個業餘畫家那兒學國畫,此人在工藝品街上開一個小門面,既做生意又教畫。方小兵是他眾多學生中的一個。這不由令人刮目相看,按照我爸爸對屠戶的理解,還以為他會讓兒子去學個修車修傘磨剪刀之類的手藝呢。 小兵這孩子天生好學,只要有人肯教,他連做扒手都是能學會的。他沒辜負屠戶的期望,勤奮刻苦,鎮日在一堆報紙上畫著各類線條,遠看像是地圖,近看像是鬼畫符,問了才知道是枯藤老樹。這樣畫了三個月,小兵已經能用毛筆勾出好幾種花鳥魚虫。方屠戶問畫家,小兵什麼時候能出師,像他一樣靠賣畫給遊客為生(順便賣點其他假古董),畫家說最起碼十年。方屠戶發急,說十年還不得餓死?業餘畫家很不高興,說,屠夫就是屠夫,庸俗無知,你以後不要來了,髒了我的門檻,自從你這個啞巴兒子來了以後,我的好幾個學生都去對面那個競爭對手的店裡學畫了。 就在這樣的逆境下,小兵畫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個彩蛋,這個蛋上有柳樹,有遠山,留白部分是一條河,河上有一艘小船,一個人站在船頭,另一個人在划船。方屠戶捏著這個蛋,在薔薇街上作了一個盛大的巡展。過了幾天,街口的牆上出現了一匹馬,和徐悲鴻的那幅畫一模一樣,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小兵的傑作。眾人大驚,薔薇街上第一個藝術家也就這麼誕生了。 這給了我一點壓力。撈屍顯然是沒有可能,我也得去學門手藝。我曾經問過我爸爸,是不是能教我拍照,但他說:“拍照是個體力活,你這個身體哪幹得了?還是先好好唸書吧,像你姐姐那樣。”於是,在很長時間裡,我都輸給了方小兵,看著他不斷地畫出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勇猛精進,當代王冕,而我只能無所事事地遊蕩在街頭,令自己感到相當地失望。
我初中考進了一所新辦的中學,全稱西環中學,簡稱西中。它新到什麼程度?只有初一年級兩個班八十個學生,四層高的教學樓裡空蕩蕩的,放學以後靜得可以鬧鬼。這所中學面向城郊的新村招生,像我這樣住在老街的,本來應該去市六中或者市十八中,但那兩所學校都是出了名的野蠻,我爸爸怕我繼續小學時代的悲慘生涯,託人把我弄進西中,果然很靈驗,除了被人嘲笑幾句以外,畢竟沒有再發生搶球鞋扒褲子或者被老師揍的事情。 老師們也是新鮮水嫩的,高大帥氣的生物老師(到了初三他將搖身變為生理衛生老師,為我們講授萬眾矚目姍姍來遲的生殖系統知識),美麗婀娜的英語老師(她的男朋友每天出現在校門口,其高大帥氣更勝生物老師一籌),豐盈凶悍的音樂老師(不放過每一個變聲期的男生,必須唱出她需要的C調),最為動人的是體育老師,女的,竟然,她穿著玫瑰紅的運動衫,在溫暖的季節裡,胸口的一抹拉鍊未免開得稍低了些,有的時候,我們甚至能看到更多的內容,對初中生而言實在是太不宜了。 班主任姓畢,教語文,是個深度近視的胖老頭,為人溫和而糊塗。他酷愛中國古典文學,可是又常念白字,把顴骨念成罐骨,又帶著很重的口音把鞋子讀成“孩子”,這使你不由得懷疑,他的罐骨是不是也來自於某個神秘的鄉村。總的來說,他是個好心腸的人,他第一次見到我就露出了感興趣的眼神,穿透瓶底眼鏡打量我,問:“你是歪頭嗎?” 我說:“畢老師,這病叫斜頸,並不是我自己想要得的,天生的。” 畢老師說:“不要自卑啊,不要自卑。”我心想你管得還真寬,自卑都不允許嗎?他吟哦道:“吾有大樹,人謂之樗。莊子曰,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顧小山同學,你就是那個樗哇。” 我問他:“什麼是樗啊?” 畢老師說:“就是沒有用的樹。”我聽了覺得很疑惑。畢老師說:“不要驕傲,不要驕傲,還是要努力做一個新時代的有用的人。” 為了解釋樗的問題,我跑了一趟圖書館,借到了,帶註釋的,發現樗基本上屬於損人的話,那本書裡全都是神經兮兮的殘疾人,變著法給自己的存在尋找理由。我心裡暗罵畢老師不是好鳥。下一次他再誇我,我說:“畢老師,我們都是樗,你是大本臃腫,我是小支捲曲。”老頭聽了非常高興,誇我是個才子,雖然外形欠佳,但很機敏。老師們都喜歡機敏的孩子,於是我在中學裡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靠山。
