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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所有不幸發生之前,都沒有什麼預兆

供詞 阿真 22415 2018-03-18
寒冷的冬天是那樣的漫長。在這個黑夜多於白晝烏雲多於陽光的季節裡,人們的心情很容易變得憂鬱沉悶。而對於於小蔓來說,這個寒冬簡直就是一個大災難。當然,她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王景方沒有將她趕出家門,相反,真的讓劉麗萍給她每月增加了一百元工資,也就是說,她現在每月可以拿到六百元錢,這對一個保姆來說,的確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但在拿到這筆錢後,於小蔓卻一點也興奮不起來,這一切絲毫不能減弱她心底的苦痛。在這些刮著西北風陰霾重重的天氣裡,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完全失去了往日曾有過的亮色。無邊的孤獨和寂寞,就像這難以見到陽光的天氣一樣包圍著她,她被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尤其到了周末,她還是禁不住會想起王亮。儘管,江梅朵在她心中的神秘感已蕩然無存,甚至一想到“愛情”這個字眼她就感到厭惡,但她還是聽從了江梅朵的勸告,不再去追尋王亮的下落。可那個瀟灑男孩的面容仍會出現在她的夢中。人啊,為什麼要這樣無情無義呢?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王亮難道真的會為了金錢而把她忘得淨光嗎?

阿慧也仍然沒有消息,劉麗萍對於阿慧的失踪急得有些發瘋,每次見到於小蔓,都要把阿慧罵個狗血噴頭。劉麗萍在罵人時,完全變成了一個讓於小蔓看著害怕的陌生人,活脫脫一個潑婦,臉上全沒有了平日的溫情,五官都挪了位,杏眼瞪得像雞蛋,眉毛吊到了額角,嗓音吱吱地響著,聽上去十分刺耳。她說,如果能逮著阿慧,非把阿慧的臉打腫,然後再送公安局不可。聽著劉麗萍的話,看著劉麗萍臉上那駭人的表情,於小蔓堅信她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的。因此,在她的心底不由泛起了一種對那個欠債不還的阿慧的同情,她們畢竟有著同樣的命運,也就免不了要同病相憐。現在,於小蔓已不似從前那樣關注阿慧失踪的事了。首先,她並不指望阿慧會還她錢,其次,她很害怕阿慧真的會被劉麗萍送進公安局。再者,江梅朵對那五千塊錢的借期沒有任何限制,這無形中減輕了她的心理壓力,這樣一來,她可以一點一點地攢錢,一小筆一小筆地還給江梅朵。

當自己不再盼著阿慧出現時,於小蔓便對劉麗萍那發瘋般的態度百思不解。事情剛發生時,劉麗萍無論有多惱火都是可以理解的。如今幾個月過去,連於小蔓都不願再去想再去提阿慧,劉麗萍對阿慧的恨卻沒有隨著日子的流逝而變淡,相反,在天復一天中,更加恨之入骨,還要硬追著阿慧不放,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更何況,阿慧只是錯在對劉麗萍不辭而別,並沒有拿走她的存摺或是首飾一類值錢的東西?這個問題在於小蔓那單純的小腦袋裡迴旋了很久,始終得不到答案,直到大年初一的早晨她和劉麗萍一起去了福陽鎮。 ——這一天按當地的風俗是不能出門的,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情,都必須在頭一天辦完,或者留到初一之後。而大年初一,人們只能歡歡樂樂地和家人團圓在一起。倘若你破壞了規矩,那麼你這一年將很不吉利,天天都要忙碌在路上,災禍也會隨時等候著你。可因了阿慧的事,情緒一直不好的劉麗萍卻偏偏要在這一天出門。劉麗萍的這一決定讓於小蔓更加忐忑不安了,整個冬天她過得坎坎坷坷,半點都不順利,她一直在企盼著春節過後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一個嶄新的春天,孰料大年第一天,劉麗萍就把不祥的預兆帶給了她……

今年的春節,對於小蔓來說,是孤苦而又淒冷的。除夕的下午,當金玉別墅的許多人開始熱熱鬧鬧地忙著在自家的門口掛大紅燈籠、貼大紅“福”字的時候,3號別墅的門口卻是出奇地清冷,別說張燈結彩,即使透著喜氣的紅紙屑都難以見到,只有西北風不時捲起的枯葉在門前輕舞著。於小蔓是那樣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和父母在寨花村過的那些春節。在那座有著破敗的門樓和低矮的土牆的院落裡,儘管里里外外都充斥著貧窮,但到了過年這一天,父親還是會把請村里的小學教師寫的紅對聯,貼到院門上。母親也會用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為她買一件廉價的花花綠綠的新衣服。奶奶活著的時候,還會在她腦後的小把子上紮一個大大的蝴蝶結。村里再窮的人家也知道早早地將炒得香脆的花生、瓜子和買來的便宜的糖果放在堂屋的木桌上,準備招待所有在這一天走進自家門的鄰人。於小蔓所以對在寨花村所過的每一個春節記憶猶新,還因為父母在這一天從不吵架,儘管他們的話語不多,卻處處表現得相親相愛。同時,在這天,她在家裡享受得無疑是公主般的待遇,父母不吩咐她幹任何活計,一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隨著村里的其他女孩子們挨家挨戶地串門。而女孩子們無論走進哪家的門檻,迎接她們的都是一張張喜氣洋洋的笑臉……

於小蔓呆呆地站在廚房的窗前遐想著。也許只有失去之後,才備覺珍貴。在寨花村時,她從沒感到和村人、家人一起過春節該是多麼幸福美好的事情。如今,父母已成故人,她一個人漂泊在外,回憶起往事,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淒楚。 屋里屋外都是如此地寂靜。有那麼一會兒,樓道裡響起嚓嚓嚓的掃地聲。在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裡,田姐依然在做著她的活計,而且要工作到很晚才能回家。田姐不僅要完成自己的那份任務,還額外承擔了往垃圾車上運送垃圾的活兒。往常,這個活兒是由一個外來民工幹的,雖不算太重,但每晚七點多垃圾車才來,等把大院裡的十幾個垃圾桶推到院外,收拾完畢,至少需要一個多小時。因此,一般享受過按時上下班的人,都不願做這種沒早沒晚的活兒。昨天,民工回家過年了,物業公司領班讓田姐把這活接過來,說是給她增加一倍的工資。為能拿到雙份工資,田姐高興得不得了。田姐說今明兩天,她都加班,到初二,準備請一天假,回娘家看看年邁的父母。她說這樣一來,就能快一些攢夠給兒子買電腦的錢。田姐的兒子放寒假後,常跟同學去網吧玩,這讓她成天擔著心事。網吧如今成了一大公害,不少孩子在那裡迷失了自己。報紙和電視裡不斷報導一些孩子為泡吧逃學、離家出走,甚至走上犯罪道路的消息。田姐生怕兒子學壞。她說無論自己吃多大的苦,只要孩子能走正道,出息成個人,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個世界是越來越不平等了,有人可以一擲千金,有人卻為十幾塊錢拼死拼活地勞作。田姐的境遇使於小蔓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江梅朵,這個住著宮殿般豪華的別墅,享受著女王般生活的女人,雖然對她已不再神秘,但仍會不時地走進她的生活。她不得不承認,在自己的心底,還是喜歡江梅朵的,甚至可以說是深愛著她。儘管江梅朵與台商同居的事讓她耿耿於懷,江梅朵的愛情觀讓她難以釋然,可江梅朵的美麗和善良卻徹底征服了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像江梅朵那樣關心過她,讚美過她,幫助過她。因此,隨著時光的流逝,在她的腦海中,被剔除了糟粕的江梅朵又以天使的形象浮現出來。只是,當她把江梅朵和田姐一起放到心靈的天平上衡量時,心中又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們其實是格格不入的兩種人啊……

於小蔓很想打開門,到外面跟田姐聊聊。可她又擔心自己會禁不住哭起來。她想,今天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流眼淚的,按老家的風俗,春節這天哭哭泣泣,是很不吉利的。 到了這天的傍晚,於小蔓還是有了一個意外的驚喜:在這一天將盡的時刻,郵遞員給她送來了吳婧寄給她的賀年卡——那是一張吳婧憑想像給她畫的肖像,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蘋果臉,光潔的額頭,一雙純真無邪的眼睛,饒有興趣地望著遠處。看著自己的肖像,於小蔓心裡直稱奇,吳婧簡直神了,居然畫出了她還是中學生時的那副充滿稚氣的神采。在肖像的左下角寫著一行小字:親愛的小妹妹,我熱切地期盼著你成為夜大的一名學生。在附著的一張小紙條上,吳婧告訴於小蔓,除夕夜她要和男朋友及其家人一起度過。春節過後,她將和男朋友一起南下,到他們的母校打開一片新天地。傳神的肖像和質樸的賀詞,讓於小蔓感動得熱淚盈眶。畢竟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還有一個人惦記著她,關心著她。但一想到吳婧即將離開這個城市,於小蔓的心頭又湧上了一股難以割捨的深情。儘管,她和吳婧只見過兩次面,可那種心靈的息息相通,卻使她們之間有了一種一見如故的緣分。當兩雙同是純淨如水的眼睛相視之時,彼此都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心靈袒露在對方的面前。在她們之間,是可以無話不談的,包括那些難以啟齒的家庭隱私。於蔓曾設想過她和吳婧的友誼隨著時間的推移,終會成為姐妹般的親如手足。然而,如今吳婧卻要走了,就這樣倉促地為她們的友誼畫上了一個句號,這怎麼能不令她黯然神傷呢?

