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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我在天堂等你 裘山山 22213 2018-03-18
木凱不能回來嗎?不要緊。木凱已經兩年沒回來了,再多一年也不要緊。反正我知道他在那兒,他在那兒我心裡就踏實。本來我是不同意他去西藏當兵的,我生怕他有什麼閃失,那樣的話我無法向他的父親交待。後來你們的父親跟我說,讓他去吧,西藏需要他。你們的父親還說,我們必須實現他父親的願望。這後一句話我沒法抗拒。當初我把他從醫院抱回家時,帶回他父親留給他母親的一封信。他的親生父親在信上說,我越來越感覺到,對於西藏這片神聖的土地,僅僅獻出我們自己的一生是不夠的,還必須讓我們的後代延續我們的事業。所以得知你有了孩子,我真是太高興了!如果生下的是一個男孩兒,就把他培養成一名邊防軍官,如果是個女孩兒,就把她培養成一名醫生,總之要讓他(或她)延續繼承我們未完成的事業。

他的父親在留下這封信不久之後,就離開了人世。 木凱是我的兒子,我沒有說他不是我的兒子。我不過是說,我同意他去西藏,是為了實現他親生父親的遺願。這些日子我很想念木凱。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久沒回來。哪有做母親的不了解兒子心思的?但我沒說,沒有對你們的父親說。你們的父親太看重木凱了,我怕他知道了難過。我跟他說,木凱是在西藏替我們守著呢,是在西藏替我們曬太陽呢。 木凱有心事。我知道。我剛才說了,哪有母親不明白兒子的?知子莫如父,也可以說知子莫如母。他一定已經知道了什麼,否則他不會這麼長時間的迴避我和他父親。這個孩子,太好強了,什麼都自己撐著。像他的父親。我是說,像他的親生父親。 你們感到吃驚?你們肯定會吃驚的。我們這個家,有太多讓人吃驚的事。

現在,當我對你們講述這些時,往事就如同天上行走的雲,從我的眼前急速地掠過。它們都期待著我將它們一一展開。 我一直以為陷入往事是一件很美的事。 許多人陷入往事是為了逃避今天。我陷入卻是為了享受今天。如同在一個晴好的天氣裡,泡一杯清澈無比的綠茶,坐在陽台上看著天上的浮雲。那些曾經親歷過的事,被歲月過濾之後已遠遠離開了我,在歷史的天空中漂浮著。 我喜歡那樣,喜歡讓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過去的歲月裡,忘了今夕何夕。因為對我來說,每一朵往事之雲都是美麗的,儘管它們中有的飽含雨水,一觸即滿臉是淚。有的蘊含著雷電,一觸便能天撕地裂。但我仍鍾情於它們。 有一次木凱的媳婦對她的同事說,她們那時候——她指我——好可憐哪,居然背著背包趕著犛牛翻山越嶺地走進西藏,而且還餓著肚子。我在隔壁聽見了。我很感慨。我想我們可能是艱苦的,我們可能是受盡了磨難的,但我們不可能是可憐的。我沒去說她。因為在她看來,我們那樣就是可憐,可憐得不得了,可憐得不可思議。既然我不指望下一代人能理解我們的理想,當然也就不指望他們能分享我們的快樂。

我從不為我的過去感到後悔,為什麼要後悔呢?我甚至認為,也許我正是為了在白髮如雪時,能有回憶不盡的往事,才走進西藏的。 何況那時候,我們的確有許多快樂。也許應該叫苦中作樂。 有一回木槿問我,媽媽,每次那些阿姨來咱們家,你們在一起說起過去那些事,總是笑個不停。我從沒見你們嘆氣過。那個時候你們真的很快樂嗎。 木槿還追問,你們是為什麼快樂呢。 為什麼快樂?我一下答不上來。我想不會是因為苦。沒有人天生喜歡吃苦。吃苦本身也不值得驕傲。我想我們的快樂,除了源自於我們的年輕,大概就是源自於我們為他人吃苦的信仰了。換句話說,這苦是我們自己找來吃的。 在我年輕的心裡,所有生活上的苦都不能算苦,所有生活上的難都不能算難。惟有心靈上的苦難才是真正的苦難。

在我年邁的心裡,依然如此。 當我們女兵隨著浩浩蕩蕩的進藏大軍一起向西藏進發時,我們的心是那樣的明朗和純淨,心底沒有一絲陰影。我為此感到自豪,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人生之初呢?雖然後來我們吃了那麼多苦,有時候苦得我都難以承受了,但我仍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我只是覺得自己對這樣一種選擇還準備不足。 木蘭,記得嗎?還在你上小學的時候,為了寫一篇作文你曾跑來問我,媽媽你那時候真的趕著犛牛爬雪山嗎?你那時候真的每天餓著肚子嗎?你那時候真的差點兒被江水沖走嗎。 我點頭。平靜地點頭。還微笑。過去了的苦日子想起來總讓我忍不住微笑。 還有許多是我當時無法告訴你的。比如有一次過河,正是我來例假的時候。當我锳到河中心時,河水中浮起了縷縷血絲。我每锳出一步都有一縷血水浮上來,在我的身後打旋儿。

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在往下墜,好像我全身的血,它們都很喜歡這種樣子,都急不可待地想湧出來,匯入那些無名的河流中。我想我的子宮肌瘤,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滋生的。它們一天天,一年年,緩緩地伴著我長大。所有的病都不是不速之客,它們早就和你住在一起了。 所以當我被檢查出這個毛病那個毛病時,我一點兒也不奇怪,甚至對它們感到親切。好像和它們是老相識似的,對它們的到來報以微笑。 在我的影集裡,至今還保留著一張我到達拉薩後拍的照片。我眯縫著眼睛,大概是被太陽光刺的。身上的棉衣看上去比我人重。我站在那兒,站得不直。背後是我們住的干打壘土房子。還有一棵孤零零的西藏紅柳。 其實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人們從那幀照片上看不到,那就是在我的腹中,懷著我的第一個孩子。

那時我不過21歲,臉上的神情卻比老人還要肅穆。 你真的認為你是去解放西藏人民嗎?你還問過我這樣十分嚴肅的問題。 是的。我亦十分嚴肅地回答你。毫不遲疑。 1950年9月,我們在行進了10多天之後,終於抵達了西康重鎮甘孜。 儘管你們的父親早在幾個月前就先遣到了甘孜,並且為我們的到來做了充分的準備,儘管我們到甘孜的大部分路程是坐的車,儘管蘇隊長說,到甘孜只是我們進軍西藏這一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我還是感到非常自豪。因為對我來說,這已經是平生走得最遠的一次了,而且一下子就跨入了神秘遼闊的青藏高原。 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的甘孜,真是無比美麗。碧綠的雅礱江蜿蜒流淌,無聲無息。江兩岸地形開闊,水草肥美。 9月正是高原的黃金季節,藍天白雲之下,到處都可以看見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在悠閒地吃草,還能聽見牧民們悠揚的歌聲。山上喇嘛寺的金色屋頂與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峰交相輝映,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還有那隨處可見的經幡,被高原的風吹得獵獵作響,似乎沒有繩子緊緊地繫著,隨時都可能化作五色的彩蝶,飛上天去。