只有一個人讓我覺得頭疼,她就是野兔子。曾經長征小學留級兩次的女生,她終於和我一起從那裡逃出來,落腳在西中。這次還是同班同學,作為全年級個子最高的女生,她理所當然地坐在最後面。在中學裡她差點又留級,可是運氣似乎開始照顧她了,一直念到初三,我都沒能甩掉她。 我們之間是有仇的,當年她造謠令羅佳轉學,還打我,此仇不報,我就讓自己的腦袋歪向另一邊。 論長相,野兔子並不難看。她肥嘟嘟的,有一雙超級大的眼睛,可以稍稍抵消掉她的粗俗和混賬,不料初一的時候她發育了,除了少女正常的體形變化以外,她下巴上的一顆痣,逐漸地長出了細長的黑毛。她為此煩惱,找到了生物老師,把這英俊高大的帥小伙子當成了私人醫生,不斷徵詢關於去痣除毛的問題。生物老師也犯了愁,一時答不出個所以然,於是她趁機暗戀上了他。 那時台灣言情小說已經遍地都是,其中較為著名的,不但有書,還有林青霞主演的電影在錄像館裡反複播映,深得女性的喜愛。這部小說主要講一個師生戀的故事,結局雖然很悲慘,卻不妨礙女生們的憧憬。於是這憧憬全都砸到了生物老師的腦袋上。彼時大部分男生都還沒有進入變聲期,等到初二,女生們迫不及待,坐地分贓,成績優秀的女孩子必然率先得手,領走一個同樣成績不賴的男生,而那些孤獨寂寞的、無依無靠的、殘缺多餘的笨蛋們,比如我和野兔子,就只能相互嫌惡地瞪視著對方,假裝自己沒有看過任何言情小說了。 生物老師是個外鄉人,一口北京腔的普通話,特別招人喜愛。他沒女朋友,看上去也挺窮困的,冬天穿著開了線的毛衣來上課。然而初中女生的愛情是絕對超然於人間煙火的,真摯的純愛加上生物老師本人近似堅貞的王老五生存狀態,使這所學校的愛情陷於一種宗教般的氣氛。他可以被信仰,卻不能有任何實質的染指,否則就是瀆神。終於有一天,野兔子打破了沉默,她給生物老師織了一件毛衣,送到了辦公室。 這招致雙重的嘲笑,女生們譏諷她,畢老師也有點吃醋,心想自己也是破衣爛衫的,但野兔子居然把毛衣送給了一個副課老師。生物老師倒有心把毛衣轉贈給他,無奈他太胖,穿不下。畢老師雖然謳歌老莊,骨子裡卻是孔老二貪圖臘肉,但真要是讓野兔子給他織毛衣,他准保又會嚇死。 由於我們是全班僅有的來自長征小學的學生,所以學號緊挨在一起。這倒也沒什麼丟人的,只是必須一起做值日生,輪到我們的時候,兩個人放學後留下來在教室裡打掃衛生。 多麼掃興,在空蕩蕩的教學樓裡,我和她孤男寡女,我更想念羅佳,更討厭這個野兔子。 有一天她開口問我:“顧小山,你覺得生物老師怎麼樣?” 我說:“你不是已經給他織了毛衣嗎?還想讓我說什麼?” 野兔子說:“不是我織的,是我媽織的。” 我說:“你爸爸不知道這件事吧,要知道了肯定把生物老師打死,你們家打老師都出了名的。” “你不許傳謠言,我念中學以後,我爸爸和我哥哥再也沒打過老師。”她說,“你要是敢胡說八道,我就打你耳光,不用我爸爸和我哥哥出手。” “知道了,不說。” 我心想,就算我不說,難道老師們不知道嗎?只能嘴上應承她。她開心了,掄著掃帚把教室裡弄得灰塵四起,一個美好的黃昏就這麼給她破壞了。
我知道野兔子會倒霉,所有那些招來流言蜚語的人都會是這種下場,他不一定死在這個坑里,也會死在別的地方。樗的寓言告訴我,即使你有毛衣也別隨便拿出來,別人不一定會貪圖你的毛衣,但會找碴討伐你。 有一天,野兔子安然地度過了一個上午,運氣不錯,沒人找她麻煩,到了中午她忽然被英語老師叫住了。美麗婀娜而又洋氣的英語老師在十米開外就看穿了野兔子的秘密——她半握著拳頭經過走廊,好像在打虎形拳。英語老師喝道:“站住!你是不是塗了指甲油?”野兔子一哆嗦,被英語老師捏住了胳膊,十瓣指甲亮晶晶的,英語老師說:“嚯!眉毛也拔過了,去教導室吧。” 一個下午,她都在教導室裡用香蕉水擦指甲,味道非常難聞。擦完了,化學老師過來檢查了一下,認為她可以去上課了,但她拔除的眉毛卻無論如何也裝不上去了,物理老師建議乾脆把她的眉毛全部拔光,這樣她就能吸取教訓。拔毛的事情當然是由生物老師來做,但他感念野兔子送毛衣的情義,又忌憚她的爸爸,遂藉口肚子不舒服溜走了。政治老師比較聰明,對野兔子說:“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戴黑框眼鏡上課,平光的還是沒鏡片的隨便你,必須是很粗的黑框,擋住你的眉毛,直到它長出來!” 放學以後我們又做值日生,她皺著眉頭把指甲送到我眼前,問:“有味道嗎?” “很香。” “香蕉水啦,你這個笨蛋。” 我湊過去看看她的眉毛,修剪得像兩道觸鬚,十分精緻。 “好看嗎?”她問。 這要是長在蟋蟀的臉上肯定好看。我違心地說:“還不錯。” 她知道我在奉承她,但即便是違心的奉承,在她的世界中也是稀有的。她很高興地說:“其實英語老師也修眉毛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虧就虧在修得太顯眼了,被人抓住了把柄。”我很想告訴她,你虧就虧在送毛衣了,但我沒說,她會理解成英語老師暗戀生物老師,所以打擊報復她。她頭腦太簡單,裡面塞滿了男歡女愛而不會有樗的哲學。 那以後我們開始正常地說話了,沒用太多時間,竟建立起了友誼。這是環境造成的:那段日子她就像花園裡的毛毛蟲,天堂裡的一攤鼻涕,已經沒有人願意和她說話;我也有點鬱鬱寡歡,青春期的到來使我陷入了巨大的惶惑中,我暗戀上了英語課代表,還是老口味,那種干淨、漂亮、洋娃娃似的女孩子,像當年的羅佳,不過她比羅佳有品位,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我暗戀了一陣子,無趣加傷心,野兔子來找我了,她說:“去你們家照相館,給我拍張照。” 