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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我在天堂等你 裘山山 10865 2018-03-18
木鑫走出乾休所,去旁邊的區委大院開車。他的雅戈總是停在那兒,而不是像別人的車那樣,直接停在幹休所的院子裡。因為父親見不得。眼下雖然父親去了,他也沒想到要改變,還是照樣地停進去了。他甚至想永遠都不改變,好讓父親在他身上留下些什麼。比如說原則,比如說規矩。 他發動了車。車內的時鐘顯示出20點20分的字樣。還好,比預約的時間晚得不多。 他是兄弟姊妹中第一個離開家的。木棉雖然也提出要走,但還是坐在那兒沒敢動。他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女朋友說,周茜你替我多陪陪媽。他極力迴避著大哥和二姐的目光。 但感覺是迴避不掉的。他完全能感覺到他們的不滿。他還是硬著頭皮走出了屋子。 讓他們不滿吧,如果換成他,他也會不滿的。竟然在這種時候——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急著去忙自己的生意。父親在的話,還不把他罵得狗血噴頭。父親肯定會說他為了錢喪失了人性。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今天上午他跟曹行長約定見面時間時,已經信誓旦旦地說,我肯定來,除非我死了。再說,他並不認為自己這麼做會喪失人性。他還是他。他的本性依然善良。

木鑫已經想好了,等把銀行這件事情辦成了,他就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父親的後事中,他要以自己的經濟能力,做一些哥哥姐姐們很難做到的事,他要把父親的後事辦得漂漂亮亮。 讓母親滿意,讓大哥他們滿意,也讓自己滿意,以彌補自己對父親的歉疚。 貨幣介入。肯定得讓貨幣介入。換句通俗的話說,叫用錢擺平一切。儘管木鑫知道父親最恨他說這句話,他還是要這麼說。只要能把事情做好,說法不重要。或者說,只要能把事情做好,手段不重要。父親盡可以不滿意他,但在他看來,他正是為了讓父親滿意才這麼做的。 有一點木鑫始終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至死也不承認,在今天這個社會裡,有錢才能把事情辦好?在木鑫看來,只有貨幣介入才能產生效益。這的確是一條雖然粗俗卻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木鑫那次和父親起衝突,就是為了這句話。這本來是木鑫的一句口頭禪。每當他們公司遇到什麼難題,公司裡的人找他匯報或者商量時,他總會說這句話,說了做了也總是行之有效。那次他回家,聽見母親說,父親的老家來了人,說縣里面想搞一個名人紀念館,把他們這些在外面做了大官的人的文物資料集中起來展覽,好提高家鄉的知名度,也好讓家鄉的百姓們感到榮耀,還可以讓他們這些久離家鄉的人更加懷念家鄉,同時以各自的方式和能力幫助家鄉搞好建設。總之可以達到許多目的。 父親聽了眉頭緊鎖。他不喜歡這件事。他覺得這是一件務虛的事,他不喜歡務虛。可是家鄉的人大老遠地跑來找他幫忙,他又不能不理。在此之前的好些年,或者說,自從家鄉人打聽到他的下落後,就開始不厭其煩地來找他了,大事小事,縣事家事,好像他是他們縣的駐外辦事處。誰讓父親是他們縣排在前幾位的高官呢?誰讓他們縣至今沒有脫貧呢?父親每次都傾盡全力幫助。用木鑫的話說,叫打腫臉充胖子。縣里建小水電站,父親拿出1萬,建希望小學,又拿出1萬;遭受干旱,拿了5000,逢年過節慰問孤寡老人,又拿了2000。父親母親一輩子總共就那麼一點積蓄,三拿兩拿就拿沒了。何況他們每年還固定地要給三個老戰友的遺孀和孩子寄錢。

