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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石破天驚 柳建伟 12027 2018-03-18
魏光亮並沒把石萬山的話當回事。我就這麼破罐子破摔,怎麼著?大不了就是退伍嘛!退伍正是他需要的結果。 到達七星谷一周後,魏光亮意外地又收到了那娜的來信,信中極盡刻薄之詞,字字句句都燒灼他的眼睛,刺痛他的心靈。 信中寫道: 你應該知道,清華大學土木建築專業的輝煌早已屬於歷史。作為中國最有名的建築大師,作為一代鴻儒梁啟超的公子,梁思成四處奔走呼號,也還是沒能保護住北京古城;他的妻子、名媛才女林徽音,唯一有的建築傑作,不過是座人民英雄紀念碑。你還能說什麼?中國的建築設計,在世界上哪怕能屬二流水平,國家大劇院的總設計師也不會請個外國人了。 魏光亮抬起頭,臉色蒼白,眼神呆滯,空洞的雙眼掃過山谷裡的屋頂,掃過被彩漆偽裝過的營區,掃過無邊無際的大山……最後,目光落到手裡攥著的兩張皺巴巴的信紙上。他慢慢把信撕成一片片碎屑,放在手掌上。一陣山風吹來,紙屑很快被吹得無影無踪。他抬起沉重的步子往山下去。

拎著安全帽的齊東平,在路口來回不停地踱著步,終於等來了魏光亮。他趕緊把手裡的安全帽遞過去,“排長,台車剛保養好,咱們是不是去練一會兒?” “我有事,再找機會吧。”魏光亮根本不看他,陰沉著臉繼續往前走。 齊東平只好跟過去,“台車進了洞,就沒機會了。” “車我已經會開了,以後在洞裡練吧。” 齊東平硬著頭皮,繼續跟著,“排長,團長會檢查的……”魏光亮一下火了,“老跟著我幹什麼?我連行動的自由都沒了嗎?這件事我自己負責,連累不到你。” 委屈、沮喪、絕望,一齊湧上來,齊東平呆立片刻,失神地朝一號洞庫走去。 陽光穿過薄薄的雲層,穿過濃濃的樹葉,灑進大功團團部辦公區域。 明亮整潔的團部辦公室裡,林丹雁正往一張大圖紙上畫各種標記,鄭浩進來,“丹雁,久疏問候,真抱歉。在忙什麼呢?”

林丹雁抬頭笑笑,“首長客氣了。石團長說,這兩個通風坑道應該早一點開口,我們在搞方案。” “設計上有問題?” “那倒不是。石團長說得對,在施工順序上,這兩個輔助坑道確實應該早一點開掘。這樣做便於兵力展開,同時也能保證主坑道施工人員的安全。主坑道掘進一千米後,坑道內的供氧問題必須解決。” “你的工作量又增加了,要注意保重身體啊……”關切的話還沒說完,鄭浩看見魏光亮進來,馬上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小魏,你怎麼來了?你應該多去訓練場,多練習開台車……” “台車又不是航天飛機,用得著天天練嗎?部隊強調官兵一致,既然如此,長官能來林博士這兒,我為什麼不能來?” 鄭浩臉上掛不住了,站起身往外走,“你們聊,我還有事,再見。”

鄭浩一走,魏光亮立刻在屋里東看看西翻翻,一副老熟人般大咧咧的樣子。 林丹雁忍耐著,“魏大公子,魏小排長,光臨此地有何貴幹?” “來向你請教幾個問題。” “清華大學高才生,美國名牌大學準留洋生,向我請教?敝人愧不敢當啊。” 魏光亮喜出望外,“我的情況你都知道?” “不敢謬稱都知道,只能說略知一二吧。” 魏光亮咬住嘴唇,把心一橫,“本來,我已經萬念俱灰……” “怎麼,來跟我探討孤獨憂傷無聊空虛嗎?” “不,我要說的是,孤獨憂傷無聊空虛都過去了,因為一個命運的奇遇,它們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了。” “命運的奇遇?願聞其詳。” “七月十六號,這個日子已經銘刻在我心靈上了。北京,西直門地鐵站附近,我開車遇到一個穿白連衣裙的女子。我怎麼來向你訴說我對她的感覺呢?仙女,天使?沒意思,太俗了。我只想說,當她飄然而去時,我的心魂也被牽扯走了。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原以為自己的一切都完了,前途,愛情,命運全都完了,萬萬沒想到,命運殘酷地把我拋棄到這深山老林裡來,卻能讓我遇到她!丹雁,在這兒能再次遇到你,真是上天給我的補償,是命運女神對我的微笑……”

