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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床上的女人高喊:我要回家!

供詞 阿真 20115 2018-03-18
秋天的一個上午,於小蔓正忙著在廚房裡洗準備下鍋的蘿蔔,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她以為是阿慧來了,便慌不迭地將蘿蔔扔進水池裡,用毛巾草草地擦了擦手,就欣喜若狂地跑到門口,衝著門外脆生生地問了聲:“誰呀?” “是我4號別墅的吳婧媽媽。”門外響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於小蔓禁不住趴在貓眼裡往外瞅了瞅,卻見門外站著一個頭髮燙成了雞窩狀的中年婦女。貓眼看人只能是模模糊糊地看出個輪廓,於小蔓從沒聽說過吳婧這個名字,聽聲音也不太熟悉,但女人說她是4號別墅的,不用問她就是常在大院裡遛狗的吳總裁的老婆了。於是,於小蔓便打開了門。 站在於小蔓面前的吳婧媽,像是剛剛哭過,眼睛紅紅的,眼皮腫脹,烏青的眼袋看上去非常扎眼。這個韶華已去的女人雖然長得人高馬大,衣著得體而又華麗,但憔悴的面色和焦慮的神情卻使她顯得衰老而又虛弱。她像是突然間遭到了慘重的打擊,再也支撐不住了,一走進門,連句客套話也沒說,便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小蔓啊,我來是求你幫忙的,這個忙你可一定要幫啊!”

於小蔓本來對這個把婆婆趕出門的女人沒什麼好印象,可見她那傷心欲絕的樣子,就又同情起她來了。她從茶几上的紙盒裡抽出一張面巾紙遞給吳婧媽說:“阿姨,你別哭,有什麼事慢慢說。只要我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你!” 吳婧媽這才止住哭,邊用面巾紙擦著臉上的淚水邊抽抽搭搭地對坐在對面的於小蔓說:“你別叫我阿姨,我討厭人家叫我阿姨什麼的,我姓唐,是做教育工作的職業婦女,以後你就叫我唐老師吧。”她這樣說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就像在課堂上教訓學生一樣,讓於小蔓感到可氣又可笑。 於小蔓忙改口叫了她一聲:“唐老師。” 這位唐老師的臉色立馬變得和顏悅色了,她壓低聲音問於小蔓:“認識我家吳婧嗎?” 於小蔓搖搖頭說:“不認識。”

“也難怪。吳婧她不大願出門,自去年從美院畢業以後,就一直窩在家裡畫畫。”吳婧媽紅著眼睛繼續說道,“按說她比你也大不了幾歲,可哪像你,一眼看上去,水似的透明。吳婧的性子我就是摸不透。雖說是母女,我一點也不知道她心裡都想了些什麼。這不,前些日子,她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我一听就急了,你知道我們全家滿打滿算才三口人啊,平時她爸爸很少在家,也只有我和吳婧兩個人……我苦口婆心地勸她打消搬出去的怪念頭,對我的話,她不搖頭也不點頭,當時,我還以為她聽進去了呢。誰知,就在昨天下午我出門遛狗的工夫,她搬走了,畫架、衣服什麼的,搬得一點不剩,只在餐廳裡給我留了一個紙條,說她在外面租了間房子,一個人會生活得很好,要我別去打擾她……”唐老師說著又哭了起來。

於小蔓不解地問:“你們吵架啦?” “沒有哇!打小我就寵著慣著她。現在我們家的生活條件就不用說了,她想要什麼都能滿足她。即使前些年過窮日子時,我也從沒讓她短缺什麼。那時我在小學當老師,她爸爸在工廠裡也不過是個小科長,我們兩人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到一千塊錢,可我總是讓上初中的吳婧穿名牌服裝,帶她去吃肯德基、麥當勞,琴棋書畫班,哪樣我都帶她去學過。儘管學費貴得嚇人,可我寧願自己啃鹹菜,也不能讓吳婧比別人差。這不,她從美院畢業後,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又把樓上最大的一個房間,給她做畫室,自她搬進那個房間後,我從來不敢進去看看,就連敲門喊她吃飯,她都嫌煩。” “那她為什麼要搬走呢?” “我也弄不懂她的思啊!我來找你,就是想請你幫個忙,去把她找回來。”

“我……能去把她找回來?”聽唐老師這樣說,於小蔓一臉的迷惑。 “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你能幫這個忙啦!我們家在白雲沒什麼親戚,吳婧有個遠房的姑姑,也有好多年不走動了。而朋友什麼的,我又信不過。你知道我家吳婧爸爸是白云有名的企業家,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名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眼睛盯著他。吳婧離家出走的事要是傳出去,那還了得。一傳十,十傳百,添油加醋的,她爸爸還怎麼幹工作?吳婧往後還怎麼做人?我想這事只有求你幫忙了。你我雖然不太熟悉,可你每天在大院裡進進出出的,我早就看出來你是個可信賴的女孩,你會嚴守秘密,肯定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還有,你看上去很有主見,跟我家吳婧又差不多是同齡人,她會聽你的勸告的。”吳婧媽滔滔不絕地說著,那雙望著於小蔓的眼睛裡,充滿了期待。

“你知道她住在哪嗎?”被一個可以做自己的母親的女人如此信任,讓於小蔓既感動又激動。 “和平路5號。前些日子,她給房產中介打電話時,我無意中聽到了這個地址。今天上午,我又搭車去了一趟和平路,找到了她租的那間房子——那座樓非常破舊,簡直就是一座貧民窟。樓道又陡又窄,地洞似的一片漆黑,就這樣,拐角處還堆著一些蜂窩煤,我差點給絆倒了……你說吳婧是不是中了邪呀,家裡這麼好的條件,她居然搬到那樣一個破爛的地方?” “你見到吳婧了嗎?” “沒有。我在5號站了很久,就是不敢去敲門。” “怕找錯了人?” “不是。從旁邊住的鄰居那裡我已得到證實,昨天搬進來的人就是吳婧。可我還是不敢敲門。我怕把事情弄砸了,吳婧她不僅不跟我回來,還會立刻搬到別處去。”

“怎麼會是這樣呢?” “她……她恨我。” “她恨你……她為什麼要恨你?你不總是寵著慣著她嗎?” “你別問了,行嗎?”唐老師用央求的語調說著,眼裡即刻又注滿了淚水,“你去找她,就說你再不回去,你媽就要發瘋跳樓了。” “她會聽我的話嗎?”於小蔓想到自己要去見這樣一個性格怪異的女孩,心裡不免也犯了難。 “她對外人還是很客氣的,很友好的。你去,最起碼她不會把你關在門外,可我去就不行了……” “那我試試吧!”於小蔓很鄭重地點了點頭。 唐老師見於小蔓答應下來,臉上便露出了笑意。她站起身,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信封,塞到於小蔓的手裡:“這是給你搭車的50元錢。裡面有一張寫著我家電話的名片,有什麼事你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

