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供詞

第3章 二、金玉花園別墅寄居在床上的女人

供詞 阿真 22855 2018-03-18
一陣困乏朝著於小蔓襲來。她揉揉眼睛,仰頭看看灰濛蒙的天空,那裡有個蛋黃樣渾濁的圓球一動不動地懸掛著。一陣旋風掠過小廣場,翻飛的塵土攪得天地間越發昏暗起來。在於小蔓的周圍,一些蹲在那裡,面前擺著用紙板做的找活“招牌”的民工們,個個看上去都是一副灰頭土臉沒精打采的模樣。 於小蔓瞇眼看著小廣場上這群足有幾百人的民工大軍,又看看自己面前那塊寫著“做保姆”的紙牌子,心中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悲涼。今天,她是第八次來這兒,也是她來白雲市的第九天。如果仍找不到雇主,她真是沒有勇氣再回到白雲大學了。 四天前的正午,她下了火車,在人海茫茫的白雲市,費盡周折找到正在白雲大學讀法律系的王亮時,已是晚上七點鐘左右。在白雲大學門口,王亮見她身後背著一個大包袱,蓬頭垢面地突然出現在這裡,真是吃驚不小,半天不說話,只一個勁看著她發楞。最後,還是於小蔓先開了口:“是王波讓我來找你的。我媽媽也死了,我退學了,想來這兒找個活干。”

王亮這才回過神來。幫她拎著包袱,帶她來到校園拐角的一個僻靜處。 王亮把於小蔓的包袱放到路基上,就那麼同她臉對臉地站著。於小蔓看看近處空曠的大草坪,再看看遠處燈火一片的教學樓,心裡不由一陣陣地發緊,萬一王亮不肯收留她,今晚她該怎麼辦呢? “你是一個人來的?”過了一會兒,王亮問。 “嗯,一個人。” “我妹妹真胡鬧。我是在這兒上學,住的是學生宿舍,可怎麼安排你呀!”王亮用手指捋著頭髮,為難地說。 於小蔓的臉霍地像著了火,眼淚也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儘管,在夜色中她看不清王亮的臉,但她能猜出他臉上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你別為難,我……我自己能找到地方住。”她硬著頭皮說。她想,即使今晚睡在馬路上,也決不受人家的冷遇。

聽著她的話,王亮卻笑了起來:“你跟我妹妹一樣胡鬧。你以為這是槐樹鎮啊,敲開人家的門就能住宿。你一個人到外邊住,不讓人給拐賣了才怪呢!”王亮想了想又說,“這樣吧,你跟我到教室去,我讓陶珍幫著想想辦法。” 於小蔓見王亮並沒有把自己推出門不管的意思,臉上的燒便退了。嘴裡沒說什麼,人卻很溫順地跟在王亮身後,來到教學樓前。 王亮把包袱遞給她,讓她在門口稍等,自己卻跑向二樓的教室找陶珍。 不一會兒的工夫,一個身材小巧的女孩子便同王亮說說笑笑地走下樓來。 “陶珍,這是我表妹於小蔓。小蔓,你叫她陶姐就行了。我們已說好了,今晚你跟陶珍去她們女生宿舍住。” 於小蔓慌不迭地給陶珍鞠了個躬,這讓陶珍和王亮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因了於小蔓是王亮的表妹的緣故,女生宿舍的姑娘們很自然地接納了她。她們把上層放箱子的一張床鋪騰了出來,這個送一條毯子,那個送一床被子,這個為於小蔓買來飯菜,那個為於小蔓打來洗臉水,把於小蔓感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聽說於小蔓是來白雲找活干的,姑娘們紛紛獻計獻策,把自己從報紙上書本上學來的那點本事毫不保留地傳授給於小蔓,教給她如何與雇主打交道,怎樣討價還價。為了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些,陶珍還特意為她梳了一個高高的髮髻。臨出門時,大家一齊祝她馬到成功。可四天過去了,在這個塵土飛揚的小廣場上,於小蔓的腿都蹲得發僵了,卻連個雇主的影兒都沒見著。 於小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站起身,活動活動腿腳,然後又蹲了下來。她用期待的目光看著那些步履匆匆地從小廣場邊上走過的城里人,人家甚至連看他們一眼都顧不上,哪裡還談得上僱用他們。

就這樣蹲著,一會兒把重心落在左腿上,一會兒又把重心落在右腿上,可漸漸地,於小蔓還是覺得兩腿有些支撐不住了,她索性坐在了泥土地上。她想,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工作,即使在這兒坐到半夜。 好運是突然降臨的。就在天將黑下來,小廣場上那些找工作的人大都已離去,於小蔓坐在那兒迷迷糊糊地要睡去的當兒,一個男人來到她面前,用手推了她一把:“餵,你今年多大了?” 於小蔓倏地睜開了眼睛,慌忙站了起來,又驚又喜地望著對方,趕緊說道:“十七。” “十七?”男人不相信地看著她。 男人有五十歲左右年紀,中等個頭,長方臉,看上去挺精幹,腰板挺直,一點兒也沒發福。男人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儘管頂部略顯稀疏,但每一根都既黑又亮。男人的穿著也很講究,襯衣、領帶、西服革履的。男人講話時聲音低沉,但每一個字都吐得很慢,像是在作報告,生怕人家聽不清楚。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繼續問道。 “於小蔓。” “哪兒人?” “河北。” 男人站在那兒,上下打量著於小蔓,又問:“你想做保姆?”男人那威嚴的目光一直瞪著於小蔓,這讓於小蔓有些害怕。 “嗯。”於小蔓趕緊點點頭。 “你以前幹過保姆嗎?” “沒……幹過。”於小蔓想起陶珍她們教的“假話”,忙改了口。說謊讓她有些心虛。 男人依然瞪著她,卻沒有繼續盤問下去。他像是為此事已有過很多的煩惱,生氣地揮了一下手說:“那好吧,你馬上跟我走。”於小蔓卻站著沒動,這會兒,陶珍她們教的那一套與雇主打交道的“理論”全派上了用場:“你還沒跟我談工資呢!你每月給我開多少錢?” 男人的目光由威嚴變成了不屑和不耐煩,但末了他還是有些飢不擇食地說:“你開個價吧!”

