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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女子特警隊 谭力 17597 2018-03-18
“那個台灣富婆今下午就到!”張莉放下電話,衝出經理室的小門,向著通途公司小院裡的所有職員興奮地喊著:“來與市政府正式簽訂投資協議啦!她說順便還做一筆比較小的生意,在我們這兒找個總經銷,專門出售她的一個運動健美子公司生產開發的健美器材什麼的,到時讓我們這個公司牽頭做,大頭讓我們賺,那時候,哈哈,我這個小廟可要忙起來啦!” 霎時間,小院裡的職員人人欣喜,個個喊好,鏢局生意是吃了上頓覓下頓,並非鐵板上釘釘旱澇保收,經理張莉也有愁眉不展發火罵人的時候,如今雲開日出,台灣富婆將給公司帶來穩定的收益,誰不發自內心的喜悅?張莉一聲令下,人們馬上在屋里屋外忙忙碌碌地打掃起了衛生,張莉倚在經理室門框上看他們搬動花盆,擦拭門窗,繼續發出被笑聲弄怪了的聲音道:“黃太太一個小時後從香港起飛,說不定到了機場後,她頭一個就會栽進我們鏢局來視察。大家拿出精神,鳥槍換炮,衣服要穿最好的,領帶要紮最漂亮的,女士撒香水,男士也來一點,人家黃太太是上流社會的大富婆,我們進出都要有紳士風度。”

通途公司悉心迎接的黃太太,就是半年前張莉護鏢到深圳的一個台灣商人,在羅湖橋頭分手時,黃太太竟動了真感情,一定要認百依百順的張莉作幹女兒。張莉心中大喜,她之所以一路上任勞任怨,並非天性如此,而是也想釣上黃太太這種大客戶。而黃太太對張莉有所倚重,也是聽了她曾當過女子特警隊員,有一定的軍界關係後所作的精心決定。兩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乾媽與乾女兒的紅線兒就此緊拉在兩人手中。此次黃太太重返這個城市簽訂投資協議,她在電話上請張莉幫她理順當地工商、海關、稅務、傳媒等等一應要害部門的關係,張莉一口應承,說是乾媽放心,到時安排得叫你樣樣滿意。 小院裡的人忙著,小院門外窄陋的小巷裡駛來一輛長安微型麵包車,下來的男士大約三十一二歲,方臉,留著一字唇須,吹著飛機頭,脖子上掛一根粗金項鍊,放蕩不羈的習氣流露在一腳就把車門蹬上的舉動中,他看看院門口掛的通途公司的招牌,徑直往公司小院裡走。一個在門階上搬動花盆的男職員伸直腰,禮貌地問道:“先生您好,請問是聯繫保鏢業務嗎?”青年態度張狂,不停步地往裡問道:“聯繫業務?聯繫業務我會自己來跑?叫你們經理來見。”

張莉聞聲向院門掃了一眼目光,臉上立刻有了笑意,腳不沾地地跑上來道:“哎喲喲!是黃立偉先生啊,快請坐,到經理室坐。”又小聲吩咐手下的副經理道:“泡我的好茶,峨眉毛峰。”親自給青年引座,見舊沙發太髒,麻利地拿著毛巾就撣,灰塵一來,見黃立偉皺眉迴避,張莉笑得臉上一朵花道:“對不起,對不起,見笑了,最近業務不好,客人太少,許久沒人坐了。” 黃立偉翹著二郎腿,抖出一隻煙吸著:“那我台灣的姑媽一來,就算是把張小姐拖到貧困線以上,進入小康水平啦。”張莉面帶奉承地道:“那當然,託你姑媽的福了。” 黃立偉何許人也,值得張莉對他如此屈尊奉迎,原來他是台灣富婆黃太太的內侄,在市裡開著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但黃立偉除了吃喝嫖賭以外,對商務活動卻一竅不通,他的公司欠著銀行和許多私人債主一屁股債,共計1200餘萬,他的內瓤子早空了,坐騎從早先的公爵王換成桑塔納,最後變成如今的長安微型麵包車。可他在不明究裡的張莉面前照樣可以拿大,彷彿張莉的救星不是台灣的黃太太,而是黃立偉本人。他來找張莉是商量如何周到地接待他的姑媽,他有一個最大的目的,就是在百般巴結姑媽的前提下,從姑媽手裡弄到百把萬美元,去填那些欠下的窟窿,其中金帝公司的許老闆最令他膽寒,他欠著許老闆700萬人民幣,且是月息5%的高利貸,他已向許老闆告了兩次延緩,被許老闆肆意侮弄,昨天又放出話來,貸期已到,絕不再延,是死是活,這個星期立見分曉。黃立偉清楚許老闆不是開玩笑,許某人在紅黑兩道的特殊背景使他早成為本地商界令人膽寒的人物。

黃立偉喝著茶,與張莉計劃完黃太太在本市一周的日程安排,立即起身告辭,他說去機場得換一身衣服,其實他是要去向朋友借一台像樣一點的好車,就眼前這台破長安微型車,誰個吃多了不消化的人敢把大把的銀子拿給你辦商業? 沙學麗和鐵紅,從市中心一家化妝品商場出來。今天她倆休息,鐵紅也不回家了,說是姐們儿義氣,陪沙學麗逛大街。沙學麗先是在一個電話亭給千里之外的媽媽通了半個小時的電話,然後招待鐵紅吃了一頓潮州菜,接著就是大街小巷的瞎逛。 “看也白看,”沙學麗走出精品店的自動玻璃門時說道:“不能穿,不能抹,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潮氣如果被逗出來,這一年多兵就白當了。” “也是,”鐵紅道:“那就到我家去坐坐,我媽就是你媽。”

