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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2215 2018-03-18
偵察連離師部小招待所大約有一華里遠。小招待所也叫高幹招待所,顧名思義,是專門用來接待高級幹部的。黃小川去招待所的途中,打定了一個主意,一個肯定讓很多人吃驚的主意。 他來到父母住的大套間,劉伯伯正在裡面聊天,他向劉伯伯敬禮,劉伯伯說,行了行了,一家人沒那麼多規矩,快挨著你爸爸媽媽坐。 他坐下,取下肩上的軍用挎包。父親說:“小川,鼓鼓囊囊的,啥好東西啊?” “好東西多的是。”他邊說邊打開挎包,拿出立功喜報、三等功獎章,還有幾本影集。 “東西還真不少呢!”母親開心地笑著。 他將喜報遞給父親:“爸,媽,這是立功喜功,按規定這是要寄給你們的,可是當初我不知道你們在哪兒。” 母親心疼地望著他:“孩子,你受苦了……”

他搖搖頭:“媽,您別這麼說,這些年有劉伯伯照顧,我過的很好,尤其是小越姐,處處關心我,照顧我……這張立功喜報我本來要寄給劉伯伯的,想讓劉伯伯高興高興,小越姐卻讓我留著,說肯定有親手交給你們的那一天。” 母親感嘆:“小越可真是個有心人啊,哎,劉司令,怎麼不讓小越來玩啊?” 劉孟達自豪地說:“我這個女兒呀,開始我還怕她仗著我在部隊,誰知道人家根本沒把我這個副司令當回事,還生怕人家知道她有我這麼一個爹!可惜呀,這部隊終歸是男人的天地,她要是個男孩子,將來還真是塊當將軍的好材料!” 黃小川立即興奮了:“劉伯伯,爸、媽,你們可能不知道,小越姐的業務可好了,軍區大比武時還拿了第一名呢!包括我們偵察連的好多人都服她,還怕她,剛當兵時,我們班的何濤笑話我像女孩子,結果小越姐和他比賽跳木馬,把何濤累得趴在地上都動不了了,她又逼著何濤向我認錯。何濤可是我們連有名的刺毛兵,在連長面前都大大咧咧的,可一見到小越姐就蔫了!”

劉孟達哈哈大笑:“像我!要是趕上戰爭年代,戰功、處分肯定都不會少了!” 黃炳耀說:“哎,老劉啊,你這些年沒捱過處分吧?” 劉孟達苦笑著搖搖頭:“沒勁!” 黃小川說:“劉伯伯,最近報紙、廣播裡都在說南面邊境上的事,越南人太不像話了,我們好多戰友都在議論,是不是要打仗?” 劉孟達沉重地點點頭,目光裡有一種軍人特有的興奮。幾個人都是一陣沉默。黃小川猶猶豫豫,一一看著三位老人,最後把目光停留在父母身上:“爸、媽……我想請劉伯伯再幫我個忙……” 父親說:“幫什麼忙,你說嘛!在你劉伯伯面前,還客氣啥!對不對,老劉?” 劉孟達說:“對!小川你就張口吧!” 黃小川停頓著,突然開口道:“劉伯伯,你把我調到廣西或者云南的邊防部隊去!”

三個老人都是一愣,母親把茶杯碰翻了,水灑了一地。 父母看看他,再看看劉孟達,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劉孟達嚴肅地看著他,先是讚賞地點點頭,然後道:“小川,作為一名軍人,這時候能有這想法,劉伯伯作為帶兵的人,高興!……可是小川,你爸媽這麼多年連你的音信都沒有,還有你哥哥姐姐也都是四零五散的……劉伯伯得把你還給你爸媽了。再說,這兒也是部隊,這邊的邊境也不敢大意了,在這裡同樣也是保衛祖國。” 黃小川低著頭沉思一陣,看著沉默不語的父母:“爸、媽……” 父母依然沉默著。他說,爸,媽,我理解你們的心情,這麼多年我常常替你們在想,不知自己的孩子在哪兒,不知道是死是活,要是還能見到,一定不會再讓孩子們和自己分開了;我幾乎每天都這麼想,再見到你們,這一輩子再也不離開你們了,天天和你們在一起……可是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想到劉伯伯冒著那麼大的風險,把我弄到部隊,穿上軍裝,把我藏起來,保護起來;這七年那麼多戰友關心我、愛護我,開始我身體弱,連鬍子比別人長出來的都晚,梁連長都替我揪心;我膽小,不敢站崗,一輪到我的崗,老班長張社會就不睡覺,一遍一遍裝鳥叫、裝烏鴉叫給我練膽子。還有我現在的排長趙海民,這麼多年一直把我當作他的親生兄弟一樣。那次在街上,十幾個小流氓圍攻他,他都沒忘了交待別人要護著我,怕傷著我;參加大比武時,馬春光那麼優秀的戰士,明明能去拿個人名次的,可是他硬把名額讓給我,讓我去,連小越姐都說,為了我,馬春光讓掉了可能就是一生的前途。還有,這麼多年,好多人其實能猜到,能想到我家裡有問題,可是沒人追問,都裝糊塗。