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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短波收音機

隱身衣 格非 8937 2018-03-18
星期五早上,姐姐打來一個電話,讓我回一趟椿樹街的老家。她替我包了茴香餡的餃子。我雖是北京人,可平常不怎麼愛吃餃子,尤其是茴香餡的。姐姐說,常保國聽說我答應搬家,這兩天心情不錯,一次也沒打過她,也很想和我好好喝兩盅。我買了一點水果,並把頌平送我的兩件TOMMY牌襯衫帶了去,權作禮物。我不敢告訴她,襯衫是蔣頌平送的。多年來,在我們家,“蔣頌平”是一個被禁錮的名字。同時被禁錮的,還有一段壓在姐姐心頭的秘聞。 常保國是否知道這段隱秘,我不敢肯定。 母親去世後,我從未回過椿樹街的老家。有一次,我去大紅門,從一個福建人手裡,購買捷克產的KR膽管,恰好從椿樹街經過。我遠遠看見老家的院門關著,也就沒去打擾他們。姐姐有一個兒子在深圳,但已經懶得和他們來往。有一年,姐姐和姐夫大老遠跑去寶安看他,那個與馬來西亞人結了婚的外甥,據說在一家公司擔任高管,竟然拒絕和他們見面。夫妻倆在世界之窗公園逛了逛,對著按比例仿製的凱旋門和荷蘭風車,胡亂拍了幾張照片,就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可這並不影響姐姐逢人就炫耀她的兒子有出息。 椿樹街在南城,其實只是一條狹窄的小胡同。有人叫它椿樹坊,也有人叫它造甲營——大概是過去八旗兵製造鎧甲的地方吧,總之比較混亂。我們家的兩間磚房,又低又矮。父親還活著的那些年月,又在旁邊的空地上接出了一間房。居委會的人三天兩頭找上門來,勒令拆除。父親照例一聲不響。被逼急了,也只是用一聲長長的嘆息來表明他的態度:啊! 可誰都弄不清他這個“啊”到底是個什麼鳥意思。 母親已經有點頂不住了,可父親反而得寸進尺,用造房剩下來的磚瓦,在房前又圍了一個足有三四十平方米的小院。奇怪的是,小院圍成以後,居委會的人卻再也不上門來了,他們採取了默認的態度。他們害怕父親的沉默寡言。

父親長得高大白淨,背有點駝,對什麼事情都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他原先是酒仙橋一家國營電子管廠的正式職工,後來不知出了什麼事,就被打發回家了。成天圍著一塊白布圍裙,戴著藍咔嘰布的袖套,在家對面的胡同里替人修收音機。我那時還小。有一天,我問母親,爸爸為何從來不跟我們說話?母親說,他心裡很苦,性情就變了。她還說,我剛出生的那些日子,他每次下班回家,進門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床上,在我臉上一頓亂親,連鞋都來不及脫呢。聽她這麼說,站在一旁仰望著她的崔梨花,臉上就有了迷茫的表情。 “他也親我嗎?”憋了半天,生性膽小的崔梨花終於問道。 “也親。”母親想了想,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終於有一天,在那間光線幽暗的修理舖裡,父親趴在堆滿半導體零件的小桌上,手裡攥著一把綠色的小改錐,死了。

據說是心肌梗塞。 那天傍晚,我到得稍微早了一點。常保國在鄰居家打牌,還沒回家。姐姐在砧板上剁肉。她本來也可以使用冰箱裡的肉末,可她說機器壓出來的肉泥有股子生鐵味,不好吃。她只比我大兩歲,可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打量她。她笑起來的時候,總有一種故意討好別人的意味。雖說一向如此,可我每次看見她這張臉,心裡總有點厭惡。她問我最近有沒有找到意中人,並馬上提到,她們單位有一個離異的同事,四十歲左右,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人倒是很實誠,長得“美麗端莊”,就是說話有點大舌頭,問我願不願意見一見。 我告訴她,前幾天剛剛遇到過一位算命先生,聽他的口氣,似乎我這輩子再也結不上婚了。我沒提是在哪兒見到這位算命先生的,她聽不得“蔣頌平”三個字。

