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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女子特警隊 谭力 16701 2018-03-18
晚秋的夜晚,暑熱已褪,在這座西南的大都市裡,這是睡覺最香的季節。 羅雁正在自己的宿舍裡洗腳,聽到外面沙學麗叫報告,她連忙喊她進來,然後把腳隨便往旁邊的簡易沙發上揩了揩,踩在鞋上就請沙學麗坐。 沙學麗瞪眼瞧著區隊長這一連串動作,衝口說道:“區隊長你怎麼不用揩腳布,這多……多那個啊。” “是嗎?”羅雁愣著,看著沙發百思不得其解道:“我沒有用揩腳布嗎?當兵當久了就這樣,我原先比你還潔癖。”沙學而一听就笑了,說道:“真的,我原先也不准別的人坐我的床沿,怎麼才當兵兩年,我也就變了呢?”羅雁道:“坐坐。”沙學麗是為隊里為她請功來找區隊長談心的。她說自己做得不夠,還不要請功的好。羅雁說:“別太謙虛啦,你進步很快,隊裡給你請功,批不批是上級掌握,如果沒批,說明還要努力,如果批了,你要比過去做得更好,讓人家翹大拇指說:立過功的兵就是不一樣。你說對不對?”

“對,”沙學麗眼睛一閃,剎時雪亮,歡快地道:“謝謝區隊長。” “謝我什麼?” “肯定是你幫我請的功呀。”羅雁笑道:“哪呀,是強隊長。當然,這也是大家的意見,你的確不簡單了。” 沙學麗不相信地追問道:“真是強隊長幫我請的功嗎?”羅雁道:“強隊長的話最有分量。”沙學而拍手笑道:“啊呀,想不到想不到——”羅雁疑問地道:“想不到什麼呀?” 沙學麗從自己的思緒中一驚醒來,笑著道:“我……我是想不到我這個人,能立什麼功啊,當時摸著那個炸彈,我差點昏過去。”羅雁逗她道:“怎麼又沒昏呢?” “還不是因為受的那個氣,我就憋著,哼,我要那個台灣婆子看看,我是個什麼樣的兵!” “好,”羅雁道;“做人就是這樣,比如你走在人群裡,你永遠要盯著前面第一百個人的腦袋,你想你一定比他行,你一定要超過他,你走起來就會腳下生風。而一般沒有志氣的人,他只盯著自己前面一兩個人的腦袋,那他的成就永遠都不會大。”沙學麗道:“啊呀,區隊長你講得好也!”

“哪是我講的,”羅雁道:“是我當兵那時,強隊長給我們講的。” “強隊長……”沙學麗喃喃道,眼睛有點走神,然後盯著羅雁道:“只是我們班長的後腦勺就夠我趕的了。班長除了兇一點,那個技術,沒話說。哎,這次我們班長肯定立大功吧?”羅雁道:“那當然,強隊長要給她請一等功。” 沙學而堅定地大聲道:“我覺得一等功都不夠,班長應該是個特等功!” 武警總隊為“9·16”事件慶功的大會是在十月國慶節前一天召開的,總隊大禮堂裡,武警各部門的指戰員代表精神抖擻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約有上千人,靜聽著佩戴少將軍銜的總隊司令員親自宣布命令。 “我宣布,”司令員戴著眼鏡,拉長著聲音讀道:“鑑於女子特警隊,此次在處置9·16事件的戰鬥中表現英勇,作風頑強,軍事過硬,成績突出,特給女子特警隊榮記集體三等功一次。”

全場熱烈鼓掌,軍樂隊奏著歡快的樂曲。強冠杰和教導員走上主席台,接過首長頒發的獎狀,向首長和台下的官兵敬禮,全場更加熱烈鼓掌。 總隊長繼續宣布:“鑑於女子特警隊一區隊長羅雁,一區隊一班女戰士沙學麗,兩人在摘除人質身上的炸彈時的英勇表現,在台商面前為我武警部隊爭取了榮譽,並為地方建設爭取了更大的投資,特榮記個人三等功一次!女子特警隊一區隊一班班長朱小娟孤膽作戰,大智大勇,表現突出,特榮記——三等功一次!” 羅雁有點驚訝,怎麼給沙學麗報的二等功降成了三等,可能因為是平常調皮吧,這也想得通。最奇怪的是朱小娟,按她實際的表現,評一等功是順理成章,居然也降成三等功。但掌聲已在催她上台,她趕忙跟著朱小娟和沙學而一起上去,向台上一溜桌子後的首長敬禮,接著轉向台下一千多戰友敬禮。樂曲和鼓掌聲再次大嘩,特警隊的座位上,耿菊花純真地輕輕跺著腳,衷心為戰友高興,她身邊有的女戰友還在小聲歡呼:“嗬——”

鐵紅也在鼓掌,但臉上的笑容再怎麼看都很勉強,連沙學麗都跑到她的前頭去了,她的身上不由一陣陣襲來寒氣。 國慶節一過,女子特警隊照樣進入永不間斷的軍事訓練,大操場上呼聲震天,與營區外東邊一個商品房建築工地上的打樁機的錘聲遙相呼應。 這是下午四點鐘,女兵一班在操場中央原地休息著,每人都一身塵土一身汗水。只有朱小娟沒坐著,在另一邊與羅小烈交流著一個摔打動作,徐文雅站在旁邊看著他們比比划划,然後朱小娟拉出架勢,一傢伙把羅小烈摔到地上。 這邊圈子中的戰士們的話題不知怎麼扯到9·16事件上去了,鐵紅嘆口氣,表面上在討沙學麗的好,實際上是自己舒了一口氣,“哎,”她說道:“沙學麗,我就不服氣,怎麼你冒了那麼大的風險從台灣婆子身上摘了那麼大個原子彈,就不給你立個特等功,才區區三等?”沒想到沙學而滿不在乎道:“這有什麼,我們小兵丫子,很正常嘛,我當時嚇得都要尿褲子了,三等功完全夠了。可是我們班長沒評上一等,我倒覺得奇怪。一個字,冤。”