如果不是後來我在甘孜城裡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我會一直以為這裡就是世外桃源。 那天我們幾個女兵去甘孜城里辦事,一走上那條凸凹不平滿是爛泥的街道,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街道兩旁堆滿了垃圾和廢物,中間淌著臭水,一股惡臭衝鼻而來。在這些垃圾和臭水中,佈滿了乞討的人。他們有的跪在地上,有的趴在街邊,身上只是披著一張黑乎乎的羊皮。這些人大多是殘疾,不是瞎子,就是斷了胳膊或斷了腿的,有的人雖然有腿,卻無法站立,像布袋子似的拖在地上。他們茫然地伸著手,在那裡蠕動著,發出哀號,向行人乞討著。 一隻半腐爛的死狗的屍體蜷曲在那兒,上面落著好幾隻專吃腐肉的烏鴉。狗的旁邊,是一個10來歲的小乞丐,他的嘴角潰爛著,往下淌著膿血,睜著一雙可憐的眼睛看著我們。

我驚呆了,好像陷進了最黑暗最悲慘的地獄,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這時,隨著一聲吆喝,一個有錢人騎著馬過來了。身上穿著綢緞,腳上是長靴。馬的身上也配著金鞍。極為富貴華麗,與這條骯髒的街道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街兩邊的窮人紛紛伏在地上向他跪拜。他停下馬,一個窮人連忙跪在馬前彎下腰,讓他踩在自己的背上下馬。 有錢人下馬後發現了我們,他看了我們一眼,極為有意地從口袋裡拿出一把錢幣來,朝滿街的乞丐撒去。那個小乞丐迫不及待地朝離他最近的一個銀元爬去,但他的兩條腿就像兩隻布袋拖在身後,使不上勁兒。他只能靠兩隻胳膊往前掙扎。好不容易靠攏那個銀元,剛把手伸出去,那個有錢人就一步跨上來,踏在了銀元上。小乞丐不顧一切地去扳那隻穿著長靴的腳,想摳出腳底的銀元,那隻靴子卻抬起來,將他一腳踹開。小乞丐頓時像個爛布袋一樣,掉進了路邊的污水溝裡,濺得滿臉都是污水。

憤怒和同情讓我忘了一切,忘了宣布過的紀律,也忘了蘇隊長的交待。我猛地跑過去扶那個小乞丐,可我無法把他扶起來,他的整個身子往下墜。那個有錢人哈哈大笑著。 我憤怒地瞪著他,我握緊了拳頭。我發誓如果我手上有槍,我會打碎他的腦袋。 吳菲和劉毓蓉也跑過來幫我,我們一起把小乞丐扶到了路邊。我從自己身上拿出一個銀元給他。小乞丐如獲至寶,合掌向我作揖,然後捏著銀元朝街邊一家奶茶舖匍匐著爬去。 你們知道嗎?你們也許知道,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那些人的手和腳,是被奴隸主砍斷的;那些人的眼睛,是被奴隸主挖掉的;而小乞丐那兩條像布袋一樣拖在地上的腿,是被奴隸主抽了筋的;還有更甚者,被奴隸主剝了皮,砍了頭做天燈。

這都是真實的啊。 很長時間,我腦子裡都無法抹去那個滿臉是泥的小乞丐,無法忘掉他的兩隻軟如爛棉的腳。我也忘不了那個穿著綢緞的奴隸主,因為我無法想像他能幹出那樣殘忍的事來。我以為奴隸主都是青面獠牙,卻不想他們是穿著體面的人。 我想起剛報名參軍時,政委曾在課堂上對我們說,西藏還處在奴隸社會,勞動人民過著非人的生活。我當時想像不出非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我以為僅僅是餓肚子或者衣衫襤褸。 我怎麼也沒想到人和人會有這樣大的不同,人真的會活得不如牲畜。就在那一刻,我一下明白了什麼叫黑暗、殘酷、野蠻的封建奴隸社會,什麼叫非人的生活;也終於理解了“解放災難深重的西藏人民”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不用人再對我說什麼大道理,即使是最起碼的同情心也讓我對所見到的一切恨之入骨:我們怎能容忍這樣的社會存在。 尤其讓我痛心的是,那裡本來有著世界上最明亮的陽光,最湛藍的天空,最潔白的雲,最碧綠的草,最純淨的風,可是在那一切之下,卻有著如此黑暗醜陋的社會。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在那樣明媚的陽光下,人們過著萬惡的生活。 在後來的進軍途中,每當遇到艱難,遇到幾乎是翻不過的坎時,我都會想到甘孜那一幕。 我咬緊牙關對自己說,不能倒下,受苦受難的人民在等著你。 你們千萬別嘲笑我啊,孩子們。那時的我,從內心深處,真誠地嚮往著一個人人自由平等的社會,嚮往著一個人人有飯吃有衣穿的社會,嚮往著一個明朗健康的社會。我為自己能投身建設這樣一個理想的社會而感到自豪和驕傲。 直到今天。 有時候一個信念的建立是很容易的。 終於到達甘孜了。 我從車上跳下來,背著背包站在隊列裡。高原的風拂著我的臉,讓我覺得無比舒暢和愜意。往前看,我們的蘇隊長正英姿勃發地站在那兒,仰起一張疲憊的卻是充滿了喜悅的臉龐。 我想,蘇隊長一定比我們誰都更高興,因為她馬上就可以見到丈夫了,她的虎子馬上就可以見到父親了。 說心裡話,我也和蘇隊長一樣渴望見到她的丈夫。我是被一種好奇心驅動著:蘇隊長的丈夫他到底什麼樣呀。 不過此時蘇隊長很嚴肅。她說大部隊在雅礱河畔安營扎寨,我們女兵被照顧住到藏民家裡。她提醒我們要嚴格遵守進藏紀律,不給群眾添麻煩,更不能違反群眾紀律。這些話蘇隊長一路上都在講,我們早已耳熟能詳。我們說蘇隊長你放心吧,我們決不會給部隊丟臉的,決不會給群眾添麻煩的。 蘇隊長笑笑說,那好,同志們,咱們先去吃飯吧。到底是不是好樣的,這第一頓飯就能看出來。 這話我們有些不明白。但我們也沒打算弄明白。看著那麼藍的天,那麼白的雲,看著與內地截然不同的高原景色,我們都興奮得不知怎麼表達。 我們跟著蘇隊長,到先遣支隊建在河灘上的野營生活區去吃飯。沒想到營區那麼漂亮:一排排圓錐形的、屋脊形的、人字形的各式帳篷間,鋪著一條條平坦的碎石路,路兩旁栽滿了鮮花,在陽光下五彩繽紛。我們還發現,每條路都有名字,比如進軍路、建設路、民族路……除了一頂頂帳篷外,還有露天飯堂,娛樂活動場所,很齊全。真不敢讓人相信幾個月前這裡是一片荒涼的河灘。 我忍不住大聲說,太美了!先遣支隊太了不起了。 劉毓蓉說,雪梅你快看,那兒還有個解放路呢,和我們重慶的一樣,就是沒有商店。 吳菲叫道,呀,那些花好漂亮呀!那叫什麼花呀,我真想採一把。 徐雅蘭細聲細氣地說,大概就是格桑花吧。真的好漂亮呀。 我們一邊走一邊唧唧喳喳地議論著,越說越興奮。 