“算命瞎子的話,你也能信?”姐姐說,“這些年,我給你說過的對象,少說也有一打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我說,你恐怕心裡頭還是忘不了玉芬那個狐狸精。” “沒準是吧。”我笑了笑,胡亂地敷衍了一句,懶得和她再說下去。 “你要不要進里屋去看會電視?保國一會兒就回來。” 我麻木地望著她,沒有吱聲。看著她近來染得黑裡透黃的頭髮,我的心裡忽然有些傷感。恍惚之中,我一度出現了錯覺,彷彿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母親。像母親那麼瘦,像母親那樣越長越小。一陣涼風吹進屋來,老槐樹抖下幾片黃葉,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陣陣發酸。有點想,怎麼說呢,有點想過去摟摟她。 “要不,你到外面去轉轉?”姐姐對我的失神似乎也有點意外。

於是,我走到了屋子外面,坐在院子的門檻上抽煙。 胡同里停滿了汽車、平板車和殘疾人的三輪摩托。父親當年工作過的那個修理鋪,早已不在了,如今開了一家明爐烤鴨店。隔壁的國營理髮店和一家浙江人開的裁縫鋪子也都不見了踪影。只有公共廁所還在原先的位置,還像原先那樣騷烘烘的,只是外牆貼上了藍白相間的瓷磚。胡同里來來往往的人,我自然是一個都不認得。 人的記憶,確實有點不太可靠。我明明記得這個胡同,曾經是那麼寬,那麼長,彷彿到處都是樹木的濃蔭,滿地都是白色的槐花,不像如今這般雜亂和逼仄。小時候,胡同東面的丁字路口,長年都有小販在那兒擺攤。夏天是搖著扇子、戴著草帽、疊著好幾層肚皮的大爺,照看那一堆碧綠的西瓜。冬天,佔據那個街角的,是烘爆米花的山東人,或是賣冰糖葫蘆和棉花糖的小販。

坐在門檻上,看著夕陽中荒蕪的街道,我心裡有一種浮薄的陌生感。那些過去生活的吉光片羽,像某種早已衰歇的聲音留下的迴響,攪動著遲鈍的記憶。我並不喜歡懷舊,心中有些沉甸甸的傷感,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地方曾被稱作“家”吧。屋頂上的颯颯的樹聲,枝椏上的月亮,蟬鳴和暴雨,以及清晨空氣中剛出爐的煤渣的香氣,曾經日復一日,伴我入睡,也曾在黑夜中輕輕觸摸我的靈魂。一旦那種特有的幽寂之感壓在心頭,你就會有一種時過境遷、精華已盡的恐懼,就像你全部的好日子都已經被揮霍完畢。 我們家在胡同的東頭,蔣頌平住在街西。我們兩家之間,隔著一座小四合院和一機部的家屬大院。那座精緻的小四合院不常有人住,但偶爾也可以看到門口的石獅子前,停著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樹木掩映的小院中,有時也會亮起一片迷濛的燈光,通宵達旦。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當初住在裡面的到底是什麼人。

我時常看見幼年的蔣頌平,踢著一隻臟兮兮的豬尿脬,或者滾著一個鐺鐺作響的小鐵環,從街西一路走過來,快到丁字路口,又再折回去。我們家的位置,恰好處在他神秘而孤獨的旅程的折返點。有時候,蔣頌平手裡,既無尿脬,也無鐵環和彈弓,而是用一枚棗核劃著牆,在那些佈滿“我日”和“打倒”字樣的灰泥牆上,留下一道道白印,直到他把棗核磨出眼睛和嘴,使它變成一張人臉。 幾乎沒有人搭理他。 每當他走過我們家門口,母親總是要多管閒事地探一探身子,朝外面張望,並感慨一句:蔣二麻子家的這根獨苗,大概是她所見過的最孤獨的孩子了。 “蔣二麻子”是誰,他們家大人是乾什麼的,我從未聽人說起,更未見過面,彷彿他們壓根兒就從未存在過。後來,頌平漸漸就和我姐姐混熟了,並很快加入了女孩子們的遊戲。踢毽子,跳橡皮筋,抓羊拐,居然樣樣精通。蔣頌平自甘墮落地在女孩兒堆裡混,大概是那個年代過於寂寞了吧。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姐姐忽然就迷上了抓羊拐遊戲。她把羊的踝骨磨得像玉石一般玲瓏剔透,將它浸泡在紅墨水中染色。她還偷偷地用珍貴的綠豆縫製漂亮的沙包,不知道挨了母親多少巴掌。我從未玩過這種遊戲,也不大知道它的規則,但我似乎聽說,要玩這個遊戲,至少得有四枚羊拐才行。在那個年月,要弄到這些東西並不容易。而蔣頌平有一個魔術師的口袋,只要姐姐想要,他的口袋裡一定會有。當他把一枚枚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黑乎乎的油膩之物遞到姐姐手中,傻傻地向她大獻殷勤的時候,姐姐總是對他哈哈大笑:“蔣頌平,莫非,你爸媽是開羊肉店的?” 父親發心髒病猝死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會去他幹活的那家無線電修理店。在父親生前用過的那個工作台前,靜靜地坐上一會兒,心裡就會好受一點。店裡另外兩個修理工,只當看不見我。他們既不和我說話,也不關心我幹什麼。甚至就連父親死去的那些日子,我也沒有從他們嘴裡聽到片言隻字的安慰。我的心裡受不了那份冷漠,就暗暗地懷上了憎恨。我每天大模大樣地走進修理店,坐在父親的工作台前,看著那台裝了一半的收音機和那把綠色的小改錐發楞。彷彿那是屬於我的權利。