在這張賀卡的感召下,為了不辜負吳婧對自己的期望,於小蔓急不可待地給吳婧在夜大教書的同學打了電話。對方是個性格開朗激情四射的小伙子,在電話的這一頭,於小蔓便感覺到了他的熱情的魅力。這個名叫秦程的青年教師告訴於小蔓,他早就听吳婧講過她的情況,一直在等著她的電話。他還告訴於小蔓,他會盡一切力量幫助她:比如,現在就可以為她解決課本的問題。還有,晚上如果於小蔓害怕一個人走夜路,他還可以負責送她回家。秦程還告訴她,在夜大里會結識很多新朋友,使生活變得快樂而充實。於小蔓再也沒有理由拒絕另一個人的好意了。她當即答應秦程,春節後就去夜大報名。 正是吳婧的賀卡和打給秦程的那個電話,陪著於小蔓度過了除夕夜,改變了她悲苦無助的心境,讓她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溫馨。坐在電視機前看春節晚會時,她始終把那張賀卡捧在胸前,那一刻彷彿吳婧就坐在她身溈。

在這個本該全家人團聚的夜晚,王景方不知去向,劉麗萍也沒有任何消息。除了那張賀卡,於小蔓在3號別墅裡的除夕夜,沒有半點過年的味道。她原以為王景方會回來看一眼他生病的妻子,劉麗萍也會匆匆送點年貨來,或是為她的表嫂買一件過年的禮物,獻一份愛心。結果,全落空了,這兩個人甚至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打來。他們完完全全把3號別墅當成了一座空巢,完完全全將別墅裡的兩個人遺忘了。還好,姚秀花根本就不知道這一晚是除夕夜,在吃過了於小蔓為她們倆做的紅米和白米合一的象徵著日子紅紅火火和純純淨淨的年夜飯後,她又早早地進入了夢鄉。於小蔓猜想,大概姚秀花的夢的色彩也是單調的,乏味的,黑白的底色中,決不會有燈紅酒綠和鶯歌燕舞。不過,也許這樣的夢,也比醒著好得多。她用不著像於小蔓那樣呆呆地站在廚房的黑暗中,去看別人家的車水馬龍,去追憶往昔的歡樂,去體味孤獨的苦澀。

在這個除夕之夜,姚秀花的確比於小蔓要快樂得多。她早就不在乎丈夫王景方是否會來看她,或者劉麗萍是否會來送上一點禮物這樣的瑣事了,更不會因了別人家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而觸景生情。這些小女孩的小情調,在她的七情六欲中壓根兒就沒萌生過。春節,對她來說除了又年長了一歲,並沒有其他意義。多少年來,始終如此。生活中從沒有過的東西,你也就不會為了它的失去而苦惱了。正是因了生活中從沒有過七彩斑斕的情調,所以,姚秀花的夢的確也是單調的,在不久前,她一直夢見自己癱坐在懸崖下面,四周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求生的慾望使她一次又一次地試著往上爬,但無論她怎樣拼命地想掙脫那沉重的軀殼,都無濟於事,肥胖的身體就像一座磐石般將她囚禁在原地,情急之中,她大喊大叫起來。於是,她驚異地發現在喊叫中,自己的靈魂和身體分離了,靈魂輕飄飄地朝著懸崖上空升騰,天色越來越亮,霍地,她的眼前出現了大地和天空,儘管那天是蒼白的,地是灰黃的……而如今,姚秀花的夢已完全改變了風格。她常常夢見自己在馬路上奔跑,渾身輕鬆,像個孩子似的歡快;有時,她還夢見自己騎一輛自行車,風馳電掣般行駛在小縣城狹窄的街道上……夢中,她總是在跑,在走,行動自如。那是因為醒著時她已徹底擺脫了那個沉重的軀殼。但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包括這個照顧她的看上去對自己並無惡意的女孩。這些日子,她一直堅持節食,努力克制著令她感到摳心挖膽般的飢餓,同時,也在偷偷地鍛煉著自己的腿腳,一種無法扼止的強烈慾望讓她發瘋發狂地成百上千遍地摔倒後再重新爬起。她要去實現那個夢想,決不退縮,決不!其實,在這個城市禁放鞭炮的悄然無聲的除夕之夜,姚秀花一直是醒著的,她甚至一夜沒有合眼。只有聽到於小蔓的腳步聲時,才佯裝睡去。她一直在回憶,大睜著眼睛,回憶自己五十多年來所經歷的點點滴滴。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哭,臉上同時留有笑容和淚滴。在逝去的童年中,她看見自己可憐巴巴地坐在養父母家中的一把小木椅子上,玩一隻鄰居奶奶送給她的小沙布袋,大半天大半天,她就那麼老老實實地坐著玩,不敢動一下,生怕鬧出響聲,招來養母的呵斥;學生時代留給她的記憶應該算是美好的,她看見自己站在高高的講台上,結結巴巴地讀著什麼,台下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人們手裡揮動著小紅書,喊著“向姚秀花學習致敬”的號;後來,她就那麼稀里糊塗地走進了少女的行列,愛情是什麼,她從來就沒弄懂,她只知道養母喜歡王景方,於是,她便成了他的妻子……她是那麼突兀地想到了時間的緊迫和歲月的無情。大半輩子過去,她從來沒有屬於過自己,從來沒有做過自己想做的事情。包括站在講台上給別人作報告,儘管那很風光,卻也不是她自己的本意。那逝去的歲月裡,在家,她總是被養母喊來喊去地支使著幹這干那;在學校,她被老師強迫著又驚又地數次站到講台上;而後來,她成了王景方的妻子,習慣使她依然對丈夫言聽計從,她在腦海中一幕幕地放映著自己的過去,她看見的自己只是一個玩偶,一個並不討人喜歡的小丑玩偶,這個玩偶的身上繫著一根繩子,始終被別人緊緊地牽著拉著。這個玩偶竟從來沒有過自己的生活,從來沒有遂著自己的心願生活過……我在哪裡?這五十多年,我究竟在哪裡?她霍地坐了起來,那乾枯而又無神的眼睛竟被慾望之火燒得閃閃發光。為了找回過去,她不能再等待了,她必須馬上行動。於是,她就這樣赤著雙腳,跳到了地上;又赤著雙腳,走到了樓梯口。那會兒,於小蔓正手捧自己的畫像,坐在大廳裡看電視,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屏幕上那個正在邊扭邊唱的流行歌手,全然沒有發覺站在樓梯口的姚秀花。在看到了大廳里活生生地坐在那兒的於小蔓,聽到了電視裡的歌聲時,姚秀花才猛醒過來。想到自己如此莽撞地暴露在別人的面前,她不由打了個寒噤。但當她赤腳走進衛生間時,仍覺得很興奮,她感到兩腿充滿了力量,就像兩根擎天柱一樣,不顫不抖地支撐著還顯臃腫的身體。為自己的“進步”,也為自己的“隨心所欲”,她真想開懷大笑幾聲或亮開嗓門大喊大叫。但她不想在這樣的時刻驚擾於小蔓,儘管,她心裡明白,那女孩遲早會發現她的秘密,也許在她吃了女孩藏在臥室裡的飯菜後,女孩已窺出了端倪,但只要那女孩沒當面把事情說穿,她決不主動暴露自己。她打算把那一天推遲些,能推遲多久就多久。因此,除了那次偷吃飯菜外,她對自己的行動一直十分謹慎小心,總是趁著女孩外出時,在走廊上行走,同時,還要努力做到不留下任何破綻。現在,她赤腳站在衛生間冰涼的磁磚上,她確信女孩是聽不見她的動靜的,電視機的聲音能掩蓋一切。因此,她大膽地打開衛生間的電燈開關,把臉貼在鏡子上,仔細地端量了自己好久。在鏡子裡,她看見了一張虛胖浮腫的臉,一雙泛紅的死羊眼深陷在耷拉的眼皮之中,稀疏的頭髮亂蓬蓬的,已經變得花白。不過,她對自己仍很滿意,至少,下巴上那垂到胸脯的一堆贅肉消失了,那曾是烏青色的嘴唇上有了一絲血色。因此,對著鏡中的自己,她使勁擠出了一點笑容。為了證實自己的年輕,她還從大理石檯面上,拿起於小蔓的劣質口紅往嘴唇上塗著。果然,鏡中的女人在紅嘴唇的襯托下,看上去好看多了。但她沒有讓這艷麗持續多久,就撕了一塊衛生紙,將其擦掉了……

