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供詞

第4章 三、小保姆於小蔓眼里天書一般的世界

供詞 阿真 25245 2018-03-18
門鈴響了好幾聲,於小蔓才從夢中驚醒,她微瞇著眼睛,伸了伸懶腰,好一會兒,還以為自己是睡在白雲大學的女生宿舍裡。昨晚她睡得很晚,倒不是要做什麼活計,其實,僱她的中年男人只是帶她看了看已躺在床上的那個肥胖的女人,說其他事等明天再談,他讓於小蔓鎖好門,也不打聲招呼,便自顧自地去了。對於躺在床上的這個肥女人和他自己,男人甚麼也沒說。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肥女人叫什麼名字?男人是乾什麼的?於小蔓一概不知。突然呆在這樣一座陌生的大房子裡,於小蔓覺得既孤獨又害怕,臨睡前,她大著膽子將樓下每一個鎖著的房間巡視了一遍,爾後,又走上樓,膽怯地推開那肥女人的門,藉著走廊上的燈光,偷看了她幾眼,這個怪物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碩大無比的肚皮一起一伏,嘴巴大張著,響聲如雷地打著呼嚕,要不是她還能發出這樣的鼾聲,於小蔓真以為她是個死人呢。於小蔓定定地站在那裡,聽著女人的鼾聲,忍不住想同她說說話兒,哪怕說上一句話也行。只要她開了口,於小蔓就不會這麼恐懼,更不會把她看成怪物。可女人絲毫不理會於小蔓的緒,只顧昏天黑地地睡著。大概她一夜都不會醒了。於小蔓失望地想著,這才回到自己的房裡。

應該說,主人讓於小蔓睡的這個朝陽的房間是華麗而又寬敞的,儘管到處都落滿了灰塵,但仍能看出裝修過的痕跡。有著蜘蛛網的天花板的四周,雕刻著精緻的壁花,吸頂燈的造型非常別緻,是三朵白色的小荷花托著一個粉紅色的圓球,於小蔓一打開它,就被吸引住了。窗台和地板都是用彩色木塊拼起來的,就像電視裡那些用積木搭起來的聖誕節小房子一樣可愛。還有那張單人床,也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此前,於小蔓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床,小床矮矮的,床頭像方塊一樣,由藍白紅三色組成,活潑又明快的色調,再配上有著卡通圖案的淺藍色床罩,真是美不勝收。在牆角的一邊,擺著一個乳白色的長方形雜物櫥,中間的一個櫃子足可以放得下於小蔓的那點家當。其他幾個櫃子都挺小,當於小蔓依次將它們打開時,發現有幾個小櫃子裡,居然還放著裝在塑料盒子裡原封未動的兒童玩具和布娃娃。於小蔓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間為孩子準備的房間。只是,這兒卻像是從沒有人住過呢!

不知為什麼,於小蔓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頭突然湧上一股苦味,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曾經是多麼有情趣的女人啊,她為她的孩子的到來,做瞭如此周到的準備,可也許那個孩子始終沒有出生,而她也不知為什麼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於小蔓在滿是污垢的衛生間裡洗了一塊黑乎乎的毛巾,將這個兒童房間草草地擦了擦,就揭去那個骯髒的床罩,躺到了鋪著同樣的床單和套著同樣的枕套和被罩的小床上。她也想把所有的活兒都留到明天去幹,比如洗淨已被灰塵弄得面目不清的花窗簾啦,讓這漂亮的地板露出本來的模樣啦…… 於小蔓是在模糊而又雜亂的夢中被門鈴驚醒的。她不顧一切地跑下樓,伸手開門時,還以為是男主人回來了。然而,站在門外的卻是一個女人——一個年輕而又漂亮的女人。女人右手拿著一個小巧的皮包,左手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塑料袋子,滿面春風地看著於小蔓。

“你找誰呀?”於小蔓上下打量著她,好奇地問。 “你是小蔓吧!我就找你。”女人說著就走進門來。不等於小蔓張,女人又接著說道:“我叫劉麗萍,以後你就叫我劉姐好啦!”女人進門後,也像於小蔓昨晚剛來時一樣,定定地站在屋中央,不肯挪動,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卻在於小蔓的身上轉來轉去:“喲,表哥可真有眼力,挑了個這麼俊俏能幹的小姑娘管家啊!還有,小蔓這名字也真好聽,是誰給你起的?” “我爸爸。”於小蔓低聲說。 “你爸爸肯定是個很帥的男人,俗話說,俊爹俊媽養俊孩,瞧你長得多漂亮,簡直是個小美人。” 於小蔓被她誇獎得有些難為情了,她低下頭,臉也羞紅了。也就是從這一刻,她打心眼裡喜歡上了這個叫劉麗萍的女人。 “不過,有件事劉姐還得提醒你,往後有人按門鈴,首先要弄清楚是誰,才能開門。城市比不得農村,壞人多得很。”劉麗萍關切地囑咐道。

於小蔓領悟地點了點頭。 “瞧,你是剛起床吧!快上去洗洗臉,下來吃飯,我給你帶來了早點。”劉麗萍說著,就把沉重的塑料袋子放到了客廳裡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桌角上。 於小蔓這才匆匆跑上樓,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又跑了下來。 “你今年多大啦?”劉麗萍從塑料袋中取出油條和牛奶讓於小蔓吃著,又問開了。 “十……十七。”於小蔓在劉麗萍那明亮的眸子的注視下,有些不自信地吞吞吐吐地說。 劉麗萍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你這小精靈可真會騙人啊!不過,你騙我表哥那樣的傻男人行,騙你劉姐可沒那麼容易。” 於小蔓自知理虧,嘴裡囁嚅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劉麗萍笑罷,也不去追究,卻反過來安慰於小蔓道:“沒關係的。我是跟你開玩笑呢。人啊,在小的時候,都喜歡把自己往大里說;等到我這個年紀,又都願為自己減去幾歲。”

於小蔓坐在桌角有滋有味地吃著油條喝著牛奶的當兒,劉麗萍又問了她許多事情,比如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念過幾年書什麼的。這些,於小蔓都一一做了真實的回答,不知為什麼,在劉麗萍面前,她無論如何也編不出故事來。但,有一點於小蔓還是隱瞞了,她只講了母親因沒錢給她繳補課費而自殺,卻保留了母親毒死家裡所有家禽的細節。她覺得母親的做法實在太殘忍,殘忍得讓人無法置信。她不打算把這些告訴任何人,這是一片在她心底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也讓她感到了屈辱。 聽於小蔓講自己不幸的過去,劉麗萍的眼圈一次次地變紅,當於小蔓講到自己一步三回頭地離開熱愛著的槐樹鎮中學時,劉麗萍的眼淚便流了出來。她邊擦拭著眼睛,邊對於小蔓說:“小妹,劉姐也有過你這樣的經歷,父親為拿不出學費唉聲嘆氣,我考上了高中,卻沒錢去唸。學校開學那天,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興沖沖地去上學,我把自己關在房裡,哭了整整兩天……”回憶起往事,劉麗萍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妹,我一見到你,就像看見了當年自己的影子,聰明、機靈、美麗、純真。唉,我是沒有機會再進學校的大門了,不過,你還有機會。等你把我表嫂送走了,我一定供你唸書,供你念大學。”

於小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素昧平生的劉姐竟要在不久的將來供她唸書,念大學,她會像王亮和陶珍他們那樣,自豪地走在白雲大學的校園裡,於小蔓沒有讓自己的暢想走多遠,思緒便又回到了現實之中,她不解地問劉麗萍:“劉姐,”這個乖巧的女孩見劉麗萍一口一個地喊自己“小妹”,心裡那個感動勁就別提了,也就親親熱熱地喊劉麗萍為“劉姐”了。 “你說的表嫂就是躺在樓上的那個阿姨吧。你說把她送走是怎麼回事啊?你要我把她送哪兒去啊?” “哦,你沒聽懂我的話。也難怪,你還是個孩子。我說的'送走',就是去世。表嫂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所以,你一定要盡心盡力地照顧好她。” 聽劉麗萍說出“去世”兩個字,於小蔓不由吃驚地停止了咀嚼,張大了嘴巴看著劉麗萍問:“那個阿姨就是胖了點,她怎麼會死呢?”