等到天漸漸地黑下來,母親流著淚找到我,一聲不響地把我從那兒領回去。幾乎每天都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那個名叫“許大馬棒”的修理工,默默地走到我跟前,陪我坐了好半天。他一連抽了兩根煙之後,神情就變得更加肅穆。他把一隻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嘆了口氣,忽然對我說:“我們來做個交易怎麼樣?你要是能夠讓你父親留下來的這台半導體發出聲音,你就可以把它帶走。怎麼樣?” '那時候,我還很小,能夠擁有一台屬於自己的收音機,簡直是一件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於是,我開始試著擺弄起那台覆滿灰塵的收音機來。許大馬棒也開始教我一些簡單的技藝。比如,把散亂的漆包線均勻地繞在線軸上;用小刮刀刮去電池彈簧上的鐵鏽;如何找到短路的線頭,化開小焊點,用焊槍把線頭重新接上;如何給收音機外接一組容量更大的電池;如何安裝電容和電阻……

差不多兩個星期之後,父親的那台只裝了一半的收音機居然出聲了。我至今還記得,收到的第一個節目,是宋玉慶演唱的現代京劇《奇襲白虎團》。 如果說,在漫長的童年時代,我曾經偷偷地崇拜過什麼人的話,那就要算是宋玉慶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他的英武挺拔,絕不是今天的周杰倫之流可以望其項背的,就算玉芬少女時代所暗戀的大眾偶像王心剛,相比之下,也要略遜一籌。 迄今為止,這段《打敗美帝野心狼》,仍是我唯一學會的京劇唱腔。 同志們一番辯論心明亮,識破敵人鬼心腸。 美帝野心實狂妄,夢想世界逞霸強。 失敗時,它笑裡藏刀把“和平”講,一旦間,緩過勁來張牙舞爪又發瘋狂。 ……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聽著這段唱腔,忽然想到,如果父親還在,如果他也能聽見這段唱,知道我已經學會了修收音機,那該多好啊!想著想著,就一個人哭了起來。一陣涼風吹到我臉上,我心裡忽然一鬆,那麼多天來堵住我嗓子眼、壓在我心上的石頭,忽然不見了。 我終於接受了父親離去這一事實。 許大馬棒為我的收音機特地縫製了一個黑皮套。母親在傍晚時找到我的時候,我聽見許大馬棒對母親笑道:“這孩子,是塊好料,比連昆(我父親)強啊。” “那將來,就讓他跟你當徒弟吧。”母親說。 “別呀,”許大馬棒把收音機裝入皮套,按上搭扣,鄭重其事地交到我手中,笑道,“他要人了這一行,哪還有我們的飯吃?” 聽他這一說,母親就更高興了。她拽著我的手,踩著吱吱作響的凍雪,沿著空蕩蕩的胡同往家走。我抱在懷裡的那台收音機,一路上都在唱著《老房東查舖》。到了胡同口,忽然看見蔣頌平手裡拿著一隻陀螺,在黑暗中張著嘴,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們。他戴著有護耳的皮帽子,眼睛睜得很大。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他那驚駭和羞澀的眼神。 第二天,他果斷地將那些成天在一起廝混的女孩子撇在了一邊,從此緊緊地攆上了我。我們之間的交往,就是從他纏著我借收音機開始的。 一九七六年八月,關於地震的謠傳,開始在胡同的各個角落裡醞釀並發酵。七·二八唐山大地震之後,一機部家屬大院的鍋爐房煙筒被震歪,它那搖搖欲墜的樣子,看上去讓人觸目驚心,無疑也迅速放大了人們心頭的恐懼。很快,大院裡搭起了防震棚,椿樹街的居民隨即開始仿效。理髮店邊的樹林裡,街西護城河邊的空地上,簡陋的防震棚,一座接著一座地繁殖。還有人用麻繩和床單在樹林裡搭了吊床。 恐慌在靜靜地蔓延。 七八月份的北京,是雨水最多的時節。最令人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在八月中旬的暴風雨之夜。