這個情況確實讓戰士們不解,慶功大會前,戰士們人人傳說朱小娟會立上一等功,可司令員的名單上她只是個三等。 “是有點怪,”徐文雅道:“但我想,上級不會隨便忘了哪個的,你看強隊長,肩上就添了一條槓,升成少校了,說不定下一回就輪到我們班長升。”耿菊花接嘴道:“但班長還是劃不來,那懸崖上,全靠班長把那個小白臉的口供逼出來的。” 副班長此時插進嘴來,一副飽經滄海難為水的老兵模樣,“我倒見慣了,”她說道:“你們沒當兵的時候就是這樣,有一次班長一人制止了一起流氓械鬥,徒手抓了五個人,避免了流血,至少也該是個三等功嘛,報上去了,結果也沒給她評,班長也不聞不問的,當沒有那回事。按她的貢獻,早該是區隊長了,或者讀軍校去了,或者也出國當教官了,我算過,至少有一半的好事都沒輪上給她評功的份。”

戰士們都在捉摸著其中的原因,鐵紅卻殺出一偏槍道:“只有那次耿菊花押犯人撿了個便宜,居然就得了個三等功。”她酸溜溜的地又道:“我們同一年的兵,她卻成了第一。向你學習喲。” 沙學麗看她的樣子,故意揶揄道:“小鐵同志,虛心向老耿大爺學習,繼續努力吧。”鐵紅心裡的不快更強烈,同一個班,同一年的兵,耿菊花爭了第一,沙學而也追了上去,徐文雅雖沒立軍功,但經常受到班長和隊裡表揚,只有自己向上討好,向下做手腳,結果是什麼好處都沒撈到。她頗不服氣地道:“我們衝鋒陷陣的,不比耿菊花那次輕鬆,何況她那次押的是個手無寸鐵的女犯人。”副班長不滿意了,她對鐵紅的小心眼從來就看不慣,她譏諷地道:“以後遇到同樣的女犯,我們都叫你去,成全你立功。”

不遠處朱小娟的眼光向這邊掃了一下,她聽到了戰士們的議論,但沒有人發覺。 鐵紅咽了口唾沫,不能得罪副班長啊,於是說道:“那我就,謝謝副班長了。” 挽著衣袖褲腿的強冠傑向這裡走來,他的肩章果然已是少校了,他老遠就喊著:“各班繼續訓練。”又叫一聲:“一班長。”朱小娟趕緊立正道:“到!”強冠傑道:“你家裡來電話,吃了晚飯回去一趟。” 強冠傑指導三班的兵訓練去了。朱小娟走到一班集合的隊列前,把大家一掃,眾女兵立刻不說話了。朱小娟向副班長道:“我晚上回去一下,今晚的班務會你主持,討論的題目:戰友立了功,我該怎麼做。”她的眼光向鐵紅一掃,鐵紅垂下了頭。 晚上七點半,朱小娟披著夜色的身影出現在自家客廳門口,她習慣性地正了正軍帽,抻了抻軍裝,然後喊了聲報告。

媽媽跑出來,臉上是心疼的嗔怪,“這個丫頭,”她說道:“又不是在你的兵營,回家了還報什麼告。”父親端坐沙發上,穿著便衣,看著進來的女兒,伸了一下右臂,示意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朱小娟規矩地雙膝併攏,小心地坐在父親面前。 “這次評功,”父親開門見山道:“沒把你捧到人尖兒上去,這是我給你們司令員打電話要求的,你有沒有意見?”朱小娟兩眼看著自己的膝蓋道:“沒有。” “真沒有假沒有?”朱小娟抬頭,眼裡很真純:“真沒有。”在這種家庭環境的熏陶下,對於表面上的榮譽,她早就已經很超脫。 媽媽站在女兒身後,疼愛地幫她揉著肩膀,插言道:“老頭子你也是,你看看娟娟這一身,”她捲起朱小娟的胳膊,“你看你看,這道傷口。還有這衣領後邊,這些腫塊……這裡這裡……”朱小娟往回縮著,制止地道;“媽——”

“我就要說。”媽媽不理會道;“這老頭子,當真小娟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說讓她當武警鍛煉,好,就讓她當武警。你說要當最艱苦的兵,好,不坐機關,讓她進特警隊。武警的領導也是你過去的老戰友,人家都聽你的。可你也不能做得太不近人情了啊。”父親的眉梢一抬道:“什麼叫不近人情?”母親道:“咋不是呢,人家的小孩打招呼進兵營,為的是得到照顧,可好,你的小孩打招呼,卻專門是打的讓她吃苦的招呼,不是跟現在的風氣太反了吧?你一個人與大夥兒不一樣,把他們的不是比了出來,大夥兒就都會恨你的,哼。”父親靜中含威地道:“還有嗎?有什麼都說。” “當然有。看我們娟娟,到特警隊去,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得個軍功章,總該是天經地義的吧,總不是她偷來的搶來的吧,那是命掙來的呀,可你還是不讓她得,你這個爸爸也當得太不近情理了吧。”

父親等她埋怨完,還是靜中含威地:“還有嗎?”媽媽變成小聲的嘀咕了:“還多得很,這次不說了。”父親道:“那就我來說,有意見嗎?” 朱小娟平靜地道:“爸爸你請。” 父親站起身,在屋中踱著步道:“小娟你聽好了,我就是擔心你對這次評功有情緒,所以要你回來給你打個預防針。作為單個的人,我是你的父親,但作為軍隊的一員,你是一個獨立的戰士。一個國家,對你們投入那麼多經費和關注,它需要的是什麼,需要的是堅強有力的柱石,需要的是百折不撓的保衛者,而不是一個兩眼只盯著榮譽和獎章的嬌嬌小姐。現在軍營外面的環境很複雜,講享受講報答講交換的風無孔不入,家庭裡對子女也是,什麼小皇帝小公主這些綽號都上了報紙了,痛心啊痛心……可軍隊不能講這一套,軍隊也講這一套了,就會喪失戰鬥力,就是一盤散沙,就是一戳就倒的稻草將軍,所以從嚴格意義上講,你朱小娟首先是國家的人,不是我們的私產,國家希望你們成長為什麼樣的人,你就該是什麼樣的人。在這一點上,你,林虹,沒有多少發言權。” “可再怎麼說,”媽媽爭辯道:“人家隊伍裡給娟娟獎勵,總不該不讓她得吧?”父親搖頭道:“林虹啊林虹,你是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忘了我為什麼叫小娟回來嗎?”媽媽一愣,顫聲阻止道:“老朱。” “不,”父親一個急轉身,站定在朱小娟身前,說道:“再讓小娟聽一次。今天,是許伯伯家老三的忌日,多年以來,我們家與許家都住一個小院,小娟應該記得,許老三比你大三歲,帶著你什麼房頂不敢爬,什麼牆洞不敢鑽?