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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路》

隱身衣 格非 4710 2018-03-18
如果你生活在北京,碰巧又愛喝功夫茶,那你一定會聽人說起過“馬連道”這個地方吧。它就在宣武區的廣安門外,與我們老家椿樹街的房子相隔不太遠。在我小時候,馬連道差不多就已經算是郊區了,我和姐姐常去那兒的果園偷杏子。可如今,這一帶居然成了北京最大的茶葉商貿中心,滿大街都是福建人或浙江人開的茶舖。 姐姐給我介紹的那個對象——現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侯美珠,就住在馬連道附近的小紅廟。 星期六的傍晚,我先開車去椿樹街接上姐姐,然後一起去小紅廟與侯美珠見面。你知道,在和某個女人照面之前,先通過她的名字,想像這人的長相,屬於人之常情。在趕往馬連道的路上,我多少對這個大舌頭的女人抱有某種僥倖心理,並非不可理解的。由此,你大概也可以想像出當我見到真人之後的那種變本加厲的失望。

我們見面的地點,被安排在超市二樓的一家鴻毛餃子館裡。在那樣一個油膩、嘈雜的環境中相親,我們不得不提高嗓門,互相喊話,讓人感覺怪怪的,極為彆扭。至於說美珠的長相,我固然不能用“難看”或“醜陋”一類的詞來形容,但與梨花反复許諾的“美麗端莊”還有不小的距離。也許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年輕一些,她把頭髮剪短了,發縫中分。她的臉盤過於方正,看上去有點中性。我敢說,如果你在大街上遇到她,不一定會立馬看出她是個女的。姐姐曾不斷告誡我,不要總是拿玉芬那種水性楊花的狐狸精媚態,來衡量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可坦率地說,我還是更喜歡玉芬那種類型。另外,我也不喜歡美珠身上那過於濃烈的廉價香水味。 話又說回來,自打我和美珠見面的那一刻起,我就發現,她其實是一個厚道而善良的人。就算我不想跟她好,也不願得罪人家。她還帶來了正在上初二的兒子。那男孩顯然已經知道,這個場合對他來說,可能意味著什麼,對我不太友好,可以理解。這個長得圓頭圓腦的男孩,低著頭打他的遊戲機,偶爾抬頭斜斜地瞥我一眼,眼睛裡透著讓人不寒而栗的凶光。

姐姐看我板著臉,一言不發,就不時地拉一拉美珠的袖子,給她遞眼色,讓她主動一點。梨花其實也不知道如何應付眼下的這個場面,只是不斷重複著那句讓人聽了肝尖發顫的話:“往後,咱們就都是一家人了。” 她越是這麼說,我們就越緊張。我發現,美珠也明顯感到了不自在。她拗不過姐姐的攛掇,忽然笑了笑,往我盤子裡夾了一個餃子。說實話,美珠的這個不經意的動作,給我帶來的感動,連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畢竟,從小長這麼大,除了母親之外,還是第一次有人往我的碗裡夾東西啊。我心頭微微一熱,居然開始認真地盤算起“跟她結了婚,到底會怎麼樣”這類無聊的問題來了。 姐姐見美珠的心思有了活動的跡象,就把身子轉向我,對我道:“你可以跟她聊聊音樂什麼的。說起來,還真是巧了,美珠也是一個,那個什麼,你們時常說的那個什麼發燒家。你們在這方面一定會有共同語言的。”

那時,我已經設定了“這個世界上什麼事都可以發生,但決不能答應跟她結婚”這樣一條底線,心裡反而有點輕鬆。出於禮貌(當然,我對姐姐所謂的“發燒家”也有點好奇),我問美珠平常愛聽些什麼音樂,使用什麼型號的音響器材。美珠的臉憋得通紅,她說話的時候,果然有點含混不清,嘴裡像是噙著一顆糖。她說,沒事的時候也會找一些磁帶或CD什麼的來聽。但家裡的那個音響,前幾天被兒子搞壞掉了,CD盤有時候轉,有時候又不轉。 “沒關係,他會修。待會兒吃完飯,就讓崔子幫你去看看。保管用不了幾分鐘,他就能把你的機器修好。”姐姐笑道,“美珠的歌唱得好,不是一般的好。每年我們公司年終開聯歡會的時候,她總要上台唱那首《天路》,簡直跟韓紅唱得一樣好。”