那天晚上,母親帶著我和姐姐,趁著天黑,去護城河邊偷偷地為父親燒紙。回來的路上,就遇到了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深夜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可當我們走到向陽照相館的邊上,卻突然發現,鋪著碎磚的街心,居然擱著一張孤零零的行軍床。一個一米八幾的大漢,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塑料布,手裡還抱著一把雨傘,在大雨中呼呼大睡。母親笑著指給我們看,感嘆世界上還有這麼怕死的人。崔梨花這時終於不失時機地接過話頭,哆哆嗦嗦地說了一句:“您還別說,我覺得吧,弟弟好像,也有點怕……” 母親不斷地安慰我們,就算是地震把我們家的那幾間破房子震塌了,屋頂上的那幾片爛瓦,是砸不死人的。再說了,就算地震是毀滅性的,全北京都震塌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些當官的,有錢的,都能死,我們這樣的窮人本來命就不值錢,死就死吧。聽她這麼說,我和姐姐立刻就驚恐地意識到,她的這種想法根本不合邏輯,也很愚蠢。我們一致決定,對她消極悲觀的糊塗思想,進行一番死纏爛打的哭鬧。後來,母親被我們逼得沒辦法,就請人在院裡搭了一個小棚子,用磚頭壘了一張床鋪,讓我和姐姐睡在裡面。可她自己呢,堅持睡在老屋裡等死。 那時,我和蔣頌平已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了。他們家住在一幢五層樓的公寓房裡,房子一倒,可不是鬧著玩的。因此,他有充足的理由提出在我們家的防震棚中藉宿。母親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蔣頌平雖說平常形單影只,一副不遭人待見的可憐樣兒,待人接物卻是八面玲瓏,能說會道。他整天在胡同里東遊西串,見多識廣,也很招人喜歡。他不僅知道安東尼奧尼以拍電影為幌子,喬裝打扮,混入我國境內,伺機謀害偉大領袖毛主席;而且還知道每個石榴裡的石榴籽兒是恆定不變的,不管你怎麼數,都是六百六十五顆。 蔣頌平和我們同吃同住的那些日子,母親還時常和他開玩笑,要他乾脆就呆在我們家,給她當兒子得了。 還有一句話,母親時不時掛在嘴邊:“這孩子,太聰明了。要是有一天,資本主義果真復了闢,唉,你們姐弟倆恐怕只有替他打工的份兒。” 我們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因為,我們心裡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不管天底下發生什麼事,資本主義是不會復闢的。 我一直不知道蔣頌平他們家出了什麼事,在地震將臨的生死關頭,他的父母和家人依然沒有露面。問母親,她也不肯說。最後,只是淡淡地說了兩個字:很慘。 在恐懼被無限放大的同時,鬧地震的那段日子,也給我們帶來了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學校放了假,我們無所事事,每天都披星戴月地在外面瘋跑。蔣頌平時常帶我去郊外的野河裡游泳——我們只消沿著東街的丁字路口往南走,繞過一家煤球廠和一座荒草叢生的明代團城,穿過一條鐵路橋的橋洞,就來到了野外的河邊。游完泳,我們就躺在農民的西瓜地裡,吃飽了西瓜後,再美美地睡上一覺。醒來後,肚子餓了,還可以再吃。 實在無聊的時候,我們也會到許大馬棒的修理鋪去逛逛。那時的店舖裡,新來了一位修理工,佔據了父親原先的那個工作台。許大馬棒的鋪子,營業範圍有所擴大,也開始修理錄音機或黑白電視機一類的玩意兒。許大馬棒自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怕死的人,他可不願意費事去搭什麼防震棚!什麼二號病啦,什麼美蘇核戰爭啊,什麼毀滅性的地震啊,統統不在話下。他的觀點與母親如出一轍。他說:“人固有一死。別人能死,我也能死;別人不死,我也不妨一死……” 在地震鬧得人人自危的那些日子裡,居委會的大媽大嬸成天拿著個鐵皮喇叭,戴著紅袖章,在胡同里來回巡邏,告誡居民們晚上睡覺時千萬不能脫襪子。許大馬棒也許是整個椿樹街上唯一一個氣定神閒的人了吧。