“好,見不到我媽,見你媽一樣。” 話到此,鐵紅又躊躇了,口里道:“只是……”沙學麗偏頭看了看她問道:“有話就說。”鐵紅有點不自然地:“我們貧家小戶的,比不了你家的富貴宮殿,我媽也很小市民……”沙學麗很大氣地批評她道:“嘖,說到哪個爪哇國里去了!我不但要向你的媽媽致敬,我還要見你的男朋友。”想不到鐵紅臉色更加猶豫道:“他你可別見。”沙學而愈加奇怪道:“怎麼,出土文物啊?大熊貓啊?那麼珍貴啊?真是,一兩個月才見一次,有的同志居然不想?”鐵紅吞吞吐吐地道:“哪兒呀,他說他要辦一個大公司,等他辦起了,你再見他吧。” 沙學麗打量她道:“嚇,別是嫌貧愛富,這山望著那山高?真看上特警隊裡哪個威武男士了?”鐵紅噗地笑了,厚著臉皮道:“怎麼著,看上了強隊長。”沙學麗故意瞪圓雙眼道:“喝,你還真的敢說,走到我前面了!”兩人哈哈大笑。

行人紛紛回頭看兩個臉孔黑黑的女兵,兩人一下不笑了。沙學麗老練地道:“我們不是老百姓,不能亂笑。”鐵紅一挺胸脯道:“就是,當兵的不跟他們一樣。” 兩人鼻子向天上一翹,神氣地走在人流中。 天台路商業區裡,耿菊花也在逛一條繁華的食品街,她與沙學麗她們一樣今天休假,但她是獨自一人。沙學而曾邀她一道走,但她託辭謝絕了,她怕沙學麗請客,她沒有錢回請人家,總覺得會欠人家很多。現在一人倘徉,自由自在,感覺更好。街上食品店琳瑯滿目,大都是裝修高檔的豪華餐廳,耿菊花東張西望地觀覽著,最愛看的是一個個生意火爆的火鍋館,想著那麻那辣那燙,嘴裡不覺就湧出一泡口水,她趕緊嚥下去。 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激動地叫著她的名字,飛一樣地從身旁一家火鍋館裡衝出來。

耿菊花都不敢認這個十分漂亮的鄉村女伴了,這不就是村里人都叫她王六妹的王改英嗎?當年耿菊花懷著被部隊錄取的興奮在山間小路上往家裡跑時,碰到的就是這位又是同學又是同鄉的王六妹,當時兩人相約,到了大地方都好好乾,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來,那就對不起自己的青春。 兩個姑娘擁抱在一起,然後王改英豪爽地一揮手道:“走,吃火鍋,我請客。”耿菊花立刻英雄氣短,不好意思道:“我吃了午飯的。”王改英不依,分外熱情道:“什麼午飯喲,我是吃早飯?”耿菊花大驚道:“這都下午一點過了,你才吃早飯?”她開始細細打量王改英,今日的王改英與農村那時當然不能同日而語,渾身珠光寶氣,揮手說話之間一副居高臨下的氣概。眉毛拔過了,原先濃眉大眼,現在細若游絲,塗著紫藍的眼圈,有點像香港電視裡的女妖。

耿菊花心裡疑惑,半晌開口道:“王改英你是有錢了吧?”王改英道:“不多,一十來萬總是有的。給家裡寄了兩萬,我爸寫信來說我們家的大瓦房都蓋起來了。”耿菊花大吃一驚道:“你幹麼子工作喲,我們才一年不見啊!”王改英也打量著她,莞兒一笑道:“你怎麼還在說'麼子',土,俗,應該叫'什麼'。好了,不忙說這個。咦,你怎麼曬得比鄉下還黑?剃這麼個頭,這麼短,倒男不女的,你們也太——哎,你一個月多少錢?”話峰至此,耿菊花有點不快了,說道:“夠了,四十多元呢。”想不到王改英誇張地倒吸一口涼氣:“四十多元?我的親媽媽,”快速從小包裡摸出一個化妝瓶,“我才買的一瓶韓國的Cd系列潤膚水,290元呢。唉,我原先還挺羨慕你當兵呢,結果你們的日子也、也太不是人過的日子了。”

耿菊花臉上的笑容隱去了,正色道:“不要亂說,我們是保衛你們的安全,讓你掙錢掙的安心;不然有人搶你敲你,你怎麼能給家裡掙上那麼多錢。”王改英道:“可你們總是……” 幾個小學生從身旁經過,其中一個突兀地問耿菊花道:“解放軍叔叔,幾點鐘了?”耿菊花有點窘,王改英忍不住大笑道:“她不是叔叔——她是一個阿姨。”耿菊花只能向小學生做出灑脫像道:“而且不叫解放軍,我是武警部隊的。” 小學生們很驚訝地互相埋怨著離開:“我說她不像叔叔呢。” “那你先怎麼不敢肯定?” “就是,又黑又是短頭髮,從背後看,是跟叔叔一樣嘛……” 王改英還在笑,渾身亂顫道:“哎哎,你們上街經常被人認錯呀?那你上女廁所被人誤當成男的,那裡面的人一起喊起來,抓流氓——”想像著這個情景,自己早笑彎了腰。

耿菊花像是吃飯時嘴裡嚼了顆砂子,想吐又怕浪費了糧食,憋得難受,她擰著臉轉移話題道:“那你,到底在城裡找了麼子工作?”王改英笑著把她拉到一處店鋪外的僻靜處,思忖著,閃爍其詞道:“我啊,搞公關的,做人的工作。” “人的工作?很辛苦囉?” “說辛苦也辛苦,說不辛苦也不辛苦,主要是晚上熬夜,白天睡懶覺。”耿菊花想不透道:“熬夜,給人家的倉庫站夜班崗?”王改英大笑道:“真是當兵的……站什麼崗喲,熬夜倒是真的。”耿菊花非常認真道:“那你一定給我講講。” 王改英臉上的笑容凝住了,她的眼珠在戴著假睫毛的眼圈裡游移不定地眨動著,眼光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初來城市的歲月。這些是能給這個在家鄉就特別叫真,現在又是武警的耿菊花講的嗎?

