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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部胖姑結婚

花街往事 路内 9916 2018-03-19
那時胖姑住在定慧寺後面的一條小巷裡,獨自一人。 那時胖姑三十七歲,沒有人娶她。她還在軸承廠做車工,又窮,又胖,心臟不太好,而且有糖尿病。 那時我爸爸有錢,又風光。胖姑和他疏遠了,只有在下班的時候,她偶爾會拐進蘇華照相館,看一看我和小妍,打個招呼,然後把自己挪走。 胖姑是什麼時候對我爸爸失去信心的?大概是從他跳舞開始,以前胖姑覺得他只是一個很好看的中年鰥夫,帶著兩個孩子,缺乏生活自理能力,那些來和他相親的女人都不怎麼樣,比胖姑好不到哪兒去,後來他出入於靳家花園,身邊的女人一下子上了兩個檔次。胖姑自卑了。 有一天我爸爸騎自行車經過定慧寺,他穿著條紋西裝,小方頭皮鞋,一看就是從舞廳裡出來。他發現胖姑坐在馬路牙子上哭,也沒有人理她。我爸爸下車問她:“胖姑你怎麼了?”胖姑說:“我腳疼,我走不動路了,我一想到自己以後不能走路就哭了。”

我爸爸看了看自行車。那會兒胖姑比一九六七年更重了,眼角也有了皺紋,臉上長了些褐斑。我爸爸說:“胖姑我沒法用自行車馱你,我去叫輛三輪車把你拉回家吧。”胖姑說:“阿宏,你去跳舞吧,你不要管我了。” 我爸爸的眼前浮現出一九六七年的場景,李蘇華和胖姑蜷縮在電線桿後面,到處都是哭爹喊媽的女工。這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場景之一。平時他不愛管閒事,尤其不愛管人家的感情糾紛,這方面他自己屁股都沒擦乾淨,但是面對著胖姑,我爸爸忽然有點昏頭,他說:“胖姑,結婚吧。” 胖姑心頭一喜,以為我爸爸求婚,但馬上意識到世界上沒這麼便宜的事。我爸爸馬上補充道:“找個男人結婚吧。”胖姑心想你他娘的講話能不能別這麼擠牙膏,害我興奮了一秒鐘。想到這個胖姑又哭了,她說:“沒有人會娶我的。”

我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幫你去想想辦法,給你介紹個男朋友。” 胖姑說:“我不要離婚帶小孩的,我弄不動小孩,也不要太老的,也不要太胖的,也不要太窮的,也不要殘疾的。” 我爸爸說:“還有什麼不要的一起說出來。” 胖姑說:“也不要會跳舞的。” 我爸爸說:“我明白了。”
在我爸爸的人際關係中,這樣的男性完全不存在,必須通過其他人去找。他先問了問老相好關文梨。關文梨說:“這可不太好找,讓胖姑把檔次降下來一點,不要封得那麼死,有點殘疾的應該可以吧?”我爸爸說:“你最起碼找個會跳舞的吧,何必先開了殘疾的口子呢。”關文梨說:“你在想什麼,會跳舞的?” 於是我爸爸又去找了隔壁壽衣店的林雪鳳,林雪鳳曾經給福嬸介紹過男人,雙方一拍即合,還開起了小飯館共同致富。雖然不太吉利,但確實是成功的先例。說到胖姑,林雪鳳頗有印象,但是說到胖姑可能有什麼樣的男人,林雪鳳的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轉過頭對她店裡的烏青眼說:“你有什麼朋友可以介紹的嗎?”烏青眼死樣怪氣地翻著眼珠說:“沒有,倒有個朋友是聾啞人,和方小兵一樣,但他只想娶個同樣聾啞的妻子,最好身材苗條一點,胖子不要,別以為殘疾人就稀罕你們正常的,胖,也是一種殘疾。”