母親為此有些生父親的氣。母親自己已沒有任何親人了,家鄉也從沒有任何人來找她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母親覺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撫養了6個子女,所花的錢全部累計起來也沒有父親送出去的多。但母親不敢說,或者說不願說。有一回偶爾在木鑫面前說起了。木鑫就安慰母親說,媽你要用錢儘管跟我講。爸的錢就讓他去充大方吧。他這輩子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充大方。再說他的大方並不是虛榮,他是有一份割捨不下的感情,你就隨他的心願吧。母親當時頗感意外,說,我看你還是挺理解你爸嘛。木鑫說那是,可惜的是爸不要我理解。 而且,他也未見得能理解我。 這次家鄉的人要搞名人紀念館,沒有明說要父親資助的話,他們只是把這事當做一種榮譽告訴他,請他提供詳細的個人資料。父親皺著眉頭說,我還沒死呢,搞這種事不大好吧?縣里的人解釋說,他們這個紀念館所展示的名人百分之九十都健在。正因為健在,才能為建設家鄉出力。父親默不做聲,沒有表態。

木鑫在客廳裡進進出出的,早就听出人家的意思了。同時他也看出了父親的為難,父親實在是沒有能力再充大方了。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在家鄉人面前給父親一個面子,同時也給自己一次讓父親認可的機會。於是他坐下來,加入談話,三兩句之後他表態說,我覺得這件事很好,應該讓我們這些後代多了解一些父輩的光榮業績。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可以以我們公司的名義支持這件事。 木鑫說完去看父親,他期待著父親的笑容。 哪知父親眼睛一瞪,說:你怎麼支持。 木鑫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這還不簡單,貨幣介入嘛。 父親忽地一下站起來,板著臉說,把你的貨幣拿走,這件事我自己會考慮的,用不著你操心。 後來木鑫想,如果他不說這句話可能會好一些,他應當繼續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可他習慣了,喜歡直截了當,就這麼說了出來。其實就他本意來說,管這件事也不完全是為了面子,他的確想讓父親在家鄉留下英名。父親苦了一輩子,奮鬥了一輩子,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了一輩子,應當有人永遠懷念他——除了家人之外還應當有更多的人。只是他不善於表達這些。他一表達這樣的感情就彆扭。

客人走後父親對他說,我知道你有很多貨幣,它們撐起了成功的商人歐木鑫。但是別讓你的貨幣介入我的生活。它們在我的生活裡不過是狗屎一堆。 木鑫苦笑了一下,想,老爸還有點兒幽默感嘛。 後來木鑫卻背著父親和老家的人繼續聯繫,或者說,老家的人背著父親和木鑫繼續聯繫,並且已經達成了一些實質性的協議。木鑫跟老家的人說,以後再有什麼事就直接找我吧,我替我父親為家鄉出力。但他不讓人告訴父親,他想等事情完全做好之後再說。他要讓父親知道,他並不是個把錢看得很重的人,他也願意為貧困地區出力。而且一旦投入了,比他老爸的赤子之心更有實際效益。 父親見老家的人不再來找他了,就主動打電話過去說,我考慮過了,我不想為自己樹碑立傳。至於我死了之後,那就是你們的事了。