我一開心就唱起歌來:天上有星,像你晶瑩的眼睛。 女兵們也跟著我一起唱:地上有花,像你嬌紅的笑靨。 忽然,一個高大的男軍官從帳篷裡鑽了出來,軍棉衣上紮著腰帶別著手槍,手上拿著一卷書。與那卷書很不相稱的是他那張黑乎乎的有棱有角的臉膛。 他衝著我們吼道:唱什麼唱? !不許唱。 我們全都愣住了。趙月寧不滿地嘟囔說,怎麼啦,這麼寬的地方,能吵著誰嗎?吳菲也說,就是,這是在河灘上,又不是在藏民家裡。 那個人繼續板著臉說,我不管這是在哪兒,這是高原。到了高原,你們就給我老實點兒,少說話少唱歌,先當狗熊後當英雄。 見我們都不解地看著他,他才緩和下語氣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說,你們剛到高原,不要激動,要慢慢走路,慢慢做事,少說話。這就是先當狗熊。等過幾天適應了,那就可以好好工作了。要唱要跳隨你們便。那就叫後當英雄。 原來是這樣。我們不敢再唱了。劉毓蓉有些抱歉地說,對不起同志。我們不知道。那人說,不怪你們,你們沒有經驗。不過……他看了我一眼說,歌還是唱得蠻好聽的。 是個什麼歌。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趙月寧就搶先道:《先有綠葉後有花》。吳菲又馬上接嘴說:先愛祖國後愛她。 這下他馬上不好意思了,臉上的表情和剛才兇巴巴的模樣判若兩人,轉身就進了帳篷。 我想,這個人肯定是先遣支隊的,要不怎麼有資格這麼厲害。 我還是想唱,不過我把唱改成了哼哼: 你們沒聽過這歌嗎?這是我們那個時代的愛情歌曲。 果然,高原很快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 我們來到吃飯的地方。先遣支隊的同志為迎接我們,早已經做好了飯菜,一盆盆地擺在河灘上。我們也的確餓了,連忙圍了上去。可我們馬上就覺出有哪兒不對勁兒。第一個有了反應的是徐雅蘭,她輕言細語地說,餵,你們聞到沒有,是什麼味兒呀。 我使勁一嗅,真的,空氣中好像飄著一種特殊的氣息,讓我又陌生,又不舒服。等我盛好飯夾了一筷子白菜時,才明白這氣息就是從白菜裡飄出來的。 原來先遣支隊為了讓大家更快地適應高原的氣候和海拔,第一頓飯就用酥油炒菜了。並且還宣布說,以後將不再吃豬肉,而是要吃酥油,吃糌粑,吃羊肉和牛肉。其實豬肉早就沒有了,吃不吃無所謂。牛羊肉也很少能吃到。難以適應的主要是糌粑和酥油。那白菜用酥油一炒,味道全變了。加上我們吃的是陳年酥油,所以氣味更是厲害。 我當時卻不知道,先遣支隊為了給我們準備這頓飯,費了多麼大的勁兒。那些野菜都是他們親自挖回來、並且省下來的,白菜更是他們千難萬難種出來的。酥油也是節省經費才買來的。 我被這千難萬難才做出來的飯折騰得夠嗆。 我端著碗,肚子餓得咕咕響,勉強往嘴裡扒拉了一口,就再也不想吃了。不僅僅是因為到處飄著酥油味兒讓我噁心,還因為飯是夾生的。高原的沸點低,一般的鍋灶無法將飯做熟。 更因為已經到來的高原反應讓我們頭暈噁心。不只是我,所有人的飯量都銳減。 蘇隊長就一個個地作動員,好言好語地勸說,並且帶頭端起了碗。她一邊吃一邊說,根據先遣支隊的經驗,必須吃酥油才能抗缺氧,抗嚴寒。先遣支隊的一些戰士就是因為抗不住嚴寒和缺氧倒在了路上。今後的路還長,不學會吃這些高原食物,就不可能走到西藏。 我看著蘇隊長的樣子,也下決心夾了一筷子白菜,但撲鼻而來的那個味道,讓我忍不住想嘔吐。 好不容易忍住了,卻聽見那邊“哇”的一聲,然後傳來趙月寧的叫聲:蘇隊長,徐雅蘭她吐了!我一聽,再也忍不住了,跟著哇啦一聲吐了出來,然後是吳菲。劉毓蓉馬上端著飯跑到了離那盆菜最遠的地方。 我們吐得非常狼狽,也非常不好意思。我想,我們這個樣子一定很讓蘇隊長失望,太像資產階級的嬌小姐了,太丟人了。但我們一個個都端著飯碗發呆,沒有勇氣吃飯了。只有蘇隊長一個人在堅持。她臉色蒼白,仍強忍著往下嚥。而且是一口飯一口菜地咽。 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呀。我想蘇隊長之所以能堅持,除了隊長的責任外,一定還有母親的責任。 不吃下那碗飯,她怎麼有奶水餵虎子呢?虎子瘦弱得一點兒也不像隻虎犢子,6個月了卻輕得像隻貓。一路上虎子常常餓得連哭聲都十分微弱,讓我們聽著心裡難過。 這時,保姆張媽將虎子背來了,虎子在她的背上嚶嚶地哭著。蘇隊長立即放下碗,將虎子接過來抱在懷裡餵奶,可是虎子仍是哭,一次次地放開母親的奶頭。我知道一定是蘇隊長沒有奶水了。一路上那麼累那麼苦,又吃不好睡不好,哪還會有奶水呢?我們都憂慮地看著蘇隊長,看著虎子。虎子額頭上那個傷疤已經結痂了,仍讓我歉疚。 蘇隊長一聲嘆息也沒有,她蹲下來,把虎子橫抱在懷裡,重新端起夾生飯來吃。虎子繼續咧嘴哭著,蘇隊長將一口飯送進嘴裡,慢慢地嚼,細細地嚼,嚼了很長時間,彷彿她的嘴是個磨盤。片刻之後,一口如豆漿一般又細又白的飯汁出來了,蘇隊長嘴對嘴地將飯汁送進了虎子的嘴裡。虎子的哭聲立即停止了,急切地吧唧著小嘴。 蘇隊長抬起頭來高興地對我們說:他要吃!看,他要吃!太好了。 蘇隊長又吃進一口飯,又細細地嚼,又推起軟軟的磨盤,然後又嘴對嘴地餵給了虎子。 我們簡直看呆了。彷彿那飯經了蘇隊長的嘴變成了瓊漿,虎子吃得非常香甜。 蘇隊長一口一口地餵著虎子夾生飯。她好像忘記了我們。 我們在小小的虎子做出的榜樣下,也都重新端起了夾生飯。我們都像蘇隊長那樣細細地咀嚼。真是奇怪,我竟然也把夾生飯嚼出了香甜的味道。 我們被安排到一個叫拉姆的藏族老鄉家借住。 拉姆四五十歲的模樣,聽不懂漢話。但她面帶微笑,態度很友好。她拉著我的手,指著樓上比比畫畫,意思是讓我們住到上面去。樓下全是牛羊的圈,我們當然希望住到樓上去。可是看了半天也沒找到樓梯。拉姆把我帶過去,我看見在通往樓上的地方,架著一根碗口粗的木頭,上面鑿了幾個痕跡,左右也沒有扶手。我疑惑不解。拉姆卻一邊笑,一邊踩著那根圓木走了上去。 原來這就是樓梯。 見拉姆那麼輕巧就走了上去,我也背上背包跟著踩了上去。但木頭太窄了,又沒有什麼可扶的,我覺得心裡發慌,好像演雜技一樣。爬上去就不敢下來了。沒想到到藏區後讓我們為難的竟是這樣一件小事。為了對付它,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在那根獨木棍口來來回回地爬了幾十次,爬出一身的汗,還摔了幾次,終於征服了它。再上下樓時,簡直身輕如燕了。 拉姆把我們領上樓,將樓上的兩間房子騰出來讓我們住,自己搬了東西要下樓。我一看那怎麼行?蘇隊長說了,要盡量減少對群眾的打攪。我們比畫著告訴她,我們不住房間,我們隨便在地下舖個鋪睡覺好了。拉姆這才留下。我們在拉姆的灶房裡鋪上青稞草,當做床鋪。其實青稞草舖的床,又鬆又軟,睡起來很舒服的。後來我們再也沒睡過那麼舒服的床鋪了。 拉姆的丈夫原先在甘孜城裡做小買賣。我們去時,男主人出烏拉去了。所謂烏拉,就是為寺廟或者頭人做無償差役,當然是被剝削。怪不得我們的進藏紀律中有一條,就是不准隨便拉藏民當烏拉。