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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石破天驚 柳建伟 11801 2018-03-18
林丹雁乘坐的班機晚上七點準時到達。在行李傳送帶前等候領取行李時,她遇上了大學校友黃白虹。 斜對面也在等行李的黃白虹看見林丹雁,心裡猛然一咯噔,開始目不轉睛地打量起來,覺得對方很像大學裡的“校花”、後來成了軍事院校博士的林丹雁。她走過去,輕輕拍一下林丹雁的肩膀,試探地叫“林小姐——” 林丹雁驚異地回頭,定睛看黃白虹,努力搜尋記憶,“小,小黃,黃白虹!” “我的丹雁師姐,真是你呀,真是太巧了”黃白虹非常高興,上下打量穿著黑色套裙的林丹雁,“聽說你穿上軍裝了,真的假的?” 一旁的孫丙乾摘下墨鏡,用力看林丹雁一眼。 “咳,有碗飯吃而已。”林丹雁把自己的行李箱拎下來,“別看我呀,看行李。”

“行李有同伴盯著呢。不看師姐不行啊,你比以前更漂亮了,而且還多了風韻,真讓我嫉妒,心裡是不想看,可眼睛不聽話啊,沒辦法。”黃白虹說罷,低頭看林丹雁行李箱上的托運標籤,“噢,你從北京飛過來的,怪不得我在飛機上沒看見你。” “別淨挑好聽的給我灌迷魂湯,我有鏡子,看得見自己老了。白虹,你倒是真的越來越漂亮了!”林丹雁拉著箱子,往外走兩步,又回頭問道,“海外華僑回國觀光啊?” “師姐官僚了吧,兩年前,我就加入海歸一族了。”黃白虹拉住她,“一起走吧,我們有車送你。” “謝謝,單位有車。真佩服你,什麼時候都是弄潮兒。自己當老闆?” “咳,我哪有那本事啊?給人打下手,背靠大樹好乘涼唄。”黃白虹從精緻的錢夾裡抽出名片遞過去,表情真誠,“師姐,這些年來我經常想念你。也是咱們有緣,在這個地方還能碰上。以後多聯繫。”

“寰宇華夏公司總裁助理,厲害啊。”林丹雁念道,把名片收進包裡,向黃白虹打告別手勢,“白虹,再見。” 黃白虹有些急了,“你就不留張名片給我?” “對不起,我從來就沒印過名片。” “部隊不允許?不會吧?” “不是。我不習慣用名片。” 黃白虹從手提袋裡翻找出鋼筆和電話本,遞給林丹雁,“留個手機號吧。” “抱歉,我沒有手機。白虹,我會與你聯繫的。”拉著箱子往外走。 孫丙乾墨鏡後面的眼睛緊緊盯住林丹雁,走到黃白虹身邊,聲音低沉,“快,跟上她。” 穿軍服佩帶上校徽章的鄭浩,懷抱一大束鮮花,在漢江大英機場候客的人群中,顯得非常醒目。他在激動而耐心地等林丹雁。見到林丹雁,鄭浩舉起鮮花朝她招揚。待她走近,他把鮮花遞過去,把箱子接過來,“丹雁,辛苦了。”

林丹雁有些意外,有些不情願,但也有些感動,“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 “在導彈工程部隊林丹雁是公眾人物。只要有心探她的行踪,總是能如願的。” “首長親自來接,我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怎麼又叫成'首長'了?一些日子不見,又生分了?秦總身體不好,你代老師視察了我們師八個工程點,勞苦功高。我這個師副參謀長,也該代表師首長表達一點誠意嘛。請上車。” “你先請。” “跟我客氣什麼?女士優先。丹雁,我先以個人名義給你接風,然後一起去火車站接個人,你看行不行?” “恭敬不如從命。” 鄭浩的越野吉普歡快地奔跑著,它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了梢。 黑色奔馳車後排,孫丙乾戴著墨鏡,頭向後一仰,“說說你這個師姐。”

“她叫林丹雁,讀研時比我高一級,我們不約而同選了同一個論文指導老師,算真資格的師姐妹。我出國那年,她考上了博士,指導老師叫秦怀古,很有名,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人家長得漂亮嘛,別人都關注,所以她的情況大家也差不多都知道。” 孫丙乾陡地坐直身子,“秦怀古?名字如雷貫耳,很熟悉啊。對了!他是著名的核防禦專家,參加過上一屆國際原子能大會,還是中國導彈工程研究院的總工程師。中國這一批導彈陣地,十有八九是他設計的。” 黃白虹恍然大悟,“怪不得林丹雁不用手機,不留電話,怪不得在漢江能碰到她。她肯定是七星谷導彈陣地的核心人物。” 孫丙乾把嘴貼近她耳朵,“想辦法接近她。” “她大三時就入了黨,估計很難。”黃白虹也是耳語。

“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找她的薄弱點。” 不是冤家不聚首。魏光亮和周亞菲竟然在火車站又相遇了。 周亞菲正是那個石萬山不想要的女心理醫生。 往火車站去的出租車上,周亞菲一口一個“老媽”,與“老媽”舒亦文一路唧唧喳喳,親熱的情形不像母女,倒像一對閨中密友。 舒亦文佯作惱怒,“天天'老媽''老媽'的掛在嘴上,我就是被你叫老的!” 周亞菲往“老媽”懷裡一倒,撒起嬌來,“老媽不老,都說我們是姐妹呢!” 舒亦文拍她一巴掌,“起來!大姑娘家了,還沒個樣子,誰敢娶你呀?” “誰要嫁呀?你想把本姑娘趕出家門啊?” 舒亦文拿她沒辦法,隔一會兒,又開始嘮叨,“有飛機不坐,一個女孩子,帶這麼多行李,看你怎麼辦?”

