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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0815 2018-03-18
1978年夏天,南部邊境的形勢已經十分地緊張了,到處都在傳言打仗的事,部隊加緊了訓練和戰備工作,停止了休假,戰爭的氣氛四處瀰漫開來。 趙海民和馬春光把全副心思都用到了訓練上,整天帶領大家在操場上摸爬滾打,他們提出了一個口號:平時多流汗,戰時就會少流血! 這一天,文書跑到操場上,告訴趙海民,大門口傳達室打來電話,說是有個姓張的老兵從山東來,要見他。他一愣。莫非是張社會?他二話沒說,就朝大門口跑去。 果然是張社會! 張社會站在大門口一側,久久地、充滿感情地往營院裡張望著,他顯得蒼老了,清瘦了,也更冷峻了,但他的腰板仍然是直直的。 趙海民大步跑來,張社會迎上幾步,他們都停住,對視一下,突然地擁抱到一起,眼圈都紅了。趙海民說:“班長!想不到又見面了,走,去連隊!”

張社會答應著,努力調整著表情。趙海民幫他提起旅行袋,二人來到連部。連長林勇正好在連部,他與張社會高興地擁抱。馬春光、李勝利也趕來與張社會見面,大家眼裡都有些潮濕。馬春光說:“老班長,真想你!” 張社會看著幾個人:“我也是啊!” 林連長對著張社會胸前就是一拳,“嘭”地一聲,張社會略微晃了晃,然後穩穩地站在那兒。林連長讚賞地點點頭:“到底是偵察連出去的,老本還在!” 幾個人大笑起來。 聊了一會兒,張社會要趙海民陪他到三班看看。還是那間宿舍,除了牆正中的毛主席像不見了之外,其它的擺設基本沒變。全班戰士都在,都不說話。張社會一一撫摸著每一張床,最後站在自己的床板前,不易覺察地一聲長嘆,抑制著激動,不敢看別人。

趙海民輕輕示意一下,兵們都默默地走了出去。張社會這才轉過臉,對趙海民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輕輕笑了笑。 李勝利這時走進來,說:“海民,剛才我和連長商量了一下,讓班長住在炊事班也行,住在我結婚用的那間家屬房也行。你看呢?” 趙海民說:“班長,你定吧。” 張社會道:“和戰士們攪和在一起不合適,恐怕我也不習慣了,住家屬房吧。” 趙海民說:“行!班長,咱到各班轉轉,看看我們的兵帶的怎麼樣!” 當天晚上,趙海民、李勝利、馬春光來到家屬房裡,陪社會張聊天。馬春光問:“班長,何濤跟你還有聯繫吧?” 張社會點頭笑著:“連寫信都改不了吊兒郎當的口氣,春節時給我寫信,上來就是一句:紅衛機械廠保衛科何副科長向班長拜年!”

幾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李勝利不相信似地:“何濤能當副科長?副科級?海民、春光,何濤比咱們的官都大呀!” 馬春光說:“這小子好久都不給我來信了,原來是當官把我給忘了!寫信,罵他小子!” 張社會說:“前年結婚,他把喜糖和媳婦的合影照片一起寄給我,讓我給他媳婦的長相打打分,還說媳婦有一隻眼睛是單眼皮,領不出門,要不就領著去看我了!” 幾個人再次笑起來。 趙海民說:“班長,小川的信你接到了吧?” 張社會點點頭,感嘆道:“小川走的太遠了,不知啥時候還能見到他。” 幾個人都有些沉重了。張社會動情地說:“不久前我還接到他爸媽一封信,讓我到他們那兒去,說是小川再三叮囑他們,給我安排個工作……這個小川!”