木鑫怎麼也沒想到,他介入的這件事,真的只能做成在父親的身後了。好像父親在冥冥之中感覺到了,為了說話算話,就匆匆忙忙趕著離開了人世。 經過一個路口,遇到了紅燈,木鑫的手機不失時機地響了。他一看號碼,是周茜的,心裡先嘆了口氣。 周茜果然一上來語氣就有些不滿,她說你是不是有點兒太過分了?今天這種日子還不老老實實待在家裡。 木鑫說,我也不想出來,可實在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須今天晚上辦。 周茜說,明天后天再辦你的生意就會垮嗎。 木鑫說,差不多吧。我一點兒不誇張。 木鑫從不跟周茜談生意上的事,他覺得跟她說了除了添亂不會有任何益處。有時候他被生意上的巨大的壓力壓得夜夜失眠,他也不會告訴她。 周茜說,難怪你老爸對你不滿,你真是鑽到錢眼兒裡去了。

木鑫突然發火說,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好不好?我要不鑽到錢眼兒裡,你能穿名牌衣服用名牌化妝品?你能天天打高爾夫球進美容中心?你能出國旅遊隨便得跟上菜市場似的。 周茜愣了,木鑫從沒這樣吼過她,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木鑫緩和下口氣說,你不了解情況,我是真的有事。不然我至於嗎。 周茜說,那好吧,我不管了。你辦完事情早點兒回家,你一走,我又不好老待在你們家。 我看你大哥和二姐都挺難過的。 木鑫說,我知道。你先回去睡覺吧,明天早上過來,家里肯定會忙的。 周茜還不想放電話,幽幽地說,我有點兒難過,儘管你爸爸平時不喜歡我,可他真的走了我還是有點兒難過。 木鑫沒有說話。綠燈亮了,他一手把著方向盤往前開一手拿著電話。他很想放下電話了,警察看見他這個樣子肯定又要麻煩。但周茜不說再見他不敢放,畢竟此刻她是替他守在父母親的跟前。

周茜說,那好吧,你去吧。 木鑫說,好。你早點兒休息。 周茜還是沒說再見。木鑫只好繼續等待著。周茜終於說,木鑫,你怎麼了?木鑫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談了一年多戀愛,這還能不明白嗎?木鑫打起精神說,我愛你。周茜說,我也愛你,再見。 她總算說再見了。木鑫關掉電話,手搭在方向盤上想,我愛她嗎?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到目前為止,他不想失去她,他需要她。至於愛不愛,上帝知道。也許感情的事情用不著那麼明白,又不是生意。糊里糊塗地處著吧。 又過了一個路口。快要到目的地了,木鑫拿起手機,徹底關了。 他不想再接到任何電話。 木鑫把車停在樓下,他的漂亮的雅戈一進入銀行宿舍區就被淹沒了。他不明白銀行的人在修宿舍區的時候,為什麼不建一個地下停車場?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會很有錢嗎。

他抬頭看了一眼,7樓的曹行長家亮著燈。儘管他知道她會在家等他,但還是要在看到亮燈之後心裡才會踏實。現在的社會,什麼事不可能發生?答應的事情說反悔就反悔,甚至不跟你作任何解釋。在這方面,他有許多前車之鑑。 他拿上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包,鎖好車,上樓。他永遠不會拎著大包小包上別人家,那是土八路的做法。他甚至沒帶錢,也沒帶和錢有關的許諾。他打算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和曹行長達成一種默契。 其實他們已經有默契了,否則曹行長不會打電話提醒他明天要開審貸會的事,也不會把另一家競爭對手的情況告訴他。只不過這種默契還沒有達到能讓他放心睡覺的程度。就是一時達到了,誰又能保證不變化?親人還可能反目呢,何況陌生人。木鑫對人永遠懷著警惕和懷疑,他誰也不信任。

