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紅領章

第6章 第六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1818 2018-03-18
馬春光餵豬的這個階段,趙海民在軍事訓練上突飛猛進,已經成為全偵察連最出色的士兵,就連張社會這樣的老兵,也是自嘆不如了。趙海民成了梁連長眼裡的一根標杆,在訓練場上,他動不動就說,你去跟人家趙海民比比,看看差多少。 李勝利繼續做著他的好人好事,雖然也是經常受表揚,但別人看他的眼神,不對,彷彿他是個偽裝的積極分子。 馬春光急於上訓練場,但連里並沒有把他從豬圈調回來的意思,他就咬咬牙去找梁連長,說連長,我想回四班,讓我參加訓練吧。梁連長問,豬餵好了?馬春光停一陣,搖搖頭說,沒有。 梁連長站起來,瞪著他說:“還知道沒餵好?沒餵好就繼續給我餵!還好意思來找我,是不是檢查團點了幾下頭,說了幾句好話,那塊牌子訂上了,就覺得有資本了?”

馬春光尷尬地低下頭。 “你糊弄他們行,也想糊弄我?知道我帶過多少茬兵嗎?什麼人,什麼事我沒見過?不用去你那兒看,聽一聲豬叫喚,我就知道你那些豬餵的怎麼樣!讓豬躺在那兒,算你聰明,站起來嚇人,知道的那是豬,不知道的以為那是一群狼!” 馬春光的臉漲得通紅。 “軍人幹每一項工作,都是執行任務,沒有喜歡不喜歡!幹不好就是沒完成任務!想訓練,容易,就是我一句話。但我告訴你,在我偵察連,一個連豬都餵不好的人,他休想走上訓練場!” 梁連長甩手走出了連部,把個馬春光晾在那裡。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又回豬圈了。 到1972年底,趙海民他們這批兵入伍已經滿兩年了,他們眼看也成了老兵。趙海民無疑是佼佼者。年底要搞評功評獎,種種跡象表明,趙海民能夠立上三等功。李勝利心裡覺得有些苦澀,要說貢獻,他哪點差?他長年累月起早睡晚,辛辛苦苦做好人好事,為什麼就不能立功? ……

他咽不下這口氣。 李勝利打算以靜制動,耐心尋找著自己的機會。年前最後一次訓練課,在大操場上,課間休息時,四班長心血來潮,快速拆卸起半自動步槍,令人眼花繚亂,一群戰士圍觀,發出陣陣喝彩。一個兵說:“孫班長,再給我們露一手!”四班長說:“好,再給你們來個曹子健七步成詩。”說畢,他拉開槍栓的同時,朝前邁出第一步,卸下一個槍件。眾人有節奏地喊著:“一、二、三、四……”眾人剛喊出“七”,四班長已經把卸下的全部槍件重新安裝好,引發一陣掌聲、叫好聲。 四班長“啪”地一下把槍扔給趙海民,得意地離去。何濤小聲道:“牛什麼呀……趙海民,你試試,沒準比他還強!” 眾人紛紛鼓動,趙海民忍不住了,手癢癢了,稍一猶豫,深吸一口氣,把槍提在胸前。在眾人的喊叫聲中,他朝前走著,極快速地拆著一個個槍件。眾人圍在他四周,數著數,和他一起朝前走著。

忽然,一個細小的槍件滑落到雪地上。沒人看到,但李勝利看到了。李勝利輕輕“啊”了一聲,隨即被人們的喊叫聲淹沒了。又要喊時,李勝利猶豫了。他意識到機會來了。他望望四周,一咬牙,一腳踏在槍件上。 地上的槍件深深陷進積雪中。 1972年底,邊防三師偵察連步槍零件丟失事件,曾經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事件發生的當天晚上,偵察連在俱樂部召開全連軍人大會,會場上氣氛沉悶。所有的人都坐著,只有趙海民一人站在那兒。梁連長很是惱火,誰都知道,趙海民是他常掛在嘴邊上的典型,這下子給他惹了禍,等於給了他一個耳光。 梁連長怒目直視著趙海民,問:“告訴我,槍是什麼?” 趙海民微昂一下頭,答:“槍是戰士的生命!”