“不是給你省錢嘛。老媽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哼,等著遇狼外婆吧!” 正你一言我一語逗得開心,北京西客站到了。兩人從出租車上下來,拖出大箱小包,急匆匆往候車室趕。路遇可以提前送人送貨進站的“小紅帽”,周亞菲問,“一件多少錢?” “十塊。” “都放上去,四件。” “小紅帽”把兩個箱子、兩個大旅行包放到行李車上,用繩子攔住。周亞菲得意地向舒亦文做鬼臉,“怎麼樣?” “小紅帽”剛要走,周亞菲突然看見肩挎電腦包、手拎紙袋子的魏光亮,正晃晃悠悠地朝這邊過來。她很反感這個穿軍裝的光頭,覺得簡直有辱軍格,立刻皺眉瞪眼起來。再一看,覺得這個不倫不類的混蛋很面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便拉舒亦文的衣服,“老媽,我怎麼覺得那人這麼眼熟啊?”

“你說誰啊?” “就是那光頭!” 舒亦文死盯著魏光亮,也覺得此人似曾相識。為了確認對方,她趨前對魏光亮左瞧右看。魏光亮察覺到了,回頭狠狠瞪她一眼,見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心下不快,又不好發作,嚥下溜到嘴邊的刻薄話,繼續吊兒郎當往前走。正是那吹鬍子瞪眼的樣子,使舒亦文認出了他:是機場遇到的那個無禮傢伙,今天在火車站又遇上了,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 她快步回來,悄悄對周亞菲說,“狼外婆沒有從童話裡出來,中山狼卻真的從寓言裡出來了。”見周亞菲一時反應不過來,補充說明,“那光頭,就是咱們在機場遇到的中山狼。” 周亞菲先是一驚,繼而大喜,“哈哈,天賜良機,今天老爸不在,看我怎麼收拾他。”她一臉坏笑走到魏光亮面前,“哥們,咱們真是有緣啊!上次見,你還沒剃光頭嘛,怎麼,慘遭感情打擊,萬念俱灰,看破紅塵,準備出家當和尚?”

魏光亮莫名其妙,繼而認出了這不懷好意的小妮子,知道她今天肯定來者不善,氣得乾瞪眼,卻只好自認倒霉:得,惹不起,我躲得起。 周亞菲哈哈大笑,笑得無比開心,笑得那麼恣肆,笑得揚眉吐氣。笑夠了,對“小紅帽”說,“對不起,耽誤你們時間了,咱們走。” 舒亦文看著這瘋丫頭,又好氣又好笑。 周亞菲向舒亦文連連飛吻,“老媽,再見,一到就給你打電話!那兒要是能上網,咱們QQ!” 古人之所以發明出“無巧不成書”的俗語,說明這個世界的確充盈著太多的巧合,使人驚奇,讓人感嘆。比如說,現在,就在北京——漢江的普快列車上,魏光亮與周亞菲更加巧合地冤家路窄。 對於魏光亮來說,真正是屋漏偏遭連陰雨,船破恰逢迎頭風。

魏光亮拿著車票,比對著,在十九號硬臥車廂找到了自己的床位。他抬頭看行李架,上面滿滿噹噹,大箱小包摞得密密匝匝。他生氣——那些人怎麼這麼霸道?後來的人還要不要放東西?把電腦包朝中鋪上一放,他噌噌地登上兩級梯子,連拉帶扯,發狠地挪動著眼前的箱包。這時,周亞菲正好從盥洗室回到車廂,看見懸在半空中的魏光亮,扑哧一下笑起來,“光頭先生,即便是乘務員要動旅客的行李,也要事先打個招呼的。我希望我的行李們,能夠安安靜靜呆在原處。出家人應心存慈悲寬厚為懷,阿彌陀佛!” 又是這丫頭片子!真他媽倒霉透了!魏光亮窩火得要命,心裡暗暗罵著,卻不敢再惹惱她,只好把挪開的箱和包放回原處,跳下來,坐到小凳子上。稍頃,又覺得自己這樣忍氣吞聲未免太窩囊,頭皮一硬,擺出一副挑戰的架勢,“有你這麼多吃多佔的嗎?”