像趙海民,老早我就想原原本本告訴他,他都不讓說。後來小越姐告訴了他,一直到現在,趙海民一個字都沒朝外露過。拉練的時候,那麼多人比我表現好,可就因為看到我開心、高興,全連戰友跟著高興,全票把三等功獎給我。戰友們關心我,愛護我,從沒想到過要我的回報,你們解放了,爸爸官復原職了,按說應該給咱套近乎,可好多戰友都朝後躲,我想讓趙海民來見見你們,他都不肯……爸,媽,是部隊和戰友們在最困難的時候保護了我,我是一名老兵了,在國家需要的時候,我應該想著報答,對不對?劉伯伯,我還要以實際行動來證明,您讓小川穿上這身軍裝是正確的!爸,媽,雖然你們現在解放了,平反了,可我還是要向人們去證明,你們不但是好人,而且你們還有一個穿軍裝的好兒子! ……

他動情地講著,其實好多話不是講出來的,而是從內心裡流出來的。父親的眼睛濕潤了,母親已是淚水橫流,被兒子的一番話深深地感動著。母親說:“小川,好兒子,爸媽都是穿了半輩子軍裝的人,很理解你的心思……媽心疼兒子,但媽的心裡可不光裝的是兒子,媽為有你這樣的兒子高興!……老黃,你的意見呢?” 母親的語氣裡充滿慈愛和一股巾幗氣概。 父親臉上的肌肉滾動了一陣,說:“小川長大了,是個好兵了……老劉,那就請你再給我家小川幫幫忙吧!” 劉孟達站起來,黃小川也急忙站起來,兩代軍人久久對視著。最後,劉孟達點著頭,在黃小川的肩上輕輕地、深情地拍了拍。 黃小川離開高幹招待所後,師裡的王政委帶著偵察連的領導來看望劉副司令,順便向首長匯報一下黃小川的情況。王政委表示,黃小川這個兵各方面都是相當不錯的,據了解,他已經是全師最老的士兵了,去年,本來要提干的,但一問到他的家庭,他就膽顫心驚的,而且家庭地址不詳,無法進行政審,所以,就沒給他提成乾。師裡打算馬上給他辦。

劉孟達說,王政委,我理解你們的意思,也看出黃小川是個不錯的兵,但他的父母畢竟剛出來工作,還有我這層關係,這時候給黃小川提干,畢竟不妥。而且小川他本人還有點別的想法……小川是個好兵,這比什麼都強,說明你們帶的不錯! 王政委不好意思了,說首長,我們做的還不夠。 劉孟達又對林勇和朱瑞說,你們這個連隊很有凝聚力,很能愛護戰士,我謝謝你們! 黃小川回到宿舍時,班裡的人都到俱樂部看電視了,上級剛剛給每個連隊配發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等於把電影機搬到連隊來了,大家都稀罕的不得了,俱樂部每天晚上都堵得滿滿的。 黃小川平整了一下自己,先給老班長張社會和何濤各寫了一封信。他給張社會的信是這樣寫的—— 把兩封信寫完,他默默地整理東西。那把紅綢布包著的黃楊木梳露出來,他捧在手裡,久久端詳著……這原本是他給劉越做的,東西不大,但凝聚了他的心血,他總想找個合適的機會送給她,現在看來,沒有機會給她了,那麼,只好自己先珍藏起來了……他把它裝進一個信封,塞到床頭櫃的最深處。

一個月後,他的調令來了,讓他半個月之內到雲南邊防某部報到。這個消息一傳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劉越,包括趙海民,包括偵察連的干部們,大家都一頭霧水,搞不清到底為了什麼。 趙海民在第一時間內把黃小川約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他想問問黃小川,到底是為什麼。直覺告訴他,黃小川這樣做,是想躲著他和劉越。 見到黃小川,趙海民劈頭就說:“你要走,為啥不早說?” 黃小川笑笑:“早說,可能我就走不了啦!” “告訴我——你為什麼突然要走?連劉越都不知道!” 黃小川點上一支煙,他也學會吸煙了,而趙海民一直沒學會。他一直微笑著,說,海民,別那麼嚴肅好不好?海民,你聽我說,我現在不比以前了,可以選擇的餘地大了,比如,可以選擇回到父母身邊去。可是,我早已經長大了,男子漢當以四海為家,你說我回家去幹什麼?回去可能也不適應了,所以這條路,我暫時不想走。我還可以繼續留下,可是,我在這兒已經呆了八年多了,把你教給我的東西都學會了,換個生活環境,不也是挺好嗎?所以,我選擇調走……海民,你別打岔,聽我說,感激你的話,當著你面我就不說了,我都裝在心裡了,可是,我真的是很感激部隊,只想一輩子對得起這身軍裝!我們這兒是太平世道,少了一個我,沒什麼,可是南方邊境呢?開始不安寧了。我想,那兒也許更需要人,我去那兒,或許就能多做一點事情!這是我真實的想法,海民!你一定要理解我!