聽到這番表白,林丹雁先是吃驚,繼而好笑又好氣:這小屁孩,女朋友才離去幾天,居然就開始獵豔,而且也不看看對方是誰,真是沒大沒小沒頭沒腦!她坐下來,用手支起下巴,盯著對方語氣戲謔,“魏排長給我編故事啊?這些話騙騙高中女生可以,拿來對付我,是不是太不尊重我的智商了?” “你抬舉我了。從小到大,我最怕寫虛構性文字,編故事方面我非常弱智。”魏光亮突然把上衣胸口扒開,急切地,“丹雁,請相信我,如果能把我的胸膛剖開給你看,你一定看得到對你的赤膽忠心。我現在什麼都不在乎,只在乎你……” “我真是受寵若驚啊!一個敢於當眾挑戰上司權威的人,一個對自己對別人都滿不在乎的人,居然'只在乎'我這個小女子!魏排長,我林丹雁無福消受!不過,作為大姐,以及本著對清華高才生的敬意,我向你提兩點建議,希望你別介意。一、你可以叫我林丹雁,但不宜叫丹雁,因為你比我小多了;二、有來我這兒的時間,不妨去練練疊被子開台車,以免再當眾出醜。你現在是工程兵的機械排排長,就要立足本職工作。我說話太直,請原諒。”

魏光亮低眉順眼,“謝謝關心。從你這些話裡,我感受到你對我特別的感情。工作上我會按你說的去做,但不讓我叫你丹雁,我做不到。” 林丹雁冷冷地看著他,“你要是樂意自作多情,我也沒辦法。魏排長,我要去陣地了,請你離開。以後,你最好不要進這個房間,更不能翻看這些東西。” “我知道,這裡存的都是國家機密,是吧?”魏光亮臉上別有意味。 林丹雁的臉色由冷漠變為冷峻,“別給我玩你那點小聰明。你無非是想讓部隊放棄你,好再續你的留洋夢,再續你的愛情。我奉勸你,最好不要以身試法!” “你的眼力太毒辣了!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我與前女友已經分道揚鑣,幸而,七步之內必有芳草,不,睫毛之下就是大芳草。” “這些花花草草都不關我的事,你找錯了傾訴對象。我要告訴你的是,只要我證明你接觸過這些圖紙,你即便脫了軍裝,三年內也出不了國。”

“你可別嚇唬我。” “我沒必要嚇唬你。你不是七星谷工程的指揮者,所以沒資格看這裡面的東西。另外,你最好跟我保持一些距離。”林丹雁做個請他離開的手勢,“請吧,我不想讓你以後恨我。” 魏光亮變了臉色,悻悻而去。 魏光亮把石萬山的話當耳旁風,終日遊手好閒在營區閒逛,急壞了張中原。 張中原來到一號洞,走到台車旁問齊東平,“他練了幾次?” “兩次,一次一個半小時,另一次四十八分鐘。” “太不像話了!” “他是忙,老去團部。有人說他是去泡妞。” “別亂嚼舌頭!他在洞裡的表現怎麼樣?” “總共進了三次洞,第一次說頭暈噁心,只呆二十分鐘。第二次看我們打了一次炮眼,呆了半小時。第三次陪我們放了一炮,呆了四十分鐘。營長,你知道,我從來不願意在背後告狀,但為了一排這個英雄集體我只好破例。他要再呆下去,一排完了,我們全完了。這個副排長,我也不想乾了。”

“知道了。我再想辦法,但你別犯渾,聽見沒有?”張中原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你姐來信了。我看她又換地址了,看來這打工真的不好打呀。” 說罷,張中原匆匆朝山下走去。 齊東平打開信,看著看著,臉色越來越難看。王小柱過來,鬼頭鬼腦地朝他跟前湊,“排副,情書呀,我看看。” 齊東平趕忙把信收起來,“跑哪去了?” “拉大便。” “老驢上套屎尿多。我說過多少回,上陣地前一定要解大便,都當耳旁風了?” 王小柱馬上哭喪著臉裝肚子疼,“昨天過集體生日,加餐時吃多了,又忘了吃黃連素,哎喲……” 齊東平白他一眼,“別裝神弄鬼了,把台車開進去。告訴大家,技術員裝藥的時候,大家都別閒著,多撿點毛石。”