李勝利道:“班長,那你趕緊去唄,這多好的事呀,小川的爸是省裡的副書記,安排個工作太小意思了。” 張社會搖搖頭:“小川越是重感情,我就更不能去了,不然,我和小川之間的這份感情就打了折扣!” 趙海民和馬春光微微點頭,敬重地看著他。他突然猶豫著,為難地:“海民、春光、勝利……我這次來是想看看病……復員這麼久了,按說我不該來找部隊……” 趙海民道:“班長,你別這麼說。” 張社會道:“海民你先聽我說……打我一回去,渾身就癢,起疹子,醫生說是皮膚病,可縣上、地區的醫院都看過,土法子也用了不少,都不見效,每年身上脫層皮……後來,縣上的一個醫生知道我在這當過七年兵,建議我到這邊來看看……我猶豫了好久,你們嫂子也勸我過來試試,我這才……”

馬春光責怪道:“班長你可真行!早就該來,有啥猶豫的?就算不想找部隊,不還有我們嗎?找我們幾個總行吧!你不想看部隊的醫院,咱到地方看,行不行?這麼多年,一聲都不吭,真有你的!” 李勝利道:“是呀班長,怎麼拿我們幾個當外人了?” 張社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趙海民說:“春光、勝利,別埋怨班長了,他的脾氣你們還不知道?這樣吧,勝利,明天你先帶著班長到師醫院看看,先好好檢查一下,然後看情況再說。” 李勝利點點頭。他拿過腳邊的一個挎包,邊往外掏東西邊說:“班長,這是一套軍裝,一套襯衣襯褲,還有一雙解放鞋,一雙襪子,你拿著用!” 張社會制止:“勝利,我有衣服,不行不行!” 李勝利道:“班長,這可是我自己掏腰包,下午專門到軍需科何助理那兒為你價撥的!”

趙海民說:“班長,勝利的心意,你收下吧。” 馬春光感慨:“還是勝利想的周到啊!” 張社會這才爽快地說:“好吧!” 好久沒睡這麼香甜的覺了! 張社會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他連個身都沒有翻。天漸漸亮了,他不知曉。突然,起床號響了,號聲隱隱傳來,他像是突然聽到命令,機敏地一躍而起,然後又突然意識到什麼,呆呆地愣在了那兒。 片刻,隱隱傳來哨子聲、口令聲、顫動的腳步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越來越響,轟轟隆隆地,彷彿震撼在他的心頭。他緩緩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向外看著。遠處的大操場上,一個又一個出早操的方隊似在游動一般。不知不覺間,淚水打濕了他的面頰……這個場面已經遠離他很久了,他不曾忘懷,今天再次見到,一下子讓他年輕了幾歲!

吃過早飯,李勝利陪著張社會到師醫院看病。在外科,張社會掀起上衣,李勝利看到他前胸後背都是紅色的斑點。醫生仔細看著,咕噥道:“你這個病還真是比較少見,在部隊的時候好好的,回到老家就得了?” 張社會點頭。 “會不會是水土不服?……你都回到家了,按說不會啊?”醫生開處方,推給張社會,“先用這個藥水試試吧。像這種病,沒有特效藥,得耐心治。” 李勝利接過處方,到藥房取來了藥。前後不過十分鐘,就把病看了。 既來之則安之,張社會住下後,閒來無事,每天都到操場邊上看偵察連的士兵們操練,他久久地望著這熟悉的場面,眼前時常一片朦朧,他彷彿看到十幾年前的自己,稚嫩的他站在隊伍裡,那時他是新兵,對生活充滿了幻想和渴望;漸漸地,他成熟起來了,在訓練場上從容不迫地操練;再後來,他當上了班長,站在班長的位置上,他面前是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黃小川、何濤,也是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

突然地,傳來一聲趙海民高亢激越的口令:“都有了,立正——” 張社會渾身一震,回到現實中來,跟著立正。然後,他扭頭,離開操場,向遠處踽踽走去…… 一天夜裡,張社會睡不著,便帶上房門,到營院裡散步。月光明亮,四周一片寂靜,他一個人走來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了操場中間,先是久久地望著面前的一排排訓練器械,後來他走近它們,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一件件曾經熟悉的器械。再後來,他解開衣扣,脫掉上衣,丟到地上,運足力氣,先是做匍匐前進,而後翻越一個又一個的障礙,動作確實有些遲緩了,但姿勢仍然是標準的。最後,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氣。 趙海民到他房間裡找他,沒找到,一猜就知道老班長肯定在操場上,於是便來了。他停住腳,目睹了張社會所做的一切。他知道老班長割不斷與軍營的這份感情,也就不想打擾他了。

這一天,連隊組織打靶,趙海民向林連長提出,讓張班長跟大夥一起去過過癮。林勇痛快地答應了。林勇又問:“他那病好點沒?” 趙海民說:“正用著藥呢,不行就去軍區總醫院,劉越說她來聯繫。不過我看啊,張班長這病恐怕不光在身上,今天咱們就給他來個輔助治療!” 到了野外靶場,張社會聞到硝煙味兒,全身的汗毛孔彷彿都張開了。趙海民有意安排三班最後登場,他想讓張社會加入到三班的行列裡,他想和老班長再並肩打一回靶。射擊正式開始後,一個班打完,退下來,又一個班頂上去。一陣接一陣的槍聲中,張社會出神地望著遠處的靶標和射擊的戰士們,彷彿在回想昔日的歲月。 槍聲再一次停下來。趙海民一聲口令:“三班準備!” 三班在班長的口令聲中帶到了靶位前。趙海民來到張社會面前,對他說,班長,你跟三班一起打吧!