趙海民不覺眼淚汪汪了,他有好久沒流眼淚了,可是現在他怎麼也克制不住了,面前這個人,是多麼好的兄弟啊,為了別人,他可以把什麼都放棄……過了許久,趙海民才止住淚,他說:“小川……我還想問你一句,你說實話,是不是因為我和劉越……你才調走的?” 黃小川愣怔片刻,笑了:“海民,是有一點這個因素……只是很小的一點,你不要多心。這是我最好的選擇了,留下來又能咋樣?我的翅膀硬了,往遠處飛,有啥不好?我們分別,會很難受,但是,再好的兄弟,也有分別的時候……你就支持我,從這兒出發,去闖世界吧……” 趙海民點點頭:“小川,你的心意我都領了。我也知道你去意已決,攔也攔不住了,只希望你,到了陌生地方,自己照顧好自己……”

黃小川眼圈紅了,他別過臉:“哎,看你,怎麼也婆婆媽媽的了?不像你了呀!” 黃小川臨走的前一天傍晚,在營院外的白楊林裡,他和劉越、趙海民三人又進行了一次交談。他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說:“小越姐,該說的我都說了。只有一件事,我還不放心。” 劉越定定地望著他。 他鼓足勇氣說:“小越姐,很早以前,我就希望有一個海民這樣的姐夫,你們結合,會幸福的,我真心為你們祝福。但是,如果你們因為我,而不去勇敢地相愛,我心裡會很不安的!” 劉越打斷他:“小川,別說了……” 黃小川又轉向趙海民:“我希望你能當著我的面,向小越姐表示點什麼。” 趙海民為難地:“小川……我……好吧。”他終於勇敢地拉過劉越的手,動情地凝視著她,說,“劉越,今天當著小川的面,我起誓,我這一生,只愛你!愛你,勝過愛我自己!”

劉越頓時感動得眼淚汪汪,黃小川激動地晃了晃拳頭。隨即,三人都笑了。他們相擁到一塊,但沒有流淚。 黃小川是上午十點鐘的火車,他沒讓連隊的人來送,只讓劉越和趙海民來送。火車呼嘯著進站了,他與趙海民無言地擁抱,又與劉越無言地擁抱了一下,然後提著簡單的行李上車。他坐到窗邊的座位上,趙海民和劉越走到車窗前,他從兜里掏出那把黃楊木梳,猶豫一下,又把他放回口袋。 他們微笑著隔窗凝視……也許他們都已經意識到,這一別,再相見就難了,於是,都瞪大眼睛,深情地凝視著。一聲汽笛的鳴叫,火車啟動了。黃小川站起來,隔著車窗,向窗外敬禮。趙海民和劉越並排站在月台上,向著遠行的火車久久地敬禮。 淚水,終於流下來了。三個人,都是淚流如注……

星期天下午,馬春光嚷嚷著要請客,方敏就打電話把劉越、趙海民和李勝利叫來了。想想同批的戰友裡面,胡小梅、黃小川走了之後,也就剩下他們幾位關係算是不錯了。 馬春光夫婦住在家屬區的一棟平房裡,里外各有一間,房間不大,但方敏收拾得格外整潔。劉越來到後,一頭扎到廚房裡,給方敏打下手,干家務活,她顯然比不上方敏,因此,方敏一邊乾一邊指導她。 馬春光和趙海民、李勝利在客廳裡抽煙聊天,李勝利叼著煙,到廚房探一下頭說:“二位,用不用我露一手啊?” 方敏說:“不用不用!今天就是讓你來作客的,哪能讓你動手。” 劉越說:“是啊李勝利,等你娶了媳婦,你再好好表現吧!” 兩個女人快樂地笑,李勝利望著她們美麗的背影,眼裡流露出羨慕的神色。和她們相比,自己的未婚妻馬華簡直就不值一提了……馬春光喊他,他趕緊回到客廳裡。 馬春光結婚後,話比以前多了,說起來滔滔不絕。此時,他對趙海民、李勝利說,結婚能改變人,你們信不信?人生最得意的事情是什麼?我認為是結婚!結了婚,成了家,才知道什麼叫幸福!以前當光棍漢,很多時候粗粗拉拉的,結了婚,就變得細膩了。你們還記不記得?當年梁連長批評我動不動就跳,愛衝動,其實我何嘗不知道,就是改不了,一遇到事兒,越是想把火氣往下壓,可腦袋頂上就像裝了個抽風機,蹭蹭地把火氣往上抽!現在呢?不一樣了!再看我的那些兵時,連眼神都溫柔了,為什麼?這就是愛的力量! 趙海民和李勝利跟著笑。 