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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萊恩·哈特

隱身衣 格非 8167 2018-03-18
早晨出發的時候,天空沉黑沉黑的,下著小雨。說是雨,又有點像雪。那雨滴和雨絲,滯重而透亮,刺人肌骨,彷彿隨時都會變成紛紛揚揚的雪花。汽車進入平谷山區時,雨忽然下大了,密如貫珠的雨點,在空曠無人的高速公路上,騰起了漫天的水霧。 一般來說,在初冬時節的北京,出現這麼大的暴雨,是十分罕見的。那些喜歡杞人憂天的學者或教授們,一定又要大做文章了吧。你知道,任何自然界的災異,或者季節和氣候的反常,都可以被他們看成這個世界即將完蛋的象徵。他們成天在網上指東說西,似乎人人都是治理國家的行家里手。他們的言論,有點像紊亂的內分泌,一嘟嚕一嘟嚕地往外冒傻氣;又有點像是出疹子,一陣冷,一陣熱的,你要是當真把它當著勸世良言來琢磨,嗨,還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比如說,他們總愛成天嚷嚷著,汶川地震是三峽大壩蓄水所致;東南亞的海嘯是由於海洋溫度的急遽升高;海底的沼氣一旦噴發,將會殺滅地球上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既然如此,那咱就低碳吧,可你要是讓他們少用兩度電,少開兩天車,那簡直就像是要了他們的命。除了抱怨,反正他們是什麼都不會去做。如果夏天蚊子少了,他們會說,哎呦呦,如今這個世界,已經墮落到連蚊子都羞於活下去的地步了呀;如果蚊子多了,他們又會說,媽呀,這個世界,恐怕也就適合蚊子這樣的動物生存繁衍了。最令人啼笑皆非的說法——有一個剛從圖賓根回國的素食主義者,專門研究什麼“聯合摩擦”的,也是我的客戶之一,竟然認為導致全球氣候變暖的罪魁禍首,既不是汽車尾氣,也不是什麼工業污染,乃是源於奶牛放屁或打飽嗝。他動不動就喜歡用“乃是”這個詞,不知是什麼道理。

儘管他們說得頭頭是道,我認為他們基本上都是在扯淡。就算他們說的是真的,那跟我這樣一個眼看就要被姐姐趕出門去,無處安身的窮人,到底有什麼關係呢?毀滅就讓它毀滅好了。我沒有餘力來關心這些大事。 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卑瑣的念頭,那就是如何順利地拿到丁采臣給我的那二十六萬,然後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前搬到農家院去,以便保住我那點可憐的信用。不管怎麼說,在常保國那樣一個人渣面前失去信用,對我來說,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 我把汽車停在了丁采臣家的院子外面。 我沒有立即下車,因為我聽見了丁采臣家傳來的悠揚的音樂聲。那聲音,似乎在明白無誤地提醒我,既然采臣還在聽音樂,那就說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安好如初。那飽滿通透的鋼琴聲,當然是從我那對AUTOGRAPH音箱中發出來的,這一點,我完全能夠分辨得出來。接著,我很快就判斷出,那是吉利爾斯演奏的勃拉姆斯的《第二鋼琴協奏曲》,而且是一九七二年與約胡姆合作時的錄音。在世界上所有的鋼琴協奏曲當中,勃拉姆斯的這首“第二”在我心目中首屈一指的地位無人能夠動搖。它是我的“安魂曲”。在我看來,就連貝多芬那首樂迷們頂禮膜拜的《皇帝》,也完全無法與它相提並論。我坐在車上聽完了這首曲子的第三樂章,晦暗的心情隨之變得明亮起來。車外呼呼地刮著幹烈的北風,卻無法冷卻音樂帶給我的溫暖。在那一刻,它使我完全忘掉了自己的糟糕的處境,喚醒了我心底里那壓抑已久的職業自豪感:如果一個人活了一輩子,居然沒有機會好好地欣賞這麼美妙的音樂,那該是一件多麼可憐且可悲的事啊!