烏青眼叔叔姓烏,這個綽號真是太適合他了。那時候林雪鳳已經去別處做大買賣了,壽衣店交給烏青眼管。他看上去很衰,每天縮在櫃檯後面的一堆花圈和壽衣中間,用一雙骨溜溜的大眼睛打量著街道上的一切。混熟了,我姐姐去揶揄他:烏大叔,你身上陰氣太重了,你走出櫃檯,街上的花都謝了。烏青眼說,沒錯,烏大叔能看見鬼的,有一個就在你後面。我姐姐怕鬼,嗷的一聲嚇跑了。 蘇華照相館來來往往的人很多,生意不錯,我爸爸想讓烏青眼把壽衣店遷走,自己獨占兩個門面,可以把市面做得更大些。烏青眼不答應,他二十四小時縮在店裡,像烏龜愛著它的殼,堅毅而沉默地不允許別人動它。我爸爸是個講道理的人,也就作罷了。 烏青眼離過婚,有個女兒叫小倩,十五六歲了,跟著她媽媽過日子。有時她會來店裡找烏青眼要錢,拿到手就迅速離開,看也不看數目,大概心裡也很怵。烏青眼給了錢就會回到自己該在的位置上,繼續看外面。有一次小倩把錢塞進口袋走了,過了一會兒又很生氣地回來,把錢拍在櫃檯上,讓烏青眼自己看。烏青眼嘿嘿一笑,那是幾張冥幣,他和女兒開玩笑的。他為什麼要開這種倒霉的玩笑,誰也不知道。

開壽衣店的人,多少受到歧視,有點像賤民幹的活。他常年不挪窩,又被人視之為怪物。其實烏青眼也沒那麼沉悶,最起碼,在一九八五年的時候他曾經跟我爸爸學過一陣子交誼舞,那是薔薇街最熱鬧的時光,很多女的跑到蘇華照相館來跟著顧老師蓬嚓嚓,後來又有騷唧唧的男人前來學藝。烏青眼也曾經被這種氣氛打動,他走出了壽衣店,來到對面的曬場,學我爸爸的舞步,好像還學得不錯,但他那張臉,所有人都認識,沒人願意做他的舞伴。有一次他是真的心癢癢了,要求林雪鳳也學跳舞,他們可以配對一起跳。林雪鳳說他神經病,跳舞是很浪費時間的事,再說了,如果她學會了跳舞,她也情願和顧大宏跳。這很傷害烏大叔。有天凌晨他在曬場上獨舞,覺得沒勁,就用掃帚挑了一件長長的衣服假裝舞伴。可想而知,那是什麼衣服。他以為深更半夜沒人看見,不料方屠戶深夜軋姘頭回來,見此場面嚇得大喊一聲,把烏青眼也嚇得大喊,兩個人一起大喊。第二天警察上門,勒令烏青眼不許再搞這種迷信的鬼把戲,會把下中班的女人嚇死的。那以後烏青眼就再也沒動過跳舞的念頭。

那時我們才知道,烏青眼吃過官司。他來到薔薇街,警察視之為不安定因素,需要防範一下。但據林雪鳳說,他是幫人頂罪,並不會真的威脅到我們。其實我們也無所謂,做這種買賣的又有幾個是正常人呢?我們只是覺得他在搞怪之前最好打個招呼,他縮在店裡還好,一旦跑出來就會出亂子,事情就是這樣。
胖姑是被我爸爸拉到薔薇街來的。胖姑一聽烏青眼是介紹人就生氣,說哪有開壽衣店的給人保媒拉縴,這太晦氣了。我爸爸說:“胖姑,你不要搞迷信嘛,烏青眼這個人不壞的。”胖姑說:“你這個話就不對了,烏青眼才是搞迷信的,再說我又不是找他談朋友,我管他人好不好呢。” 我爸爸一時語塞,發現胖姑講話比他有邏輯。到了蘇華照相館,烏青眼也晃了過來,跟胖姑打了個招呼,胖姑愛答不理的。烏青眼也不計較,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後來又想,他媽的,管這種閒事幹嗎,碰一鼻子灰,這個開照相館的真是坑人。

沒多久,那個男人來了。他的條件,烏青眼之前就說了:郊縣戶口,四十歲還沒有結婚,吃過三年官司,出來以後靠擺地攤過日子。這種營生,在一九八七年已經不是很風光了,時代不同了,個體戶必須有一個店面,店面不能是鐵皮棚子,最好有點裝潢,雇個伙計。小飯館、外貿服裝、五金建材皆屬於高檔個體戶,煙雜店、舊貨店、大排檔則是中低檔,照相館是特殊品位,壽衣店則是撈偏門的。 至於擺地攤的那就屁都不是了。 但是那個人出現的時候,烏青眼還是介紹說,他是楊老闆。楊老闆穿著一件西裝,腳上是一雙泡沫底的拖鞋。他自我介紹說,最近進了一批拖鞋正在賣,進貨量稍微有點大,所以自己也穿拖鞋出入了。 胖姑說:“你真的吃過官司嗎?”