馬春光說:“海民,趕快結婚吧,不信你試試,結了婚你準變,劉越是快樂型的,性格比方敏還活潑,她肯定能感染你,保你從裡到外陽光燦爛!” 趙海民笑著說:“人各有志啊,家的溫暖將來有的是時間去享受,我現在就想好好享受享受談戀愛的滋味!” 馬春光揮揮手:“外行了不是?結婚後照樣戀愛,先結婚後戀愛嘛!” 趙海民說:“那可不一樣!” 馬春光看看廚房,神秘地說:“海民,那我可不等你了啊!” 趙海民不明白:“什麼不等我了?” “快點抱個小偵察兵呀!” 三人哈哈大笑。劉越和方敏笑盈盈端著菜過來,劉越問:“笑什麼呢?聽著就是坏笑!” 三個人笑得更歡了。笑著笑著,李勝利臉上不覺呈現出羨慕而又失落的神情…… 菜做好了,酒也滿上了。飯桌上,兩對人各自挨得很近地坐在一起,李勝利孤身坐在一旁。三個男人喝白酒,兩個女人喝葡萄酒。馬春光致開場白:“今天我和方敏把你們三位戰友請來,就是想高興高興!來,我們共同乾一杯!” 他們熱熱鬧鬧地碰杯,喝下去。方敏熱情地勸大家吃菜,說,都嚐嚐我的手藝咋樣。劉越說,這個涼菜是我做的!兩對男女邊笑邊交換幸福的眼神。李勝利看在眼裡,率先收起笑。 趙海民說:“春光、方敏,來,我和劉越借花獻佛,敬你們兩位新人一杯酒。祝你們夫妻恩愛,比翼雙飛,幸福美滿,白頭偕老。來,乾了!” 四個人碰杯,喝下了。 李勝利坐在一旁,內心裡酸楚地要命。人家成雙成對,都是大軍官,自己算什麼啊? 方敏給趙、劉二人倒上酒。馬春光咋咋唬唬:“哎哎,我也要敬酒。方敏,來,我們先敬海民和劉越。二位,我和方敏真心祝愿你們抓緊戀愛,早入洞房。乾了!” 四個人又高高興興喝下了。滿上後,那四個人同時端起酒杯,站起來,面向李勝利,馬春光說:“勝利,我說兩句吧,你也別像海民他們那樣,老拖著了,娶媳婦都不積極,幹別的能積極?” 大家笑,李勝利的笑聲最勉強。馬春光又說:“哎,咱們四個一塊敬勝利好不好?祝勝利早結婚!早進步!早生貴子!最後再祝他老婆孩子早點隨軍!” 趙海民說:“是呀,勝利,就按春光說的辦吧。” 趙海民話沒說完,李勝利已經一仰脖,先把酒喝下去了。兩對人光顧自己高興了,到最後都沒發現,李勝利心裡是不痛快的,而後越到最後,越是不痛快。都說借酒澆愁,他愁啊,當然他就只有喝酒了,結果,他喝醉了! 趙海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李勝利拖回宿舍。趙海民走了後,上士把一條涼毛巾搭在他頭上,輕聲問他:“司務長,你喝水嗎?” 他煩躁地揮一下手,就睡著了。睡到半夜,頭痛得厲害,口渴得不行,就掙扎著爬起來,喝了一大缸子水,這才清醒了一些。躺下,卻又睡不著了,乾脆又爬起來,打開抽屜,裡面有一沓馬華的來信,大都是沒拆開的,他不想看她的信,每逢來了信,隨手就丟到裡面。 抽屜裡還有一封父親李振發的來信。老父親在信裡埋怨他,說提干了,你一趟家都不回,我和你媽盼著你早點回來,早點和馬華完婚,我們老兩口等著抱孫子呢!現在,他一生氣,就把信揉成一團,丟到腳下,然後他拿過一本信紙,擰開筆帽,表情痛苦,內心複雜地寫下兩個字:馬華。 然而他寫不下去了,只好一個勁地抽煙。突然,他眉頭一皺,眼珠一轉,來主意了,於是又飛快地往下寫。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李勝利寫完這封匠心獨運的信,感覺輕鬆了許多,腦袋暫時也不疼了。他走到屋外的空地上,活動一下手腳,準備喊炊事員們起來做早餐。 白天把信發走後,李勝利心裡仍然是七上八下的,他想來想去,決定當即立斷,和馬華吹燈! 但是,李勝利想在事情鬧大之前,先給部隊裡的有關人員漏點口風。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趙海民,於是就把趙海民約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把想法說了。