剛滿十六歲,許伯伯就叫他下連隊當兵。可沒有想到,下面的干部看在他爸的面子上,給他的照顧是太多太多,許伯伯一時疏忽沒有過問,許老三便少年得志,第一批入黨有他,第一次評功有他,第一批提干有他,第一個住好營房有他,可就是苦練的時候沒有他,訓練流汗的時候沒有他,結果,在後來處置化工倉庫的突發事件中,由於戰術技術不過硬,罪犯就那麼隨便地開一槍,就把老三打死了呀。” 天下當母親的心腸都一樣的軟,一聽到這裡,媽媽的眼淚就流了出來,顫聲道:“老朱……” 父親不看她,撫著朱小娟的肩頭,話卻是講給妻子的,“林虹,”他說道:“你不能再讓小娟走許家老三的路,每次老許碰著我,問到小娟的情況,最愛向我感慨的就是:'老朱,是我的嬌寵害了我家老三,可別讓你家小娟也在下面受寵啊。'所以,我們對小娟不近人情的嚴厲,其實就是對她的最大的愛!你說呢,小娟?”朱小娟感動地抬起頭,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點了一下頭。 這是一個很安靜的環境,富麗堂皇的大廳裡,只有幾對人在空曠的大餐廳裡吃東西。王改英瀟灑地向桌上點著下頦道:“吃,吃吃,隨便吃。哎,好不容易等到你一個休息天,你們當兵的也太不自由了。” 她的對面坐著穿軍裝的耿菊花,今天是星期六,耿菊花輪休,自從與王改英第一次見面分手後,她心裡一直對這個家鄉的女伴放不下,王改英究竟在從事什麼職業呢,為什麼她會變化那樣大呢?她總想弄明白,所以在街上遵照王改英上次給她留的傳呼號碼呼了她,沒想到王改英乘著一輛出租車趕來,一下把她請進如此豪華的大酒樓。看著一大桌高級飯菜,耿菊花皺著眉頭道:“這,這怎麼吃得完啊?” “吃不完怕啥,”王改英大器地說道:“給它留一大桌,這才叫派。”耿菊花吃驚道:“你跟原先完全是兩個人了呢,原先桌上掉了一粒米你都——”王改英大笑,隨即一收臉,顯出矜持道:“是嗎——,那你說是原先那個我好些,還是現在的我好呢?”耿菊花實在地說道:“原先的你跟我是一顆心子一隻腦袋,原先的我們一分錢也要掰成兩半用,可——”她看著滿滿一大桌酒菜和洋酒,“現在的你就讓我覺得摸不透了也。” 王改英不回答,只笑著指著桌子道:“快吃快吃,冷了就沒味道了。” 耿菊花看定她道:“你跟山娃子的事就算了?”王改英一愣道:“哪個山娃子?啊,你是說我們老家那個耿小山啊。”她表情複雜地笑著搖搖頭:“你看我,像這樣子,吃這種東西,穿這種衣服,是他山娃子供得起的嗎?說實話,我現在每月做四次菲蘇——哦,就是全套美容護理,就得花八百,每月的化妝品是上千,時裝就沒個數了,好的時裝一件就是幾千上萬,他耿小山拿什麼來養我?唉,走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也不是我的變化大,其實你仔細看看,是現在這個世界變化大。” 耿菊花急得口吃:“管它怎麼變,可做人的……做人的臉……臉面不能丟。”王改英一口酒含在嘴,笑得噗地一聲噴出來:“呵,你還在講這個,我啊,不偷不搶,掙自己一份辛苦錢,就是一個最講臉面的人了。” 耿菊花急得找不出話,臉漲得通紅,在座位上如坐針氈,忽然一甩站起來,王改英急拉她:“哎,你幹嘛?”耿菊花把她的手一甩,說道:“我歸隊時間到了。”大步走出了酒樓。 回到營房,耿菊花一直悶悶不樂,腦袋也疼,她知道是為了王改英的事,可是又毫無解決的辦法。晚上在盥洗台洗漱,徐文雅口裡含著牙刷給身旁的耿菊花講道:“我覺得羅納爾多不像外國人吹噓得那麼不得了哎,”自從踢了強冠傑發明的戰鬥足球,徐文雅成了貨真價實的球迷,她說道:“人家後衛認真一盯,就把他凍結了,踢了半天,一個球都進不了。”看到身邊沒反應,她一偏頭,發覺耿菊花痴痴地不知在發什麼愣,她用手肘一撞耿菊花的胳膊道:“問你哪。” 耿菊花一下醒來道:“啊啊?你說……麼子?”徐文雅認真盯著她道:“有什麼心事?”耿菊花一咬牙道:“今天我的一個同鄉請我吃飯,一頓花了一千三百多,我的娘老子呢,拿到我們山里,可以買幾十噸化肥了。” “她做什麼工作的?” “不知道呃,打扮得好晃眼呀,才進城大半年,光給家裡就寄了幾萬塊。” 盥洗台對面的沙學麗突然插嘴道:“啊,這麼會掙錢,做雞差不多。”耿菊花不解,急忙問道:“雞,麼子雞?”沙學麗道:“這都不知道,就是專門跟別人睡覺的女人,我們那兒都叫她們,雞!”耿菊花手裡的洗臉盆叮噹落地。徐文雅趕緊搖著傻了一樣的她道:“菊花你怎麼了?!”耿菊花回過神,掩飾道:“沒有麼子,我……手滑了。” 另一旁的鐵紅往這邊伸長頸子加入談話道:“我們街上也有不要臉的女孩去干那個事,她們覺得,人嘛,好活賴活都是過一輩子,好像敢於做雞,還挺光榮一樣。”徐文雅不屑地道:“光榮?那你問她,我們死了,敢在我們的墳墓上立一塊碑,上面寫著:'這裡埋著的一個姑娘,她的青年時代,曾當過一名為人民除害的女子特警隊員',而她們死了,敢在自己的墓碑上刻著,'這個姑娘,在她青春最美好的時期,曾當過一隻供人取樂的雞'嗎?她敢嗎?!” 沙學麗樂得大笑起來道:“諒她們沒有這個狗膽,人家吐在她墳頭上的口水就會把她的墳墓淹垮。而我們的墳墓上,那是什麼景像,都是少先隊員獻來的致敬的鮮花啊!” 一瞬時,耿菊花的眼睛亮了,心裡的陰霾一掃而光,彷彿有一首激昂的樂曲在血液裡轟鳴震盪,“這才是真的最有臉面哩。”她獨自喃喃著,端著臉盆離開了盥洗台。 輪到看電視的夜晚了,男兵女兵吃了晚飯都往裡面走。沙學麗到得早,佔據了中間的好位置,抬來強冠傑平時獨坐的那把舊藤椅,又跑到電視機前把一個男兵擠開道:“我來調。”