還是像上回一樣,我沿著不時濺出泥漿的磚石小徑,繞到這棟別墅的北面,按響了木門框上的紅色門鈴。微弱的鋼琴聲忽明忽暗,一直在持續,但半天無人出來應門。我只得又摁了遲疑不決的第二次和孤注一擲的第三次。終於,在別墅東側的半截樓梯上,那扇大門往外推開了。一個裹著頭巾的婦人,披著一件黑底碎花的絨布棉襖,打著一把豆綠色的雨傘,從屋裡走了出來。 那塊綢質的頭巾,把她的臉嚴嚴實實裹住了,只在眼睛部分留下了一條縫。她的裝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保守的阿拉伯婦女或者蒙面的車臣恐怖分子。說實話,當她一邊打量著我,一邊朝我慢慢走來的時候,我的心還是忍不住抖了兩抖。 隔著木柵欄院門,我向她說明了來意,並介紹了我跟丁采臣音響交易的整個過程。我故作輕鬆地提醒她,她此刻正在欣賞的音樂,正是從我專門為她家配置的音箱中發出來的。還算好,在經過明顯的猶疑之後,那扇木門終於打開了。

在居室門口換鞋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的襪子沒有換,那雙爛皮鞋又進了水,溢出來的氣味已經很難用“臭”這個字來形容了。我害怕腳上的味道會熏著她,沒有選擇拖鞋,而是從鞋架上取下一雙在室內穿的懶漢布鞋,希望它多少可以幫我遮一遮陣陣襲來的惡臭。 可那個女人立刻阻止了我。她嘟嘟囔囔地提醒我,門邊有拖鞋。 我擔心身上的雨水弄髒了她們家的沙發,特別是由於剛才換鞋時不愉快的一幕,我決定站著跟她說話。 我問她,丁采臣是不是出去了。這時,婦人已經走到了落地窗邊上的音響前,關掉了“蓮12”的電源。屋子突然安靜了下來。 “他不在了。” 我又問她,丁采臣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可不可以在這兒等他。 “他不在了。”她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即便是在室內,她也沒有取下蒙在臉上的綢巾,讓我覺得很不自在。

如果你當時也在場,聽到她在重複“他不在了”這句話的時候,心裡會不會冷不丁“咯噔”一下,進而去猜測所謂的“不在”到底是他媽的什麼意思?你會不會在心裡一邊覺得難以置信,可仍然會忍不住暗暗揣測:莫非,那個丁采臣,那個隨隨便便就可以將手槍拍在餐桌上的丁采臣,那個讓蔣頌平提到名字都會發抖的神秘傢伙,這會兒,已經,他媽的,已經死了呢? 你算是猜對了。 她告訴我,大約在一個星期之前,丁采臣從東直門一棟三十多層的寫字樓頂端——手裡甚至還端著一杯咖啡,跳了下來,死了。 就這麼簡單。 很顯然,丁采臣的死訊所帶給我的震驚,已經暫時性地壓倒了我對於那二十六萬揪心的渴望,促使我將自己的煩心事拋在一邊。我隨手從茶几上抓過一張《新京報》,攤開它,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個女人,在跟我講述丁采臣的死況時,那種輕描淡寫的語調,多少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讓我對她的身份也產生了極大的疑慮。我在心裡提醒自己,在這個時候,直接詢問她和丁采臣的關係,恐怕有些唐突。因為過於謹慎,我在無意間犯下了一個更大的錯誤。在一種頭皮發麻的亢奮和驚悸中,我悄悄地猛吸了一口氣,這樣對她說:“不好意思,也許我不該這麼問,您臉上,為什麼要蒙著那塊頭巾?” 她明顯地愣了幾秒鐘,隨後道:“我也不想這樣。如果你不害怕的話,我現在就可以把它取下來。怎麼樣?你要想好。” 說實在的,我一時沒聽懂她的話。你知道,當時,我的腦子裡甚至出現了一個最大膽、同時也是最荒唐的念頭:這個人其實就是丁采臣本人,他學著女人的腔調說話,故意在臉上蒙塊頭巾,僅僅是為了跟我開個玩笑……