趙海民一听就呆住了,說:“勝利,你可得三思而後行啊!這可不是小事!” “海民,不能全怪我狠心,我和她實在是沒感情,沒共同語言。以後日子咋過?”李勝利低著頭,大口大口地抽煙。 “勝利,我覺得,咱不能這樣,說良心話,馬華多好的姑娘,我聽家裡說,馬華又能幹,又賢惠,左鄰右舍都誇她。再說,既然當初你答應了人家,就得負這個責任。真不相愛,真不合適,說嚴重點馬華真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可以和人家吹,那時誰也說不出什麼。但你能挑出馬華什麼毛病,說說我聽聽?你過去當戰士,和人家山盟海誓的,一提干就性格不和了?就沒共同語言了?道德不道德先不說,勝利,我覺得這麼做不像個男人!” 李勝利頭壓得更低了:“海民,我已經給馬華寫信了。” “信郵走了?” 李勝利點點頭:“信上雖然沒明說,但我想她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趙海民神色嚴峻地:“勝利,按說這是你個人的問題,我不該多嘴,但你能跟我談,說明信得過我。我還是勸你一句:別這麼做!勝利,咱老家有一句話,男人可以負天負地,但不能負了父母、負了女人,你要是願聽我的話,趕緊再給馬華寫封信。” 李勝利扭過臉去了。這個趙海民,你找到了女軍官做老婆,反過來教訓我,看來咱們還不是一路人啊……他什麼也不說了,只顧低頭抽煙。 趙海民見自己說不動李勝利,突然想起連隊的老司務長何勇,他或許能說動李勝利,便跑到軍需科,把情況說了。何勇一聽事情重大,馬上就打電話把李勝利叫到了他辦公室。李勝利支支吾吾,何勇火了:“你放開說,別藏藏掖掖的。” “何助理,你看,人家提了乾,找了女軍官,我呢?” “勝利,這事可不能攀比啊。” “老大哥,你最清楚,我提干容易嗎?拼死拼活,扒了幾層皮,過五關斬六將,走鋼絲一樣,好不容易才穿上四個兜了。可提了乾,圖個啥?”李勝利委曲地不行,“就算不如海民他們,找不到漂亮的,找個醜的,哪怕年齡比我大點,行不行?我不圖別的,就圖將來孩子有個有文化、有工資掙的媽,圖個孩子一落地就听的是軍號,看的是正步。再退一步,就算找不到女軍官,我到我們地區、縣城、公社,找個吃商品糧的總行吧?我不挑剔人家,只要有個工作幹,干鄉村教師,幹服務員,幹售貨員,幹護士,都行!……找個農村媳婦,就算我認了,可孩子呢?孩子一落地就听的是雞鳴狗叫,將來有啥出息?說算咱邊防部隊能夠照顧,可隨軍怎麼也得熬到正連職才行!得多少年?只怕人都熬成小老頭了,老婆孩子還眼巴巴出不來!老大哥,就說你吧,難道你就甘心,就沒後悔過嗎?” 李勝利是想揭何勇的短。何勇當初也找了個農村媳婦,曾經羨慕過那些找女軍官,找城裡老婆的人。 但是,現在何勇對他說:“勝利,你說的也在理。我當初也後悔過,眼饞過別人,可慢慢地,就想通了。你嫂子在我老家幫我養老人,帶孩子,勤快得很!我很知足了。勝利,日子各有各的過法,你得過自己的日子,不能光盯著別人。退一步說,找個花瓶一樣的女兵,或者是城裡的嬌小姐,你李勝利伺候得了麼?一輩子做孫子!找個農村媳婦,一輩子把你當大爺,當恩人伺候。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李勝利不吭聲了。 “再說了,趙海民當初家裡有那麼點事,就差一點沒提成乾,你是親眼見了。他能撐過來,換上你,就不一定能撐過來!要是你那對象來部隊一鬧,你身上的這件四個兜的褂子搞不好就得扒下來!” 李勝利嚇得心裡一陣亂跳。他最怕的就是這個! 。 “你想想,我說的是不是有道理?” “老大哥,我沒明說和她吹燈。我不會說那麼白,我想讓她先開口說這個話……” “她要是不說呢?” 李勝利幾乎要哭鼻子了。 馬華騎自行車來到西王村,一進李勝利家的門,就哭開了。李振發夫婦問了半天,才知道李勝利給馬華寫了一封怪嚇人的信。 