她隨後就捅了捅美珠的胳膊,小聲地跟她嘀咕了幾句。看那樣子,似乎在慫恿她當即就唱,把我鎮一鎮。美珠自然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奇怪的是,她一邊推脫,一邊用她那怯生生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我,似乎在推搡中,一直在等我表態。看得出,她本人也非常想唱。我用最嚴厲的目光逼視她,央求她,讓她行行好,不要唱。畢竟,在這麼一個人聲喧騰、烏煙瘴氣的餃子館裡唱歌,有點太嚇人了吧。為了讓梨花趕緊忘掉她出的這個饅主意,我開始嘗試跟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小男孩說話。 我小聲問他,多大年紀,叫什麼名字,在哪裡讀書之類。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對我低聲下氣的問話,一概置之不理。 “大人問你話呢,你不能這麼沒禮貌。”美珠對他說。 小男孩終於把頭抬起來,用他那小獸般凶狠的目光再次打量了我一眼,怪笑道:“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行啊!”我不假思索地說。 “荳蔻年華這個詞,能不能用來形容男生?” “說不好。”這個問題有點出人意料,我心裡實在沒底,就抱歉似地朝他笑笑,“我想,大概是可以的吧!” “錯!” 小男孩厲聲吼了一句,似乎已掂出了我的斤兩,立刻對我失去了興趣,又埋頭玩他的遊戲機去了。 因想到第二天一早還要陪鹽城的表弟去潭柘寺,好不容易熬到晚飯結束,我便立刻起身告辭。美珠倒也沒說什麼,可姐姐死活不讓。她執意要我去美珠家坐坐,說是去“認認門”。聽梨花那口氣,就好像我已經答應了這門親事似的。她還提到了那台損壞多時、等著我去修理的音響,讓我不便一味推辭。在人情世故方面,我大概要算是一個比較遲鈍的人了,可我還是能感覺到姐姐在拚命撮合這樁婚事背後所隱藏的動機。說實話,那種感覺,讓我心裡很不舒服。

七八分鐘之後,我們來到了被臟霧籠罩的一條胡同里,我一回頭,發現跟在後面的崔梨花早已不見了踪影。對於她拙劣的失踪表演,美珠自然不會覺得怎樣意外。 當然,我也不會。 美珠家是一個一間半格局的單元。進門就是廁所。那個狹窄的、只能擱下一張小餐桌的過道,同時也是餐廳和客廳。對面是同樣逼仄的廚房,牆上掛著大蒜和臘腸,使房間看上去更為凌亂。往裡走,是一個用三合板分隔開的小間,放著小床、書桌和簡易書架,大概是兒子的住處。再往裡,就是美珠的臥室了。那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一進屋,就跑到臥室看電視去了。他關門的力量太大,震得門上的挂歷左右搖擺。 那台“音響”,就擱在冰箱旁的矮櫃上,上面還覆蓋著一塊棕褐色的綢布。看著這台“步步高”牌的所謂“音響”,我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實際上,它不過是一台帶簡易CD系統的雙卡錄音機而已。如果把它稱為兒童英語复讀機,大概更加名副其實。 CD倉在機器的頂部,我按了一下機頂的圓鈕,CD蓋“啪”的一聲,僵直地彈起,嚇了我一跳。我用打火機照了照,朝里邊望了兩眼,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不過是CD的光頭稍稍出現了偏離而已。可美珠在家裡翻箱倒櫃,怎麼也找不到十字花的小螺絲刀。最後,我總算用一把水果刀外加一把鑷子,幫她修好了這台音響。

由於我順便替它擦拭了一下CD機的激光頭,聲音比原來更清晰一些,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美珠恭維我說,那聲音簡直比機器剛買來的時候還要好聽,就有點誇大其詞了。她把大胖子韓紅演唱的那首《天路》放了一遍,自己也小聲地跟著哼唱,又可憐兮兮地拿眼睛朝我瞄了一下,似乎在懇求我允許她本人把這首歌再唱一遍。我自然不予理會。不過,我發現她在哼唱的時候,咬字居然十分清楚,全無那種嘴裡含著異物的感覺,心裡不由得暗暗稱奇。當她準備把這首歌再放一遍的時候,我就不失時機地站起身來,向她告辭。 她愣了一下,用她那含混不清的聲音提醒我道:“我記得你剛才是喝過酒的……” “喝了一點,怎麼呢?”我不清楚她想說什麼,抬頭望著她。

“你這會兒就走,路上會不會遇到警察?” “不過是一瓶啤酒罷了。就算遇見警察,一般也測不出來。” “別大意。還是小心點好。我剛泡了茶,等會兒再走吧,喝點茶,醒醒酒再走。”美珠順手關掉了音響,把我推到了客廳的小方桌前。 小桌上擺著一套功夫茶的茶具。小巧精緻的紫砂壺,外加四隻小瓷杯。美珠說,這套茶具,是她剛結婚時和丈夫去蘇州度蜜月,路過宜興時買的。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捨得用過。她說完這句話,臉莫名其妙地漲紅了,大概心裡有點後悔。在這個場合,似乎不該提起以前的丈夫。我喝了兩口茶,又苦又澀,茉莉花還有股子哈喇味。我本想提醒她,如果是泡一般性的花茶的話,用不著這麼好的功夫茶具。咱是窮人,並不丟臉,模仿富人的做派,才會丟臉呢。但我看見她就著茶水吃藥(本應講究的地方,她反而不講究),便轉而問她,身體是不是有點不舒服。

