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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紅色黎明

隱身衣 格非 1823 2018-03-18
兩天過去了。 兩個星期過去了。 一個月過去了。 丁采臣許諾的那二十六萬並未打到我的賬戶上。我能預感到大事不妙。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苦苦煎熬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憂心忡忡地撥通了他的手機。電話中傳來了一個十分陌生的聲音。我能夠斷定,接電話的人不是丁采臣。因為這個人在說話時,夾雜著十分濃郁的山西口音。 “你有什麼事?”對方冷冷地問了我一句。 可沒等我把音響款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他就凶狠地打斷了我的話,怒道:“你挨毬了!你他媽的,是活膩味了,還是怎麼著?” 隨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後來,我又曾無數次鼓起勇氣,想再打一下那個電話,到最後一刻,還是放棄了。我始終沒搞懂,你挨毬了,是個什麼他媽的鳥意思?我只得再次去麻煩老朋友蔣頌平。

“兄弟,我當初怎麼跟你說來著?讓你跟這種人打交道得留個心眼,現在怎麼樣?”頌平壓低了聲音,對我道,“不瞞你說,我這裡現在也亂成了一鍋粥,煩著呢!我那老不死的老娘,纏著老子帶她去什麼新馬泰!虧他娘的想得出來!他媽的!等會兒我再給你打過來……” 可他後來再也沒來過電話。 一個北風呼嘯的午後,混蛋常保國拖著他那條殘腿,一瘸一拐地來到了我的住處。無論我怎麼跟他解釋,他總是用懷疑和失望的目光望著我,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就好像我真的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讓我自己確定一個搬家的日期,以免他最終失去耐心。這話已經有點威脅的意思了,可他怕我理解不了,覺得很有必要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他說,他對我已經“仁至義盡”;人的忍耐力其實是“非常非常非常”有限的;像他這樣的滾刀肉,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我聽見他在罵罵咧咧的同時,口口聲聲都在重複著一句話:今年的事,無論如何不能拖到明年。我心裡就有了底。我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讓我在年前搬家。我又氣又急,頭腦就有些發昏,一咬牙,就把搬家的日子定在了十二月三十一號,也就是元旦的前一天。屈指算來,也只剩下三四天的時間了。在他的要求下,我還給他寫了個字據。 我住處的樓下,有一片雜草叢生的樺樹林,樹林邊上有一個變電房。站在臥室的陽台上,我看見常保國一搖一晃地走到樹林邊上,忽然停了下來。他點了一支煙,朝樺樹林的草窠子裡揮了揮手,變電房的院牆後突然就閃出一個人來。 她一邊朝他跑過去,一邊還回過頭來朝樓上張望。很快,夫婦二人互相攙扶著,就像風浪中顛簸的小船,一路搖晃著穿過馬路,走到了356路公共汽車站的站牌前。

生平第一次,我發現我那滿臉褶子的老姐姐,其實還是挺幽默的。 我知道於事無補,但還是在網上掛出了一張大賣單,以低廉的價格出讓所有的音樂器材。為了湊夠買房的費用,如果有人要,我也很樂意把自己賣掉。很快,就有一位買主找上門來了。 他是裝甲兵部隊的一位姓沈的大校。他看中了我那對RED DAWN扁線。 一天傍晚,沈大校親自開著軍車,帶著現款,到我家裡來取貨。他說,他之所以決定接下這對喇叭線,是因為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喜歡這款線的中文譯名:紅色黎明。它會使人在聽音樂時,聯想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的壯美。 唉,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很容易犯迷糊。我跟大校剛一見面,居然對著這樣一位素不相識的現役軍人,大倒起苦水來,把我和丁采臣之間的音響買賣,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了一遍。我知道這樣做,把自己的軟弱可憐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是一件很丟臉的事,但不知怎麼搞的,我根本無法克制自己,就像他就是上帝因顧憐我的不幸而派來的一位男性天使。

雖然我不斷地暗示對方,丁采臣是一個讓人感到恐懼的人,有點深不可測。但他把槍拍在餐桌上那件事,我思慮再三,還是沒敢說出口。沈大校高大威猛,表情剛毅,就連臉上的那幾個坑坑洼窪的麻點,看上去也給人很強的安全感。他十分耐心地聽完了我的嘮叨,很不屑地朝我笑了笑,瓮聲瓮氣地道:“崔師傅,你老兄,有點神經過敏啊!聽了半天,我怎麼沒覺得這事有什麼恐怖的地方啊?對方出於經濟或其他原因,延遲付款,甚至拒不付款,是常有的事。沒什麼了不得的,實在不行,還可以打官司啊。這樣,你如果打電話找不到他,那就不妨開車去一趟,找到你說的那個姓丁的,當面把這件事問個明白,總比你在這兒無端折磨自己要好得多。” 他大概看出了我臉上露出的膽怯,隨後又半開玩笑似的加了一句:“你們這些人,就愛杯弓蛇影,自己嚇自己。如果你真的擔心會出現什麼意外的話,我明天派兩個扛槍的戰士,跟你一起去如何?”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不過,他的一番告誡,也多少堅定了我心中的一個念頭,那就是:要想順利地拿回那筆錢,除了再去一趟盤龍谷之外,似乎也確實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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