“啊——唐老師,我有錢。再說,搭車也用不了多少錢的。”於小蔓忙把信封又推了回去。 但唐老師又很堅決地把信封放到茶几上說:“你嫌錢少是不是?唐老師求你幫忙,總不能還讓你搭上車費啊!小蔓,你能幫我這個忙,我就感激不盡了,你要是能把吳婧找回來,我還要重謝你呢!”她說著,又用愛撫的目光看著於小蔓說,“唐老師要是有你這麼個聽話的女兒就好了!唉,唐老師的命苦哇,好端端的日子,卻沒個好過法……這是為什麼啊?這難道都是我的錯嗎?”說著,眼圈又紅了。 於小蔓便安慰她說:“唐老師,你放心吧,吃完午飯我就去和平路5號,我一定想辦法讓吳婧回來。” 唐老師這才連聲說著“謝謝”,走出了門。 姚秀花的午飯吃得有滋有味。一大盆豬肉燉蘿蔔塊七個大饅頭,連湯帶水吃得乾乾淨淨。吃完後,於小蔓又為她端來一鋼精鍋涼開水,她捧著鍋咕咚咕咚一口氣就喝下去一大半。

奇怪的是吃飽喝足後的姚秀花沒有像往常那樣躺下去睡覺,而是像尊石佛一樣在床上坐定了,眼睛還半睜半閉地看著於小蔓,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手裡拿著空飯盆準備離去的於小蔓見姚秀花直瞪著自己,目光並不怎麼兇,就有些好奇地站在了想看看她又要出什麼新花樣。 “我——要——回家!”突然,姚秀花的嘴張了張,很費力地吐出了這幾個字。一開始,於小蔓沒有聽清,還以為她說“我要吃蝦”了,就有點忍不住想笑,心想,這老巫婆萬變不離其宗,就知道吃,吃著吃著,還吃出花樣來了。片刻之後,她還是被姚秀花陡然開口提出的新要求驚呆了。這是大半年來,她頭一次聽姚秀花講這麼多話。 “你剛才說的是什麼?再說一遍!”於小蔓用命令的口氣說。 “我要——回家!”這一次,姚秀花的吐字清楚多了。

“你要回家?”於小蔓聽明白姚秀花的話後,更加驚詫不已了。她索性把手裡的飯盆放在地上,往前走了兩步,看著眼裡註滿了淚水的姚秀花問:“你想回哪個家?這不就是你的家嗎?” 不料,姚秀花卻吃力地搖了搖頭,邊喘息著邊又重複著說:“我要回家!”說罷,便小聲啜泣起來,就像一個遠離故土的孩子在哀求父母帶他返鄉。 泣哭著的姚秀花看上去醜陋無比,那張肥胖的臉上細瞇的眼睛和粗大的鼻子都走了形,鬆弛的嘴巴難看地歪斜著,脖子上的贅肉艱難得一抽一搐,帶動得全身的肥肉都在顫抖。然而,於小蔓還是透過這醜陋的外表,看到了姚秀花內心的悲傷。 也許她預感到自己要死了。不少人在面對死亡時,都會說出“回家”兩個字。於小蔓暗自思忖著,她曾在一本課外讀物中讀過這樣的情景:老奶奶在臨終前,眼巴巴地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親人們,嘴裡不停地喊著“我要回家!送我回家”,老奶奶在這裡說的“回家”,就是“上路”的意思,而“上路”不就是指的死亡之路嗎……於小蔓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可她再抬頭仔細打量著姚秀花,卻又很難從她身上看到死亡的氣息。她面色紅潤,坐得挺直,神情裡雖然流露著哀傷,但卻不是死亡前的哀鳴。這與劉麗萍說的“心力衰竭”是很難畫等號的。電視上那些心力衰竭的病人大多都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樣子,哪裡還能坐起來,一遍又一遍地說:我要回家!

“你想回哪個家?”於小蔓想了想才問道。 “回——縣——縣里家!”姚秀花的口齒雖不太清楚,但思維卻是相當清晰的。 “你原來住在縣城裡?”於小蔓又問。 “縣——縣城!” “你縣城的家裡還有親人嗎?” “沒——有!” “那你回去幹什麼?” “我要回家!”姚秀花不再回答於小蔓的問話了,只是邊流淚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我要回家!” 為了讓姚秀花安靜下來,於小蔓只好哄勸她說:“你想回家可以,但你得把身體養好了,就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回去?” 聽了於小蔓的話後,姚秀花果然閉上了嘴,她用衣袖拭去臉上骯髒的淚痕,又重重地喘了口粗氣,漸漸地扭曲的五官都歸了位,這才慢慢地躺到了床上。 “我——要——回——家!”在響亮的鼾聲中,姚秀花斷斷續續地說著。 於小蔓在姚秀花的房門口站了好久,儘管姚秀花看上去並沒有死亡的跡象,但她還是擔一個萬一。 她端著空飯盆走下樓梯時,心裡一直在斗爭著,是把姚秀花的突然變化告訴劉麗萍呢,還是等等再說?當然,她很清楚“謊報軍情”的後果,她只需一個電話就能把王景方和劉麗萍招回來,他們或許還會帶上醫生和護士,弄得家裡家外都是人,都在等待著姚秀花死亡時刻的來臨……而結果姚秀花卻在幸福地睡著,做著美夢,說著夢話……那她於小蔓將怎樣面對劉麗萍和王景方,怎樣面對那些醫生和護士們呢? 於小蔓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不把這件事告訴劉麗萍。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她給見多識廣的阿慧打了電話。 “阿慧,家裡就你一個人吧,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一接通電話,於小蔓就直奔主題。 “錢哥剛跟著那個老女人走了,就我一個人。什麼事啊,小蔓,這麼神神秘秘的?”電話那邊,阿慧俏皮地問。 “剛才我家阿姨講話啦!” “姚花花本來就不是啞巴?她不是天天都在喊餓嗎?” “不是那麼回事。剛才她說她想回家!” “那你就讓她回唄!別理她,她在講瘋話呢!” “可我看不像是瘋話!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臉上的表情很認真。她還說她家是縣城的。” “她縣城的家老輩子就沒人了。還回那兒乾什麼?她這不是說瘋話嗎?” 於小蔓覺得阿慧說的有道理。轉而一想,又有些不放心:“她說回家,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 “什麼意思?” “人在臨死時不都願說'回家'嗎?” “嗨,小蔓,你都想哪兒去啦?我看姚花花是越活越精神了,離死差得遠吶!你也不想想,要死的人,還能吃那麼多飯?” “那我不用把這事告訴劉姐啦?” “你告訴她幹什麼?姚花花成天躺在床上,腦瓜子裡亂轉,轉到哪兒就說哪兒,她說些瘋話,你也向劉姐匯報,煩不煩啊!小蔓,你聽好了,姚花花什麼時候吃不下飯了,離閻王爺就近了。像現在這樣能吃能睡的,我敢保證她還能活五百年。”阿慧邊說邊咯咯地笑個不停。 於小蔓這才放下心來。她剛想放下聽筒,不料,那邊阿慧又開始神神秘秘地說起來:“餵,小蔓,你明天有空嗎?上午我去你,告訴你個秘密,天大的秘密。” “什麼秘密啊,我現在就想听!你們家不就你一個人嗎?” “隔牆有耳,我非得當面講給你聽。” 電話那邊又傳來阿慧的笑聲。於小蔓在不知不覺中被她感染了,也禁不住笑了起來。兩個女孩子在電話裡又閒扯了幾句,才彼此道了“再見”。 於小蔓在和平路口下了出租車,她原以為和平路5號就在近前,卻不料自己站在了相反的方向:眼前的門牌上寫著225號。