張社會沒聽明白似地望著趙海民,然後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的靶位上。他終於明白趙海民為什麼讓三班最後登場了。看來,趙海民最清楚他在想什麼啊!他做夢都想著在回到三班的行列裡,再當一回三班的兵! …… 林連長站在張社會身後,他也明白了趙海民的用意,輕輕一笑,突然嚴肅地:“張社會,聽口令,目標靶位,齊步走!” 張社會渾身一緊,一個立正,齊步走到靶位前,然後自覺地碎步與三班的戰士們看齊。林勇與趙海民點頭示意,趙海民下達口令:“立正!臥倒!” 張社會隨著三班的戰士們一起,左腿跨出一步,身體重心前傾,左肘落地的一剎那,身體平臥,左手卡在槍頸上,右手勾著扳機,已是一副射擊的姿勢,整個動作與三班協調一致。 背後的林連長、馬春光等人頻頻讚賞地點頭。趙海民又一聲口令:“驗槍、裝子彈!” 一陣有節奏的響動之後,趙海民吼道:“射擊!” 槍聲隨著話音而起。一陣凌亂的槍聲過後,靶場死一般寂靜了。其它戰士的五發子彈都打完了,張社會卻是一槍未發。趙海民、馬春光、林勇各自站著不動,互相看一眼,然後一起朝張社會看去。張社會扣在扳機處的手和趴在地上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看在準星處的目光已是模糊不清了。 三班的戰士們看著張社會,紛紛把目光投向趙海民。趙海民略微愣一下,輕輕一擺頭,戰士們像是聽到口令,輕微而敏捷地站起來,悄然離開靶位。 只有張社會仍然趴在那兒。趙海民與林勇對視一下,林勇明白了趙海民的意思,一揮手,馬春光把部隊帶走了。林勇也走了。 風吹來,面前的小草一陣搖晃,張社會仍是目光模糊。趙海民抓一把子彈,來到張社會身邊的靶位上,嚴格按照規定程序,臥倒、驗槍、裝子彈,一拉槍栓,已是眼睛、準星和靶牌三點瞄成了一線。 旁邊的張社會眼中的三點一線仍是被淚水模糊著,淚水就在他飽經風霜的眼睛裡打轉轉。趙海民看也不看張社會,聲音彷彿不帶感情,道:“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僅僅是因為看病,你不會找部隊的。” 張社會的手和身體輕輕顫抖,他無言地聽著。 趙海民繼續道:“我知道,你想部隊,想這身軍裝,懷念過去的歲月,想念軍營的一切,想重新回到軍人的行列裡來,這是許多老兵的夢想,可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道理你比誰都明白,那個夢想不可能再實現了……” 張社會在扳機上的手指仍顫抖著,他微微閉上了眼睛。 “現在,邊境上有了動靜,戰爭隨時會來臨,對於一個夢想重新回到軍營的老兵,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你像是聽到了命令,聽到了召喚,所以你跑來了。” 張社會重新睜開眼睛,手不抖了,彷彿平靜了,從準星看出去的靶標漸漸清晰起來。 趙海民鼻子卻突然一酸:“班長,我們還在這兒,你的兵還在這兒,就好比,你永遠在這座軍營裡……” “砰”地一槍,張社會扣動了扳機。彷彿他回到了從前。 趙海民也扣動了扳機,“砰”地一槍。 一陣微風吹來,細碎的塵土掠過兩雙聚精會神的眼睛。兩人都異常平靜了,彷彿踏著節奏,同時屏住呼吸,從容地微閉一下眼睛,待塵土掠過,眼睛同時睜開,兩根食指同時扣動了扳機。 