對於姚秀花在除夕夜的舉動,於小蔓其實是有所覺察的。那是因為姚秀花在百密當中的一點疏漏:也許是由於從沒用過口紅的緣故,她在用完口紅後,忘記了將探出頭的口紅擰回去,就像蓋鍋蓋那樣,把口紅蓋頂在了口紅上。有人動過自己的口紅,於小蔓當晚就發現了這個異常現象。這一發現使她很驚訝,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上床前,躡手躡腳地在姚秀花的房門口偷窺了一番。她似乎已習慣了姚秀花的種種小伎倆,比如偷吃飯菜,比如在她丈夫王景方面前裝睡……但姚秀花居然玩起了她的口紅,還是讓她感到了震驚。只是,當她站在姚秀花的房門口時,卻發現一切正常,那個活死人仍在睡著,還打著響亮的鼾聲。 於小蔓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而對於姚秀花,她惟一的責任是做好飯菜,讓她吃好喝好就足夠了。至於這個女人的喜怒哀樂,她始終認為與己無關。更何況姚秀花本來就早已喪失了七情六欲,無論如何,她們之間也不會產生什麼感情的。因此,不管姚秀花身上發生什麼事情,她喊著“回家”也好,她偷吃也好,她動了自己的口紅也好,於小蔓都是一開始為之驚詫不已,隨後採取的方法則是忽略不計。

於是,在除夕夜發生的口紅事件也就被於小蔓很快地丟到了腦後。 大年初一的清晨,劉麗萍按響門鈴時,於小蔓才剛剛起床,連臉也沒來得及洗。當她打開門,看到站在門外的劉麗萍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出了大事了。劉麗萍神色驚惶,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進門就讓於小蔓跟她走。 “我還沒洗臉,阿姨也還沒有吃飯。”在劉麗萍的催促聲中,於小蔓邊快手快腳地穿著鞋,邊小聲嘟噥著。 “來不及了。我表哥答應一會兒過來,給表嫂做飯,這事你就別管。” “你要帶我去哪兒?”等跟著劉麗萍走到門外時,於小蔓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去福陽鎮。”劉麗萍惜字如金地說著,就打開車門,將於小蔓塞了進去。 “阿慧昨晚露頭了!我擔心的事到底發生了。這個該死的小妖精把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敲詐我。要我把十萬塊錢存進她銀行的一個賬號裡。還限我三天的時間,如果耽擱了,就要給我好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要向我兒子劉超下手了——她認識那個孩子,也喜歡那個孩子,孩子也很喜歡她。如果她想綁架孩子,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我想這個阿慧是瘋了,瘋得有點發狂了……”在杳無人蹟的公路上,劉麗萍邊開著快車,邊氣急敗壞地講著事情的經過。 “這是真的嗎?阿慧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量?這可是犯罪呀!”於小蔓又驚又怕地說。也就是在這一刻,她恍然找到了劉麗萍一直對阿慧的出走耿耿於懷的答案。 “我早就看出來了,這小妖精一肚子壞水。為了錢,她什麼缺德事都乾得出來。我就知道她不會一走了之,她那賊眼這些年一直在窺視我們家的錢……”劉麗萍這樣說著的時候,臉上的五官又挪了位。 “阿慧她不會真的這樣做,她是在搞惡作劇吧!” “哼,你太小看她了。”劉麗萍冷笑了一聲,“為了錢,你讓她殺人,她都敢。” “那——要真是這樣得趕緊到公安局報案!” 聽於小蔓這樣說,劉麗萍陡地來了一個急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扭過頭,板著臉,鄭重地對坐在駕駛室右座上的於小蔓說:“這事就你我兩個人知道,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姐姐我也不想讓她知道得太多。”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只是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明白嗎?我連你錢哥都沒告訴。” 於小蔓越發糊塗了:“我們去福陽鎮,不就是為了把劉超接回白雲,藏起來嗎?” 劉麗萍搖了搖頭:“沒那麼複雜。我只是想看看孩子,叮囑我姐姐一家別讓劉超出門,把他看緊點。” 於小蔓這才鬆了一口氣:“阿慧也許是在恐嚇你,她不會對一個孩子下手的。我覺得她沒那麼兇。” “但願如此吧!以前我帶她來過幾次,看樣子她挺喜歡劉超。不過,人心難測,還是早早地提防著點好。” 汽車重新上路後,劉麗萍放慢了車速,神經也放鬆弛了些:“其實,我並不太喜歡孩子。我已有半年沒來看他了。那孩子對我也沒什麼感情,每次我來,他都像是不認識,對我不理不睬的。小蔓,你喜歡孩子嗎?” “喜歡。” “喜歡就好。”劉麗萍莫名其妙地說完這句話後,便專心致志地開起車來。 汽車在鎮子南邊一座很氣派的院落前停了下來。劉麗萍說了聲:“到了!”就打開車門,先讓於小蔓提著旅行袋下了車,她自己又把汽車開到了院落右側的一塊空地上。 於小蔓站在院門口,懷著好奇而又羨慕的目光看著面前繪著黑白相間的棱形圖案的高大的圍牆,和兩扇貼著倒“福”字春聯的嶄新黑漆大門。不用走進去,她就能想像到,這是鄉村里的一個多麼殷實富足的家庭。 停好汽車的劉麗萍走過來,使勁地扣響了黑漆大門上渾圓的門環。 “誰呀?”門裡響起一個女人粗大的卻又帶著幾分警惕的聲音。 “是我!快開門!”劉麗萍焦急地說。 一陣小跑過後,在裡面上了鎖並扣上了粗鐵鍊的院門打開了。一個強壯高大面容粗糙的女人出現在門口。 “這是我姐劉麗紅。”劉麗萍指著門口的女人對於小蔓說。 於小蔓不相信地望著眼前這個與劉麗萍完全不同的女人。她發現劉麗紅從身材到容貌,沒有一點地方和劉麗萍相像。從她那寬大的臉盤,黑裡透紅的皮膚,以及鼓突的金魚眼和帶著幾分嚴厲的目光裡,找不到一絲劉麗萍的痕跡。如果說劉麗萍是城市裡的美女,那她的姐姐充其量也只能算是鄉村里的一個三類農婦。 “進來吧!”劉麗紅對她妹妹和於小蔓的到來,並沒表現出多麼大的熱情。她那略顯蒼老的嗓音裡,甚至帶著一點冷淡。 劉麗萍皺了皺了眉頭,邊往門裡走,邊問:“我姐夫呢?” “他帶孩子去我婆婆家了。一會兒我也得過去。”劉麗紅依然用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說。 劉麗萍不再說什麼了。劉麗紅重新鎖好院門套上鍊扣後,便帶領著她們沉默地走過偌大的院子,劉麗萍腳上的酒紅色高跟皮靴踩在用石子舖成的甬道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你怎麼今天還出門?”在推開鑲著茶色玻璃的紫色屋門時,劉麗紅問。 “我有急事。”劉麗萍答。 “我還以為你是來看孩子的。”“我沒那份閒心。” 屋門開著,鋪著方塊紅色磁磚的堂屋地上,一個小男孩正蹲在那兒玩一個四輪的小汽車。 “超超,你媽媽來了。”劉麗紅衝男孩喊道。 男孩像是沒有聽見,仍專心致志地玩著手裡的玩具。