周亞菲站到他面前,杏眼挑釁地俯視他,“這叫先來後到,懂嗎?” 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讓魏光亮更受刺激,他決定豁出去了。他站起身,把嘴巴湊到她耳旁,輕聲地,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老處女都是你這樣的,外強中乾。我看出來了,你想勾引我!可惜,我對你毫無興趣!” 說完,魏光亮立即掉頭朝車廂外頭走去。 到底是女孩,性格再怎麼厲害,遇到男性用這樣侮辱性的語言冒犯自己時,都會亂了陣腳。猝不及防的周亞菲,頓時臉紅耳赤,氣急敗壞,對著魏光亮的背影破口大罵,“王八蛋!” 次日晚上八點多,北京—漢江普快進入終點站。 月台上的工作人員一片繁忙,下車的乘客和接站的人們你迎我往,大呼小叫,站台好不熱鬧。進到月台接站的洪東國和李和平,各自拿著一張照片,守候在十九號車廂門口,不時比對一下下車的乘客。 魏光亮下來了,洪東國看看手中的照片,馬上迎上去,再一看他的光頭,又猶疑起來,試探地問,“是魏光亮同學嗎?” “我是。” 洪東國伸出手,“歡迎歡迎,我是大功團政委洪東國。你的行李呢?” 魏光亮提提紙袋,“在這兒。現在走嗎?” “請稍等一下,還有一個人,也是這班車到。小李,快上車找找周亞菲同學,幫她提行李。女孩子,行裝肯定不少。” 話音剛落,周亞菲吃力地拎著兩個大包,滿頭大汗地走下車。 李和平看一眼手裡的照片,眉開眼笑地迎上去,“請問,你是周亞菲嗎?” “是。” 李和平趕緊把兩個大旅行包接過來,憐香惜玉地,“這麼沉,累壞了吧?” “還有呢!”周亞菲從旁邊兩個旅客手裡接過兩隻旅行箱,大大咧咧地遞給李和平和洪東國,轉頭對兩個旅伴,“謝謝你們,再見!” 洪東國朝周亞菲伸出手,“歡迎你,亞菲同學。我是洪東國,大功團……” “政委。洪政委好。”周亞菲快嘴快語。 “咦!你怎麼知道?”洪東國感到奇怪。 周亞菲笑得天真無邪,“大功團洪政委和石團長,在我們學校的知名度很高。” 洪東國也笑起來,“一不小心,我也成名人了?”回頭招呼李和平和魏光亮,“小李,光亮,咱們抓緊走吧,還有八十公里山路呢。” 周亞菲跟著一回頭,正好看見與李和平站在一起的魏光亮,驚訝不已。 魏光亮朝她聳聳肩,擠出一臉的無可奈何兼幸災樂禍。 周亞菲瞪他一眼,忍不住罵道,“花和尚!陰魂不散!” 洪東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睛裡流出問號。 火車站出站口,鄭浩、林丹雁已經到了,兩人聊著天,眼睛不時往人群中逡巡。見洪東國率一干人馬走了出來,鄭浩馬上拉著林丹雁迎上去,“老洪,人接齊了?” “齊了。”洪東國向林丹雁伸手,“丹雁也到了,今天咱們是大團圓。” 鄭浩向魏光亮伸出手,“光亮,在這兒見你,意義非同尋常。師前指三個戰友熱烈歡迎你。” “鄭叔叔好。” “別叫叔叔了,如今我們是戰友。其實,我充其量也就是你大哥。你舅舅身體好吧?” “好。” 看見林丹雁,魏光亮大吃一驚,立刻渾身不自在起來。 林丹雁臉上浮起嘲弄的笑容,朝他走過去,“花花公子搖身一變,成和尚了。沒把寶座開過來?” 洪東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裡又是問號,“你們認識?” 鄭浩流露出滿臉的驚訝和狐疑。 “有過一面之交。”林丹雁看看周亞菲,問洪東國,“這小姑娘也是來報到的?” “對。她叫周亞菲,新分來的心理醫生。” 林丹雁向周亞菲伸出手,“亞菲,按先來後到,我歡迎你。願意跟我住一起嗎?” “願意,非常願意。”一直全神貫注地盯著林丹雁,為她的超眾美麗暗暗驚嘆和折服的周亞菲,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洪東國一拍巴掌,“這老石,真是成精了!丹雁,我真要謝謝你了。” “政委,此話怎講?” 洪東國樂顛顛的,“你知道,團部的移動板房再沒有多餘的房間了。昨天,我為安排小周的住房愁得不行,老石說,你愁什麼?丹雁肯定會邀請小周一起住的。還是老石英明啊!丹雁,你幫我解決一個大問題,我能不謝你嗎?老鄭,咱們回吧。