他今天上門來的主要目的,是為曹行長的兒子補習數學。 當然,也順便說說貸款的事。 明天上午,那個關係到他們公司性命的銀行審貸會就要召開了。 1000萬到底能不能拿到他的手上,就看今天晚上了。不然的話,他又何至於在這樣的時刻,上門來給一個初中生補習什麼勞什子數學?他一層層往樓上爬的時候,心裡突然升起一種悲涼。父親的遺骨還躺在醫院裡,他就跑到這兒來了。而且父親的去世和他在家庭會上那番激烈的話有關。他實在不是個好兒子,難怪父親生前總是罵他。 但既然來了,木鑫想,他一定要達到目的。他已經付出代價了。他不能白白地付出代價。 木鑫的公司在城西蓋了一棟高達16層的大樓,他對這棟大樓傾注了許多心血和希望。 只要大樓順利建成並且售出,他的整個公司就可以鬆口氣了,他就用不著每天在還貸款的壓力下過日子了。因為大樓的地段好,價格合理,所以從開始打地基的時候就進入了銷售,眼下大樓的主體工程已經完了,樓花也售出一半了。只要內裝修一完成,他就可以徹底脫手活過來了。 可他卻拿不出裝修的錢。 年初的時候,他看到樓房走勢不錯,就雄心勃勃的,想把已經銷售出樓花的那筆錢再投進一個新項目。他不喜歡讓錢擺在賬上。正好有人來找他,說一家服裝廠瀕臨倒閉,問他是否願意收購。他去看了那個廠,廠裡的機器廠房都不值什麼錢,但他看中了那塊地皮,它位於商業區。現在上哪兒去找那麼好的地皮呢?他的公司成立這麼多年了,始終待在租來的寫字間裡。如果他能在那兒建一棟大樓,不僅能賣一個好價錢,還能讓自己的公司有個固定的場所,並且修一個職工宿舍樓。於是他一口答應,花巨資頂下了那個廠。 當時廠裡有百十個工人,木鑫知道,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一人發上兩萬塊錢讓他們自謀生路。他的公司用不了那麼多人,留著都是麻煩。但當木鑫在廠裡轉,看見那些工人,尤其是女工們,滿懷希望地望著他這個新老闆時,他心裡那種很難被人察覺的善良湧了出來。 所以在公司的討論會上,他以比較強硬的口氣說,我看還是把工人都留下來,也許我們能為他們找一個比較好的出路。 可工廠就是工廠,它和公司大不一樣。突然之間多了百十口吃飯的嘴,還有醫療保險退休福利子女上學等等一切的一切。木鑫不僅賠進去不少錢,還被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弄暈了頭。 更讓他預料不到的是,春節後房地產市場開始不景氣,剩下的樓花竟賣不動了。他一下沒了資金來源。這且不說,關鍵是,他的16層大樓如果不按時完成裝修交付使用的話,已經賣出的樓花也會給他帶來巨大的麻煩。所以他急於再貸一筆款,完成大樓的裝修。 經過這一個多月的努力(其中就包括無數次上門為曹行長的兒子補習數學),他們的老合作夥伴,新興支行的曹行長總算同意貸款給他們了。 可是昨天,木鑫突然聽人說,另一家在市裡頗有名氣的房地產公司也在爭這筆貸款,他還聽說那家公司的老闆和這家支行的副行長有親戚關係,並且出手大方。木鑫一下急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這筆貸款落空,不能讓大樓停下來,不能前功盡棄。否則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 據曹行長今天在電話裡透露,明天的會,就是最後決定貸款究竟花落誰家的問題。曹行長意味深長地說,她有些為難。因為那個副行長和上面的關係非同一般。 木鑫就怕聽見這句話。 但他已經不是初下海那會兒了,他的沉著和老到常常令他自己都吃驚。他幾乎沒有停頓就說,曹行長,你知道我對你的信任。如果你感到為難,肯定有你的原因,沒關係的。我不會怪你。咱們該干什麼還是乾什麼。今天是星期六吧?我還是按計劃來給小胖補習數學。 曹行長的聲音馬上充滿了喜悅,說,真的嗎。 木鑫一邊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一邊在心裡感嘆:女人哪。 木鑫第一次找曹行長貸款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位行長是個女人。後來見了面發現是個女行長,並且年紀不算大——39歲,比他大兩歲。他就適當地恭維了她一番。