屏幕上出現一個秀麗的女歌星在MTV中美麗地演唱,女兵一片歡呼,不料沙學麗不留,而是一撳而過。女兵們紛紛提問:“沙學麗你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最愛唱流行歌曲嗎?” 屏幕上出現了意大利甲級聯賽的鏡頭,男兵們一陣歡呼。沙學麗回頭道:“好不好?”男兵們直著脖子大喊好:“好!”女兵們則喊:“不好!”沙學麗似乎很認真地數了數人數道:“女兵多於男兵,這個,多數應該照顧少數,今晚就看足球。” 男兵們“轟”地歡呼雀躍,女兵們卻對沙學麗反常的做法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鐵紅在人群後面轉動著眼珠,不聲不響地走到沙學麗身後,一拍她的肩膀悄聲道:“昨晚又做怪夢了吧?” “什麼?” “夢到了強隊長?”沙學麗笑而不答,打了鐵紅肩膀一下,跑出電視室。 強冠傑正在隊長室看一疊什麼材料,對著喊了報告進來的沙學麗道:“什麼事?”沙學麗道:“隊長,今晚上是意大利足球賽。”強冠傑恍然大悟道:“哈,看我!意大利甲級聯賽,尤文圖斯對卡爾瑪!”但他立即又低頭,埋向材料道:“算了,先讓你們女兵選台,這是教導員後來給我定的規矩。” “今晚我們女兵也看足球,”沙學麗崇敬地望著強冠傑道:“隊長教我們踢戰鬥足球,我們早就喜歡上了足球。”強冠傑抬起頭道:“是嗎?”沙學麗眼裡汪著一湖晶晶瑩瑩的東西,深深地點頭。強冠傑沒注意女兵的神情,只是高興地將拳頭往桌子上一砸道:“好!” 他往外走,沙學麗跟著他,一眼瞥到辦公桌上隊長專用的碩大的玻璃茶缸,趕緊提起暖瓶續滿水,樂顛顛地跟著強冠傑跑出去。 強冠傑跨進電視室,屏幕上卻是一個女歌星在張大嘴巴唱歌,滿屋飄蕩著女歌星甜甜的歌聲,強冠傑不解,回頭望著沙學麗。沙學麗一臉不高興地大聲喊道:“哪個隨便換了頻道,我們女兵說好的要看足球的啊!”鐵紅在人堆裡伸了伸頸,想打趣沙學麗什麼,看見強冠傑嚴肅地盯著屏幕的樣子,立刻收回了剛才的想法。 沙學麗迅即將頻道撳回足球比賽的場面,正好是一個進球,強冠杰和全體男兵一陣揮拳跺腳地狼吼:“好哇!!” 沙學麗愜意地抿嘴笑了。 從看電視這晚開始,沙學麗的行為風貌大變,鐵紅覺得這個大款兵簡直換了個模樣,原來灑脫無羈,不拘小節,現在卻愛無端沉思,間或展顏自笑。鐵紅猜得透她的心思,玩笑中悄悄警告這是荒唐,然而沙學麗沉湎其中,顧自做自己的白日夢。 星期三女兵們在大操場上訓練疾跑中成跪姿滑行射擊,這個動作最苦的就是磨破膝蓋。朱小娟指揮一班,強冠傑站在旁邊督戰,一聲令下,女兵們一個個向前衝去,疾跑中一跪,膝蓋搓著地皮向前滑行幾米遠,這中間要連貫完成出槍、射擊的動作。沙學麗滑行時重心太前,一個前撲摔倒。跟著的耿菊花卻是重心太后,滑行中成了仰姿而無法出槍。女兵們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個呲牙咧嘴地撫著膝蓋,她們掀起褲子,大部分人都流了血,人人的膝蓋慘不忍睹。朱小娟看著疲憊的戰士們道:“那就——休息十分鐘。” 豈知沙學麗看了一眼隊列旁邊釘子一樣直立的強冠傑,忽然喊道:“報告班長,我要求繼續訓練!”朱小娟眉頭一跳道:“好,其他同志休息。”鐵紅湊近沙學麗耳畔輕聲說道:“你是瘋了呀。” 沙學麗不理她,大喊一聲:“呀!——”向前衝去,完成動作後爬起來,悄悄斜眼,看到強冠傑的臉上浮上一絲笑意。沙學麗勁頭更大,再次呼喊著向前衝去。 星期天到了,沙學麗更是行為乖張,鐵紅要請她上街吃小火鍋,平常對小吃食特別熱愛的沙學麗卻破天荒地謝絕了。她彷彿很有目的地在盥洗台前搓著一條褲子,邊洗邊看隊長寢室,洗了足有一個半鐘頭,終於等到強冠傑提著一塑料桶衣服走來。 “隊長,”沙學麗歡叫著跑上去道:“我幫你洗。” “不行。”強冠傑一閃,沙學麗撲個空,但她不氣餒,眼珠一轉離開了盥洗台。 一會兒,沙學麗的腦袋從營房轉角後露出來,“強隊長,”她喊道:“電話!”強冠傑急忙將雙手往褲腿上一擦,轉身向拐角後的值班室方向跑去。沙學麗卻從另一個牆角後跑回來,抓起強冠傑的衣服,雙手使勁搓揉,臉上溢出得意的笑,嘴裡不由得哼起著“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兩分鐘後,一個影子籠罩住她,她停止了歌唱,回頭一看,是強冠傑魁梧的身影和一張黑煞煞的臉。沙學麗的歌子吞回喉嚨,臉上想笑,拉了拉肌肉,強冠傑卻不給她柔和的反應。 “洗完衣服後,”強冠傑面無表情地說道:“到隊部來一下。” 沙學而走進隊長室時,手裡多了個日記本,是跑回宿舍從床下紙箱裡取出來的,她喘著大氣,感到自己面孔潮紅,胸膛裡像同時擂動著十幾面大鼓。這本日記裡記錄著她做的目炫神迷的夢,她對一個男人前後兩年裡截然相反的印象,她對他激情洋溢的評價,她只是不敢寫明這個男人的名字,但她寫了他的長相,他的身高,他的軍銜,他的職務,不用說,只要是女子特警隊的人,哪個讀了都會知道她是在想念和讚美誰。 強冠傑看著剛才給他裝神弄鬼的女兵,他似笑非笑地說:“嗬,假傳軍令,調戲長官,你倒要給我說清楚,你這段時間心裡在想什麼?” 沙學麗嚥口唾沫,呼吸急促,耳鳴如鼓,霎時間,她都想取消剛才做的決定了,但這只是一瞬間的猶豫,緊接著,這個男人、這個長官外嚴內美的心地,他對女兵們看似嚴酷實是愛護的作派,他在她心中豐碑一樣高大的形象,使她戰勝了心裡的怯弱,她下了決心,嘴唇一咬,把日記本放到桌上。