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現在早已想不起來了。我僅僅記得,那女人稍稍偏轉了一下身子,將那塊棕色的綢巾取了下來,然後,猛的一下,就朝我轉過身來。 那是一張被嚴重毀損的臉。 如果你有幸看到那張臉,一定會和我一樣,立刻就能判斷出,導致這張臉徹底變形的,並非是硫酸一類的腐蝕液體,而是鋼刀! 橫七豎八的傷口已經結痂,在她臉上佈滿微微隆起、縱橫交錯的疤痕。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描述這張臉。它彷彿在我眼前無聲地複現出,她在遭到襲擊或者殘忍的蹂躪時,那粗野而令人髮指的一幕。 如果你小時候接種過牛痘的話,一定能大致想像出,皮肉被劃糟後的結痂,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在左眼下方,靠近顴骨的地方,有一個三角形的窟窿,雖然經過修復和植骨,還是留下了一個明顯的、癟塌塌的凹坑。右臉那條巨大的刀疤,斜斜地直達耳根,皮膚縫合後留下了密密的針腳和線影,粗一看,就像是臉上趴著一條正在甩尾的蝎子。鼻翼的一半永久地失去了,修復後留下了一個粗率的圓洞。

後來,我知道,這部分鼻翼的消失,不是由於利刃的砍削,而是源於牙齒的直接咬嚙。事後,這部分組織沒有被找到,只能證明施暴者之一把它咽進了肚子裡。同樣被咬掉的還有一小塊嘴唇。即使她抿住嘴,兩顆牙齒也會直接暴露在外。這張醜陋而令人厭惡的臉,與她白皙、細長的脖子連在一起,讓人聯想到一朵正在開敗的山茶花:花葉和花枝生機勃發,青翠欲滴,可花朵早已爛黑如泥。 “您剛才說,您是為這套音響來的,”她說,“難道他沒付您錢嗎?” “付了一部分。十三萬吧。”我有些尷尬地朝她笑一笑。 “那麼,總價是多少錢?” “三十九萬。” “哦,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我一時拿不准,究竟應該如何對付這張臉。你知道,在那種情況下,盯著她看固然不太禮貌,可把目光挪開,故意不去看她,也會讓對方心生不悅。好在她再次側過身去,將視線投向窗外。

雨還在淅淅嗒嗒地下著,風也是越刮越大。 “您看這樣行不行?您只要把那十三萬退回來,可以隨時把這套音響帶走。”過了好半天,她冷漠地說了這麼一句。 我不得不嚴肅地提醒她,從表面上看,她的這個說法公平合理。但從我的角度,那是根本不能接受的。你不妨替我想想,僅僅為了從通州的賣主手裡購買那台“蓮12”,我就已經花掉了全部的積蓄。換句話說,如果我接受她的建議,且不說我心心念念的農家院的房子頓時成為泡影,也不管混蛋常保國與我商定的搬家期限正在一天天逼近,好吧,先不談這些煩心事,如果我按她說的,給她退回十三萬而取回我的音響的話,那豈不是就等於說,我白白忙乎了兩個多月,一無所獲不說,還白白搭進去六萬八千元,買了一台我自己根本用不著的“蓮12”,換了你,你會答應嗎?