楊老闆說:“是的,我和烏兄弟是牢友,我犯的事情不大。” “什麼事?”胖姑問。 楊老闆說:“開拖拉機撞死了人。” 胖姑狠狠地看了我爸爸一眼,又看看烏青眼。我爸爸攤了攤手,表示你沒說過吃官司的不行,而且開拖拉機撞死人也不屬於犯罪,只是他倒霉而已。胖姑沒明白,她只是看到我爸爸很瀟灑地攤手一笑,心想:你笑什麼,攤手的動作倒是蠻好看的,這種時候你顯得那麼帥,有意思嗎。胖姑的生活中已經找不到可以商量事情的人了,唯一還能信賴的就是我爸爸,但是這位顧老師,他自己的腦筋也不是很清楚。這時楊老闆從包裡掏出了一雙泡沫底的拖鞋,女式的,送到了胖姑眼前。 “意思意思。”他說。 胖姑說:“我才不要你的拖鞋,多少錢,我買下來。”楊老闆說:“小小禮物,不成敬意,你要是不喜歡,我下次帶你去朋友店裡搞一雙好的鞋子,不要錢的。”胖姑說:“我有鞋子。”楊老闆就笑笑。

雙方談了談自己的情況,我爸爸本來想,胖姑有點糊塗,各方面的問題由他來代為回答比較好,沒想到胖姑應對如流,出乎意料。說到軸承廠,楊老闆就問,軸承廠效益應該不錯吧。胖姑說,效益不錯,但那個廠長很糟糕,有貪污受賄的嫌疑。楊老闆又問,軸承廠的工人應該不少吧。胖姑說,五百個。說到這裡,楊老闆掏出香煙派發,我爸爸婉拒,烏青眼是不抽煙的,楊老闆看看店裡,就說:“顧老闆這個照相館大概是不給抽煙的吧。”我爸爸說:“倒也沒有,裡面攝影室不能抽。”那個年代,別說照相館,就是產房都能抽煙。楊老闆很識趣地收起了香煙。這讓胖姑稍稍有了個好印象。 幾個人坐在照相館裡說了一會兒話,楊老闆起身告辭。他走後,烏青眼有點不高興地對胖姑說:“一雙拖鞋你就別計較了吧,搞得楊老闆很下不來台啊。”胖姑平時很傻的,這次大概是我媽媽在佑護她,說了一句非常犀利的話:“你會送花圈給別人嗎?”