劉麗萍搖搖頭說:“可沒那麼簡單。她得的是一種肥胖病啊!” “肥胖也叫病?” “肥胖是大病啊!表嫂就因為得了這種病,在床上不死不活地躺了五年了。” “這病沒法治嗎?” “沒法治。” “少給她吃點東西,讓她餓著點,她不就瘦了嗎?” 劉麗萍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你到底還是個孩子。為表嫂這病,表哥真是傷透了腦筋。本來,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可表嫂得了這病後,一切都變了。表哥一見到她那樣子,心裡就難過得不行,就為這,我們幾個親戚勸他住到了外面,表嫂躺倒了,我們不能讓表哥再倒下去,眼不見心不煩嘛!” 於小蔓這才明白,把自己帶到這個家的男人就是肥女人的丈夫。她默默地聽著,一門心思吃著早點,心裡卻覺得很不是滋味。儘管,她與床上躺著的那個女人毫不相干,但她仍然害怕聽到“去世”這個詞。小小的年紀,她已經歷了太多的人的死亡,先是奶奶,再是父親,接著是母親。難道這會兒她又要不遠數千里地來把一個陌生女人“送走”?於小蔓渾身上下都感到了不自在。她嚥下最後一口食物後,便呆呆地坐著發楞。

“你怎麼啦?”劉麗萍見狀,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關切地問。 “人一肥胖就會死嗎?”於小蔓這才抬起頭,憂心忡忡地說。 “是的。因為肥胖會導致心力衰竭。像你一樣,一開始我也不相信肥胖能致人死亡。為此,我多次向名醫諮詢,他們告訴我,即使中等程度的體重超重或肥胖,也會增加導致心力衰竭的危險,一是因為肥胖的人容易發生心臟壁增厚,即醫學上說的心臟肥大;二是容易發生代謝異常,比如胰島素和某些脂肪裡含有的血糖過高,這樣會傷害血管壁;再就是肥胖本身對心肌細胞有害。總之,肥胖的結果就是導致心力衰竭,這是一種嚴重的疾病,這種病人的心臟不能泵出足夠的血液輸送到人體各部分,以滿足人體的需要,最終,病人必死無疑。我表嫂的病情已很嚴重,前幾天,我們請醫生來給她看過,醫生說,她已支撐不了多久了。”劉麗萍的臉上掠過一片陰雲。

於小蔓似懂非懂地聽著她說的那些醫學術語,心頭的恐懼越來越重了。從今天起,她將要同一個垂死的人在一起生活了,這讓她顧慮重重。她真想辭掉這份工作,可找工作的艱辛又讓她進退兩難。 “不過,你不用擔心,表嫂的情況還沒有太大的變化。如果她真的不行了,我會找人來陪你的。還有,我跟表哥商量了一下,每月多給你200塊錢。其實呀,我這個表嫂很好伺候,你只需每天買些現成的食物,盡量讓她吃飽就成了。別的,你就不用管了,只要她一喊餓,你就趕緊把吃的送給她。反正她也活不多久了,她想吃點什麼就讓她吃個夠吧,我們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劉麗萍這樣說著的時候,又不無感激地看著於小蔓說,“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善良懂事的小妹妹,我們就把表嫂交給你了。在你之前,我們也給表嫂找過保姆,可都讓人信不過,她們不是偷家裡的東西,就是讓表嫂挨餓。”劉麗萍的眼圈又紅了。

於小蔓深深地被劉麗萍的信賴所感動,便很鄭重地點了點頭。 劉麗萍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個信封,從中抽出五張百元鈔票,交給於小蔓,說是預付她的工錢;爾後,又把沉甸甸的信封放到桌邊說:“這是你和表嫂的飯錢,一個月的,表嫂每天要用一百元。不要怕貴,要讓表嫂吃飽吃好,錢花完了,就告訴我。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我的電話號碼就寫在信封背面。”於小蔓連連應著。 劉麗萍又說:“我對你還有個要求。也許你還不知道吧,我表哥是個大官,是咱白雲市人民銀行的行長,所以,你在他家當保姆,嘴要嚴一點,別亂說亂道的。這院裡住的人有好些沒工作的,成天就想打聽別人家的事,你呀,無論她們問什麼,都來個一問三不知,免得給表哥惹麻煩,你聽懂了我的意思嗎?” “我誰都不認識,跟誰說去啊!”於小蔓搶著說。 “你在白雲市沒什麼親戚吧?” 於小蔓想了想才說:“白雲大學的那個學生,是我老家的鄰居。” 劉麗萍對此很滿意:“就是在老家認識的鄰居什麼的,在街上碰了面,也要裝做不認識,更不能往家裡領。前兩年,咱白雲市就有個小保姆跟一個在工地上出苦力的同鄉勾搭,背著主人把同鄉帶回家。結果有一天,那同鄉見財起禍心,把小保姆和她的主人全家都殺了。” 於小蔓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你在這個院裡進進出出的,很快就會認識好多人的。我只是給你提個醒,你記住就成了。” 臨走前,劉麗萍指著放在桌角的塑料袋說:“今天你就不用出去給表嫂買食物了。我帶來的這些夠她吃的了。一會兒我讓我家保姆阿慧來幫助收拾房間,帶你到周圍認認那幾個食物店的門。” “我怎麼吃飯呢?”於小蔓見劉麗萍要走,這才問道。 “你可以自己做。” “我……我不會做飯。”於小蔓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根。其實,她連煤氣灶也從沒用過。在家鄉那個貧窮的地方,她和母親是靠一把一把的柴禾燒飯的。 “沒關係的。我讓阿慧來教你。做飯並不難,一學就會。”劉麗萍的臉上復又現出友善溫和的笑容,這笑容讓於小蔓猶如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一樣,心情變得明朗起來。 劉麗萍走後,於小蔓將屬於自己的500元工資數了又數,她總是不敢相信這錢是給她的。長這麼大,她手裡從來沒拿過這麼多錢。這讓她既感激又慌亂。她把錢放進父親送給她的紅色塑料錢夾裡,又藏到自己帶來的衣服包的最底層。對劉麗萍留下給她和肥女人做飯費的那個信封裡的錢,她也拿出來數了數,不多不少三千五百塊。肥女人一個月竟要吃掉三千塊錢,這讓她又驚訝,又心疼。在老家,她們全家一年也掙不到三千塊啊,更別說用一個月全吃掉了。因為這錢不屬於她,她就很隨便地將信封塞在了客廳的抽屜裡,這樣用起來方便。 在做完這一切後,於小蔓就挽起衣袖,動手打掃客廳。她先是從廚房的門後邊找到一個大拖把,認認真真地將地板擦了三遍。然後又從堆在沙發上的破爛中撿出一條臟毛巾,在現代化的卻是積滿了污垢的洗碗池裡洗淨,開始仔細地擦拭著客廳裡的每一件家具。劉麗萍的信任讓她找到了一種歸屬感。從離開家鄉到現在,她還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有了一個“家”。既然主人把家交給了她,那麼,她就要把這個家當成自己的家,收拾得像個家的樣子。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主人的信任,對得起那500元的工資。 