為了她那代價慘重的眉毛。 不是派司照,是當時最流行的,朦朦朧朧的藝術照。 我爸爸覺得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女生,大概是成績不錯的,那年月都是以學習成績來衡量一個人的好壞,拍完了也就沒收她錢。幾天后我把照片帶給野兔子,她很生氣,因為柔光效果把她的眉毛整個兒淹沒了,她成了一個沒有眉毛的女人。我趕緊解釋,這是永久性的技術難題,並非我爸爸手藝差,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她眉毛稍微長粗一點了,再去拍一張朦朧照,同樣免費。這下她滿意了,很仗義地請我吃了一碗餛飩,我們就此不能罷手。 我是有點寂寞的,我的少年時代相對童年比較平靜,什麼都沒發生,彷彿我掉在了近似沼澤的深河裡,任我怎麼掙扎也不會有半點水花。那些巨大而密集的浮渣漂在河流的表面,隨著時間,隨著我長大,它們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難以清除。等到我成年以後,死於這條河中,屍體也會靜靜地漂起來,它甚至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我意識到了這悲哀的前途,我需要一個人,談心,解悶,發呆,形影相吊,哪怕她是野兔子呢。 樗是不需要考慮這些的,作為一棵樹它天然地佔據了一個位置,而我比樗麻煩,我必須走到某個地方去,最好不要獨自一人。
坦白地說,我和野兔子在一起玩的時候是很愉快的。她帶我去溜冰,我帶她去看錄像,有一次我們坐上汽車去了鄰近一座城市,玩了一整天,回家的路上經過城北化工廠,我向她指點了哪兒是硫酸廠,哪兒是糖精廠,那夾雜在破敗廠房之間的是聾啞學校,只是看不到而已。 她覺得我很會玩,很懂,超出了對於歪頭的預期。 我們在玩的時候也談論一點感情問題,比如生物老師,野兔子竟然像言情小說一樣充滿了柔情蜜意,把我噁心得不行。幸好她及時地恢復了下流的本色,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到了初三他就會教我們生理衛生了,你知道生理衛生的嘛。” 我說:“生理衛生怎麼了?” 野兔子說:“第十章嘛。” 第十章是個暗號,指的就是生殖系統。我說:“這些我早就知道了。”小妍的生理衛生課本我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預習過。野兔子撇嘴說:“你怎麼可能知道男女之間的事情?”我說:“沒見過人,還沒見過狗嗎?我們街道上的狗經常……”野兔說:“你真是一個噁心的男人。”說著大力拍我的肩膀。 她有個習慣,愛用手掌扇人,高興了扇,不高興了也扇,這是她表達情感的方式,偏生還是個斷掌,扇人很疼。有一次在溜冰場我撞了一個小阿飛,被阿飛推倒在地,野兔子奮勇地衝上去,一巴掌扇得阿飛原地打轉。這就是留級生的好處,換了英語課代表,或是羅佳,都不會這麼乾脆利落地替我解決問題。陌生人問起來,我就說這是我姐姐,心裡也很內疚,感覺是把小妍給出賣了。我的姐姐她聰明漂亮剽悍無畏,是真正的戰神加智慧女神雅典娜,不是野兔子可以比得了的。 一直到那年秋天,我在城西大橋上遇到羅佳,羅佳還在戴城,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而我竟然和她的仇人野兔子玩在了一起。內疚感像暴雨一樣撒向我。 終於野兔子又倒霉了。可憐的孩子,她在地攤上買了一副平光眼鏡,質量很差,兩個月之後眉毛倒是長出來了,她自己成了個近視眼。這個隨時都可能留級的女生,近視眼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只會讓她將來找工作更麻煩些。她不甘如此,摘了眼鏡,瞇著兩個大眼到處探索,等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之後又會忽然瞪圓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你不會嫌棄我吧?”她說,“對了,你有什麼資格嫌棄我?” 我歪著頭努力避開她湊過來的眯縫眼,說,“去配副合適的眼鏡吧,不要是黑框的。去眼鏡店配,別再買地攤貨了。我已經是個歪頭,不希望你變成斜眼。” 她一時感動掄過來一個直徑一米的巴掌,我早有防備,低頭閃過。 “我以後找不到工作了。”她又傷心起來。 “你想做什麼工作呢?” “我想考烹飪職校,他們對視力要求很高的。”她說,“除了烹飪職校,當兵啦,做演員啦,都有視力要求。” “我覺得你還是比較適合烹飪職校。” 這次她沒有掄巴掌,她戴上了自己的黑框眼鏡,很憂鬱地找了一棵樹靠在上面。她這種沉靜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實際上她才十七歲。 然後我猛然意識到,她已經十七了,而我才十五,這中間的距離有多遠我不知道,但要追上她真得花好幾年的工夫才行。