拉姆說解放軍剛來的時候,村里的頭人讓她們去打柴。她們不敢不去,等打了柴送到解放軍駐地時,一個解放軍笑容滿面地過來為她們的柴草稱重量,然後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付給她們柴草錢,她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當過多少次差了,還是頭一回有人付她工錢。一直到白花花的銀子拿在手上,她才相信這是真的。從此她見人就說,解放軍是好人,解放軍是菩薩。所以看見我們去,拉姆格外熱情,主動提出讓我們去她家裡住。 我們鋪好床,在院子裡撿了幾塊石頭搭好了灶,然後就開始幫拉姆打掃衛生,挑水什麼的。一次挑不了多少,還氣喘得不行。拉姆見我們做這些事,臉笑得像花一樣,不停地說,吐其其,吐其其(吐其其註釋:謝謝)!虎子又哭起來。蘇隊長開會還沒回來,拉姆怕他餓了,連忙去擠了一小碗牛奶餵他,虎子不喝,還是哭。拉姆看了看孩子有些憂慮地向我比畫著,我看出她是擔心虎子病了。我用手摸摸他的額頭,又用臉貼貼他的臉。我小時候生病母親就是這樣的。可貼了半天我還是拿不准他有沒有熱度。幸好這時候蘇隊長回來了。蘇隊長顧不上擦汗,連忙接過虎子。我說虎子老是哭,會不會生病了?蘇隊長說不會吧?可能是想睡覺了。我說蘇隊長,怎麼虎子他爸爸還不來看你們。 蘇隊長說,他肯定忙顧不過來。 劉毓蓉說,等他來了,見到虎子怕都不認識。 吳菲說,那當然,他還沒有我們熟悉虎子呢。 正說呢,聽見樓下有人喊:蘇玉英同志在嗎。 來了來了!我們幾個都叫起來,比蘇隊長還興奮。尤其是我,連忙趴到那個小窗戶往下望,我看見兩個男軍人站在院子裡。一高一矮。我想大概高的那個就是虎子的爸爸吧?我扭臉看蘇隊長,她的臉已經紅了。 我高興地跳起來說:我下去領他們。 那次陪著王政委去看蘇隊長的,就是你們的父親。換句話說,就是在河灘上不准我們唱歌的那個男人。不過我當時完全沒對他留下任何印象。因為在部隊裡成天見到的都是男軍人,在我眼裡他們都長得差不多,甚至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氣也很相像。 但他卻記住了我。那算是他第二次見到我吧。 你們的父親後來告訴我,大部隊抵達後,王政委一回到帳篷,又拿起那本《西藏宗教簡史》看起來。他上去一把抓過書說,餵,你是真不急呢還是假裝不急?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部隊,還盼到了你的“小部隊”,居然這麼沉得住氣?王政委笑笑說,急什麼?好事不在忙上。等她們住定了再說。你們的父親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王政委給推走了。 王政委打聽了半天,才找到我們住的老鄉家。他在門口喊了一聲,有人回答說蘇玉英不在。他很失望,轉身要走,忽然聽見有小孩兒在哭。他想會不會是自己的孩子?他就站在那兒聽,聽了好一會兒,他也沒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他根本就沒聽見過自己孩子的哭聲。他惦著家裡的工作,只好先回去了。 回到住處把情況一說,你們的父親就急了,他說哪有你這種當爹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在哭都聽不出來?要是我一听就能聽出來。王政委也不急,還是笑瞇瞇地說,你別吹了。我敢說你連小孩兒的哭和笑都分不清。你們的父親說,那你推門進去問問不就得了?這是誰家的孩子在哭呀?人家還能不告訴你?王政委說,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你們的父親說,走走,我親自陪你去。這麼大兩個人,還能找不到一個孩子。 這樣,他們又來了。 當時我從樓梯口探出頭來,衝著他們大聲說,是找我們蘇隊長嗎?快上來吧。 你們的父親覺得眼前一亮,這不是剛才唱歌的那個女兵嗎。 兩個人就順著那根圓木上來了,顯然他們已經走慣了,很輕鬆就上來了。我站在樓梯口等他們。高個子走在前面,他看見我就說,原來是你。我很奇怪,我又不認識他,他怎麼說原來是你?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後面的那位。後面那位長得敦敦實實,兩個腮幫子鼓著,好像隨時咬著兩塊肉。我就笑瞇瞇地對他說,我敢肯定,你是虎子的爸爸。 王政委很吃驚,說,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說,你和虎子的嘴巴很像。 王政委摸摸自己的嘴,大概不知有什麼特點。樓上有些暗。他好一會兒才看清坐在地舖上的蘇玉英,蘇玉英正在給孩子餵奶,旁邊還圍了幾個女兵。蘇玉英見丈夫來了,丈夫的搭檔也一起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扣上了衣服。 王政委從她手上接過孩子,結巴地說,這就是……我們的……虎子。 蘇玉英含笑點點頭。 他這兒怎麼啦?王政委發現了虎子額頭的傷痕,用手輕輕地摸著。 蘇隊長說,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 我心裡有些緊張。還好王政委只是笑笑,說,喲,我的虎子也光榮掛花了。但他笑是笑,抱虎子的手卻有些抖。 你們的父親在一旁笑道,看你緊張的,讓我先抱抱吧。 小趙在一旁拽拽我說,哎,這就是剛才在河灘上訓咱們的那個人。 我說真的嗎?我怎麼沒看出來。 吳菲點點頭說,就是他。 我們幾個就悄悄地溜下樓去了。 你們的父親抱起虎子走到窗口,藉著光亮看了看說,嘿,怪不得你能看出他們是父子,這父子倆的嘴的確很像,都是薄薄的那種。你們父親回頭說,小同志,你的觀察力還挺強嘛。 他回頭時才發現我已經不在了,幾個女兵都不在了。樓上除了王新田夫妻倆,就剩他了。 這一來他有些尷尬,趕緊把孩子還到王新田手裡說,不行,這孩子不是我的,抱著不對勁兒,還是你們自己抱著,我不湊熱鬧了,我先走了。 你們的父親急步走下樓來,他有點兒性急,差不多是直接從樓上跳下來的。院子裡已經沒人了。但他聽見了歌聲。他走出院子,只看見我們幾個的背影,我們正往甘孜城裡走去。 不知為何,你們的父親斷定那歌是我唱的。 他站在那兒發了一會兒愣,他想,有空兒時問問王新田,那女兵叫什麼名字。 應該說,我和你們父親的真正會合,是在主力部隊與先遣支隊的會師大會上。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我仍不認識他,而他雖然記住了我,卻始終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只知道我會唱歌。 因為會師大會那天,我差不多把嗓子都唱啞了。 會師慶祝大會的會場佈置在甘孜城南的柳林裡。彩門上寫著幾個鮮紅的大字:向祖國邊疆挺進!