“三百。” “好吧,就三百。”男人心不在焉地應允著,扭頭就往小廣場左邊的馬路走去。 “哎,大叔,你等等。”男人回過頭。 “我現在就得跟你走嗎?”於小蔓有些膽怯地問。 “我那兒急等著用人。你要是不想乾就算了。”男人的口氣變得生硬起來。 “那……能容我回白雲大學去一趟行嗎?我的行李都放在那兒。”於小蔓用討好的口氣說。 “你是大學生?”男人往回走了幾步,語氣裡帶著幾分詫異。 “我哥是大學生。” “哦。”男人像是突然鬆了一口氣,“那好吧,就先去一趟白雲大學。” 於小蔓這才急急火火地跟在男人後頭,往前走。 來到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下,於小蔓對走在前面的男人喊:“大叔,咱坐2路車就能到白雲大學。”

男人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你跟我走吧!” 聽了男人的話,於小蔓一下站住了腳。天哪,我要是遇上了壞人可怎麼辦?她在心裡暗暗思忖著。這個男人會把她帶到哪?可要是不跟他走,萬一他不是壞人,他家裡真的需要保姆,不就喪失了一次找到活的機會嗎? 於小蔓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又情不自禁地挪動了腳步。不過,她始終與男人保持一段有二十幾米的距離。 男人步子飛快地穿過小廣場左邊的馬路,又拐上了一條東西橫道。於小蔓抬頭看看漸漸暗淡下來的夜色和馬路上稀疏的行人,仍是不前不後地跟著男人往前走。走著走著,馬路兩邊的路燈霍地亮了,這時,男人在路邊放著的一輛長長的黑色轎車前停了下來。於小蔓便遠遠地站住了腳。 “快點上車吧!”男人這才回過頭催促道。

此時此刻,於小蔓知道男人肯定正用嚴厲的目光盯著自己,只要她猶豫地往後退一步,也許就要失去一次找到工作的機會了,男人甚至連一秒鐘可思考選擇的機會都沒給她留下。於小蔓就這樣緊跑幾步,鑽進了男人為她打開的車門。 汽車駛進一座亮著草坪燈的空曠的大院。在幽暗的光線下,可隱約看見綠綠的草地、修剪得齊齊整整的花木和假山。汽車在由花磚鋪成的窄窄的人行道上往前開了一會兒,又繞過一個大花壇後,於小蔓才看到幾座稀稀朗朗排列無序的小樓。這些小樓裡,有的燈火通明,有的卻是一片漆黑。 汽車在正中的一座黑洞洞的小樓前停了下來。 男人下車後,一言不發地進了門洞,於小蔓只好背著她的包袱跟在後面。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男人施的魔法給降住了,自答應到他家做保姆到現在,她始終在跟著男人的指揮棒轉。甚至在白雲大學都沒來得及跟正在上晚自習的陶珍和王亮告別,她只是簡單地給陶珍留了一個便條,告訴她自己找到了做保姆的活兒,詳細情況等以後再說。她把便條放在桌上,又將宿舍的鑰匙壓在上面,就急急地背起包袱往外跑,生怕等在學校門口的男人改變了主意或是因等得不耐煩而發火。

男人打開了小樓的防盜門,他敞開一點點門縫讓於小蔓進去,然後,自己也側著身子硬擠進去,接著,門便砰地一聲關上了。 眼前的黑暗沒有持續多久,電燈就亮了。於小蔓即刻被眼前的亂七八糟給驚呆了。這個寬大的客廳彷彿從沒有人住過,又像是剛剛被鬼子掃蕩了一樣雜亂無章,也不知哪年拉上的窗簾就跟一個不知打扮的女人一樣,這兒缺了一個吊環,那兒又耷拉一塊下來,顯得體無完膚。沙發上堆著一些髒衣服,這些衣服被揉得一團團扔在空氣中刺鼻的霉味大概就是髒衣服散發的。沙發下邊放著幾雙鞋子,灰塵將它們封存得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沙發前面的一張長茶几上,躺著一部被灰塵土封存得看不出顏色的電話,於小蔓猜這部電話的鈴聲可能從來就沒有響過。迎面擺著一個書櫥,裡面東倒西歪地放著幾本被遺棄多年的書,書櫥當年也許挺氣派,高高大大,上下全是玻璃,即使如今看上去,仍像一個落難的貴族。在這個寬大的客廳裡,還有一件被遺忘的東西,便是孤獨地蹲在牆角上的那台大彩電,它像是有一百年沒被打開過,上上下下整個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而實木地板上除了灰塵之外,還扔著一些食品包裝袋和用過的餐巾紙。

於小蔓痴癡呆呆地站在屋中央,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這兒簡直比她家的豬窩還亂,比她家煮豬食的味道也好不了多少。 她用疑惑的目光看著男人,男人像是怕弄髒了衣服似的,僵直地站在屋中央,一動不動。這讓於小蔓有了一種奇異的想法,男人帶她來的是別人家,至少,男人並不住在這兒。 “小孩在哪兒?”於小蔓不知所措地問道。 “沒有小孩。”男人冷冷地說。 “沒有小孩?那你讓我來幹什麼?” “讓你來照顧一個病人。” “你沒說讓我來照顧病人。”於小蔓有點急。 “我也沒說讓你來看小孩。” 於小蔓一時沒了詞兒。她眨眨眼睛,臉上就有了聽天由命的神情。照顧病人就照顧病人吧,只要有地方吃有地方住,她就該謝天謝地了。 男人並不理會於小蔓的表情,他抬手朝屋角那邊指了指:用命令的口氣說:“走,跟我上樓,背上你的包袱。” 於小蔓這才看清客廳四周還有幾個鎖著門的房間,客廳的一側,有一段不太高的樓梯通向二樓。 男人帶著於小蔓來到樓上,指著走廊左側的一扇門說:“這是衛生間,”又指指右側的一扇門說,“你住這兒。”說著,卻快步來到走廊盡頭,推開了另一扇虛掩著的房門…… 白雲市人民銀行行長夫人姚秀花在這個骯髒的房間裡已躺了五年了。她就像一堆被主人丟棄的廢物,盤踞在這張寬大的床上,永遠地被人遺忘了。她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那裡,除了飢餓不時來折磨她,她幾乎沒有什麼煩惱和憂愁。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她與這個世界隔絕的年頭應該說比五年還要長。