不等於小蔓把客廳收拾好,阿慧就提著剛買的米和菜來了。這是個與於小蔓絕然不同的瘦小的南方女孩,皮膚微黃,留著齊耳的短髮,髮梢染成了棕紅色。瘦長臉,尖尖的下巴,亮閃閃的眼睛,嘴巴小小的,嘴唇薄薄的,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種能說會道精明有加的女孩。 “我在劉姐家都乾了三年了。”阿慧邊手腳麻利地將沙發上堆的破爛塞進洗衣機,邊操著一口流利的南方普通話告訴於小蔓,“劉姐懷上小孩的那年我就來了。” “你給劉姐帶孩子?”於小蔓不無羨慕地問。 “我不管帶孩子。劉姐的孩子寄養在她鄉下的姐姐家。我在劉姐家負責燒菜做飯,我燒的菜錢哥可愛吃啦!” “錢哥?錢哥是誰呀?” “劉姐的丈夫啊!一個大窩囊廢,靠吃老婆飯過活。不過,錢哥這人還真不錯,脾氣好著吶!” “你說錢哥靠著劉姐過活,那他沒有工作嗎?” “當然有工作。錢哥在市文聯上班,據說他會寫詩。可他在家裡,跟個吃閒飯的人沒什麼兩樣,一個大男人,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的,沒個地位,讓人瞧不起。” “你是說劉姐對他丈夫不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錢哥太沒本事。” “那劉姐幹嗎要嫁這麼個男人?” “呔,我聽院裡的人說,劉姐當年是衝著錢哥的老爸才嫁給錢哥的,當時,錢哥的老爸還是白雲市的市長。可嫁過來沒幾天,錢哥的老爸就得癌症死了,劉姐也沒沾什麼光。其實呀,劉姐有劉姐的能耐,根本用不著拿錢家當靠山。” 於小蔓停下手裡的活計,驚訝地抬起頭,看著阿慧,她覺得阿慧知道和懂得的東西真是太多了。 只一會兒的工夫,阿慧不僅教她怎樣用煤氣灶燒飯,還教給她怎樣用洗衣機洗衣服。 “做保姆這活兒,說輕不輕說重不重,這就要看你會不會幹。”兩個女孩坐到煥然一新的客廳的沙發上休息時,阿慧對於小蔓說。 “我一點兒也不會干家務活。我原本以為是讓我來看小孩的。我真的挺喜歡小孩。”於小蔓說。 “你又理解錯了。你長得挺機靈的樣子,可怎麼老聽不懂我說的話呀。我說會不會幹,是讓你悠著點幹,做點臉面活,要不呀,累死也不討好。就說這幢大房子吧,你要想收拾乾淨,得累死累活地干半個月,可做臉面活,只把客廳收拾出來,有半天也就足夠了。”於小蔓仍不明白“臉面活”是什麼意思,但她也沒再問。 兩人正聊著,這時,樓上突然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吶喊:“我——餓,我——餓——”這蒼老而又沙啞的喊聲在整幢房子裡迴盪著,讓於小蔓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是肥美人在喊!快把那個塑料袋提上去。”阿慧很有經驗地說。 於小蔓受不了這喊叫,趕緊拎起袋子就往樓上跑,跑到樓梯時,她才想起回過頭問阿慧:“我該叫她什麼?” “叫什麼都行,反正她有了吃的,什麼也顧不上。”阿慧用嘲弄的口氣說。 “可她總得有個名字吧!” “她好像姓姚,叫什麼花。你就叫她姚花花吧!” 於小蔓有些生氣了,阿慧怎麼敢拿她的女主人開玩笑!於是,她不再理會阿慧,轉身上樓了。 於小蔓來到姚秀花的房間門口時,餓急了的姚秀花已赤裸著身子爬在了地板上:“我餓!我——餓——”她就像一隻被剝了皮的烏龜一樣趴在只拼命地抻長粗短的脖子,叫喊著。 “阿姨,求你別喊了,好不好?給你吃,我這就給你吃。”蔓飛快地把袋子口敞開,放到姚秀花面前。 姚秀花立刻伸出雙手,把袋子攬到了胸前,將頭探了進去……於小蔓被這可怕的吃相給嚇呆了。 “等一等,等一等!你應該到床上去吃,慢慢地吃,這些東西都是給你的,沒人會搶走!”於小蔓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間的門口說。但姚秀花卻真的像阿慧說的那樣,已是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只是把頭埋在袋子里大嚼著,嘴裡發出的那有滋有味的吧嗒聲,真的跟豬吃食差不多。 這時,阿慧也走了過來,她不說話,只是站在一旁吃吃地笑,臉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隻怪物。 於小蔓扭過頭小聲說:“她怎麼會這樣呢?” “你慢慢就會習慣的。我第一回來給她送吃的時候,差點沒讓這吃相給嚇死,日子長了,也就見怪不怪了。”阿慧大聲笑著說,一副旁若無人的神氣。 “餵,小聲點,別讓她聽見。”於小蔓朝她示了個眼色。 阿慧卻越發張揚了:“沒事的,你罵她,她也聽不見。” 於小蔓不相信地看著地上那個在袋子裡一起一伏地動著的腦袋:“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呢?她原本是個很有情趣的人呀!如果她不得這怪病,肯定是個最稱職的媽媽,她佈置的孩子的房間多漂亮啊,雕花的小床,卡通床單,就連那些普普通通的小櫃子,也費了一番心思……” 於小蔓只顧自言自語地說下去,卻引得阿慧大聲哂笑起來:“你在說誰呀?是說夢話吧!你太高看姚花花了,她哪裡會佈置什麼房間,這房子一搬進來就是現在的樣子,是人家房產商和裝飾公司的功勞。怎麼,他讓你住那間兒童室?” 於小蔓點點頭。 “這個規格可不低。以前的保姆全住樓下廚房邊的偏屋。嗯,我猜他們是真的看中你了,實心實意地要把你留住。” 於小蔓心存感激地笑了。但她緊接著又問:“這個阿姨怎麼連臉也不洗就吃東西?” “天哪,她有多長時間沒洗臉了?我想想,上次我來給她洗臉到現在,至少也有半個月了。” “她自己連臉也不能洗嗎?” “她這會兒除了吃,再就是拉和撒,別的什麼都不想做了。” “天哪!”於小蔓不由驚嘆了一聲,“我在鄉下從來沒聽說誰得過這種病。” “我剛來時她就躺在床上了,不過人比現在要瘦一些,要是她願意的時候,也還能洗洗臉。不過,她現在這樣子,還算可以,等到拉撒在床上,就有你好看了。” “你常來照看她?” “在找不到保姆的時候,你家男主人出差,劉姐就把我派過來。她好伺候,你每天買上十個漢堡包餵她就成了。” “漢堡包是什麼呀?” “呔,你連這也沒吃過?”阿慧炫耀地說,“一會兒我帶你出去吃漢堡包,順便讓你認認快餐店的門。” “漢堡包很貴吧?” “十元鈔票一個。” 於小蔓吐了吐舌頭。 “沒關係的。用劉姐給你的飯錢買就成了。劉姐家有的是鈔票,她不會在乎你花的那一點的。” “可……” “你呀,真是死腦筋!我也不想跟你多說,只一句話,在這裡做保姆,想吃點什麼就買著吃,吃了也白吃,沒人跟你計較這些。只要你能安安穩穩地留在這兒,他們就算是燒高香了。”阿慧說到這兒,突然壓低了聲音,“告訴你個秘密,聽說肥美人活不多久了,她的丈夫王景方正準備對她'盡忠盡孝'吶,要讓她死得心滿意足、風風光光地去見上帝。” 於小蔓仍是一副糊糊塗塗的樣子。 兩個女孩說著話的當兒,姚秀花已吃飽了。