烏青眼一震,說:“胖姑,有格調,咱們不稀罕拖鞋。”胖姑緩緩地說:“我師傅李蘇華談戀愛的時候,阿宏沒送過她任何東西,只有在求婚的時候才拿出一塊瑞士牌手錶,我師傅立馬就答應嫁了,那是一九六七年哦,瑞士牌哦。”烏青眼又看看我爸爸,說:“顧老師,佩服。”胖姑冷笑了一下,站起來說:“我走了。” 烏青眼看著胖姑的背影說:“這樣子怎麼嫁得掉嘛。” 我爸爸回家說起這件事,就笑著搖頭,說胖姑還真看不出來,挺能說的,那種氣勢把擺地攤的都壓倒了。我姐姐說,胖姑不傻的,她親眼看見過胖姑在小菜場買菜,砍價可厲害呢,順手還能饒個番茄土豆什麼的。我說,你們都不知道吧,胖姑發財啦,定慧寺要擴建,把胖姑家也劃了進去,胖姑馬上就能拿到一筆錢了。

我爸爸說,這挺好的,胖姑住的地方太差了,所謂衙前廟後不住人,搬家了說不定運氣就來了。 那陣子有人給胖姑介紹了好幾個男人,有做搬運工的,有開長途卡車的,有農民,都是很木訥的,講話不太利索,比之楊老闆遠遠不如。胖姑一個都不喜歡。有一天她又來到薔薇街,說起這件事,很明確地告訴我爸爸:蘇華師傅活著的時候對胖姑說過,要找一個稍微熱鬧一點的伴侶,不然到老了很寂寞;蘇華師傅的爸爸,那位大耳朵就很熱鬧。我爸爸聽了這話,一方面覺得很有道理,一方面萬千滋味湧上心頭,心想:李蘇華,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吶。 九月初是我爸爸的生日,胖姑來我家,下了很多麵條,又從飯盒裡搛出軸承廠食堂買的油氽大排,每個碗裡放一塊,端到幾個至交好友面前。其中少不了烏青眼的一份。烏青眼挺感動的,端著麵條說:“顧老師,你去年過生日買了個奶油蛋糕在照相館切了,但是你沒給我吃。”我爸爸說:“你怎麼連這種事都記得,太奇怪了。”烏青眼說:“我記性很好的。” 眾人在照相館吃麵,都誇那油氽大排好吃,只有烏青眼說:“你們都錯了,麵條好吃。”胖姑很高興,麵條才是她的作品。烏青眼說:“你們不知道,我半夜裡守著店,餓了沒辦法,就想吃碗熱麵條,實際上呢,我他媽的吃的都是店裡的雲片糕,吃得我臉色也跟雲片糕一樣了。”又說:“顧老師,胖姑,小妍,小出,你們都是好人,沒有人會在生日的時候請我這種人吃麵條的,會折壽的,我他媽的吃這碗麵條都不敢咬斷它。”我們就說,好啦好啦,你少說幾句吧,寒毛都豎起來了。 這一天小倩恰好又來,跑店裡一看沒人,就找到照相館,指著烏青眼說:“你怎麼跑隔壁來了?”烏青眼正在感動,忽然被小倩打斷了,很掃興,就說:“你又來要錢了,告訴你,今天沒錢,今天就不給你錢,你有種扛個花圈回去給你媽。”小倩說:“你有種死了不要讓我來給你送葬。”烏青眼說:“我無所謂的,我死了以後自己跑到火葬場去,讓燒鍋爐的師傅開了爐子,我自己爬進去燒,多他媽的省錢。”這下我們都聽不下去了,說,閉嘴吧你們,這兒在過生日呢。 那頓麵條吃得又晦氣又開心。胖姑尤其得意,終於有人賞識她的廚藝了,其實胖姑燒菜的手藝不大好,但她下的麵條是真棒。我們都不知道為什麼。胖姑說:“我告訴你們,我的爸爸,是盛全壽下麵條的。”盛全壽是城裡有名的老字號麵館,大家都去吃過的,紛紛表示佩服,原來是家傳的手藝。胖姑的一生,大概頭一次這麼風光,臉都紅了。 胖姑走後,小妍說:“烏大叔,你難道就不想再吃胖姑的麵條嗎?” 烏青眼說:“你想多了,我告訴你,胖姑最近和楊老闆關係很好的,他們經常見面,楊老闆把地攤擺在了軸承廠的門口。” 小妍說:“什麼楊老闆,我要去見識見識。” 我爸爸說:“有什麼好看的,一個賣拖鞋的。”