一開始,當她從夢境中醒來時,偶爾還憶起養父母的樣子,回憶起在他們身邊度過的那些平淡的日子。後來,這些便在記憶的屏幕上變得模糊不清了,她甚至記不起養父母的名字來。當為了想起有關他們的一點什麼事,讓她絞盡腦汁時,她就索性不再去追溯那些往事了。 在永無盡頭的白天和黑夜裡,她有時睡著,有時醒著,但無論睡著還是醒著,人都像是在夢境中。自那次割腕自殺未遂後,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張大床。一開始,她只是為了以死來引起丈夫的注意,她把自己的手腕割了長長的一道口子,她躺在床上絕食……奇怪的是那個男人並沒被嚇倒,男人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戲,她不僅沒有得到預想的愛撫,反而連自己最後的一個角色——正常人的角色也喪失了。男人將在原宿舍院裡的秘密行為變成了公開,在她還沒出院之前,有關她精神不正常,有時會瘋狂、持刀行凶等傳言就在人行的宿舍院里傳開。於是,男人真的把她當成精神病人看待了。男人冷冰冰地把她送進醫院,又冷冰冰地把她接回家。當然,她拒絕接受這種冷遇,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想繼續把事情鬧大,想讓男人說一句道歉的話。但男人依然沒有理會她。男人找來一個鄉下女人,當她的看守。男人對那些前來探視她的人說:“她病得很重,醫生要我把她送進瘋人院,可我不能……”男人的眼裡含著淚水,聽者無不動容。那一年,男人成了銀行系統的“優秀企業家”。而她在外人的眼裡卻越發地瘋癲了。她打罵“看守”,動不動就摔東西、絕食。 “看守”一怒之下不辭而別。於是,為了保證宿舍院大人孩子們的安全,男人就和她一起搬了家,搬到了金玉花園這幢造價高昂對她卻是更加孤苦無助的別墅裡。一開始,她免不了又是大鬧一場,她吵著要回原來的家,她泣哭不止。見男人無動於衷,她便又一次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吃不喝,拒絕見人。但她這一回是錯上加錯了,她所做的這一切,似乎正中男人的下懷,那個看透了她的“懦弱”的男人,為她設計好了每一步棋子,正得意地看著她一步步地走向絕境。男人巴不得她永遠不再走出房間,永遠不再見人呢!男人對她依然不理不睬,當她萬念俱灰地在大床上做垂死掙扎時,男人卻無限風光地正在一家家大飯店酒店的宴會廳裡交杯問盞。直到她的身體一天天變得虛弱,精神一天天變得萎頓的時候,男人才不失時機地把一些快餐食品放在她房間的門口。頭幾天,她硬撐著,沒有打開房門,但後來,她還是屈服了,那些肯德雞和漢堡包的香味讓她飢餓難耐,垂涎欲滴。於是,她打開了房門,如狼似虎地吞食起來。這些美味就像麻醉劑一樣讓她身心快活,她吃啊吃啊,直吃到連連打著飽嗝為止。爾後,睏意又一陣陣襲來,她便慌忙地躺到床上,去享受另一個美夢。從此,她沒有再走出家門,甚至沒有再下過樓。 日子就這樣天復一天年復一年地過去,姚秀花不知不覺在仙境般的美妙中花白了頭髮,那張本是兩人躺過的大床,也逐漸地被她那日日肥胖臃腫的身軀所佔滿,她整個人就像一隻發麵饅頭一般膨脹起來,脖子上是一疊又一疊的肥肉,這些肥肉堆在她的胸前,甚至擋住了她的目光,讓她想看看自己的腿腳都很吃力。她的肚子只能用碩大來形容了,乳房卻越來越乾癟,掛在那球狀的鬆馳的肚皮上面,就像兩隻曝曬過的茄子。還有,她的雙腿也依然是少婦時的樣子,細瘦如燒火棍。當她每每吃力地從床上坐起來,到門口去取那些美味佳餚時,細瘦的雙腿就開始發抖,到後來,去近在咫尺的衛生間,那兩條小腿也支撐不住了,她只能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行。她的食量越來越大,每天十幾個漢堡包外加幾條大火腿腸,她都能吃得一口不剩。即使這樣,只要她醒著,就竭盡全力地喊著“我餓”。她明明知道不到規定時間,那個一直與她為敵的保姆連看也不會看她一眼,但她還是機械地喊個不停。 “我餓”成了她惟一的語言。至於男人都背著她乾了些什麼?和哪個女人在一起?她早就沒有精力去想了。 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這大概只能是看著姚秀花長大的那個小縣城的旁觀者們的想法。而姚秀花甚至連後悔的意識都被飢餓給吞噬了。 也許這個長相平平的女人一開始就不該嫁給王景方這樣的男人。可她架不住他的“進攻”,誰讓她是銀行行長的養女呢?當時身為銀行職員的王景方老是往她家跑,就像她家雇來的一個長工一樣乾著買煤買糧買菜等所有的活計,而且還任勞任怨。最終,養母被感動了,養母說這樣的男人世界上難找第二個,比我自己養個兒子都孝順。雖說他家在農村,家景不太富裕,可這又有什麼關係,日子是你們兩個人過的…… 養母在把姚秀花嫁給王景方這件事上態度很堅決。而她自己在婚姻愛情方面也沒做過什麼夢。也許自她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人生的道路將會是平淡無奇的。先是一個鄉下女人生下了她,接著又被另一個鄉下女人抱著送給了沒有生育能力的縣銀行職工姚楚義家當養女。姚楚義家給她生母五百塊錢,從此她便與生母了斷了親緣。再後來,她像所有人家的孩子一樣,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上幼兒園,到了上學的年齡就上學。養父母不太喜歡她,也不太討厭她。關鍵問題是她不像別人家的女孩那樣,長得花朵一般可愛。但她也不像別人家女孩那樣使小性子、撒嬌。這個長著一對死羊眼,頭髮焦黃,皮膚粗糙黝黑,個頭不足一米六零的女孩,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都很懂事,很溫順。在家裡,她總是獨處一隅,不聲不響,只有需要時,她才會出現。