可蔣頌平根本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認為,許大馬棒是在吹牛。他對我說:“你糊塗啊!人哪有不怕死的?你看,許大馬棒好像不把地震當回事,一副不怕死的樣子。可你有沒有發現,他的工作台的角落裡,有個彈簧,彈簧上還倒豎著一隻空的汽水瓶。那是他自己研製的簡易地震測報器。如果真的發生了地震,整個椿樹街上,許大馬棒就是第一個知道的人。你要不信,我們就來做個試驗。” 說罷,蔣頌平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彈弓,隔著窗戶,把粉紅色的輪胎皮拉得長長的,隨後,手一鬆,只聽哨的一聲,被擊落的汽水瓶掉在地上,立刻摔得粉碎。 正在專心致志地修著收音機的許大馬棒,像是觸了電似的,不由得就是一哆嗦。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後,他彎下腰去,瞅了瞅地上的碎玻璃,隨即摘下老花鏡,往桌上一扔,像中了邪似的,在屋裡拍著屁股,跳著腳大叫起來:“地震、地震!乾貴,白菜幫子,快!你們倆,快跑!不好啦,地震啦……” 蔣頌平嘿嘿地笑了兩聲,拉著我,一貓腰,躲在了窗戶底下,壓低了聲音,譏諷道:“你媽屄!老東西!地震了,你倒是趕緊往外跑啊,在屋子裡跳什麼跳?” 許大馬棒不怕死的神話,當然是不攻自破。可我沒笑。不知怎麼,我覺得頌平的玩笑也有點太過殘酷了。我是一個喜歡讓自己的感覺停留在事情表面的人。我有點為許大馬棒感到難過。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論是人還是事情,最好的東西往往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層,這是我們的安身立命之所。任何東西都有它的底子,但你最好不要去碰它。只要你捅破了這層脆弱的窗戶紙,裡面的內容,一多半根本經不起推敲。 地震風波還沒有最後平息,我們的生活就已經被悄然改變。突然有一天,蔣頌平不再上門。他沒有留下任何解釋,就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我問母親,她就板起臉來,對我吼道:“你問他做什麼!這種人,以後少跟他來往。就當他死了。早死早投胎!” 我又去問姐姐,姐姐的眼睛紅紅的,茫然若失,半天才哭著對我說:“請你以後別再跟我提他,好不好?” 我說過,我是一個不愛尋根究底的人,也就沒再去為難她們。在蔣頌平和姐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也沒什麼興趣,只是心裡又多了塊石頭。每次我在街上遇見他,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彆扭勁兒。他要么是人影一閃,躲入街邊的樹林,要么就是假裝沒有看見我,貼著胡同的牆根,遠遠地一走了之。有好幾次,我都想截住他,把事情問個明白。最終,還是克制住了心頭的蠢蠢欲動。因為,假如單方面與他和好,我覺得有些對不起母親和姐姐。為了不讓他感到太尷尬,我也開始主動對他視而不見。 時間一長,我就把這個人漸漸忘在了腦後。 那年十月末的一天,我從學校回到家中,一進門就撞進了姐姐的房間,彼此都嚇了一跳。我看見她正坐在床沿上,在一個搪瓷盆里數著石榴籽兒。姐姐先是本能地用手摀住搪瓷盆,隨後,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把瓷盆往外一推,低低的罵了句:“他媽的,騙子!整個一騙子!”然後,她丟下我,板著臉,把辮子往後一甩,氣呼呼地起身走了。 大概也是悶極無聊吧,姐姐走後,我把那搪瓷盆裡的石榴籽一連數了兩遍,每次都是六百七十一顆。比蔣頌平所吹噓的六百六十五那個恆定數,多出了六顆。 我和蔣頌平恢復正常的交往,要等到四年後的一九八。年。那時,他經過補習,考取了北京郵電學院。而我,則在一年前,從高中畢了業,到紅都服裝店學做裁縫去了。蔣頌平家里大概果真沒什麼人了,考取大學後,由他姑姑出面,在台基廠的松鶴樓,擺了幾桌酒席謝師。那天下班後,我在騎車回家的路上,在大柵欄遇見了他。兩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也許是因為實在找不到話說,蔣頌平就問我,願不願意去台基廠一起喝一杯。 我不知道如何拒絕,也就答應了。 