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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300B

隱身衣 格非 3065 2018-03-18
第二天下午,我給搬家公司打了電話。 十二月三十一日清晨,我把家搬到了盤龍谷。 當天傍晚,我回到石景山的家中,把房門鑰匙親手交到了姐姐的手中,她沒問我去了哪裡,卻哭著要來與我擁抱。 我躲開了。 第二年十月,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們沒有辦理結婚證書。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她說,我隨便叫她什麼都行。我試著叫她玉芬,她居然也樂於答應。 我曾問過她,丁采臣到底是不是黑社會?她未置可否地回答說,是不是黑社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死了。忘了他吧。我又問她,黑社會的人居然也會被逼自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她說,這只能說明,這個社會中還有比黑社會更強大、更恐怖的力量。丁采臣根本就不是對手。至於她說的這個“更恐怖的力量”到底指的是什麼,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次,我死皮賴臉地纏著她,讓她說說她的故事,她是哪里人?怎麼會住到盤龍谷這個地方來的?因為聽她的口音,似乎是個南方人啊。她支支吾吾,目光躲躲閃閃,最後,她長嘆了一聲,用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來搪塞我,“沒什麼好說的。我不過是丁采臣的一個人質而已。” “這麼說,你被綁架了?”我暗暗吃了一驚。 “你不也一樣?”她冷冷地譏諷道。 我實在搞不懂她是什麼意思。聽她那麼說,就好像我自己也是一名遭到綁架的人質似的,可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呢?我活得好好的,想幹嗎就乾嗎,完全是自由的啊! 現在,在跟她干那種事的時候(你大概更願意將它稱之為做愛吧),我已經用不著在她的臉上蒙上枕巾了。關於她的一切,我所知甚少。所有與她身世相關的信息,都遭到了嚴格的禁錮,就像她的天生麗質被那張毀損的臉禁錮住了一樣。

我偷偷地四處翻找她的照片,目的很明確,我很想看看,她毀容以前長什麼樣子。當然,我一無所獲。 她安慰我說:“你別急啊,等女兒長成大姑娘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女兒什麼樣子,我原先就是什麼樣子。” 我也時常跟她談起母親。不知道為什麼,有兩次,我提到母親多年前的那個預言時,她都不接話,情緒低落,默不作聲。我以為她對這個話題很反感,其實是一個誤會。因為到了這一年的十一月中旬,當我的女兒快要滿月的時候,她忽然問我,能不能帶她去看看母親的墓地。她想去母親的墳頭拜一拜,給她老人家磕個頭。 說實在的,我心裡有點犯難。我倒不是不願意帶她去。你知道,我母親去世的那會兒,喪事從頭到尾都是我姐姐崔梨花張羅的。母親的骨灰葬在什麼地方,我還真的不知道。可這話無論如何有點說不出口。事到如今,除了向我姐姐偷偷地打聽墓地的位置,我沒有別的法子可想。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沒能合眼。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我悄悄地下了樓,躲進廚房邊的儲藏間裡,撥通了我姐姐的電話。

姐姐聽到我的聲音,稍稍一愣神,隨後就哇哇大哭起來。也不說話,光在那兒哭。等到她哭夠了,就囔著鼻子讓我馬上回家。我問她母親的墓地在哪兒,她理都不理。還是那句話,讓我什麼都別說,馬上回家。她要給我包一頓茴香餡兒的餃子。彷彿她這輩子,就欠我一頓茴香餡兒的餃子。到了這個時候,我的眼淚也有點憋不住了。最後,姐姐逼我發了個毒誓,答應一周內就回石景山去看他們,這才告訴我,母親的墓地在玉泉山腳下的“金山陵園”,跟父親葬在一塊兒,離臥佛寺不遠。坐375路公交車,在紅旗村下。她讓我進了陵園大門後,沿左側的山路一直爬到山頂,然後再往下走,倒數第七排的第六個墓碑就是。墓前有一棵杏子樹,是她當年親手栽的。 兩天后是一個晴朗而無風的日子。我們帶著孩子前往母親的墓地,她仍用頭巾將臉圍得嚴嚴實實。她告訴我,自打她來到北京之後,還是第一次離開盤龍谷。我們在西苑附近一家花店門口停了車,她去店裡給母親買了一大把潔白的馬蹄蓮。她把鮮花放在後座上,正打算從我懷裡接過孩子,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她推了推我的胳膊,對我輕聲道:“是不是,也應該給爸爸買點什麼呀?”我喜歡她在說“爸爸”這個詞時特有的自然和親暱。她再次下了車,跑進路邊的一家小超市,給父親買了兩瓶牛欄山二鍋頭。