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為下班回來的養父擺好拖鞋,準備洗腳水,不聲不響地把養母換下來的髒衣服洗乾淨。她在學習方面並沒有什麼天賦,也可以說腦子比較笨,不過,她上中學的時候正趕上“文革”,學校根本就不上什麼文化課,一天到晚,不是到工廠裡學工,就是到郊區學農。她既不嬌氣,也不惜力氣。雖然個子長得小,卻總是撿最苦最重的活兒乾,因此,她還作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先進典型到全縣各個學校去“講用”。這樣的拋頭露面,對生性靦腆的她並不是件輕鬆的事,雖然演講的材料都是縣教育革命委員會派去的筆桿子給整理好的,可上台後,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她還是禁不住兩腿發抖,有時還出現喉嚨裡發不出聲音的尷尬場面。儘管如此,在姚秀花的人生經歷中,那還是一段最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在鄉間鬧得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姚秀花順利地度過了初中、高中合起來才四年的中學時代。然後,便在縣鞋廠當了工人。那時候能當上工人是很自豪的事,她的大部分同學都走上了回鄉務農的道路,她卻因為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被選拔上了領導階級的崗位。進廠不久,她就當上了小組長,但只幾個月又被撤職了。做鞋畢竟是個細活,光憑力氣是不行的,同那些心靈手巧的女工比起來,她手腳笨拙,一上機就出殘品。這樣的組長哪裡有權威可言?撤職就撤職,組長本來也算不上什麼官,何況她本人也沒有當官的野心。不過,後來廠領導層向她養母透露了一件事,讓她養母好一陣遺憾。原來她剛進廠時,廠裡是準備培養她進領導班子的。她就這樣很不爭氣地在鞋廠做了四年工人,直到“文革”結束,精通金融業務的養父被提拔到縣銀行行長的位子,她才被調到電影院當了一名售票員。售票員並不需要多少文化,但比起做鞋,卻要輕鬆而又風光得多。王景方就是在她當售票員不久開始“追趕”她的。應該說她對王景方的印象並不壞。由於長相和性格的緣故,中學四年、鞋廠四年,沒有一個男孩子向她獻過殷勤,此時,面對王景方的窮追不捨,半點也不懂愛情,不懂浪漫為何物的她,雖然也有些惶惑,不知所措,但她還是順從了養母的旨意,在二十四歲那年,與王景方成了婚。 婚後的姚秀花在生活方面依然沒有什麼改變。家裡除了多了個倒插門的女婿王景方外,一切照舊。如果說與從前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做了倒插門的女婿之後,王景方越發像這個家的長工了,養母甚至連倒杯水這樣的小事,也派給了王景方。只要下班回來,王景方就猶如一頭磨道裡的驢子,開始了連軸轉。 “景方,把你爹換下的髒襪子洗出來,要不,先把米飯做上,對了,趁天好,你把客廳裡的地毯拿到樓下敲敲塵……”在養母那裡,似乎永遠有乾不完的活在等待著王景方。一大早起來,他的面前就堆著一系列的活計:買早點、煮牛奶、擦地板、曬被子……這些,王景方始終幹得積極主動,任勞任怨,快快樂樂。這一來,姚秀花反倒閒了下來,她常常無所事事地被晾在一邊。就連給養母搥背這樣的活兒也被王景方搶了先。當然,王景方的良好表現,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養母還有街坊鄰居個個對他贊不絕口,更重要的是,養父對他的提攜。可以說如果沒有養父這個銀行行長的關照和麵子,僅高中文化程度的王景方是永遠也坐不到信貸處處長這個位子上的。到了一九八六年,姚秀花的養父母先後去世,而此時的王景方也已靠著養父的奔走,當上了縣人行的行長。在姚秀花的養父母離世後,王景方惟一的改變是不似從前那麼勤快了,下班後,他常常喊累,扔下公文包就躺在沙發上看報紙,慢慢地,就連端水倒茶一類從前他伺候別人的事,如今他也派給了姚秀花。對此,姚秀花並不吱聲,更不像其他女人那樣為了家務活同男人大吵大嚷。她沉默慣了,溫順慣了,所以,便悄無聲息地接受了眼前的現實。假如姚秀花能給王景方生個兒子,她的景況也許還會好一點,可在婚後第二年,她偏偏生了個討王家全家嫌的丫頭片子,王景方上邊有五個姐姐,只他一個男孩,因此,他的父母便把“王家後繼有人”的希望寄託在王景方身上。不料,姚秀花第一炮就沒打響。還好,那個被王景方取名叫王柳草的女孩來到人世只九個月,就染上了急性肺炎,早早地去了。爾後,姚秀花又連懷兩胎,都被扼殺在母腹裡。王景方託在縣醫院當醫生的表妹偷偷給姚秀花做B超,一發現是女孩,即刻就做流產手術。這些事儘管都是在姚秀花的養父母生前發生的,但她的養父母卻一無所知。後來,姚秀花乾脆就懷不上孩子了。 兩個人的日子是平靜的,也是平淡的。那時,王景方正雄心勃勃地往上爬,再加上社會風氣比較正,所以,對一團死水般的家,他習以為常,並無非分之想,包括在感情方面,他對姚秀花也毫無要求,只要姚秀花能操持好家務,不影響他升遷,他就滿足了。儘管,他們夫妻之間幾乎無話可談,也很少坐在一起說點什麼,但在外人的眼裡,他們卻儼然是一對模範夫妻,有兩年,甚至還真的被街道評為“五好家庭”。 本來,他們的日子是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的。偏偏有一天王景方接到了一紙到白雲市任工行副行長的調令。於是,王景方先姚秀花一步到工行報導,暫住到白雲市的鳳凰賓館。 姚秀花是在工行蓋好了行長宿舍的兩年後的夏天才搬到白雲市的。 搬到白雲市的第一天,姚秀花就感到男人王景方有些異樣。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們其實過的是一種兩地分居的生活,除過春節時王景方回過兩次家外,其餘的節假日,王景方都以忙工作或是回鄉下看父母為由,留在城裡。