你們的父親穿著整齊的軍裝,腰里挎著手槍,人高馬大地站在高大的彩門下迎接主力部隊。當威武雄壯的主力部隊唱著嘹亮的歌聲,喊著震天的口號走進會場時,你們父親的眼眶忽地熱了。整整半年了,他們作為先遣支隊,不說是吃盡了千般苦,至少也是體驗了萬般難。現在終於等來了大部隊,他有一種見到親人、見到母親的感覺。 頭天夜裡,他和幾個支隊領導徹夜沒睡,一一總結著半年來先遣支隊的工作情況,終於感到可以舒一口氣了。對照出發時上級交給他們建立進藏根據地的7項任務,應當說是基本完成了。尤其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是他們終於度過了糧荒,並且摸索出了一套適應高原的生活經驗,還為主力部隊儲存了一些野菜,開荒種出了白菜,動手編織了一些羊毛襪。這些東西雖然少,卻能夠幫助主力部隊盡快適應藏區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們終於把這片冷硬的土地踩熱乎了,熱乎得就像自己的家鄉。他們以自己一貫的優秀作風贏得了藏族人民的深深喜愛。剛來時,許多藏族群眾感到害怕,他們把生產和生活用具紛紛藏了起來,然後躲到了山上。他們躲在山上用眼偷偷地看,看見那些被稱做解放軍的漢人,竟然餓著肚子在為他們修橋鋪路,收割青稞。他們沒糧吃就打老鼠麻雀吃,後來頭人說,老鼠麻雀也是神物不能打,他們就忍著,不吃老鼠麻雀,挖野菜吃。但即使如此,他們也照樣把收下來的青稞全部送到主人家去,好像他們不知道那些青稞是糧食,是可以吃的。 一雙雙懷疑的眼睛終於變成了一雙雙信任的目光。男男女女的藏民下山了,他們一回到家,就把埋在牛糞裡的鍋、水桶、鋤頭等等,挖出來送到解放軍那裡去。他們靦腆地笑著,比畫著,告訴解放軍他們相信他們。人心換人心。後來,上級給先遣支隊空投的物資被風吹到遠處去時,總會被藏民完好無損地送回來。特別是那些被解放軍治好了病的藏民,更是感激萬分地拉著解放軍說,你們的亞姆亞姆! (亞姆註釋:好)我們的稀稀拉拉(希拉註釋:不好)!從會師的慶祝會會場就可以看出,無數的藏族群眾是自發來參加的,還帶來了他們的食品和禮物。 你們的父親站在彩門下心裡感慨萬千。忽然,他覺得耳邊有異樣。在一片雄壯粗獷的口號中,他的耳朵裡灌進了另外一種聲音,悅耳柔和,同時又很有穿透力。他仔細張望,才發現有一支隊伍雖然著裝和大部隊完全一樣,卻忽地小了一圈兒,再看那一張張的臉,是那麼秀氣,那麼年輕。原來是女兵隊!會場的老百姓都朝彩門下擁來,部隊也全都朝彩門那兒投來欽佩和驕傲的目光。一大群小鳥忽然飛臨,在彩門上下快樂地翻飛著,然後齊刷刷地落在了彩門上,好像覺得那彩門還不夠漂亮,要鑲上一圈兒羽毛花邊兒似的。 藏民們的眼睛瞪大了,他們雙手合在鼻尖上,不停地說:卓瑪,卓瑪。 (卓瑪註釋:仙女)男兵們全都挺起了胸脯,那使他們就像一座座山,他們的眸子閃著光,充滿了驕傲,因為那些女兵他們的姐妹,是他們山上最美麗的叢林,是叢林裡最有活力的鳥。他們的歌聲更加高昂了,但他們的高昂並沒有覆蓋女兵們的歌聲。因為女兵們的歌聲更加高昂,還因為她們的歌聲富有穿透力,直上雲空。 你們父親那鋼鐵般的胸膛裡,突然間有了一陣柔軟的暖意,他的眼眶甚至有些潮濕。他想,她們才該驕傲呢。他們有的自豪感不過是她們的十分之一罷了。 站在你們父親身邊的通信員小馮忽然驚喜地說,首長,你也會唱歌。 你們的父親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跟著女兵唱歌。他瞪了小馮一眼,大聲說,去,跑步到女兵隊,告訴她們,就說先遣支隊全體官兵向她們致敬。 小馮興高采烈地大聲說:是!然後藏羚羊一般地跑掉了。 你們的父親想,真的,我怎麼也會唱歌了呢。 你們的父親在女兵隊中看見了王政委的愛人蘇隊長,接著就看見了跟在蘇隊長後面的我,他當時在心裡稱我為會唱歌的女兵。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把眼轉開了。而我,只顧著激動,絲毫沒注意周圍的事情。 大會的氣氛非常熱烈,進軍隊伍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讓我又想起了出發前在眉山召開的誓師大會。和在眉山時一樣,附近的群眾都聞訊趕來了,像過節一樣熱鬧。也的確是過節,當時是9月初,正好是藏族群眾慶祝豐收的節日“央勒節”的開始,所以百姓們都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帶著一家老少趕來了,他們滿懷喜悅地要和解放軍一起過節。 師長代表先遣支隊,將幾個月艱苦勞動採集的野菜和編織的羊毛襪、節省下來的茶磚、用銀元買的牛羊肉等一大批物資送給主力部隊。接下來,主力部隊把從內地帶來的毛巾、肥皂、日記本、水果糖還有菜子等,送給先遣支隊和藏族同胞,以表示慰問和感激。暴風雨般的掌聲一次次響起,那熱烈的氣氛,那兄弟般的情誼,至今想起來我心裡都是熱熱的。 慰問演出開始了。我們把自己出發前就排練好的節目一一搬上去,小歌劇、舞蹈等等。 那時候部隊不管生活多艱苦多困難,總是非常活躍,秧歌隊、腰鼓隊、高蹺隊、舞蹈隊,應有盡有,豐富多彩。整個會場立即成了歡樂的海洋。 最受歡迎的,還是你們父親他們先遣支隊的演出。那些戰士在短短的時間裡,已經學會了優美的藏族舞蹈——巴塘弦子舞。弦子就是歌舞的意思,那是藏區所特有的歌舞,參與性很強。起舞時,領舞的走在前面跳,腰上插著一把類似二胡的樂器,藏民們管那叫比庸,用牛角做的管,用馬尾做的弦。領舞的一邊拉著比庸一邊跳舞,後面就跟著眾多的舞者。他們在優美和諧的樂曲聲中圍成一個圈兒,載歌載舞,很快樂。 那些拿起槍能打仗拿起鋤頭能種地的戰士們,跳起弦子來非常輕快,節奏鮮明,動作優美。他們跳了兩圈之後,開始熱情地邀請我們加入,邀請藏族同胞加入。我們起初還有些不好意思,但那些藏族青年馬上就大大方方地上去了,他們手拉手地加入到了戰士們的快樂舞蹈中。我們被感染了,也和他們一起跳起來。 藏族青年們一邊跳還一邊高聲唱著:國王的舞姿/豪邁矯健/姑娘的歌聲/優美動聽/索郎央金姑娘呀/深深陶醉在歌聲裡……接下來,藏族同胞又表演了犛牛舞、獅子舞、鹿神舞和採花舞。那採花舞,是為了紀念一個叫蓮芝的藏族姑娘而編的,蓮芝姑娘心地很善良,總是克服千難萬險,採花給村里人治病,後來遇到暴雨身亡。演出的姑娘們先是用對歌的形式互相問答,一路走一路歌,采了花之後她們把花編成一個美麗的花環插在頭上,然後用懷念的歌聲向蓮芝姑娘告別。 她們唱道:百樣鮮花採齊了,把蓮芝姑娘丟下了。 /明年百花開放了,我們屆時又來了。 /碧綠的草坡留給你,鮮豔的花兒陪伴你。 /含著眼淚離開你,明年今天再看你…… 那歌兒真是好聽極了,我很快就跟著藏族姑娘們學會唱了。 最後是我們女兵小合唱,我領唱。我還是頭一回在這麼多人面前唱歌呢,非常興奮。眼睛亮亮的,臉龐紅撲撲的——蘇隊長這麼形容我來著。這和我在學校裡參加合唱團的感覺大不一樣啊。我們唱了《南泥灣》,唱了《繡金匾》,唱了《康定情歌》,還唱了那首《先有綠葉後有花》。