由於那天沒帶什麼慶賀之禮,事後,我花了差不多整整三個多星期的時間,在許大馬棒的鋪子裡,替他裝了一台短波收音機。許大馬棒那時已經中了風,癱在一張爛沙發上。但他還是沒有忘記善意地提醒我:用短波收音機來收聽鄧麗君和“美國之音”,都是違法的。 蔣頌平後來告訴我,他收到我替他裝的那台收音機後,一次都沒聽過,就把它扔到了學校附近的一條臭水溝裡。一看到這台收音機,當年在防震棚裡發生的那個噩夢,就會死死纏住他。他說,要想徹底忘掉那件事,根本是不可能的,除非發了瘋。這麼多年來,為了這件事,他已經耗盡了身體的元氣。他讓我不要介意——除了扔掉那台收音機,他沒什麼別的辦法。看來,當年所發生的那件蹊蹺事,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得多。這件事不僅壓在他心裡,也無時無刻不橫亙在我們後來的交往中。每當他投來探尋的目光,那件事情的陰影,就會一下子罩住我們。 蔣頌平在郵電學院,學的是電訊專業。為了讓頌平不至於因為跟我交往而感到丟臉,我還瞞著他和家里人,偷偷地在右安門的紅旗夜大報了名。紅旗夜大沒有電訊專業,我就隨便選了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十多門課程中,只有《大學語文》勉強學得下去,堅持了一年多,最後還是放棄了。 頌平上大三那年,得了肝炎,被學校隔離在地壇醫院的傳染病房裡。我每個週末都會去看他。在光線陰暗的走廊裡,陪他坐上整整一個下午。有一天,我在臨走之前,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出了多年來盤桓在心頭的一番肺腑之言:“不論當年你與我姐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論這件事如何的卑劣,甚至骯髒,我都會完全、徹底地原諒你。事情既然早已過去,就請你把它忘了吧!就當它,壓根兒沒發生過一樣。好不好?” 蔣頌平大概沒想到我居然會這麼直截了當地觸碰到他心中的隱痛。他因肝炎和過度的恐懼而顯得蠟黃蠟黃的那張臉,忽然間竟漾漾地泛出了些許潮紅。他愣愣地望著我,好半天目瞪口呆。最後,他忽然站起身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肥厚的嘴唇抖個不停,眼睛裡噙著淚水,對我說:“兄弟呀,你原諒我,有他娘的什麼用?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啊!” 這一天晚上,在姐姐家吃餃子,我和常保國都喝得醉醺醺的。姐姐那張長滿小肉球和褐斑的臉,被時間消磨、毀損、侮辱,沒有了任何的活氣,但它仍有足夠的力量,禁錮住一段陽光繽紛的歲月,緊緊地鎖住一個青春的秘密。 姐夫不斷地向我勸酒,不時毫無必要地按一按我的肩膀。他的熱情,多少有點讓我受寵若驚。他說,若不是一年前他在昌平軋死了人,賠了一大筆錢,欠下一屁股債,若不是車禍導致了他的跛足,且再也無法找到新的工作,絕不會出此下策,讓我搬家。他還說出了一句讓我略感震驚的名言:“他媽的,這個社會,逼得親人之間也開始互相殘殺了。” 就在這個當口,我忽然想起幾天前蔣頌平跟我說的那番話來。我明知道這個念頭很無聊,還是偷偷地朝桌子底下溜了一眼。姐夫今天腳上穿著的,是一雙破舊的旅遊鞋。 酒酣耳熱之際,為了對姐夫的熱情和坦誠有所表示,我心頭一激動,就向他發誓賭咒,我會盡快、立刻、馬上就搬家。我一邊說著這些話,心裡一邊深深地感到懊悔——好像我搬離了那個北牆漏風的房子,還真有地方落腳似的。我根本沒想到,如今,就連蔣頌平服裝廠的廠房,也已指望不上了。 姐姐不時地插話,讓我多少有些不快。 她反复規勸我跟她單位的那個大舌頭同事見面。說什麼,假如我這輩子不結婚,不能成家,像孤魂野鬼似的在這個社會上漂著,別說對不起母親的臨終交代,就是死去多年的父親九泉有知,也不會瞑目的。說著說著,又跟淚鼻涕地哭了起來。 我在半醉狀態下答應了去相親。時間就定在下一周的星期六。我一答應她,心頭陡然就躥出一股毒焰來,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憎惡。 為了盡快醉倒,我暗暗加快了喝酒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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