因此,為了讓她準確地了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覺得,似乎很有必要將我姐姐逼我搬家這件事跟她說一說,以激發起她的同情心。我認為自己已經把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可這個女人還是有些似懂非懂。當然,我不能指望她這樣一個身份的人,會為我這樣一個窮光蛋去設身處地。 “您如果肯留下這套音響,對我來說,那是再好不過了。他知道我喜歡聽音樂,才會在自殺前,向你訂下這套音響。我可不是什麼發燒友!平常我用來聽音樂的,不過是一對普通的電腦音箱。可我第一次聽你這個箱子,立刻就深深地喜歡上了它。你這套音響,真是有點,唉,那聲音,怎麼說呢,有點色。如果你想要把它拿走,我還有點捨不得呢。你看這樣行不行?錢,你一點都不用發愁。他死後,公司的賬戶被凍結了,但那是暫時的。也許是因為沒有還清的債務,也許是公司正在清點他的遺產。我自己手頭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來給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一旦他的賬目清理完畢,我會立刻給你付清剩餘的錢。也可以額外付你一點利息。你現在手頭畢竟已經有了十三萬,對不對?不妨租個房子,搬進去先住著。你覺得呢?”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其實,不瞞你說,我心裡也是這麼盤算的。現在的問題是,如果在三天以內就要找到合適的房子,把家搬過去,對我來說,時間是緊了一點。聽到我的顧慮之後,她轉過身來,朝我笑了笑(如果那種口型的機械變化也可以被稱為“笑”的話):“實在不行,我還有一個辦法。如果你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也可以搬過來,在我這先對付幾天。反正我一個人,也住不了這麼大的房子。” 聽得出,她是在開玩笑。 即便她說的是真的,我恐怕也忍受不了那張臉。在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我腦子裡忽然出現了一個新念頭,讓我的心裡輕鬆了許多,就像我手裡捏著一張隨時可以兌現的大額支票。 我想起了老朋友蔣頌平,想起了他多年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臨走之前,我向她提出了一個一直盤踞在心中、卻又不敢貿然出口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丁采臣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他呀,倒也不是想不開。”她立即糾正了我的話,就像是談論一個陌生人一樣,淡淡地道,“要我說,他這次跳了樓,倒是想開了呢。他早該如此。” “我是說,我有點不敢相信,像丁采臣這樣的人,也會自殺……” “嗨,就連韓國總統,不也自殺了嗎?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她不屑地感嘆了一句。隨後,她為我打開房門,看著我換鞋,似乎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來。 “您知不知道,在哪可以買到萊恩·哈特的唱片?我指的是,他用羽鍵琴彈奏的《哥德堡變奏曲》。” 聽她這麼問,我稍稍有點意外。畢竟,這張唱片在發燒界十分冷門,在中國,也許只有極少數的發燒友有幸聽過。 “市面上怕是很難找到了。不過,我家裡倒是有一張。你可以給我寫一個地址,我明天就讓小紅馬給你快遞過來。” 她道了謝,找來紙和筆,給我留下了她的通訊地址。為了便於聯絡,她還往我的手機上打了一個電話。 在和蔣頌平見面之前,我對這位“發小”還抱有很大的幻想。我打算一見到他,就立刻向他提出以下兩個請求,供他挑選:第一,請他先借我二十多萬,如果順利的話,加上丁采臣預付的十三萬,我明後天就可以把家搬到農家院去。 第二,乾脆說服蔣頌平接下那套音響系統。當年,我從牟其善家中買下這對寶貝時,一直瞞了他六七年。後來他知道此事後,曾經醋意十足地對我說,如果不是因為鬧痢疾,那對AU-TOGRAPH本來就應該是他的。他也曾向我提出過,用兩倍的價格,從我手裡買下這對音箱。 不論蔣頌平選擇其中的哪一項,我的難題都將獲得圓滿的解決。