問:“應該怎麼愛護?” 答:“要像愛護自己的生命一樣!” 問:“你是怎麼愛護的?” 趙海民沉默了。 梁連長一拍桌子:“可是在你手裡,槍不是武器、不是生命,而是一件讓你玄耀的東西!玄耀什麼?你有什麼資本玄耀?就你那點本事,差遠了!” 趙海民頭上的汗水滾滾落下。 梁連長繼續著:“三令五申地告誡你們,訓練場就是戰場,這就是你上戰場的態度?在戰場上,一個槍件丟了,一支武器就報廢了;你還怎麼殺敵,怎麼衝鋒?沒有武器,丟掉的不僅僅是你的性命,有可能就是整個戰場的勝利!” 張社會也低下頭。整個連隊鴉雀無聲。李勝利不易察覺地笑一下。 梁連長最後說:“怎麼處理要看能不能找回槍件,在此之前,先關禁閉,三班長張社會,管理不嚴,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寫出書面檢討,然後在全連軍人大會上作深刻檢查!”

散會回到宿舍,趙海民就把鋪蓋捲了起來。他滿臉內疚對張社會說:“班長,對不起。” 張社會說:“先別說這些,把連長的話好好在腦子裡過一過……去吧。” 趙海民抱起鋪蓋卷,經過李勝利身邊時,說:“勝利,先別把這事告訴家裡,我怕我爸生氣。” 李勝利有些慌亂地點頭。 何濤仗義地說:“等一等,趙海民,這事有我一份,我帶頭起的哄,我去找連長。” 張社會一把拉住他:“幹啥去?你也想關禁閉?” 趙海民在眾人的注視下挾著鋪蓋卷離去。黃小川眼巴巴地跟出門外。張社會嚴厲地吼道:“黃小川,回來!” 連隊禁閉室緊靠廁所,只有四個平方米大小,一面牆壁濕漉漉的,尿騷味特重。趙海民軍容嚴整地坐在行軍床的床沿上,鋪蓋卷都沒打開。

他一夜未睡。 在這個難得的夜晚,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遠在幾千里之外的父親,想起父親對他的囑託,想起父親對他的期望,想起自己入伍以來走過的路,漸漸地想通了,冷靜下來了。受今天這份罪,挨這頓批,甚至會丟掉馬上到手的三等功,對於他來說,代價是大了點,但如果能讓他清醒下來,換回理智,也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熄燈後,三班的人也沒睡覺,他們全體出動,拿著手電、鐵鍬、鎬頭等工具,悄悄來到訓練場上。他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槍件找到。 天寒地凍,槍件不可能陷得太深。人們都懷疑有人從中做了手腳,把那個槍件丟到遠處,或者是私藏起來了。張社會決定,先挖積雪,不行再想別的辦法。他們掄開膀子,用鎬頭、鐵鍬奮力地挖雪,忙活了半夜,一無所獲。

人們都感到失望。李勝利忐忑不安地裝著尋找,眼睛卻偷偷瞄著大夥。何濤提出,黑燈瞎火的,不如天亮再找。張社會也決定撤兵。李勝利說,再堅持一會,說不定就能找到。他說:“黃小川,你再往那邊挖一下,我記得白天趙海民就是在那地方走過,對,你再挖深一點,再深一點……” 手電筒的光照射過去。黃小川手中的鐵鍬“咔嚓”響了一下,他趕緊提起鐵鍬,把挖出的雪和泥撒開,就見一個黑色的小玩藝跳躍一下。他噫了一聲:“你們快看是不是這個?” 李勝利一把抓起來,興奮地叫著:“找到了班長,找到了,是黃小川找到的!” 眾人呼地一下圍過來。張社會拿過拇指大的槍件看著,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氣。 幾個小時後,起床號一響,張社會就來到連部,把擦得乾乾淨淨的槍件放在桌上。梁連長也鬆了口氣。張社會提出,是不是馬上解除趙海民的禁閉。梁連長當即說:“這就是你帶兵的毛病,軟!嚴不能光體現在訓練上,時時刻刻、點點滴滴,包括你當班長的對他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要想到這個嚴字。兄長之情、慈母心腸得用對地方,不然你就害了你的兵!”

梁連長的意思很明白了:繼續關!梁連長還說,別慌告訴趙海民槍件找到了,讓他難受兩天,好好長點記性。 趙海民關了三天禁閉,出來時鬍子都有半厘米長了。平時沒人看出他有鬍子,這下看清楚了。他滿眼血絲,面部發黃,頭髮枯乾,臉瘦了一圈,彷彿病了一場。但他精神頭兒還不錯,還和何濤開玩笑說,像他這麼小的個子,蹲禁閉就划算了,可以在裡面打太極拳。 本來要給他的三等功給拿掉了,三班只有李勝利得了個嘉獎,算是沒剃光頭,讓張社會的面子上好看了一點。 1972年的元旦,是趙海民的“滑鐵盧”。 元旦過後,馬春光把趙海民請到豬圈旁的小屋裡,黃小川也跟著去了。聊天時,黃小川提出,槍件丟失一事,他總覺得是李勝利搞的鬼。趙海民提醒黃小川,這事可不敢亂說。黃小川道:“我沒亂說!那幾天別人一提起丟槍件的事,他都慌裡慌張的,到處說槍件是我找到的,可是那天晚上找槍件的時候,分明是他提醒我在那兒找到的!”