美珠告訴我,大概在七八年前,她得過甲狀腺癌。做了手術之後,這麼多年都沒有復發,說明病是徹底治好了。她讓我不必擔心。隨後又說,甲狀腺癌是所有癌症中最輕的一種,很容易被治癒的。她現在堅持吃藥,不過是為了鞏固一下療效而已…… “那麼,這件事,我姐姐知不知道?”我打斷了她的話,問道。 “什麼希?” “你得癌症這件希啊。”我發現自己居然在模仿她說話。好在美珠不以為意。 “當然知道了。是她陪我去的醫院啊……” 美珠一定是沒有看出我臉上越來越濃郁的憤怒,她又接著說,她知道我最近好像正被什麼人催逼著搬家,沒地方落腳。只要我願意,可以隨時搬過來和她們母子同住。至於說結婚證,可以以後慢慢再說。

你大概可以理解,在那個時候,為什麼我會當場惱羞成怒。我直截了當地告訴美珠:如今在逼我搬家的,不是什麼別人,正是我的親姐姐崔梨花! 那天晚上,我在美珠的住處待得很晚。說實話,我對這個笨嘴笨舌的女人,已經有了越來越多的好感。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熱心腸的老實人。在如今這個世上,連這樣的人,恐怕也已是難得一見。另外,她比我還要糟糕得多的處境,也讓我在心裡產生了一種衝動——那是一種想要一輩子照顧她的幼稚衝動。不過,這個念頭只是在心底一閃而過罷了。當我朝這間擁擠不堪的小屋環顧四望時,我悲哀地發現,假如我果真跟她成了親,石景山家裡那一大堆雜七雜八的音響器材,到底該往哪擱呢? 我回到石景山的家中,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覺。已經是深秋了。從北牆裂口灌進來的風透出了些許涼意。大概是為了躲避秋風的肅殺,虛弱而飛行遲緩的蚊子,紛紛鑽入室內,在我眼前嗡嗡地飛著。我睡不著覺,倒不完全是蚊子的緣故。我想起了蔣頌平不久前的一番感慨。那段時間,他心裡很亂。在他小時候嫁到寶雞去的母親,忽然有了消息,要回北京來跟他同住。他說,親人之間的感情,其實是一塊漂在水面上的薄冰,如果你不用棍子捅它,不用石頭砸它,它還算是一塊冰。可你要是硬要用腳去踩一踩,看看它是否足夠堅固,那它是一定會碎的。 姐姐料定我沒有地方可去。為了讓我儘早從她的房子裡搬走,竟兩眼一閉,很不負責地把我推給了美珠,推給那個大舌頭,那個處境比我還可憐的人,居然不惜向我隱瞞她得過癌症這樣一個重要的事實。我覺得梨花沒有我願意相信的那麼善良。我終於開始明白過來,她此前在電話中屢次向我哭訴,都是裝出來的。至於常保國用大頭皮靴踢她的要害啦,什麼尿血啦,當然全是胡扯!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我立馬滾蛋。我本該清醒地意識到,姐姐當年將那處北牆漏風的房子借給我住,也並非出於什麼好意——母親故去後,椿樹街留下的那套宅院,就算姐弟倆平分,原本也應該有我一半;我本該早一點察覺到,自從梨花嫁給了湖北人常保國之後,她的品性、行為、語調乃至長相,都在迅速地模仿那個混蛋…… 我在凌晨一點一刻和三點四十分,分別下床抽了兩次煙,終於在天亮前勉強入睡。我很快就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母親盤腿坐在一朵祥雲上,遠遠地飄到了我的床前。她穿著一件立領的綢面黑棉襖,那是姐姐在她裝殮時特地從瑞蚨祥的壽衣櫃檯買來的,看上去很威嚴,臉自得像是撲了一層石灰粉,沒有任何表情。雖說是在夢中,雖說我夢見的這個人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心裡還是很害怕。 我把要不要和美珠結婚,作為一個嚴肅的問題,向她老人家提了出來。奇怪的是,母親這次沒有笑。 她無聲而堅決地沖我搖了搖頭,身影倏忽而滅。 第二天早上,我開車帶著表弟去潭柘寺遊玩。我有些不敢肯定自己真的做了這樣一個夢。也許,我心裡早已打定了主意不跟美珠結婚,所謂母親的託夢,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一個藉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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