王小柱“哎哎”地答應著,鬆開捂在腹部的手,敏捷地爬上台車,把台車轟隆隆開進洞口。 齊東平拿著信,以跑山的速度一口氣登上後山腰,一路上,耳邊不斷交替響起父親和姐姐的聲音: 東平,快點在部隊混出個人樣來,讓你姐能被明媒正娶地嫁個人。 東平,別人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吧,姐不在乎。 東平,你們讓我死了算了。這個富貴病,咱治不起。 東平,誰讓你給家裡寄錢的?留著談對像用吧。爹的病,我來管,你多想想自己的前途。 東平,你姐對你有恩,如果她下半輩子沒飯吃了,你一定要管她。 東平,要不,給你寄點錢,給管你提干的首長送送?如今興這個。爹現在只有你這個盼頭。 東平,張營長對你好,你要珍惜。不好送錢,姐給他愛人買些衣服和進口化妝品行不行?軍人也是人,沒有不貪嘴的貓,你不送,怎麼會知道人家不收呢?你提了乾,姐就可以回家照顧爹媽了。

…… 直到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齊東平才停下來,扶靠著一棵粗干大樹。面對莽莽林海,他像一匹受傷的狼般仰頭長嗥,迴聲分外悲涼。 張中原決定給魏光亮剃一次頭。這天早飯後,他下達“全體不上陣地人員,到一營小廣場上集合”的命令。 各連跑著步喊著號子集合完畢。廣場上旗桿下的台階上,放著三塊大木板。一個中尉跑到站在木板前的張中原面前立正,“報告營長,全營集合完畢,請指示。值班員駱中玉。” “稍息。把那三床被子拿過來。” 六個戰士走過來,每兩人合作捧著一床被子,把被子原狀放到木板上。 張中原黑著臉指著被子,語氣嚴厲,“因為這三床被子疊成這個熊樣,再加上我們三個房間裡放了不該放的手提電腦、定發水和電吹風,另外還有一個上鋪床板上貼了不該貼的美女照,在團部今天組織的內務衛生大檢查中,我們營榮幸地被評為倒數第一名。”

他把相關物件一一拿起來展示,“最近,我聽到有人說整理內務浪費時間,應該向美軍學習,尊重官兵的個性。問題是,大家都是中國軍人,不是美國大兵。在《中國人民解放軍內務條令》修改前,我們必須按這個條令行事。我宣布,所有為得這個倒數第一做出過貢獻的人,明天把書面檢查交到營部來,下週一在全營升旗儀式後宣讀。疊被子的問題,咱們按一營的老規矩辦。一連一排魏光亮,二連四排邱萬全,二連五排張洪,出列!” 士兵邱萬全和張洪面紅耳赤地出列,不敢抬頭看人。魏光亮毫無愧色地站出來,軍官服特別惹眼。下面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駱中玉,王振,齊東平,出列!”張中原宣布,“你們三個給他們做示範。還是老規矩,你們三位師傅組成評議小組,監督他們練習,有權決定什麼時候結束。現在,兩人一組,目標,三塊木板前。各就各位。預備——開始!” 齊東平等很快把被子疊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塊。這時,林丹雁和周亞菲由遠而近,駐足觀看。見到魏光亮受罰,周亞菲很興奮。 邱萬全和張洪很難為情,悶聲低頭地抖被子疊起來,不斷反复。魏光亮偷偷瞟一眼林丹雁,昂首挺胸巋然不動。 “魏排長,你有意見嗎?”張中原聲音不高,但不失威儀。 “沒有。” “那就請你動手練習。一營從營長到列兵,被子疊不好的都得這麼練。一天練不好練兩天,白天沒時間晚上練。如果還疊不好而影響評比,讓全營的名譽受損,下次他再練時,全營官兵都將是他的考官。沒辦法,這就是一營的規矩,任何人不能特殊。你要不願意別人教,我親自當師傅。好了,其他人解散。” 魏光亮看看鐵塔般屹立面前的張中原,只有無奈地攤開被子。 林丹雁與周亞菲幸災樂禍,竊竊私語,“看不出來,這個張營長辦法挺多。” “感覺像過節一樣,太開心了。咳,丹雁姐,咱們要是把相機帶出來就好了,給他來個立此存照。” “算了吧,人家說過,根本就不在乎這些。” “他總該有點羞恥之心吧?” “整個心都不在這兒,也就談不上什麼羞恥心。” “那就真是無可救藥,唉,我的心理診所恐怕也難奏效。” 冷眼看了一陣,張中原又去團部找石萬山和洪東國訴苦,“團長,政委,我真是沒招了。