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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浴缸裡的行長屍體以及小縣城“瘋婆子”的最後背影

供詞 阿真 10314 2018-03-18
於小蔓將姚秀花的身份證交給警察不久,白雲市的各個交通要道便貼滿了印著姚秀花的照片的尋人啟示。 就在於小蔓認定姚秀花是被綁架,並把警官們的調查引到這上面來時,失踪了兩天多的姚秀花卻搖搖擺擺地在白雲市顯身了。這天下午,姚秀花兩手空空氣喘吁籲地走出長途汽車站,一眼便看到了迎面豎著的廣告牌上由白雲市公安局張貼的尋人啟示。她慢慢地湊了過去,使勁睜大那雙深藏在肉褶裡的細瞇的眼睛,呆呆地看著白紙黑字右下角上的自己,臉上不由露出了傻笑。 “你們是找不到我的。”她在心裡得意地說著,又情不自禁地低頭打量著自己的全身。尋人啟示上的女人與站在對面的女人是多麼地不同啊!姚秀花敢擔保,就是火眼金睛的警察來到她跟前,也很難認出她這個虛腫濫胖的女人,跟尋人啟示上的那個乾瘦乾瘦的女人,會是同一個人。

是的,身份證上的姚秀花已經在世界上消失了,永遠地消失。眼前的這個姚秀花是誰,沒人知道,連她自己都覺得很陌生。正月初一下午四點,在經過了一段耐心的等待之後,她終於認定於小蔓不會回來了,便決定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她下床後,站在地上小試了一下拳腳,儘管滿頭冒汗,卻沒有那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於是,她脫下睡衣,換上了那套肥大的醬色上衣和藍色混紡褲子,她來到衛生間,認真仔細地洗了臉,梳了頭,在檯面上的大鏡子前晃來晃去地照了半天。也許是心情極好的緣故,她居然對自己這身過時的打扮和仍顯肥胖的身軀很滿意。即將衝出牢籠的快感,讓她渾身是膽。她先是來到於小蔓的房間,熟門熟路地拿走了這個女孩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一千五百塊錢。在把那個紅色人造革錢包裝進衣兜時,她的內心隱隱地有些不安。但她沒有別的選擇,除了偷走於小蔓的錢,她想不出自己能在什麼地方弄到錢。在天衣無縫地做完這件事後,她又穿著拖鞋,來到廚房,親手為自己做了飯菜。飽餐一頓之後,她越發恣意妄為起來。看看外面的天色還早,索性打開電視機,看了一會兒電視節目。末了,又隨手把於小蔓擺在茶几上的那張吳婧送給她的賀年卡揣進了衣袋裡。賀年卡對她倒沒什麼用處,她只是覺得卡上的女孩挺好看,就順手牽羊了。等到客廳裡的光線漸漸變暗時,她才重新上樓,在衛生間裡換上了舊皮鞋。當她穿戴整齊,用那條褪色的綠圍巾包著頭,遮著臉,戰戰兢兢又是顫顫巍巍地走出家門時,竟沒有遇到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她就這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了金玉別墅的大門。也許門口的保安看見了她,但只是把她當成來這兒串門的客人,而沒有多看她一眼。走在街上的姚秀花就像一個入獄多年被釋放的犯人。看著眼前陌生的面目全非的一切,她完全沒了在家時的那份自信。她忐忑不安地沿著馬路的邊沿緩緩地走著,惟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在這條大街上沒有一個人能認出她來。恐怕劉麗萍和王景方跟她走個對面,也會將她忽略過去。至於於小蔓會不會認出她,她不敢擔保,因為這個女孩好久以來就不大正眼瞧她了。