直到一行人走到他身邊時,他才陡地從地上站起來,抱著小汽車,躲到了劉麗紅的身後。 劉麗萍的確對自己的兒子沒什麼感情,半年不見,居然沒有彎下腰跟孩子說說話兒,親親孩子的臉。而於小蔓看到劉超的第一眼,便喜歡上了這個有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目光憂鬱,孱弱而又聰慧的孩子。她真恨不能馬上就把這個孩子抱在懷裡,逗他玩。不過,一開始孩子有點怕生,躲在他姨媽劉麗紅的身後,連臉也背了過去,不肯見自己的媽媽,也不肯見於小蔓。後來,劉麗萍從旅行包裡拿出一個長毛絨熊貓玩具,讓於小蔓塞到他懷裡時,他的臉上才有了笑意,也才慢慢地走近於小蔓。 “阿慧姐姐呢?”當於小蔓趁機把劉超抱在懷裡,讓他喊自己“小蔓姐姐”時,男孩立刻仰起頭,看著她的臉問。 於小蔓望著這雙企盼的眼睛,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劉麗萍沒好氣地搶著說道:“阿慧死了,別再提她的名字。” “阿慧——姐姐死了——”小男孩突然哭了起來,“我好想她——” 劉麗紅忙走上前生氣地說:“大過年的,什麼死呀活的。別聽你媽的。阿慧姐過幾天就來看你。” “你別騙他。阿慧真的死了。她要是再來,就是鬼了。”劉麗萍兇巴巴地說,絲毫不理會孩子的感受。 “這是真的嗎?”劉麗紅把目光移到於小蔓的臉上。劉超那雙大眼睛也直直地盯著於小蔓看。也許,他從來就不相信他媽媽的話。 “你們老是阿慧阿慧的,煩不煩吶!”劉麗萍厲聲說。看樣子她真是煩透了,無論對自己的兒子還是姐姐,都沒有好氣。 於小蔓用不解的目光偷眼看著她,眼前這個脾氣暴躁心煩意亂的女人,與她印像中的劉麗萍簡直判若兩人。 她到底煩什麼呢?好像還不僅僅是因為阿慧的那個電話。真的,小小的一個阿慧,在無所不能的劉麗萍眼裡又算得了什麼呢?她不是早就嚷著要把阿慧送進監獄嗎?現在,阿慧真的露面了,為什麼不報告公安局,把阿慧逮起來呢?也許,她說的阿慧要綁架她的兒子,並不是她如此驚慌失措一反常態的全部。於小蔓百思不得其解地想著。 劉麗萍問她的姐姐家裡有沒有吃的東西。劉麗紅說廚房裡有昨晚剩的餃子和各種花樣的饅頭。劉麗萍讓於小蔓帶著劉超一起到後面的廚房熱飯吃。 “劉姐,你不吃點東西嗎?”肚子正餓得咕咕叫的於小蔓問。 “你自己吃吧!我不餓。”劉麗萍只是朝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那潛台詞是“你羅嗦什麼”。 於小蔓便悻悻地抱著劉超進了廚房。 等她草草地吃過飯,和劉超回到堂屋時,劉麗萍已和姐姐劉麗紅進了里間屋,並關上了房門。於小蔓見狀,便知趣地帶著劉超來到院子裡。 “阿慧姐姐真的死了嗎?”來到院子裡,男孩突然又想起了剛才沒有答案的話題,繼續追著問,他那大大的眼睛裡,帶著一個很大的驚嘆號,彷彿在說,“她怎麼會死呢?” “阿慧姐姐沒有死,她只是回家看她的媽媽去了。”於小蔓不想欺騙孩子。 “阿慧姐姐還會來看我嗎?” 這一次,於小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了。於是,她把男孩放到地上,拿話哄他說:“來,小蔓姐姐和你一塊做遊戲。” 男孩果然被蒙混了過去。 於小蔓在院子里和劉超玩了一會兒捉迷藏,玩累了,又坐在石凳上玩起了“扯大鋸和過家家”。好在天氣並不冷,還可以說是春光明媚。因此,她使出了渾身解數,把自己童年時在寨花村跟小伙伴們玩的那些遊戲,全亮了出來。 小男孩很快就對她著了迷,對她言聽計從,寸步不離。 “超超,你在姨媽家裡想媽媽嗎?”當她抱著男孩來到院門口時,小聲問道。 小男孩搖搖頭:“不想。” “想爸爸嗎?” “不想。”小男孩先是搖了搖頭,接著便問道,“姐姐,我爸爸是什麼樣啊?” “怎麼,你爸爸從沒來看過你?” “沒有。” “你連自己的爸爸也不認識?” “不認識。” “你記錯了吧。你爸爸怎麼會不來看你呢?” “我沒記錯。媽媽帶叔叔來過兩次。” “叔叔?叔叔什麼樣?” “叔叔穿著很新的衣服。叔叔很喜歡我。” “你真可憐。”於小蔓緊緊地把小男孩摟在懷裡,“你在姨媽家好嗎?” “好!” “你不想回家嗎?” “不想!” 於小蔓還想問點別的,這時劉麗萍匆匆地提著空空的旅行袋從屋裡走出來,沖她喊道:“小蔓,快把孩子放下,我們該走了。” “什麼?我們現在就回去!”於小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聽到劉麗萍這樣喊,男孩倏地把於小蔓的脖子抱緊了:“我不讓小蔓姐姐走!”他的臉上帶著哀求的神色,聲音裡滿含著悲切。 “你羅嗦什麼呀!快點跟我走!”劉麗萍絲毫不理會兒子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只是朝著於小蔓發開了火。 於小蔓慌忙把男孩放到地上,跟在了風一樣快速走著的劉麗萍的身後,往門外走。 男孩也跟著追了上來。他在於小蔓的背後飛快地跑著,兩條小腿趔趄著,隨時都有摔倒的危險。 於小蔓不能不頻頻回頭。但在劉麗萍的威嚴下,她又不敢停下腳步。 男孩到底追上了她,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角,用含淚的眼睛久久地凝視著她。 於小蔓再也挪不動腳步了,她回過頭,看著眼裡滿是淚水的男孩,禁不住彎下腰,摸著他小小的腦袋說:“回家吧,超超!過幾天小蔓姐姐就來看你!” “超超,過來,讓姐姐走!”這時,他的姨媽劉麗紅也趕了過來,用那鼓突的金魚眼,死死地瞪著他。男孩立刻鬆開手,聽憑眼淚在臉上流著,不哭不鬧地回到了姨媽身邊。 於小蔓不由心酸地哭了起來。她低頭朝外走著,沒有勇氣回頭,更沒有勇氣再看男孩一眼。 她想,這男孩實在太招人疼愛,也實在太可憐了。倘若他大聲地哭喊,像其他孩子那樣躺在地上打滾耍賴,她的心裡還會好受一些。可這孩子卻始終是不聲不響地,只用眼裡的淚水講話,那情景簡直令人心碎。 當於小蔓走到敞開著的車門前時,坐在車裡的劉麗萍已怒氣沖沖地發動了車子。她心有餘悸地坐在了劉麗萍的旁邊,悄無聲息地偷偷抹去了臉上的淚滴。是的,正如劉麗萍自己所說的那樣,她半點也不喜歡這個孩子。否則,她就不會這樣絕情地離去,沒有抱一抱孩子,親一下孩子的臉。不僅如此,她甚至沒有對孩子說一句溫情的話。可那又是個多麼讓人愛憐的孩子啊!他那大大的眼睛,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鬱的眼神和眼裡的淚滴,就像用刀刻在了於小蔓的心裡。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劉麗萍為什麼會不愛她自己的兒子。一路上,有好幾次,她想問問劉麗萍其中的原因,但目光一碰到劉麗萍那鐵青的面孔,湧到嘴邊的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嚥下去。在回來的路上,劉麗萍發瘋般地開著車子,車子在坑坑洼窪的馬路上跳起高來,嚇得於小蔓連連喊著“慢點、慢點”,可劉麗萍像是根本沒有聽見,繼續著她的飛車遊戲。 一路上,於小蔓什麼也顧不上想了,只心驚膽戰地看著汽車在荒涼的光禿禿的原野上一閃而過,看著幾隻孤獨的小鳥在天際追逐著西斜的太陽。後來,她索性閉上了眼睛,擺出了聽天由命的架勢。