丹雁還坐老鄭的車,小李,光亮,小周,跟我走。” 車到七星谷谷口檢查站前,周亞菲把兩個箱子和兩個大旅行包打開,讓拿著儀器的保衛股股長明建中一件件仔細檢查。 “行李沒問題,過關了。”明建中轉而對魏光亮,“把手提電腦的電源打開。” 魏光亮很不情願,磨磨蹭蹭地從電腦包裡取出電腦,打開電源,嘟嘟囔囔,“草木皆兵!這台電腦,我用兩年多了。” 周亞菲一邊鎖箱子,一邊不失時機地奚落他,“這兩個箱子我都用四年了!箱子裡,電腦裡,有沒有不該帶的東西,只有儀器才能清楚。人很多時候是靠不住的。” 洪東國用力鼓掌,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她,“說得好!” 魏光亮和周亞菲的導彈工程兵生活開始了。 該來的肯定會來,小兵們誰也擋不住。魏光亮前來代理排長,齊東平就得把原來的床鋪讓出來。 宿舍裡,齊東平默默地坐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直到嘴裡苦得完全麻木了。他站起來,開始卷自己的鋪蓋。方子明們早就一臉疑惑,此刻,終於忍不住都圍了過來。 王小柱拽住他,“排長,你……” “以後誰也不許叫我排長!叫我老齊,東平,齊東平,都行。” 方子明問,“東平,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本來就是代理排長。一排有排長了,我不能再睡這裡了。” “真的假的?你可別嚇唬我們。”方子明一時驚得變了臉色。 “我沒工夫跟你們閒扯淡。” 方子明按住齊東平的手,“不可能!不然,事先怎麼會沒一點風聲呢?” “你以為你是誰?政委已經去接新排長了。他姓魏,是清華大學的研究生。我知道的就這些。”齊東平推開他,抱起自己的鋪蓋,扔到一張空著的上鋪上。 王小柱趕忙過來,“排長,不,老齊,你怎麼能睡上舖呢?你睡我的床。” 方子明走到靠窗的一張下舖前,把鋪蓋一卷,“東平,你睡我這兒,我睡小柱的床,小柱換到上鋪去。”氣哼哼拎起鋪蓋,“哎,東平,你知不知道這魏排長是何方神聖?” 齊東平陰沉著臉,“不是哪個大官的兒子,也是哪位大領導的侄子,反正不會是農民的兒子。” 魏光亮進到宿舍時已是後半夜,齊東平他們早已沉入夢鄉。有幾個睡眼惺忪的士兵支起身子寒暄了幾句,然後又打著哈欠回到夢鄉。齊東平感覺到這個光頭排長有些傲氣,也有些冷漠。 誰知三天過去,魏光亮竟沒有主動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排長的冷傲確實有點過頭了。齊東平無奈地向張中原討要對策,得到的答復是“工作的事情還得由你負起責任來”。可是部隊有部隊的規則和章程,魏光亮的我行我素,很快就影響到一排的集體榮譽,魏排長的內務衛生怎麼辦,就是一排目前面臨的最大難題。 一排一宿舍內總共有八條軍被,其中七條被疊成豆腐塊狀,只有魏光亮床上的被子鬆鬆垮垮不成樣子,被子旁還有一台手提電腦正在充電。王小柱出早操回來,幫著把魏光亮的牙缸和毛巾都按指定位置放好,再走到他床邊,想了想,還是彎腰把被子打開。 方子明正巧進門,一聲斷喝,“小柱,幹什麼?” 王小柱轉過身,“班長,你看這被子,還有這電腦。這要是一檢查,咱們門上的兩面小紅旗就保不住了。” 門上,“國防施工尖刀排”和“內務衛生優勝排”小紅旗,就在方子明的耳朵邊。方子明情不自禁摸摸它們,縮回手,“你是老幾?” “我不該管嗎?” “你想不想今年轉士官?” 王小柱睜大眼睛,“怎麼會不想呢?做夢都在想啊。今年要是退伍了,我只能去當民工。” “想轉士官,就別瞎操心。你說,年底誰能不能轉士官,排裡誰說了算?” “排長,副排長,還有你。” “我這個班長可以忽略不計。你幫魏排長整理內務,他是不是願意,齊副排長又是怎麼想的,你知道嗎?” 王小柱眨巴著眼睛,“不知道。” “不知道你瞎動什麼?” “看著不舒服嘛。” “你可別把自己當棵蔥啊,誰在乎你舒服不舒服啊?聽老哥的,你就把魏排長的被子放回原樣,老哥不會害你。” 王小柱仍是一頭霧水,但聽話地把魏光亮的被子放回原樣。 方子明滿意地“嗯”一聲,“這就對了。” 與此同時,齊東平正在營部看著張中原打電話,話筒裡石萬山的聲音很大。 “團長,我水平低,想不出好辦法。”