從金玉別墅到玫瑰花園應該坐哪路車,她根本不清楚,但她又很害怕停下腳步,向行人打聽。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很特別,也很難聽。因此,她沒有勇氣張口說話。此時,她彷彿又回到了剛來白雲市時的情境中:自卑、怯懦、縮手縮腳,甚至不敢跟人講話。她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了好久,直到突然間眼前華燈齊放,她才猛地一驚,倏地站住了,把身子靠在了路邊的一堵牆上,大聲喘息著。這時,她才有了一種疲憊的感覺。她的兩腿有些發抖,心跳得厲害,身子也有點支撐不住了。但她不想就此罷休,她必須繼續往前走,自離開那個家門後,她就沒有回頭路了。 在歇息了片刻之後,她的信心重新升騰起來。她又開始往前走了。 與幾個年輕人擦身而過之後,她終於攔住了迎面走來的一個老年婦女,用怪怪的沙啞聲音向她問路。

老年婦女看來是把她當成了一個病人,沒有太在意她的嗓音,甚至沒很好地看她一眼,就朝著不遠處的一個公共汽車站牌指了指:“看到了嗎?到那兒坐601路,在小清河站下車,別忘了啊!”說罷,就匆匆地走了。 姚秀花沒有向這個辦事周到的老年婦女道謝,倒不是她不想謝,而是擔心對方會厭惡自己的聲音。 面對著公共汽車離地半米的鐵門,她心裡頗有一番躊躇,她從沒試過讓雙腿跨越這麼高的障礙物。她暗暗懊悔自己的備戰不周。但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她必須跨越,必須上車,沒有他路可走。於是,她鼓足勇氣抬起了腿。原來這很容易,很順利地上了601路公共汽車後,她想。 在這個節日的晚上,路上的行人不多,乘車的人就更少了。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著外面一閃而過的路燈,禁不住把右手伸到醬色外衣口袋裡,把玩著那把玫瑰花園5號2號樓6層居室的鑰匙。 “也不知他們換了鎖沒有?”她用手指觸摸著鑰匙上的一排鋸齒,心裡暗自思忖著。

她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情形下,找到這把當年不知由誰配製又是由誰送給她的鑰匙的。正是這把鑰匙,將她與世隔絕,像活死人一樣年復一年地躺在床上……本來,像所有被她遺忘了的東西一樣,她早已忘記將這把鑰匙扔在了哪裡。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有一天,她居然在自己躺著的大床下面的抽屜墊紙下摸到了這兩把鑰匙。她猜想當年她可能將鑰匙放在了哪個衣袋裡,後來的幾個保姆中的一個,在整理她的衣物時,順手取出鑰匙,扔進了抽屜裡……她不敢多想鑰匙的事情,生怕分心,坐過了小清河站。 有那麼一會兒,她專心致志地聽著公共汽車的電子報站器,報告每一個站名。在她與世隔絕之前,公共汽車上還是靠售票員扯起嗓子報站名的,一不留神,就會坐過站。而現在的電子報站器,除了讓她感到新奇,還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

從小清河站準確無誤地下車後,姚秀花只往前走了幾十米遠,眼前的景物便使她恍若又回到了那個秋天——玫瑰花園周圍幾乎沒有什麼變化,而這裡的一切留在她腦海裡的印象猶如刀砍斧鑿般地深刻。是的,她曾經遺忘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但當她試著去回憶往事時,玫瑰花園5號2號樓立時便清晰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在此後的日子裡,她無數次地回想著那年秋天的情景,直到一點一滴都歷歷在目…… 姚秀花急切地沿著玫瑰花園的高大院牆向前走著。很快地,她便看到了那座敞開著的大鐵門,和鐵門頂端掛著的紅燈籠。她站在原地喘息了一小會兒,然後才努力挺直腰,心平氣定地走了進去。一個年輕的門衛從大鐵門旁的簡易房裡探出頭,只是很隨意地看了她一眼,便縮回頭去。