馬春光判斷說:“這種事,李勝利乾得出來。我看,得讓班長找他談談話。那小子人熊,要真是他做的手腳,三問兩問他準招!” 趙海民嘆口氣:“算了!” 馬春光道:“憑什麼呀?幾天禁閉白關了?” 趙海民又一聲嘆息:“其實,這幾天我也想到過,是不是李勝利搞的鬼。可再一想,我的錯根本就不全是丟不丟槍件的事……如果真是李勝利做的手腳,我該感謝他才對!以前班長、連長,還有指導員說過的很多話,咱都沒往心裡去。直到這幾天關禁閉,我才有時間過過腦子,才真正明白他們的話是什麼意思。” 馬春光一拍巴掌:“嗬!關禁閉倒關出名堂來了!什麼時候我也得找連長,求他關我幾天。” 黃小川說:“可你眼看到手的三等功沒了,還差點換個處分,多不值呀!”

趙海民和馬春光都笑了。趙海民說:“小川,李勝利的事可別再說了,要是讓何濤聽見,那還了得?弄不好又鬧出亂子,那才不值得呢!” 黃小川點點頭。馬春光看著趙海民,目光裡充滿欽佩。通過這件事,馬春光更佩服趙海民了。 春天再次來臨了,萬物復甦,菜地裡有了綠色。 不知不覺間,胡小梅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她能乾了,能吃苦了,有時臟活重活和方敏搶著幹,反而常常弄得方敏不好意思。 突然有一天,師政治部來了電話通知,挑選胡小梅到師宣傳隊去。聽到這個消息,她高興得跳了起來。但她的表情馬上又變得凝重了——到這時,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有點捨不得離開豬圈了。 其實,她是離不開馬春光了。 馬春光已經深深地在她心里扎了根,一天不見他,她就覺得少點什麼。 得到消息的這天下午,五點鐘,她和方敏搶著打掃豬圈,馬春光感到奇怪,取笑說:“你們連評功評獎還沒搞完?胡小梅,這會才想起來表現晚了點吧?” 胡小梅少有的嚴肅,不理馬春光,但是眼圈有些紅了。方敏輕聲說:“小梅不餵豬了,要走了。” “去哪?” “小梅要去師宣傳隊了。” 馬春光彷彿自己要走一般,高興地看著胡小梅:“好事呀!真的,這是多好的事!胡小梅,你還真捨不得這些豬啊?什麼時候走?要走快走,小心夜長夢多,不讓你走了……” 胡小梅定定地看著馬春光,輕輕嘆息一聲,並沒流露出高興。方敏默默地看他們一眼,藉故挑起一對空桶離去。方敏心裡明鏡似的,她早看出胡小梅戀上馬春光了。 方敏的身影不見了,胡小梅和馬春光坐在豬圈旁的小屋門口,二人都有些不自然,都是少有的嚴肅。一個竭力想說清楚,一個盡力裝糊塗。 胡小梅說:“馬春光……我真的不想離開……” 馬春光說:“胡小梅,餵豬餵出毛病了吧你?這兒什麼地方?宣傳隊什麼地方?能唱能跳,不去你冤不冤?我可告訴你,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想去的人多了,稍一猶豫,別人把位置佔了,再哭都晚了!” 胡小梅說:“馬春光,我就是不想離開這兒……要是你也去,多好……” 馬春光打著哈哈站起來朝外走:“行了吧你,別眼饞我了,我連做夢都想離開這鬼地方,可惜我的豬太瘦,我們連長不批准。” 胡小梅也站起來,火辣辣地看著馬春光:“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馬春光與胡小梅目光對視一下,迅速又躲閃開了,乾巴巴地一笑,敷衍道:“嗨,忘了這些豬,趕快去你的宣傳隊吧!你爸你媽要是知道他們的寶貝女兒立志餵豬,非氣歪了鼻子不可!” 他抓起鐵鍬,下到豬圈,挖起了豬糞,臭哄哄的氣息讓人睜不開眼睛。胡小梅氣得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兒。 胡小梅拖了幾天,實在拖不下去了,便去師宣傳隊報了到。宣傳隊整天在師部禮堂排練,隊員集體住在師政治部的單身宿舍。那地方離飼養場並不遠,騎自行車也就是十幾分鐘的樣子,但不可能每天跑出來見馬春光。