開台車,他總共只練過兩個多小時,那還是因為覺得好玩,地下如果放個水桶,也許他能把電焊條插進去。對修導彈陣地,他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以前也有過不安心的學生兵,可像他這樣的,恐怕人間少有。” 洪東國皺起眉頭,“要不,我們找他談談?” “他的病在心理上,現在談什麼都白搭,他油鹽不進。沒有非常的力量,改變不了這個魏光亮。”石萬山說。 “政委,你要的方案,我瞎寫了一個,你先看看。”周亞菲捏著幾張紙,興沖沖一頭扎進來,看到石萬山張中原也在,“團長好,張營長好。政委,我覺得心理治療室的叫法不是太好,中國人普遍對心理疾病的認識有誤區,多半把心理疾病當成神經病了。我建議改叫心理諮詢室,好不好?” 洪東國一向喜歡這個聰明伶俐的女孩,現在自然大加讚許,“改得好。我只是提個思路,供你參考的。” “那,在每個營設立的磁卡電話室,能不能叫親情熱線室?” “當然可以啊,名字很好。” “我了解到,有些人經常上山發出一些怪叫聲,這就是有心理問題,所以,開設心理諮詢室很有必要。比方說魏光亮,目前的心理狀況就很不好,女朋友飛了,留學夢碎了,來七星谷又是被迫的,產生一些心理障礙很正常。不過,既然開設心理諮詢室,為了創造出一個好環境,讓有心理障礙的人可以敞開心扉,還得花錢購置一些設備。”周亞菲眼睛看看洪東國,又溜溜石萬山。 “買。需要什麼,你列個單子來。”洪東國痛快表態。 “我早算好了。每個營應該建一個心理諮詢室。每個諮詢室裡,需要一台投影機,一台電視機,DVD機,CD機,還要三兩張高級點的按摩椅,還要製作一批幻燈片,再買一些兵員大省各地區的風光片影碟。” “總共需要多少錢?”洪東國問。 “那要看團里肯花多少錢啦。兩三萬總是要花的,檔次太低,吸引不住人。” 張中原笑逐顏開,“這下就好了,我們的思想工作更好做了。” 洪東國與石萬山嘀咕,“老石,你看是不是瞄著中上水平去?咱是工程兵師第一家搞,別讓人抓了小辮子。” “我倒覺得這筆錢值得花。咱大功團第一個吃螃蟹,就要吃好的,不吃臭魚爛蝦。”石萬山想起了以往。過去,由於陣地與外界隔絕,又清一色是雄性世界,加上士兵缺乏心理疏導,大功團每修一個陣地,總會有人出現精神失常。每想到這些,石萬山心裡就隱隱作痛。歷史進入了二十一世紀,搞人海戰術不計生命成本去贏取勝利的時代早已過去,導彈工程兵部隊,更該樹立“人是最寶貴的”這種以人為本的意識,否則何談高科技現代化部隊? “小周,如果能做到把七星谷陣地修成後,團裡沒有一個人患上精神方面的疾病,你就是把心理諮詢室建成金鑾殿,我也願意給你埋單。基礎設施費,你先向政委要,買一流設備的差價,由我這個團長補。” 洪東國笑著趁火打劫,“好,小周,既然有人埋單,咱們就搞一流水平。” “哇塞——太棒了!我告訴丹雁姐去。”周亞菲歡呼雀躍,一溜煙沒了人影。 疊上一小時被子的魏光亮,帶著一肚子火朝陣地走去。 一號洞裡,一排官兵相互交班,齊東平等剛來上班的士兵各就各位,下了班的官兵列隊往外走。一個一級士官跑過來,神色帶些詭秘,“排副,等不等他?” “你說呢?” “反正一排這些天丟人丟夠了,咱乾脆一切都聽他的,行嗎?” 齊東平眼睛掃過眾人,“大家說呢?” “我們受夠了!”回答齊整乾脆。 齊東平沉思片刻,像是終於下定決心,“好吧。怎麼打孔,等排長來了再說。大家現在也別閒著,一組撿毛石,二組用風鑽把那幾個地方打打光。洞打得跟狗啃的那麼難看。” 戰士們個個帶著詭秘興奮的笑容,四下散開忙碌起來。 洞口處,魏光亮慢慢往裡面走,不時停下步子,緊張地抬頭看一眼洞頂的石頭。方子明和王小柱緊跟他身後,見狀,兩人交換不屑和厭惡的目光。方子明湧起惡作劇的念頭,彎腰撿起兩塊碎石頭,輕輕扔出一塊,嘭的一聲,正好落在魏光亮的安全帽上。魏光亮馬上站住,雙手抱頭,十分緊張地抬頭看洞頂,“怎麼回事?” 王小柱竭力忍住笑,一本正經,“排長,別抬頭,當心石頭砸住臉。這幾天,上面經常往下掉石頭。” 一聽這話,魏光亮嚇得趕快低頭,東躲西閃。 “排長,走路時,頭要微微上抬,盯著前方十五米遠的洞頂,喏,就是這樣”方子明裝出一臉的真誠,做個示範動作,“這樣走,就是冒頂了,生還的可能也要大一些。” 