有什麼辦法呢?剩下的路只能拿步量啦,誰讓她沒有經驗,連出租車也不會搭,只告訴司機去和平路,因此,人家把她拉到和平路口就放下了。 於小蔓沿著馬路邊的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著,心裡充滿了沮喪。這使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鄉下人進城謀生的不易,往往一個小的疏忽,就會釀成大錯。 還好,她悶著頭走過長長的一段馬路後,路邊樓房的門牌號碼開始逐漸地縮小,但路面也越來越窄,路兩旁全被賣水果蔬菜的小攤販給佔滿了,路中間則擠著拉貨的大卡車和載人的小轎車。大小汽車喇叭此起彼伏地嘶叫著,小攤販們爭先恐後地招攬著生意,嘈雜聲吵得人心煩意亂。於小蔓一邊小心地在貨攤中間穿行著,一邊還得留心著路邊樓房的門牌。 和平路5號就在街面上,一幢破爛不堪的六層樓房的牆上釘著一個嶄新的藍色門牌。 樓道裡一片漆黑,迎面撲來的是油煙和塵土的味道。於小蔓小心翼翼地扶著冰冷的扶手,走上了又窄又陡的樓梯。 來到二樓,她在一扇鏽跡斑斑的防盜門前停了下來。遲疑了片刻,她才有些膽怯地伸手敲門。 “誰呀?”於小蔓只輕輕地敲了兩下,門內就有了回應。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懶散而又嬌嗔的聲音。 “是我。” “你是誰呀?”門內的聲音提高了八度,聽上去還有點緊張。 “我是於小蔓!你的鄰居。” “你來收水費嗎?我昨天剛搬來,沒用多少水。”顯然,吳婧不知道於小蔓是誰,她以為於小蔓是和平路5號的鄰居了。 於小蔓便將錯就錯地說:“我找你還有別的事情。”於是,門內響起嘩啦嘩啦開鎖的聲音。 門開了。兩個女孩子站在門口,一里一外地四目相對,彼此都感到很驚奇。 年齡比於小蔓要大好兒歲的吳婧,站在於小蔓面前卻更像個妹妹。她的身材和個頭都繼承了她父親的缺點,矮小瘦削,胸脯平平,沒有一點少女的氣息。不過,她的臉長得很好看,生動的五官彌補了身材的缺陷,烏黑的短髮,皮膚白裡透紅,細長的眉毛高挑著,秀麗而又文雅;眼睛不大,眸子又黑又亮,裡面藏著一股靈氣;鼻子有點尖,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印象;但小巧而又精緻的嘴巴,和笑起來往上彎著的嘴角,卻又讓人覺得她和善而又可親。 於小蔓目不轉睛地看著穿一身滿是油彩的藍工裝褲的吳婧,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還是吳婧先開了口:“請進來吧!” 於小蔓這才隨吳婧走進門裡。 穿過一段窄窄的走廊,裡面便是十二平米左右的一個房間,坑坑洼窪的水泥地面,白灰牆已脫落,露出裡面灰青的底色;靠牆角放著一張鋪著嶄新的白花床單的鐵架子單人床和一個由壁櫃改成的小書櫥,書櫥里東倒西歪地放著一些大開本的畫冊,緊挨著書櫥的是一個破舊的棕色人造革長沙發,上面有幾處裂縫,就像孩子的嘴一樣張開著,沙發的一頭,放著一隻精緻的小藍皮箱,另一頭堆著幾件色彩黯淡的衣服,而吳婧的畫架就擺在屋子的中間,畫布的上半部分畫著一個少女的活潑的臉,下半部分還空著,畫架的周圍則堆滿了油彩瓶子和各種畫筆。 於小蔓帶著驚訝的目光,看著這個佈置得不倫不類的房間。 “來,坐吧,坐這兒!”吳婧把沙發上的幾件衣服搭到皮箱上,給於小蔓讓出一塊空地。 “不用啦,我只呆一會兒就走!”於小蔓有些窘迫地站在地中央說。不知為什麼,她一走進這個房間,就有了一種預感,吳婧是不會跟她回家的。雖然房間裡的擺設簡陋,幾乎全是房主留下的一些破爛家具,但吳婧那身染著油彩的工裝和支在地中央的畫架卻告訴她,吳婧已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家了。 “你在畫畫?”於小蔓用鼻子嗅著濃濃的油彩味問。 “是的。你找我有什麼事嗎?”吳婧邊彎腰收拾著散亂的畫筆邊說。 “我是你金玉花園那邊的鄰居。”於小蔓這才坦白地說。 吳婧抬起頭看著她:“你住金玉花園,我怎麼沒見過你呀!” “我是3號別墅的保姆。” 吳婧直起身,仍然疑疑惑惑地看著於小蔓:“這麼說是我媽媽讓你來找我的?” 於小蔓點了點頭。 吳婧的臉上罩上了一層陰雲:“她跟踪我!” “唐老師說她無意間聽見了你向房產中介諮詢的電話。” “不管跟踪還是偷聽,反正性質是一樣的。” “唐老師說她很愛你,離不開你,昨晚她一夜沒睡。她說你要是不肯回家,她就會發瘋跳樓的。”於小蔓一股腦兒重複著唐老師對她講的那些話。 不料,聽了於小蔓的話後,吳婧卻笑了起來:“我媽媽會因為我發瘋、跳樓?鬼才相信呢!錢和房子才是她的一切,我算什麼呀!”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於小蔓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我又能怎麼想呢?”吳婧咬了咬嘴唇,拉於小蔓和自己一起坐到沙發上說,“你不了解我媽媽。”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你恨她?” “沒那麼嚴重,不過有一點兒。” “為什麼?” “一句話兩句話解釋不清楚。” “可你應該跟你媽媽好好談談,再怎麼說,也不應該搬出來住!你這樣做,讓她多傷心啊!” “你不懂。其實,我搬出來住,一方面是由於我媽媽的緣故,另一方面卻是為了我的自由和尊嚴。” “你在家裡沒有自由嗎?唐老師說她把最大的房間給你做畫室,從來不敢進去打擾你。” “那隻是一種物質上的自由。” 於小蔓不解地問:“你還想要什麼呢?” 吳婧知道於小蔓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於是,便直截了當地說:“你回去告訴我媽媽,我在外面生活得很好,比在家裡快活一百倍,讓她別再來打擾我了。” “這麼說你不准備跟我回去了?”於小蔓為難地說,“我可怎麼向唐老師交待啊?” “這又不是你的錯。她沒有權利怪罪你。” 於小蔓慢慢地站起身:“唐老師還以為我能說服你……” “你已盡力了。謝謝你,真的,我很感激你來找我。其實,我很喜歡你,很想和你做朋友,以後你可以隨時來玩,只要不是受我媽媽的派遣就行了。對了,把你家裡的電話號碼給我寫下來……哦,這讓你很為難,你家主人不允許是吧,那就算了。等我的那幾幅畫賣掉,我有了錢就可以安裝電話了。”吳婧抱歉地說個不停。 “你連裝電話的費用也付不起嗎?那你為什麼不向唐老師要錢呢?”於小蔓吃驚地問。 吳婧笑笑說:“我能養活自己。” 吳婧送於小蔓出門時,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她讓於小蔓常來看她,還說,下次於小蔓來時,這兒就會大變樣了。 於小蔓一打開家門,就听見客廳裡的電話鈴在響著。她趕緊換上拖鞋,跑過去接電話。 電話是劉麗萍打來的,聽上去她很生氣。劉麗萍說她在門外等了一個下午,問於小蔓幹什麼去了。 “我……幫了人家一個忙。”起初,於小蔓說起來還有點支支吾吾,但說著說著,她就橫下一條心講真話了,“事情是這樣的,3號別墅的唐老師來找我,讓我替她去和平路看一個人。” “你替她去看朋友?