野兔子一直覺得我是個有錢人,因為我爸爸開店做個體戶,肯定很來錢。時至一九八八年,下海潮已經過去一波了,各處的門面和櫃檯租金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後面的人再想下海,就必須把褲子脫得更乾淨些。野兔子說她也想去做個體戶,賣那種很便宜的羊毛衫,苦於沒有本錢。我告訴她:“我爸爸的照相館生意也不怎麼樣,地段不好。他掙錢的方式你學不會的。” “他怎麼掙錢的?” “他長得好看,很多女的都來找他拍照。” “你爸爸是長得好看,比生物老師還好看。”野兔子說,“為什麼你會長成這樣?會不會覺得很自卑?” “我沒什麼可自卑的,我早就習慣了。”我說,“我姐姐長得才好看,你要是看見她才會自卑。” “我才不會自卑,我只會妒嫉。”她說了句大實話,又說:“我還以為你會去做攝影師呢,我覺得男人做攝影師也不錯的。” “我要去做撈屍人,撈屍體的,我要去撈屍體,我要舉著鉤子開著船到河裡去撈屍體,每次都能掙好幾百塊。”我故意說。 “你也就是說說罷了,你膽子比兔子還小。” “我要找一個搭檔,有了搭檔膽子就不小了,我覺得你很合適。你划船,我撈屍,賺到的錢三七分賬,我七你三。” 野兔子憤怒地說:“等你做上了撈屍人再來找我吧!”她扭頭就走,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真是個噁心的男人。” 有那麼一段時間,她不理我了,我清淨了幾天很快就覺得難受,沒想到竟會對她上癮。彼時我和她的事情已經在學校里傳開,歪頭和女流氓搞早戀,我以為會引來無盡的嘲笑,然而沒有,究其原因,還是野兔子太可怕了,沒人敢公開講她壞話。有一天開家長會,畢老師倒是把雙方的父親喊到了一起,讓他們注意管教一下。野兔子那個可怕的爹,瞪了我爸爸一眼,民間藝術家顧大宏先生立刻嚇退了半步,回家就對我說:“離那個女生遠點,我可不想被她爸爸揍一頓。” “拉倒吧,我也不想被關文梨的前夫揍一頓。”我惡聲惡氣地說,心裡無限煩悶。
野兔子終於又來找我了。 那時她已停止了發育,同班的適齡男女一個勁地竄個子,野兔子不再是最高的,但她仍坐在最後一排,彷彿那是她天生所在的位置,背靠著黑板報,不知道是否因為出於自卑,她微微佝僂著身體,總不能是出於嫉妒吧?她戴上了最不想要的近視眼鏡,黑板上的字隔著一眾人頭仍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她上課幾乎已經不看黑板了。初三的課程她幾乎全都聽不懂,老師也懶得理她,反正她成績再差也會畢業,畢業了肯定不會去唸高中,不必再擔心留級這種事。 每當想起她的樣子,我總覺得,她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如果把青春期比作是花朵一樣的年齡,她根本不屬於學校這個花瓶,她是被強行採下來插在這裡。人們憎厭她,覺得她根本就是來搗亂的,於是她自己也會覺得惶惑:我是不是真的來搗亂的呢?面對著這種質疑,她只能無所謂地翻個白眼,這是她唯一可以的表情,然而接受這個白眼的其實是她自己。 她來找我,說:“一起玩吧。”不免顯得低三下四了。 “去哪裡玩?” “去我家。” 某個星期三的下午,意外地不用上課,我跟著她跨過城西大橋,向那一片的新村里走去。她住在那裡。 “我可不想遇到你爸爸。”我說。 “還有你哥哥,還有你媽媽。” “他們都在上班。”野兔子一邊走著,一邊順手摘下路邊的野花,一種長得半人多高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小花。她玩弄幾下,然後扔掉。 她家和穆巽家一樣,位於公房頂樓最裡面的那戶。樓道裡很安靜,這不由讓我惻惻,想起不久前穆巽的遭遇,不要落在我自己頭上。進屋子一看,出乎意料的干淨整潔,鍋碗瓢盆放置有序,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全然不像是老土匪和女流氓的家。兩室戶的房子,廚房裡還有一張床,是她哥哥睡的。 “你們家很乾淨。”我說。 她告訴我,她媽媽是個能幹又聰明的女人,操持家務一把手(還會織毛衣),相比之下,我家裡因為目前沒有常駐的女人,我爸爸再愛打扮也只是做些表面文章,和她家沒法比。我在牆上看到她家的合影,爸爸媽媽哥哥以及野兔子本人,土匪似的一家人,全靠她媽媽在幕後撐著,有了她,這夥人才可以所向披靡。