對此,姚秀花毫無怨言,也不曾起過疑心。她習慣了清湯寡水的日子。但,住到新宿舍的第一天,她還是覺察到了些什麼。 這是因為一個年輕女人的出現。 女人叫劉麗萍。劉麗萍的年齡剛好比姚秀花小十歲。這是個在小縣城裡難得一見的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姚秀花看來,劉麗萍就像養母講的鬼怪故事裡的“狐媚子”,她那丹鳳眼忽閃忽閃的,一飛一揚,就能攪亂男人的心。劉麗萍的嘴也很甜,她喊王景方是“王哥”,喊姚秀花是“嫂子”。她告訴姚秀花,“王哥”是她的同鄉,論輩分還有親戚關係。劉麗萍不僅對“王哥”親,對姚秀花也像親姐姐一般不見外,跟老熟人一樣談笑風生,熱情有加。可姚秀花還是無法接受一個在自己的家裡忙前忙後的陌生女人。 讓姚秀花感到異樣的另一個原因,則來自於王景方。不知為什麼,王景方自打她進新家的那一刻起,老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在姚秀花的記憶中,王景方從沒在一天中跟她講那麼多話,而這些話都是由劉麗萍引起的。王景方說,新家所以請劉麗萍來佈置,是因為劉麗萍是搞裝潢設計的,懂得如何美化生活。又說,要入鄉隨俗,作為一個工行的副行長,他不能把自己的家搞得跟鄉下人一樣土氣。在王景方解釋這些時,姚秀花只是默默地聽著,並不提出疑問。但王景方仍不罷休,又把劉麗萍是自己同鄉的事,進行了“細加工”。他告訴姚秀花,劉麗萍老家小河村離他的老家大王村只隔一座山,才六里地,劉麗萍的外祖母就是大王村的,也姓王,同是一個門裡,論輩分該叫他父親是三侄……見王景方總是沒完沒了地說下去,姚秀花就放下手裡的活計,問了一句:“她是怎麼找到你的?”這個問題當然難不倒王景方:“如今我這個工行分管信貸的副行長名聲在外,別說在白雲市工作的老家人找了來,就是那些從沒出過門的老家人,也有堵上門的。” 聽了王景方的話,姚秀花又不言語了。儘管,她心裡一直在嘀咕,劉麗萍既然是王景方的同鄉,說起話來,為什麼總帶點南方口音。 到了中午該吃午飯了,劉麗萍便像王家人一樣,很隨便地坐著王景方的專車同姚秀花一起去工行給王景方包伙的鳳凰飯店吃飯。 在縣城時,姚秀花很少到飯店吃飯,儘管王景方也常常到飯店應酬客人,但卻是不興帶夫人的。她偶爾下下館子,多是電影院的同事湊份子錢,大家在一起窮吃窮喝窮樂呵。像在鳳凰飯店這樣氣派的地方擺場子,是姚秀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雖然王景方什麼也沒有說,但只在進門的那一刻,姚秀花就感到了自慚形穢。是的,她是個地地道道的鄉下女人,可以說比一般的鄉下女人還鄉下女人。除本身條件差外,她還缺少一種結了婚的女人應有的東西——女為悅己者容。許多鄉下女人儘管穿戴得土氣一些,但大紅大綠的大俗中,卻透著一股愛美的情趣。而姚秀花則不然。從“文革”走過來的姚秀花,身上始終保持著那個時代的特色,衣服不論什麼花色,什麼樣式,只要乾淨衛生不打補釘就成。多少年來,姚秀花從未在穿戴上費過心思,至於時裝、時尚之類,她更不知是何物。因此,從小縣城來到白雲市的這一天,她身上仍穿著那件兩用領帶點暗花的灰色化纖料上衣和藍華達呢褲子。當她從鳳凰飯店大廳的玻璃幕牆上看到自己的“全身照”時,心裡的滋味是難以形容的。是的,她從沒這樣清晰地端詳過自己,也從沒這樣厭煩過自己。她不知所措地看著玻璃幕牆裡那個頭頂一綹乾黃頭髮、面皮粗糙黝黑、胸部平平,穿著灰不溜秋的上衣和肥大的褲子,腳上是一雙平底的豬皮五眼鞋的矮小女人,心頭不由湧上一股苦味,甚至有點後悔不該到這兒來了。值得慶幸的是,身著大紅旗袍的迎賓小姐沒有把她當成走錯門的鄉巴佬,趕出飯店的大門。她低下頭,像逃也似地跟在王景方的身後,匆匆走過玻璃幕牆,走進鋪著大紅地毯的單間包房。 “嫂子,你坐這兒!”正當她找不著北地看著包房裡的大圓桌發楞時,劉麗萍像主人般地及時提醒了她。 她順從地挨著王景方的左首坐了。劉麗萍則自家人般地坐到了王景方的右邊。 也就是在這一刻,姚秀花的心裡突然滋生出了一股妒意。她情不自禁地偷偷打量著劉麗萍,她不得不承認這個比自己年輕十歲的女人從頭到腳打扮得都是那麼得體,那麼讓人賞心悅目,烏黑的披肩發恰到好處地襯托著一張好看的白裡透紅的瓜子臉,薄若蟬翼的粉藍色真絲連衣裙,將她那苗條的身材顯露得完美無缺,就連手腕上那隻白玉手鐲看來也是經過精心搭配的……在服務小姐將一桌豐盛的飯菜端上來後,劉麗萍首先舉起了筷子。她邊往姚秀花面前的接碟裡夾菜,邊含笑催促道:“你快吃呀,嫂子,千萬別客氣。這單間是銀行為王哥包的,就跟咱家的一樣。” 午飯吃了一個多小時,劉麗萍對姚秀花這個剛進城的鄉下女人關心備至,熱情有加。服務小姐端上來一道菜,她都要為姚秀花報菜名,介紹這道菜的特色。然後還要親自為姚秀花夾進接碟裡。但劉麗萍越是這樣,姚秀花就越是覺得不是滋味,滿桌子的山珍海味吃起來也就味同嚼蠟。看著劉麗萍頻頻與王景方碰杯,滴酒不沾的姚秀花更是有點妒火中燒了。但她還是強忍著把這頓飯捱了過去。 接下來的日子,劉麗萍依然是這個家的常客,院裡住的幾戶工行有頭有臉的人家都知道劉麗萍是王景方的表妹,既然是親戚,她與王景方一起出出進進地忙著佈置新家,也就沒人會說三道四了。但憑著女人的直覺,姚秀花卻心知肚明王景方與劉麗萍決不僅僅是“兄妹”關係。姚秀花心裡憋得難受,卻又沒那個膽量讓王景方說說清楚。結婚這麼多年來,她還從沒跟王景方吵過架,感情淡漠倒也有它的好處,兩個在一起無話可說的人,根本找不到吵架的藉口和理由。 住進新家的第一個夜晚,王景方和姚秀花同睡在一張大床上。也許是天太熱的緣故,兩人都沒有“親熱”的慾望,各自擁著一條毛巾被,背過臉佔著床邊,寧願讓中間空著,也不往一塊湊。到了第二天晚上,王景方便以晚上要看書為由,睡到了對面書房的長沙發上,從此再也沒有搬過來。姚秀花默默地接受了這一現實。