胡小梅去了半個月,一次也沒見上馬春光,因為宣傳隊要求嚴,出門就得請假,而宣傳隊的楊隊長又是個不通情理的人,找他請假,百分之九十九不會批准,所以胡小梅覺得日子過得很慢,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 在宣傳隊,胡小梅憑藉自己的實力,很快成了公認的“台柱子”,她能唱能跳,天份很好,楊隊長便很看重她,安排給她三個節目,兩個獨唱,一個獨舞,而且是壓台的。她靈機一動:何不向楊隊長推荐一下馬春光?馬春光當年在新兵團時,上台吹過口琴,朗頌過詩,可惜楊隊長沒聽他吹奏過。如果馬春光也能來這裡,那可真是太好了,讓她在這里呆上一百年,她都沒意見! 於是,胡小梅就找了個機會向楊隊長談起馬春光。她帶點誇張地說:“哎呀隊長,我不騙你,他那口琴真的吹絕了。他還會唱歌,人家在內蒙插過隊,凡是蒙古族的民歌都會唱,'嘎達梅林'你知道吧?” 楊隊長說,知道。胡小梅陶醉地說:“唱得簡直是太美了!另外,他還自己寫詩,自己朗頌……哎,笑什麼呀隊長?” 楊隊長忍住笑:“那乾嘛讓他餵豬啊?偵察連真會大才小用!” 胡小梅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別這麼主觀嘛隊長,我不也是餵過豬?不信你去考察考察嘛。” 她邊說邊靠上前,撒嬌地拉著隊長的胳膊:“求求你了隊長,你看咱們那幾件樂器,缺五音少六律的,聽他們伴奏我都沒情緒唱了。” 楊隊長無奈地站起來:“好好好!我可醜話說在頭里,去考察不等於就要他,到時候別說我不給你面子。” 胡小梅高興了。她覺得楊隊長一定會看上馬春光。馬春光來宣傳隊,幾乎可以說十拿九穩了。 幾天后,胡小梅陪著楊隊長等人,坐吉普車來到偵察連連部。聽說來意後,梁連長就有些不悅,問:“是馬春光自己向你們要求去的?” 胡小梅趕緊說:“哪兒呀,他還不知道楊隊長要來考察,楊隊長聽說他在新兵團的晚會上演奏過,還演的不錯。就想來看看。” 楊隊長說:“是啊,要是真不錯,梁連長可別捨不得啊!” 正說著,馬春光出現在門口,一聲報告,進到連部。他還沒來得及脫下圍裙,上面帶著幾團污漬。楊隊長不由皺一下眉。 楊隊長說明來意後,馬春光並未顯出驚喜。胡小梅趁別人不備,悄悄地沖他晃一下拳頭,意思是給他加油。他全明白了,一定是胡小梅從中撮合,楊隊長才來考察他的。他注意到,連長的臉上毫無表情。連長以前似乎說過,男人,最好不要往脂粉堆裡鑽,尤其是一名軍人,更不應該到那裡去。 楊隊長說:“小伙子,我可是慕名而來呀,都會吹些什麼?別不好意思,撿你拿手的吹。” 馬春光手裡掂著口琴:“我平時都是瞎吹。” 楊隊長說:“別謙虛,這樣吧,我來點,吹一支普及點的,《我愛北京天安門》,再來一支難度大點的《楊鞭催馬運糧忙》,好不好?那就開始吧!” 馬春光很有禮貌地向楊隊長一鞠躬,開始吹奏起來,表情認真極了。楊隊長和胡小梅都很滿意。但漸漸地楊隊長皺起了眉頭,胡小梅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盯著馬春光近似於憤怒了。 馬春光吹得亂七八糟,勉強把曲子吹下來。梁連長臉色平靜了。其他人都很尷尬。楊隊長強笑著站起來:“啊,還不錯,也很認真……好了,我心裡有數了,至於能不能調你到宣傳隊,我們研究研究再說,啊?” 胡小梅急了:“隊長,他還沒唱歌呢!” 馬春光說:“胡扯!你什麼時候聽我唱過歌?” 胡小梅急得快哭了:“你就唱'嘎達梅林'吧,就唱兩句,好麼?” 梁連長的臉又沉了下來。馬春光連忙道:“我說同志啊,我真不會唱歌。” 楊隊長打著圓場:“回去我們再研究研究,不要氣綏啊,要多練……梁連長,不打擾了,再見!” 胡小梅站起來,看也不看馬春光,氣呼呼地跑了出去。馬春光和連長打個招呼,說該給豬開飯了,就回飼養場了。 馬春光剛到豬圈那兒,放下肩上的豬食桶,胡小梅就出現了。馬春光故意裝作沒看見她,低頭往豬食槽裡倒泔水。這一年他餵的豬又大又肥,看著喜人,誰也不會懷疑他餵豬的水平了。 