砰砰兩槍,再兩槍…… 槍聲消失了,兩人同時緩緩站起來,兩雙近乎於癡情、肅穆的眼睛同時遠遠地望向遠處山腳下的靶標…… 幾天后的晚上,張社會端著臉盆到鍋爐房洗澡。燒鍋爐的蘇師傅還記得他,當年他經常帶著戰士來鍋爐房幫蘇師傅干雜活。蘇師傅把他領到里間,讓他隨便洗。他關上門,脫光衣服,接了滿滿一臉盆熱水,兜頭往身上澆去,感覺痛快淋漓。他往身上抹肥皂時,突然驚奇地發現,胸前的紅色斑點不見了!他不相信,反反复复盯著自己的身體看,他怎麼也弄不明白,怎麼突然就不見了?他回想起,來部隊二十天了,夜裡一直睡得很好,偶爾感到癢癢一下,特別是近來,他差不多都把自己的病給忘了。 第二天上午,張社會沒打招呼,一個人跑到師醫院。還是那位醫生,這兒摸摸,那兒看看,興奮地說:“好了,的確是好了。” 他長出一口氣,笑了笑。 醫生問:“一直用我上次給你開的藥嗎?” 張社會抱歉地搖搖頭:“醫生,對不起,我……只用過幾次……” 醫生百思不得不解:“沒有用藥?這就怪了啊!不治而愈……真是個大大的奇蹟啊!” 張社會站起來:“醫生,謝謝您。” 他離開了師醫院。 趙海民還曾打算讓劉越幫他聯繫軍區總醫院呢,看來不用了。可他怎麼向他們解釋?病了好幾年,來部隊一住,竟然就好了。他們會不會懷疑他心理有問題? 那天夜裡,他琢磨來琢磨去,決定馬上離開部隊。天快亮時,他簡單收拾一下東西,從抽屜裡找出一截鉛筆和一張紙片,坐在昏黃的電燈下,給趙海民等人留下了一封信。 天亮了,他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把屋子收拾一下,沒打招呼,就提著小包坐上了部隊開往城裡的班車,班車駛出營門時,他回頭留戀地望一眼營盤,眼角立即潮濕了。到了火車站,正好趕上一趟快車,他坐上車就回關內了。 趙海民、馬春光和李勝利中午才看到張社會留下的那封信。李勝利派一個炊事員給老班長送午飯,結果炊事員大呼小叫拿著一張紙片和一堆零錢跑回來,李勝利看一眼,趕緊把信交給了趙海民。信是這樣寫的—— 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三人動容地望著張社會留下的那堆零碎的紙幣。趙海民感慨萬端:“我們的老班長,他還是老樣子啊!……” 馬春光和方敏不斷地撮合趙海民和劉越的婚事。那天在馬春光家,當著趙海民和劉越,馬春光又念叨說,你們可真能拖啊!想拖到啥時候啊?你們看,方敏肚子都起來了,我們就要有收穫了!你們也總不能耽誤孩子上學啊! 方敏嗔怪馬春光嘴上沒個把門的,同時又認為馬春光說的有道理。馬春光問趙海民,是不是戀愛的滋味還沒嘗夠? 趙海民說:“差不多了,今天來你們這,不就是想來取取經嘛!” 馬春光立刻樂了:“劉越,真想通了?” 劉越羞澀地點一下頭。方敏道:“太好了,我來幫你們操辦!” 馬春光對她說:“你挺著個將軍肚,不夠添亂的,還是我來操辦吧!” 趙海民說:“也沒啥操辦的,簡簡單單就行。” 馬春光的思路是,先搞房子,明天,他就去找營房科長,爭取他們兩家挨得近一點,誰家有好吃的,共同分享。劉越說:“方敏會做菜,我們跟著你們沾光了。” 馬春光顧自往下說:“拿到鑰匙,我就親自帶幾個兵,幫你們佈置新房。你們打好譜啊,月底,或者是下月初,必須把事辦了!” 趙海民說:“嗬,這效率,夠高的。” 劉越說:“馬春光,你怎麼比趙海民還急呀?” 馬春光撓頭:“是啊,他不急,我急什麼?” 趙海民道:“這叫皇帝不急太監急。” 馬春光給了他一掌:“好啊,你小子,我為你操心,你倒取笑我來了。” 四個人大笑起來。