考慮到蔣頌平在二十五年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認為自己是有把握的。 那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冬天。當時,我還在紅都服裝店當學徒。蔣頌平把他們郵電學院的一位校花弄大了肚子,心急火燎地趕到了服裝店的成衣車間,把我拽到廁所的門口,跺著腳,哭喪著臉,讓我無論如何幫他想個辦法,讓校花的肚子恢復原狀。 在那個年代,單單未婚先孕一類的爛事兒,就已經超出了我的道德底線,更何況,頌平時常帶來向我炫耀的固定女友,並不是這位校花。說實話,我有點為難。不過,我對校方在獲悉這種事情后會如何懲罰頌平,也有著十分清晰的概念。畢竟,他當時已經是中共的一名預備黨員了。所以,我只有把我的自命不凡的道德扔到一邊,當即決定,帶他們連夜趕往蘇北的鹽城,找我舅舅,幫校花打胎。 為了做到萬無一失,頌平竟然提出了一個讓我瞠目結舌的荒唐的要求:由我來扮演校花的男友。他的理由是,我不過是一個社會上的小混混,並不隸屬於任何組織或機構,萬一事情敗露,也不會有什麼了不得的“政治後果。” 很顯然,他的顧慮是有道理的。我決定幫人幫到底,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的建議。 在舅舅的妥善安排下,校花的刮宮手術十分順利。舅媽每天都喜滋滋地給校花熬雞湯,給她補養身子。而舅舅則拿出他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給“外甥媳婦”買了一件昂貴的呢子大衣,算是見面禮。頌平照收不誤,據說是“臨大事者不拘小節”,而那位校花第二天就將呢子大衣穿在了身上,在鏡子前搔首弄姿。 由於頌平還在讀書,手頭並不寬裕,我幾乎承擔了這次旅行的所有費用,包括順道遊覽揚州的門票和食宿花銷。 在返回北京的火車上,蔣頌平摟著他那昏昏欲睡的女友,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兄弟,我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請你記住,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了邁不過去的坎兒,找到我老蔣,哥們會豁出性命來,以死相報。” 第二天,我一連給他打了七八個電話,他都沒接。到了下午,我在閔莊路服裝大廈的一個會議室裡找到了他。 頌平被迫中斷了董事會,出來跟我說話。因為質量問題,從天津港剛剛退回來的一批貨,弄得他焦頭爛額。因此,他的臉色不佳是可以理解的。他鐵青著臉,極為暴躁地讓我“有屁快放”。 這可不是我平常熟悉的蔣頌平,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蔣頌平皺著眉頭,勉強耐著性子聽我說明了來意,就用那種我聽上去十分陌生的口吻,對我大聲斥責道:“我說你煩不煩?你是真傻呀,還是他媽的缺心眼?你有什麼必要將丁采臣預付你十三萬的事,告訴那個女人?丁采臣他媽的不是死了嗎,這種事又沒有字據,你不說,她怎麼會知道。你一聲不響地把那套音響拉回來,平白多得這十三萬,隨便到哪兒去租個房子,有什麼不好?你現在倒好,跑來跟我借錢,我還正託人找關係向銀行貸款呢!別說我現在沒錢,就是他媽的有錢,我也不能藉給你呀。我問你一句話,我們到底還是不是兄弟?” 你知道,我當時被他的這番話給徹底搞傻了。這句話,本來應該由我來問他才對啊!可我還是忍氣吞聲地沖他點了點頭。 “那就對了。你我兄弟之間,怎麼能動不動就談借錢的事呢?人親財不親,這是規矩啊!規矩你懂不懂?本來是心照不宣的,你非要逼得我給你說破了,有意思嗎?” “可我,我現在已經,怎麼說呢,有點走投無路了呀!”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不敢指望他還能記得在火車上說過的話。 “你說話時走走腦子好不好?你走投無路,跟我他媽的有關係嗎?新鮮!逼你搬家的是我嗎?幹嗎不去找你那神經病的姐姐?” “好吧,您去開會吧。”我被他的一番混賬話氣得渾身發抖,不知不覺中,已經把“你”改成了“您”。我接下來所說的話,也已經完全不受理智的支配,“好吧,您忙您的。再見。從今往後,咱倆橋歸橋,路歸路,就當……” “什麼?你說什麼?你把這句話,再給我說一遍!”蔣頌平那張臉,忽然間變得十分陰險而醜陋,把我著實嚇了一跳。他的輕蔑,從牙縫中擠出來,令人望而生畏,“你是在威脅我,對嗎?你誰啊?你以為你他媽的是誰啊?你要跟我斷絕關係,是不是?你以為我稀罕嗎?