她自己為什麼不去?” “她身體不好。” “那她就可以支使你!” “……” “她倒是挺會算計,別人花錢僱保姆,她無償使用,她憑什麼呀?再說你又沒拿她的工資,幹嗎要聽她的支使……”電話那邊劉麗萍的火氣越來越大。 於小蔓覺得劉麗萍的話聽起來很刺耳,既無理又霸道,與平時簡直判若兩人。她索性手拿話筒,一言不發。 “你在聽嗎?”劉麗萍大概終於發洩夠了,開始換了一種較為溫和的口氣說。 “嗯。”於小蔓只從鼻子裡哼了一個字。的確,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同時,她對劉麗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心裡反駁著,一萬個不服氣。不錯,她是4號別墅花錢僱的保姆,但她並沒有賣給他們。王亮說得對,她不是奴隸,她的人身是自由的,除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外,她想幫誰就幫誰,劉麗萍無權干涉,任何人都無權干涉。如果劉麗萍就為這解僱她,她馬上就走。王亮和陶珍會幫她的,剛剛認識的吳婧也不會把她拒之門外的。 大概劉麗萍也發現自己太過分了,於是,又恢復了常態,像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姐姐那樣問道:“怎麼,你生我氣啦?” 見於小蔓仍不吭聲,劉麗萍的語氣更加親切了,跟哄孩子似的:“好啦,劉姐向你道歉行不行?劉姐也是著急啊!你一走一個下午,我在門外乾等著,又不知道你幹什麼去了,我能不為你擔心嗎?萬一碰上了壞人怎麼辦?” 劉麗萍把話說到這兒,於小蔓才感到在這件事上自己也有錯。出去一個下午,起碼應該跟劉麗萍打個招呼。可她出門時,實在沒想到會用這麼長的時間。該怨誰呢?都怪她沒向出租車司機說清楚,害得自己從和平路的這頭走到那頭。 “你吃晚飯了嗎?”劉麗萍又關切地問。 “還沒有。” “對了,她是怎麼認識你的?”劉麗萍見於小蔓開口了,便又問個沒完。 “你說誰呀?” “那個唐老師。” “是她找上門來的,我以前從沒跟她說過話。” “她讓你替她看什麼朋友?” 於小蔓遲疑了一下:“她的親戚生病了,讓我幫著去送點藥。”於小蔓的謊言編得合情合理,劉麗萍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她在電話那邊沉吟了片刻才說:“我去找你,是想讓你跟我去鄉下一趟。” 於小蔓一愣:“去鄉下?遠嗎?” “去我姐姐家。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二百多公里吧!” “我們當天能回來嗎?” “我想在那兒住一夜。” “阿姨怎麼辦?” “我會安排阿慧來照顧她的。” “我們什麼時候走?” “明天是星期五,星期六怎麼樣?” “星期六?” “怎麼,你有事嗎?” “沒有。哪天走都行!” “那就說定了,星期六早上我開車去接你。” 於小蔓放下電話後,不由一陣心煩意亂。現在,她已顧不上生劉麗萍的氣了,讓她更加煩心的是星期六不能和王亮團聚。為了等待這一天,她足足受了六天的煎熬,讓她白白地再等六天,實在是太漫長了。可她沒有別的辦法,因為她沒有權利拒絕劉麗萍。劉麗萍用五百元錢買斷了她的星期天和節假日,也買斷了她的自由。也就是在這一刻,於小蔓突然明白了吳婧不滿足物質上的自由的真正含義了。如果把一個人關在鐵籠子裡,給他穿世界上最好的衣服,吃世界上最好的食物,但不許他邁出籠子一步,不許他與外界接觸,那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也許吳婧就是為了獲得籠子以外的另一種自由,才毅然地搬出別墅,去住貧民窟的。想想自己的處境,於小蔓一下子理解了吳婧,甚至有些佩服她的勇氣了。本來,沒把吳婧找回來,她一直心存內疚,不知該怎樣對唐老師解釋。這會兒,她卻覺得一身輕鬆,暗自慶幸吳婧沒有搬回來。她自己就是一隻失去了自由被關在籠子裡的鳥兒,又何必充當關閉另一隻掙脫出去的小鳥的幫兇呢? 於小蔓從茶几上拿起唐老師放在那裡的信封,從裡面找到了寫著“優秀教師唐淑媛”的名片,按著上面的號碼,撥通了唐老師家的電話。 “這裡是吳總裁家,您是哪位呀?”電話那邊,接聽電話的唐老師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一字一頓地說。 “唐老師,我是小蔓!” 唐老師的嗓音立刻變了,語速一下子提高了八倍:“啊,小蔓,你回來了。見到吳婧了嗎?她說什麼?她答應搬回來嗎?……” 聽著唐老師這急切切的聲音,於小蔓禁不住想笑了:“她不想搬回來,她說她在外面生活得很好,很快活,讓你放心!”於小蔓幾乎是用幸災樂禍的語調說。劉麗萍的電話讓她的觀念來了個九十度的大轉彎。 “怎麼會是這樣呢?”電話那邊唐老師帶著哭腔說,“你告訴她我會因為她不搬回來變瘋跳樓嗎?” “全都說了。可她不相信。”於小蔓本想照本宣科地說“她說你只愛房子和錢”,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這實在有點太刻薄了。電話那邊,唐老師許久沒有回音。 於小蔓的心一下子又軟了,忙安慰她說:“唐老師,你別著急,她要是在外面住夠了,就會搬回來的。” “她不會回來了。我知道她的脾氣!” 於小蔓聽唐老師這樣說,一時也沒了主意:“要不,我再去找找她!” “不用了……她是在往死裡逼我呀……”唐老師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聽著唐老師絕望的哭聲,於小蔓的心裡開始七上八下的,這會兒,她又拿不准吳婧那樣做是對是錯了。 “唐老師……”於小蔓同情地叫著,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小蔓,謝謝你了!我知道你已盡力了。”唐老師說罷,就放下了電話。 於小蔓卻意猶未盡地拿著聽筒想,自己應該再去吳婧那裡一趟,設法讓她回來,最起碼應該跟她媽媽說清楚再走。 阿慧半點也不像個做保姆的,說到哪兒就到哪兒,說幾點到,會一分不差。她的這份自由,讓於小蔓既羨慕又妒忌。 上午,於小蔓還沒把屋子收拾停當,阿慧就來了。 今天的阿慧像是遇到了什麼喜事,顯得很興奮。這個總是到於小蔓這兒要吃要喝,從不肯掏一分錢的小氣鬼,竟從鼓鼓囊囊的花提兜里拽出一袋精裝阿里山西瓜子,扔到沙發上,喜笑顏開地大聲衝於小蔓嚷著:“餵,今天我請客!”說著,就拖於小蔓坐到沙發上聊天:“你拾掇那麼乾淨幹嗎?姚花花成天躺在豬窩裡睡大覺,你就是把屋子弄得像皇宮,她也享受不著。” 於小蔓便嗔怪地說:“你這麼早就往外跑,也不怕劉姐說你!” 不料,阿慧把小嘴一撇,說出了一句讓於小蔓驚詫萬分的話:“劉姐昨晚根本就沒睡在家裡,她管我去哪兒。” “劉姐不睡家裡?那她睡哪兒!”於小蔓緊追著問。 “老外了不是。人家劉姐是公司老闆,常陪客戶住賓館打牌。有時在賓館裡一住就是半個月。” “那錢哥怎麼辦?” “不是有我嗎!” “錢哥他沒意見?” “我不早就告訴你了嗎,錢哥是個窩囊廢。再說啦,沒有劉姐在外面打天下,就憑他在市文聯拿那點工資,能住上二層小樓?