再以後他才得知她是單身,離異後自己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憑良心說,木鑫並沒有打算利用這一點,他不想那樣。他只是有些同情她。他們談完公事之後,他請她吃飯。她沒有拒絕。後來她又回請了他,他也沒有拒絕。這樣一來二去,兩個人的關係漸漸地有了些私人色彩。為此周茜還吃了幾回醋。 但木鑫始終把握一個原則,不在兩個人之間攙雜感情。再說,這位曹行長在商場這麼多年,又單身這麼多年,已經有些男人的性格了,也不是木鑫所喜歡的女人。所以他才會想出這麼個為她兒子補習數學的既討好又安全的事。 打開門,木鑫有些意外。 出現在木鑫面前的曹行長和往日不太一樣。是什麼不一樣,他還一下說不上來。他對女人缺乏觀察。但他就是感覺和往常不一樣。 他努力擺脫掉腦子裡的悲傷,朝她笑笑說,有點兒事我來晚了。 曹行長微笑著搖搖頭,說,來了就好。我怕你不來呢。 她的聲音也和以往不一樣了。 木鑫覺得不對勁兒,他想是不是自己今天有情緒造成的啊?他連忙問:小胖呢。 曹行長說,小胖他們同學今天晚上有個聚會,出去了。 木鑫愣了一下,脫口說,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想說,你要早告訴我我能來嗎?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家今天晚上出了什麼事?但他在一瞬間控制住了自己。 曹行長也愣了一下,說:你今天晚上來,真的只是為了給小胖補習數學嗎。 這一問,把木鑫問清醒了。是啊,難道他真的只是來為小胖補習數學的嗎?當然不是。 他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沒說話。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曹行長拿了一雙拖鞋放到他跟前。他開始下意識地換鞋,曹行長又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皮鞋放到鞋架上。他不是第一次來了,這個家他已經比較熟悉了,甚至有幾分親切。但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實在是不對勁兒。 木鑫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麼,否則顯得自己很失態。他就說,我喜歡進門換鞋,那樣才有放鬆的感覺。但是我老爸最煩這個。他第一次上我那兒去,我女朋友拿鞋給他換,他氣壞了,扭頭就走。我趕緊把他拉住,然後對周茜說,你也太沒道理了,你就是叫美國總統換鞋你也不能叫咱爸換鞋呀。 曹行長聽了笑。 他又說,我爸那個人,像個老小孩兒。倔得要命。就那樣他還是生氣了,從此再也不去我那兒了,他說我那個家裝修得不像個家,像個公司,他沒法待。 曹行長仍是笑笑,坐在一側看著他。 這時木鑫才意識到,曹行長今天晚上讓他感到不習慣的正是她的眼神,她的那種果斷的洞察秋毫的眼神沒有了,只有一種溫情和迷茫。往日高高挽在腦後的頭髮,今晚也柔柔順順地披了下來,披得她沒了平日的干練,多了少有的嫵媚。他在心裡說,不對,這樣不對。 他要調整過來,他要把氣氛調整到以往那種味道,親切隨意,但有距離。 於是他開口說,曹行長,你知道我這個人,最不會繞彎子了。明天那個會我們。 曹行長打斷他說,我有個提議,今天晚上咱們能不能別叫曹行長和歐總,互相叫名字好不好?你那個家像個公司,我這個家可不像銀行。所以你在我這兒可以換鞋也可以不換鞋,用不著那麼公事公辦。 木鑫心裡一怔,知道事情來了。他遲疑了一下說,行啊,那我叫你。 曹行長笑說,你不至於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木鑫說我當然知道你叫曹青。只是不太習慣,好像這麼叫對你不夠尊重似的。不論職務,你也比我大嘛。要不我叫你曹姐。 曹青笑盈盈地說,看來你一點兒也不了解女人的心態,哪個女人想當姐呀。