王改英到省城的建築工地沒乾一個星期,就向介紹她來的熟人辭了工,接著自己闖入一家小火鍋店,然而辛苦的工作與她在山里時對大都市的想像差了一萬倍。火鍋店幹滿一個月,她拿著250元工資就被老闆炒了魷魚。她瞎轉到娛樂業集中的月琴大街,在一家賓客穿梭的夜總會門口小心翼翼地瞅著,最後下決心走進門廳。 四十來歲的女老闆正在吧台前給兩個職員交待事項,看見了她,上下打量著,臉上現出一種怪怪的表情,問道:“來唱歌的?” “唱歌?”王改英使勁搖腦袋:“不不,唱麼子歌喲。”女老闆道,“想找碗飯吃?”王改英的膽子很大,嘴也比較甜,隨時張揚在臉上的那付乖巧嫵媚的表情又是一般山里女孩子所不具備的,立刻接道;“對,對,對阿姨你好會識人哩,有這麼子會識人的阿姨在這兒行船掌舵,肯定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滾滾達三江呢。” “報一個大名。” “阿姨笑話喲,我沒麼子大名,我是王改英。”女老闆笑道:“好土好土。不過嘴甜,眉眼還長得靚,嗯,身條子也不錯。先前在哪家店裡做過?”王改英道:“阿姨我就給你直說,我是跟著村里一個熟人出來的,在建房子的工地當過小工,後來在火鍋店做過,可是都是累得死人,錢卻很少,所以,所以……”女老闆輕蔑地道:“我看你是人小心不小。不過你算是走對了地方,我這兒,第一不累人,第二隻要會幹,一年包你成個百萬富翁,外國的總統工資都沒有你高。” 王改英驚呼道:“我的娘老子呢!我就是看見你們這裡進出的姐姐。個個都穿的是金戴的是銀,所以我才……才……阿姨你就收下我,我保證好好給你幹。” “不是好好給我幹,是好好給你自己幹。好吧,收你。”王改英大喜過望道:“謝謝阿姨——不,謝謝老闆!” “我先得給你改個名,取個藝名……娜斯佳,對,你就叫娜斯佳。餵,”她吩咐身邊的小姐:“安娜,你領娜斯佳到後邊去,先吃飯。” 王改英嘴裡念叨著不解的“娜斯佳”,既欣喜又迷惑地跟著安娜進去。 在夜總會幹活,職業裝一律是旗袍,老闆給女侍們定做的旗袍又一律開權很高,走動起來,風擺楊柳,露出一長截白生生的大腿。王改英開初並沒坐檯,而是給各個包間送酒水送果盤。夜總會的生活就像混合著香風的毒霧,沒過多久,便刮暈了王改英的頭。她看見安娜和其他小姐們與男客們坐在包間調笑打鬧,看著他們抱在一起親嘴,她心裡開初很怕,怕什麼不知道,但坐檯小姐們大把大把掙錢的事實卻彷彿像強大的吸鐵一樣吸引著她,讓她把開初的害怕漸漸淡化。有錢才是真的,有錢才能給家裡父母蓋大瓦房,才能讓學習刻苦的弟弟到縣里去讀高中。 王改英陷入了一片迷惘。不過這片迷惘沒有持久,夜總會花花綠綠的生活很快就攻破了一個山鄉姑娘最後的心理防線,使她隨波逐流,完全就範。 王改英變了,她掙了大錢,她穿金戴銀,可以進高檔酒樓豪華賓館,她與過去山鄉里那個王六妹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可這些事,是能夠在一貫認真的耿菊花面前炫耀的嗎? 就在王改英躊躇著不知如何面對耿菊花的尋問時,一輛白色的寶馬滑停在她們身旁,裡面伸出一個老闆模樣的中年男子胖胖的臉,王改英一見,立即向耿菊花道再見:“我走了喲,你放假的時候來找我玩。哎!你缺不缺錢花?”她從手袋裡抓出一把道:“拿去零用。”耿菊花像遭了鞭擊一般沉下臉,輕喝道:“王六妹!”王改英見狀,縮回手道:“好好,你不要,你不要,你從小就倔。記著休息時一定跟我聯繫喲,我帶你進高級飯店吃一頓。”她抓出一張小紙片,寫了一行數字道:“這是我的叩機號,咱們一個村的,一定喲!”一邊說著話,一邊慌慌張張鑽進了車門。 白色寶馬一溜煙地遠去,耿菊花看看手上紙條,又看看那一股煙塵,臉上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 另一個街區的沙學麗和鐵紅俯身在一座人行天橋的欄杆上,觀光著滿街流水一樣不斷穿梭的汽車,極目街盡頭,一層似有若無的淡藍色輕煙飄浮在都市上空,在陽光下蒸騰,遠處的景物忽顯忽隱。兩個女特警心情閒適,見啥說啥,沙學麗說如果她當市長,第一就是讓汽車按照車牌號上的單雙號尾數輪流上街,以減輕污染程度。鐵紅點頭同意,因為只見前面十字路口中間,一個交警筆挺地站在崗臺上,指揮手勢沒有一刻停止的時候。另一個站副崗的交警在路口,疏導著過往的自行車和人流,也是忙得像個永遠無法停下旋轉的陀螺。 十字路口紅燈亮了,崗臺上的交警向著直路上的車流豎起禁止通行的手勢,但一輛長安微型麵包車卻搶著衝過了停車線。副崗的交警一看,趕忙跑過去堵截道:“停、停、停!” 麵包車停下,交警敬禮後,嚴肅地說道:“請出示你的駕照。”車前門打開,黃立偉戴著墨鏡走下來說:“我怎麼啦,我不是停了嗎?”交警道:“你違章了,請出示你的駕照。”黃立偉道:“算了吧,就是給你,不到半個小時,還不是你們三大隊的毛大隊長親自給我送來,免了這一套吧。”回身就往車裡坐。交警一把拉住他道:“站住!” 黃立偉火了,嘩地摘下墨鏡,抹下金亮亮的手錶,裝進衣兜,一邊油腔滑調道:“你敢動手?你當警察的也動手,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話未完,一拳向交警打去。 天橋上的鐵紅看見了十字路口發生的事,急拉沙學麗道:“啊呀!你看!” 只見黃立偉與交警推搡,交警的帽子被打落。站主崗的交警一看不好,從崗臺上跳下來往這邊跑,黃立偉見狀,乾脆一腳踢開扭住他的交警,迅速龜縮進麵包車,砰地關死了門。群眾圍了一大圈,交通中斷。 沙學麗道:“哇呀,那小子敢打警察?走!”鐵紅拉住要往橋下跑的她道:“哎哎,少管閒事,回家看媽媽是第一。”沙學麗邊疾走邊道:“什麼?耿菊花那次押犯人都可以在外面立一個功,我們又不比她少一隻耳朵少一隻手,我們怎麼不可以在外面立個功?再說交警也是警察,什麼人都敢打我們的人了,了得!” 兩個交警在十字路口拉黃立偉的車門,拉不開,喝令他出來,黃立偉在裡面吸煙,裝聾作啞地毫無反應。 沙學麗和鐵紅就在這時擠進人堆。沙學而率先問道:“什麼事?啊,怎麼一回事?”