實際上那個賣拖鞋的並不簡單。 有一天胖姑從廠裡出來,看到軸承廠的門口擺了個地攤,全是拖鞋,抬頭一看是楊老闆。兩個人打了招呼,胖姑站在地攤邊上,這時工人們紛紛出來,看著泡沫底的拖鞋搖頭,對楊老闆說,都十月份了,你還在賣涼鞋,誰要啊。楊老闆哭喪著臉,對胖姑說:“我這批貨要砸在手裡了。” 胖姑說:“我幫你想想辦法吧。” 於是,在那年十月底,軸承廠發了泡沫底的拖鞋,每個工人都拿到了兩雙。拖鞋質量很差,後來有人說,是供銷科的科長在幫那個拖鞋販子銷貨,而且他拿了回扣。大家也就釋然了。 那時楊老闆和胖姑連續見面,關係很不錯了,楊老闆請胖姑吃了頓飯。胖姑在廠裡並不是很有地位,但她有個相熟的小姐妹是那科長的老婆,轉彎抹角一說,科長答應幫楊老闆一把。弄點拖鞋也不是什麼大事,廠長不管,廠長有更大的回扣。事情搞好了,科長來要回扣,胖姑去找楊老闆,楊老闆說,我什麼時候答應給你回扣的,我成本價給你們的,要了回扣我就虧本啦。 胖姑傻了,一千雙拖鞋,每雙一塊錢回扣,是她一年的工資獎金。供銷科長說,這買賣不大不小,但你獨吞回扣還讓我背這個罪名,沒那麼容易吧。那天下午,胖姑只覺得天旋地轉,扶著牆走進了薔薇街。我爸爸不在,胖姑一屁股坐在了壽衣店的門口。 胖姑說:“我被楊老闆騙了。” 烏青眼坐在一堆壽衣中間打瞌睡,先迷迷糊糊地看到有人擋住了光線,接著又從櫃檯下面發出了哭聲。烏青眼揉著眼睛站起來,趴在櫃檯上看見了外面坐著的胖姑。 “楊老闆騙了你什麼。”烏青眼問。 “騙了錢,其實也不是我的。” 烏青眼說:“那還算好,不是什麼大事,別的東西騙走了就要不回來了。錢嘛,好說。” 胖姑說:“很大的一筆錢。” 烏青眼說:“你別坐在地上了,能站起來說話嗎?” 胖姑說:“我一著急一生氣就愛往地上坐,對了,楊老闆是你介紹我認識的,你得負點責任。”接著她就把楊老闆賴回扣的事情說了一遍。烏青眼樂了,說:“胖姑真看不出來你還能賄賂幹部批發拖鞋,你們廠裡要不要發壽衣,雲片糕也行,我這里托你銷掉一點,回扣大大的有。”胖姑說:“你這個混蛋,這當口還有心思跟我說笑話。”烏青眼說:“你跟楊老闆的事情我其實都知道,他跑到軸承廠門口擺攤,本來是想賣掉幾雙拖鞋的,沒想到,你主動幫他銷貨,你說你上次還不把他放在眼裡,後來幹嗎又搭理他呢?” 胖姑只得嘆氣說:“這陣子見了幾個男的,都很差勁,什麼卡車司機搬運工的,回過頭來想想,還是楊老闆比較有意思,沒想到他也太滑頭了,把老娘整個地賣了。” 烏青眼說:“他要是騙你的錢,那我有責任的,但你們是合夥做買賣,他掙的錢除了給回扣之外還應該有你一份,你是被生意夥伴騙了,這事兒怪不得我。”胖姑說:“天地良心,我只想幫他賣掉拖鞋,一分錢都沒拿,我冤死了。” 兩個人隔著櫃檯說了一陣子話,我爸爸還是沒回來,胖姑找不到做主的人。後來一想,顧大宏能做什麼主?出了這種事情他只會搓手擺手攤手。胖姑心裡明鏡似的,必須吃定烏青眼。烏青眼心裡也明鏡似的,今天是被胖姑吃定了。 烏青眼說:“別磨蹭了,這事兒我只能幫你試試看,不一定要得到錢,現在就去找楊老闆。” 烏青眼關了店,與胖姑並肩走過薔薇街。正遇到我姐姐從對面過來,大喊道:“你們倆出去玩吶!”