小傢伙對墓地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我們在爬山的時候,她在母親懷中的襁褓裡一刻不停地蹬踢著小腿,嘴裡“噢噢”地叫著。深秋的墓園裡,有一種誇張的岑寂,樹梢上方的天空藍得有點讓人發暈。因為墓地裡幾乎看不到什麼人,我們拜祭完畢,倒也用不著將馬蹄蓮的花莖一一折斷。看著父母墓碑前的那棵深黑色的小杏樹,我心裡不免有點後悔,也許應該大大方方地答應姐姐,讓她一起來。 看得出,妻子的心情也很好。下山時,她忽然提出來,不妨隨便找個地方吃午飯,然後順道去遊覽一下臥佛寺附近的植物園。我立刻熱烈地表示了贊同。可當我從陵園門口的公共廁所裡出來之後,立刻就改變了注意。我推脫肚子有點不舒服,執意馬上回家。 我知道我的臉色很嚇人。

我極力想掩飾內心的慌亂,讓自己平靜下來,結果反而弄巧成拙。就像是被鬼魂纏住了似的,下山後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車竟然一直在沿著公路的左側行駛,令人疑惑的喇叭聲響成了一片。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等著她問我,究竟出了什麼事。只要她問,我就會把剛剛在廁所裡收到的那條手機短信,毫無保留告訴她。可她一直在逗弄孩子,對我的驚恐和情緒異常沒有任何反應。在這一點上,她也很像玉芬。 兩個小時之後,我把車停在了盤龍谷小區會所的邊上。在建設銀行的ATM自動取款機上,我看到丁采臣答應支付的二十六萬餘款已悉數到賬。 對於丁采臣的死,我以前也有點疑神疑鬼。我也曾多次變著法兒從妻子的嘴裡套話,可當我接到這條讓我魂飛魄散的手機短信之後,對於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卻反而有點不太敢問了。

“要我說,這是好事。”當天晚上,妻子坐在床邊,輕輕地拍著孩子,哄她睡覺,一邊勸我道,“這二十六萬是你應得的。你沒偷沒搶,我們問心無愧。至於說這人到底死沒死,你用不著替他操這份心。” 話雖這麼說,在接下來的兩三個月中,我的眼前時常會浮現出丁采臣手裡端著一隻咖啡杯,從東直門的寫字樓頂端一躍而下的一幕。怎麼想都覺得很不真實。銀行卡上突然多出來的那筆錢,我一分都沒敢花。 有時,我也會向她抱怨說,我們總不能一輩子都這樣,不明不白地過日子吧?雖說現在這樣也挺好,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感到不太踏實,心裡有點兒亂,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筆糊塗賬。這樣下去,行嗎? 每當我提起這樣的話頭,她總是一笑置之,“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不明不白的啊。亂就讓它亂吧!你要是愛鑽牛角尖,想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恐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事若求全何所樂?”

我仍在做我的膽機生意。 住在褐石小區的那個客戶,似乎對KT88的管子感到了厭煩,他問我能不能替他做一台300B膽機,並幫他設法搞一套經過嚴格配對的美國西電公司的三極管。我試圖說服他,300B其實並不適合他的阿卡佩拉,可教授忽然就生氣起來,讓我“只管做,少囉嗦”! 我自然樂於從命。 我把機器給他送過去的時候,這位教授又在向他的妻子,那個體育大學的排球老師,抱怨世道的混亂和骯髒無序了。什麼道德淪喪啦,什麼禮崩樂壞啦,什麼道術將為天下裂啦,全是扯淡。他進而斷言:沒有任何一個中國人,能在目前這個社會上過上好日子。很明顯,他的妻子不愛搭理他,表情冷漠,在餐桌邊低著頭,飛快地發著手機短信。他似乎有點惱羞成怒,並再次使用了那個讓我十分厭惡的反問句式:“不是嗎?”

我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放下手裡的改錐,隨後站起身來,把褲腰帶往上提了提,用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語調對教授道:“在這個問題上,是否可以容我也談一點粗淺的看法?如果你不是特別愛吹毛求疵,凡事都要去刨根問底的話,如果你能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改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會突然發現,其實生活還是他媽的挺美好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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