如果沒有一個給他們打掃衛生的女人,我懷疑他們會像過於熾熱的恆星,一下子就自我爆炸,成為一個宇宙黑洞。 那個下午,野兔子和我在窗前說了很多話,我們再也沒有談什麼遠大理想,只是數落數落身邊的人,順帶回憶一下小學往事。她忽然說:“你從小沒有媽媽,一定很缺乏母愛。” 這倒從來沒人說起過,甚至連我姐姐都不這麼說。我無力地爭辯:“我家裡很和睦的,我有姐姐。” “姐姐也不能當媽媽使嘛。” “我們還是不要說這個了。” “那說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女生吧。” “以前就告訴過你,王茜(我們的英語科代表)那樣的。” “你小學的時候最喜歡羅佳,人人都知道。”野兔子說,“王茜和羅佳屬於同一種類型,不過性格不太一樣的。” 想不到她還關心人家的性格,我以為她只關心長相。這個話題漸漸讓我煩躁起來。王茜不是羅佳,羅佳和我的距離非常遙遠,王茜則是火星人,野兔子呢,大概是山頂洞人。我不懷好意地胡思亂想。 野兔子問:“你還想羅佳嗎?” 我說我曾經遇見過她,就在城西大橋上,她現在在二十二中唸書。野兔子說:“原來你又遇見了她,我還以為她去了別的城市。” “要不是因為你,羅佳根本就不會離開……離開我。” 她哈哈大笑起來,太可笑了,羅佳,她不會,離開你,這個歪頭。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我低頭看自己的指甲有沒有剪乾淨,十個指甲都看了過來,她還在大笑。好好的一個下午,事情就在此時急轉直下。我向她撲過去。她順勢往後一仰,一個翻身把我按在了床上。 論打架我完全不是她的對手,論調情更不是,我才十五歲,她比較凶狠,十七了。我們打了幾下,翻滾幾下。她咯咯地笑著,時而又被我撩撥得惱怒起來,等我想收手時,她又咯咯地笑了。我一欠身看到牆上的全家福,她的土匪爸爸正怒視著我,一想到這傢伙有可能會推門進來,我就感到害怕。 她忽然不動了,騎在我肚子上,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我說你在想什麼呢,她說:“別說話。”我呆呆地看著她,假裝不明白她的心思,其實我在等待著她下一個動作。她埋下頭,照著我的嘴巴親了過來。 我本來是可以獻上初吻的,像班上那些早戀的同學一樣,他們表面上很純潔其實背地裡都已經親過嘴巴了。那真的很容易,只要有人給你親,你親了她,事情就辦成了。初中的早戀很像是過家家和真實戀愛之間的過渡品,你甚至在親過之後還可以賴說自己沒有初吻,等到十八歲以後再把初吻獻給另外一個誰,只要你沒在當時做出更過分的事情。 可悲的是我還在過家家,野兔子卻是認真的,而且沒什麼經驗。她緩慢地湊向我,最後一厘米她用了太多的時間,我覺得下巴很癢,伸手一擼,摸到了她那顆長了毛的黑痣。 “你的痣,有毛。”我結結巴巴地說,忽然明白了事情的可笑,我說:“你痣上的毛比你的嘴巴更長。” 上天作證,我並不是有意要傷害她,更不知道這種傷害讓她心碎,我以為這只是普通的玩笑。她把我拎起來,照著水泥地坪扔了下去,她大哭著向我丟過來被子、枕頭、拖鞋,在一個茶杯即將飛來的時候我拔腿就跑。 “滾!找你的羅佳去吧!”她對著我的背影大吼。 “我會找到羅佳的。”我很硬氣,然後像一條挨了踹的狗一樣落荒而逃。 我和她徹底掰了,第二天收到她的一張紙條,說我不珍惜她的感情,以後不要再和她說話了。我承認我是有點狼心狗肺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珍惜的東西不多,可以浪費的東西就更少了,數來數去,只有野兔子一個。誰讓她非要在我面前提起羅佳呢?後來我又想,這也許是我在為羅佳報仇。
不久以後,有四個外校的女孩闖進西中,她們是來尋仇的。在西中建校兩年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有人來踢館(在別的中學則可謂司空見慣),她們看上去都是十七八歲了,而且不太像是有人管著的樣子,如果她們敢於奉獻一點的話,說不定身後還有一些很有實力的男人。總之,這四個女孩在學校里左突右衝,馬踏連營,她們的仇家是野兔子。 沒有人給野兔子報信,甚至那四個女孩問起野兔子,還有人給她們指路。在走廊裡她們撞了個正著,野兔子已經變成了近視眼,根本沒看清人家的路數,被擒住了,臉上挨了幾十個耳光。 大快人心啊,她就像裡的趙姨娘,挨了打以後,就真的一文不值了。各個班級的人蜂擁而出,既害怕又興奮地圍住了這五個人,野兔子掙脫了八隻手,企圖逃跑,但已無路可走,那包圍圈的直徑只剩下一米,連打人都不太方便了。我也去看熱鬧,一不小心,被眾人擠到了最前面。野兔子被薅住頭髮,像揭開鍋蓋一樣朝我抬起頭來,某一瞬間她那巨大的眼睛瞪視著我,我十分驚恐,還沒來得及撤,她一口血沫向著我的臉上噴來。 