能開上別克轎車?能穿上名牌衣服?錢哥找劉姐這麼個老婆,可是沾大光了。你沒見他出手有多麼闊綽,錢包裡信用卡一大疊子,那天,我跟他一起去給他要出國留學的侄女買東西,在珂麗廣場光一個皮箱就花了五千多,是一個意大利的叫阿迪什麼的牌子。你信嗎?珂麗廣場可不是一般人能進的商店。東西一色國外名牌,死貴死貴,幾樣東西買下來,兩萬塊錢就搭上了。他那侄女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主兒,光挑名牌買。就這樣,錢哥還在一旁說:看中什麼就買,你嬸兒說了,出國留學不容易,一定要送你幾件讓你稱心的東西。你算算,這一會兒的工夫,就花去了錢哥一年的工資,可錢哥連眉頭也不皺一下,站到收銀台前,從錢包裡隨便抽出一張牡丹卡,遞給收銀小姐,眨眼工夫,兩萬塊錢就給那台小機器吃進去了。瞧瞧人家活得有多瀟灑吧!我站在旁邊看著直發楞,我那老爹辛辛苦苦幹上一年,也掙不來一隻皮箱的錢啊!話又說回來了,錢哥的這份瀟灑,還不是劉姐給的嗎?這年頭男人手裡有錢,比有什麼都好。就是那些當官的,也都是為了多弄幾個錢花花,要不,他們幹嗎要貪污受賄呢?所以,錢哥活到這份上,也該知足了,實在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阿慧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於小蔓只有當聽眾的份兒。在槐樹鎮,百分之百的都是男人掙錢養家,她從沒聽說還有女人養著男人的。更讓於小蔓無法理解的是,既然錢哥是窩囊廢,僅僅是個花錢的主兒,劉姐還養著他幹什麼。於小蔓心裡這樣想著,就忍不住說了出來。 想不到她的這個問題把阿慧也難住了:“嗯,我還真是說不清楚。是不是因為錢哥長得帥啊?不對,錢哥才一米七三的個兒,除了那身名牌,人老是像沒睡醒似的,既不精神,也沒什麼氣質。他真是哪方面都不如劉姐。劉姐長得多漂亮啊,她簡直就是人見人愛的女人。”阿慧搖搖頭,被徹底搞糊塗了。 兩個女孩坐在沙發上東猜西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乾脆專心磕著瓜子。半斤瓜子磕了大半,於小蔓想起上次王亮來時,吃剩下一些小食品,就去廚房的櫃子裡給阿慧拿來一包台灣話梅和一包親親蝦條,阿慧享受著小食品的美味,就又來了精神:“對了,我還沒告訴你那個秘密呢!” “我正想問你吶,快說,是什麼秘密?”於小蔓笑著催促道。 “我在錢哥的書房發現了一樣東西。”阿慧把一顆話梅扔進嘴裡,有滋有味地嚼著,“你猜猜會是什麼?”阿慧賣開了關子。 於小蔓嘟著嘴:“你又來了!我哪能猜到啊!” “沒錯,我就是給你三天三夜的時間,你也猜不出來。”阿慧吐出話梅核,又抓起一根蝦條放進嘴裡,“這世界上真是什麼怪事都有,還偏偏就讓我碰上了。上次我不是告訴過你,錢哥跟一個老女人有來往嗎。我一直沒弄清錢哥與這老女人的關係,也不知道那老女人總是神神秘秘地來找錢哥幹什麼。前幾天,我在打掃錢哥的書房時,看到書桌上放著一張報紙,上面的頭像就是那老女人。我平時不大讀書看報,可這一次見是那老女人的頭像,就趴上去看了看。這一看不要緊,就讓我發現了大秘密。你猜怎麼著?錢哥前幾天寫的一首詩上竟署著那老女人的名字:馬艷芳。在老女人的頭像下邊,是兩行小字的作者介紹,說馬艷芳是白雲詩壇的一匹黑馬,尤其在她的丈夫老畫家天易去世後,她的'悼亡詩'更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原文我背不下來,反正都是是些讚美她的話。可這首詩明明是錢哥寫的呀!錢哥有個毛病,喜歡自我欣賞,每寫一首詩,就要大聲地念給我聽,還要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能說什麼?只好連聲說不錯,挺不錯的。其實呀,我一直覺得錢哥的詩寫得不怎麼樣,別看我不懂詩,再怎麼說上初中時中國外國的詩也學過幾首,孬好還分得清。尤其這首題目叫《想你》的詩,別提有多肉麻了。錢哥搖頭晃腦地讀給我聽時,我心裡還想,這不是寫給死去的愛人的嗎?劉姐又沒死,他悼念個什麼勁啊……我生怕自己冤枉了馬艷芳,就又打開錢哥的抽屜,想找到原詩的草稿證實一下。天哪,這一證實可不要緊,我在錢哥的抽屜裡找到了一個硬皮夾子,裡面夾著二十三篇署名馬艷芳的詩歌和散文剪報,在這個夾子的後面,很有條理地放著錢哥寫的草稿……” “阿慧,你沒弄錯吧?”聽了阿慧的話,於小蔓連連搖頭,臉上帶著一百個不相信的表情。 “呔,我怎麼會弄錯。”阿慧從沙發背上拉過她的花提袋,從中拽出一個黑皮夾子,頗不服氣地塞到於小蔓的手裡,“喏,你自己看!” 於小蔓吃驚地看著手裡的黑夾子說:“你怎麼把它拿出來了?錢哥要是發現了怎麼辦?” “我是拿出來做證明的呀。要不,你能相信嗎?” “我相信不相信又有什麼關係。你這樣做就不怕丟飯碗嗎?” “小蔓,你可真是個鄉下妞啊!你怎麼就傻到了這份上?我手裡有了這些材料,就有了他們的把柄。那幾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女人,誰還敢隨便砸我的飯碗?只要我把這複印件交給白雲晚報的記者——這天大的醜聞,讓他們的臉還能往哪擱?真的,包括劉姐在內,即使她知道了這件事,也不希望被宣揚出去。” “你要把這個夾子歸為己有?” 阿慧那小而明亮的眼睛裡,閃著狡黠的光芒:“我只是藉著用用。剛才,我已經在你家門口的複印店把夾子裡的原稿和剪報全部複印了兩份,花了我一百多塊錢呢!不過,這沒關係,我很快就會掙回來的。” “你複印它有什麼用啊?”於小蔓依然是一臉的傻氣。 “有用,當然有用!”阿慧的臉上露出與她這個年紀不相稱的狡猾,“它會讓我發財的。小曼,你在城市呆得時間太短,還不了解城市人。我算是看透了,你想在這里活得光鮮、富有,就得想歪門邪道。憑當保姆或是像田姐做清潔工,就是累死,一天到晚也只能掙個饅頭鹹菜的錢。說是勞動致富,那全是騙人的鬼話。我來這兒三四年,就沒見哪個開出租車的當清潔工的成了大款。可我家那個大院和你家這個大院的人,住著別墅開著名車穿著名牌吃著宴席,哪個乾過體力活?他們一個個耀武揚威的,花錢像流水,他們有什麼本事?這錢都是從哪裡來的?是像我們一把淚一把汗掙來的嗎……”阿慧越說越激動,臉上的表情一會兒是激憤,一會兒又充滿了哀怨。於小蔓覺得阿慧的話也不無道理,可她還是不明白阿慧要拿那些複印件做什麼文章。 阿慧見她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傻樣子,就又進一步解釋說:“我手裡有這些複印件,馬艷芳和錢哥都會給我錢的時候,說不定錢哥錢包裡的那些牡丹卡就會鑽到了我的花提袋裡啦!”阿慧暢想著,小嘴巴得意地撇著,還晃了晃圓圓的腦袋。 於小蔓這才聽出點門道:“你是說……你是說你要拿著複印件詐騙?” “別說得那麼嚴重。這算什麼詐騙啊!我只想利用它弄點錢,過幾天好日子。再說啦,他們的錢又不是正道來的,我敲一點點,就權當是對他們搞歪門邪道的懲罰。” “可你這樣做,我總覺得有點不對頭。”於小蔓憂,忡忡地說,“這不也是歪門邪道嗎?” 阿慧不屑地瞪了於小蔓一眼:“你害怕什麼?