說到底,她沙學麗是一個敢做敢為的姑娘,她愛上了誰,若不表達出來,她會感到死一樣的難受。 強冠傑盯著她端端正正地捧上來日記本,奇怪地問道:“什麼東西?”沙學麗翻開其中的一頁,抑止住緊張道:“我有一些思想情緒,想得到隊長的幫助,請隊長看看就知道了。” 強冠傑狐疑地接過本子,眼睛飛快地掃了兩行,猛然將日記本往桌上一扣,臉色瞬時黑得要擰出水來。 “你?!”他從胸腔深處迸出這一個字,隨後再也說不出話了。 同一時刻的羅雁家,吳明義整好領帶,頭髮上抹好摩絲,滿意地對自己的形象點點頭,然後招呼坐在沙發上看報的羅雁道:“走吧。”他是要她一起去見幾個外國朋友,他替一個國內公司牽線,那幾個外國人是海外某跨國集團駐內地的代表。 羅雁不買他的賬,眼睛不高報紙道:“你一個人去吧,我又不認識他們。”吳明義滿臉是笑道:“那怎麼成呢。”親熱地拉起羅雁,推著她往外走:“我的好太太,咱們倆,誰跟誰啊。”羅雁滿臉無奈,被丈夫強擁出了門。 一隊小車半小時後開進東郊外十多公里的鄉村高爾夫球場,人們散在坡巒間的草坪上打球,吳明義看來是老手了,他挺標準地揮手一桿,小球流星似地飛向兩百米開外,周圍立即響起幾個外國人禮貌的拍掌聲。一個亞麻色頭髮的瘦高個外國人用生硬的漢語稱讚道:“吳主任好手段。”另一個一身名牌的中國大款接道:“吳主任不愧是現代化的干部,是跨世紀的領導者呀。”吳明義笑道:“你們抬舉我囉,我是跨世紀的退休人材還差不多。” 眾人大樂,只有穿著武警軍服的羅雁站在一邊,顯得落落寡合。 “吳太太,”一大款說道:“請你來打一桿。”羅雁不卑不亢地道:“請叫我自己的名字。”大款尷尬地說道:“啊啊對不起。請羅……羅長官上。”羅雁道:“我不會玩。”走到丈夫身邊,小聲道:“我要回隊裡去了。”吳明義急了:“怎麼行呢,人家就是要見見你呀。” “這不是已經見了嗎?我又不參與你們的生意談判。” “你可以間接起作用啊,人家老外不是傻瓜,對內地的情形知道得很,也上過幾個皮包公司的當,可一看我的太太是武警軍官,哈,人家對我的信任度就大大增強。給你說,我幫他與本省華宇公司牽線搭橋的事,90%就成了。” 羅雁似笑非笑地盯了那邊幾個打球的老外一眼,說道:“這麼說,我已經起到你談判桌上的籌碼作用了。”吳明義道:“再玩一會兒,等吃飯時再給別人加強點信心吧。” “下星期總隊要下來檢查訓練成績,我真的很忙。”吳明義慢慢陰了臉道:“真走?”羅雁點頭。吳明義不高興地說道;“好……小王,你用車送一下我太太。” 城區環路內的一條小巷中的出租屋,當然就沒有鄉村高爾夫球場那樣有寬敞的環境和大片的植物了,但其中的佈置還是顯出租房者的經濟實力,電話、音響、微波爐一應俱全。耿菊花按王改英提供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這裡,此時站在屋裡喘著大氣,而王改英坐在梳妝鏡前,根本不理會耿菊花在她身後氣咻咻地轉著圈。 “你這是墮落,”耿菊花向著王改英的背影發狠,進門沒說兩句話,她就忍不住把戰友們對“雞”的猜測向王改英和盤托出,不料王改英根本不當回事,耿菊花氣得臉青面黑,“拿我們山里話說,”她吼道:“你是下賤,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王改英往臉上撲著粉,輕描淡寫地道:“可我能掙到錢,我能讓我爹我娘住上新瓦房,讓我弟弟進縣城讀最好的高中,我在爹媽面前是個好女兒,我在弟弟面前是個好姐姐,苦了我一個,救了一家人,這怎麼是不把自己當人,我覺得我現在才是最好的人,來找我的男人都說喜歡我!” 面對自己的同鄉,耿菊花一反平時在部隊裡的木訥,話語急促流暢,“不,”她指著她道:“你不是最好的人,你的路子走歪了!你救了你的家,可是毀了你自己。你在人家的眼中只是渣子,沒有誰瞧得起你,就連那些請你吃飯、給你買衣服的人,他們一轉身就會用最流氓的口氣議論你哩,不講你的別的,只是講你屁股,你的奶子,他們互相講著,哈哈笑著,就像在講一個母狗和母豬的身體。六妹,你不能這樣,何況耿小山還在山里等著你,你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啊!” 王改英呆了一瞬,負氣地將手裡的畫妝筆一扔道:“哼,耿小山,我是對不起他,可他那麼窮,我們能過得好嗎?” “你和耿小山是過得窮,”耿菊花道;“可他才真是巴心巴肝地愛你的男人啊,那個冬天,你剛捂著鼻子打了一個噴嚏,他就可以把村外幾座大山的懸崖陡坡全爬遍,為的是替你扯回一把專治感冒的草藥啊。可現在,你仔細想想那些大把大把拿錢給你花的男人,他們會在意你打一個噴嚏嗎?會為你跑遍大山嗎?不哩,他們只是盯著你的光身子哩!等有一天你老了,或者你哪一天病了,不能給他們帶來快活了,他們還會來理你嗎?呸,做夢!” 王改英冷笑一聲道:“可我現在沒老,我現在就把錢攢夠,我有防備萬一的退路。”耿菊花道:“你你,你沒臉皮,你當真下賤!” “你好,你當兵一年三百六十天,弄得黑不溜秋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個月才四十三元錢,你以為你就偉大到了哪裡,你以為你就有資格來教訓我?” “我們是錢不多,可我們光榮,我們是為十萬個百萬個人的幸福活著,而你呢,你為你一個,為幾個,這個分量就不同。” “好活歹活都是一輩子,”王改英不耐煩地揮揮手,似在趕開什麼攔著她的東西道:“叫化子和大英雄死了都是一樣的白骨,有什麼區別。” “有,當然有!”