主崗交警道:“他違章,闖紅燈。”副崗交警道:“居然還打人,翻了天了!”沙學麗道:“叫他知道這個天下不是他一個人的。”她走上前,彎腰向玻璃窗裡打手勢道:“出來!”黃立偉笑瞇瞇地轉頭盯著她,笑瞇瞇地湊近玻璃窗,隔著玻璃,就在她嘴上吻了一下。 圍觀者中有小痞子起哄發笑,大聲喊好。 沙學而火了,大喝道:“滾出來!你還敢耍流氓!”黃立偉再次笑瞇瞇地向她做個侮辱性的手勢。就在這一剎那,沙學麗的耐心不見了,只見她深吸一口氣,揮起右臂,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形,一掌劈在車窗上,只聽嘩嘟卿一陣亂響,車窗碎成一地花瓣。 人群啊地發出一聲喊,然後是死一般寂靜。 黃立偉愣在座位上,然後瘋狂地扭開車門鑽出來,兜頭就向沙學麗打來一個直拳。沙學麗一偏讓過,順勢朝他屁股上就是一腳,黃立偉摔個狗啃地。他爬起身,臉上沾了灰塵,憤怒使他五官變得猙獰,他大叫一聲,衝回麵包車,摸出一個扳手,使出全力向沙學而又揮又舞地進攻。 兩個交警大喊道:“武警小心!”大部分群眾也在叫:“打人啦,打人啦!” “快放下凶器,你這是在犯罪啊!”鐵紅也慌了,在旁邊擺著架勢跳躍著,一邊喊著擒敵技術術語:“學麗,注意,注意,使用'防上奪匕首'……快改用'防下奪匕首'……現在用'卷腕奪刀'的手法……快閃開!” 沙學麗卻很鎮定,在特警隊學的功夫有了用場,她看出黃立偉的破綻,這是個外表囂張、驕橫跋扈、卻無真正功夫的紈絝子弟。她以逸待勞,連續幾個漂亮的擒敵動作,奪下了對手的扳手。接著是掏腿拳打、蹬腹擊腰,黃立偉一個踉蹌摔向車門邊,一直緊張地比劃卻不敢上去的鐵紅趁勢將車門一甩,啪地擊在黃立偉頭上,黃立偉徹底癱在地上。群眾掌聲大作。幾個小痞子吐舌嗔目,半天回不過氣。 兩個交警握住沙學麗的手使勁搖道:“太感謝你了,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我們一定要向你們的首長為你們請功。” 鐵紅立刻站上前道:“我們是女子特警隊的。我叫鐵紅,她叫沙學麗。”兩個交警立正,一齊向她們敬禮道:“感謝女特警!” 沙學麗反而慌了:“別別別。”偷偷向鐵紅做個鬼臉道:“快走。”聽得出來,她聲音裡盛滿了無尚榮光的得意。 誰也沒想到這麼一件本屬正義之舉的事,卻為特警隊惹下了大禍。 張莉和她的幾個男女下屬在南郊航空港如期接到從香港飛來的台灣富商黃太太,黃太太五十來歲,波浪捲發,略施淡妝,很矜持,很氣派,由於保養得法,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起碼年輕十來歲,兩個同樣衣冠楚楚的男女隨員不離左右地跟著她。張莉一口一個“乾媽”,把她抬舉得滿臉淺笑。 黃太太鑽進張莉借來的皇冠轎車時說,她沒有通知市裡公家的人,就是自己的親朋先聚聚,“黃立偉怎麼沒來呢?”她說道:“這是很失禮的呀。”張莉也在為這事奇怪,黃立偉從通途公司辭去時說的是換身衣服就來,然而在空港等黃太太時,她把他的手機和傳呼打遍都沒有回音。她安慰著黃太太,說到賓館住下後一定能找到他。黃太太接著要她在住下後替她聯繫市政府,請朱市長安排一下簽字儀式,“不要太張揚,”黃太太吩咐道:“但也不能太冷清。” 到了市中區的假日賓館一住下,張莉手下一個職員就來了緊急電話,張莉聽完便愣在原地:“什麼?他被關進了派出所?!” 這時候的特警隊教導員室裡,鐵紅正在眉飛色舞地給教導員作匯報,“最後,”鐵紅比劃著說道:“我啪地給他來了個決定性的打擊,把你和隊長平時教我們的軍事技術都用了上去。這真是,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就這樣,沙學麗跟著我一起,救了兩個交通警,一直到110巡警趕來,把那個流氓抓到派出所為止。” “好,”教導員高興地拍了拍桌上的一本政治課講稿道:“你們幫助維護社會治安,盡到了一個武警戰士應盡的職責。等交警部門的通報來了,我們隊領導會給予表揚的。” 沙學麗沒有到教導員那裡去,也不知道鐵紅已經搶了頭彩,她只是在晚上就寢前,在盥洗台邊給耿菊花和徐文雅宣揚,她又踢又打地複述了當時的情景,耿菊花神往地道:“那,警察肯定要給你們請功了?” “功不功那是小事,”沙學麗大方地舞著洗臉帕道:“主要是過了一次癮,這才知道平常的汗水沒白流,哈,過癮。”徐文雅打趣道:“向你祝賀,小沙同志。”伸手去握。沙學麗做出大首長風度道:“不客氣,小徐女士。” 女兵們在兵營里高興,假日賓館三樓一間高級套房裡的氣氛卻十分陰鬱,黃太太坐在客廳沙發里,一張臉能擰出冰水來,“這就是你們這個城市給我的歡迎詞?”她聲音不高,但旁人聽著心裡都不禁一凜,“在我來的當天,把我的侄子關進監獄?” 張莉殷勤地給她遞著水果,黃太太搖著頭。張莉安慰她道:“我很快就會解決。” “很快?” “是很快。”黃太太追道:“快到什麼時候?”張莉思忖了一刻,堅決地道:“不出明天。”黃太太點點頭。張莉趁機道:“請乾媽進餐廳吧,夜宵肯定都涼了。”黃太太終於站起身,邊走邊嘆一口氣道:“唉,哪有心思吃東西啊。” 當天夜里八點半,張莉從假日賓館出來,瘋一樣地乘車趕到公安局宿舍,拉上一個特警隊復員到那里工作的昔日戰友,然後又瘋一樣地趕到六合路派出所。 所長姓馮,三十歲,有一股知書達理的書卷氣,他出面接待張莉和市局的二級警司餘淑美,而界青臉腫的黃立偉就關在離這間屋子不遠的拘押室裡。 “這事不是你說的那麼簡單啊。”馮所長向張莉道,“違章闖紅燈,先向交警行凶,接著侮辱女特警,這都有他的自供、以及交警和在場群眾的旁證材料。”張莉道:“可這樣做,是會影響台商在我市的投資,我們可不能因小失大。”餘警司也勸道:“小馮,照顧照顧,給我這個老戰友一個面子。” 所長顯出為難,他辦起事來有一股與身上的書卷氣炯异的堅毅,他堅持不鬆口道:“你餘姐都這樣說了,又是局機關的上級領導,你叫我怎麼說呢。是啊,鼓勵台商投資,吸引台商多投資,建設好我們住的這個城市,我何嘗不想,請他們多拿點錢,修空中列車,修地鐵,公路治安都要減輕好多壓力,我才高興呢。