魏光亮邯鄲學步般,慢慢往前走了幾步,感覺很彆扭,正要回頭看方子明是否就是這麼走路的,又有一塊小石頭在他帽子上砸出脆響,他下意識地“啊”一聲,轉頭就要朝洞外跑。王小柱拼命忍住才沒笑出聲來,跑上去拉著他胳膊,“排長,沒事的,多走幾回就好了。這種石質,不會出現大冒頂。” 方子明也上前拽住他另一隻胳膊,“冒頂也沒事。這洞剛開口時,小柱就給悶進去過。只要不被石頭砸著頭,頂多斷個胳膊斷個腿。排長,別緊張,我和小柱扶你走一段就好了。” 兩人扶著魏光亮往前走。王小柱忍不住,不時咧開嘴傻笑,又使勁把嘴巴合攏。魏光亮停下步子,疑惑地看著他。 方子明繃住臉,眼睛橫著王小柱,“笑個屁!想想第一次進洞你那個熊樣吧!” 王小柱好不容易把臉繃緊了,“對不起,排長,我不是笑你,我是想起二排的王平了。他第一次進洞時挨了一塊碎石,尿都嚇出來了。你第一次進洞時只是噁心頭暈,比他強多了。” 一路扯扯拉拉,兩人總算把魏光亮帶到台車前。 “排長,怎麼了?是不是暈洞?”齊東平關切地迎上去。 “沒事。” “那就好,我們一直在等你。” “等我?你們幹你們的嘛,等我幹什麼?” “排長,是這樣的。團長給你十天的期限明天就到了,大家擔心你過不了關,我說你已經出師了,他們不信,都說要看一看。” 魏光亮冷笑,“等著看笑話,是吧?” “排長別誤會,都是一片好心。團長要是發起火來,比營長可兇多了,大傢伙兒怕你吃虧。” 魏光亮哼一聲,“那我就多謝各位的好意了。” 齊東平指指石壁上畫出的十幾個紅圓圈,“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排長你看,我已經把要打孔的地方做了標記,你來,我在下面看著,應該沒什麼問題。” “排長,露一手吧。”方子明叫。 戰士們紛紛附和。 “好吧。今天不看到我出醜,你們也不會安生。”魏光亮爬上台車,鑽進駕駛室發動起來。 齊東平喊,“排長,打三米深就夠了。二組,去準備炸藥。” 魏光亮調動長臂上的鑽頭,對準一個小紅圈,按下一個綠色按鈕。金剛石鑽頭鑽進堅硬的岩石。 齊東平又喊,“好!注意控制鑽頭轉速。注意配合注水。” 魏光亮又按下一個按鈕,台車的第二條長臂,也開始將鑽頭伸向石壁,兩個鑽孔開始冒白煙。 “排長,一個一個來。加水,快加水——停下來——”齊東平真急了,“快點注水——” 慌亂中的魏光亮按錯一個鍵,台車長臂開始彎曲,台車朝石壁動起來,駕駛室裡的報警器開始尖叫。齊東平不要命地衝上台車,拉開駕駛門,用力一拉手剎。彎成弓狀的鑽頭折斷了,本來等著看洋相的一群人頓時驚呆了。齊東平腦子裡一片亂哄哄,呆呆地站立一陣後,他走出坑道,硬著頭皮向張中原匯報情況。 “惹出這麼大的事來,真是混賬!別狡辯了,你們不就是想讓他走嗎?”話筒裡吼聲震天,然後是“啪”的一聲,張中原狠狠地把電話壓下了。 話筒裡響起一片嘟嘟聲。齊東平像只待宰的羔羊,不知所措。 魏光亮出現在齊東平面前,眼睛逼住他,“稱心了吧?嘴夠快的嗬。” 齊東平心虛地低下頭,囁嚅著,“排長,團裡有規定……” “齊東平,你少來!”魏光亮冷笑一聲,眼睛掃視著紛紛跟出來的戰士,“都出來了,好!全體集合!” 二十來個戰士面面相覷,不明所以,但還是集合出三個橫排。 魏光亮站到隊伍正前方,目光一個一個掃過去,“沒辦法,我目前還是排長,你們只能再忍受幾分鐘。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們一直在想辦法要把我攆走。” 眾人有的緊張,有的慚愧,有的後悔,有的感到痛快。齊東平慌忙解釋,“排長,你誤會了。” “齊東平,沒必要說假話嘛。我知道你恨我,因為我擋了你提干的路。但我並不想當這個排長,根本就不想呆在這個鬼地方,你恨我其實是沒有道理的。今天,我就跟大家做個了結吧。只要你們成全我離開七星谷,多想出今天這樣的點子來對付我,弄壞台車的責任我魏某會承擔,不關你的事,也不關大家的事!