她知道無論自己多麼害怕,劉麗萍也不會放慢車速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於小蔓還深深地陷在驚悚之中時,劉麗萍突然來了個急剎車。於小蔓慌忙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已到了金玉別墅3號樓門口。 “劉姐,我下車啦!”於小蔓驚魂未定地說著,伸出一隻手想去開車門。 然而,劉麗萍卻搶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等等,我有話跟你說!”劉麗萍用威嚴的目光瞪著於小蔓。不知為什麼,於小蔓突然從這目光中看到了一股殺氣,她不由自主地從劉麗萍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兩眼驚慌地盯著車門。車門緊鎖著,車門外直對著的是暮色中黑洞洞的樓道。儘管從車前的擋風玻璃處,可以看見別墅的大門口有小轎車進出,亦有三兩對年輕人摟肩搭背地走過,但3號別墅周圍卻不見一個人影。而由於車子密封的原因,坐在裡面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在劉麗萍的目光的緊逼下,於小蔓的身體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 “你害怕我?”劉麗萍大概也覺出了於小蔓的膽怯,便換了一副笑臉問。 此時,於小蔓已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雞啄米般地點著頭。 “你怕什麼?”劉麗萍依然笑著,但她笑得很難看。這難看的笑容,越發加劇了於小蔓的恐懼。 “我不知道。”於小蔓哆嗦著嘴唇說。 “是因為我對那孩子的態度嗎?”劉麗萍竟把自己的兒子說成“那孩子”。不過,在這樣問著的時候,她的臉上依稀又顯出了往日的神情。 “我說過,我不喜歡小孩。還有,他的出生,並沒給我帶來快樂。相反,讓我吃盡了苦頭,甚至差點兒死去。” “是因為難產嗎?”這會兒,於小蔓的神經開始鬆弛下來。她琢磨著劉麗萍所說的“吃盡苦頭”的含義,猜想那大概指的是難產。因為她從電視上看過不少婦女因為難產死去。 “從懷孕時起,他就開始折磨我。真的,我壓根兒就不想生下這個孩子。可那會兒,我對懷孕一類的事,缺少起碼的常識。當我知道自己懷孕時,已沒有辦法擺脫他了。他出生時,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叫喊了兩天兩夜……” “錢哥呢?他為什麼不到醫院陪你?” “是呀,那會兒他在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其實就算不上一個真正的男人,軟弱無能、死乞百賴、遊手好閒,除了能寫幾句無病呻吟的詩外,沒有半點生活能力。在外面,他不能像一個丈夫那樣,為我遮風擋雨;在家裡,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油瓶倒了,決不會彎腰扶起來。他就像是寄生在我身上的一個怪胎,吃我喝我,靠我生活,對我卻沒有任何責任和義務。人啊,一步走錯,便是步步全錯。當年,我從偏僻的鄉下走進繁華的都市,一下子就迷失在燈紅酒綠里。開始只想混出個人樣,掙大把大把的錢。後來,在那樣的地方呆久了,我開始明白,一個女人要想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僅僅有錢是不夠的,還必須找一個有權勢的人物當自己的靠山,只有這樣,人家才不會看低你。就這樣,我嫁給了當時還在海南當兵的錢春陽。我承認,我對這個只有空殼沒有靈魂的男人並沒有多少感情,我更看重的是他頭上頂的那個市長兒子的頭銜。我原以為一旦走進市長的家門,我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市長的兒媳婦,從此也就身價百倍了。但我削尖腦袋擠進的這個家庭等待我的又是什麼呢?垂死的公公,裝腔作勢的婆婆,傲慢無理的哥哥弟弟和兩個尖酸刻薄的妹妹。他們始終用一種蔑視的目光瞧我,把我看成是他們家的女傭。當他們需要從我這裡撈到好處而千方百計地利用我時,他們稱我嫂子或是弟妹,背地裡卻總是在非議我,譏笑我。等我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想擺脫這個家庭棄錢春陽而去時,卻什麼都晚了,他們一方面威脅我,嚷著要告發我。我很害怕這件事被宣揚出去,那樣的話,我們兩個人就全完了。因此,為了我心愛的男人的仕途,我只能委曲求全;另一方面他們又讓錢春陽對我死攪蠻纏,哭天抹淚,尋死覓活……沒有辦法,我只能硬撐著過下去,因為我不想回到從前那種淒慘的日子裡。” “他們對劉超也不好嗎?”不知不覺間,於小蔓開始同情起劉麗萍了。 “是的。他們根本就容不下他。” “就為這,你把劉超送到了鄉下?” “……”劉麗萍苦笑笑,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還有一些別的原因。他們討厭那個孩子,甚至希望他死掉。可我不能那樣做,既然我把他生了下來,就得把他撫養成人。不過,我還是委曲求全地答應了他們的條件,我讓那個孩子姓我的姓,讓那個孩子住在鄉下。”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猶豫,爾後,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始用一種於小蔓從未見過的懇切目光望著她,“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於小蔓不解地望著她。無所不能的劉麗萍會有什麼事有求於她呢? “有空時多去看看那個孩子。從白雲到福陽鎮坐長途汽車也很方便,只四十公里的路程。想想,他也挺可憐的。小小年紀,得不到父愛,也沒有多少母愛。其實,我姐姐並不多麼喜歡他,她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生活,是在萬般無奈的情形下,才收留了這樣一個累贅。正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那孩子變得少言寡語,性格孤僻。是的,我對不起他。可我沒有別的辦法。也許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和我姐姐一點沒有相像的地方。其實,她不是我的親姐姐,她同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她是我繼母和前夫生的孩子。我母親死時,我才三歲,為了有人能照看我,父親當年就把繼母娶進了門。”劉麗萍的眼圈紅了,“你能想像在繼母和比我大四歲的姐姐的威嚴下,我的處境是多麼艱難。假如沒有她們,我也許就不會在小小年紀便離開家門,流落他鄉了。這些年,我什麼苦沒吃過,什麼樣的侮辱沒受過?一件很平常的東西,別人垂手可得,我卻要付出百倍的努力;無論在什麼人參加的宴席上,我扮演的永遠都是女招待的角色。即使在我有了大把的金錢之後,我仍然沒有資格躋身於那個破落貴族的行列。”劉麗萍講到這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瞧,我把話題扯遠了。