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更不能縱容犯罪。餘姐,張姐,放人這個事,哎呀,很多眼睛盯著我的,再說指導員又不在,到時我不好給他解釋呢。”張莉追問道:“那要怎麼才好辦呢?” 馮所長慢慢悠悠地道:“我聽上頭的,你只要說通局裡的頭兒,那就另當別論。”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張莉把羅雁的丈夫吳明義約進鏡亭茶樓,這麼早進茶樓喝茶談事,在張莉和吳明義都是首次。張莉急嘴快舌地把事情原委講了,然後道:“雖然我和羅雁、朱小娟都是老戰友,但她們的脾氣你明白,部隊裡把她們都關傻了,所以還是請你出馬。”吳明義掂量著道:“你說的那女老闆給市裡投資的事,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嗎?” “豈止百分之百,是百分之千,一個億啊!” “合作單位能否是我們省外貿廳下屬的公司?這也算是我給廳裡作貢獻。” 張莉立刻明白了吳明義的心思,他不會白幫忙的,媽的,真是不見鬼子不掛弦。她想了想,一狠心道:“那沒什麼問題,與誰合作,還不是我在富婆耳邊一句話,即使不能給你包攬成一個總合作,總還可以把一部分項目弄給你們廳下面的公司。她一個假洋鬼子,對內地情況兩眼一抹黑,他們又看不起內地人,又想賺內地的錢,所以只能依靠我們。” 吳明義一拍椅子扶手道:“那行,我一定給你大力勾兌。” 中午,羅雁對吳明義十萬火急地把她催回家來大惑不解,吳明義也不繞彎,將事情和盤托出,然後道:“張莉找了我,我當然找你。你看你怎麼做人的,連老戰友有了事都不敢直接找你了,還要用迂迴戰術,要我來當個中間人。” 羅雁皺眉道:“張莉想搞什麼名堂?” “什麼名堂,她想請你帶上你的兩個兵,去公安局說個情,就說原先的衝突是雙方都不冷靜。” “好哇,你原來吃了人家的嘴軟,說,還拿了多少賄,這麼積極?”吳明義冷哼一聲道:“一分錢未得。但我是為四化建設作想,派出所放了人,這邊的一個上億元的投資就敲定了,全市全省人民都要感謝特警隊。” 羅雁冷冷站起身,走向門邊道:“不行,我回隊裡去了。” 一天的時間一晃而過,派出所放人的事沒有一點進展,張莉全天都在眼巴巴地盯著手機,等著吳明義那邊傳來好消息,然而毫無動靜。 晚上七點半,黃太太的套房里高朋滿座,幾位市政府的官員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要與她商量出席投資簽字儀式的細節安排。黃太太的兩名隨員坐在稍遠一點的高背椅上,翻開文件夾,一絲不苟的辦公模樣。 張莉躲在衛生間裡用手機打電話,催促著吳明義道:“喂喂,你行不行啊,我這裡都急死了。” 吳明義此時在他的機關辦公室裡,除了他,環沙發還坐了三男一女,都是有一定身份的穿戴打扮,都看著接電話的吳明義。吳明義的表情也不樂觀,但回答張莉的聲音卻很有信心:“沒問題,”他說道:“羅雁那裡不行,我還有別的路子呢,我一定要叫他們把人放出來。”張莉道:“我就等著你啦,黃太太今天吃晚飯時一句話不說,看樣子不辦好,所有的事都要泡湯。”吳明義笑道:“這更好呀,你剛才不是說政府的人已經來了嗎,那個市長秘書小唐,我很熟。你就是要叫黃太太當場向政府的代表提出她侄兒的事,一點都不含糊,刺刀見血,短兵相接,把政府方面逼到沒有退路的境地。然後我再托唐秘書這邊進個言,這事就解決了。你就放心吧。” 放下電話,吳明義對沙發上坐的三男一女道:“大家按先前我說的分頭去找人,我當然直接找市府的唐秘書了。事情辦成,我們廳和廳下屬的公司的好處就不用說,各位在座的貢獻也不用說了,你們以後的進步也就不用說,整個的整個,總之的總之,都不用說了。” 眾人笑起來道:“吳主任的不用說,比說了一千一萬個要說還管用。” 這邊衛生間裡,張莉關了手機,喘勻氣,邁入客廳時,已是笑盈盈的滿面春風,她坐入沙發,向市府的幾位大員道:“怎麼我一來你們就不說啦?”年青精幹的唐浩是朱市長的秘書,他笑道:“黃太太說等等你,我們就等張經理來主持會議啊。”張莉笑道:“人家黃太太這尊大菩薩在此,你別開我的玩笑了。”市府辦公室主任江天道:“根據黃太太的意思,我們準備把簽字儀式放在我市最大的五星級錦鶯賓館宴會廳,定在明天下午三點鐘,到時候出席的人員,政府方面有朱市長等市裡有關部、委、局、辦的主要官員,省裡的經濟協作開發辦、引資辦、項目審批辦、外事辦、台辦等機關的負責官員也都蒞臨,省、市電視台和各家日報晚報等傳媒全部到會採訪。簽字儀式前,朱市長與黃太太晤談十分鐘,簽字儀式後,是一個冷餐會形式的便宴。第三天,我們將安排黃太太到市裡的工業開發區和我市的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去遊覽,日程安排和路線大致是這樣——” 一直靜默不語的黃太太冷不防開口道:“這些應景的事兒我們以後再談,我倒有一個當務之急的事情,希望貴市政府給予大力解決。” 兩個市府大員有點摸不著頭腦,相互對視一眼道:“請黃太太說明,我們一定照辦。”黃太太卻站起身,說道:“我身體有點乏,想休息一下,由我的干女兒張小姐給你們談。對不起。”她點一點下頦,徑直回內室去了。 瞧著政府的人大眼瞪小眼百思不得其解地緊盯著自己,張莉未曾開口先嘆氣:“唉,事情是這樣的……” 一個半鐘頭後,唐秘書候著朱市長在沈花大酒樓宴請完了外交部的駐華武官夫人赴內地參觀團後,向坐在小休息室裡疲倦地探太陽穴的朱市長小心地、然而又是刻不容緩地匯報了有關黃太太侄子黃立偉的事,朱市長剛剛放鬆的神情立刻就繃緊了。 “一句話,”朱市長一下子從沙發上筆直地挺起腰來:“黃太太的侄兒是個交通肇事者了?” “從嚴格意義上講還不止,還是個暴力抗拒處罰的——” “行了知道了。”朱市長的眉心深深地皺成一個川字,“城市要安定,治安要嚴抓,我一聽到破壞秩序的事情就生氣,可是,”他忽地站起身,背著手在花崗岩地上急急地踱起步來,一邊說道:“想想看,接近一個億的投資,解決瀕臨下崗的上千工人的飯碗問題,消除一部分社會不穩定的壓力,增加我市財政收入,大小權衡,從哪個方面來看,如果由此開罪了黃太太,都有點因小失大啊。”