她把頭從袋子裡鑽出來,吃力地梗著脖子,用細瞇而又無光的眼睛盯著於小蔓,嘴裡喃喃道:“我渴,我渴!” 阿慧禁不住又笑了起來:“你瞧,她活得還真仔細,吃完了,又要喝的。你快下去給她拿水吧,廚房門後邊的箱子裡有瓶裝水,給她拎兩瓶上來。” 於小蔓看著姚秀花一口氣把兩瓶水喝光後,又問阿慧要不要給她洗洗臉。 “先讓她臟著吧,等你有空了再說。你只要按時餵飽她,別的,想怎麼乾就怎麼幹。反正她又不出門,要那麼乾淨幹嗎!” “劉姐和這家的大叔要是不願意呢?” “他們都忙著吶,哪有閒工夫管這麼細。” “可她的臉真是太髒了,一道一道的灰,還油脂麻花的。看著讓人噁心。” “你嫌噁心就給她洗。要不等明天吧。過會兒,咱倆一塊兒上街。”阿慧不耐煩地說。 這會兒,吃飽了喝足了的姚秀花,正慢慢地扭過身子,伸出骯髒的手,抓住床邊,開始吃力地往床上爬。 於小蔓趕緊上前,抬起她的腿,往床上送了她一把。 姚秀花呼呼喘息著,復又躺到了床上。不過,在她昏昏欲睡的意識裡,還是感到了什麼異樣,於是,她很勉強地睜開細瞇的眼睛,瞟了於小蔓一眼。 “我們走吧!”阿慧說。 “要把袋子提走嗎?”於小蔓看著地上的袋子問。 “就放這兒。免得她餓了再嚷嚷。” “她一天到晚全吃這個?” “沒錯。” “冬天也這麼個吃法?” “沒錯。” “那不是太涼了嗎?” “涼的熱的對她反正都一樣。”阿慧不無譏諷地說,“你頓頓讓她吃熱的,她也不會感激你的。” 於小蔓只是很不理解地搖搖頭,沒有再問下去。 人在順利的時候,就覺得日子過得飛快。眨眼工夫,於小蔓來王景方家已兩個月了。這中間,劉麗萍來過一次,給她送來一些吃的和兩套女孩穿的新衣服。劉麗萍告訴於小蔓王景方去國外學習考察了,要到月末才能回來,家裡有什麼事,就給她打電話。臨走,又再三囑咐於小蔓一定要照顧好表嫂。到了這個月的最後一天,王景方果然回來了。他是在這天的下午回來的,走進門時,掖下夾著個公文包,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他對妻子的確很關心,只在門廳裡跟於小蔓打了個照面,沒說一句話,就跑上樓去探視妻子。但探視完他走下樓來時,臉色很不好看。 主人的臉色難看,於小蔓便感到忐忑不安。她小心翼翼地給頹然倒在沙發上的王景方倒了一杯開水,討好地問:“大叔,你看阿姨她好些了吧?” “嗯。”王景方皺著眉頭,連看也不看於小蔓一眼,只是心煩意亂地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於小蔓見狀,便躲進了廚房裡。她手裡拿著一塊抹布,邊擦拭著灶台,邊偷偷窺視著外面的動靜。 王景方的不滿意讓於小蔓心裡很不平靜。本來,她以為男主人見過妻子之後,會表揚她的。因為,這兩個月,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來照顧病人。的確,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肥女人,但為了那五百塊錢的工資,也為了劉麗萍的那一片心意,她卻傾其所能,全心全意地伺候著姚秀花。她每天早晨都給姚秀花洗臉、梳頭,還給姚秀花換了乾淨的床單和被罩,把姚秀花那間充滿臭氣的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最讓於小蔓得意的是,她不再讓姚秀花吃剩飯、冷飯,而是買來新鮮的蔬菜和水果再配上剛出鍋的熱漢堡和熱饅頭給她吃。她讓姚秀花坐在床上,用一塊塑料布鋪在被子上,然後把食物放在上面。在姚秀花狼吞虎咽般地大吃大嚼時,她就在一旁輕聲勸道:“你少吃一點吧,少吃一點就能瘦一點。每頓少吃一口,慢慢地,你的病就好了。電視上說,人得了肥胖病,是很危險的,會縮短壽命的。”每每於小蔓這樣說著的時候,姚秀花像是聽懂了似的,會突然停止咀嚼,抬起頭,用呆滯的目光看著於小蔓。於小蔓便迎著她的目光,繼續說下去:“別老是喊餓,你是大人,應該有克制力的。餓了就忍一忍,這樣對你治病有好處。你不想早點把病治好嗎?聽說你有好幾年沒到外面去了,這多可怕啊!一個人怎麼能老是躺在床上呢?等你病好了,我扶你到院子裡玩,還和你一塊大街上逛……”於小蔓不停地說著一些具有誘惑力的話,就像在哄騙一個三歲的孩子。但她發現姚秀花的確聽懂了她的話,儘管她仍是除了“餓”和“渴”什麼也不說,卻不再那麼窮凶極惡地吃了。於是,趁著姚秀花的目光移開食物的當兒,於小蔓就趕緊把剩下的飯菜收拾走。一開始,姚秀花還會喊餓,但漸漸地,她便不喊了,也許是她真的不餓,也許是不好意思。總之,在於小蔓的面前,她的歇斯底里收斂了許多,吃相也文明了許多,而精神也一天天地好起來,那張蒼白的臉上竟然泛起了血色。 “他還想讓我怎麼樣呢?”於小蔓的眼裡霍地湧出了委屈的淚水。她把臉衝著窗外,看著大院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眼淚流得更快了。是的,在此之前,她只知道人有窮富之分,卻不知道還有高低之分。來到這個富翁雲集的大院後,她很快發現自己的地位是多麼地低下。在這裡,男人們上班不僅要車接車送,而且還有人為他們挾公文包,為他們開車門和家門;這個大院的女人們個個珠光寶氣,不少人駕著私家車進進出出,她們幾乎全不上班,都在自家開的公司裡掛著董事長之類的頭銜。這個院裡的於小蔓的同齡人們更是一些另類,儘管他們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卻個個身穿名牌,頭髮染成紅色或是白色,留著怪怪的髮型,男男女女們懷裡抱著哈巴狗,鬼混在一起,旁若無人地在院子裡晃來晃去,於小蔓猜他們大概從沒正兒八經念過一天書。在這個大院裡,也有不少保姆,但保姆和保姆的身價也是不一樣的。有些保姆由於和主人家沾了一點親什麼的,地位就提高了一些,說起話來頗有點狗仗人勢的味道;像於小蔓這樣的外來保姆是最慘的,更何況,她的男主人很少光顧這個大院,女主人又從未走出過四號別墅的房門,這使她就像花壇裡的一棵野草,備受歧視。在這個大院裡,惟一地位和她相當的人,便是田姐。田姐和丈夫原本都是紡織廠的工人,七年前,廠子倒閉了,她和丈夫便成了沒娘的孩子,四處找工作,四處碰壁。他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又沒有多少文化,誰能接收他們啊!田姐好歹總算在物業公司找到了這麼個在大院打掃衛生的活兒,每天早晨七點上班,幹到晚上七點收攤,沒有節假日,沒有星期天,一個月的工資才三百塊錢。田姐得知於小蔓一個月的工資是五百塊錢,羨慕得要死。 “你那活兒多清閒啊!”田姐倚在樓道的牆上,用手捶著酸痛的腰說,“又不用看人的白眼。哪像我,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動不動還遭人罵。那天,我打掃樓道時,把一桶水放在了樓梯口,不料想,劉經理家的公子和女朋友不知為什麼事鬧翻了,兩人一個往外跑,一個跟在後面追,前面跑的人就把水桶踢倒了,兩人把我罵的呀……”田姐這樣說著的時候,眼圈就紅了。