戰士們掌聲如潮,吼叫著不讓我們下去。我看見師長幾次站起來讓大家安靜,可戰士們實在是太高興了,就是安靜不下來。我們最後唱了我們的《十八軍軍歌》,全場官兵和我們一起唱起來,把慶祝會推向了高潮。 我站在台上,挺著胸脯大聲唱著。我看見台下好多官兵一邊唱,一邊流下了熱淚。那是他們的歌是讓他們為之驕傲的軍歌。 你們的父親說那天他很開心。幾個月了,他都沒這麼放鬆過。他跟身邊的王政委說,那個領唱的女兵嗓子可真亮。 王政委笑瞇瞇地說,要不要我幫你去問問她叫什麼名字。 你們父親砸核桃似的擂了他一拳,說,你這政治工作就這麼做?一點兒也不深入。光問名字有什麼用?你得把情況全搞清了。 王政委故意說,你別性急,西藏咱們也得一步一步走進去嘛。 你們的父親一點也不馬虎地說:當然。不過走進之前我就有了主張,我是堅定地朝著主張一步步走進來的。 師長政委和一些領導走上台,和我們演出的女兵一一握手。師長笑呵呵地說,你們辛苦了!進軍西藏,你們也是功臣啊!等將來西藏解放了,我帶你們到全國各地去觀光。 我們開心地歡呼起來。 我絲毫也沒注意到你們的父親站在台下看著我們。 或者說,他是在看我。 後來王政委真的來找我們蘇隊長,打聽我的名字。 王政委說,那天我和歐參謀長來你們這兒時,出來接我們的那個女兵叫什麼。 蘇隊長想了想說,是不是那個白白淨淨的喜歡笑的。 王政委說我記不清了,反正她一眼就看出我是虎子的爸。 蘇隊長說,哦,那是小白。白雪梅。怎麼了。 王政委笑笑說,我們歐參謀長對她的印像很好。你幫著注意點兒。 蘇隊長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還是故意問,注意什麼。 王政委說,你別給我繞圈子。你看我們歐參謀長為了革命,到現在也沒成家。他可是個非常出色的軍事幹部,戰鬥英雄,人又長得威猛。我看小白挺合適他。 蘇隊長看丈夫對自己搭檔那麼關心,心裡很讚賞。但她板著臉說,不行。現在我不允許她們想這些事,我需要她們順利到達目的地。別的什麼也不能考慮。尤其是小白。 王政委說,為什麼尤其是小白。 蘇隊長說,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歡她。她是個單純的姑娘,充滿幻想。等她大一些成熟一些再說吧。 王政委說,我也不是說現在。我只是叫你注意一下。 王政委和蘇隊長又說了一會兒體己話,王政委馬上就要回支隊裡了。臨走時蘇隊長又把王政委叫住,一臉嚴肅地說,餵,我告訴你,你們那些人別老打我們女兵隊的主意,恨不能把我們女兵隊瓜分了,連建制都撤了,變成個家屬營。要是那樣,我可得找上級去告你們。 王政委笑著揮揮手,說,沒那麼嚴重,好好當你的女兵隊隊長吧。說著就走了。 蘇隊長真的沒有把這事告訴我。 一直到昌都後,蘇隊長才把這些話告訴我。但她仍是說,雪梅,我不是作為領導和你談的,我只是作為一個大姐。這件事,一定要你自己願意。 而你們的父親卻從那時起就裝上了心事。他一向很堅定,心裡有了目標就不會輕易放棄,那是他的性格。當然,他太看重解放西藏這件大事了,為了這件大事他可以捨去一切。所以他也只能是在抽煙的時候,半夜醒來的時候,端上碗開始吃飯的時候,也就是空閒的時候,才會在腦子裡閃過一下我的樣子。他想,那個會唱歌的女兵現在在哪兒呢。 我們這兩條河還在各自流淌著。 向西藏進發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漸漸地,我們適應了高原反應,頭不再那麼劇烈地疼了,心口不再那麼悶得慌了。我們已經可以用酥油炒出的菜下夾生飯了,我們不用捏鼻子就能喝下酥油茶了,我們還能老練地轉著碗,把糌粑搓成一條條地扔進嘴裡了。我們大口嚼著夾生飯,嚼出一片樹枝兒搖曳的響聲來。 也許是強體力的訓練,加速了我們對吃飯這一新課題的適應吧。 我們還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藏語:尼瑪——太陽;達娃——月亮;葛瑪——星星;梅朵——花;卓瑪——仙女;格桑——吉祥;金珠瑪米——解放軍;亞姆——好;稀拉——壞;嘉沙巴——新漢人……那時候許多藏族群眾都叫我們新漢人,表示對我們的好奇和喜愛。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事情是需要我們學習的。比如做飯,撿柴,撿牛糞,搭帳篷。 等等,這些看似簡單的生活小事到了高原都變得難起來。我們就虛心地向拉姆請教。拉姆對我們特別好,她親自帶著我們上山去撿柴,到草灘上去撿牛糞。她告訴我們哪裡才能撿到柴火,還告訴我們怎麼燒牛糞才燒得旺。在她的指導下我們都進步很快。我們分了工,有做飯組,撿柴組,搭帳篷組。我分在做飯組。那並不是我情願的,可是蘇隊長說我個子小,不讓我去幹體力活。劉毓蓉分在撿柴組,那是比較累的,但她說自己身體好,年齡大,主動要求去了那兒。吳菲在搭帳篷組,她聲稱自己四肢比較靈活,能把帳篷搭得跟磚房一樣結實。 拉姆教我們做這樣那樣,但有些事情她也沒辦法。比如做飯,她做出來的飯也夾生。這是因為高原沸點低造成的,你燒再旺的火也沒用。我們不可能讓高原適應我們,只有我們適應高原,適應夾生飯。再說了,虎子都吃夾生飯,我們有什麼不能吃的。可以說我從到達甘孜那天起就開始吃夾生飯,一直吃到轉業離開部隊,離開西藏。 當然,最難的不是做飯,不是撿柴,也不是搭帳篷。 最難的是面對我們的新夥伴。 這天早上蘇隊長開會回來,笑著對我們說,同志們,去看看咱們的新夥伴吧。 我們面面相覷:什麼新夥伴?又調來新同誌了嗎。 蘇隊長仍微笑著說,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們就跟著蘇隊長走。應該說還沒走近我們就看見它們了,看見我們的新夥伴了,它們黑壓壓的一大片,以一種氣勢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但我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們一邊躲避著它們一邊東張西望地問:在哪兒呢?在哪兒呢。 蘇隊長用手一指我們躲避著的東西,說,那不是嗎。 我們呆住了。 犛牛?就是這些黑色的長毛的大眼睛的傢伙?就是曾經把我們嚇得臉色蒼白的傢伙?我們真的要和它們成為夥伴了嗎。 折多山下那驚人的一幕又出現在了我眼前。我心裡不由得一緊。 蘇隊長嚴肅地說,同志們,我們下一步的任務,就是將前線部隊的作戰物資及時地送上去。要完成這一艱鉅繁重的任務,我們必須與犛牛成為好夥伴。 吳菲沖我伸伸舌頭,說了聲天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小聲說,只要別人能趕,咱們就能趕。 現在,那個讓我們想了很久也怕了很久的犛牛,終於來到我們面前了。整整200頭,黑壓壓的一大片。它們一個個武士一般披著鎧甲似的長毛,昂著泛著金屬光澤的巨大犄角,瞪著大眼睛看著我們,好像在拭目以待。