唐秘書道:“朱市長分析到了點子上。可公安局方面的同志認為——” 朱市長重新坐到沙發道:“這些同志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何嘗不生氣,我如果處在他們的位置上,我將要求嚴懲不貸。可有的時候事情不是單純的一條線,它根本就是一團麻,相互糾結,牽一發而動全局。唉,還是得請他們從大的形勢方面考慮考慮,是不是?這也是……迫不得已啊。”唐秘書頻頻點頭道:“朱市長你看,是不是我給公安局的馬局長打個電話?明天下午就要簽字了呢。” 朱市長沉吟一會兒,痛苦地一咬牙道:“當然打。只是,不要說是哪個領導同志個人的意見,講原則一點,概括一點。馬局長是個聰明人,他會明白芝麻與西瓜的關係的。” 唐秘書隨朱市長走出烷花大酒樓時,故意落在後面,迅速撥通吳明義的手機小聲道:“老吳,基本上按你的佈置辦好了。對對我就是來的個欲擒故縱,結果朱市長比我還著急。你不要擔心,我這就給公安局馬局長打電話了。好,不客氣,再見。” 星期三就是黃太太與市裡正式簽訂投資協議的日子了,這天早晨,假日賓館大廳外的拱頂下駛來一輛出租車,禮賓門童拉開車門,首先鑽出來的是肇事的黃立偉,他臉是花的,頰部有瘀傷,鬧事的囂張氣焰此時已蕩然無存了,張莉客氣地陪著他,兩人一起向輝煌的門廳裡走去。 “立偉,”電梯向十六樓升去時,張莉嚴肅地向沉默無語的黃立偉道:“聽我一句勸,見了你姑媽,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你最好忍了,啊?這對我們大家的今後都有好處。你不知道為了你出來,多少人出了力,還動了市長的駕,我們得記住感別人的情。”黃立偉一臉沮喪道:“張姐,哎,我算栽了。” 黃太太一直在豪華套房的大客廳裡等著,見了進門的黃立偉,她驚得從沙發上一彈而起,眼睛瞪成了銅鈴般大:“啊,立偉,是你嗎立偉?!”黃立偉哭喪著臉道:“姑媽……”黃太太上來摸著他臉頰的傷,口氣顫顫道:“他們打了你?他們竟敢打我的侄子!”張莉見狀不妙,十分尷尬地道:“乾媽,我打聽了,事情呢,與立偉兄弟性子太烈也有關係,主要是他——” 黃太太已經武斷地封住了她的口:“我不管什麼性子烈不烈,”她剛愎地說道:“法制國家,執法人員是吃的納稅人的俸祿,他們不能隨意毆打納稅人!這事不能就這樣擺平,我要向你們的市長提出抗議。” 下午三點鐘快到了,錦鶯賓館輝煌的多功能大廳旁的小休息室裡,市府辦公室的江主任引著步入玻璃門的黃太太與早已等在此的市裡、廳裡的領導見面,江主任一個個介紹主人:市裡專管合資項目的戚副市長,省經濟協作辦公室劉主任,項目審批辦張主任,以及王廳長,胡處長等眾多官員,黃太太臉上波瀾不興,沉著地與每個人握手,臉上浮著交際場上鍛煉出來的莫測高深的笑容。 這種場合張莉當然沒資格隨往,她與黃立偉一同呆在通途公司挾窄的經理室裡,覺得心裡一陣陣發緊。黃太太從早上見了侄兒後再沒有多話,但直感告訴張莉,下午三點鐘的簽字儀式恐怕要泡湯。 朱市長行色匆匆地帶著唐秘書走進錦鶯賓館那間小休息室,“喔,黃太太,”他抱抱拳,瀟灑地致歉道,“實在對不起,五省一區經濟協作會議剛完,我緊趕慢趕,還是差點遲到,黃太太不介意吧?” 黃太太與朱市長握手,她眼裡的朱市長,是位睿智、幹練、很有分寸的地方長官,黃太太暗中點了點頭,然後露出一絲笑意道:“市長先生百忙千忙,撥冗禮下,我是非常感激呀。” “哈哈哈,我是感謝黃太太支援內地建設的一片心意喲。” “彼此彼此。” 兩人愉快地笑起來。 江主任看看表,恭敬地向兩位道:“朱市長、黃太太,人都來齊了,那邊請吧。”朱市長肅手邀客道:“黃太太先請。” 就在這時,黃太太的神情忽然嚴肅了,她湊到朱市長耳邊,向朱市長小聲道:“在投資協議正式簽訂前,市長先生,我有個小小要求。”朱市長眼神一忽閃道:“黃太太別客氣。” “能否請朱市長屈尊單獨面談。” “好。小唐!找間屋子。” 兩人在眾目睽睽下相跟著進了另一間小屋。而與多功能會議大廳相鄰的宴會大廳裡,晶瑩的高腳酒杯叮叮地響著,正往鋪著潔白桌布的檯面上擺,細瓷碗碟被一雙雙訓練有素的手排列成好看的花樣,一瓶瓶香擯在冰桶裡斜放著,隨時待命出征的模樣,所謂萬事俱備,只等簽字成功,舉市歡慶。 而在休息室旁邊那間小屋裡,氣氛在一瞬間卻有了變化,黃太太真佛面前不燒假香,向朱市長直秉了侄兒黃立偉在與兩個女特警衝突中臉上受傷的事情,黃太太尖酸地說道:“違礙交通,都得懲罰,台灣也一樣,這點我可以理解。可令我一介女流不解的是,何以內侄回來時,一副鼻青臉腫的模樣,是否貴市的警務人員可以隨意刑訊人犯?” “黃太太言重了。”朱市長的茶杯凝在空中,盡量隨和地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的執法人員都是依法辦事的,決不會無緣無故地動手打人。”黃太太毫不退讓道:“內侄的傷情皆是本婦人今早親眼所見。”朱市長沉著地道:“大陸是社會主義法制國家,當然在走向更高級別的法制環境之前,還有些不盡完善的地方,我們在國內有各種監督措施,也請境外的朋友隨時提出建設性意見,只要是善意的批評,我們都樂意接受。”黃太太看了朱市長一眼道:“這麼說,朱市長不願承認有警務人員在內侄身上動粗的違法事件?”朱市長臉上儘管笑著,但口氣已變得堅強:“請黃太太從大局著眼,風物長宜放眼量嘛。與我們共同的利益和發展相比,有些事情不就顯得十分微不足道了嗎?請黃太太冷靜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呀?”黃太太臉色一冷:“對我來說決非小事,我請求市長先生給我一個說法。” 場面隨即冷下來。沉默中,朱市長內心波瀾起伏,他覺得一股血流周身湧動,衝擊著他的心臟,他是一個市的行政首腦,儘管為了這個市的發展和建設,他殫精竭慮,夙興夜寐,著了多少急,操了多少心,有時也不得不違心地委屈自己,只要是對這個市的長遠有利,對他治下的人民的未來有利。