其實,她自己也很不習慣與王景方睡在一起,面對精力旺盛、血氣方剛的王景方,她撫摸著自己於癟的胸脯和枯瘦的大腿,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她從沒像現在這樣自卑過,這麼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發現王景方竟是如此有風度有氣質的一個男人。她覺得自己同王景方在一起,就像他的母親,而不是妻子。只兩年的工夫,天生一副委瑣相的她,如今跟一棵招了病蟲害的白菜被扔進了醃菜缸裡一樣,臉上皺褶連著皺褶,身上也只剩下老皮連著青筋。而王景方在這兩年的時間,卻像是一粒飽滿結實的豆子泡進了水里,一下子舒展開了,面皮油光泛亮,臉色紅潤,渾身都充滿了活力,彷彿煥發了第二個青春。尤其讓姚秀花難堪的是,不久後的一天,當她和王景方一起走在院子裡時,副行長李慶田的三歲的小孫子竟喊她是“奶奶”,喊王景方是“叔叔”。孩子的率真,讓姚秀花又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衰老和醜陋,小男孩的一聲“奶奶”,可以說徹底地毀滅了姚秀花心中尚存的最後一點自信。令姚秀花難以理解的是,作為丈夫的王景方,不管是在人前還是人後,從沒露出嫌棄她的神情,更別說像別人的丈夫指導她該穿什麼樣的衣服,抹什麼樣的化妝品。當西裝革履儀表堂堂的王景方將醃白菜一樣的她介紹給自己的上司或是部下時,神情是那樣從容大方,竟沒有半點窘迫和難堪之感。但她自己卻看出了人們投向她的異樣的目光,尤其是在那些有年輕姑娘參加的舞會上,她們看她的目光,簡直就像是在看一頭撞進了舞池裡的怪物。有些沒有教養的女孩子甚至不管不顧地故作驚訝地評論道:王行長那麼帥的一個男人,怎麼找了這麼個土氣的老太婆啊!她們尖聲怪氣地嚷著,浪笑著,全不管她會不會聽見,聽見後又會是怎樣的感受。她不會跳舞,也不喜歡看別人跳舞,可王景方非要拉她去那樣的場合不可,王景方說人家邀請的是他們夫婦二人,因此她必須在場。可她來這樣的地方乾什麼呢?不客氣地說,她根本沒有資格在這樣的地方出現。當王景方和一些年輕女人在舞池裡翩翩起舞時,她就一人獨自坐在角落裡傻看。除了剛進來時有人向她投來驚詫的目光,對她指指點點,再沒有人搭理她了。她坐在那裡,就像坐在一個無人無聲的世界,寂寞而又孤獨。於是,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會到這地方來了,再也不會來了。 城市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讓姚秀花每行一步,都心驚膽顫。她到菜市場買菜,也成商販們嘲笑的對象,這緣自於她的一口鄉下土話。比如,她老是把“什麼”說成是“麼”,把“西紅柿”說成是“洋柿子”,叫“土豆”是“地蛋子”。這就惹得那些小商販們哂笑不已,一些年輕女孩子還學著她的口音,重複來重複去,讓她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感到無地自容。伶牙俐齒的女孩子們在把土豆等蔬菜高價賣給她後,還忘不了在她的背後喊一聲“鄉巴佬”。 姚秀花的自尊和自信就這樣在來白雲市後不久,便一點一點地被侵蝕了。她變得越發畏縮卑怯了。她不想見人,害怕見人,在她看來,只有把自己關在家裡,才是安全的,踏實的。王景方卻一點也不理解她,總是用一種脅迫的口氣讓她去參加那些可怕的宴會。 “今天是人行行長請客,你一定要參加。別人都成雙成對的,你讓我單打獨奏,人家會怎麼看我?”王景方說。 場合的確讓她不知所措。在由白雲市的上層人士參加的各種聚會上,一些在酒場和辜菠慣了的官太太們,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氣襲人。她們個個能說會道,人人八面玲瓏,惟有她像塊被人安置在桌旁的木頭。副行長李慶田的妻子楊雪紅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對她充滿了同情,看著她在聚會上所處的尷尬境地,很想幫幫她,第二天專門來到她家,要帶她到外面挑幾件衣服,做做頭髮,可她並不領這份情,更是誤解了對方的一片好意。首先,對方高貴典雅的氣質就把她嚇住了,壓垮了,站在楊雪紅面前她感到自慚形穢,心底不由生出些莫名的想法。她認為楊雪紅是在居高臨下地瞧她,根本就沒把她放在眼裡,陪她一起出門,是想出她的洋相,看她的笑話。因此,她冷冷地拒絕了楊雪紅伸過來的手,也永遠地把一個真正的朋友關在了門外。 姚秀花害怕參加別人的宴會,也害怕宴請別人。 天高氣爽的秋天到來之時,王景方突然有了一種在家裡回請那些酒桌上的朋友的想法。可他把這想法告訴姚秀花後,姚秀花竟嚇得渾身哆嗦起來:“這可不行。我不會招待人,我什麼也不會……”她像是著了魔似的,嘴裡嘮叨個不停。 王景方見她如此不可救藥,只好請來劉麗萍幫忙。於是,劉麗萍充分地施展了自己的才華,不僅充當了女主人的角色,而且還像一個酒店主管那樣,將家宴安排得井井有條。那天,在王家寬大的客廳裡,當身著黑色絲絨旗袍的劉麗萍在來賓中穿梭周旋時,人們徹底把姚秀花遺忘了。直到楊雪紅提到她時,劉麗萍才讓自家的小保姆阿慧去廚房找正在幫請來的廚師切菜的姚秀花。姚秀花就那樣穿著一身灰衣藍褲,素面朝天地與客廳裡的先生和女士們見面了。當客人們客氣地向她伸出手時,她卻裝作視而不見地將自己的手縮進衣袖裡,因為她的手上沾滿了菜汁,她害怕弄髒了對方的手。她不敢直視對方,也不知道該對人家說些什麼好,只是低著頭,嘴裡小聲咕噥著幾句誰也聽不懂的土話。 “嫂子,你坐這兒!”聽到劉麗萍叫自己,姚秀花如同聽到了大赦令,趕緊坐到了桌旁的一張椅子上。儘管這是在她姚秀花的家裡,這裡的一切都屬於她姚秀花,可她坐在那裡,仍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她畏首畏尾地縮在一隅,不吃不喝更不說笑。 “劉麗萍到底是大家庭出來的女人,真有兩下子。”楊雪紅湊到姚秀花的跟前小聲說。 “她是大家庭出來的?”姚秀花懵懵懂懂地問。 “怎麼,你還不知道?”楊雪紅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她不是你家老王的表妹嗎?” 姚秀花本想搖搖頭,但最終還是莫名地點了點頭。 “那你還不知道她是白雲市前市長的兒媳婦。” “她是前市長的兒媳婦?”姚秀花仍是傻愣愣地問。 楊雪紅哭笑不得地咧了咧嘴:“你們成天在一塊兒,跟一家人似的,就從來不問問她嫁給了誰?” 姚秀花搖了搖頭。 楊雪紅便理解地說:“也難怪呀,你來時間不長。再說,她公公也死了,錢家算是個破落戶了,沒什麼好炫耀啦!不過,你表妹是個大能人,錢市長去世後,錢家是破落了,她卻發大了。一個人開著兩家公司,房地產越做越大。” 姚秀花禁不住抬起頭,用怪怪的眼神看著正站在客廳的另一頭,和一個很有派頭的男人竊竊私語的劉麗萍:“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大老闆。” “這就是女人的精明。” “她來我家,什麼活都乾,沒半點老闆的架子。”姚秀花按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她說的都是真心話。一個市長的兒媳婦,一個腰纏萬貫的女老闆,在別人家幹起活來卻跟雇來的鐘點工一樣賣力氣,這讓姚秀花感到不可思議,也讓姚秀花對劉麗萍產生了欽佩之情。 楊雪紅正想繼續說下去,這時,劉麗萍手拿酒杯,伴著那個很有派頭的男人,款款地走過來,指著姚秀花介紹道:“這是我表嫂,表嫂,這位是人民銀行的顧行長。” 顧行長用一種詫異的目光盯著姚秀花,半晌,才很不情願地朝她伸出手,不料,姚秀花卻急急地站身說:“我得去廚房啦,兩個人忙不過來。”說著,就逃也似的往廚房去了。 劉麗萍沒有阻攔她,只是衝著顧行長萬般無奈地笑了笑。 這天晚上,客人們走後,一直在壓抑和失落中掙扎的姚秀花再也無法忍受了,她怯生生地來到丈夫的書房裡,鼓足勇氣說出了自己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裡的話:“我想回咱們縣里去,這個地兒我沒法呆,連家我都覺著不是自己的。” 王景方聽著她的訴說,從沙發上欠起身,大聲地笑了:“你這人可真是個窮命啊,別人為了弄個城裡的戶口,削尖了腦袋,你倒好,人在城裡,還惦記著鄉下的土旮旯。過幾天,我準備給你找個合適的工作,當然,我不會讓你在電影院賣票的。” 聽說要到外面工作,姚秀花的臉上不由露出了驚恐萬狀的表情,彷彿有人要把她送到監獄一樣,她帶著哭音向王景方哀求道:“我不想工作,我不想出門,我害怕!我到前面市場買點菜,小販都拿我當鄉巴佬待,我……我不知道怎麼跟城里人打交道。” 看著姚秀花那副畏縮的樣子,王景方不再笑了,他嘆了一口氣,連連搖著頭說:“那就由你去吧!” 自這一晚的談話之後,姚秀花便真正過起了蟄居的生活。王景方大概已看清她是個“扶不起來的太子”,也就放棄了再帶她出去見世面的做法,更不提為她找工作了。於是,白天黑夜的一大半時光,姚秀花都是一個人在這座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度過的。這使她如失釋重負,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王景方一天三頓飯都不在家裡吃,晚上總是玩到深更半夜才回來,那時,在電視機前耗得沒了一點精氣神的姚秀花已睡下了,因此,只有在早晨起床後,他們才能碰上面,但夫妻間也沒有什麼話可說。而王景方的心思既不在這個家裡,更不在姚秀花的身上。他就像一個寄宿的人那樣,匆匆地來,匆匆地去。他從不告訴姚秀花他去了哪兒,在外面乾什麼。而姚秀花也從不去過問,生怕燒香引出鬼來,王景方再生出帶她去見世面的念頭。她安天樂命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每天的生活幾乎是千篇一律的,早晨起來做家務,做完家務,隨便吃點可以充飢的東西。午飯和晚飯都不按時,什麼時候餓了就熱點剩飯吃,不餓就算了。大白天她是很少出門的,行長們住的這個院子很小,只要出門,她就容易碰上楊雪紅之類的熟人,她既害怕和她們拉家常,更擔心她們在自己的背後評頭論足,所以,只有當家裡沒有一根菜葉時,她才趁著夜色到附近的農貿市場買小販們的收攤菜,一買就是一大堆,拿回家放在廚房的角落裡堆著,吃多少擇多少。姚秀花的日子平淡無奇,姚秀花做的飯菜也是清淡寡味。她做飯老是心不在焉,不是忘了擱鹽就是忘了放油。她從沒想過去改變這些,無論那飯菜做得多麼沒有味道,她都能湊合著吃下去。儘管,她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無所事事,但她卻不願把時間浪費在做飯上。一開始,她對收拾房間,打掃衛生一類的家務還比較認真,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她連這些活也懶得做了。這年的夏天熱得出奇,乾熱的風從南方吹過來,人就像待在蒸籠裡,在家裡動一動就出汗,晚上也睡不好覺,姚秀花便常常不吃不喝也不動地躺在床上,一天天地熬時光。這樣的日子讓她頭重腳輕,懈怠庸懶。但舒適地躺在床上的姚秀花的心境卻是異常地平靜,她的內心世界就像一潭死水一樣波瀾不驚,無痛無癢無苦無樂無悲無喜。 整整一個夏天,姚秀花都沉浸在一種半睡眠的狀態裡。晚歸的王景方對家裡每況愈下的衛生狀況當然看得一清二楚,地板上的塵土遮蓋了油漆的光亮,桌子和窗台上到處都是灰濛蒙的,尤其是堆在廚房裡的爛菜已開始發出刺鼻的臭味,但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早晨起床後,不見姚秀花收拾家務的身影,他甚至不朝她的房間看一眼。他像是已經把她忘了,只是偶爾會把幾百塊錢放到餐桌的杯子下面,給她做飯費。即使這些錢也是她自己“掙”來的,王景方按照白雲市一些有權勢人物的“規矩”,在一家私營企業給姚秀花掛了個會計的空名,這樣,每月發工資時,就有600元錢記在姚秀花的名下。