還是來說說那個孩子的事吧!也許你還不知道吧,那個孩子是在福陽鎮出生的。雖然姐姐和我之間的關係並不親密,但除了她還算是我娘家的人外,我沒有一個人可以依賴。因此,當那孩子將要出生時,走投無路的我只能來投奔她。我在福陽鎮醫院生下了那個孩子,又把他留在了福陽鎮。起先,我姐姐怎麼也不肯收留他,在我開出了每月兩千元的價碼後,她才勉強答應下來。從此,我身上就像套上了枷鎖,姐姐和姐夫張開了貪婪的血盆大口,不停地從我身上榨取錢財。我不僅為他們在鎮上建起了海產品加工廠,支付了造這座房子的費用,而且還要擔負他們家所有親戚朋友婚喪嫁娶的支出。而這些錢,姐姐都是以照看那個孩子為由索要的……” “你為什麼不把孩子領回去呢?我可以幫你照顧他,我很喜歡他。”於小蔓禁不住搶著說。 “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他,可我不能……” “這是為什麼呢?” “……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可現在,我什麼也不能說。”劉麗萍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轉爾,又一次用懇切的目光望著於小蔓,“你還沒有回答我,你願意常去看望那個孩子嗎?” 於小蔓很鄭重地點了點頭,但她好像仍然沒聽懂劉麗萍的意思:“你是說讓我一個人去看他?” “是的。我真的不想見他,可我對他還負有一份責任,所以——”劉麗萍說著,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於小蔓滿心疑惑地張了張嘴,還想問下去,但這時劉麗萍已打開車門,跳下了車。她來到車尾,打開後備箱,從裡面拿出一個紅色的小皮箱,隨手遞給正站在樓道口掏鑰匙的於小蔓:“喏,把這個先放在你這兒,我明天來取。” 於小蔓順手接過了小皮箱。她轉身打開防盜門時,劉麗萍已鑽進駕駛室,發動了車子。 “劉姐,你不進來坐會啦?”於小蔓大聲問。 劉麗萍沒有回答,只是用力關上車門,隔著玻璃窗朝於小蔓揮了揮了,便一溜煙地將車開走了。 於小蔓一走進家門,就聞到客廳裡有一股濃濃的油煙味。看來王景方是真的來過了,並為妻子做了飯菜。這讓於小蔓感到了莫名的寬慰。不管怎麼說,這個男人在一年裡,還是盡了一回做丈夫的義務。她打開客廳裡的電燈開關,把小皮箱放到沙發上,徑直走進廚房,想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 果然,昨晚她收拾得於乾淨淨的灶台和擺得整整齊齊的灶具,全都挪了位。用過的菜刀和菜板上還沾著菜屑,托盤裡放著吃剩下的尚有餘溫的半個饅頭,炒菜鍋和刀鏟已分了家,一個油脂麻花地被扔在水池裡,另一個臟兮兮地呆在燃氣灶上……雖然整潔的廚房讓這個不會料理家務的男人給搞得一片狼藉,鍋朝天瓢朝地,但於小蔓並沒因此而氣惱,想到衣冠楚楚的王景方笨手笨腳地在廚房裡忙碌的情景,她不禁啞然失笑了。看樣子王景方在這裡整整呆了一天,是在給妻子做完晚飯看著她吃完以後,才匆匆走的。否則,吃剩的饅頭,就不會還帶著餘溫。讓於小蔓更覺好笑的是,王景方在大年初一,也不得不破了一回規矩,沒有出門去買那些快餐食品,而是親自下廚房,操刀主勺地當起了廚師。無論怎麼說,大年初一上街去買吃的,都是不吉利的,也是讓人不齒的。按照老一輩人的說法,這一天,只有乞丐才會吃外面的東西。更何況,大多商家都關門過年,根本就不營業。好在於小蔓提前備下了一大堆饅頭,不然的話,這年真不知該如何過了。 於小蔓在水池裡洗了洗手,便手腳麻利地洗刷起灶具來。待她把廚房收拾得整潔有序後,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於是,她拿過托盤裡那半個饅頭,來到客廳裡,打開電視,坐到沙發上,邊看電視邊吃了起來。 在經歷了一天的驚險旅途之後,昨晚她還是愁緒百結的心境此時突然變得一片寧靜。家的舒適和安全,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有了一種難得的滿足感。她暫時把所有的事情都拋到了腦後,只一門心思地看著電視節目,還情不自禁地隨著電視裡觀看小品的觀眾一塊兒樂。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哭聲。開始,於小蔓還以為這聲音是電視頻道串音了,但她側耳聆聽了一會兒,才斷定哭聲是從院子里傳過來的。女孩子的好奇心立刻把她吸引到了廚房的窗前。 此時,大院門口已站了不少人。半明半暗的路燈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被兩個男人攙扶著,正哭天搶地地大喊大叫。於小蔓剛想看個明白,不料,門外又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小蔓,是我,快開門!” 於小蔓聽出是田姐的聲音,便立刻打開了門。 “田姐,你還沒回家呀?出什麼事了?”於小蔓看著一臉驚慌神色的田姐問。 “不好啦!唐老師的丈夫吳總裁死了。” “什麼?” “那個乾巴老頭死了,是給淹死了。” “你是說掉到了海裡?” “不是。是在游泳池裡淹死的。” 儘管,平日里田姐對這個從不把打掃衛生的她放在眼裡且把自己的老娘趕出家門的男人十分不齒,但到了這一步,她的臉上還是露出了深深的惋惜:“聽說他是在賓館的游泳池裡游泳時直接過去的。說是淹死的,其實是犯了心髒病。游泳池哪能淹死人。他中午大概是喝多了,下午三點多進的游泳池,是和兩個陪遊的女人一起進去的,游著游著,他就不見了。等打撈上來,就沒氣了……對了,小蔓,唐老師說你有她女兒吳婧的地址,你能跑一趟,把吳婧找回來嗎?” “我這兒有吳婧的電話。”於小蔓急中生智地說。 “那就快點給她打電話。”田姐催促著。 於小蔓從抽屜的隱蔽處找到吳婧給她寫下的電話號碼,便開始撥電話。田姐則站在一旁焦急地看著。 “電話可能是壞了,打不通,老是嘟嘟地響。”過了一會兒,於小蔓抬起頭說。 “那怎麼辦啊?要不,你還是去跑一趟吧!唉,這一家人雖說跟咱非親非故的,往常,唐老師站在天上,咱站在地上,可出了這種事,咱總不能站在一邊看熱鬧啊!你說咱不幫她,這院裡還有能幫她的人嗎?”田姐也不知是在說服於小蔓還是勸告自己。 於小蔓點了點頭:“好吧,我這就去!” 於小蔓手忙腳亂地穿好鞋子,便和田姐一起走了出去。 兩人來到院子裡,就見那伙人正架著唐老師往家裡走。整個大院裡,都響著唐老師悲切的哭聲:“天哪,你就這樣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我可怎麼活呀——” “唉,人到這份兒上,真可憐啊!我這輩子不求別的,就求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田姐望著唐老師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說。可這個女人對她的丈夫真的那麼有感情嗎?於小蔓在心裡想。不知為什麼,她並沒有被唐老師的哭聲所打動。只有想到吳婧,想到這個女孩將和自己一樣,失去了父親,從此沒有了父愛時,她的心頭才湧上一股酸楚。 “小蔓,見著吳婧,先別告訴她吳總裁沒了。