一當姐我又有一種要照顧別人的感覺,我老是在這種感覺裡,很累。你還是叫我名字吧。 木鑫頓了一下,說,好,那我就叫你曹青。 他忽然想,幸好是單名。 曹青說,你不會覺得我唐突吧?我一天到晚陷在工作裡,晚上總想放鬆一些,和你比較熟了,所以才敢這麼說。 曹青說得極為自然,木鑫就不好表現出不自然了。但他心裡不太對勁兒,對付著說,是是,8小時之外,應當輕鬆一些。如果不是要給小胖補習功課,我都想約你出去喝茶的。 話一出口木鑫就後悔了,因為曹青的眼睛馬上就亮了,說好啊,咱們現在就去喝茶。小胖這會兒不是不在嗎?我聽人說西延線新開了一家新新綠茶坊,很有情調,還供應夜宵呢。 木鑫看看表,猶豫著。今晚如果掃了曹青的興,明天的事情就懸了,但如果要讓她盡興,自己又有些力不從心。全家都在那兒守著屍骨未寒的父親,他卻陪一個女人悠閒地喝茶。不,這怎麼說都說不過去。 曹青敏感地察覺了,說算了,咱們就在家裡喝吧,我有好茶。 木鑫覺得有些歉意,就說,那還不如喝酒呢,你的酒量怎麼樣。 曹青說,還行。喝什麼酒。 木鑫說當然是葡萄酒,女人最適合喝了,我陪你。 曹青說,我有王朝干紅、長城干紅,張裕干紅、還有波爾頓,你喝哪種。 木鑫說,我老爸說,能消費國貨就不要消費洋貨。說完他心里格登一下,他想他今晚怎麼了,老是提父親。 曹青沒有察覺,說,那就喝長城。萬里長城永不倒。她說這話時,樣子有些調皮。可是長城干紅拿出來之後她才發現,家裡沒有開酒的工具。顯然她還沒自己在家喝過葡萄酒。儘管她什麼酒都有。木鑫連忙說,那就喝白酒吧,少喝點兒。曹青說,行啊,反正我這兒酒有的是,好像所有人都認定我會喝酒似的,總是送酒。 曹青很快拿來一瓶五糧液。然後打開矮櫃找出兩隻酒杯去洗,之後又打開冰箱想找點兒下酒菜。可是除了兩根火腿腸,什麼吃的也沒有。木鑫心裡湧起幾分同情。他接過酒瓶,幫她打開倒上。 曹青把火腿腸切成片端上來,說,真抱歉,就這麼兩根腸子,還是小胖的,湊合吧。 木鑫說沒關係,我從來不用下酒菜。 木鑫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他想起來了,有一回他回家,父親不知怎麼了,一定要他陪著喝酒。母親不願意,就說找不到下酒菜。 父親說,當兵的喝酒要什麼下酒菜?我們那時候在西藏,從來沒有下酒菜。有一回你鄭伯伯非鬧著要下酒菜,我就讓小鬼洗了一盤鵝卵石拌上醬油,給他端上來。他老兄還真的喝一口酒舔一口鵝卵石。後來喝醉了他就去嚼石頭,活生生硌碎了他一顆狗牙。 父親說完哈哈大笑,流露出孩子似的得意。父親只要一說到在西藏的日子,就快樂得像個孩子。木鑫對此永遠也不理解。 當然,父親也永遠不理解他。 那天父子倆喝酒,又以不愉快而告終。父親推心置腹地和他談,要他放棄經商。原因是他最近又從報上看到一則公司經理被抓的報導。他實在是擔心木鑫。他不能想像家裡出現這樣的人。他說小六你又不是沒文化,你可以去當老師嘛。 木鑫當然不會答應。他幹得好好的,幹嗎放棄。 木鑫知道,父親最初是希望他也當兵的。據母親說,木鑫出生時,正是中印邊境自衛還擊戰打響的時候,也就是1962年11月。父親是在前線的指揮所裡聽到孩子降生的消息的,消息說是個兒子,母子平安。父親當即就對著話筒喊起來,他說好小子,你來得正是時候,趕快長大給我當兵!母親說,父親對他出生的喜悅超出了任何一次,這讓木鑫有些不明白。要說兒子,他不是已經有兩個了嗎?後來木鑫考了地方大學,並明確表示不想當兵,父親很失望,他雖然沒有勉強他,卻一直耿耿於懷。 木鑫說,老爸,我保證不做違法的事,保證不偷漏稅,你就別為難我了。再說,咱們家全是機關幹部和工人,將來體制改革了全都下崗了,總得有個人能墊底吧。 父親說,我就不相信共產黨的天下還能讓工人吃不上飯?還非得要你這樣的人墊底。 木鑫不說話,他覺得父親幼稚得像個孩子。 父子倆談不好,就喝悶酒。後來兩個人都醉了。木鑫藉著酒勁兒指著客廳說,老爸,我真不明白你,革命了一輩子,好歹也算個高官了,就過這樣的日子。你怎麼想的。 