馬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叔,嬸,勝利哥要上前線,他為我著想,我更得為他著想,不論他咋樣,這輩子我都侍候他!” 李母焦急地說:“馬華,勝利他上前線,這信兒準不准?” 李振發趕緊使眼色制止老伴。老頭子腦子轉悠得快,已經猜出了個大慨,他勸馬華道:“好孩子,快別哭了,你有這個心,我家勝利真算是有福氣,我們老兩口也高興。快回家去吧,別讓你爸媽著急了,有事咱再商量。” 好不容易把馬華勸走了,老兩口開始核計,老頭抽著煙袋鍋,說:“老婆子,我估計勝利這小子給我們玩花花腸子,想把人家馬華嚇退。” 老婆子不解地望著男人,男人又說:“他可能就是想學老趙家的海民,想在外邊找個媳婦。” 老婆子轉過彎來了,一拍巴掌:“是這個理!” “他打他打的小九九,咱也得打打咱的小九九!……真要是在外面找,將來誰管我們?再遇到個厲害角色,勝利再降不住,咱這個家只怕他都不回來了,我們一輩子想見一面孫子都難!……把兒子養這麼大,操這麼多心,啥光也沾不上他的,還不是白養了?”李振發臉色沉下來了。 “兒大不由爺,他要是真鐵了心,誰勸也沒用。” “馬華這孩子,也是真心對咱家好,一下子蹬了人家,我這張老臉也沒處擱……” 老婆子唉聲嘆氣:“也可能真要上前線,先把話說前頭,讓馬華掂量掂量,省得將來後悔……” 李振發突然坐起來:“這個兔崽子,管他是真是假,我到部隊找他去!” 李振發說走就走,而且把馬華帶上了。要不是不放心家裡的雞鴨,老婆子也要跟著去。 李勝利接到父親拍來的電報時,一掐算,兩人已經在火車上了,就是想阻止也晚了,他氣得臉都黑了,要不是趙海民勸他,他都不想去接站了。 在火車站見了面,李振發上上下下打量著兒子,馬華卻羞澀得不敢看李勝利。 “爸,你看啥?”他氣不打一處來。 “看看你,是不是變樣了。” “還不是老樣子!……爸,馬華,你們來得太突然了,簡直是搞突然襲擊。” “還不是怕你不讓來。” 馬華羞紅著臉說:“勝利哥,你說要上前線,俺們就著急了。” 李勝利只有苦笑了。 回到招待所,李勝利把馬華安置好,就進到父親的房間,他迴避著父親的目光,老頭子突然道:“你個兔崽子,果然讓我猜到了!” 李勝利硬撐著:“爸,怎麼了?大驚小怪的。” “怎麼了?打你見我們第一面,就沒見你有個好臉,皮笑肉不笑的,爸是瞎子?這部隊的人我也瞅見了,像個打仗的樣子嗎?” 李勝利仍然硬撐著:“部隊要打仗,還能讓你看出來?報紙、廣播天天在講,你又不是沒聽見!” 李振發冷哼一聲,緊盯著兒子:“你老實給我說,穿上四個兜,是不是嫌棄人家馬華了?” 李勝利氣鼓鼓地低下頭,不說話。 “啞巴了你?狼心狗肺的東西,乾脆連我和你媽,你都別要了!” 挨了父親一頓臭罵,父親又把他推到馬華住的房間裡,讓他們好好聊聊。他尷尬地站在熱情而又擔著心的馬華面前,不知道幹啥好。馬華說:“勝利哥,你老站著幹啥,快坐啊。” 他坐下,馬華遞給他茶杯,眼圈突然紅了:“勝利哥,一接到你的信,我們全家都急壞了,我更是擔心死了,吃不下睡不著……勝利哥,反正我是跟定你了,不管你將來咋樣,我都不怕!要是你受了傷,不能動攤了,我就端屎端尿,侍候你一輩子……” 李勝利望著燈光下臉蛋紅撲撲的馬華,漸漸被她打動了,馬華其實還是滿有味道的,尤其是她對自己這麼忠心,這樣的女人就像何助理和趙海民說的,的確不是那麼好找啊!他拉過她的手,說:“馬華,你真是鐵了心,跟我?” 馬華含著淚點頭。 “不管我將來咋樣,都不後悔?” 馬華含著淚再次點頭。 “要是我真有個三長兩短,你也不怕?” “不怕!我要是怕就不來了。”話音未落,馬華一頭扎進了他懷裡!他撫摸著她結實的後背和長長的辮子,眼圈紅了。 更讓他吃驚的是,片刻之後,馬華羞澀地、小心翼翼地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勝利哥,你看,我把結婚證明都開出來了……人家就想趕在你參戰前,嫁給你……” 他雙手哆嗦著,接過信封,愣愣地流淚了。