我們鼓足了勇氣,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們,想親近它們,但它們冷冷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不過它們至少沒有發瘋,沒有狂奔不已,這讓我們的膽子大一些了,慢慢靠近了它們。 蘇隊長告訴我們,犛牛是高原上最有力量和耐力的牲畜,被稱做“高原之舟”。在高海拔地區,在氣候寒冷地區,它們是惟一能夠運送物資的牲口了。為了保證下一步進軍路上部隊的補給能夠跟上,師裡在四川藏區採購了一萬多頭犛牛,這一萬多頭犛牛將組成一支龐大的運輸隊。我們這一支,不過是浩浩蕩盪運輸大軍中的一小部分。 一想到那麼多人和我們一樣趕犛牛,我們的膽量壯大了一些。 需要運送的物資也分配來了,有糧食,有彈藥,還有銀元。分成無數個馱子。我們就是把這些馱子送到前線去。 我們要學習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馱子擱到犛牛的身上。 沒想到這就很難。我和吳菲搬起一個馱子,圍著犛牛轉了10多圈兒也沒能把它放上去,急得出了一頭的汗。後來一群人上來幫我們,七手八腳地才勉強把馱子放到犛牛背上。 第一步完成了,第二步更難:上好馱子的犛牛不往前走。它們站在那兒,生了根似的,任我們怎麼趕怎麼推怎麼吆喝,它們就是不動。 小小的趙月寧急了,上去用兩手推犛牛的屁股,犛牛還是紋絲不動。她生氣了,攥起拳頭使勁兒地擂,犛牛慢慢地轉過碩大的腦袋看了她一眼,還是不動。大概她那個小拳頭擂上去在犛牛的感覺中就是撓痒。 我們一邊笑一邊擔心:怎麼辦呢?犛牛不聽我們的話。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怎麼辦。 蘇隊長比我們更急,最後想出個笨辦法,讓我們在牛頭上拴根繩子,像牽馬那樣牽著犛牛。於是我們就分成兩人一組,一個在前面牽,一個在後面趕。 我和吳菲一組,吳菲在前面牽,我在後面趕。但任我們怎麼用力,犛牛就是不動還瞪我們。大概它們祖祖輩輩都沒被人這麼牽過,很不樂意。吳菲就用力拉,犛牛被拉火了,用頭蹭了她一下,把她蹭了一個跟頭。吳菲也火了,從地上爬起來說,你還敢頂我?就給了犛牛一拳。犛牛又蹭她一下,她又還它一拳。 我看見那犛牛的眼睛裡有紅色漫上來,膽戰心驚地說,吳菲你別惹它。 吳菲根本不聽,又連續給它兩拳。這下犛牛不耐煩了,一尥蹶子,把吳菲踢倒了。踢得吳菲滾出了一丈遠,立即就捂著小腿爬不起來了。我嚇得死死拽住犛牛,生怕它再往吳菲身上踏上一隻腳。 一旁的趙月寧嚇得臉色都變了,拔腿就去找蘇隊長,邊跑邊喊,蘇隊長,不好了,吳菲和犛牛打起來了!蘇隊長忙不迭地跑過來,先扶起吳菲,撩開她的褲腿看,那裡已經烏青了一大塊,扳著腳腕試了試,還好,沒讓犛牛踢斷。她這才噓了口氣說,小吳,你也是,和誰打架不好,和牛打。你就讓讓它吧,它是牛啊。 這後來成了一個笑話。一路上大家經常問,怎麼樣,今天誰和犛牛打起來了。 眼看著要出發了,我們仍沒能製服犛牛。 師裡了解到這一情況後,給我們雇來兩個藏族牧民。讓他們協助我們趕。蘇隊長覺得心裡不安,那兩個牧民趕犛牛時,她就在一旁觀察。她發現藏牧民趕犛牛時,個個都“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們笑嘻嘻地和牛說話,好像牛是他們的兄弟一樣。然後輕輕一舉,就把馱子放上了牛背,再然後拍拍它們的屁股,像是在表揚它們。帶犛牛隊走的時候,他們並不費力地驅趕,自己走在前面,輕輕地嘬起嘴唇,噓——的一聲,那龐大的犛牛群就啟動了,乖乖地像一群聽話的孩子,一點兒脾氣也沒有,跟著他們走了。蘇隊長有些明白了,回想起在折多山腳下犛牛發瘋的那次,也是一聲口哨鎮住了它們。 她學著牧民嘬起嘴唇,噓——的一聲,犛牛真的就往前走了。她像個孩子似的高興地拍掌大笑起來,迫不及待地把我們全都叫了去,讓我們也試試。 於是我們一個個全都嘬起嘴唇來,學著牧民的聲音喲喲地叫,或者噓噓地吹口哨,練得嘴唇都乾裂了,但漸漸地,終於能發出和牧民相近的聲音了。當我們再靠近犛牛時,犛牛終於顯得溫馴了。 後來我發現,犛牛不僅溫馴,還很通人性。尤其是我們唱歌的時候,它們總是抬起那碩大的頭顱看著我們,眼里水汪汪的,好像聽懂了那些歌聲。漸漸地,它們成了我們的好夥伴,甚至成了我們的衛士。有一次,我們在灌木林裡遭遇了一群狼,那群狼大概有30多頭,非常飢餓的樣子,肆無忌憚地朝我們嚎叫。我們緊張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候犛牛也叫起來,它們的叫聲像威武的號角,一聲聲的,把樹葉紛紛震落下來。有一頭犛牛一邊吼叫著一邊朝狼群走去,另一些犛牛也朝狼群走去。那群狼終於膽怯了,夾著尾巴迅速逃離。 後來,我們和200頭黑黑的犛牛一起,爬冰山過雪峰,相依為命度過了50多天,終於在11月裡到達了昌都。 那些日子,蘇隊長天天和我們待在一起,和犛牛待在一起,我們幾乎要忘記她是一個母親了。晚上回到住處聽到虎子的哭聲時,我們才想起她還有個可愛的兒子,並且,還有個心愛的丈夫。 說實話,自從見到蘇隊長的丈夫王政委後,我心裡對他很有些失望。沒想到他長得這麼其貌不揚,我以為他高高大大,英俊瀟灑。因為我們蘇隊長就英姿勃勃的,很帥氣。但看得出蘇隊長很愛他。儘管他很少來,但只要來了,蘇隊長的眼裡就會閃爍出一種光芒,臉上就會有紅暈,人更漂亮了。 我心裡想,蘇隊長真的愛這個看上去比她大許多的男人嗎。 我的這個猜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快要離開甘孜時,我們隊裡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我們隊的徐雅蘭被查出有嚴重的心髒病,不能再和我們一起往前走了。 說實話,我當時也險些被留下來。後來總算幸運過關。但有兩個人卻沒能和我一樣幸運:一個是趙月寧,一個是徐雅蘭。趙月寧是因為年齡太小,人又那麼瘦。醫生覺得她還完全是個孩子,讓她負重行軍,實在是於心不忍。徐雅蘭則是被檢查出有嚴重的心髒病,在甘孜症狀就明顯了,再往高處走肯定會出問題的。 趙月寧一聽要她留下,馬上哭鬧起來。她左右不離地纏著蘇隊長,說她瘦是瘦,可沒有病。她保證不拖後腿,保證和大姐姐們一樣完成任務。她哭得哇啦哇啦的,讓我們都忍不住站出來幫她求情了。我們說我們會幫她的,就讓她去吧。我們一定把她好好地帶到拉薩。現在想來我們是多麼的單純啊,自己能不能走到拉薩尚且不知,就想著去保駕別人了。蘇隊長和師裡的其他領導拗不過她和我們,終於同意讓她一起走了。她高興得摟著我們跳起來,那張臉就跟高原的天氣一樣,剎那間風吹雲散,出了太陽。 可是徐雅蘭就不行了,明擺著的危險讓我們誰也不敢為她說話,一起勸她留下來,留在甘孜。領導說,甘孜也有許多革命工作要做,後面還不斷地要上來部隊,需要接應。可她還是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惹得我們也都陪著她一起掉淚。 