張中原有情緒。 “讓齊東平當副排長。魏光亮這顆頭你要真剃不了,我來。你張中原這點事都辦不了嗎?”話筒被石萬山一把砸到電話機子上。 “東平你聽到了吧,一排還得你來管。”張中原竊喜。 “我沒法管。有排長,我管什麼!” “這是團長的命令,你就執行吧。魏光亮現在在幹什麼呢?” “看山呢。” “看山?唉,老首長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麼就不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呢?” 連綿的群山,把七星谷與外面的大千世界隔絕,卻隔不斷魏光亮對大千世界的嚮往。清晨,被軍號和軍樂吵得再也睡不著的他,一骨碌爬起來,腋下夾著一本英文版的《莎士比亞戲劇集》,溜到後山上,背靠一棵大樹,嘰里咕嚕地念英語。念著念著,聲音開始沒精打采,最後完全停了下來。他望著大山出神一陣,狠勁搖了搖頭,把夾在書裡的一封航空信取出來,反反复复地仔細閱讀。這是那娜從美國寄來的信,他已經讀過無數遍了,早就能夠倒背如流。 他把信件重新夾回書裡,發一陣呆,再嘆口氣,蹲下去,順手撿起一把把樹葉,開始在地上拼寫英語句子: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他不理睬,繼續自己的動作。 “光亮!”來人喊他。原來是正進行登山運動的鄭浩。 “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鄭浩念出聲來,“《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詞,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魏光亮趕忙把句子攪亂,“鄭副參謀長,你的英語很標準嘛。” 鄭浩走過去,把魏光亮放在地上的英語書拿起來,“跟收音機學的,我也做過幾天留洋夢。光亮,你英語不能丟。” “我每天就對著這些山,這些樹,這些草,對著蟲子和鳥雀講英語?” “光亮,慢慢來吧,我老家有句俗語說,石頭還有翻身的日子呢,你還愁沒機會?眼下,我暫時幫不了你,你就必須認真對待排長這個職務。” 魏光亮臉露不屑,“我要是不認真對待呢?” “光亮,你還年輕,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聽我的,別書生氣,別意氣用事。一年半載,你無法離開七星谷,既然走不了,你就必須適應這兒的大環境。人是環境的產物嘛。哈姆雷特感嘆: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的確是個問題,是個大問題。生存是個最基本的問題。不能在現有的環境中好好生存,其他一切你就無從談起,現實就是這麼殘酷。走吧,該回去了。” 魏光亮無言以對,站起身來,跟著鄭浩下山。 七星谷營區內唯一有些粉紅色彩的房間裡,賴床不起的周亞菲,歪頭注視著正在梳頭的林丹雁,看了一陣,忍不住說,“丹雁姐,你真美,不光是漂亮,是美,一種攝人心魂的美。真的是'我見猶憐'啊。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 林丹雁好氣又好笑,“懶丫頭,胡說八道,還不快起來。再不起來,我胳肢你了。” “別,千萬別!”周亞菲嚇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林丹雁縱聲大笑。 兩人收拾妥當,一起出門晨跑,遇到正往回走的石萬山。石萬山叫住她們,“小周,能適應嗎?” “報告團長,我很好,很喜歡這裡。” “大功團任務重壓力大,基層官兵需要心理方面的疏導和排解。小周,你的工作做好了,全團的戰鬥力還能提高一大截。” “我一定努力。” 石萬山臉轉向林丹雁,“丹雁,住房緊張,只好讓小周與你擠著住了。你是博士,又是上面派來的技術總監,這樣的條件確實委屈你了,對不起。” “哪兒的話。有亞菲做伴,我不孤單了,心裡很快樂。對石團長來說,也省卻了後顧之憂,多麼兩全其美的事兒啊。是吧?” 