把柄在我手裡,現在呀,我的處境就像一首老歌裡唱的那樣: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你懂嗎?”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這樣做是犯法的。”於小蔓生氣地說。她真的不理解阿慧為什麼會對一件犯法的事那樣津津樂道。 阿慧一邊把黑夾子從於小蔓的手裡抽回來,放進花提袋裡,一邊嗔怪地說:“你是朽木不可雕啦。我也不願再多跟你費口舌。這事到此為止,咱不再提了。不過,我有言在先,這事就你知我知,可千萬不能說出去,你明白嗎?等我弄到錢,一定請你到小香港酒家好好吃一頓。” “我不稀罕贓錢請客。” 阿慧把花提袋放到沙發背上,回頭用手攬著於小蔓的腰,用圓腦袋蹭著她的肩頭,像小女孩似的撒嬌說:“好啦,別給你棒捶當針了。人家肚子餓了,你倒成鐵鍋蓋了,連飯也不管啦!” 於小蔓這才換了笑臉說:“咱們做白蘿蔔紅燒肉。你掌勺,我當幫手。做它兩大鍋。” “天哪,你要撐死我呀!”阿慧有些做作地喊道。 “還有樓上你那個姚花花也要吃呀!” “怎麼,你給她吃這個?”阿慧認起真來。 於小蔓自知說漏了嘴,忙改口說:“今天就讓她吃這個吧,省得我還要出去買漢堡包。節省點時間,咱倆好多聊會兒。” 阿慧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用遮掩了,小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給姚花花吃這個。要不,你哪來的錢買小食品啊!”於小蔓的臉一下子紅了。她還想為自己的做法編些理由,但她心裡明白,無論如何她也騙不過鬼精鬼靈的阿慧。她真後悔不該用小食品招待阿慧。可每回阿慧來時,她都不由自主地傾其所有。阿慧見於小蔓不說話,就又說:“其實,你給姚花花吃白蘿蔔紅燒肉沒什麼不好。這比漢堡包有營養。只是劉姐知道了恐怕會不高興的,她給姚花花那麼多生活費,是因為漢堡包太貴……”阿慧欲言又止,臉上露出諱莫如深的神情。 於小蔓聽著阿慧的話中話,突然有了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她那蘋果似的臉蛋像是被燒著了,燒得她眼赤心跳,嘴唇蠕動著,就是說不出話。她自以為保守得很好的秘密,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阿慧識破了。她一心想去彌補這個過失,卻又手足無措地不知該從哪裡下手。情急之中,她差一點哭出來。 還好,阿慧在徹底揭穿了她的秘密,刺到了她的痛處之後,又開始來安慰她了:“好啦。瞧把你嚇成了啥樣子。我又不會告訴劉姐,你怕什麼呀!” 於小蔓這才舒出一口氣,但還是忍不住為自己辯護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當然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劉姐還不得給你扣一頂虐待病人的帽子。”阿慧沒有讓於小蔓繼續表白下去,又不冷不熱地來了一句。 於小蔓這回倒找到了反駁的機會:“我虐待她什麼了。連你都知道蘿蔔紅燒肉比漢堡包有營養。我又沒餓著姚花花。” “可劉姐會說你貪污了姚花花的生活費。”阿慧見於小蔓又在沒理找理,還露出不服輸的樣子,就狠狠地來了一句。 正是這一句,真正地擊中了於小蔓的要害。她忍不住哭了起來,邊哭嘴裡還邊唸叨著:“我貪污生活費?這不是冤枉人嗎……”阿慧見於小蔓真的承受不住了,就又攀著她的肩膀說:“你怎麼當真了呀?咱這不是在瞎聊嗎?劉姐怎麼會說你貪污呢?吃什麼東西不花錢啊!劉姐最喜歡你啦,她常說她用過的所有保姆中,最讓她稱心放心的就是你。” 於小蔓這才嘟著小嘴,止住了哭。 阿慧見她不哭了,忙不失時機地說:“反正這件事也就咱倆知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劉姐不一定領情。那咱就別告訴她。小蔓,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啊,你還值得哭鼻子抹淚的。別說咱沒沾他們的光,就是沾了點兒,又怎麼樣?錢就該他們花,美食就該他們享受啊!走,咱們做蘿蔔紅燒肉,好好開開葷!”阿慧連扯帶拉地把於小蔓推進了廚房。 阿慧最後的兩句話倒是讓於小蔓吃了定心丸。這話王亮對她說過。真的,她怕什麼呢?用姚花花的生活費買了些吃的,這也算貪污嗎? 氣頭上的於小蔓突然又有了一種理直氣壯的感覺。她和阿慧一起切著蘿蔔,說說笑笑,很快便把剛才的煩惱給忘了。 週六早晨,劉麗萍的一個電話,讓於小蔓吃了定心丸。劉麗萍在電話裡說,去鄉下的事要往後推幾天,因為從北京來了一個客戶,她要陪著看地皮。 放下電話,於小蔓就差沒跳起來了。 昨晚,她往白雲大學打了好幾次電話,才找到王亮。聽說周末的“聚會”要泡湯,王亮也很失望。他已習慣了這每週一次的“開齋節”。 於小蔓剛放下電話,又趕緊拿起電話,撥了白雲大學的電話號碼。 得到王亮“我一定準時到”的承諾後,接下來,於小蔓便開始一心一意地為晚餐做準備。 像以往的周末一樣,她先是急匆匆地去超市採購。臨出門時,她帶走了從姚秀花嘴裡省下的所有飯費,共計五百二十七元錢。劉麗萍的電話讓她有一種失而復得的驚喜,她的心老是像小鹿一樣跳動著,嘴裡始終哼著一首叫《陽光下的男孩》的流行歌曲,每當哼到第三句,“你那明亮純淨的眼睛令我心醉”時,她就不自覺地放慢速度,再重哼一遍。就連上下樓的腳步也是跳躍的,就像一隻在草地上奔跑的小山羊。 於小蔓在超市入口拿到筐子後,先進了酒類貨架。她連眉頭也沒皺,就從貨架上取下三百元錢一瓶的西班牙產紅葡萄酒。雖然她和王亮都不善喝酒,也不會品酒,但為了營造一種氣氛,為了能看到王亮酒後那興奮的神情,於小蔓還是很捨得在酒上花大價錢的。尤其對來之不易的今天晚上,她更是在所不惜。電視上說這類酒多是假貨,可不管怎麼說,這酒瓶看上去十分精緻,瓶蓋上有金箔一類的裝潢,更讓於小蔓看在眼裡的是瓶貼上的外國字。爾後,她又去了飲料貨架,把四聽可口可樂裝進筐子裡。她在肉食恆溫櫃前轉了一圈,先後拿了兩塊韓國烤肉、一隻家鄉蔥油煎雞和一包威尼斯火腿腸。超市裡現做的日本烤鰻魚價格非常昂貴,就那麼黃黃的不到半斤重一小段魚肉放在快餐盒裡,就要賣到四十多元錢。但於小蔓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買下了。在超市的出口處,她看見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手裡提著一袋黃燦燦的美國橙子,覺得擺在餐桌上一定很好看,就又提著分量很重的筐子奔到水果攤……她甚至還學著那女人的樣子,選購了造型和口味俱佳的小甜甜蛋糕和可爾麵包。 付完賬後,走出超市的於小蔓數了數口袋裡的所有零錢,竟還有一百多元。於是,她又在金玉公寓對面的副食店買了一塊新鮮的豬肉。她要學著阿慧的做法,為王亮紅燒豬肉塊。 回到家裡,於小蔓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從超市採購的東西全部藏起來。儘管王景方和劉麗萍都很少光顧這個家,但她還是不得不預防萬一。現在,她最擔心的是阿慧不請自到。