不一會兒,胡小梅就怒氣沖沖地來到馬春光面前。她一字一頓地說:“馬春光,你混蛋!” 馬春光尷尬地笑著:“胡小梅……幹嗎呀?你至於嘛!” 胡小梅突然流淚了,帶著委屈和傷心:“你故意吹砸的是不是?一定是!” 馬春光結結巴巴地:“我、我有點緊張,是沒發揮好……” 胡小梅搖著頭:“你不用騙我了,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到宣傳隊去……我說了那麼多好話、使勁去求楊隊長,我圖什麼呀?” 馬春光有些被感動了,口氣認真地:“胡小梅,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謝謝你……可是我不想去宣傳隊,也不想離開偵察連,我想當個好兵,我想上訓練場!就算還在這兒餵豬,我也不能離開偵察連!” 胡小梅怔住:“想不到你這麼沒出息!” 馬春光咬咬牙:“這是我自己的事。” 胡小梅抑制著眼淚,憤怒地直視著馬春光:“那你就餵一輩子豬吧!” 說完,她跑開了。她的背影一顫一顫的,她一定是哭著跑開的。馬春光突然將手中的扁擔狠狠地扔出去,砸碎了小房子上的窗玻璃,發出一陣瑣碎的響聲。 方敏挑著豬食桶,遠遠地走來了,她看到了沮喪不已的馬春光。她想說點什麼,終於沒說出口。 胡小梅一走,飼養場這邊清淨多了。偶爾有其它連隊的飼養員過來和馬春光聊幾句,大量的時間是他面對方敏。不知為什麼,通信連沒再派人來協助方敏,方敏一個人承擔起兩個人的活兒,馬春光少不了幫她一把,比如幫她打掃豬圈什麼的。很多時候,方敏不讓他幹,他就趁方敏不在的時候,悄悄替她幹。方敏回來見了,也不說什麼。 有趣的是,他們之間的話卻不多。馬春光特別想和她多聊,尤其是聽說她是孤兒之後,特別想了解她的身世,想知道她的外婆。但一說到這個問題,她就躲閃。馬春光的好奇心更強了。實在無聊的時候,他就吹口琴。可是,從那次在沙丘上唱“嘎達梅林”時吹口琴,受到方敏的讚嘆之後,他多次吹口琴,方敏卻沒再誇過他一句。 初夏時,方敏好像生了場病,咳嗽,冒虛汗,但她就是不休息,一直堅持著。勸她回去休息,或者是到師醫院看一看,她說是小病,抗一抗就過去了,窮人家的孩子沒那麼多講究。 幸好,一個多禮拜後,她的病好了,馬春光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方敏嘴上不說,其實她是個很要強的人。她一邊餵豬,一邊抽時間學習通信業務,好幾本話務手冊、通訊手冊,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她沒機會進機房,便常常利用晚上時間找劉越,讓劉越幫助她提高話務能力。她一天班沒值過,但她的業務基礎有了,只要給她進機房的機會,她就能很快成為出色的話務員。馬春光對方敏的毅力也是深感欽佩。這個嬌小的女孩,身上其實蘊藏了很大的能量,她能夠發光發熱,而不需要別人憐憫。 這天上午,豬圈裡的豬拱在一起悶頭吃食,馬春光情緒低落地靠在小屋前看著遠處。過了一會,方敏挑著滿滿的豬食桶來到豬圈旁,她剛放下桶,馬春光就走過去,提起桶將豬食倒進槽裡,邊幹邊生氣地說:“你們連里幹部到底想幹什麼?這也太狠了,明明倆人的活兒,走了一個,就這麼空著,也不補,這不是欺負人嗎?” “你不也是一個人嗎?”方敏小聲說。 “我一個大男人,你怎麼能跟我比呀?”馬春光說著,輕鬆地拎起另一隻桶,嘩地倒進豬槽。放下桶時,發現方敏正冷冷地看著自己。 “方敏……你怎麼這樣看我?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你是不是覺得讓你餵豬挺冤的?” 馬春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方敏又說:“馬春光,你是挺聰明,用在餵豬上是太浪費了!” 馬春光莫名其妙地說:“方敏,你這什麼意思?