她嘆了口氣,又說:“我當工人幾十年,誰敢說我一個不字,可如今,在這大院裡,我真是連條狗都不如。那些官兒款兒成天人模狗樣地進進出出,從來沒正眼瞧過我這個打掃衛生的。要不是為了供兒子唸書,我就是要飯,也不在這兒乾。”田姐還告訴於小蔓,大院裡有人想僱她遛狗,每月的工資是六百塊錢,可她說什麼也不能幹這麼下賤的營生。田姐一再給於小蔓說,要珍惜這份好營生,再怎麼說,這家的主人還是信任她的,開的工資也高。等上了點年紀,要想找份做保姆的活兒,可就難了…… 在這個大院裡,於小蔓能談得來的人也只有田姐了。而田姐似乎也把於小蔓當成了忘年的知心朋友,因為同是兩個被人遺忘的人,所以,她們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不過,一般情況下,田姐不問,於小蔓很少講自家主人的事,大多時間,都是田姐講給她聽。每每院裡發生了什麼大事,田姐總會趁於小蔓出門買東西時一五一十地告訴她,這為於小蔓寂寞的日子增添了一點趣味。關心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最起碼讓她感到自己也成了這個大院裡的一員。田姐一天到晚要從大院裡的十幾座小樓的樓道裡走好幾遍,因此,誰家發生什麼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於小蔓所有的“新聞”來源,都是田姐傳播給她的。就在今天早晨,當她出門去買漢堡包時,正在擦樓道窗子的田姐叫住了她。告訴她昨晚10號別墅有人吵架了,吵得挺厲害。那個成天駕著豪華轎車在大院裡進進出出的江梅朵,和一個男人吵得差點動了手。江梅朵把男人的提包扔在了樓梯上,男人大罵江梅朵是婊子。 “你說的是不是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年輕女人呀!”於小蔓好奇地問。 “對呀!” 江梅朵也會吵架,還會遭男人罵?於小蔓覺得不可思議,那個頭上盤著高高的髮髻,身材窈窕,化著淡妝,穿著隨便卻全身都透著高貴高雅的女人,難道也被金玉花園的世俗所浸淫?雖然她從沒有機會跟江梅朵講話,但這個美麗而又神秘的女人卻深深地吸引著她,讓她心馳神往。只要從窗前看到江梅朵走出10號別墅,於小蔓的目光便會情不自禁地追隨著她。她看著手提絲袋的江梅朵邁著優雅的步子,款款地走到寶馬車前;看著江梅朵打開絲袋,用纖纖細指從絲帶裡取出拴著小白兔的車鑰匙;看著江梅朵用車鑰匙遙控打開車門,然後彎下腰,雙腿敏捷地跨進車門;看著江梅朵開著寶馬車消失在大院外面的人行道拐角……這時,她又開始想像江梅朵開著車來到一座高大的辦公樓前,她的辦公室在大樓的最頂層,從那裡可以鳥瞰整個白雲市。像電視上的那些女老闆一樣,當江梅朵坐在寬大的寫字台前時,女祕書會及時地把咖啡端到她面前,還有,那些大男人們會一個挨一個地敲門進來請她審閱文件,對她的指示點頭稱是。電話鈴也會響個不停,這些來電中肯定有一個人是江梅朵的男友或是情人,他是來約請江梅朵共進午餐或是晚餐的…… “和她吵架的男人是她丈夫嗎?”於小蔓又問。 田姐很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有什麼丈夫啊!我看哪,她不是那男人包的二奶,男人就是她包的二爺。” 於小蔓根本聽不懂“二爺”是什麼意思,但隱約間她知道這不是個好詞兒。她不想再問了,她不希望田姐所說的這一切是真的,她更願意這是個誤會。無論如何她不想往自己夢中的天使臉上抹黑。 田姐卻欲罷不能,繼續說道:“我打掃樓梯時,常見那男人來,不過,他不像是住在江梅朵家。有好幾次,男人剛進門,屋裡就傳出爭吵聲。” “他們吵什麼呢?他們住那麼闊氣的房子,手裡有花不完的錢……”於小蔓百思不解地說。在她的心目中,只有窮人才吵架,像她父母那樣的窮人,成天為錢爭吵是自然而然的事。有錢人要什麼有什麼,又有什麼好吵的呢? 田姐笑了:“你錯了。有錢人吵得才兇呢!沒聽人說嗎,大有大的煩惱,錢多了也有錢多了的壞處。這有錢人出洋相的事多著吶!你見過你們家東邊3號樓住的那個姓吳的干癟老頭了吧?” “見過。他上下班時,我常趴在窗口看。他架子可真大,天天早晨,有一個秘書模樣的人隨車來接他上班,為他開車門關車門,連皮包都要給他拿。下雨天,那人為他打著傘,一直把他送進門裡,自己卻冒雨跑上車。” “這老傢伙在一家大企業當個什麼總裁,年薪據說是四十萬塊。是有名的企業家呢!” “名人就這德性啊!”於小蔓打心眼裡瞧不起這老頭兒。 “他的洋相還在後面呢!這麼有錢的人居然不養活他娘。今年冬天,他七十多歲的老娘從千里之外的鄉下趕來跟他要生活費,卻被他關在了門外。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樓道裡哭了半天。我看著心裡難過得不行,可咱一個打掃衛生的,能說什麼呢?” “天哪,他一年就掙四十萬,農村人乾一輩子,也拿不到這個數。他娘在鄉下能花幾個錢,他是不是黑了心肝啊?” “可他老婆花錢大方著呢,買一隻哈巴狗就好幾萬塊,小狗脖子上系的金項圈,也是幾千塊錢買的。” “他娘還不如他家裡的一條狗。”於小蔓氣憤地說。 “可不是嘛!他老婆太虛榮。成天抱著個狗,同院裡的女人們鬥富,恨不能把人民幣全貼在那狗身上。聽說從前她還是個人民教師吶!你認識她嗎?” “在院裡見過幾回。前幾天她還喊住我,讓我代她到物業交衛生費。” “你替她交了?” “嗯!” “你幹嗎要聽她使喚!” “我……只是順便幫了個小忙。” “哎,咱們倆一個樣,就是熱心腸。不管人家對咱們孬好,只要張口就不會拒絕。” 於小蔓見田姐並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就又笑了:“沒想到這乾巴老頭還怕老婆?” “其實,這老傢伙千方百計地討好老婆,也有他的用心。他在外面大飯店裡養著小蜜,那小蜜每天的工作就是吃完午飯陪他在飯店的游泳池游泳,這事人人知道,他老婆自然也不是傻子。他怕老婆端老底,所以才拿錢堵老婆的嘴。他那老婆也是見錢眼開的主兒,只要他把錢拿回來,也就不去管他在外面做骯髒事了。” “他把錢都拿回家,用什麼錢養小蜜啊?” “公款唄!” 於小蔓吐了吐舌頭。忍不住氣忿忿地說:“真看不出來他那熊樣兒,還是個老色鬼。” “我說嘛,錢多了,真不是好事。”田姐拍拍於小蔓的背,“還是咱們好,別看掙錢少,可是自己的血汗錢,花著乾淨!”於小蔓跟著田姐一起笑了起來…… 於小蔓正漫無邊際地想著,這時,客廳那邊傳來王景方的喊聲:“小蔓,你過來。” 於小蔓慌忙揩了揩臉上的淚水,走到王景方跟前。 “你每天都給阿姨吃些什麼?”王景方盯著於小蔓的眼睛問。 “熱漢堡,還有新鮮蔬菜和水果什麼的。”於小蔓實話實說。 “你沒讓她吃飽是不是?”王景方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是,我想讓她餓一點,這對她的身體有好處。” “你懂什麼!