昨天阿慧走後,剩下她一個人時,她細細地回想著阿慧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還是感到了後怕。一旦阿慧把這件事告訴了劉麗萍,她在這兒的日子就難過了。一方面她希望阿慧來聊天,另一方面,她又很害怕眼尖的阿慧發現新的破綻,尤其是今天,她最擔心的就是阿慧的突然闖入。如果讓阿慧知道王亮來度週末的事,那她於小蔓可是讓人抓住了大把柄。詭計多端的阿慧會不會以此來敲詐她呢?儘管她不想把阿慧想得那樣壞,可經歷了昨天那場風波後,她還是告誡自己要小心。 正是這些“不速之客”弄得於小蔓既擔心又緊張。她把食物袋提上樓,全部放進自己臥室衣櫃的空格里,將櫃門關緊,又關上臥室的門後,她才算鬆了一口氣。一般情況下,沒人會到她臥室裡來,更不可能去開她的衣櫃。 於小蔓站在樓道裡,看了看手腕上的兒童電子手錶,錶盤上洋娃娃的手指正指向十一點。她這才想起該給姚秀花做午飯了。早晨,為了等劉麗萍的電話,她沒有到門口的小吃攤上買早點,只給姚秀花吃了些昨晚的剩飯和剩菜——兩個饅頭,一碗米飯和半盤蘿蔔塊,也不知她吃飽沒有。 於小蔓轉身下樓時,卻意外地聽到身後有嚓嚓的聲音。她猛一回頭,就見姚秀花已爬出了門口,正用肥大的手掌吃力地抓住門框,似乎想站起來。 於小蔓瞪了她一眼,知道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的事,也沒走過去幫她,就自顧自地下樓做午飯了。 傍晚時分,天氣驟然變了。黑壓壓的烏雲陰沉沉地覆蓋著西邊的天空,一時間狂風大作,大院裡的樹木花草被刮得東倒西歪。只一會兒的工夫,天地間便是一片昏暗,能見度降到了極點,於小蔓從廚房的窗子往外看去,大院外面緩緩而過的汽車全都亮著燈,即使如此,那車燈看上去,也像螢火蟲一般。這是今年秋天的第一場沙塵暴。從去年開始,由於自然環境的不斷惡化,起自大西北的沙塵暴就光顧了白雲這個內陸城市。每每這樣的天氣,為了減少沙塵的襲擊,人們上街都要把頭和嘴巴包在頭巾裡;逆風行駛的自行車根本就蹬不動,甚至還會被風吹得左右搖擺;而順風行駛的自行車又很容易被從身後刮過來的暴風掀翻。因此,這樣的時刻,大街上全是推著自行車艱難前行的人們。除了上班族之外,大多數沒有急事的人都選擇躲在家裡。 於小蔓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看著沙塵暴在半空中起舞,心裡也一陣陣地不安起來。她為王亮擔心。她既害怕王亮因這惡劣的天氣而不能如約,又擔心此時已走在路上的王亮會遇到不測。前幾天電視上就有過報導,北方的一個大城市在沙塵暴天氣,發生多起傷亡事故,有人被風刮掉的廣告牌砸死,也有人被大樓上刮壞的窗子砸傷。 然而,就在於小蔓憂心忡忡的當兒,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王亮比原定時間早到了半小時。他像是有什麼心事,神情萎靡,眼睛泛紅,頭髮蓬亂,本來很光滑的下巴上,也冒出了斑斑點點的黑胡茬子。在這狂風大作的深秋里,身上只穿一件紅不溜秋的舊T恤衫,一條又肥又長的藍褲子皺皺巴巴鬆鬆垮垮地掛在腿上,腳上那雙不知穿了幾年的黑皮鞋,也沒擦油,鞋尖難看地翻著豬皮的灰白色。 “你生病啦?”他一走進門,於小蔓就吃驚地問。 “啊,沒有哇,我挺好的。” “你不冷嗎?”於小蔓仍上下打量著他問。 “不冷。我從來不怕冷。”王亮用兩手搓著凍得通紅的臉,強打精神說。 於小蔓端來一隻切開的美國橙子,讓王亮先在茶几上吃著,自己則忙著佈置餐桌。 看著於小蔓忙裡忙外的樣子和滿桌的美味佳餚,王亮的臉上才出現了笑意:“嗨,這麼豐盛啊!” “豐盛嗎?瞧,我又買了一大瓶洋酒!”於小蔓見王亮來了精神,便拿起放在餐桌中央的紅葡萄酒瓶衝著他得意地晃了晃,“真正的西班牙產紅葡萄酒。” “這酒很貴吧?小蔓,你哪來這麼多錢啊?”王亮站起身,走到餐桌旁,拿起酒瓶湊在燈下看了看,爾後,又抬眼看著於小蔓,臉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於小蔓躲開他的目光,俏皮地說:“反正不是偷來的。你就別管價錢了,那些有錢人天天在大飯店裡喝洋酒,咱們窮人就不該享受一回呀!”說著,就奪過酒瓶,拿進廚房啟開了瓶蓋。 “請入座吧,先生!”於小蔓點亮了桌上的四隻蠟燭,幸福地看著溫馨的燭光,學著電視裡那些女主人的樣子,對王亮做了個請的手勢。等王亮坐下後,她又為他倒了半杯酒,這才退到對面的座位上坐定。 “來,王亮哥,把杯裡的酒全喝了!”於小蔓端起酒杯,微紅著臉,不無激動地說。 此刻,王亮的興致也來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再乾一杯!”這一回,於小蔓為他倒了個滿杯。 “不行。我哪能一口氣喝這麼多酒啊!”王亮看著杯裡幾乎要溢出來的酒,躊躕著。 “你一定要喝!今晚咱們能坐到一塊兒喝酒可真不容易啊!”於小蔓端起酒杯,將杯中的酒一口氣喝完,“我原以為要等下個週末才能見到你……”她的眼圈紅了一下,然後,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近幾天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情。當她講麗萍批評自己多管閒事時,不由憤怒起來,把昨天在電話裡不敢反駁劉麗萍的話,全對著王亮講了出來。 王亮也被激怒了,他充滿豪氣地喝完杯中酒後,將酒杯往桌上一扣,義憤地說道:“小蔓,你就應該這樣,無論做什麼工作,都要講究自尊自愛,獨立自主。至於主人的規定,去他媽的,那是不平等條約,他們不就是給了你幾百塊錢嗎,就有權規定你這樣那樣,這些經過了你的同意嗎?反過來說,你又給他們規定了什麼呢?他們有什麼權利乾涉你助人為樂的自由?我在白雲大學待這三年,感受最深刻的就是貧富的差別,富人對窮人的歧視。就拿我來說吧,在班裡學習是頭幾名,體格健壯,儀表堂堂,可那些有錢的女孩子從不正眼瞧我,更別說跟我交朋友了。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家裡太窮嗎?我穿不起名牌,沒錢請她們下館子,給她們送禮物。唉,窮人的孩子想活出個人樣來,難吶!我拼死拼活地學習,原以為能有個出頭之日,現在我才知道畢業後仍是前途渺茫。如今國家不包分配,讓大學生自己找工作,像我這樣在城裡無親無故的學生,家裡又拿不出錢請客送禮,哪個單位肯收留我啊……”王亮說到傷心處,眼裡就有了淚光,“我爸我媽為供我念大學,吃盡了苦頭,我本想畢業後找個好工作,好好報答他們。而現在看,畢業後我面臨的只有一條路:回老家待業,也就是說,我很可能被分到縣城某個快要倒斃的小工廠當工人……這就是我們窮孩子的前途——難怪就連那些經濟拮据的農村女孩子也很瞧不起我們,凡有點姿色的都千方百計地往富人堆裡擠,拼命巴結城裡的小癟三子。這樣她們就可以留在城裡,興許還能找到個好工作。我們班有個戴著近千度眼鏡的男生,聽說當年他的分數根本就不夠錄取線,他是大二時從民校插班來的,人長得真跟咱農村用的煙袋火包子差不多,萎萎瑣瑣,小里小氣的,從頭到腳沒半點男子漢的樣兒。可人家是財政局局長的公子,有權又有錢,一天到晚,身邊總圍著幾個漂亮女孩。