胖姑不哭了,揮手跟小妍打招呼。烏青眼心想,這叫什麼事,難道我是去陪胖姑逛街的嗎? 兩個人找到楊老闆家裡,楊老闆坐在藤椅上十分得意。他那些囤積著沒法出手的拖鞋全都銷掉了,屋裡只剩些紙板箱。楊老闆說:“烏老闆,我知道你的來意,但是兄弟我最近在投錢開鞋店,身上一個角子兒都拿不出來了。” 烏青眼說:“那你就是認回扣這件事了。” 楊老闆說:“沒有白紙黑字,我認什麼?” 烏青眼說:“那你就是不認了?” 楊老闆說:“烏兄弟,我出來擺地攤不容易,總算掙到一點錢,還借了不少,現在可以開個鞋店。我只能咬咬牙了。” 烏青眼說:“一千塊錢也蠻大的,這樣吧,你出五百,我認倒霉也出五百。行不行?” 楊老闆說:“老烏,這事不歸你管。” 烏青眼說:“行,有你這句話,我們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江湖再見。” 烏青眼帶著胖姑出來。胖姑說:“老烏,你這就走了?”烏青眼說:“你看他身上沒一分錢的樣子,難道我把他砍了?砍人不好,要坐牢的,我不想再坐牢,更不想為了別人的事情坐牢。”胖姑很生氣地說:“我讓你砍人了嗎?豬玀。” 那晚上胖姑回家輾轉反側不說,烏青眼一個人坐在壽衣店裡繼續發呆。小妍帶著我來到櫃檯前面,先囉嗦了幾句無關的話,然後問他:“烏大叔,你覺得胖姑怎麼樣?” 烏青眼說:“你什麼意思?撮合?” 小妍說:“烏大叔,你看上去呆呆的,其實比誰都聰明。” 烏青眼嘆氣說:“我是一個賣花圈、撈偏門的,當然這也沒什麼,社會上歧視我,我當他們是狗屁。我的問題主要是窮,連個像樣的住所都沒有,又坐過牢,不可能找到正經工作。離了婚,年紀偏大……” 小妍說:“你越慘,越配得上我們家胖姑。你不會嫌她胖吧?” 烏青眼說:“這倒沒有,我見過很多胖的。” 小妍說:“你上次好像說過,胖,也是一種殘疾。” 烏青眼說:“我胡說的。” 小妍說:“到底嫌不嫌她胖?要有個定論。” 烏青眼說:“實話告訴你吧,我的前妻,也就是小倩的媽,比胖姑一點都不差的,也有一百八十斤。我不在乎。胖子好,冬暖夏涼的。問題是,你們問過胖姑了嗎?” 小妍說:“我爸爸會去問的。” 於是這一晚烏青眼也沒睡好。第二天下午,胖姑來了,先到我們家做了一碗麵條,配了兩個軸承廠食堂裡買的大肉丸子,親手端到壽衣店門口。烏青眼假裝不懂,說:“今天又誰過生日?”小妍大吼:“烏青眼,裝蒜不得好死!” 某個星期天的早晨,烏青眼戴了副墨鏡,關了店門,提著一個花圈出去了。他騎著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拎花圈,所過之處人皆側目。他騎了很遠很遠,直到城北,那兒的一條街上,楊老闆的鞋店開張了。 烏青眼站在店門口。楊老闆正在招呼客人,嶄新的櫃檯,嶄新的皮鞋,滿地鞭炮屑,楊老闆像新郎一樣稱頭。烏青眼拄著花圈,叉腰曼聲唱道:“什麼時候還錢——”楊老闆回頭一看,臉都白了。客人知道這裡很快就要出人命,紛紛往外走。烏青眼用黑漆漆的墨鏡片子盯著楊老闆,看了一會兒,說:“我已經替你把錢墊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別以為我會天天送你一個花圈。今天,就這一個花圈,你要是不掏錢,要不你把它扛到火葬場,要不我把它扛到火葬場。” 