只說家裡有急事就成了,免得讓她也哭哭泣泣的。對了,要我和你一起去嗎,小蔓?”來到大院門口,田姐看著院外黑沉沉的夜色說。 於小蔓真希望有個人能陪自己一起去,可一想到田姐的丈夫和孩子正等著她回家,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那地方我很熟。我一個人能找到。”她說。 這時,剛好有一輛出租車從門口駛過,田姐衝出租車招了招手,出租車立刻停了下來。 “田姐,我坐公共汽車去!”於小蔓趕忙說。 田姐卻不管不顧地把於小蔓推進車裡,又從衣袋裡掏出十五塊錢塞給司機:“師傅,把她拉到和平路5號。十五塊錢夠了吧?” “田姐,我不坐出租!”於小蔓仍想下車。 但田姐一邊摁著關緊的車門,一邊把頭探到車窗邊說:“小蔓,今晚路上人少,搭出租安全。再說,也能節省點時間。” 一臉厚道的司機師傅回過頭看看身單力薄且怯生生的於小蔓,也隨聲附和說:“別心疼那幾塊錢,搭個出租,買個放心。要不,你一個人跑這麼遠的路,你媽在家那心還不一直得懸著。” 見於小蔓沒有吭聲,司機師傅又從擋風玻璃前的檯面上拿起一張名片塞給她:“我姓李,這是我的名片,你拿好。要是我服務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你儘管提意見,打投訴電話也行。這些都在名片上寫著。往後需要用車,也請你打我名片上的呼機號,我隨叫隨到。” 司機李師傅說完這串開場白後,才發動了車子。 “這人真逗!”於小蔓把名片放進衣袋裡,偷眼看著一臉真誠的李師傅,臉上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這天晚上,於小蔓從和平路5號回到家裡時,已將近午夜。 憑著記憶,她沒費甚麼周折,就找到了和平路5號,但,當她摸黑來到三樓吳婧的住處時,迎接她的卻是緊鎖的房門。她在門外敲了又敲,喊了又喊,門裡始終沒有回音。但她仍然不死心,又跑到樓下的馬路對面,朝著吳婧的窗口張望——那里黑洞洞的一片,沒有一絲絲亮光。一開始,她還懷著僥倖的心理,以為吳婧是去了男朋友家,或是和男朋友一起在外面逛街,便又回到樓道裡,在三樓由花磚砌成的已破敗的露台上向外張望。就這樣,她在黑暗中望眼欲穿地又等了一個多小時,就在她快要失去耐性的時候,樓下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立刻回過身,快步走到樓梯口。此時,她幾乎斷定來人就是吳婧。 在等待吳婧走上樓來的那一刻,於小蔓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來人氣喘吁籲走上樓來的緩慢腳步,在她聽來,猶如一聲聲重錘擂在心上,時間倏忽間變得緊迫起來。她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不知該如何說服吳婧回家,僅僅告訴她“家裡有急事”,恐怕很難打動吳婧,她會以為這又是唐老師的花招。可直截了當地告訴她父親死了,又太殘酷了。儘管,吳婧對父親的所作所為充滿了厭惡,可父親畢竟是父親啊!就像她自己每每想起自殺的母親時,心中的那份痛苦一樣…… “你找誰?”就在於小蔓正緊張得不知所措時,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已迎著她走上樓來。 “我找吳婧——就是那個門裡租住的一個女孩。”於小蔓指著吳婧的房門說。她也不清楚在黑暗中男人是否能看清楚她手指的方向。 男人顯然已明白她要找的人是誰了:“吳婧今天一大早就走了,讓我們老兩口替她照看房子。” “她去哪兒了?” “說是去南方,我們也沒細問。你是她的親戚?” “這麼說她真的走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於小蔓失望地說。 “少說也得半年才能回來。”男人說。 於小蔓沒有再問下去。她謝過那男人,就獨自下樓了。 吳婧此時也許正和男朋友坐在南去的火車上。他們相互依偎著,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中。只要她不和家里聯系,就得不到父親已去世的消息。於小蔓心裡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真不知道該為吳婧的離去高興還是遺憾。她在寬闊的馬路上駐足,悵然地抬頭望著遙遠的天空,在藍黑的天幕上有幾顆星星閃著奇異的光芒,有兩顆挨得很近,它們相互輝映著,看上去親密而甜美。奶奶在世時,曾給她講過星星的故事。奶奶說,世界上每一個活著的人,天空都有一顆屬於他的星星。而當一個人做了壞事時,他的星星就會變得黯淡無光;如果一個人死了,那顆屬於他的星星便消失了。現在,天空中屬於吳總裁的星星早已殞落了,也許,那顆星星很久以來就沒有光澤了;而吳婧和她的男友的星星卻越來越明亮。於小蔓猜想,那兩顆挨得很近的星星,離自己也最近的星星,就是滿懷著對生活的嚮往,正在南去旅途中的吳婧和她的男友。於小蔓禁不住笑了,她甚至感覺到那兩顆星星在向自己微笑致意。只是,那顆屬於她自己的星星又在哪兒呢?她的目光在天幕上一遍又一遍地巡視著,卻始終沒有找到與自己對應的星星。 “你是個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的人。”因此,天空中也沒有你的星星的位置。她記起了不久前看過的電視劇中的一句台詞。不由嘆了一口氣,但即刻又安慰自己說,你很快就會找到那顆屬於你的星星,過幾天你就該去夜大報名了,到那時,秦程會幫你找到它的。 當於小蔓的目光從天空移回到現實中來時,眼前的路又變得十分漫長。公共汽車居然早在十點半之前就停開了,而她身上又沒帶夠搭出租車的錢。沒有辦法,她只能沿著公共汽車的路線徒步往家趕。好在這個節日的夜晚,天氣並不算太冷,但街市上卻比往常清冷了許多。除幾家酒店仍開門營業外,大小店鋪都關門閉窗,全黑著燈。 於小蔓緊挨馬路邊樹陰的暗影裡快步走著,一邊還提心吊膽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生怕碰上不測。她聽阿慧說過,那些喝醉酒的男人常常在半夜裡襲擊獨自走夜路的女人。酒鬼們都是些亡命徒,一旦哪個女人碰到他們手裡,就很難有機會逃脫,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們失去了理智,酒膽包天,什麼可怕的事都乾得出來……在深夜裡獨自行走的於小蔓,心裡想著阿慧繪聲繪色地講過的這段話,越發膽怯起來,兩隻眼睛不由瞪大了,死死地盯著每一扇經過的酒店的大門。見大門裡沒有人走出來,她就鬆一口氣;大門一開,她就趕緊駐足,看走出的是男是女,是一夥人還是一個人,然後再決定是繼續往前走還是躲到大樹幹的後面。 路北一家大酒店的門開了,走出一夥搖搖晃晃的喝得爛醉的男人。於小蔓剛想躲避,卻見後面又跟著走出兩個年輕女人,她們浪笑著,和那幾個酒鬼搭肩摟背地纏到了一起……這反讓於小蔓放下心來。漸漸地,她的膽子大了起來,因為她發現凡是夜晚開門的酒店,生意都很紅火,總是人來人往,有男有女的,所以,大可不必驚慌。 穿過一條東西大街,按著公共汽車的站牌,她又拐上了一條南北馬路。這是一條比較偏僻的街道,既沒有燈光閃爍的酒店,也沒有疾駛而去的小汽車,馬路兩旁的建築物裡不見一星星燈光,四周一片寂靜,彷彿整條馬路都睡了。