我……我沒得罪你吧?” 方敏依舊不慍不火地道:“是的,你是'老三屆',有點文化,下過鄉,吃過苦,能把口琴吹得慘兮兮的,就以為了不起了,是不是?” 馬春光臉上掛不住了。 方敏挑起空桶,回頭再次看著他:“馬春光,請你以後不要再幫我了,我雖然是個女的,可一個人能餵好這些豬,而且還能抽時間熟悉業務……你一個大男人,總歸要到訓練場上跟別人比,平時用不著跟自己撒嬌,想訓練沒人攔著你,你也沒必要滿世界嚷嚷!你看看人家趙海民,早就是偵察兵的尖子了,你呢?” 方敏走了。馬春光久久地愣在那兒。方敏的話,深深地刺傷了他。原來連方敏都覺得,他應該有更大的志向。他來當兵,不是為了來餵豬的,他必須認真思考自己的前途…… 從這天開始,馬春光每天晚上都抽出兩個小時的時間,到操場上練習軍事課目。有一天晚上,梁連長和範指導員散步時,看到他獨自在訓練場上,先是後退著,然後一個前躍落在鐵絲網前,緊貼著地面奮力地匍伏前進…… 範指導員說:“看來,這小子還真是憋著勁要上訓練場,要不就調整一下,讓他回四班?” 梁連長說:“再憋憋他!得讓他養成習慣,幹什麼事就必須干好,磨刀不誤砍柴功,這股勁要憋就憋足他……他養豬,我可是把他當做一隻虎在養!” 這天,連隊在操場上訓練,馬春光扎著武裝帶來了。他似乎剛剛發現,隊列裡多了些新兵,少了些老兵。他有多久沒隨隊訓練了?仔細一算,快兩年了!兩年,就是在豬圈度過的,想想夠嚇人的。他什麼也顧不上了,跑到隊列旁,聲音宏亮地報告。整個隊列都是一愣,望著他。他向值班員報告,說自己想隨隊參加訓練,已經得到炊事班班長的同意,並說,他保證不影響本職工作。 值班員看著梁連長。梁連長看也不看馬春光,毫無表情地說:“放在四班。” 馬春光跑進四班的隊列。 隨著指揮員的口令,訓練場上煙塵四起。馬春光奔跑著,跨越障礙,奮力到達終點,一個漂亮的起身,站在四班長面前。四班長威嚴地說:“參加四班的訓練,就不能拉我們四班的後腿,動作要簡潔、到位、實在,少玩花架子,再來一遍!” 馬春光答應著,重新再來。 練習刺殺時,馬春光手持木棍,戴著頭罩、護胸、護肘和護膝,四班長指定個頭矮小的孫向忠和他對刺。一開始,他有點瞧不上那傢伙,不想幾個回合後,孫向忠一槍點在他腿彎處,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四班長吼道:“起來!爬起來!” 馬春光爬起來,兩個回合後,又被對方打倒了。 馬春光再次艱難地爬起來。四班長說:“這是你的同年兵,是在過去的訓練中,經常被你馬春光嘲笑的對象。站直了,準備!開始!注意腰部……” 馬春光吼叫著,繼續與孫向叫對刺。 四班長圍著兩人轉悠,繼續說著:“別仗著有點老本兒,眼睛看哪兒?盯著槍尖!想趕上別人,沒那麼容易!就這水平,還想回到四班,休想!” 話音落下的同時,馬春光再一次摔倒在地上。 夜裡,他央求趙海民陪他到操場上補課。補了幾次後,他覺得進步不小了,就想和趙海民比一比。還是比刺殺吧。趙海民幾下子,就把他打得滿地轉,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趙海民告訴他,心裡急,表面上不能急,兩年的摸爬滾打,若是被你幾天就趕上來,那訓練不訓練還有什麼區別? 他就對自己說:“你要耐住性子,心急吃不上熱豆腐呀!” 沒人敢忽略馬春光的軍事素質,馬春光畢竟是馬春光,僅僅過了一個多月,他就趕上來了。那天,在雨中,新兵們排著整齊的隊伍站在操場邊,觀看老兵們的訓練。課目一個接一個:持槍的老兵們輕靈地越過各種障礙;持槍的老兵們飛奔著,一個魚躍,倒地、滑行,水花四濺,停下的一的瞬間,迅速出槍、瞄準,然後就地一個翻滾,站起,貓著腰繼續前進了;散開的老兵方陣,隨著一聲聲吼叫,前倒、後倒、左倒、右倒,濺起的水花整齊而壯觀…… 每一個課目中,馬春光和其它老兵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了。