徐雅蘭終於留在了甘孜,她在甘孜工作一年多後,由於身體越來越差,被調回到了成都,在軍部保育院當一名老師。你們都認識她,她就是徐老師。 當時我們都非常同情徐雅蘭,覺得她太不幸了,生病都是次要的,關鍵是她將孤獨一人離開我們這個集體。 但我們不知道,還有更不幸的事情,正在折磨著我們的蘇隊長。 這就是我說的第二件大事。 那天當我歡天喜地跑回到住處,想告訴蘇隊長我通過了體檢時,我看見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兒,眼睛紅得像桃子。明白地昭示著她破碎的心。 我從沒見蘇隊長哭過。我為這個沒見過的情形不知所措。 旁邊的同志小聲告訴我,說王政委剛走。王政委來告訴蘇隊長,不能帶虎子上路。要把虎子留在甘孜。 我驚呆了。 我一下子有了一種憤怒。我想這是一個丈夫和父親應該說的話嗎? 。 王新田政委來向他的妻子蘇玉英告別。 他們先遣支隊須受了新的任務,要出發了。 蘇隊長正坐在拉姆的房間裡給虎子餵奶,看見丈夫她笑笑說,你看,我喝了幾天酥油,奶水比原來多一點兒了。 王新田默默地在她身邊坐下,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看看瘦弱的兒子,看看更為瘦弱的妻子,心裡很難過。但現實容不得他兒女情長,他抬起手來,為妻子捋了捋頭髮,想說的話卻始終開不了口。 蘇玉英說,你好像有什麼事要說。 王新田清了清嗓子說,我馬上要帶部隊出發了。 蘇玉英說,我知道。我們也會很快跟上來的。 王新田說,就是因為這個。我來……和你商量一下……孩子的事。 蘇玉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抱緊了孩子:孩子怎麼啦。 王新田硬著頭皮說,你知道,接下來的進軍路途更加艱苦了,全靠徒步,海拔高,氣候寒冷,荒無人煙,供給困難。你們還有那麼重的運輸任務,尤其你是隊長,擔著全隊的擔子,閃失不得。所以……再帶著孩子,會非常困難。對你,對孩子,可能都難以承受。 眼淚一下從蘇玉英的眼眶中湧出,滴在了孩子的臉上。她知道他說的句句都是實情。還有更多的實情他還沒說出來:保姆張媽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顯然不能再往前走了;虎子一路上總是挨餓,她已經沒有一點奶水了;還有,他已經摔傷過一次了,萬一再出什麼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更重要的是,女兵隊的擔子在她的肩上,那是一大群孩子,那比虎子更重要。怎麼辦。 這都是實情。 但實情也一樣刺痛人心。 她說,那……怎麼辦。 她說這話時眼淚洶湧而出,拍打著王新田的心岸。他被拍打得心裡發疼,他知道這對一個母親意味著什麼。別說是母親,就是他心裡也感到疼痛。他站起來,在她和孩子麵前走了幾個來回,然後站下來試探性地說:要不,你和孩子一起留下,別再往前走了。 蘇玉英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搖了頭,她溫柔地卻是堅決地看著她的丈夫。她知道他只是說說而已,那可做不到。要她留下來?且不說這意味著和丈夫的分離,更重要的是,她怎麼能在進軍的道路上半途而廢呢?她怎麼能丟下運輸隊裡的女兵們呢?就是組織同意了她也不同意。 這在她是不可想像的。 王新田重新坐下來,攬住妻子瘦弱的肩膀,安慰她說,組織上讓我們暫時先把孩子和保姆留在拉姆家裡,你也知道,拉姆是個非常可靠的人,她的丈夫也是我們的基本群眾。等大部隊到達拉薩安頓好後,或者等進藏公路修通後,我們就回來接他們進去。 只能是這樣了。蘇玉英擦了眼淚,異常堅定地點點頭。她別無選擇。 想通了,也就坦然了。 蘇玉英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床上,蓋好。然後站起來,站到丈夫的面前。丈夫是那麼魁梧,令她顯得越發弱小。 她為丈夫整理扣得好好的風紀扣,為丈夫整理戴得端端正正的帽子,然後把自己的臉貼在丈夫的胸前。透過軍棉衣,她聞到了丈夫身體的氣息,那種熟悉的好聞的氣息。丈夫緊緊地抱著她,抱得她身上發疼。但如果疼痛能延續這擁抱,她願意選擇疼痛。她輕聲說,來吧。 丈夫搖頭,但手上用的勁兒更大了。她忍不住發出了呻吟。丈夫卻忽然鬆開手,站到了一邊。 王新田說,我得走了。她怨尤地問,幹嗎那麼急?王新田說,支隊的人還等著我呢。出發前還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呢。她說,難道就在乎這半天的時間嗎?或者,我們只需要一會兒,你……你的擔子那麼重,也該鬆弛一下……王新田遲疑了一下,走過來,擁住她,下巴在她的頭髮上輕輕地蹭著。他以少有的溫存耳語道,馬上要上路了,前面的路很苦,我不想讓你……背上包袱。 她明白了,釋然一笑,仰起臉來看著丈夫,就像妹妹看著兄長。她想,他多好啊!然後她用兩隻手環住了丈夫的腰。她知道她又要很長時間才能見到丈夫了。 但丈夫掰開她的手,他定定地看著她,好像要在那一眼裡把她看得足足的,整個兒看進心裡去。然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拉開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他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他甚至沒有親一下他的兒子,他的那個叫做虎子的瘦弱的兒子。 我們幾個女兵得知蘇隊長要把虎子留在甘孜時,全都哭了起來。 我哭著說,蘇隊長,你可不能把虎子留在甘孜呀。我說的時候,眼前又浮現出了在甘孜城裡看到的那一幕,浮現出了那個拖著兩腿的小乞丐,那些被挖了眼、抽了筋的奴隸,還有那個騎在馬上的奴隸主。 我祈求蘇隊長說,你不能把虎子留在這兒呀,我們帶他走,我背,我背得動的。這一次我一定會小心,再不會摔著他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他背到拉薩。 見我一臉的淚水,心如刀絞的蘇隊長只能反過來安慰我了。她說別難過小白,不會有事的。拉姆很可靠,張媽對虎子也很好。再說最多一年,我們就會走到拉薩的。到那時候,路也修通了,我就回來接他。說不定他在這裡養著,還能長胖一些呢。 我把虎子抱在懷裡,看著他那瘦弱的樣子,終於接受了蘇隊長的說法,如果虎子留在這兒真的能養胖一些,蘇隊長就不會老是含著眼淚看他了。再說,蘇隊長都無法選擇的事,我又能怎樣呢?我有什麼權力來決定虎子的命運呢。 我是說在那個時候,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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