但眼前這個富婆太咄咄逼人了,太讓他的自尊受不了了,他不甘心隨她就範,他很想就此拂袖而去。 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想法,他畢竟是在官場中鍛煉過來的一級官員,他懂得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也更懂得作為一市之長所要注目的重大事情。一個億的投資啊,作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當前要求,他實在不願意因小失大。這麼想著,他讓臉上綻開一抹微笑,向著黃太太溫和地道:“那麼,此事我一定盡快調查,給黃太太一個交待。” “不勝感激。”黃太太一點不笑,仍是冷硬地道:“等市長先生調查清楚以後,我想親自看到打人兇手給我侄兒認罪。” 這就使朱市長很躊躇了,他豈能就這個問題表態,何況這涉及到武警,而武警在穩定市裡的治安和處置各種突發事件中立下了多大的功勞,他這個市長心中最有數。 看著朱市長猶豫,掌握著主動權的黃太太使出了殺手鐧,“我並不想讓朱市長為難。”她一字一句地說出了朱市長最不願意聽到的話:“那麼,是不是等你手下的官員自己有了反省、給我的內侄有了表示,並且,一定要在貴市的傳媒上公佈出來以後,我們再正式簽訂合同文本?” 滿心憤怒的朱市長愣在了原地。 這件非同小可的大事的波瀾終於在下午四點波及到了特警隊營區,強冠杰和教導員在會議室裡接待了四個人,一個是常與武警打交道的市公安局的姚處長,兩個是西裝革履的政府人員,其中一個是市府辦公室主任江天,另一個是接待處處長。剩下的佩戴上校銜的軍官,是武警總隊紀檢部門的一位負責人。 氣氛很嚴肅,在嚴肅的氣氛中市府的江主任大略講了此時的發端和現狀,最後道:“朱市長指示,在調查的基礎上,盡快妥善解決。”接待處長接嘴道:“所以請強隊長你們多配合。” 強冠傑鼻子出著粗氣道:“市裡的意思,是一定要讓我的兩個兵承認她們做錯了?”姚處長趕緊道:“我對這種做法也感到非常不理解,但是老強,沒有法子喲。” 江主任道:“經濟建設是大頭,是大局,小局服從大局,再過一百年都是這個理。所以,強隊長你看……” 強冠傑看著武警上校,上校不吱聲,只狠狠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煙。 “不行,”強冠傑斷然拒絕道:“我的兵,做了好事,應該受到表揚,電視台採訪,報紙記者寫文章,而不是流著眼淚反而向一個小流氓低頭認錯。” 江主任有些急了:“強隊長,你這種態度是要……是要叫市政府吃不了兜著走的!”教導員微笑著,盡量想緩解空氣,但口氣卻是向著自己的部隊道:“怎麼會呢?她來自發達地區,發達的地方更講法制,未必到了大陸就會無法無天了?”江主任苦口婆心地開導道:“不是這個意思,有時候我們在工作中也要受些委屈,但與我們將獲得的更大的利益相比,它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這樣想問題,好些事情就能迎刃而解了。並且朱市長也不是一味退讓,他正在想辦法,決不會叫我們的人隨便吃虧的。” 強冠傑橫著眉頭,根本不理江主任的用心道:“我不會用我的兵的榮譽做交換,不管它能不能帶來什麼今後的利益。” 空氣僵持住,江主任只得將救援的目光轉向武警總隊的上校。上校在抽煙,彷彿與香煙有仇,一口一口吸得凶狠無比,見江主任盯他,咬了咬嘴唇,一下將煙蒂丟到地下,用腳狠狠地撳了幾下,“強冠傑你就不要說了,”他不忍看強冠傑憤怒的眼睛,看著天花闆說道:“寧願我們吃點虧,也不要讓市裡吃虧。政治部首長也是這個意思。服從命令吧。” 送走客人後不過三分鐘,沙學麗和鐵紅被通訊員叫到隊長室,聽完強冠傑要她們辦的事情,兩個女兵早已五雷轟頂一般呆在原地。還是沙學麗先開口,不相信似地輕輕問道:“要我們……向那個小流氓,認錯?”強冠傑繃著臉,像剛才那個武警上校不忍看他一樣也不忍看沙學麗那張蒼白的臉,說道:“本來,你為的是製止違章鬧事,你的動機是對的,可你出手打了人,而且打的是——”他不願意說了,擠出一句:“你就,該認錯。” 鐵紅茫然地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不知事情何以會成了這樣。 教導員輕言道:“就這樣吧,先回班裡等著,靜下來想一想,隨時等候通知。”沙學而突然猛地跳起來尖叫道:“不!你們聽我說!”強冠傑霍地立起,比她聲音更大,彷彿在跟誰生氣,打雷一樣吼道:“這是命令!!” 吃晚飯時,事情已經在特警隊營區傳開,雖是部隊,但某些姑娘的小心眼絕不會絕跡,沙學麗睜著失神的大眼剛走出食堂,就隱隱聽到別班幾個女兵從她背後走過,傳來她們的議論聲。 “是不是她?” “怎麼不是,一班的沙學麗,聽說強隊長都為她挨了上級刮鼻子。” “哇,連強隊長都挨批了?” “是嘛,只圖自己出風頭,把我們隊的形像也弄得說不清了。” 沙學麗橫眉立目一回頭,她要打人,要與隨便哪個兵大吵一通,但那幾個女兵沒了聲息,嘻嘻笑著,走遠了。 沙學麗埋著頭,憤怒使得她的胸腔憋不住要爆炸,她抑制住想要毀滅什麼的慾望,悶頭向訓練場跑去。 心眼頗多的鐵紅卻沒閒著,正拉著教導員在綠化地散步,她做出老老實實的樣子向教導員匯報導:“其實我當時根本沒有動手,都是沙學麗,我說到我家裡去見我媽媽,然後就回隊裡,不要管那些亂七八糟的閒事,可她偏不聽,這下惹出禍來了。這也是我的不對,我對戰友要求不嚴,有了事故苗頭沒有及時制止,我請求教導員嚴厲批評我。” 教導員抬頭打量她,語含深意地道:“我們對每個戰友的關心,不是在他們一帆風順之時,更重要的是在他們遇到特殊困難的時候。你記住我的話。”鐵紅疑惑地盯著教導員,嘴裡應著“是”,心裡卻沒弄明白教導員是什麼意思。 沙學麗在爬著一根攀登訓練用的立柱,立柱光滑直立,她爬到一半就滑了下來,不知已爬了多少次,汗水打濕了她的全身。月亮已悄然升起在營房東邊的房檐上,她忘記了時間,她只把立柱當成敵人,一次次地爬上,一次次地滑下,她大叫著:“啊!!”