原來這門衛並不可怕,這城市裡所有的人都沒什麼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她自己的怯懦。她想。當姚秀花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時,人生的種種顧慮消失得無影無踪,再也用不著擔心人們的譏笑和嘲諷,取而代之的則是滿不在乎。 姚秀花順順利利地用其中的一把鑰匙打開了2號樓安著對講機的電子防盜門。一股冷風不知從什麼地方吹過來,她禁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她連忙用手摀住嘴,聽聽四周卻是靜悄悄的,彷彿從來就沒有人在這裡住過。於是,她更加放心地藉著樓道裡的聲控燈的光亮,開始往六樓上爬。 爬樓梯畢竟不是走平道,因此,她上一層,就要停下來喘息一會兒,等爬到了六樓,她已累得渾身直打哆嗦。她把身子靠在牆上,大口喘著氣,等到身上的每一塊贅肉都停止了顫抖,感覺兩腿漸漸地有了力氣時,她才走近房門口,將另一把鑰匙捅進了鑰匙孔裡。鑰匙孔隨之轉動起來。但她並不為之欣喜,卻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寒冷。發生了那件事後,他們居然沒換鎖,他們根本不把她當回事,完全沒有把她放在眼裡。也就是說,他們用我行我素來嘲弄她,羞辱她。此時此刻,儘管姚秀花憤怒到了極點,但她還是用這把鑰匙打開了門。

屋裡漆黑一片。剛從外面的燈光下走進來,她的眼睛一時無法適應這黑暗,竟然什麼也看不見。像樓道裡一樣,這兒也是寂靜無聲,沒有一點人氣。 也許他們早就不住這兒了。她站在客廳的門口想。覺得自己又一次受到了嘲弄。但她還是不甘心地藉著窗外射進來的微弱光亮,找到了牆壁上的電燈開關。 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燈亮了,客廳裡霎時一片燈火通明。姚秀花使勁瞪大細瞇的眼睛,環視著有些凌亂的客廳,於是,她便看到了扔在沙發上的男人的外衣褲、內衣褲、襪子和領帶——這麼說他們在這兒。她氣忿忿地毫不客氣地推開了臥室的門,令她震驚的是那張雙人床上卻是空蕩蕩的,被子和羊絨毯疊得整整齊齊,兩個碩大的鴨絨枕頭也平平展展地躺在床頭上。當年,就是在這張床上,她看到了那最可恥的一幕。可這會兒,他們會在哪兒呢?在衛生間?隔壁的小房間?他們聽到了開門聲,知道是她來了,又要跟她捉迷藏,成心捉弄她?她不由怒火中燒,深吸一口氣,猛地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王景方,我還活著,你給我出來!”也許是她的聲音太小,也許對方根本就不想理睬她,喊過之後,她側耳聆聽,竟然沒有一點點回音。她越發惱怒了,渾身戰顫著,又一次拼盡力氣大聲喊道:“王景方,你在哪兒,你和那個小娼婦貓在了哪兒?你給我出來!”像是為了嘲弄她,在她喊過之後,客廳裡響起一陣嗡嗡的迴聲,卻仍然沒有一點動靜。她站在那兒呆愣了片刻,狐疑地四處看著,最後,忍不住朝著虛掩著門的衛生間走去。