然後,她就像曾經的羅佳一樣,再也沒有出現。所不同的是,野兔子不可能轉學,她回家了。 有一度我會夢見她,她滿臉血污,低垂著頭顱像一個沮喪的女鬼,忽然抬頭露出她的眼睛,張牙舞爪,定格,變成銀行門口的石獅子。我被這個夢嚇醒了好幾次,祈禱它不要再出現,那種本身的恐怖,以及隨之而來的可笑的恐怖。後來我終於達到了夢遺的崇高境界,這說明我發育了,就個人歷史而言,不啻為辛亥革命、解放中國、文攻武衛、包產到戶、改革開放。 拋開野兔子不說(她讓我頭皮發麻),我一直等待著這一天,這意味著我稍稍可以步入成年人的世界,在這里人們比較講點規矩,不會隨時隨地扒下你的褲子,在這裡更多的殘疾人匯集在一起,他們必須出來謀生,必須設法讓自己看起來沒事,設法比正常人更強悍,比如撈屍的歪頭、體格強壯的方小兵、白柳巷裡擅長罵各種髒話的瘸子老炳。我這麼想著,覺得又可以混過去一段日子了,煩惱的事情卻接踵而來,街上新一撥的小孩,他們跟在我屁股後面,歡呼著歪頭哥。這使我惱羞成怒,作為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成天被七八歲的小孩追罵,我不可能繼續裝出一副孱弱的樣子,必須予以反擊,但那等於說又墜入了兒童世界。 於是人們看到我凶狠地轉過身體,對那些小孩說:“滾!再胡鬧就揍死你們!”小孩大笑著撒腿跑掉,事實上我並不想讓自己顯得這麼凌厲,我是個很溫和也很機敏的人。 沒有人發現我變得孤獨而自閉了,他們認為我本來就是孤獨而自閉的,他媽的! 我決定去找羅佳。
二十二中在百花巷,那是戴城的另一條花街,與薔薇街遙相呼應。出於某種奇怪的自尊心,百花巷的居民都有點藐視我們,因為我們是貧民區,他們是清朝的老街,雖然同樣地容易著火,他們燒掉的都是雕花樑柱,我們燒掉的無非廢磚爛瓦,若一起著火那消防隊肯定先澆他們。 那時已經是深秋,我請了半天病假,謊稱去做頸部推拿,把唯一的高領毛衣套上,背起書包,跳進滿城亂轉的中巴車,這一新型交通工具介於公共汽車和出租車之間,可以載我去城裡的任何地方。到了百花巷口,車子開不進去了,我下車,走進去一段路,聽見眼保健操的音樂,知道自己沒找錯地方。我溜了進去,這所老牌中學的景色迷人,高大的銀杏樹像下雪一樣撒落枯黃的樹葉,涼風陣陣,國慶節殘留的彩帶絲條在頭頂舞動。我遛了一圈,找到一個上體育課的女生,問她:“初三的羅佳你認識嗎?”女生說:“哪個班的?”我說我不知道。她很好心地帶我去問了另外幾個女生,立刻有人告訴我:“哦,就是前陣子被人打的那個,處分通知都貼校門口了嘛。”我說:“誰被誰打了?”女生說:“羅佳啊,有兩個女的在我們學校門口找碴,揍了她一頓。” 女生揍人成風了,野兔子慘遭不測,羅佳也是。我十分痛心,暗暗還有幾分好奇,挨揍以後的羅佳不知道什麼模樣。女生說:“羅佳還來上學的,眼睛打青了,你去那邊二樓初三一班找她吧。餵,你幹嗎老歪著頭跟我說話?我很滑稽嗎?娘逼,你好像是個歪頭哎。”我暗罵她沒見識,轉身拔腿就跑。 在二樓的樓道裡等了一會兒,下課了,學生們湧出教室。我看到了羅佳,她獨自一人下樓,走得很慢。我跟在她身後走了一段路,她沒發現我,穿過一條小路,快要到達操場,我才意識到她是要去那邊的女廁所,趕緊喊了一聲:“羅佳。”她猛回頭,情況沒那麼嚴重,眼睛上的烏青已經褪得差不多了。她茫然地看著我,我朝她艱難地一笑,想以此來喚醒她的記憶,不料她從地上抄了一塊磚頭,對我說:“你要敢過來我就砸死你。”我大聲說:“我是來看你的!”她說:“你是來打我的。” 看樣子是被人打出神經病了,我不得不向後退去,她看了我半天,把磚頭扔在地上,說:“等我上完了廁所回來跟你說話。” 等了好一會兒,她從女廁所出來,表情也稍微緩和了些。這時上課鈴聲響了,她說還有最後一節課,讓我再等她四十分鐘。 “但是別站在女廁所門口等,到校門口去。”她說,“這幾年你一點長進都沒有。” 我答應了,走到校門口,站在公告欄前看了看,二十二中是著名的風流學校,他們出過打胎女生,最要命的是那個女生不但打胎而且死在了手術台上,成為了戴城日報上的社論。我看到公告欄裡貼著:高三某女生因作風問題而勒令退學,初三某女生因偷東西而被留校察看,高二某女生在深夜的人民公園被聯防隊擒獲,雖然她乾了什麼都沒人知道但給予記大過。果然名不虛傳。然後看到初三一班的女生羅佳,因在校門口挨揍而被警告處分。我無論如何沒想通,挨揍的人為什麼也要受到行政處罰,看來這幾年她也沒長進,老師並不喜歡她。順便說一句,當時的社會風氣還很傳統,一個初中女生若是受了處分,那簡直就是宣告了她破鞋、爛貨、老菜皮的未來。 再一次下課鈴聲響起,學生蜂擁而出,我在小攤上買了兩支棉花糖,像握著兩朵白雲等待與她分享。直到人群稀疏了,羅佳推著一輛淡綠色的自行車走出來,我送上一朵雲,她淡然地說:“你自己吃吧。”於是我像個傻瓜一樣手裡拿著兩坨棉花糖(現在它們不再是白云了),跟在她屁股後面,吃了幾口,覺得自己太不像是個出來約會的男人。