幾個年輕的圍過來,要揪住烏青眼,楊老闆擺手示意別動,對烏青眼說:“烏兄弟,有種。胖女人的事情你管到底了。” 烏青眼說:“忘記告訴你了,她現在是我的女朋友。你坑她的錢,就等於坑我的錢。” 楊老闆想了想,作揖道:“好,我給錢,你走。”說完從腰包裡掏出錢,數了一千。烏青眼說:“你說一千就一千?兩千!”楊老闆大為心痛,回過頭去找刀子要劈了烏青眼。烏青眼說:“你置這點產業不容易,還想回去坐牢就劈一個試試?”楊老闆冷靜了一下,說:“一千五。”烏青眼點頭,伸手,過了一會兒,拿到一疊錢,數過,分文不差。烏青眼把錢塞進口袋,提起花圈照著楊老闆的臉上扔過去:“這個你留著!”說完拔腿就走,跳上自行車躥了出去。 楊老闆追出來大罵:“老烏,你不怕我把你的店一把火燒了嗎?” 烏青眼哈哈大笑:“我店裡的東西,本來就是用來燒的。” 幾天后這件事傳到了薔薇街,眾人一致讚歎,烏青眼有種,虎口奪食,真他媽把花圈送出去了。那個年頭開小店的個體戶都有一幫人罩著,像烏青眼這樣,在別人開張的時候送花圈,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都有可能被打死。烏青眼淡然一笑說:“我跟楊老闆一起坐過牢,我知道他,不敢的。”後來胖姑也來了,對此表示抗議,她不想讓自己的男人去送死,但烏青眼已經平安地回來了,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麼,畢竟她還不是合法妻子嘛,管得太嚴厲了怕烏青眼不高興。 那陣子胖姑來薔薇街是真的勤快,每天下班都來,在我們家裡把烏青眼的晚飯做了,端過去。以前是烏青眼蹭我們的吃食,現在倒過來了,我們蹭烏青眼的。吃完了,胖姑和烏青眼就坐在壽衣店裡聊天,直到照相館打烊,胖姑才會回家,這時烏青眼就去送她。我姐姐不樂意,對烏青眼說:“你也帶胖姑出去玩玩,別一天到晚待在壽衣店,晦氣。”烏青眼說:“我就是乾這行的,百無禁忌吧。”胖姑也無所謂,胖姑比我們想像得更為豁達。 有一天烏青眼打算求婚,恰好他女兒小倩又來了,看到胖姑在店裡,以為是個幫工。小倩對烏青眼說:“給點錢。”烏青眼掏了十塊給她。小倩說不夠,烏青眼說:“我最近要存錢,沒那麼多。”小倩是個暴躁而促狹的姑娘,指著烏青眼說:“你的錢都存到棺材裡去嗎?”烏青眼本來心情蠻好的,聽了這話大怒,衝出櫃檯,舉起巴掌把小倩逼退三步。眾人圍過來看熱鬧。小倩嘴硬,又罵了一串。烏青眼說:“我本來不想囂張的,現在倒給你看看,我的錢存哪兒去了。” 他從櫃檯底下拿出一個絲絨的盒子,打開,露出一塊銀光閃閃的全金屬女式手錶。小妍湊過去看,梅花牌的。烏青眼就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塊手錶送給了胖姑。胖姑頭一昏,轉臉看看蘇華照相館的招牌,心想,蘇華師傅真靈驗吶,真的有人送我手錶。胖姑伸出手,有點擔心自己戴不上,烏青眼低聲說:“沒問題,錶帶我加長了六節。” 一九八七年的冬天,胖姑搬家了,她弄了一張房卡,住到了定慧寺前門的街上。房子就靠著街道,烏青眼覺得這地方不錯,唆使胖姑把牆砸了個洞,擺了櫃檯在這裡賣香燭。起初房管局和工商局都來找麻煩,但經林雪鳳斡旋,事情全部變得合理合法。沒過多久,壽衣店也換了個掌櫃,烏青眼本人搬到了胖姑家,跟她一起打理香燭店。