梁連長、範指導員雙雙注視著方陣裡的馬春光,二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一下,同時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星期天,輪到三班出公差,跟車到市裡糧站拉糧食。張社會就派趙海民帶著李勝利、黃小川以及三個新兵跟車去。 解放牌卡車行駛在營區裡,拐過一個彎道,加速朝營區大門駛去。馬春光突然從一個房角處躥出來,幾步追上卡車,抓住車廂板跳到車上,笑瞇瞇地看著趙海民和黃小川等人。趙海民問他:“請假沒?” 馬春光一笑算是回答了,他也是好久沒去市裡了。 趙海民不放心:“你走了,豬咋辦?” “就一頓吃晚點,餓不死它們。”馬春光找個地方坐下。 卡車駛出營區大門,急駛起來。半個小時後,他們到了糧站,僅用一個小時,就把糧食全部裝到了車上,趙海民拉上車廂板。馬春光問他,怎麼個轉法?他說,找最大的商場轉轉,需要買什麼都想好了,要抓緊時間,新兵不要單獨行動,跟老兵一起,另外大家都要注意軍容風紀。 司機把車開到糧站門口,留下來等他們。他們打聽著,朝熙熙嚷嚷的人群走去,馬春光在前,趙海民走在幾名新兵後面。七個人,全是鮮亮的軍裝,顯得格外扎眼,引人注目。 走著走著,一老一少兩名要飯的攔在他們面前。馬春光和李勝利躲過去,新兵們緊隨其後也繞過去。黃小川卻站住了,趙海民輕輕拉一下黃小川的軍裝,黃小川走一步又停下,一臉的難過和悲憫之色。 要飯的老漢不失時機地把手伸到他面前:“解放軍同志行行好,給點飯錢吧。” 趙海民只好掏出錢,拿一張毛票放到老漢手裡。老漢接過錢的手卻仍伸在黃小川面前。黃小川掏出一張五塊的,剛要給,又猶豫了,為難地說:“老人家,我沒零錢……” 這時,很多人過來圍觀,七嘴八舌地嚷開了—— “解放軍同志就給他一張吧!” “別給,別可憐這種人。” “給他,讓他找你零錢。” 引起一陣哄笑。 馬春光和李勝利帶著幾名新兵又返了回來。馬春光擠進人群,一手拉過黃小川:“小川,在這兒羅嗦什麼呀?走!” 黃小川掙脫開馬春光,對老漢說:“老人家你別走開,我一會買完東西就有零錢了。” 馬春光不由分說,再次把黃小川拉走了。 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幫十八九歲、流裡流氣的小伙子,他們看著馬春光等人走進人民商場,會意地一笑。顯然,他們覺得有機可乘了。 進了人民商場,黃小川先來到賣文化用品的櫃檯,在幾種影集中精心挑選著。他什麼都不需要,就需要影集。最後在趙海民、馬春光的參謀下,黃小川終於選好兩本影集。付過錢後,他特意將找回的零錢卷好,拿在手裡。李勝利發現了,說:“小川,你還真給他們呀?我告訴你吧,這幫人好吃懶做,你可別上當!” 黃小川說:“反正他們怪可憐的,就給他幾毛錢吧。” 馬春光不屑地說:“可憐?人家一天要的錢,比你一個月的津貼費還多!” 趙海民說:“嗨,小川自己的錢,他想給就給吧。” 幾個人說笑著走出商場大門,左看右看卻不見那要飯的一老一少。馬春光對黃小川說,怎麼樣?你倒實在,可人家根本就沒拿你的話當真。黃小川仍不死心地環視,似乎不把這幾毛錢送出去,他心裡不踏實。 這時,迎著趙海民他們前進的方向,那幫十八九歲的小伙子拿著幾頂輟有五角星的軍帽爭吵著什麼。見趙海民他們走過來,一下圍了上來。 一個說:“解放軍同志,我們剛買的幾頂軍帽,我說是真的,他們非說是假的,能幫我們驗驗嗎?” 另一個說:“什麼真的呀,和人家解放軍的比比你就知道了。” 其它人起哄:“對,和解放軍同志的比比……” 說話間,三個新兵己經取下軍帽遞到青年們手裡。黃小川頭上的軍帽也被一名高個頭青年摘下來,拿在手裡。 馬春光和趙海民不約而同地對視一下,兩人都察覺有情況,但是沒等他們採取措施,幾個青年把軍帽扔過來,然後一哄而散。 黃小川突然叫起來:“不對,他們把我的軍帽換走了!” 三個新兵也紛紛嚷道,他們的也被換走了! 