不管怎麼說,趙海民和劉越同意辦喜事了,這對有名的大齡男女,惹人注目的人物,終於要入洞房了,這對於兩個連隊來說,都是一件特大新聞。 晚上,劉越給家裡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她先給父親講,她知道父親那裡好說話,而母親一直對她和趙海民談戀愛有想法。母親的意思是,在軍區機關找一個,可以藉機調回北京,再說,趙海民家在農村,一個堂堂軍區首長的寶貴閨女,放著那麼多家庭條件優越的追求者不嫁,非要嫁給一個農村娃子,總顯得沒面子。母親嘴不上說,心裡是不痛快的,最近很少主動給劉越打電話,有時劉越打電話給她,她也是不冷不熱。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劉越把電話打到了書房:“爸,向你報告一件事……我們領導和戰友們都催著我辦喜事……” 父親在電話那頭說:“辦喜事?好啊!……哎,小伙子叫什麼來著?” “爸,你好官僚,不是給你講過嘛,叫趙海民!” “趙海民……哎,閨女,領家來看看吧?” “爸,現在我們部隊戰備工作抓得挺緊,不好請假,到春節我們再回行不行?” “好吧。爸爸相信你的眼力,會為我找個好女婿的!給你媽報告一下,看她怎麼說,我沒意見。” 劉越要的就是父親這句話。兩天后,她趁父親下部隊,又打電話找到了母親。她告訴母親,爸爸已經同意了她和趙海民的婚事。母親冷冷地說,你已經把婚事定下來了,再通知我們,這不是搞突然襲擊又是什麼? 劉越耐心道:“媽,你想哪去了,是我們領導和戰友們催得急!反正海民的照片你也見過了,人品嘛,我心裡有數。媽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找個半吊子女婿的!” “閨女大了,就由不得父母了,你好自為之吧。”母親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劉越心裡稍微有些不快,但想到自己的婚事已成事實,誰也不能干涉了,也便釋然了。 他們的新房是一排平房裡的兩間,和馬春光家前後排,想串個門很方便。為了讓趙海民安心抓戰備,馬春光親自指揮十幾個士兵佈置新房,有男兵,有女兵,男兵粉刷牆壁,抬傢俱,女兵貼窗花,扎紙花,好不熱鬧。 沒幾天,新房就佈置得差不多了。馬春光陪著趙海民來視察,問他正面牆上掛哪張照片。趙海民說,劉越的意思是,掛那張他、劉越和小川三人的合影照。馬春光覺得新房裡不掛新郎新娘的合影,而是掛三個人的合影,不是那麼回事,但想到趙、劉和小川的感情,也就沒說啥。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按計劃,禮拜天搞結婚儀式,兩個連的人員都參加。但到了禮拜六上午,上級突然來了緊急通知,全體幹部到師部大禮堂開會,誰也不許請假。 會議的氣氛異常凝重,上級命令,部隊立即進入一級戰鬥準備,搞好動員,隨時準備到南線參戰! 看來這一仗不可避免了! 從禮堂出來,馬春光催趙海民,趕緊按預定計劃把婚事辦了,免得夜長夢多。趙海民甩下一句:“扯淡!什麼時候了,還辦這事。” “不辦了?” “不辦了!” “為什麼?上戰場之前結婚,很正常啊!” “是很正常。可是你想想,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不是把人家劉越給害了嗎?” “海民,你總得徵求一下人家劉越的意見吧?” “眼下一切以戰備為重,劉越會想通的。” 