她還能活幾天,你還讓她挨餓。”王景方板著面孔,很惱怒地說。 “可電視上說……”於小蔓還想反駁,但在王景方威嚴的目光下,慌忙打住了話頭。 看著眼前這個善良的毫無過錯的女孩,王景方真是百感交集。自從姚秀花躺倒在那張大床上以後,他的心裡就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能早一天擺脫她;另一方面,他又不願成為殺死妻子的兇手,不願讓自己今後的生活蒙上一層陰影。因此,他只能這樣一天天地苦熬下去,直到妻子的生命自然地終結。在這五年中,他的日子一點都不快活,儘管劉麗萍給了他很多幫助和安慰,但躺在床上的這個活死人,仍是他的一塊揮之不去的心病,無論他在國外還是纏綿在劉麗萍的懷裡,那個肥胖的女人都佔據著他的半個大腦。為了讓人們將他的妻子徹底遺忘,他在人前從不提起姚秀花三個字,而只要涉及到姚秀花的樁樁件件小事,他都必須親自出馬,除了劉麗萍外,他不想讓任何熟悉姚秀花的人,再見到她。因此,就連請保姆這樣的麻煩事,他也只能親臨“現場”。的確,在漫長的五年中,大多數人都已把姚秀花忘記了。城市生活本來就是一場忙碌的遊戲,誰還有心思去惦記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偶爾有人想起王行長的妻子,也不會提起,只是在暗地裡猜測著那個瘋女人如今住在一個什麼樣的瘋人院裡? 五年來,王景方一直在這無邊無盡的煎熬中掙扎著,劉麗萍有一點沒有說錯,他不能回家,他一走進這個家門,看到這個肥胖的女人,就灰心喪氣。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保姆,更是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 讓王景方看到“曙光”的那一天,發生在於小蔓來到這個家的前半個月。這天晚上,在玫瑰花園充滿溫馨的臥室裡,劉麗萍無比興奮地告訴他一個大喜訊。劉麗萍說:“她活不了幾天了。今天我去醫院為她作了諮詢,我把她的情況講給那個年輕的醫學博士聽。醫學博士嘆了口氣才告訴我,這個人已活不了多久了,她將死於心力衰竭……” 那天晚上,看到了“曙光”的王景方還和劉麗萍商定,在姚秀花即將走向墳墓的最後日子裡,要有一個圓滿的結局。首先,要讓她從暗處走到明處,在一定的範圍內,來點透明度,讓人們看看他王景方是怎樣深愛著妻子的;其次,是為她請一個能“送走”她的可靠的保姆…… 王景方在那個雲集著找工作的民工的小廣場轉悠了多日,當他看到於小蔓時,眼前不由一亮。於小蔓的稚嫩、單純和朴實一下子打動了他。他堅信這是一個可以言聽計從、易於輕信且能嚴守秘密的女孩,於是,二話沒說,就把她領了回來。為了將事情進行得圓滿,在於小蔓到來的第二天,他還請善於表演的劉麗萍大駕光臨,親自對於小蔓進行調教。此後,他便一身輕鬆地加入了市裡組織的干部培訓班,到新加坡學習了兩個月。回到白雲市,他最想見的人便是姚秀花,他滿以為如今這個肥女人的生命肯定已走到了盡頭,正在奄奄一息地垂死掙扎……可是,王景方大概也覺得自己不太冷靜,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爾後,口氣緩和了許多:“醫生說過,你阿姨的日子已不多了,她想吃什麼想吃多少,都盡量滿足她。我是傾其所有,想讓她吃飽吃好的,你知道嗎?對一個垂死的人,還苛刻這苛刻那,是不人道的。” 聽王景方這樣說,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的於小蔓垂著腦袋,只有點頭的份兒。 王景方離開不一會兒,劉麗萍就來了。 一見到劉麗萍,於小蔓就委屈地哭了起來。 “表哥都跟我說了。其實,他對你還是挺滿意的,只是他心裡急呀!你想想,家裡有個病人躺著,他能有好脾氣嗎?”劉麗萍像一個大姐姐那樣安慰著於小蔓。 “可我也是為病人好呀!”於小蔓邊抽泣著邊說。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過,咱們還是聽醫生的,好嗎?”在劉麗萍和顏悅色地勸慰下,於小蔓終於破涕為笑了。 這一回,劉麗萍沒有為於小蔓帶吃的和穿的,卻為她帶來了全套的高中一年級的課本:“你要抓緊時間學習,等送走表嫂,你就去上學。我說話是算數的。” 劉麗萍的話又一次將於小蔓帶入欣喜之中。 第二天,於小蔓便遵照“醫囑”來伺候姚秀花了。她早早地買來一大袋食物,拿到姚秀花的房間裡。 奇怪的是,當她把姚秀花扶起來,讓她面對著食物時,她卻無論如何也不似從前那樣狼吞虎咽地吃了。她慢慢吞吞地拿起一個漢堡包,不是先往嘴裡塞,而是抬起頭,用一種熱切的目光看著於小蔓,似在等待著什麼。 “你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於小蔓說。 姚秀花仍不往嘴裡塞,依然怔怔地看著她,像是沒聽懂她的話。 “你怎麼啦?你不餓嗎?”於小蔓也被姚秀花搞糊塗了。 姚秀花像是真的沒有胃口呢!不,那樣子簡直就是對食物沒有一點興趣。她就像一個得了厭食症的孩子,面對山珍海味,要在母親的哄勸下,才肯吃一點。 於小蔓有點急了,姚秀花要真是不肯吃東西,那她的飯碗可就不保了。她幾乎是帶著哭音懇求道:“你快點吃吧,就像從前一樣,放開肚皮,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要不然,你家大叔會罵我的。你要真是一點東西都不吃,大叔他會趕我走的!我原先以為讓你少吃東西是對你好,因為電視上說減肥能增加人的壽命。可大叔說我這是虐待你,大叔說對一個垂死的人,是不能限制食量的。”於小蔓委委屈屈地說個不停。 這時,姚秀花的眼裡突然湧出兩滴淚來。驀地,她像是瘋了似的,張開大嘴,兩隻手抓住漢堡包一個勁地往裡塞。 看著姚秀花那鼓脹的嘴巴和鼓脹的眼睛,於小蔓嚇呆了:“慢點吃!慢點吃!”她尖聲叫著。 但姚秀花像是什麼也沒聽見,繼續瘋狂地往嘴裡塞著。於小蔓嚇慌了,情急之中,一把將放著食物的塑料布拉到了地上。姚秀花這才慢慢地抬起頭,用灰濛蒙的跟死羊眼一般的眼珠子,死死地瞪著於小蔓,與此同時,她的喉嚨裡咯咯響著,嘴巴就像牛反芻似的嚅動著,兩隻手卻抖抖地舉了起來,像是急於要把什麼東西抓在手裡。姚秀花的樣子讓於小蔓感到了恐怖,眼前的姚秀花再也不是那個等著她餵食的軟弱可欺的羊羔了,她儼然就是一頭猛獸,隨時都會朝於小蔓撲過來,將於小蔓撕碎,然後,活吞下去。 於小蔓邊偷看著姚秀花那雙要吃人般的眼睛,邊一步步往後退著,生怕姚秀花會從背後追上來,一把揪住她。當她確信自己已離開了姚秀花的視線時,便逃也似地跑出了家門。 “小蔓,你像是在說天書。真有這樣的事嗎?” 