徐文雅在盥洗台邊說的話如沉雷一般滾過耿菊花的腦際,她敲著王改英坐的椅背道:“我死了,我的家人敢在我的墳頭上豎一塊碑,上面寫著'這裡埋著一個女子,她青年時代,曾當過一名為人民除害的女子特警隊員',而你死了,你的碑上敢刻著,'這個姑娘,在她青春最美好的時期,她曾當過一隻供男人取樂的雞'嗎?你有這個勇氣嗎?量你沒有!你丟得起這張臉,你的爹娘老子兄弟姐妹丟不起,只怕剛寫上這麼一句,方圓百里的人的口水就把你家的房子給淹垮了。” 王改英把梳妝台使勁一拍跳起來,大喊道:“耿菊花,我給你拼了!”她往耿菊花身上撲去,耿菊花讓她又捶又打,嘴裡喃喃道:“你打我,說明你還有羞恥心,你打我,只要你今天就離開那個臭地方。”王改英道:“我就不,就不!”一腳踢到耿菊花腿肚子上,“我喜歡這樣過!” 耿菊花的怒火燃上來,她大叫一聲:“呀!”一個掃膛腿過去,王改英尖叫著倒在地上。 晚點名時,戰士們排著整齊的隊列,值班軍官點名完畢,向強冠傑報告道:“所有請假外出人員,全部按時歸隊,請隊長請示。” 強冠傑秋風黑臉地走到隊列前,一個標準的軍禮:“同志們——稍息。今天,我說一件事,一件大事!士兵條例裡,規定不准談戀愛,什麼叫規定,在軍隊中,就是法律,就是任何人不得違反。可是在我們這個隊伍裡,在今天下午,竟有人公開想談戀愛。” 隊伍裡一下有點騷動,戰士們腦袋左右扭了扭,似在找那個膽大包天的人。鐵紅的心咕咚一下激烈地跳起來,她有點不相信地盯著沙學麗,沙學麗卻不看任何人,嘴皮咬得鐵緊。 “站好。”強冠傑大聲喝道:“是男是女我先不公佈,她與誰談我也為她保密,但這件事的性質是嚴重的,因為她……她公然敢把戀愛的矛頭指向我們隊裡的干部!這是什麼性質?這是明知故犯,是有意違抗,是向我們特警隊的鐵的紀律的猖狂進攻!我醜話說在前頭,不管你是什麼人,不管你是不是家有大靠山,啊,只要你違反了軍隊的紀律,我就給你一百個不客氣。要客氣就不要來當兵,要談戀愛不要來當兵,要耍小姐脾氣,啊,也不要來當兵!你不要以為你騎驢下坡,就勢一滾,說'好,我就不當你這個兵。'我告訴你,全國十二億人,六億多婦女,能當上女特警的就只有你們百來個,你們是千萬分之一的幸運兒,這是多大的榮耀,人活一輩子能經常碰上這種榮耀嗎?做夢!好多好姑娘望眼欲穿都沒能得到這個榮幸,而你們得到了,命運之神寵愛你們,可你們自己不爭氣,自己不把榮譽當榮譽,那你就是個白痴,十足百足的傻瓜蛋!說給誰、誰不信!”他喘了一口氣,鎮定住情緒道:“今天就到此為止。我要看看那個同誌有什麼改進,我不相信在巨大的榮譽和渺小的戀愛之間,她會促到執迷不悟地選擇後者。解散後,一區隊長和一班——長留下。聽我口令:解散!” 戰士們散了,沙學麗咬著嘴,昂頭向宿舍走去,鐵紅好奇地悄悄尾隨著她。 羅雁和朱小娟走到強冠傑身邊,一齊道:“隊長。” 強冠傑赫然一怒:“你們帶的好兵!”兩個女人都愣了。 晚上,沙學麗不吃不喝,一直趴在宿舍裡自己床上,徐文雅和耿菊花、鐵紅等人圍著她,徐文雅手上端的麵條冷了熱,熱了冷,沙學麗就是不吃。 “起來吃吧,”徐文雅道:“明天還要訓練呢。”耿菊花也囁嚅道:“是哩,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哩。”徐文雅道:“你也是,你給我們說說,你是哪點不舒服呀。”鐵紅悄悄拉徐文雅的衣角,向她夾夾眼睛道:“噓,別問。”徐文雅小聲咬她的耳朵道:“你知道?”鐵紅神秘地道:“暫時保密。” 門一下開了,進來的是朱小娟,表情與晚點名時的強冠傑一個模樣,也是秋風黑臉,也不看人,先厲聲喝一聲:“沙學麗!”沙學麗呼地一下蹦下床,倔強地站在班長面前:“到!”朱小娟甩頭向門外走,丟下一句話道:“跟我來!” 沙學麗就義般堅強地環視了一眼同伴們,昂首向外走,身後是戰友們不解的表情。 綠化地的那簇棕櫚樹下,遠處一盞路燈的光投射過來,照著朱小娟和沙學麗,以及提前等在這裡的羅雁。羅雁和朱小娟奉了強冠傑的私下嚴令,一定要把沙學麗的歪風邪氣打下去,她本想實事求是地為女兵的心理解釋兩句,但強冠傑根本不容她說道:“女子特警隊裡沒有男女,更不准有男女私情!”看著朱小娟領著沙學麗走來,羅雁暗中嘆了一口氣。 “站好。”只聽朱小娟對沙學麗道“要不是區隊長要與你談話,我真想一掌——”沙學麗一副少年氣盛,豁出去的氣概,緊咬牙關道:“班長你有話明說,要打我也讓你打,但我就是有自己的想法,我是有公民權的大人。” 羅雁抬手製止住想發作的朱小娟,和氣地對沙學麗道:“沙學麗,你在害單相思嗎?”沙學麗斜眼看著天上一句剛升起的新月道:“這很正常,哪個男兒不愛美,哪個少女不懷春?這是外國的一個人早就寫過的,我在中學讀過的。”朱小娟低吼道:“可你不知道強隊長的為人!”這一下彷彿觸動了沙學麗的情懷,她急切地道:“我知道,我怎麼不知道,他外冷內熱,外兇內柔,外硬內軟,外不笑內笑。只是我現在才認識到,他在男女感情上是個木頭人,他七情之中少一個情,不管怎麼英勇,都是一個感情上的殘疾人。” “住口,”朱小娟道:“我不與你說相聲。你知道一意孤行的後果嗎?”沙學麗的聲音軟了,說道:“知道,強隊長整我,把我開除出特警隊。” 羅雁忍俊不禁地笑道:“看看,還說知道強隊長的為人,其實你一點不知道,他嚴厲批評你,打掉你的妄想,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女孩好。”沙學麗不服道:“不是,他只是膽小,不是為我們好。”