姚秀花在推開衛生間的門時,胸中仇恨加憤怒而升騰起的怒火燒得更旺了。這會兒,如果王景方或是劉麗萍正赤身裸體地躲在浴缸裡,她要做的就不僅僅是堂而皇之地站在他們面前示威、痛罵,她肯定會撲上去,撕碎他們。然而,等她打開電燈開關,眯縫著小眼睛向浴缸看去時,不但沒有撲過去,就連喊也喊不出來了,甚至兩腿一軟,整個身子隨之癱在了地上——是的,她看得真真切切,王景方就躺在浴缸裡,而且是赤身裸體。但更確切地說,王景方是躺在血缸裡,浴缸裡的水是血紅的,粉紅色的浴缸也被染成了血紅色。半個身子被泡在血水里的王景方,連露出水面的頭和臉也像血葫蘆似的,看不清個面目。 姚秀花被這場面嚇昏過去了。本來就累得快要趴下的姚秀花在受到如此驚嚇之後,立刻暈了過去。她像一堆沒有靈魂沒有支配能力的肥肉一樣躺在了浴室裡,和躺在浴缸裡的王景方近在咫尺。很快地,在這硬梆梆且冰冷的地磚上,她便找到了感覺——恍恍惚惚地,她覺得自己正躺在金玉別墅的那張大床上,除了身上有點冷外,就是又困又乏。於是,她昏睡了過去。要不是冰冷的地磚激醒了她,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醒來。

姚秀花從地上爬起來,趔趔趄趄地跑出房門時,外面天色已是濛濛亮。 “我沒殺他,我從來都沒想過要殺他!我來這兒,只是想在回家之前嚇唬嚇唬他,罵他一頓解解氣……”姚秀花就這樣一路念叨著,半瘋半癲、跌跌撞撞地下了樓。 走出電子防盜門,清晨的寒風霍地把姚秀花給吹醒了。她倏地站住腳,揉揉眼睛,將那條已退到了腦後的綠頭巾往頭上拉了拉,遮住了半個面孔,這才大著膽子朝門口走去。 此時,整個玫瑰花園還在沉睡中。門衛的簡易房裡也熄了燈。大鐵門已上了鎖,只有鐵門中間的一個小便門開著。姚秀花看著那扇窗口似的小便門,躊躇再三,還是像隻大笨熊一樣弓著身子,擠了出去…… 正月初二的上午,正當於小蔓和警官劉凱、馬森為姚秀花的失踪心急如焚時,神情恍惚的姚秀花卻步履蹣跚地踏上了回故鄉的路。

在這段短暫的旅途中,坐在長途汽車上的姚秀花的頭腦驀地變得清醒起來,她居然記起了故鄉——那個小縣城裡所有的人和事:中學時代的同學和老師,鞋廠的領導和同事,電影院賣票的小窗口,還有養父和養母……那時的日子多好啊,雖然有點千篇一律平淡無奇,但她卻是像個人那樣實實在在地活著。那時候她有名有姓,縣城裡熟悉和不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姚行長的女兒,她叫姚秀花。那時候,她和所有的人平等相處,沒人歧視她,沒人嘲笑她,更沒人虐待她,每天每天,早晨,她騎在自行車上快快樂樂地去上班,晚上,賣完電影票後,就和同事一起到電影院看免費電影。那時候她無憂無慮,下班後,除了做做家務,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她操心……這樣的生活如果能夠繼續該多好!是從哪一天開始,一切都變了?哦,不要往下想,不去想那個死人的事了。 回憶是多麼親切溫馨,那逝去的一切,如今竟歷歷在目,彷彿就發生在昨天。於是,姚秀花便天真地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將會從這裡重新開始。 然而,當她走出長途汽車站,來到小縣城的大街上時,神誌卻一下子變得模糊不清了。老天,我這是在哪兒?她看著眼前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行人,感到了說不出的惶惑和迷茫。她的家在哪兒?電影院在哪兒?過去的同學和同事在哪兒?她痴癡呆呆地站在馬路邊,連連地晃著肥碩的腦袋,不停地眨著細瞇的眼睛。人流不息地從她面前走過,有人無意中向她投去一瞥,更多的人根本就無暇顧及她。人流中沒人認出她來,她也沒有從中認出任何一個過去的熟人。 “我是姚秀花!”她衝著人流禁不住喃喃說道。然而,她的自言自語很快就被喧囂的人浪吞沒了。有兩行濕乎乎的東西從她的眼裡流出來,她悲涼地想到她已經死了,死去很久了,人們早就把她遺忘了,那個叫姚秀花的女人無論在白雲市還是在她的故鄉,都已經不存在了。 