次日上午,本來應該是鑼鼓和鞭炮齊鳴的幸福時刻,趙海民攜劉越來到冷冷清清的新房裡,他們默默地打量著已經佈置一新的新房。那張他們二人和黃小川的合影照掛在醒目的地方,彷彿在說,這樁喜事是屬於他們三個人的…… 營區的廣播喇叭裡,又在播放邊境上的爭端,以及我國政府的抗議。這些雜亂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氣氛顯得更加沉悶。劉越打破沉默:“海民,你們,都交請戰書了?” “當然。很多戰士寫了血書。士氣高昂啊!” “我們連也要交請戰書。” “你們?這種仗估計輪不到你們。” “要是用上呢?我們也有權利上戰場呀!我們保障通信暢通嘛。” “我支持你去。結婚的事,只能拖下去了。” 劉越理解地點點頭。 該離開這裡了,趙海民把新房的兩扇門拉上,他用手撫摸著門上張貼的大紅喜字,不由有些感慨。然後,他用一把大鎖鎖住了它。劉越表情嚴峻,趙海民無言地把鑰匙遞給她。鑰匙在她面前晃動,她愣怔著,接過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截紅繩,拴到鑰匙上,又固執地遞給趙海民。 “劉越,你拿著吧。” “海民,你是一家之主,還是你拿著。” “劉越,你留守,應該你拿著。” “我不是也要求上前線了嗎?” “你們機會不大,真的。” 劉越柔情地,但又是異常堅決地:“我不管,我就要你拿著!新房的門,下回,總得由你來開!” 劉越不由分說,掀起趙海民上衣,仔細地把鑰匙拴到他的腰帶上。他明白了劉越的用意——那是盼望他平安歸來!於是他一動不動,任她往上拴,拴得緊緊的。然後,他攬著劉越,兩人慢慢向前走去。 不斷有各種消息傳來,說是大批部隊陸續開到了南部邊境,還有大批部隊開往中蘇邊境,防止蘇聯人從背後動手。邊防三師在北方,主要作戰方向應該是蘇聯,如此一來,他們調往南面與越南人作戰的可能性變小了。 但是傳言終歸是傳言。 1978年元旦那天晚上,師作戰值班室來電話,讓劉越火速到小招待所一號房間去。劉越一愣,一號房間一般都是重要首長住的,讓她去哪兒乾什麼?她忐忑不安地去了,一進門,就見爸爸在裡面沙發上坐著,她眼睛一亮,興奮地跳了起來:“老爸!” 父親站起來,哈哈大笑:“行!閨女還認得我這個爸爸。” 屋裡的人都跟著站起來,陪著笑。劉越跑過去,拉住爸爸的胳膊:“爸爸,你怎麼突然來了?” “這是我的部隊呀,我不能來嗎?” 人們又笑了。父女二人在沙發上坐下,隨行人員也跟著落座。父親想起什麼:“哎,那個小趙,趙海民,他人呢?” 師參謀長說:“首長,趙海民同誌已經到了,在隔壁房間等著。” 原來他們通知劉越的同時,也通知趙海民了。劉孟達站起身:“好吧,各位,我跟兩個年輕人談點私事,你們就請迴避一下吧!” 眾人寒暄著離開了,秘書把趙海民引進來,他向劉孟達——他的岳父大人敬禮。劉孟達審視著他,象徵性地還禮。趙海民有一絲慌亂,但隨即鎮定下來了。房間裡只剩下他們三人,劉孟達說:“都坐吧,坐下說!” 趙海民鞠謹地:“首長請坐。” 劉越道:“海民,你別緊張呀,上次見過面嘛!爸爸很慈祥的,一點都不兇。對吧爸爸?” 劉孟達笑了:“叫你這麼一說,我想不慈祥都不行了!” 大家笑,氣氛馬上緩和下來。劉孟達說:“小趙,你剛才叫我首長是吧?” 趙海民說:“對!” 劉孟達說:“劉越,你和小趙辦手續了嗎?” 劉越道:“爸爸,早辦了!誰再想搞破壞,也晚了!” 劉孟達兩手一攤:“沒人破壞啊!我和你媽媽都很高興啊!” 