退後幾步,向立柱衝去,又一次向上爬。當她腿沒夾緊重重地摔下來時,一雙手托住了她,她回頭一看,是教導員。 教導員把她拉到草坪上坐下,娓娓地說道:“有的苦,不是要我們犧牲生命,我相信若要我們犧牲生命,你會很爽快地說:'拿去'。但若要你拿出自己的自尊,你會拼死不從。但有時候,一方的犧牲和屈辱,能換來另一方的利益和前進,到了我們強大了,我們不再仰人鼻息了,我們的屈辱和不得不丟面子的苦難也就走到了盡頭。這是一個過程,我們不要與過程抵觸,因為那樣的話,個人是太渺小了,也不值得。” 沙學麗痴痴地看著地下,看著一個小小的螞蟻咬著一個大大的死蠅,在夜色中尋著路,要拼著全力翻過面前的一道小石坎。 “我的話你聽到了嗎?”教導員問。沙學麗看著月亮說:“聽到了。” “能想通了?” “我可以服從命令,”沙學麗倔強地咬著牙說道,“但一輩子都不會想通。”教導員寬宏地笑道:“不要說得那麼絕對。好,早點休息。下個星期進行戰術科目測驗,在那上面爭取好成績,叫別人看看,你沙學麗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兵!” 沙學麗低著頭,沒有動靜。 回到班裡,屋裡空蕩蕩的,戰友們都去電視室看電視了,只有朱小娟一人在裡面,似乎是在等她,見沙學麗回來,她破天荒地過來撫著她的肩,動作是從來未有過的溫柔,小聲說道:“如果想哭就使勁哭一回吧。記住,這次哭完,以後就不准再哭,哭吧。” 一股又酸又澀的液體衝上沙學麗的鼻腔,她就要放聲大哭了,通訊員的腦袋恰在此時出現在門口,喊道:“一班長。”朱小娟向沙學麗道:“停。”然後向門口道:“什麼事?” “隊長叫你帶沙學麗去電視室。” 這是一個意想不到,誰都知道強冠傑看電視只喜歡看足球賽,這是什麼時候啊,還有心讓一個受委屈的女兵去“陪殺場”。 朱小娟拉著步履沉重的沙學麗走進電視室,裡面果真在實況轉播意大利甲級聯賽尤文圖斯對國際米蘭的一場賽事,坐在裡面的男兵們在忘懷地大呼小叫,強冠傑坐在正中間他的老位置上,摩拳擦掌,腳下跟著電視裡運動員的跑動,天真得像個小孩子似地不斷地踢騰,朱小娟和沙學麗進來時,跟著男兵一起歡呼著進球的他根本沒有看見。 通訊員跑到強冠傑旁邊耳語時,強冠傑眼盯著屏幕把他一推說:“去去去!”可他突然醒過神來,向門口一看,立刻站起身。 “全體男兵都有,”強冠傑命令:“起立!”男兵齊刷刷地原地站起。強冠傑又道:“都到後排去,快。”然後向女兵:“你們,全部坐在前面。”他自己也向著後排走,專門又叮囑道:“我的那個位置,沙學麗上去坐。” 女兵們向座位走去,許多人沒精打采,沙學麗仇恨地故意向強冠傑的方向打個大大的呵欠。但她們剛一坐好,站在後排的強冠傑就發出新的命令:“通訊員,換頻道。” “哪個頻道?” “哪個頻道有歌舞、有時裝、有卡拉OK都行,或者問沙學麗,只要她喜歡。” 全體女兵都盯著強冠傑,屋子裡很靜。 這時,響起鐵紅顫顫的問話:“隊長,那你的足球?”強冠傑飛快地瞟了沙學麗一眼,臉上仍是一貫的冷硬,緩緩說道:“我今天不喜歡看足球了,我就喜歡聽歌。” 不知誰帶頭,女兵們鼓起掌來,掌聲響成一片。 霎時間,沙學麗明白了強冠傑的用意,不覺五內俱沸,心都緊緊縮了起來,萬沒想到,強隊長會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地來安慰她,這是對她的肯定和褒揚啊,自己不敢說不敢想的話都被他說了出來,那股因朱小娟破天荒的關懷而引起的酸澀的淚水此時再也忍不住,暢快地湧出眼眶,如若不是在電視室裡,她早就放聲嚎陶了。這就是又狠又兇的強隊長!這就是從來都不對部下露出笑臉的強冠傑啊!可在這個千難萬難的日子,他卻用他粗礦中的細膩,想方設法地要給他的淒苦的女兵帶來天大地大般的包容和溫情。 強冠傑沒看見沙學麗眼裡洶湧流淌的淚水,他正在對通訊員嘀咕道:“你去把我抽屜裡的小收音機拿來。”通訊員恍然大悟道:“對呀,那裡面肯定也在轉播足球!” 強冠傑一笑,又收住,催道:“囉嗦啥,快點。” 這期間,朱市長又與黃太太有過一次電話交談,他向黃太太表示,經過做工作,武警的兩個女兵同意向黃立偉致歉。 “但是,”朱市長強調道:“事情的起因是黃立偉交通肇事,因此責任不可能全在女兵一方。道歉是僅就把黃立偉打傷一事而言。”黃太太問:“請了傳媒參與報導嗎?”朱市長冷靜地道:“這正是我要向黃太太通報的第二個意思。經過研究,此次道歉只局限在很小範圍內進行,傳媒不參與報導。”黃太太一愣,問道:“為什麼?”朱市長似乎在電話那邊微笑:“因為若要報導,當然就要將整個來龍去脈敘說清楚,黃太太想讓我市全體市民都來指責您的侄兒故意違反交通法規、並不服勸阻惹出亂子嗎?這對黃氏家族的面子大有裨益嗎?” 黃太太啞了,她明白朱市長的用心,對方雖然看似退了一步,其實只是給她一個小小的面子。她想繼續使用拒絕投資的殺手鐧,可是市政府的那個什麼江主任昨晚曾通過她的女祕書告訴過她,一位新加坡的富商也正在該市考察與她準備投資的醫藥化工相同的項目,如果意氣用事,一個前景頗為誘人的肥肉就會掉進新加坡同仁口中。當然,說不定這只是朱市長通過那個江主任放出來的空氣,可是也不排除此事的真實可靠,大陸是世界上投資環境最好的地區之一,有遠見的商人誰不想在這裡搶攤設點,她難道能拱手相讓嗎? 可她還想爭取一下,她故意停頓了兩秒鐘,然後向電話里道:“我堅持要傳媒報導。”朱市長的聲音沒有一絲猶豫,立刻道:“對不起,如果是這樣,兩個女兵就不會致歉。” “你是市長,你會有辦法。” “不,”朱市長堅定地道:“我無法替你安排。” 就此,黃太太知道雙方都攤出了底牌,大陸的官員是不會一味忍讓的,他們一貫忠實於原則,在原則面前,丟分的可能是她,而不會是他們。而且後面還有一個虛虛實實的新加坡投資商,她不能再胡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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