他們結婚了。後來,他們掙了不少錢。 我必須再說說胖姑的婚禮,元旦那天,由我爸爸在碧波飯店訂了十桌酒席。烏青眼這邊沒什麼人,幾乎所有的賓客,都來自胖姑家,胖姑那位會下麵條的爸爸也出現了,五六十個軸承廠的女工帶著她們的家屬,還有薔薇街的人們。烏青眼說自己是二婚,得在中午辦,但胖姑是初婚,為了照顧胖姑的情緒,婚禮安排在晚上。同日還有另外兩對夫妻在碧波飯店辦喜酒,搞得像集體婚禮一樣,場面非常熱鬧,三對新人爭奇鬥艷,其中就數烏青眼和胖姑最扎眼。 胖姑結婚,毫無阻力,她爸爸坐那兒樂開了花,絲毫不嫌棄烏青眼二婚、難看、賣花圈。老頭甚至放出話,自己一輩子都給人下麵條(做壽),現在有了個賣花圈的女婿(喪事),也挺不錯的,是一種互補。人都誇老頭懂事理,豁達。那個年代的婚禮沒什麼講究,既不需要發言也沒有誓詞,就是吃。烏青眼穿著西裝,披了一件馬褲呢的大衣,胖姑是民族風,穿著錦緞棉襖,頭上戴花,雖然不是很美,但是也並沒有顯得滑稽。那是我見到的最好的胖姑。 我姐姐率先情緒崩潰,抱著胖姑大哭。胖姑想起了蘇華師傅,也大哭。後來連我爸爸和屠戶都哭了。再後來,軸承廠的女工們一起跟著抹眼淚。 酒喝到一半,聽到樓下吵鬧,碧波飯店的女老闆衝上來,低聲告訴我爸爸:“有人送了個花圈過來,放在店門口。” 我爸爸說:“趕緊收起來。” 碧波飯店的女老闆說:“娘逼,晦氣!怎麼可以收起來?” 我爸爸說:“你這兒好幾對結婚的,聲張出來,人家不付賬,你怎麼辦?” 碧波飯店的女老闆狂拍我爸爸胸脯:“老顧,瞧你說的,我這兒辦喜酒都是先付賬的。也就是你來訂桌可以後付賬。”我爸爸說:“啊唷,謝謝。”兩個人拍來拍去的,那邊烏青眼已經知道了花圈的事。 還能有誰送的?當然是楊老闆。 酒席亂了套。烏青眼一言不發,走進廚房,拎了一把菜刀往樓下走。眾人嘩然,攔住那個新郎,別讓他出去闖禍。但是拿菜刀的新郎真不是那麼容易攔的。小妍抱著胳膊說:“烏大叔也是的,送別人花圈的時候眼睛都不眨,自己受了花圈倒要去拼命。”我爸爸說:“人都是這樣的啦,男人就是要保護自己的家庭嘛——誰快點去攔住烏青眼!”他想過去,被碧波飯店的女老闆揪住了:“老顧不要去冒險。” 烏青眼衝到門口,前面的人自動為他閃開一條路,忽然,他覺得自己的腰被人抱住了,就此保持了一個傾斜向前的姿勢。回頭一看是胖姑。 烏青眼說:“放手放手!” 胖姑說:“你不要去啦,不要去啦,你去砍人要坐牢的。” 烏青眼說:“爬到我頭上來了,竟然給我烏青眼送花圈。” 胖姑說:“你也送過花圈給他的呀。” 烏青眼說:“我賣花圈的當然送花圈,他憑什麼送?他應該送我一雙皮鞋。” 烏青眼掙脫了胖姑,跑樓下一看,他媽的,花圈就是當日他送過去的那個,楊老闆是把花圈還給他了,這混蛋顯然蓄謀已久,花圈都存著。烏青眼舉著菜刀往外跑,忽然絆了一下,摔倒在地,菜刀也飛出去了。胖姑追上來一屁股坐在了烏青眼的背上,烏青眼說:“媽呀,鬆開點,鬆開點,肋骨,肋骨。” 胖姑抱著烏青眼的頭,在他耳邊大聲說:“你不要去砍人,我不要你坐牢。這個花圈我收下了,你就是賣花圈的,我認了。我認你一直認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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