說實話,我不會跟你們計較的,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匆匆趕來的張中原厲聲呵斥,“魏光亮,你想幹什麼?” 魏光亮一仰脖子,一臉傲然,“張營長駕到,正好!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想離開,不想呆在這兒,我受夠了,不想乾了!台車的損失,我個人賠。給我什麼處分都可以,開除軍籍也行。別假裝挽留我,我走了,你們上上下下也都安心了高興了。皆大歡喜的事,希望你張營長成全我!” 他取下頭盔,朝地上一扔,抬腳就走。 張中原怒喝一聲,“站住!” 魏光亮根本不聽他的。 “魏光亮,我命令你站住!”張中原用最大的聲音,嚴厲地喝道。 魏光亮身體晃了晃,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臉上則依然表現出桀驁不馴。 “魏光亮,這是部隊,部隊絕不允許你胡來!你要再敢走一步,一營會以違抗命令追究你的責任!”張中原轉過身,向目瞪口呆的一幫官兵宣布,“現在,我以一營營長的身份,建議解除魏光亮一排代理排長的職務,由齊東平代理排長,繼續組織施工。齊東平,一排從現在起由你指揮,首要任務是盡快把台車修好。” “是。” 張中原走到魏光亮面前,厲聲地,“跟我走!” 面對這座噴火的鐵塔,魏光亮乖乖地低下頭,機械地邁開了步子。 一直看著他們遠去,直到成為遙遠的兩個黑點,再到黑點消失,齊東平才心情複雜地進到洞裡。對於自己恢復了代理排長職務,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魏光亮被徑直帶到石萬山面前。 “魏光亮,請你聽著,團黨委即將召開會議,審議通過一營免去你代理排長職務的請求。從今天起,你以上等兵的身份,繼續在一營一連一排鍛煉。鍛煉期間,不准你請假離開七星谷,除非你想當逃兵。” “啪”的一聲,石萬山把手裡的說明書摔到桌上,“這是台車的英文說明書,魏光亮,我們希望你自己能把台車修好。四十八小時內這台台車如果還不能使用,就是重大責任事故,給你的處分將由行政嚴重警告改為行政記過。魏光亮同志,我提請你注意,大功團的全體指戰員都處在戰爭狀態中,你也不能例外。你要認為戰場紀律對你沒有約束力,你可以試著違反,只要你不怕承擔後果。現在,你的身份只是大功團的普通士兵,希望你好好面對這個現實。” 魏光亮垂頭喪氣,自認晦氣,出門時心裡亂糟糟,他又忘了帶走說明書。 一排士兵整治魏光亮,魏光亮弄壞了台車的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飛遍大功團全團上下。鄭浩找到石萬山,“老石,對魏光亮的安排,事實證明怎麼樣?” “我對他並沒有絕望。” 鄭浩冷笑,“安全帽都摔了,還要怎麼樣?” “他必須把帽子撿起來,再戴上。” “留不住心,又有什麼用?霸王硬上弓,上得去嗎?何苦,何苦!” “鄭副參謀長,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魏光亮就是塊石頭,大功團也要讓他孵出小雞來!” 鄭浩語氣也強硬起來,“連個小排長的職務都被免掉了,太過了!” 石萬山針鋒相對,“不僅如此,我還要建議給他一個行政嚴重警告處分。他既然當不好排長,就應該先當戰士。” 鄭浩大吃一驚,“這就是你對清華高才生的使用?” “對!鄭副參謀長可以保留看法,我堅持自己的意見。” 鄭浩眼鏡片後有兩道冷光射出來,“如果每個人都只需要學會開台車,二炮何必要什麼高科技現代化?” “古人說,一庭不掃,何以掃天下?連輛台車都開不好,我又憑什麼相信他能有更大的出息?!” “把他交給我就不行嗎?你就這麼不相信我嗎?” “很抱歉,鄭副參謀長,大功團不能把一個連兵都當不好的人,送到師前指!” 看著暴怒的石萬山離去,鄭浩突然間笑了起來。他有了新的想法:自己何苦跟他吵呢,讓魏光亮與石萬山的衝突劇烈一些有什麼不好?對,這兩個人的衝突還應該升級才是。 幾分鐘後,魏光亮接到晚飯後帶被子到訓練場的命令。 