他們又笑起來。趙海民說:“我們的事,讓首長費心了。” 劉孟達道:“聽聽,他還叫我首長。小趙,你已經是我的女婿了啊!應該叫我什麼?” 劉越碰一下趙海民的胳膊:“海民,你傻了?還不叫爸爸!” 趙海民猶豫著:“……爸。” 劉孟達搖頭,顯然不滿意。趙海民這才大聲地喊道:“爸爸!” 老頭子哈哈大笑:“這不就得了嗎?以後就不要叫我首長了,啊?” 趙海民點頭稱是。劉孟達接著說,前段時間,他在軍區司令部的一本刊物上,看到趙海民發表的一篇軍事論文,叫做《諸兵種合成作戰之我見》,觀點很新鮮,提法也很好,不錯! 趙海民不好意思地:“爸,那隻是我的一點粗淺見解。還有很多想法,沒來得及寫出來呢。” “那就盡快寫出來,好的文章對轉型時期的部隊建設很有用。” “是!” “哎,我電話裡聽劉越講,你們新房佈置好了是吧?” 劉越搶著說:“是的爸爸。” 劉孟達思索著:“走!看看去!” 他們沒叫車,也沒喊人陪,而是步行去了二人的新房。進了門,劉孟達四下打量著,他把目光停留在三人的合影上:“好久沒有小川的消息了……” 劉越說:“爸,我剛收到小川來信,他說他們已經箭在弦上了。” 父親點頭:“哎,你們的婚事,為啥還拖著?” 趙海民說:“爸,部隊進入一級戰備了……我們想,戰備工作更要緊,個人的事,想再放一放。” 誰也沒想到,劉孟達突然說:“可我的意思是——辦!馬上辦!” 趙海民和劉越都愣了。老爺子在屋裡踱著步:“孩子啊,正因為要打仗了,我才要你們結婚。我不能讓女兒女婿帶著遺憾上戰場!結了婚,給我踏踏實實上戰場去!” 趙海民突然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他感激地望著面前這位可親可近的老人,不知說什麼好。劉越眼裡噙著淚,說:“海民,來,我們謝謝爸爸……” 兩人站到一塊,對著父親,舉手敬禮。父親激動地說:“孩子,你們成長、成熟起來了,我這個做父親的,高興啊!好了好了!執行命令吧!” 兩天后,趙海民和劉越舉行了簡樸的婚禮,他們滿心希望父親能參加,然而劉孟達那天一大早就離開了邊防三師,到另一支部隊視察了。 因為戰爭一觸即發,大家的心思全在打仗上,所以他們的婚禮與李勝利和馬華的婚禮相比,顯得冷清了些。沒敲鑼,沒打鼓,也沒放鞭炮,兩個連隊的干部們聚在一塊吃了頓便飯,大家說了幾句祝賀的話,就草草收場了。 到了晚上,北風呼嘯,天寒地凍,各連隊組織大家看電視,任何人不得離開營房,所以也沒人來鬧洞房。趙海民和劉越坐在臥室裡說話,都顯得不太自然。多年來,他們早就心心相印,但像今天這樣促膝相對的情況,還從來不曾有過,在這以前,他們甚至沒有接過吻,只是簡單地擁抱過。他們太純潔了。趙海民從未認真接觸過劉越以外的女性,劉越除了黃小川和趙海民,也未接觸過其它男性,而現在,黃小川遠走他鄉,她最親愛的人就在面前,她和他只有不到半米的距離,為了縮短這個距離,他們經過了多長時間的跋涉啊! 牆上的鏡框裡,他們三人的合影照片格外顯眼。他們的話題總是繞不開小川,戰端即開,小川他不會有危險吧?她擔心,他說不會,小川受了這麼多年的煎熬,才過上幾天好日子?老天爺不會那麼絕情。她笑了,這話說到了她心坎裡。 後來,他們依偎到了一起,眼裡滿是柔情蜜意。他盼著上戰場,到前線和小川並肩戰鬥,摸爬滾打操練了這麼多年,本事也算不小了,到戰場上施展一下,也不枉當兵一場! 他說:“劉越,咱們上戰場之前結婚,這個婚禮更有意義,更值得紀念啊!” 她說:“是的。海民,我想起電影裡面,戰爭年代,新娘子送新郎倌上戰場,有的今天辦喜事,明天就出征。