羅雁看看朱小娟,然後開口道:“那你聽著,我給你講,強隊長是談過戀愛的。”沙學麗猛地驚奇萬分道:“啊?!可我聽一些老兵說過,他……他……他一直沒有太太。” “你呀……。”羅雁搖搖頭,低沉地說道:“強隊長是沒有太太,有的只是痛苦的過程。由於我們的隊長打擊罪犯出了名,罪犯不能從他的身上占到便宜,便把報復的黑手伸向他身邊的人,他的第一個戀人的家,被小流氓裝的上炸彈炸了一個大洞,那個姑娘代表家庭,強烈請求強隊長轉業,不要再乾特警隊,強隊長怎麼會干呢,當然不干,兩人終於分手。第二個戀人更慘,都快臨到結婚了,卻在晚上的下班途中,被流氓團伙指使的打手抓住,用匕首在臉上破了相,姑娘在極度痛苦中,也與強隊長斬斷了一切關係。你想想,強隊長的性格,會讓這種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嗎?他於是發誓,只要一天在這個崗位上,他就一天不考慮結婚,以免讓那些無辜的姑娘跟著他擔驚受怕。後來也有很好的姑娘也是當兵的,想向強隊長表達意思,但知道強隊長的這塊心病,都只能強忍著。強隊長早就表示過,他不會接受任何姑娘的愛意,如果這個姑娘是個優秀的女人,為了對她負責,他更會離她三千里。這就是他怒火三千丈的原因所在啊!” 沙學麗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她沒有註意到在羅雁講話的過程中,朱小娟的一些微妙而痛苦的眼神。沙學麗胸脯起伏著,一股醍醐灌頂的激動注入她的周身,她突然忍不住尖叫一聲,撒腿向訓練場跑去,她碰著了第一個沙袋才站住腳,接著沒頭沒腦地使勁向沙袋打起來,她打得忘了手背出血,打得忘了宇宙現實,忘了周圍一切。 不知何時,她聽到身邊也有砰砰砰的聲音,她驚然扭轉頭,看到班長也在向另一個沙袋擊打,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朱小娟。 朱小娟停止了動作,低沉地說道:“小沙。”沙學麗很不解,為班長這種親切的稱呼。朱小娟攬住她的肩頭,把她摟到草地上坐下,終於,一股深沉的話語從朱小娟口裡款款淌出。 “我給你說說心裡話。”她說道:“小時候,我也有女孩子的天性,喜歡小玩具,喜歡各種漂亮的塑料發卡……女人也是人,而且更是感情的動物,我也有我的情懷,我不是不懂得感情,我渴望愛人,也渴望被人愛。但是從小受父親的教育,特別是當了兵,經過部隊生活的熏陶,使我懂得了一個人更高的存在價值。坦誠地說,我與你一樣,心裡非常仰慕強隊長……區隊長剛才說,也有當兵的姑娘在暗中喜歡過強隊長,那就是說過去的我……” 沙學麗驚奇地瞪大了雙眼,萬萬想不到,事情會有這麼複雜,那麼,她就要從此得罪這個鐵石心腸的班長了嗎?她還怎麼在一班活下去啊。 朱小娟轉過頭,真摯地直視著沙學麗驚慌的雙眼,說道:“可是,當我明白我對隊長的個人感情可能會成為隊長的阻礙,而不是他往前走的動力時,當我更明白我所擔負的工作需要我們做出的暫時的個人小犧牲是有大利於國家時,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壓制,壓制與部隊建設無關的一切個人感情上的渴望。”沙學麗衝口而出道:“那不是違反人性了?”朱小娟微微搖頭,深沉地說道:“小沙,我理解你,作為姑娘,這是不容易,但作為軍人,這就是我們的道路,雖然它上面充滿著常人不會感受到的痛苦,然而正是它,構成了我們軍人的驕傲,特別是一個女軍人的特殊的驕傲。” 沙學麗呆著,心內大海漲潮一樣浪濤排空,想不出個所以然。 “好了,”朱小娟拍拍她的肩頭道:“這是眼前,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強隊長終有一天會離開特警隊這個特殊的崗位,那時的你可能也換了崗位,你就可以勇敢地去追求了。”沙學麗一下愣住了,接著是巨大的激動衝擊得她滿臉血紅,這就是她的班長,這就是平常看起來不近一切人情的女人啊。 “班長,”她帶著哭腔說道:“你……” “什麼?” “想不到你是這麼一個大器的女人!”朱小娟難得的笑了,苦澀而坦誠的笑容,使從不露笑的她竟是這樣的美麗,她想了想說道:“到那時,我將是你們的啦啦隊員,我會為你們加油。但一定記住,那是以後的事,而不是現在。” 熱淚灑滿沙學麗的臉,想止也止不住,她的嘴皮顫抖著,一句充滿景仰的普通詞語喃喃流出:“班長,好姐姐……” 彷彿夜空中有音樂像湧向海岸的潮水一樣激越而輝煌,迴盪在新月如勾的天地間。 鐵紅在第二天進行五公里越野訓練時想看沙學麗的悲傷模樣,可奇怪,沙學麗彷彿精神百倍,一直沖在她的前頭。鐵紅追上她,輕聲問道:“昨晚挨班長的克了?”沙學麗不理她,只是往前跑。 “你不要鑽牛角尖,”鐵紅道:“找對像還是要找地方上的,像汪鵬,是體校的同學,彼此了解,上個月他打電話給我,他的公司已經辦起了,自己當老闆了。找愛情,沒錢就沒幸福,買商品房要錢,進卡拉OK要錢,吃高檔館子要錢,出國旅遊要錢,強隊長有錢嗎?部隊裡怎麼弄錢?所以啊——啊呀我忘了你爸爸有錢,那你是要倒貼給強隊長啦?” 沙學麗不理她,只在腳下使個絆子,鐵紅摔個結結實實的仰八叉。等她唉喲唉喲地爬起來,沙學麗已經跑遠了。鐵紅喊道:“我是為了你好,星期天我帶你見我們汪鵬去!” 星期天到了,鐵紅踐約,果然帶領沙學麗去見她的男友汪鵬,兩個女兵軍容整潔,走進繁華大街旁邊的一條小巷。 “你們江鵬就在這種老鼠到處拉屎的小巷裡開公司?”