在陶珍她們的宿舍裡,姑娘們圍著於小蔓,聽她講述完這兩個月的經歷後,一個個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可以說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在大街上游蕩了大半天,有點失魂落魄的於小蔓,見姑娘們把這麼嚴重的問題當成了笑話,自己又無法讓她們相信這一切全是真的,便急得哭了起來。 “人家都快急死了,你們還笑!”她抹著眼淚,委屈地說。 “奇聞,真的是奇聞!這麼有趣的事,讓我們小蔓給攤上了。難怪你一去就是這麼多天,原來是做了現代童話中的主人公了。想想看,一個小女孩和一個肥胖的老巫婆在一起,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陶珍並不理會於小蔓的眼淚,依然按自己的思路,編著故事。於是,姑娘們又是一陣大笑。 直到她們笑夠了,才有人開始正視於小蔓棘手的問題。 “瞧你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好吧,就當你說的全是真的。可那老巫婆又能把你怎麼樣呢?她不是連站起來都困難嗎?”胖胖的小丁姑娘滿不在乎地說。 於小蔓嘟著嘴巴,皺著眉頭:“以前她是這樣的,可今天早晨,她全變了。她……她就像……真的像一個老巫婆,她發怒的樣子可怕極了,她會一口把我吃掉的,真的……”於小蔓心有餘悸地說。 “那你乾脆別回去了!”陶珍見於小蔓嚇成這樣子,就直截了當地說,“現在這年頭,老是出些怪事,那些有權有勢又有錢的人家,養個把妖怪什麼的,也不足為奇。小蔓,你另找個別的活吧,讓他們自己折騰去,願誰誰!” 其他姑娘們也附和著陶珍的意見,認為於小蔓還是離開那個老巫婆為好。可於小蔓卻連連搖頭:“那怎麼行啊。我好容易找到這麼個營生。再說,他們給我開的工資很高,我們院裡那個打掃衛生的田大姐,起早帶晚,一天不拉地干上一個月,才能拿到三百塊。還有,劉姐還答應我,老巫婆一死,就供我上學。” “你真的相信那個劉姐的話?” “劉姐是好人,她不會騙我的。供我上學的事,是她自己說的,我連想也不敢想會有這樣的好事。” “那你應該把老巫婆的事跟劉姐談談,說不定她會給你出個好主意。” “不行。劉姐知道這事,肯定要講給我家男主人聽,那我的飯碗可就不保了。” “是呀,現在找個好活也真是不容易。城裡下崗工人這麼多……”陶珍沉吟良久後,問於小蔓,“你的意思是還要繼續在她家幹下去?” 於小蔓點點頭。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今天下午剛好沒課,咱們去找王亮,讓他陪你回去,順便探探老巫婆的虛實,鎮壓她一下。我想那老巫婆也沒多少能耐,她在床上躺了那麼久,能有多大力氣,你不過是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聽陶珍這麼一說,於小蔓也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但她還是希望能有個比自己強大的人,去鎮鎮老巫婆。 於小蔓和王亮是在傍晚時分走進金玉花園的。但這個男青年的出現,還是招來一片異樣的目光。院裡那些抱著小狗在花壇邊漫步的女人和推著童車的小保姆及那些整天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的女人們,一齊把目光投向了王亮,彷彿他是個天外來客。的確,王亮屬於那種出類拔萃的青年,他那健壯挺拔的身材,英氣勃勃的神態,寬闊的前額、虎虎有生氣的眼睛和文雅的舉止,讓大院裡的女人們為之眼前一亮。於小蔓這才記起劉麗萍的警告:不許把任何人帶進家。但現在想起這些,卻是為時已晚。這一刻,她三步並作兩步走,真恨不得一步跨進門去,把那些可怕的目光全關在門外。王亮卻一點也不懂於小蔓的心思,他一走進院裡,眼睛就有點不夠用了,假山、花壇及一座座粉紅嫩黃的歐式小樓,真有點讓他目不暇接。這裡與大學周圍的環境是那麼地不同,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 “嗨,小蔓,難怪你不捨得丟這個飯碗,原來你是住在了仙境裡啦!”王亮興沖沖地說。 於小蔓只是快步走著,裝作沒有聽清王亮的話。這個院子突然間彷彿大得沒有盡頭,她帶著王亮緊走慢走,還是沒有逃出院裡那些人的視線。女人們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讓於小蔓疼痛難耐。好歹總算走過了花壇,把那些人的目光拋到腦後了,可偏偏這時有人喊起了她的名字:“餵,於小蔓,過來!” 低頭走路的蔓猛一驚,抬頭朝不遠處望去,卻見手提絲袋的江梅朵正站在自家別墅前的人行道上沖她招手。 這真讓於小蔓有點受寵若驚了。那個讓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使竟然向她招手了。 “你叫我?”她抬起頭不敢相信地問江梅朵。 江梅朵沒有回答,只是又一次朝她招了招手。於小蔓這才對跟在自己身後的王亮說了句“我去去就來”,一路小跑著來到江梅朵的跟前。 “江——姐。”蔓很窘迫地叫了聲。 這稱呼一下子把江梅朵逗笑了:“千萬別喊我江姐,這可是一個女英雄的名字啊!往後你就叫我江梅朵或是梅朵就行了,我喜歡這樣隨意的稱呼。”江梅朵的聲音是那樣純正甜美,在於小蔓聽來,就跟電視上的播音員的音質一樣,讓人沉醉。 於小蔓趕緊點了點頭。在江梅朵的面前,她甚至有點不好意思講話了,她的普通話說得半生不熟的,這讓她實在羞於開口。 “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孩是誰?”江梅朵的目光越過於小蔓的頭頂,朝著站在花壇邊的王亮的背影望去。 “我——我哥哥!”於小蔓遲疑了一下,才說。 “噢,你還有個哥哥。他長得好帥!”江梅朵發自內心地讚歎道。緊接著,她又笑著對於小蔓說,“你也很漂亮,真的,你有一種純真的美。” 聽到天使讚美自己,於小蔓激動無比,又有點難為情。她那粉嫩的蘋果臉,一下子羞成了大紅顏色。她很想抬起頭,看看心目中的天使是用一種什麼樣的目光在欣賞自己。可就是沒有勇氣。站在天使的面前,她總有一種自慚形穢的壓迫感。 “你哥哥在哪兒工作?”江梅朵看著於小蔓,“餵,你怎麼老是低著頭啊?” 於小蔓這才不得不抬起頭來,但她的眼下仍不敢直視著江梅朵:“他在白雲大學讀書。” “他還是個大學生。他讀什麼系的?”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法律系。” “噢,我上大學時,讀的是外文系。”江梅朵的目光突然變得飄忽不定。 “你念的也是白雲大學?” “南方的一所大學。”江梅朵像是突然厭倦了這種談話的方式,把目光從於小蔓的臉上移開,復又遠遠地看著王亮的背影,這時,等得有些不耐煩的王亮也扭過頭,向著她們這邊眺望。江梅朵禮貌地朝王亮揮了揮手,王亮也大方地沖她招了招手。 於小蔓看看江梅朵,又回頭望望王亮,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還沒吃晚飯吧!