開結婚證明的事,她給李振發說過,李振發以為她說著玩的,哪知道她說到做到,真的帶來了。李勝利傻傻地擁著她,淚水掉落到她額頭上。她說:“勝利哥,你咋了?” 他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然後拋棄所有雜念,好好和馬華過日子。 馬華來部隊的第四天,李勝利就和她舉辦了婚禮。他們在臨時來隊家屬招待所找了一間小房子,就當是新房了。辦事之前,劉越專門進城給他們買了一條大花床單,派趙海民送到了新房裡。李勝利接過床單,說:“我是臨時湊合湊合,你花這個錢幹哈!” 趙海民不同意他這個說法,說:“結婚是人生大事,你能湊合,可不能讓人家馬華湊合。正好你爸也來了,不能讓老人看著太寒酸,部隊就這個條件,簡陋點,可以,但得熱熱鬧鬧的,不能冷清了。勝利,高興點,啊?別讓你爸不高興。” 李勝利感動地點點頭。 馬春光也給他送來一床被面,他建議李勝利到他家的房子里辦喜事,這段時間,他和方敏到連隊擠擠。李勝利認為不合適,沒同意。 正在幫助佈置新房的幾名戰士起哄,這個說,司務長,客氣啥?住到馬排長那去得了!那個說,就是,這間小房專門住臨時來隊家屬,你看這牆上和門上的喜字,一層摞一層,光在這兒結婚的有多少啊?這小屋都快成配種站啦! 說得大夥哈哈大笑,馬春光一巴掌擼在那個戰士的脖子上:“你小子,毛都沒長齊,懂個屁!” 李勝利的婚事雖然簡樸,但場面很熱鬧,婚禮是在連隊俱樂部舉行的,幹部們都參加了,林連長主婚,朱指導員致賀辭。李振發被請到上席,新郎新娘先給他鞠躬,他笑得合不攏嘴,眼淚都快下來了。兒子終於成親了,他和他媽的心病以後就徹底解除了。 舉辦完婚禮,幹部們在食堂單間聚餐,戰士們也跟著喝了杯喜酒,餐桌上額外加了兩個菜。趙海民一直陪著李振發,勸酒勸菜,說:“李叔,你都看到了,勝利他人緣多好,這都是他平時工作幹的好。” 李振發滿意地點著頭。 “李叔啊,馬華我在家時也算熟悉,人好,家教好,能幹,和勝利一結婚,你和嬸就等著抱孫子吧,勝利在部隊您別操心,以後在家好好享福就行!” 李振發有些感動,也有些慚愧,他眨巴著小三角眼,說:“海民呀……過去叔對不住你爸……” 趙海民急忙打斷他:“叔,您老千萬別這麼說,你和我爸都是一副倔脾氣,細想想有啥呀?我和勝利在這兒還不是像親兄弟一樣……叔,我媽一個人在家,嬸現在也不出工了,以後多讓嬸喊喊我媽,到你家串串門,省得我媽一個人在家孤單。” 李振發連連點頭,真誠地說:“好,好!海民呀,你就放心吧!” 緊接著,他又是一聲嘆息:“海民呀,叔也看出來了,勝利他不如你穩當,這次不是我多個心眼就……我就擔心他結了婚還想這想那……你可得常提醒著他點兒。” “放心吧叔,勝利不會出大格的。” “海民,這趟部隊我沒白來,今天親眼看見這麼多首長,這麼多戰友參加勝利的婚禮,我高興,滿足了!回去我要好好給鄉親們嘮叨嘮叨!” “叔,部隊就這樣,一個人結婚,大夥都跟著高興。” “哎,海民,你的事也得抓緊,你媽嘴上不說,心裡急著呢!” 趙海民爽快地說:“好,抓緊!” “叔打算明天就走。” “你急什麼呀,多住幾天再走。” “我在這兒,勝利和馬華也不安心,我早點走,讓馬華在這兒多住幾天。” 李振發滿意地走了,李趙兩家從前的矛盾基本上也一筆勾銷了。 父親高高興興走了,妻子十分溫柔,按說李勝利可以睡個安穩覺了,但他這個新郎倌僅僅高興了沒兩天,卻又皺起了眉頭。夜裡,他睡不著,一個勁地翻身,馬華髮覺了:“勝利……你有心事?” 李勝利嘆口氣。 “勝利,不是嫌棄我吧,後悔了?” 他搖頭:“馬華,咱倆是板上釘釘的夫妻了。過去我在部隊幹,目標就是穿上四個兜的軍裝,提干!從今往後呢,新的目標又來了。” “啥目標?” “想讓你早點隨軍!” 馬華興奮地望著他。 “馬華,讓你在老家受苦,我心不甘。以後還有孩子,你們娘倆一天不出來,我心裡就會牽掛一天!早點隨軍出來,就有了城市戶口,就能吃商品糧了!一輩子有了鐵飯碗!一家三口熱熱乎乎過日子,多帶勁!” 馬華有些陶醉了,靠在男人懷裡。 “離這個目標實現,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我豁出扒兩層皮,也得達到呀……”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李勝利想了半夜,決定先讓妻子露一手。他帶上馬華來到連隊,讓馬華幫戰士們洗衣服。馬華洗呀洗,連隊曬衣場上,很多條床單、被罩晾曬在那裡,看上去一大片。馬華晾完盆裡的,端起臉盆又進了戰士宿舍。大傢伙不讓她洗,她就硬奪,她從一個戰士的床底下掏出了好幾件多日不洗的襪子、內褲,放到臉盆裡。那個戰士跑上前,紅著臉去奪她手裡的臉盆:“嫂子嫂子,這多不好……我自己來自己來……” 馬華大大方方地說:“兄弟,有啥不好意思的?我弟弟也就你這麼大,在家甚麼都是我給他洗,他都不怕,你怕什麼。來來來,還是我給你洗吧!” 馬華端著臉盆去水房了,戰士們望著她背影,由衷地讚歎說,到哪兒找這麼好的老婆啊,這樣的好嫂子真是不多見,司務長真是好福氣! 馬華在連隊忙活了一個禮拜,把所有戰士的床單被罩洗了一遍,連里的干部也誇獎她。誇獎她,等於就是誇獎李勝利。一天,林連長又在說馬華好,李勝利說,好有什麼用,還不是在家修理地球。林連長說,是啊,只能是想辦法早點辦隨軍了,讓這麼好的女人在家受罪,誰也不忍心啊!這話說得李勝利心花怒放,怎麼樣才能早點隨軍?只能是快點提拔他呀! 然而,提拔的機會來了,最終卻又與他擦肩而過!偵察連的副連長馬小全、副指導員張抗美調到師機關了,空出的位置被趙海民、馬春光佔了! 宣布命令那天,李勝利差點昏過去。 馬華臨走前的一天晚上,他和馬華硬著頭皮請趙海民夫婦、馬春光夫婦一起喝酒。他很快就喝了個半醉,想控制自己就是控制不住,他舌頭打著彎兒說:“海民、春光,你們都進步了,是我的領導了,我是真心為你們高興,來,我向你們二位領導再次表示祝賀,咱幹它三杯!” 趙海民和馬春光交換一下眼神,趙海民說:“勝利,只喝一杯行不行?” 李勝利生硬地說:“不行,就得喝三杯!你們不喝我喝!” 他帶頭喝下了,趙海民和馬春光只好也喝下。馬華心疼地說:“勝利,別再喝了,啊?” 李勝利推了她一下:“放心,沒事。” 馬春光說:“勝利,是不能再喝了,明天馬華還要走,你們早點歇著吧。” 方敏、劉越也附和,李勝利還是不干:“不行,今天高興,把這瓶喝完再走!” 他又端起了杯子。 折騰到半夜,客人走了,馬華給他端洗腳水,他一下子從椅子上歪倒在地,醉了。馬華趕緊放下臉盆,跑過來扶他,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扶上床。不一會兒,他又開始嘔吐,馬華手忙腳亂侍候他。天快亮時,他清醒了些,一整夜都未合眼的馬華問他,是不是這這回沒提上職,心裡不痛快? 他沉默不語。 “別想這個了,啊?……勝利,我在部隊住了這一個月,還不知……懷沒懷上……要是沒懷上,你啥時候探家?” 他發作一般:“我不回!” 馬華一愣:“咋了?” 李勝利拍打著床沿,斬釘截鐵地說:“這回沒懷上,你明年繼續來部隊懷!這回要是懷上了,你一定來部隊生!記住了?” 馬華莫明其妙:“勝利,為啥?” “你別問了。反正孩子必須在部隊懷,必須在部隊生!” “勝利,你把我給搞糊塗了,到底是為啥呀?” 李勝利緊緊閉著嘴,搖頭不語。突然地,他一雙血紅的眼睛裡,流下了滾滾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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