石萬山迴避林丹雁的目光和話題,且說且退,“本來,我很擔心你們嫌這裡太苦,到時要給我撂挑子,這就好了,這樣就好。” 不遠處的大苦楝樹下,魏光亮攤開一本英語書,時而嘴裡咕嚕幾句,時而探頭朝她們這邊張望。周亞菲和林丹雁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心照不宣,一同朝苦楝樹方向跑去,目不斜視地經過魏光亮身邊。跑出幾十米遠,兩人咯咯咯咯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漫步回來的路上,周亞菲看看林丹雁,見她臉部晴朗,眼如星月,決定提出心底的疑問,“丹雁姐,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什麼話啊,對我還這麼繞山繞水的?說,言者無罪,聞者足戒。” “怎麼說呢,反正我覺得,鷹派人物石萬山團長,雖然對別人,比方說對我吧,也都很關心,感覺上也親和,可同時總能感覺得到他骨子裡的強硬。只有在你面前,他才百煉鋼化成繞指柔,才柔情似水……” 林丹雁心裡猛一咯噔,莫非這丫頭看出了什麼破綻?表面卻不動聲色,“哦,你有這種感覺?何以見得?” “他看你的眼神,對你的表情,對你說話的語氣……都不同。” 林丹雁暗暗驚詫於她的敏銳,一邊在腦子裡飛快地琢磨應對之策,她知道,一般的假話是騙不過眼前這個聰明過人的人精的,還不如實話實說,當然也只能點到為止。打定了主意,她一副和盤托出毫不掩飾的神情,“我們曾經朝夕相處過。有一段時間,我們接觸密切,他經常抱我。” “啊?”周亞菲驚訝得無以復加,她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的關係到了這種程度,更想不到,林丹雁居然會把這些說得這麼直露。 看到她的反應,林丹雁笑了起來,“別緊張,那還是在我小時候,他是大哥哥,是我哥的戰友。我長大後,只與他有過兩次親密接觸。一次是大三那年秋天,我逼著他假扮我的男朋友,我挽著他的胳膊,在校園裡走了半個小時。” “為什麼呀?” “我讀的是地方大學,戀愛成風,小男生們讓我煩死了。我跟他這麼一走,從此以後我就清靜了。” “還有一次呢?” “一次也不放過啊?好吧,我都坦白了吧。大四那年夏天,我帶著研究生入學通知去看他,熱烈擁抱了他,趁機親了他一口。因為沒有他的資助,沒有他對我精神上的支持,我頂多只能讀完初中。” “這麼有意思?真來勁,讓我羨慕死了。”周亞菲無比嚮往。 林丹雁苦笑,“來勁什麼呀,就這第一次親密接觸,恰好被他老婆碰見了。” 周亞菲失聲叫起來,“啊!這麼倒霉啊?她鬧了嗎?” 林丹雁的眼神開始迷濛,神情開始迷茫,“三年後,嫂子,也就是石夫人,才對他說出來,還提出離婚,說要成全我們。哦,嫂子也是我的恩人。” “是這樣,”周亞菲聽得出神,“她為什麼要等到三年後才說呢?” “為什麼?我也一直想知道答案啊,可誰來告訴我呢?”林丹雁心底隱隱作痛。 “後來呢?”周亞菲托腮凝眸,想入非非。 “後來,後來我和他絕交,發誓一輩子不見他。我入伍,讀博士,再後來,陰差陽錯,在這兒又見面了。”林丹雁不由自主敞開心扉。多年來埋藏在心底的愛、痛、情、苦終於能夠訴說了,她感到痛快淋漓。 早餐後,齊東平坐在後山腳下的草地上,把頭埋在膝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半圈黃膠鞋在他跟前呈出扇形。齊東平依然一動不動。 七嘴八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我跟他打招呼,他看都不看我。” “被子疊得像麻袋。” “我問他今兒乾啥?他竟然說不知道。” “我根本都沒見到過他。聽說他考上美國的大學了,真牛啊!” “他早、晚都要到山上去唸外語。” “念個屁!到團部那邊轉悠了。” “他去團部幹啥?” “你以為乾啥?看美女唄。” “攤上這麼個排長,還立個屁集體三等功。今年算是完了。唉,人要走了背運,喝口涼水能塞牙,放個屁能砸傷腳後跟。” “咱們幹得好好的,冷不丁派來這麼個主兒……不行,咱們找營長去,不要他。” “你是師長,還是司令員?” “逼他走還不容易?” “逼?