這突如其來的靜寂,比經過那些酒店門,更讓於小蔓膽怯。她一邊側耳聆聽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加快了腳步,望著那稀疏的幾盞昏暗的路燈,她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彷彿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裡,都有一個鬼影在等著她。越想越怕的她,禁不住跑了起來。 路越走越短,前面大概有一百米左右,就又是一條燈火輝煌的東西大馬路了。於小蔓這才鬆了一口氣,漸漸地放緩了腳步。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輕微的卻有點刺耳的聲音——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張望——從她右側的小巷裡,走出一個高個男人,起先,男人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彷彿害怕驚醒人們的好夢,就像一個影子飄忽在空氣中,那樣沒有聲響和分量。但男人從巷剛一露頭,卻又撞了牆般地隨即背轉身,縮回到巷子深處。緊接著,小巷裡再次發出了開關防盜門的輕微而又刺耳的聲音。隨之,又是一片靜寂,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於小蔓情不自禁地追著那男人來到了小巷口。她在黑暗中佇立著,許久許久,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個夢,匆匆地來,匆匆地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可她卻固執地認為那個男人就是王亮,在他從巷口探出頭的一剎那,她認出了他。 然而,當她在巷子深處走了一個來回後,又對自己的判斷不那麼自信了。這沉睡中的小巷哪裡有一點人走過的痕跡?也許,那隻不過是一種錯覺。她想。王亮怎麼會在這兒呢?此時,她不得不承認,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仍為王亮保留著一塊地方。她忘不了他,仍然愛著他。 世界上所有不幸發生之前,都沒有什麼預兆,至於事後人們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不過是隨心所欲地編造而已。 那個晚上,午夜歸來的於小蔓,只在電話裡把吳婧已離開白雲的消息告訴了唐老師,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顧上說,就又困又乏地上床睡下了。她睡得很香,很沉。等到一覺醒來時,新春的太陽已從窗外射進來。 她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就跑到廚房,給姚秀花和自己做早飯。為了增添一點過年的氣息,她傾其所有,一心要把這頓早飯做得豐盛些,不僅煎了雞蛋,還做了油炸饅頭片和辣炒鹹菜絲。稀飯是用年夜飯加水做成的,燒開後,仍冒著濃濃的米香味,比起新煮的稀飯毫不遜色。 這天早晨,她的心情出奇的好,昨天所發生的一切,都隨著一個好覺給丟到了腦後。她只記著去夜大報名的日子越來越近,這對她是一個神聖的日子,也是一個嶄新而又美好的開端。因此,這一想法讓她身心陶醉。她嘴裡哼著小曲,用鼻子嗅著煎雞蛋和炸饅頭片那香噴噴的味道,不由胃口大開,恨不能馬上大吃大嚼起來。但她還是強忍著口水,先用托盤把姚秀花的早飯端上去。 二樓的走廊上靜悄悄的,這說明姚秀花已經醒了。否則,她的鼾聲會像雷鳴般在走廊上迴盪。大概姚秀花這會兒正努力睜大那雙越來越小的眼睛,飢腸轆轆地等待著美餐一頓。儘管她的飯量在不斷減小,但食慾仍很旺盛。 於小蔓兩手端著托盤走到姚秀花房間的門口時,卻見房門是關著的。往常,姚秀花的房門總是虛掩著,從不關緊。她想,這應該是王景方的傑作,昨晚他離開時,順手把門給帶上了。 於小蔓只好把托盤放到地板上,空出手去擰門把手。然而,讓她大為吃驚的是門把手根本轉不動,也就是說,房門給鎖上了。於是,她便放開把手,改為敲門,並一迭連聲地喊著“阿姨——開門”。 沒有回音。當於小蔓情不自禁地把耳朵貼到門板上諦聽時,房間裡竟沒有半點動靜。一股曾經有過的恐懼霍地在她的全身蔓延開來。她的兩腿開始發抖,血液像是一下子凝固了,手腳變得冰冷。她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地板上。 現在,她雖然還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預感告訴她,這一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就像母親自殺那回一樣……是的,她早就應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的,可她偏偏忽視了這一可怕的現實:其實,那個躺在床上的肥胖女人是有血有肉有思想和靈魂的,一旦她克服了飢餓的威脅,能夠站立起來,能夠走下樓來拿一把刀,或是在床上直起身子將一條繩子拋向窗子上面的掛鉤,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走這條路的。在她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處境,看到自己正處於生不如死的境地時。也許選擇自殺,便是她結束生命的最好方式。對於這一天的到來,她一直在盼望著,期待著,直到她於小蔓一天一夜不歸…… 然而,在癱坐了片刻,胡思亂想了一通之後,於小蔓又掙扎著站起身,重新敲門。孩子的稚氣給了她勇氣,她懷著僥倖的心理對自己說,姚秀花活得好好的,她為什麼要自殺呢?也許她是在搞惡作劇,因為我一天一夜沒露面,生我的氣,想嚇嚇我。她這樣勸慰自己時,就又看到了希望,一邊敲著房門,一邊對裡面的姚秀花說著甜言蜜語的話,一心想哄她開門。可儘管於小蔓口乾舌燥地央求了半天,即使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她的懇求動容,房間裡卻依然沒有一點反響。這一回,於小蔓完全慌了神,先是在轉身時,碰翻了放在地上的托盤,稀飯立刻淌了一地;緊接著,她自己又不慎踩在稀飯上,摔了一跤。但她不顧一切地爬起來後,還是逃命似的躥到樓下,將所有的抽屜都亂翻了一通,也沒找到任何一把鑰匙。也許是因為這個家不會有外人來的緣故,房間的門是從來不鎖的,主人也從來沒告訴她,房間的鑰匙放在哪兒。焦頭爛額之中,她只好抓起電話,撥通了劉麗萍家的電話號碼。 電話鈴響了八下,還沒人來接。於小蔓手拿聽筒,一會兒咬咬嘴唇,一會兒用手撓撓頭髮,心裡卻在喊著:“劉姐,出大事啦!快點接電話呀,快點!” 電話鈴聲響過十下後,於小蔓幾乎要絕望了。就在她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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