瞧我,光顧著聊了,耽誤你們吃飯了。真對不起!”江梅朵把目光收回來,急急地說著。江梅朵就這樣匆匆結束了這場看起來僅僅才是個開頭的談話,道了聲“再見!”就朝著自己的車子那邊去了。 於小蔓快步回到王亮面前時,王亮的目光仍追逐著江梅朵,有點意猶未盡,他看著江梅朵的背影說:“她漂亮得有點特別!” “就像一個天使。”於小蔓發自內心地說。 “她還有車子啊!”王亮走上台階,回頭再去看江梅朵時,見她已駕著汽車出了門,就有些驚奇地問。 “這個院裡的男人女人,哪個沒有豪華轎車!” “你也有嗎?”王亮調侃道。 於小蔓卻深深地受了刺激:“我算什麼呀,連這個院裡的一棵野草都不如。” 王亮見她認起真來,便趕緊閉上了嘴。 於小蔓硬著頭皮給王亮打開防盜門時,心裡已是懊悔不迭,全沒有了剛才在校園裡的那份熱情。當時,她還惟恐王亮不肯來呢!可這會兒,王亮無疑是在全院的女人們面前亮了相,好在男主人和劉麗萍平日跟這些人不打交道,否則,讓她們把舌頭嚼到這兩個人耳朵裡,她於小蔓的飯碗可真的要砸了。 與於小蔓相反,王亮則是興沖衝的,一副降妖魔驅鬼神的派頭,一進門,二話不說,就問於小蔓那老巫婆在哪兒。 於小蔓心煩意亂地朝樓上指了指,王亮就箭也似的衝上了樓。 此時,姚秀花正在混混惡惡的夢境中掙扎著,沉浮著。她夢見自己被扔在一個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往上看,看不到盡頭,往下看,是一片深淵。然而,出於生存的本能,她還是伸出雙手,把手指摳進石縫裡,拼命地往上爬。她覺得累極了,身體虛弱到了極點,肚子裡空空的,五臟六腑一齊叫喚,七嘴八舌地吵著跟她要吃的。她覺得自己餓壞了,彷彿快有一年沒吃什麼東西了。於是,她充滿絕望地抬起頭,朝著懸崖上面費力地喊了一聲:“我——餓!”她知道沒人能聽見她的喊叫,她之所以這樣喊了,完全是生理的需要。然而,就在她無力地垂下頭,等待死亡的那一刻,卻聽見了懸崖上的回音:該死的老巫婆,你就知道吃!吃!看你把小蔓嚇成了什麼樣子!你要是再喊,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姚秀花一下子被這氣勢洶洶的訓斥聲驚醒了。但她仍無法弄清眼前的一切是現實還是夢境。讓她感到痛苦不堪的依然是飢餓,她都大半天沒吃一點東西了。飢餓讓她昏昏沉沉,渾身無力,甚至連眼睛都懶得睜。不過,她不敢喊餓了,耳邊的那個惡狠狠的聲音讓她害怕,讓她驚恐萬狀。這聲音是從地獄裡發出的嗎?是那個青面獠牙的琉璃鬼在喊叫嗎?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听繼母說地獄裡的這個琉璃鬼專門負責懲罰作惡多端的人。可她作了什麼惡呢?她不過是喜歡躺在床上,喜歡吃東西,難道這也是“惡”嗎?也許這就是“惡”,好吃懶做的人不就是“惡”嗎?她好吃懶做了這麼多年,琉璃鬼終於要來懲罰她了——也就是說,她要死了,她要下地獄了……姚秀花的眼裡驀地湧出淚來。但她不敢哭出聲,不敢動一下,就這樣靜靜地等待著琉璃鬼的懲罰…… 王亮站在房間門口,揮動著雙手,像講演般地說完上面的台詞後,自己卻禁不住有點想笑了。這老巫婆,明明是個活死人,哪裡還有勁頭吃人呢!小蔓可真能自己嚇唬自己。 王亮見老巫婆全沒有於小蔓說得那麼可怕,便笑著走下樓來。 “那個老巫婆跟死人差不多,你到底怕她什麼呀?”王亮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不解地問於小蔓。 “是呀,都怨我!”於小蔓耷拉著腦袋,站在桌前,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哭喪著臉說。 “你怎麼啦?”王亮這才感到氣氛有些不對頭。 “我……我也許不該讓你來。他們說過,不許往家裡帶人。” “連你的親戚也不能來看你嗎?” “他們是這麼說的。” 王亮一下子站了起來,生氣地說:“你老是他們他們的,你是到這兒工作的,不是他們的奴隸,幹嗎要聽他們的!你應該有你的自由!” “可他們要是為這解僱我怎麼辦啊?” “怎麼辦?要是他們敢這麼做,就跟他打官司!” “人家都是有錢有勢的人。” “咱們有理!有理誰也不怕!” “真的!” “當然!我可是學法律的,要真打起官司來,瞧好吧!” 於小蔓聽王亮這麼一說,膽子立刻大了起來,心裡也敞亮了許多。 見於小蔓不再為這些事苦惱了,王亮就說自己該回學校了。於小蔓卻不肯讓他餓著肚子離開,拉著他進了廚房,說要為他做一頓豐盛的晚飯。 於小蔓系上圍裙,打開冰箱,王亮卻一把關上了冰箱門,指著放在櫃子上的一袋漢堡包說:“你別忙了,今晚咱們就吃這個吧!”於小蔓搖搖頭說:“不行!這是為老巫婆準備的。” “這又是誰規定的?” “男主人和劉姐啊!” “呔,憑什麼啊!憑什麼那老巫婆該吃這個!她大概都吃膩了,我們就不能嚐嚐鮮嗎?”王亮說著,就抓起一個漢堡包,咬了一口,“嘿,這玩藝兒還真香啊!我常從麥當勞門口過,光聞過它的香味兒,可從沒吃過。” 於小蔓怔怔地看著,不知該說什麼好。自打進了這個家門,她對主人的話從來都是言聽計從,阿慧曾帶她去吃過漢堡包,那真是一種可口的美味,但在家裡,主人沒讓她吃,她決不去動一下。現在,眼看這個戒規要被打破了,她感到既興奮又緊張。一方面她覺得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監視著自己,在譴責自己;另一方面,她又有了一種當家作主的自豪感。這個家也是她於小蔓的,她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她不是誰的奴隸,她就是她自己。 當王亮大口大口地吃著漢堡包時,於小蔓被深深地感染了,她索性也拿起一個漢堡包,有滋有味地吃起來,邊吃邊禁不住地笑出了聲。真的,生活本該如此,她幹嗎要怕這怕哪呢! 於小蔓這樣想著的時候,就越發興奮得不能自製了,她把袋子裡的漢堡包放進盤子裡,全部端到餐桌上,還從碗櫃裡找到了一瓶不知什麼時候丟在那裡的葡萄酒,又從冰箱裡取出水果,她說今天要舉行宴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她請王亮坐在長方形大餐桌的一頭,自己坐在另一頭,兩人臉對著臉。她為王亮倒了滿滿一杯葡萄酒,給自己倒了半杯,王亮嚷著不公平,她就把自己的杯子也倒滿了。仍是學著電視上的樣子,兩人隔著餐桌,站起來頻頻碰杯,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祝詞。一杯飲盡,王亮的臉上微微泛紅,從未喝過酒的於小蔓已是醉眼朦朧。但緊接著,王亮又為各自倒滿了第二杯,於是,又是碰杯祝賀,與第一杯不同的是,於小蔓說起話來已有些含混不清。 王亮跑進廚房,想為於小蔓泡杯茶,尋了半天,卻沒找到茶葉。於小蔓抱歉地說家裡沒茶葉,接著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