別胡扯了!沒有大來頭,他能一來就把東平給拱了?” “別吵了!”方子明吼叫起來。 戰士們安靜下來。 方子明用力搖齊東平的胳膊,“東平,他的內務連剛入伍的新兵都不如。明天營裡要評比內務,你說咋辦?” 齊東平抬起頭,仰臉看天空,不說話。 王小柱著急,搖晃著齊東平的胳膊,“排副,要不,我負責排長的內務?年底想立集體三等功,兩面小紅旗,咱都不能丟啊!” “該干啥幹啥,該咋辦咋辦。”齊東平終於開口,他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內務是排長自己的事,咱一排從來沒有造過假。上了工地該咋幹,你們心裡要有個數。偷懶耍滑,吃虧的是大家。弟兄們別替我瞎操心,你們做好自己的事,我就感激不盡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下呼啦啦全站起身來,跟著齊東平往營區走去。 上午是例行訓練時間,齊東平通知魏光亮要到場,今天要認識一下各種機械。 大型機械訓練場上,大功團一營一連、二連正在進行機械操作訓練,新老官兵圍聚一起,有的操作有的觀看。 看見石萬山和張中原走過來,一個中尉跑到石萬山對面,立正敬禮,“請團長指示。領班員、二連指導員王可。” 石萬山下令,“休息十五分鐘。” 王可傳令,“休息十五分鐘!” 戰士們三三兩兩坐下交談,只有魏光亮朝遠處走,石萬山喊他,“魏光亮排長留步,請到我這兒來。” 魏光亮猶豫一下,陰沉著臉走過來。 戰士們停止笑談和打鬧,都朝他看。 石萬山指著場上的雙臂鑿岩台車、扒渣車、翻斗車,“大功團對官兵的要求是,兵專一項,官需多能。這些機械是咱們一連的看家武器,請大功團第一連第一排的魏光亮排長告訴我,你準備用多長時間來熟練掌握使用這些武器?” 魏光亮翻起眼珠子,“石團長,在回答問題之前,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請講。” “回答問題之前,我能有幸見識一下石團長的身手嗎?” 全場寂然,官兵們神情緊張,方子明和齊東平略帶仇視地瞪著魏光亮。 “將我的軍是吧?這麼說吧,從鑿岩台車到手持風鑽,大功團一共有五十來種機械設備,如果搞一個綜合全能比賽的話,我不敢說自己一定能拿到金牌,但進前三名應該沒問題。沒這點能耐,統領不了工程兵師第一團。” 魏光亮不依不饒,“對於你來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對於我來說,眼見為實。” 石萬山目光炯炯地逼視著他,“好!很久沒操練了,今天我藉機檢驗一下,看自己是否廉頗老矣。齊東平,把那個罐頭盒換成啤酒瓶。” 張中原憂心忡忡,“團長,別換了,萬一失手的話……” “換!” 別處下班了的幾十個官兵也來到訓練場,停下來看熱鬧。在一百來雙眼睛的注視下,石萬山坐進大型雙臂鑿岩台車駕駛室,發動台車,調整三次台車長臂,然後,台車右臂開始朝啤酒瓶方向移動。 石萬山探出頭來,“魏排長,你看清楚了,還有,記時要專業。” “放心吧,這麼偉大的歷史時刻,我絕對眼睛都不會眨。正拭目以待呢。” 石萬山閉上眼睛,做幾次深呼吸,然後,按住一個綠色按鈕。夾著電焊條的台車長臂緩緩地向下移動,張中原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猛然,一小把電焊條直直地一次性插入啤酒瓶中,真是穩、準、狠。 全場歡呼起來。 魏光亮看看手錶,默默地把表戴回手腕上。石萬山跳下台車,“超過三分鐘沒有?” “兩分十八秒。”魏光亮悻悻然。 “拼刺刀不是團長的責任,可團長必須是拼刺刀的行家。魏排長,這扒渣車和翻斗車技術含量都不高,依你的聰明才智,半天足夠學會操作它們。”石萬山從地上撿起一個罐頭盒子,“齊東平,你過來。” “是!”齊東平跑過來。 “十天內,魏光亮排長能不能把電焊條一次性從三米高插到這罐頭盒裡,就看你教得好不好了。不准強調困難。” “是。” “魏排長,齊東平是大功團最好的台車師傅,他可以在兩分鐘內用台車的長短兩臂,把兩根電焊條一次性插進兩個啤酒瓶裡。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張營長,我們走。” 