在大功團裡,魏光亮最發怵的就是石萬山,面對石萬山,他總是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和畏懼。自從上回挑戰失敗後,他對石萬山就更是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之情。 傍晚,魏光亮拎著背包到了。石萬山就站在壞台車邊上,手裡拿著台車的英文說明書。台車旁支著一張行軍床,行軍床的蚊帳竿上夾著一盞白熾燈。 “忘了你的留學夢吧。按規矩,你得挨個處分,是警告還是記過,就看你能不能在四十八小時內把它修好。當然,我免你的職做得不符合程序,你可以告我軍閥作風,沒關係,我檔案裡已經有大小七八個處分了,再多一個也無所謂。但你想復員想轉業是不可能的,我不會答應,因為我向鍾副政委和你九泉之下的父親承諾過,一定會把你培養成合格的導彈工程兵。在修好台車前,你只能住在這兒,飯有人給你送。你可以開小差離開七星谷,不過那樣的話你出國就只能靠偷渡了。好好想想吧。”石萬山把說明書扔給魏光亮,轉身就走。 石萬山一席話不啻晴天霹靂,把魏光亮炸得喪魂落魄,他想呼天,他想罵娘,他想砸爛這個處處事事人人與他作對的世界!可是,面對廣闊的天地,面對寂寥的夜空,面對冰冷的石壁,他最終選擇了“無為”。 魏光亮低下了頭。 孤燈寒坐到深夜,魏光亮終於理出來一條思路:目前只能面對現實,如若繼續一意孤行,與石萬山張中原這樣的黑臉漢子頑抗到底的話,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他把臥薪嘗膽、忍辱負重、韜光養晦、面壁十年、胯下之辱之類的勵志故事,默默在心裡給自己講了一遍,然後想好了對策:以後就用玩世不恭的順應態度來對付他們。 路線是綱,綱舉目張。方針既定,魏光亮開始潛心翻閱資料,埋頭修理台車。他總共花了不到三十六個小時,台車恢復了正常狀態。 張中原長長地噓出一口氣。這樣的機械事故,不要說在一營,就是在大功團也前所未有過。齊東平一向是修理台車的好手,可這次也束手無策。如果靠一營自己的力量不能修好這輛台車,雖然挨處分的是魏光亮,可自己也脫不了乾系,至少也得擔個“失職”的責任吧。魏光亮居然用一天多時間就把台車給修好了!他明白了:研究生到底是研究生,有文化沒文化就是不一樣。張中原心底里甚至對魏光亮產生出一絲感激之情。 一排的戰士們對魏光亮也改變了一些看法,同時認識到自己與大學生研究生的知識和技術差異,對他多了幾分尊重。出於內疚,更出於欽佩,齊東平和方子明事事、處處對魏光亮示好,生活上盡量予以照顧。畢竟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既容易滋事,也易於溝通。 漸漸地,魏光亮感覺到自己乾涸堅硬的心田開始有些軟化。 凡此種種,鄭浩都及時掌握積極匯報。他還告訴鐘懷國和鍾素珍,大功團的伙食很好,首長和阿姨就放心吧。他又撥電話給鐘懷國的秘書,拜託哥們打聽師參謀長下一步可能的去向。放下電話,他愜意地舒出一口氣——自從與石萬山發生激烈對峙後,他心裡一直堵得難受。 心情一好,鄭浩馬上想到去找林丹雁。 林丹雁正在團部廣場上忙乎,她從塑料袋裡取出石頭樣品放到大青石上,撿起一塊鵝卵石朝石頭樣品一砸,樣品石頓時四分五裂。她看看一旁的石萬山,神情憂慮,“主坑道的石頭出問題了,你可要當心啊。” 石萬山趨前撿起兩塊小樣品石頭,一邊仔細觀察一邊回答,“我已經下令放慢了掘進速度,上了錨噴加固。” 不遠處,魏光亮不緊不慢地朝這邊走來,一看到石萬山,他立刻掉過頭準備繞道而行。 石萬山不由笑起來,“又有人要找你,看來你真是香餑餑啊。嘿嘿,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嘛。” 林丹雁瞪他一眼,“損不損啊你?人家是怕你,躲著你走,你還自醜不覺。也是,一個鬍子都還沒長齊整的小毛頭,整天生活在一個獨裁者的淫威之下,是夠難受的。” 聽聞此言,石萬山心裡一抖。高壓政策雖然已見成效,但自己對魏光亮過於嚴厲了些,這不妥。