我什麼時候虧待過你?嗯?我給你介紹了多少客戶,你賺的每一分錢都有老子的心血,知道嗎?你別忘了,你現在身上穿的這件襯衫,還是我蔣某人送的!他媽的,好心餵了驢肝肺!” 一定是蔣頌平的高聲叫罵驚動了辦公室裡的人,他沒把話說完,兩個助手就從屋裡躥了出來,把他連拽帶推,拉回到屋子裡去了。他們一邊憎惡地瞪著我,一邊勸頌平“少跟這種人一般見識”! 回到家中,我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衣服都沒脫,就倒在床上蒙頭大睡。一閉上眼睛,滿頭滿腦都是蔣頌平的影子。我看見童年時代的蔣頌平,滾著一隻小鐵環,一手提著那條破棉褲,沿著光線暗淡的椿樹街,一遍又一遍,無聲地朝我走過來。都說衝動是魔鬼,你能夠想像,那會兒我躺在床上,對自己剛才的不理智,是多麼的後悔和厭惡啊!我彷佛覺得這個世界,突然間變得空闊而無趣。我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畢竟,這麼多年來,我心裡真正在意的,也就這麼一個朋友啊。 就這樣,在附近工地上有節奏的打樁機的轟鳴聲中,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腦子裡一刻不停地盤算著,要不要脫下身上的那件TOMMY牌襯衫,放把火,把它燒掉。不過,我想得最多的仍然是,要不要立刻起身,趕到頌平的住處,向他道歉,請他原諒。 等到我被手機鈴聲吵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崔先生,我想告訴您,您不用費心給我快遞那張唱片了。我剛才在網上找到了萊恩·哈特那張CD的音頻資料。已經下載了,正在聽。”她說,“您聽得見嗎?” 我的腦子有點發懵。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電話是從薊縣的“盤龍谷”打來的。萊恩·哈特的琴聲,感覺上,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有點不太真切。我聽了一小會兒,迷迷糊糊地提醒她,如果沒什麼別的事,我就要掛電話了。 “您現在在幹嗎?”她又問。 “什麼都不干。”我懶得搭理她。我忽然瞅見暖氣片上烘著一件舊襯衫,也是蔣頌平送的,心頭猛地就是一緊。 “我是說,您那兒,能夠看得見天空嗎” “您什麼意思?”我從床上爬起來,舉著手機,走到了臥室外的陽台上。 “看到了嗎?”她問道。 “什麼東西?” “你看天上。” 雨早就不下了,刮了一天的西北風也已經停了。越過那片光禿禿的樹林,你可以看見天空的西南方向,出現了大片大片絮狀的高積雲,有點像棉花糖,又有點像花椰菜,被夜空那湛藍的底色襯得綺麗而神秘。我注意到,澄澈的天空中,還有一個帶柄的晶瑩剔透的大勺子,那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北斗七星”了。 她是想讓我看雲呢,還是看北斗七星?我不敢肯定,也沒有心思去問她。她那不合時宜的浪漫也讓我厭煩透頂。她問我好不好看,我實在找不到話說,就耐著性子敷衍她說,實在是好看極了。隨後,我點上了一支煙。 她又問了問我租房子的事。 她說,如果我明後天能找到稱心的房子,那就算了。要是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而我在年前又必須搬家的話,可以搬到她那兒對付一陣子。聽得出,這一次,她沒在開玩笑。她還說,自從丁采臣死後,她沒有一天能睡著覺。她把家裡所有的鏡子都用布罩上了。長時間的失眠已經讓她出現了幻覺:她每次照鏡子,都能看見丁采臣的正在逃離的人影。幽光一閃,立刻就不見了。每次都能看見他沒有來得及消失的一截褲腿,還有他腳上穿著的懶漢鞋。這種感覺,就好像他既未死去,也從未離開那處房子。只不過,她看不見他而已。 她還告訴我,她所在的那個小區,只有周末時才會有人住,左右隔壁的房子都還空著,一到晚上,整個山坳裡,黑黢黢的,有點疹得慌。 聽得出,她確實有點兒害怕。 “如果您受不了我這張臉,我可以把它蒙上。”最後,她這樣說道。 掛斷電話之後,我望著那難得一見的清澈天空,發了半天呆。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有點鼻子發酸,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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