的確,在木鑫眼裡,父母親家實在是太清貧了,客廳裡最值錢的那套真皮沙發,還是軍區配發的。惟一的電器就是那個14英寸的彩電,看了十多年了。幾個子女幾次提出給他們換一台大的,都被父親制止了,他說他就是喜歡小的。父親還說,難道你們那個大的就能比我這個小的多現幾個人出來?最讓木鑫受不了的是,家裡來個客人,倒出的茶竟然是陳茶,除了怪味兒一點兒茶味兒都沒有。後來木鑫專門買了一聽上好的新龍井,親自泡好端給父親,想讓父親知道新茶和陳茶的區別。父親喝了一口之後沒良心地說,差不多嘛。 木鑫的確不明白,父親是怎麼想的。 父親聽見木鑫的話說,我怎麼想?我就這樣想。你以為我當初參加革命是為了自己享福。 那你就太小瞧你父親了。我自豪的就是這個,革命一輩子,清清白白,兩袖清風。 木鑫說,你以為你這樣好?你這是不正常,你已經被革命異化了,連自我都沒有了,連人的七情六欲都沒有了。 父親聽不懂什麼異化不異化,只聽懂了“不正常”三個字。他說,我不正常?如果人人都像我這樣不正常,國家早建設好了,共產主義早實現了。 木鑫沒辦法和他談,就直截了當對父親說,爸,你和媽能不能上哪兒去旅遊一趟,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把你們這個家裝修一下?那麼好個小樓,讓你們住得像貧民窟一樣。 父親拍著桌子說,你要敢把我的樓弄成你那個樣子,我就敢把你的公司給拆了!父親說完後大概覺得自己太兇了,又緩和下語氣說,小六,你要真是錢多得不得了,你就往老家寄,給吃不上飯的鄉親們發點救濟款。 木鑫也賭氣說,我永遠也不會給誰發救濟款。如果他們有項目,我可以投資,但我討厭發什麼救濟款。我看就是救濟款把這些人給養懶了。 父親氣得說不出話來,頓頓腳,自己又連喝了三杯酒,然後倒在了沙發上。木鑫一看知道不好,今天可是把話說到父親痛處了,父親一旦清醒過來,準有他好受的。於是趁著父親酒還沒醒,趕緊溜了。 木鑫終於明白,他和父親永遠無法溝通。 曹青先舉起杯子,說,來,木鑫,為了我們的緣分。 木鑫仍不甘心陷入她營造的氛圍,說,也為了我們的愉快合作。 曹青說,說過不談工作的。 木鑫說,那就什麼也不為,乾杯。 兩人碰了杯。曹青一口把小半杯酒全喝下去了。木鑫想了想,也喝了下去。曹青說,木鑫,咱們倆認識有一年了吧?我發現你這個人還是和別的生意人不太一樣。木鑫說怎麼不一樣。 曹青說,反正不一樣,我不太能說清。 木鑫自嘲地說,是不是還有點兒人情味兒。 曹青卻很認真,說,可能吧。反正我從來沒有和別的客戶在生意之外接觸過。你說要幫小胖補習數學,我也沒拒絕,好像挺自然的。 木鑫認真地說,我也把你當朋友看。 曹青有些感動,端起酒杯說,來,為了朋友。說完她又一口喝了下去。曹青是屬於那種喝了酒就上臉的女人,兩小杯酒下去,她的臉頰已經泛紅了,顯出幾分嫵媚來。 木鑫擔心地說,你沒事兒吧。 曹青說沒事兒,再說在家裡怕什麼。來,這杯我敬你。為了你的事業有更大發展。 木鑫笑道,怎麼,只祝我事業有發展,不祝我改邪歸正,根除人情味兒的毛病。 曹青看他一眼,說,木鑫,你今天晚上似乎心情不好。 木鑫愣了愣,說,哪兒的話,我是想起我老爸了,他總是希望我做個有人情味兒的人。 說完他一口把酒喝了,然後又倒了一杯,舉向曹青:這杯我敬你,曹青,我衷心地祝你今後的生活能幸福。像你這麼好的女人,是應該生活幸福的。 曹青的眼睛一下亮了,說,你真的這麼想。 木鑫說,怎麼,我說得不對。 曹青笑笑,仰頭喝了下去。然後拿起酒瓶又倒。木鑫忽然覺得不對,不能讓她這樣喝,這樣喝她很快會醉的。一旦醉了事情就麻煩了。於是他搶過酒瓶說,今晚我做酒司令,你說倒多少我就倒多少。 但曹青抓住瓶子不放,說我自己會倒的,你讓我自己倒,我今天要喝個痛快。 木鑫一聽這話心知不好,她已經喝多了。顯然曹青是沒有酒量的,她這麼主動喝是帶著情緒的。女人要是帶著情緒喝酒,那非醉不可。木鑫可不希望她醉,他一點兒也沒有思想準備。尤其是今晚,他還想早些撤離回家呢。於是他不由分說地去搶瓶子。