她左腳擱在腳踏板上,作勢要上車,問我:“你沒騎車?”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不會騎車。”她故作驚訝地說:“還不會騎車?”我說:“我很快就能學會了。”她帶著鼻音哼哼地笑了起來,說:“那我們得走上好一陣子了,總不能讓我馱你吧?你的棉花糖呢?”我說:“扔了。”她搖搖頭說:“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哦,我心目中唯一的羅佳,你還是以前那樣,儘管眼睛被揍青了,儘管你挨了處分看上去像是爛貨預備隊,但歪頭男孩對你的愛戀不變,直到永遠。我默禱這些詞,它們像紛紛而來的子彈打得我的心臟千瘡百孔。 一直走到沒人的地方。 她停住腳步,踩下自行車的撐腳,對我說:“好吧,你是來看我的。現在給你仔細看,把我打成這樣,你來晚了,前幾天更厲害。” 我說:“我又不知道你被人打。誰打的?” 羅佳說:“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是野兔子打的。她在學校門口攔我,打我的眼睛,還摑我的臉。我倒了霉了,被人打,還挨了個處分。” 野兔子!我眼前一黑,還沒理清楚事情的大概,羅佳告訴我:“野兔子說了,她喜歡你,你喜歡我,所以她來打我。” 我差不多明白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想了想,總算可以有一件事安慰她:“野兔子也被人打了,就在我們學校裡,四個女的打她,可慘了,滿嘴是血。上個禮拜她退學啦。”羅佳殘忍地一笑,說:“你猜那四個女的是誰叫來的?” 我說:“哦,是你。” 好笑嗎,悲涼嗎?野兔子和羅佳,這兩個女的為了我,居然互相攻伐,一個退學,一個處分。我毫髮無損,猶在夢裡。羅佳說:“我剛看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是來給野兔子報仇的,這種事情,男人不要摻和進來。”我說:“我不會給她報仇的,我站在你這邊。”羅佳輕蔑地說:“隨便你。” 後來她跳上了自行車,一溜儿遠去。我追了幾步,喊她,她頭也沒回地說:“我要回家了,你別再跟著我了。”我大聲說:“以後我常來找你。”她說:“等我養好了傷再來。”深秋的涼風鼓動起她的頭髮,自行車被夕陽照得熠熠閃光,晃了我的眼睛。 我回到薔薇街,下定決心,排除萬難,要學會騎自行車。這無疑又是件出洋相的事,我推著小妍的自行車,黃昏時分羞答答地上街,後面跟過來一群無聊的小孩,大喊:“快來看歪頭哥要學自行車了!”我上車,我捏閘,我摔倒,都會招致一片喝彩,後來索性連大人都蹲在馬路邊觀看這場免費的馬戲表演。這種氣氛之下什麼都別想學會,我只能改到早晨起來練車,天還沒亮,藉著路燈的照明,先迎來一撥上早班的人,再迎來一撥下夜班的人,等到買菜和倒馬桶的人出現時我就差不多該收攤了。 早起的世界是不同尋常的,因為安靜,因為人跡罕見,有些秘密反而清晰地呈現於眼前。那時關文梨也搬到了城西住著,我爸爸每天早晨在家門口刷牙,關文梨去買菜的時候會經過,兩人像是掐準了時間,每天都能打一個照面,臉上抹過兩絲笑容。自從孫保生大敗老克拉以後,顧大宏和關文梨又恢復了以前的曖昧。 我還看到白柳巷的瘸子老炳,某一天凌晨從巷口蒯紅英家裡溜出來。蒯是花街著名的活寡婦,她男人去日本留學,順便勤工儉學,搬東西,刷盤子,背屍體,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活,但掙的是日元。那幾年對日本人沒那麼恨,都喜歡看日本電視劇和動畫片,所以也不覺得特別喪失尊嚴。蒯紅英在街上算是有錢人,她家裡有正經的日本原產索尼彩電,我對瘸子老炳說:“你是不是在蒯紅英家裡看了一夜的彩色電視啊?”老炳以為我說真的,趿著鞋皮敷衍道:“是啊是啊。”我說:“她男人明年就回來啦,你死啦死啦的有。” 還遇到過一個陌生人,他衣衫不整,神色慌張,走過我身邊時對我說:“小朋友,幫忙去解放路十六號的朱家告訴他們,我走了,不回來了。”然後他迅速地穿過街道向西走去,消失在即將褪去的夜色中。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天亮了跑到他說的地址一問,原來他昨夜失手殺了個人,這是去逃亡了。警察已經在家等著,聽到我說的,就打電話讓人向西追過去。他的老娘已經哭背過氣了。 凌晨的街道有另一種氣息,被橙色的街燈浸泡了一夜的世界,既溫潤又寒冷地通往前方,熟悉的人們都消失了,其實他們只是縮在被窩裡,隔了一堵牆,但他們置身於夢境確實是另一種消失。那些在凌晨出行的人,帶著隔夜面孔,微微浮腫著雙眼,半醒不醒,好像是被這個陌生的世界釋放出來的遊魂,直至晨光熹微,朝陽出現之前有一匹暗藍色的巨獸跑過天空,它走了,白晝來臨,人們逐漸恢復正常,街道熱鬧起來,我推著自行車從孤獨的少年重新回到一個庸常的歪頭,魔力瞬間褪去。 某一個凌晨我騎在自行車上,左扭右拐,艱難向前。差不多半個月了,自行車在我胯下始終難以馴服,我摔夠了,我想要是再學不會,就學著瘸子老炳那樣去搞一輛三輪車。很多瘸子都擁有一輛三輪車,可能它才是我的宿命之選。我在一個下坡處喪失了一切勇氣,絕望地岔開雙腿,可是奇蹟發生了,車子順坡而下,在獲得那種平衡感的瞬間我也體會到了幸福,與暗藍色的巨獸一起跑過世界,一股觸電般的酥麻感從下身躥到心臟,我把持不住,發出了一聲女人般的呻吟。