小伙子胸前戴著大紅花,騎著大洋馬,新娘子追著送了一程又一程,那場面呀,真讓人感動。這回呀,輪到咱們了,有意思。” 他說:“不少部隊都拉上去了,我們這邊,怎麼一點動靜沒有,真讓人乾著急!” 她說:“好飯不怕晚,耐心等著吧。” 夜深了,外面好像下雪了,雪花飄下來,大地變白了。新房裡的燈光,熄滅了。他們纏綿到一起,盡情享受愛情的瓊漿玉液…… 1979年早春,中越自衛反擊戰正式打響。上級給邊防三師的任務是,原地向北防禦。也就是說,邊防三師沒有機會到南線真刀真槍地干了。 那段時間,趙海民和馬春光只能藉助連隊的那台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機,了解前線的戰況,他們摩拳擦掌,卻無法施展殺敵本領,那個難受勁兒,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劉越嘴上不說,心里特別牽掛黃小川,她常常在半夜裡突然醒來,望著牆上的小川發呆。 終於有一天,在連部,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聲音低沉地說:“是我閨女嗎?” 她說:“爸,是我,劉越!” 電話那端沉默了。 “爸,你說話呀!” 仍然是令人焦心的沉默。她預感到什麼,臉色蒼白,嘴唇有些顫抖。 “閨女啊,我剛接到消息,小川他……” “小川他怎麼了?”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擂鼓那樣,震得她太陽穴幾乎要爆裂。 “他今天下午……在前線……犧牲了……” 她搖晃著,感到天要塌地要陷! “他是一個好兵,我沒有白培養他……孩子,記住他吧,永遠地記住他吧……” 她熱淚長流,幾乎昏倒。那天晚上,趙海民、馬春光、方敏、杜連長一塊來陪伴她,她們一邊安慰她,一邊陪著流淚。劉越彷彿大病一場,趙海民也突然消瘦,變得沉默寡言了。 半個多月後,兩名陌生的軍人在師組織科楊科長的陪同下,來找趙海民和劉越。他們是黃小川生前所在部隊的,按照黃小川的遺願,把他的遺物送回到他的老部隊來,其中有兩件遺物,是黃小川留給劉越和趙海民的,他們特意送了來。 趙海民顫抖著手接過小川的那兩件遺物——一封信,一把用紅綢皮包裹著的黃楊木梳。 來人走了,趙海民打開那封信—— 劉越伏在趙海民懷裡,痛哭失聲。 趙海民淚花飛濺:“小川,我說過要去前線找你的,可我現在去不了啊……” 師裡專門在師史館為黃小川佈置了一個展台,師直屬隊的人排著隊來瞻仰他,一隊隊士兵從他的遺像前走過,人們為他流淚。遺像下面的玻璃櫃裡,陳列著他的遺物:他寫給父母的一摞一摞的信;一張立功喜報;三等功獎章;他各個時期的幾十幅照片。他使用過的皮帶、膠鞋、茶缸,洗得發白的被子,陳舊的軍大衣,有著破洞的床單……——記錄著一個老兵成長的歷史。 其中他和趙海民,以及他和劉越的合影,引人注目。 劉越選擇一個安靜的傍晚,在趙海民的陪伴下來弔唁小川。空蕩蕩的大廳裡,只有他們兩人,他們胸前戴著小白花。兩人無限悲傷地望著小川的遺像,莊嚴地敬禮。親愛的兄弟,你雖然走了,你的生命永遠和我們的生命在一起,你的青春永遠和我們的青春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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