姚秀花像遊魂一樣在小縣城的街道上盪來蕩去,遇到面孔和善的人,她就攔住人家問:你知道姚秀花家住哪兒嗎?脾氣好的人聽了她的問話後,詫異地搖搖頭;脾氣不好的人,免不了要奚落她幾句:你胡咧咧些啥呀!煩不煩哪! 一群背著書包的孩子跟在她的身後看熱鬧,朝著她扔小紙團。一個包了石子的小紙團打痛了她,於是,她憤怒了,從馬路邊抓起一把果皮類的垃圾,回頭朝孩扔去。孩子們喊著笑著跑開了,她往前追了幾步,就又站在原地不動了。 她拼命掙扎著,企圖在混亂的記憶中理清家的位置,但越想腦子裡越是一片混沌:她便又像發動起來的機器一樣,兩腿艱難地往前挪著,走過一條條街巷,用她那雙細瞇的眼睛尋找著。她想,她必須找到自己的家,只要回到家裡,她就什麼都不怕了,她中斷了的生活還可以從這裡重新開始,像從前一樣,快活地騎著自行車去電影院上班……可那個叫姚秀花的女人的家在哪兒呢?她找啊找啊,在一排排一模一樣的高大樓房中穿行著,很快地,她便迷失在其中,精神變得越來越恍惚。後來,她的兩條腿變得像棍子一樣僵硬,再也走不動了,便晃到離長途汽車站不遠的小旅館裡。小旅館的老闆娘看她像個傻子,臨時把二十塊錢一天的客房改成了二百塊,並讓服務員把她帶到一間又潮又髒的房間裡住宿。 不過,那會兒,神誌陷入了迷亂的姚秀花早分不清什麼孬好了。她用偷來的錢毫不憐惜地付了房費,爾後,坐在小旅館骯髒的飯廳裡,狼吞虎咽地吃著老闆娘施捨的又乾又硬的冷饅頭,喝著自來水,那貪吃的怪相,讓老闆娘和服務員們站成一排取笑她,公開喊她是“老傻瓜、大肥豬”。而她自己則時不時地衝人傻笑著,此時的姚秀花真的跟街上那些流浪的傻子沒什麼兩樣。如果說還有一點區別的話,那就是她的穿戴比較整齊乾淨,口袋裡有錢,還能付得起房費。這天夜裡,貪心的老闆娘在她睡下之後,又從她的衣袋裡翻出那個紅人造革錢包,取走了裡面所有的百元鈔票,只給她留下幾十元零錢。老闆娘還取走了她衣袋裡的賀年卡,不為別的,也是因為卡上的女孩挺漂亮,她決定把這張賀年卡留給上小學的女兒玩。還好,在縣城裡沒有找到家的姚秀花,最終還記得回白雲市的路。而且,一走出長途汽車站的出站口,她竟什麼都想起來了。她站在廣告牌前饒有興趣地看著公安局的“尋人啟示”,眼前又開始晃動著一個個逝去的姚秀花的身影——那個精瘦乾癟的女人怎麼變成了這個肥豬樣?她在這樣問著自己的時候,丈夫王景方的那張闊臉便擠進了她的腦海。是的,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當年,為了攀著養父的權勢往上爬,他娶了她,並忍氣吞聲地為養父母當了幾年長工;後來,他的願望實現了,就開始揚眉吐氣了,一躍成了她的主人,千方百計地奴役她。不錯,他從沒打過她,也沒罵過她,更沒像陳世美那樣拋棄她。尤其她剛進城那些日子,他還帶著她這個鄉巴佬參加舞會,出席各種宴會,把她介紹給一些名人和要人,儼然就是一個模範丈夫,可現在回憶起來,正是那些舞會和宴會、要人和名人徹底摧垮了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使她這棵本來就面黃肌瘦的野草在萬花叢中很快枯萎,那強烈的對比讓她自卑得無地自容,她尚存的一點自尊和自信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用不著費半點口舌,他就徹底制服了她。自此,她就成了他的奴隸,任他擺佈,直到有一天,她像死人一樣躺在那張停屍床上……即使她變成一堆廢物,他依然沒有放過她,甚至還為她請來保姆,用好吃好喝來善待她…… 霍地,姚秀花猛一抬頭,看到王景方從廣告牌的後面走了出來,他身穿筆挺的西服,脖子上繫著嶄新的領帶,腳蹬鋥亮的皮鞋,全身一塵不染,大背頭梳得一絲不亂,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一步步朝她走來。 “他已經死了,是被人殺死的,我親眼看到的。”姚秀花目瞪口呆地看著越走越近的王景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旁邊圍觀的人喃喃著。 “她就是姚秀花,就是尋人啟示上的這個人!”離著姚秀花還有幾米遠的距離,王景方突然衝著人群大聲喊道,並飛快地從西服口袋裡取出了一把刀,朝著姚秀花猛撲過來…… “殺人啦!殺人啦!——”姚秀花也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力量,竟然不顧一切地奔跑起來。 “那人喊什麼?” “瘋婆子。一個瘋婆子在說瘋話!” 人們望著漸去漸遠的姚秀花的背影說。 這是姚秀花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背影。 正月初四的傍晚,有人在長途汽車站北邊的一個池塘里發現了她的屍體——她就像飛蛾撲火一樣,一路狂奔著,為躲避丈夫王景方的追殺而跳進了這座池塘。 於是,一直在電話機旁等待綁匪索要贖金的於小蔓,等來的便是姚秀花已被淹死的消息。 姚秀花死後的第二天上午,劉凱和馬森帶於小蔓去停屍房辨認屍體。其實,這完全是多餘的,只需說說死者特徵,於小蔓就能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法律就是法律,每一道程序都必須一絲不苟地完成。儘管,在停屍房裡那匆匆地一瞥,讓於小蔓禁不住心驚肉跳,但她還是硬著頭皮照兩個警官的吩咐做了。 不過,死去的姚秀花完全沒有於小蔓想像中的那麼可怕。她是被水嗆死的,屍體又是馬上被發現的,因此,臉上的表情並不比她睡在金玉別墅的床上難看多少。 “她是被綁匪扔進了池塘嗎?”走出停屍房後,於小蔓問兩個警官。 “她的死因暫時還不清楚。不過,經法醫檢驗,她身上沒有傷,也沒有留下任何搏鬥過的痕跡。”劉凱說。 “那她怎麼會被淹死?”於小蔓又問。 “這的確是個謎。那個池塘的水很淺,還不足一米深。如果綁匪下毒手,不會那麼傻,把她扔在這樣一個按常理根本淹不死人,也極容易被人發現的小池塘里。”馬森說。 “這真奇怪呀!”於小蔓眨著眼睛,臉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負責此案的兩個警官正在加緊調查,我想很快就會查出眉目的。”三人走到停在門口的警車前時,劉凱像是突然想起來了,將手裡提著的一個尼龍袋打開,從中取出一個裝在塑料袋裡的圓圓的帶拉鍊的鼓鼓囊囊的紅人造革錢包,遞給於小蔓:“你以前見過這個錢包嗎?它是從你家阿姨的衣袋裡找到的。由於在水里浸泡的時間較短,錢包裡的錢一點也沒受損。” 於小蔓驚訝地看著劉凱手裡的紅人造革錢包,先是不敢相信地眨著眼睛,繼而便大聲地喊道:“這錢包是我的,是我的!” “怎麼……?”兩個警官同時把目光集中到了於小蔓的身上。 “這是我從老家帶來的。我上中學時,我爸爸給我買了裝飯票的。來到這兒,我又用它保存每月的工錢。這個錢包怎麼會在她手裡?”於小蔓又急又氣地奪過錢包,打開拉鍊,數了數里面剩下的錢,“她花光了我惟一的一點積蓄,裡面就剩下二十幾塊錢。可原本有一千五百塊呀!”於小蔓邊說著邊傷心地哭了起來。 “你把錢包放在了哪兒?”兩個警官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就又把於小蔓帶回了刑偵大隊的辦公室問話。 “一直放在我臥室衣櫃上格的一個小包袱裡。” “都有誰知道你把錢放在了那裡。” “沒人知道。