圍觀的老百姓裡,有個人說:“解放軍同志,你們上當了,這幫傢伙是這一帶有名的小痞子,你們吃點虧就算了,還是別惹他們好。” 趙海民數了數,對方一共有八個人。自己這邊是七個人。此時,那八個已經跑到遠處的青年痞子示威般高高地舉起軍帽,朝這邊搖著,狂笑一陣,然後拐進一條胡同。 那是一個搶軍帽成風的年代,大街上,戴軍帽的人經常遭搶。可是,今天一下子被他們騙走四頂軍帽,無論如何這口氣也咽不下。趙海民和馬春光都憤怒了,同時喊道:“追!” 追到一個十字路口,趙海民站住了,他觀察著地形,果斷地讓馬春光帶李勝利和黃小川從右邊抄過去,他帶三個新兵從左邊包抄。果然不一會兒,那幫小青年就被他們結結實實堵在了一個較寬的胡同里。八個傢伙不跑了,看看這邊,看看那邊。趙海民、馬春光各自帶人朝中間逼近。胡同兩邊看熱鬧的老百姓越聚越多。趙海民和馬春光沖他們喊話,命令他們把軍帽交出來。幾個傢伙商量一陣,決定來武的。他們迅速從地上撿起磚塊、石頭和棍棒,領頭的老大從腰里拽出了七節鞭,拉開了決鬥的架式。 趙海民等人走到離他們不遠處,站住了。領頭的老大說:“這幾頂軍帽老子要定了,識相的快讓開!別為一頂破軍帽連命都搭進去。” 馬春光說:“小子,就你那腦袋也配戴軍帽?” 趙海民說:“知道搶軍人的帽子,犯什麼罪嗎?老老實實把軍帽留下,放你們走。” 一個光頭青年說:“去你媽的,監獄老子都蹲好幾回了!” 一見這架式,李勝利腿彎子打顫,黃小川也是臉發黃。趙海民卻忍無可忍了,馬春光更是氣炸了肺,他們兩個交換一下眼神,趙海民兩手朝後扒拉著三個新兵,命令他們別動,同時他又叮囑馬春光,別讓小川受傷。馬春光彷彿和趙海民較勁般笑一笑,頭也不回:“李勝利黃小川,你們兩個站遠點!” 領頭的老大吹一聲口哨,一場混戰開始了。躲過對方扔來的石頭磚塊,馬春光和趙海民完全展開了手腳,右擋右打,對付著對方的八個人。一個傢伙拿著棍棒朝新兵的方向跑去,趙海民一聲冷笑,一腿過去“嘭”地一聲將那人掃倒在地;與此同時,“啪啪”兩聲脆響,馬春光兩個大耳刮子扇在領頭的老大臉上…… 有兩個傢伙想跑,被李勝利擋住。李勝利功夫還是不錯的,對付兩三個人沒問題,他一個健步迎上去,抓住兩人衣領,一帶然後用力一推,兩名青年仰倒在馬春光身後。馬春光回頭:“行啊李勝利。”李勝利趕緊說:“我可沒打人啊,我是怕他們把軍帽拿跑了。” 只過了不到十分鐘,一幫痞子呲牙咧嘴地或躺或坐在地上。圍觀的老百姓真是開了眼界,紛紛稱讚趙海民馬春光的身手。黃小川和三個新兵找回自己的軍帽。趙海民正要帶人撤退時,隨著一陣喊聲,幾名公安人員和軍人糾察隊的人分開眾人擠進了現場。 簡單了解了一下情況,公安人員把八個地痞帶走了,糾察隊的人把趙海民等七人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帶隊的干部嚴肅地對趙海民說,不論是否有理,軍人在大街上聚眾打架,都是不對的,影響了軍人的形象,你們回去會受到應有的處理。 他們這才感到事情有些嚴重。 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車廂裡,都不說話了。沉默良久,李勝利提出,回去馬上給連里報告,承認錯誤,只要不受處分就行。趙海民說:“你們別怕,班長讓我帶隊,是我沒負起責任,跟你們沒關係。” 黃小川道:“不怪海民,責任在我……我要是不去買影集就不會有這事了。” 馬春光仗義地說:“真要追究責任,你們都推到我身上,反正我沒請假,怎麼著都跑不了,不如我一個人擔著。要處分倆,海民你再上,有仨,小川你再爭,有四個,咱四個老兵一人一個。所以,你們三個新兵蛋子別擔心,大不了讓連長罵幾句。” 趙海民說:“你別扯蛋了,我的責任就是我的……不過春光,恐怕這豬你還得繼續餵下去了。” 馬春光無奈地笑道:“嗨,餵唄!我早就把餵豬當成業餘愛好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