城市變小了,自行車可以帶我去幾乎所有地方,二十二中不再遙遠。我獲得了自由然後決定自投羅網。 那時候我們能去的地方仍然屈指可數,為了避開仇家,我們不敢再去錄像廳和溜冰場,她帶我去了一個地下室,裡面沒有顧客,擺著四張小號的台球桌。她要了一局,拿過球桿在撬粉上擦了擦,盯著桌子上的十五個球,毫不理會我的驚訝和無奈,自顧自打了一桿,啪的一聲脆響,球撞得四散滾開,她從桌子上扭過頭問我:“會打嗎?” “不太會打斯諾克。” “不是斯諾克。最簡單的,誰先打進八個球就贏。” 真看不出來她會這個,以前她念小學的時候,學習成績平平,音盲加色弱,完全不具備打台球的氣質(後來她說她不太會打斯諾克就是因為分不清藍色和綠色球)。我拿過球桿照著她的樣子捅了一桿,打出一個跳球,白球飛過紅球擊中藍球落袋。這次輪到她傻眼了。可惜這一桿以後我就再也沒打出像樣的。看著她打球,我說:“我從來沒見過初三女生會打桌球的。” “我也沒見過。”她說。 燈光照在她的頭頂,頭髮上有一圈亮光,像是一種天使的造型。 我在那台球館裡轉了轉,這是一九八八年最潮流的場所,看場子的是個打毛線的大媽,一邊看羅佳打球一邊對著我傻笑,手裡的毛線活還沒停。她身後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美女打台球的海報,美女打扮得像香港錄像片裡的小太妹,短髮,巨浪般翹起的前劉海,以及赤裸的臂膀和黑色的半指手套,她緊緊地握著球桿,用一種哀怨的眼神看著我。這和羅佳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形象,後者仍是個初中生,但眼睛裡除了台球之外什麼都不存在。 打完這一局,有一群高中男生走了進來,他們多看了她幾眼,她感覺到了,把球桿橫放在桌子上,對我說:“走吧。” 在路上,我問她:“誰教的你?” “教什麼?” “台球。” “不用教,”她說,“別人給講講,站在邊上看看,自己打幾次就學會了。我爸爸說只有橋牌是必須認真教的,其他什麼都可以自己學。” “這是賭棍的天分嗎?” “我可以叫他賭棍,你不可以。”她說,“嗬,你竟敢說我也是賭棍。” “我什麼都沒說。” “你嘛,也不陪我玩,你說你來幹什麼呢?只會看錄像片的人。” 我指指自己的頭,說:“我脖子扭不過來,你打桌球的姿勢我擺不出。” 她怪同情地看看我,說:“是的,我也看出來了。以後不帶你來打台球了。” 我說:“我也不想看著老太婆對我怪笑。”
然後我迎來了聖誕節,這個節日以前沒有,忽然就出現了、流行了。 有一段時間我們短暫地失去了聯繫,我找不到她,在十二月二十日那天我寄出了一張賀卡。賀卡很好看,是我姐姐的一個台灣筆友送給她的,我從中挑出最適合羅佳的那一張,一個大頭細腿的美女在打台球,寫上自己的祝辭寄了出去。沒有回音,她像是被冬天的寒流吹走了。過了幾天,我在冷颼颼的街道上遇到了她,她和幾個女的在一起,然後我認出來她們之中就有曾經揍過野兔子的。 我那時已經喊了她的名字,引起了她們所有人的注意。 “啊,真的是個歪頭!”她們捂著嘴巴笑了起來。 我退回到電線桿旁邊,靠在那裡,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爛糟糟的香煙,抽出一根叼在嘴裡。她們笑得前仰後合。羅佳走過來把香煙一把薅走。 “裝什麼深沉呢你?” 我看著她不說話。那些女的跟了過來,說:“我們都知道你的,你的頭歪得沒她說的那麼厲害。” 我說:“我也知道你們。” 羅佳回過頭說:“去去,你們走吧。我要和他說話。”這幾個人勾肩搭背離開了。我繼續靠在電線桿上,感覺到很無助,很徬徨,總之是被幾個舉止輕佻言語乏味的女人給捉弄了。羅佳說:“你怎麼不來找我了?” “我給你寄過明信片的。” “沒收到。寄我們學校那肯定是被人冒領了。” “明信片有什麼可冒領的。” “也許他們覺得好玩。” “你是怎麼會認識那種女人的?”我望著那幾個女孩的背影問。 “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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