對下屬只揮舞大棒是不行的,胡蘿蔔也得給呀。石萬山有心想要對魏光亮做出個平易近人的樣子,便沖他背影喊,“小魏,你過來——” 對方假裝沒聽見,腳下卻暗暗提速。 石萬山來氣了,大聲命令,“魏光亮,你過來一下!跑步過來!” 粗大的嗓門驚得鳥兒紛紛撲閃著翅膀倉皇飛去,魏光亮沒法再裝聽不見,只好轉過身往這邊跑。 林丹雁捂著嘴笑,“跟訓兒子似的。” 跑到石萬山面前,魏光亮立正,“團長同志,上等兵魏光亮正走在下班回營區的路上,請指示。” “你為什麼不跟大家一起走?” “報告團長,我已經請過假了。” “小魏,一排是個英雄的集體,你要多和戰友們接觸,每個人都有優點,也都有缺點,比如我,有時性格粗暴就是我的大缺點。別人的優點都值得自己學習,有句話忘了是誰說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 “大雕塑家羅丹說的。”見魏光亮不做反應,林丹雁只好幫石萬山解圍。 石萬山一拍腦門,“對,是他,他也是一輩子都跟石頭打交道。” “此石非彼石,哪兒跟哪兒。”魏光亮低聲嘀咕,發洩著不滿情緒。 石萬山沒聽清楚,上前拍拍他肩膀以示友好,“小魏,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喜歡上大功團的。” “我做夢都在盼望這一天,更希望它能早點到來。團長的關懷對我來說是無價之寶,我很願意多多聆聽教誨,只可惜我現在有事急於要走,真抱歉。” 總不能把他捆住吧,石萬山再也沒轍,“你去吧。” 魏光亮轉身時瞥林丹雁一眼,跑步而去。 “團長同志,你距征服這個部下還有非常遙遠的道路要走。”林丹雁看著魏光亮跑遠,心緒複雜。 “他怎麼對我無所謂,但大功團必須征服他。如果連烈士的遺孤都留不住,還叫什麼大功團!” 天氣越來越悶熱,板房熱得像蒸籠。 夜裡,戰士們熱得睡不著,可都躺在床上不敢動,因為一動就出汗,一出汗,很多部位都長痱子,一些人還開始爛襠。方子明實在熱得難受,悄悄下床,揣著薩克斯管,躡手躡腳把王小柱拽起來。兩人登上百花嶺山腰,坐到大榕樹下仰望滿天繁星。一陣山風吹來,王小柱愜意得學著電影裡孫悟空猴手猴腳的動作,嘴裡猴聲猴氣,“好舒服,好涼快!” “我看你真像隻猴子,你乾脆吊樹上睡覺得了。”方子明拍他一巴掌,把薩克斯管放到嘴邊,剛要吹,又拿開,“哎,小柱,咱們苦日子也快熬到頭了。團長說過,他十年前出差第一次住進空調房時,就立下過誓言,等時機成熟了,一定要給官兵們的住房安上空調。他說今年或者最遲明年,大功團人就能享受到空調。” “真的?”王小柱露出無比神往的神情。 “不是蒸(真)的,還是煮的啊?” 方子明舉起薩克斯管,剛吹出一個音符,被王小柱一把奪下。王小柱嘻嘻地笑,“別吹了。又沒風了,你還使勁,熱不熱呀。” “去去去,別給我搗亂。”方子明把薩克斯管奪回,吹奏起薩克斯管世界名曲,曲調被演繹得悠長憂傷。 聽著聽著,王小柱眼睛濕潤地低下頭去。 “柱子,怎麼了?想家了?”方子明停止吹奏,關切地問。 好半天,王小柱才沉重地點點頭,“我爹肝癌到了晚期,我很想回去看他,可我今年沒假期了。” “啊?攤上肝癌,還晚期,你老爹怎麼這麼倒霉啊。早就給你說過,假不能隨便休,偏不聽。”方子明著急起來,轉而一想,不能再給他增添心理壓力了,便改換錶情和口吻,“不過,你春節回家相了三個對象,也值了。” “都黃了。”王小柱更加蔫頭蔫腦。 “為什麼?誰黃誰?” “我提出來的。” “你要幹嗎?你給我看過照片,她們不都長得挺好看的嗎?長得像甜妹子楊鈺瑩的那個,不是你最喜歡的嗎?幹嗎要黃人家?咱們挖坑道的,找個眼是眼鼻是鼻的靚妹子容易嗎?真是毛病!” “有同學打電話告訴我,說她在外面沒幹正經工作,我能要嗎?”王小柱從方子明手上搶過薩克斯管,鼓著腮幫子吹起來,吹出幾個刺耳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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