石萬山和張中原穿過訓練場,朝一號洞口方向走去。 張中原心存餘悸,“團長,你就不怕萬一失手?” “畢竟練過童子功,我對自己有信心。看來,我低估了這小子。” “團長,鄭參謀長想讓他去師前指,你就成全了吧,那不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嗎?”張中原抓住時機趕快進言。 “趁機想撂挑子是吧?別給我來這曲裡拐彎的!” 張中原氣短,“人家已經剃了禿瓢兒,這個頭我沒法下剪子了。” “那就等他長出頭髮再下剪子。總之,他這顆頭大功團剃定了,一營剃定了!” “他敢當眾跟你叫板,在他眼裡,我算哪棵蔥啊?萬一他尥我一蹶子,我又收拾不住他,這傷的可就不只是一個排了。”張中原愁眉苦臉。 “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也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在一營,他不過是個排長,地位並不顯赫嘛。一營營長姓張不姓魏。還是那句話,如果這個刺頭你張中原實在剃不了,我來。” 張中原唉聲嘆氣,“唉,他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啊。” 週五,是各營內務衛生評比日。 一排的戰士,眼睜睜看著四個房門上的“內務衛生先進排”小紅旗,被三個戴著紅袖標的戰士取下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憂憤而又無奈之下,很快,一股自暴自棄的風氣流傳開來。有人開始破罐破摔,對事隨隨便便不拘小節,有人不該輪休居然也敢在門上掛上“值班休息請勿打擾”的牌子,這都是史無前例的。 方子明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晚上,他尾隨齊東平到廁所,彎腰朝五個便池隔板下面的縫隙裡逐個看一遍,見確實沒人,趕快走到正在小解的齊東平身邊,“東平,你得找姓魏的談談。” “談什麼?”齊東平的語氣不咸不淡。 “你就不急嗎?一排全團最落後,也傷不到他一根汗毛,可這麼下去就把咱們都坑了。古話怎麼說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咱們,你,我,可都是長在一排這張皮上的毛啊!” “你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人家是一個排的核心,我一個排副能說什麼?” “要不,咱們幫他做內務吧。可別小看丟了內務衛生這面小紅旗,心勁一泄,接下來就要倒多米諾骨牌。現在什麼妖魔鬼怪的事情都出來了,你沒看見嗎?東平,咱哥倆說點掏心窩的話。營長說過,咱倆是一連提干的種子選手,你是一號我是二號,你是大麥我是小麥。大麥不熟,小麥熟個屁。一排這紅旗一倒,第一個砸傷的就是你,跟著倒霉的就是我。” 齊東平拉上褲子拉鍊,朝外走,依然不慍不惱,“我又不是沒找他談過,人家說這都是雞毛蒜皮。我也說一句吧,命裡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認了吧。” 方子明緊跟著他,急得抓耳撓腮,“那,咱找營長……” 話沒講完,掛著“值班休息請勿打擾”的房門打開,一個穿著大軍褲衩的戰士揉著眼,打著哈欠,捂著肚子從裡面躥出來,急急往外跑,嚇了兩人一跳。 齊東平大喝一聲,“站住!” 戰士一哆嗦,只好站住,雙手不知該遮住身體哪兒是好,樣子很狼狽。 齊東平鐵青著臉,“營區有女兵,有家屬,你不知道?” 方子明打蛇隨棍上,“顯擺你那幾塊腱子肉是不是?” 戰士捂著肚子哭喪著臉,幾乎要屁滾尿流的樣子,“排副,一班長,我錯了。都是這泡屎給憋的,哎喲,肚子疼,我先把廁所上了行不行?下不為例。” “不行!回屋去,穿整齊了再出來。要不,一排丟不起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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