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姚秀花失踪後,你發現衣櫃被翻動了嗎?” “沒有。那天我和你們一起檢查來著,衣櫃裡的東西都擺放得好好的,不像是有人動過。” “這就怪了。哪兒都沒動,錢包怎麼會到了姚秀花手裡。這只有一個可能,是姚秀花偷走了你的錢包,綁匪拿走你的錢包,肯定會把你的衣櫃翻得亂七八糟。” “我家阿姨能幹這種事?”於小蔓又是搖頭,又是皺眉,她怎麼也無法相信,姚秀花會在人不知神不覺的情形下,偷了自己的錢包。 “這案子越來越複雜了。”馬森說。 劉凱卻若有所思地說:“也許這案子由此開始變得簡單了。只要能證明這個錢包是姚秀花偷的,那所謂的綁匪就該是子虛烏有了。”他說著,又把紅錢包從於小蔓的手裡拿過來,“我看這個案子該從這個錢包入手調查。看來它還得在我們這兒保存一段時間,等查清後,再還給你。” 於小蔓仍深陷在失去惟一的積蓄的恐慌中。這幾天,她已花完了原先買東西剩下的隨手扔在客廳抽屜裡的所有零錢,她一直以為那個紅錢包還安安穩穩地躺在衣櫃裡,想不到……現在,她已是身無分文,一貧如洗了,甚至比她剛來白雲市時還要窮。 “走吧,我們送你回家!”馬森對呆呆愣愣的於小蔓說。 於小蔓這才抬起頭,可憐巴巴地帶著哭音說:“我不想回去了。再說,那也不是我的家。我得趕緊到小廣場去找活干。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 馬森從警服上衣的小口袋裡掏出兩張五十元的鈔票塞到於小蔓的手裡。 “不,我不能要你的錢!”於小蔓慌忙把錢放到辦公桌上。 “這錢你先用著,等你找到工作,掙了錢再還我。不過,眼下你還不能離開金玉別墅,我們破案時,隨時會找你了解情況。”馬森再次把錢塞到於小蔓的手裡。 聽說是藉錢,於小蔓便把錢收下了。 她跟在劉凱和馬森身後,來到刑偵大隊停車場。看著眼前的警車,想到又要一個人回到那個令人恐怖的家,於小蔓膽怯了。這時,她又想起了劉麗萍,眼下劉麗萍是白雲市惟一能幫助她的人了。因此,她站在車門口,心事重重地問劉凱:“你們還沒找到我劉姐嗎?” “沒有。恐怕我們在國內已找不到她了。” “怎麼?劉姐也失踪了?”於小蔓心有餘悸地看著兩個警官。 “她沒有失踪。應該說是逃跑了。早在正月初一的晚上,她就坐上了飛往香港的飛機,至於她人現在在哪兒,目前還不清楚。” “天哪!”於小蔓驚嘆一聲。這消息在她聽起來比姚秀花的失踪和王景方的死更加突然,打擊也更大,“你們沒弄錯吧?”過了一會兒,她仍不敢相信地問。 “我們在機場查了登機名單,她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她為什麼要……走?”於小蔓那雙還帶著稚氣的大眼睛裡充滿了迷惑。 “她可能涉嫌一起經濟犯罪。具體案情正在調查之中。” “她……犯罪?”於小蔓聽著兩個警官的話,覺得就像是在夢中一樣不真實。 “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也不多,一切還有待於進一步的調查。”三人坐進警車後,劉凱又問於小蔓:“初一那天晚上,她送你回家時,什麼都沒跟你講嗎?” 聽劉凱這樣問,於小蔓的心裡咯噔了一下,她猛地想起了劉麗萍讓她暫放在家裡的那個小紅皮箱。從把皮箱拿進屋到現在,她始終沒把它當回事兒,認為它只是一個平常的箱子,劉麗萍暫把它放在這兒,隨時都會來取的。可此時此刻,在得知劉麗萍已於當天晚上去了香港的消息後,於小蔓對皮箱便不能等閒視之了。這時她才想到,皮箱里肯定有“內容”,否則,劉麗萍不會無緣無故把它遺忘在她那兒的。在經過了一陣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於小蔓拿定主意等回去查看了皮箱裡的“內容”再說。 “沒有。她和我分手時,跟往常沒什麼兩樣,真的很隨便。”