沙學麗打量著這條貧民窟似的小巷問道:“我看你就是把他吹上天,充其量也不過是小打小鬧的零售小販。”鐵紅辯護道:“酒好不怕巷子深。這句老話你都不懂。” 說話間,一間破舊的兩層街樓就要到了,是個賣裝飾材料的小店,塑料硬泡刻成的行楷字體一字兒橫貼在門媚上,叫作“亞洲宏發貿易有限責任公司”,可眼前的情形不能使她們舒心,因為小店鋪門口圍了至少二十多個人,吵架聲甚囂塵上,沙學麗不由皺起了眉頭。 只見兩個中年男女推著一輛平板三輪車,女的在向廣大群眾憤怒地揭發,“大家看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裡說的是賣西班牙地磚,我們運回院子裡,人家師傅一看就說不是,你這明明是本地鄉鎮企業生產的,還沒拉到家就碎了十來塊。”汪鵬毫不示弱,跳著腳大罵道:“哪個狗日的敢污衊我的公司,這明明是我用輪船從西班牙運回來的西班牙地磚。你識不識貨?你不識貨趁早把它拉回去!”男的聲援女的,與汪鵬臉對臉地吵道;“你這是假冒偽劣,我們就是不要!” 就在這個當口,汪鵬一轉眼看到了人圈外的女兵,他立刻指著鐵紅和沙學麗道:“瞧瞧瞧,瞧見沒有,人家部隊的人都來我這兒進這種地磚。人家是什麼部隊,說出來嚇死你,女子特警隊!特警隊是好特別的地方,都要用我的西班牙地磚,你是修什麼宮殿的,敢說我這個東西是假冒偽劣!” “我不管,”男人手指汪鵬大叫道;“我就不要,消費者權益法你學過沒有?”汪鵬驕橫地說道:“我沒有,我不學。你再在這裡無理取鬧,我叫這兩個特警隊把你銬起來!”男人女人同時指著汪鵬罵道:“借給你一百個狗膽也量你不敢!” 汪鵬氣勢洶洶向女兵招手道:“鐵紅,比個招式給他們看!” 沙學麗嘴唇緊咬,一扭頭向小巷外走去。 鐵紅羞愧難當,衝進人群一把將汪鵬拉回鋪子角落,壓著嗓門道:“這麼短的時間,你就沾染了這麼多惡習,你讓我在戰友面前丟盡了臉。”汪鵬無所謂地招呼副手道:“你去外面與那兩個先談著,總之不給退。”回頭向鐵紅道:“你那個什麼戰友不戰友,連忙都不幫一把,我還看不上眼呢。做生意就是這個樣子,我前天還被別人騙了,我不騙回來,誰來補我的損失?”鐵紅憋著氣道:“那你不要幹這個了。” “嗬?”汪鵬臉上寫滿了嘲笑的表情,一攤手道:“穿了兩年老虎皮,說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沒錢,你能活人嗎?算了,你早早晚晚都是個轉業復員的命,與其那個時候出來,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會,不如現在就脫了這身皮,回來跟我學著開公司。”他摸出一條小金項鍊道:“看我給你買的啥?”鐵紅鼻翼忽閃著,壓著氣道:“不要!”汪鵬嘻笑著說道:“看看看,生什麼氣嘛,我說的是大實話,你那個特警隊,除了名氣響一點,那個苦誰吃得下,我在電視上看過報導你們的新聞,那地方簡直不是女人呆的地方。出來,出來我們一起奮鬥,要掙錢,從哪個做起?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這是國家天天提倡的口號。” 鐵紅直想破口大罵了,但眼下不能,只有忍著氣道:“你是瘋了呀?”汪鵬嘻皮笑臉地:“我瘋?全國大多數人都瘋了,我沒有理由不瘋。”鐵紅再也忍不住罵道:“你放屁!”汪鵬一把收回小金鍊,一橫了眉說道:“我放屁?你在特警隊混了這麼久,你學了什麼本事,能打贏我嗎?嗯,憑你?又不是哪個不知道。”鐵紅火冒三丈道:“我綁著一隻手都能把你收拾了!”汪鵬好像十分愉快地說道:“我不行,我怕你,行了吧?你打得贏江湖上的好漢嗎?”鐵紅眼裡似要噴出火來,咬牙說道:“你去找江湖上的人,如果我打贏了他,你就把這個騙人的攤子馬上關掉!” “要是打不贏呢?”鐵紅張著嘴,沒想出應對。 汪鵬蔑視地笑笑,說道:“你就馬上退伍,當我的馬仔,我們一起掙大錢!” 鐵紅歸隊後兩天吃不下飯,也不向沙學麗解釋她與汪鵬躲在鋪子裡究竟嘀咕了什麼。第三天心情剛剛舒暢了一些,一個電話又把她的情緒打入了地獄。 她是正吃午飯時聽到通訊員的叫喊跑到值班室去接電話的,一握住聽筒,裡面傳出的竟是汪鵬的聲音。汪鵬此時站在宏發貿易公司斜對街的公用電話攤兒前,身邊傍著一個瘦瘦的小伙子,那瘦小伙雖然臉上沒肉,但裸露的肌肉長得很勻稱,他看著江鵬打電話,有一下無一下地扳著雙手的指關節,聽得到骨節在戛戛發響。 “我已找好了人,”汪鵬一邊與電話裡的鐵紅說話,一邊向身邊的瘦小伙擠眼兒道:“為了平等,我找的也是女的,明天,怎麼樣?”鐵紅回答道:“明天不行,等星期天。” “星期天就星期天。” “到我們特警隊來。” “不干,你要是比賽輸了,你那些男兵還不把我們生吃了。到南門外河灘去,下午兩點,不來的是小媽養的。” 鐵紅冷笑道:“好,到時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汪鵬嘻地一聲笑道:“這話該我來說,老婆。”壓了電話後,他向瘦小伙道:“就是接電話的人,我老婆。你覺得怎麼樣?”瘦小伙道:“不怎麼樣,到時我贏了,你把你上個月買的那套音響搬到我家裡就行。” “沒問題。哎哎,只是不能把我的馬仔傷著了,嚇嚇她就行。” 瘦小伙不置可否地笑笑,照樣把骨關節扳得叭叭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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