曹青就是死抓著不放,同時端起已經倒進杯子裡的半杯酒說,來,我敬你,謝謝你對我的祝福。 木鑫說,這杯酒我不喝,你也別喝。 曹青說,為什麼不喝?多好的祝福啊。難道你不是真心的?只是為了討好我。 木鑫突然火了,說,你是不是真的要喝?那就讓我喝給你看。 在曹青發楞的一瞬間,木鑫一把抓過酒瓶,直接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往下灌,轉眼間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全灌進了肚子裡。 曹青看他把酒喝完,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木鑫在那兒大喘著氣。他覺得頭一下子眩暈起來,本來他是有點酒量的,可是今晚他沒有吃飯,他一直空著肚子。 曹青嗚咽著斷斷續續地說,你根本沒把我當朋友,你是有求於我才對我好的。我不需要這樣的關心。我要真正的關心……我是女人,我不是行長……這麼多年了,所有的男人都不把我當女人看待,好不容易遇到你,沒想到你也是這樣……我真的就那麼不讓人喜歡嗎?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呀。 曹青的哭泣越來越厲害了,她整個兒人癱在桌子上,好像已經化成了一攤水。 一種陌生的情緒漸漸湧上了木鑫的心裡,這情緒讓他體內潮水湧動。但他一次次地作著深呼吸,努力克制自己。別動感情,千萬別動感情,他一遍遍地告誡自己,今天晚上來不是來動感情的。有一瞬間他的手都伸出去了,想安撫一下那個劇烈抽動的肩膀,但他又把它收了回來。他覺得自己不能夠。他拿出煙來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在吐出那口煙的時候,木鑫忽然覺得自己太冷漠了,面對一個如此痛哭的女人,竟然還無動於衷。他把煙滅了,伸手去撫摸曹青的雙肩,曹青立即像個孩子似的撲進了他懷裡。一種克制不住的情緒控制了木鑫,他開始吻她。曹青幾乎是戰栗地回吻著……整整一瓶五糧液開始在兩個人身上發作,兩人漸漸地都有些衝動。 忽然,木鑫一把推開曹青,抱著頭喊道,不!不。 曹青愣了,又羞又惱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不配?是不是覺得我不是個女人。 木鑫痛苦地搖著頭,淚水洶湧而出:不,不是。曹青,你知道今天我們家發生了什麼事嗎?我的父親去世了,我老爸死了,可是我還跑來和你談什麼貸款!是我不配,我不是人啊。 曹青目瞪口呆,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木鑫會這樣。 木鑫捶打著自己的頭,話語如決堤般地湧出:我老爸是被我氣死的呀,到他死我都沒能讓他滿意啊,我不是個好兒子,我混蛋,我只知道掙錢……本來我是想掙了錢就做讓他高興的事,可是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以後我做什麼都沒有意思了,他看不見了,他不會生氣也不會高興了……我本來是想和他比一比,像個男人那樣比一比,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夠做到,我也能輝輝煌煌地干一番事業,可他連看也不看,他就這麼走了……我為什麼要惹他生氣啊,我是愛他的啊……爸啊。 曹青走過去,制止住他的兩隻揮舞的手,把他攬進自己懷裡,輕輕擁抱著,並像母親一樣拍著他的背。她以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說:哭吧,哭出來會好一些。 木鑫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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