於小蔓故意放緩語速說,但她的心裡依然很緊張。 “她早在春節前就訂好了機票。她的逃走是有預謀的。” “錢哥,也就是她的丈夫知道她要逃走嗎?”於小蔓把話題引開了。 “我們去過她家。錢春陽對此一問三不知。這樣的男人活得也真是窩囊,連老婆丟了都不知道。不過,他講的也許是假話。” “我聽阿慧說,劉姐除了供他花錢,並不拿他當回事。就連錢哥和別的女人好,劉姐也不在乎。” 坐在駕駛室裡的馬森忍不住笑了起來:“有意思!小蔓,對劉麗萍和錢春陽,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還聽阿慧說,他們經常吵架,吵完了,錢哥就給劉姐道歉。” “知道他們為什麼吵架嗎?” “好像是因為妒忌吧!劉姐談生意,經常住在外面,錢哥就受不了。” “哦,原來是這樣。” 警車在金玉別墅門口的馬路邊停了下來。劉凱和馬森也隨著於小蔓下了車。 從姚秀花身上找到的這個紅色塑料錢包,使劉凱的情緒大振,他讓於小蔓打開家門,立刻和馬森一起跑上樓,又里里地仔細搜索了一遍。 兩個警官在樓上搜索的當兒,於小蔓則心神不定地站在樓下的沙發前。她很害怕劉凱或是馬森突然提出搜查樓下,那樣一來,她漫不經心放在沙發下面的小紅皮箱就要露餡了。 還好,警官們在樓上的搜查似乎很有收穫,因此樓下便得到了赦免。臨出門時,劉凱胸有成竹地對於小蔓說:“你家阿姨的案子很快就會有眉目了。等這個案子一結束,你馬上就可以出去找工作了。” 而此時的於小蔓早已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了。她恨不能馬上把兩個警官關到門外,立刻打開皮箱。 這是劉麗萍留給於小蔓的那封信的開頭,這樣的開頭,充滿了劉麗萍以往的風格,讓於小蔓如見其人,彷彿嘴巴甜甜的劉麗萍正站在她的面前,熱情似火地看著她。 還沒等兩個警官走出金玉別墅的大門口,於小蔓就迫不及待地從沙發下面拖出那隻箱子。她原以為箱子是上了鎖的,可仔細一看,鎖只是掛在了上面,鎖環對住鎖眼,卻並沒有按下去。 這封長信是放在小紅皮箱的最上面的,信的下面則整整齊齊地碼著五十捆帶有銀行封套的人民幣,全是嶄新的百元大鈔。由於信封上寫著於小蔓的名字,因此,於小蔓一打開箱子,首先看到的便是這封信。 她接著讀了下去。 讀到這兒,於小蔓已被劉麗萍信中流露的真情感動得滿臉是淚了。 信的下面既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於小蔓連續把這封信讀了兩遍。有幾句話,她怎麼也弄不懂。 “我走後,表嫂那裡也就斷了經濟來源。”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劉麗萍出走前,就知道表哥王景方已被害?還有,超超怎麼成了沒爹沒娘的苦孩子?他的父親錢春陽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手捧這封信,於小蔓陷入了久久地沉思之中。 她不想把這些告訴警察,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錢。當然,這錢是劉麗萍留給她和超超的,她完全有理由心安理得地接受。只是,一想到警官們說的“劉麗萍的出逃與一起經濟犯罪有關”,她又不那麼自信了。如果這錢是劉麗萍的非法所得,她留下這些錢,豈不也是在犯罪嗎? 於小蔓把那封信按原樣放到了箱子上面,輕輕地合上了箱蓋,重新把箱子塞在了沙發下面,一時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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