就連陶珍這樣的有主見的女孩也……” “你是說陶珍姐姐……” 王亮突然不說話了,站起身拿過酒瓶,對著瓶口就喝了起來。 “王亮哥,別喝了!”蔓慌忙站起身喊道。 王亮頹然地放下酒瓶,藉著酒勁,一直含在眼裡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於小蔓也莫名其妙地跟著流眼淚。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感到既興奮又悲傷。但她仍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流淚。她只是覺得讓熱乎乎的淚水在臉上流淌很痛快。 兩個人就這樣站著流了好一會兒眼淚。後來,還是頭腦尚還清醒的於小蔓拭去了臉上的淚滴:“王亮哥,咱們這是怎麼啦?今晚能聚在一起,應該高興才對呀!” “我心裡憋得難受,小蔓,今晚我來,就是想找個地方好好哭一場。在大學的宿舍裡,我不能哭,我不想讓那些有錢人看笑話。可你知道我的心是肉長的,不是鐵打的,我實在受不了這個折磨啊……從大一起,我們倆就很投脾氣。雖然一南一北,卻都是從鄉下來的,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現在,臨近畢業分配了,她終於做出了抉擇……她不想跟我回貧窮的老家,她更不想過她父母那一代人的窮日子……好哇,這下她肯定能留在白雲市了……大老闆的游泳陪練,你聽說過這麼高尚的職業嗎?一個清純的女孩和一個男人在游泳池裡……她可真是找了份好工作……可我呢?我怎麼辦啊……一想到這些,我就受不了。”王亮斷斷續續地說著。 從王亮的不連貫的訴說中,於小蔓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她並不多麼難過,小腦袋裡甚至還開始了想入非非。 “王亮哥,陶珍姐姐離開了你,這又有什麼關係?肯定還會有更好的女孩子愛上你的。”於小蔓平靜地勸慰著。 “你不知道她是個多麼好的女孩。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女孩子能善解人意,這是最重要的。” “她把你一腳蹬了,你還誇她!”於小蔓心中泛起一股妒意。 “那不是她的錯。她有選擇幸福生活的權利。她家在貴州農村,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她是家中的老大,下邊還有一個弟弟。她早就對我說過,父母期望她大學畢業後,供弟弟讀書。如果她嫁給了我,這一切便都成了泡影……我不恨她,只怨自己沒本事。”王亮說著,又拿起酒瓶,倒了滿滿一杯酒。 “小蔓,我們喝!”王亮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舉起了酒杯。 於小蔓有些害怕地看著他:“別喝了,要是喝醉了,你今晚怎麼回學校啊!” 王亮卻不管不顧地將杯中酒一股腦兒灌進了嘴裡。接著,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於小蔓見勸不住,就搶上去,想奪過他手裡的酒杯,不料,兩人一躲一閃,一下子把酒杯打翻在地,紫紅的葡萄酒和著碎玻璃渣飛濺了一地。 王亮先是一愣,爾後便惱怒地衝著於小蔓大吼起來:“小蔓,你這是打我的臉啊!你瞧不起我,就因為我窮,你就不讓我喝個痛快!” “王亮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你喝醉了。”於小蔓忙賠著小心。她趕緊清掃了地上的玻璃渣,又走進廚房,為王亮端來一杯開水。 王亮順從地喝下半杯水後,突然用手蒙住臉,大聲地嗚咽起來。這清醒後的大慟把於小蔓嚇壞了,也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呆愣了片刻之後,她自己也隨之大哭起來。 人生就是這麼奇怪,本來,受過傷害的你覺得那一切都成為過去,現實開始變得平和、安寧,可當另一個人在你面前撕開了他的傷口展示給你看時,你身上那些舊有的疤痕便開始隱隱作痛,開始流血。在這失聲的痛哭中,於小蔓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想起了貧窮的鄉村生活,想起了槐樹鎮中學那些充滿了歡樂和恥辱的日子……更讓她傷心欲絕的是眼前和將來的無望。她隻身漂落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靠給人家當保姆為生。這樣的日子到何時才是盡頭?阿慧說得對,在這個城市裡,沒有哪個人是通過辛辛苦苦地當保姆做清潔工發了財的。出苦力的人,將永遠出苦力;貧窮的人將越來越貧窮,這是定數,也是命運。父親,曾是那麼一個樂觀而又自信的農村青年,他拼死拼活地勞作,一心一意想讓妻子和女兒過上好日子。但最終卻將自己年輕的生命丟在礦井裡……母親,一個做夢都想享受榮華富貴的女人,在她有限的生命裡,卻始終在貧困線上掙扎,她到底被沉重的債務壓垮了,直至自殺……而等待她於小蔓的命運又將是什麼呢?姚秀花死後,劉麗萍真的會送她進學校唸書嗎?這會不會是一場騙局?劉麗萍對她時好時壞的態度,讓她不得不懷疑對方的誠意。在這個高深莫測的城市,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一筆交易。人們在相互利用著對方也利用著自己的優勢,進行交易。有權的人與有錢的人交易;富人用錢與窮人的體力進行交易。阿慧像是終於看透了這其中的奧秘,所以,她不惜冒險,幹起了詐騙的勾當。她於小蔓不會那樣做,也不齒於那樣做。可這兒沒有免費的午餐,即使看上去根本不把錢當成一回事的劉麗萍,也不會僅僅為了同情和憐憫送她於小蔓去唸書。那麼,在姚秀花死後,她又該何去何從呢?她透過淚眼,復又看到了蹲在塵土飛揚的小廣場上找工作的自己……她仍是一無所有,就像有人為她畫了一個圓,在幾年之後,她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她就這樣一家又一家地做著保姆,看人家的眼色,聽人家的斥責,直到頭髮花白,兩眼昏花,兩條腿再也走不動路……她這樣窮困潦倒地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在母親自殺後的第二天,她不管不顧地毅然登上通往這座城市的火車時,分明是奔著美好的生活來的。當火車在漫長的黑夜中轟隆隆地行進時,她那悲涼的心中,分明還有著一絲絲的甜意。但八個月之後,這座城市給予了她什麼呢?別墅、名車、花園,這些都是別人的,她於小蔓只不過是個看客,而且終將永遠都是看客。就連王亮這樣的大學生,都對前途充滿了悲觀和失望,那麼,即使有一天,她真的進了大學,命運就會有所改變嗎……於小蔓感到自己自出生的那天起,就被罩在一張大網裡,無論她如何掙扎,都無法突出去…… 窗外的沙塵暴,擦過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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