當然,姚秀花本人並不知道這件事,王景方壓根兒也不想告訴她。因為姚秀花永遠也不會明白這其中的奧秘,永遠也弄不懂不工作怎麼會白拿工資的道理。而王景方卻不願把這個簡單的道理講給她聽:他只需為這家私營企業提供一小筆貸款就盡夠了。更何況,白雲市的權勢人物都在這麼幹,大家都利用自己手裡的權力“幫”私營企業主的忙,爾後再從中撈好處。副行長李慶田的女兒高中畢業後,就出國去了加拿大,但名字至今還掛在南海集團的職工花名冊上,每月都有人及時地把一隻裝著工資的信封交到行長司機的手裡,到年底還能分紅……其實,姚秀花每月連自己工資的一半都花不上,尤其在夏天,她一天到晚,只穿一件破舊的睡袍躺在床上就夠了,而這件睡袍還是養母當年為她縫製的,且不說式樣該有多麼陳舊,就連當年鮮豔的花色也不復存在了。姚秀花沒有一點點打扮自己的慾望,這樣一來,每月只需一筆小小的開支,她就能對付過去。王景方給她留的那點錢,甚至還能剩下一些。她倒不是故意要節省,對她來說,這小半輩子,從沒掙過大把的錢,可也從沒在錢上為難過。因此,她並不太看中錢,每每從飯桌的杯子底下取出王景方留下的錢,她總是很隨便地丟在臥室的抽屜裡,花了多少,還剩下多少,她是從來不去數的。這一時期,姚秀花的整個生活似乎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一筆糊塗賬”。在糊塗中度日月的姚秀花感到很滿足,如今,這個家完完全全歸她一個人所有了,那個曾讓她生出妒意的劉麗萍早就不來了,她深信當初劉麗萍的確是出於好心,來幫她佈置新家的,因此,每每想起那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她心裡還會浮起一絲歉意。不過,這歉意很快就會被抹得乾乾淨淨,既然劉麗萍是這個家的一個過客,她有什麼必要為過客費心思呢? 然而,姚秀花想錯了。 秋天的一個傍晚,當姚秀花提著一大尼龍包還沒長實的白菜吃力地走上樓來時,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從樓上下來,同她擦肩而過。於是,她打開家門時,一個白色的信封便躺在了門縫裡。她很好奇地撿起信封,湊在燈下看了看,上面居然寫著“姚秀花親收”幾個字。 打從她搬到白雲市以後,從沒有人給她寫過信。別說寫信,就連電話也沒人給她打過。客廳裡的這部電話,就跟死了一樣,從沒響過。王景方是不用家裡的電話的,別人跟他聯繫或是他跟別人聯繫,全用手機。而她,竟不知道該把電話號碼告訴誰。在她居住過的那個小縣城,她跟所有熟悉的人關係都不錯,卻沒有同任何人成為知心朋友。因此,她離開後,也就同所有的人斷了聯繫。儘管她對這封信詫異萬分,但她還是迫不及待打開了信封。 信的內容是用打字機打的,全文如下: 這封陌生人的來信寫得很長,姚秀花簡直沒有耐心讀完。記下了與自己有關的幾件事後,她就把信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箱裡。她不想保存這個“不祥”之物,更不想讓王景方看到這封信。 “欺騙、欺騙,他倆合夥來騙我,什麼小河村,表妹啦,原來都是假的,胡編的,難怪劉麗萍說話帶南方口音……”姚秀花從信中得知了真相後,憤怒得幾乎喊出了聲。 陌生人的來信,就這樣打破了姚秀花平靜的生活。也許這封信寫得太詳實的緣故,對信裡所說的一切,姚秀花竟深信不疑。但在憤怒之餘,她依然沒有同王景方大吵一場的勇氣。她沉默得太久了,夫妻間的冷淡讓她找不到發洩的理由。丈夫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又如何張口跟他吵呢?姚秀花感到有一堵高高的牆把自己與王景方隔開了,她甚至想抓住他,都辦不到,她爬不過那堵高牆。然而,在憤怒中苦熬了三天之後,到了星期天的上午,姚秀花在空寂和落寞中呆坐了幾個鐘頭後,還是決定去玫瑰花園看個究竟。在這樣的青天白日里出門,姚秀花頗費了一番躊躕,她很害怕遇到楊雪紅之類的鄰居,這些女人們既不用上班,也不用為衣食發愁,成天無所事事地聚在院子裡跳健美操或是練蓮花功。姚秀花站在北窗前,能看到女人們肥胖笨拙的大腿在吃力地抬起落下,也能看見女人們的嘴唇在一張一合。她只是冷冷地看著,就像每天拉開南窗的窗簾能看到遠處的山巒一樣,漠然視之。她從沒想過這個群體,她覺得自己來自於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星球,與這些人是格格不入的。為了不同這群女人碰面,姚秀花從箱底翻出了一塊從縣城帶來的包頭布,嚴嚴地裹住了自己的臉。她來到北窗口,仔仔細細地把院子的每一個角落掃視了一遍,當她確信沒有一個人行走時,才匆匆地下了樓,就像偷兒似的一溜小跑著逃出了大門。 玫瑰花園原來離她家很近,坐4路車,也就5站路,同她家在一條公交線上。這是個十分隱蔽的去處,屬於那種鬧中取靜的地角。幾幢建築風格別緻的小樓藏在幾座大商店的中間,小樓四周圍了綠色的鐵柵欄,從柵欄的縫隙中,可見泛黃的樹木和還未退盡青色的草地。 姚秀花怕羞似的貼著牆根挪到了玫瑰花園的大門口,膽怯地把頭從鐵門的一側探過去,這樣,門裡邊的人只能看見她的半邊臉。一個年輕的保安走了出來,問她找誰。 “我……我不找誰,我……就想看看。”她結結巴巴地說。 “呔,有什麼好看的。鄉巴佬!”保安沖她做了一個走開的手勢,並用一種卑睨的眼神瞧著她。 姚秀花被瞧得心裡發慌,兩腿發抖,趕緊往後退。等退到看不見玫瑰花園的樓頂了,她才鬆了一口氣。 她好歹擠上了水洩不透的公共汽車時,心裡充滿了懊悔。她“冒險”跑到這裡來,除了擔驚受怕和遭白眼,又得到了什麼呢?回到家裡,她感到身心疲憊,連午飯也沒吃,就躺到床上睡了。 她是睡到半夜時突然醒來的,是王景方從外面進來的開門聲,驚醒了她。彷彿有一種外在的動力,讓她憤然地坐了起來,又不假思索地赤腳衝到了客廳裡。 那一刻,衣冠楚楚的王景方正提著公文包走向客廳,他是在一種猝不及防的情形下,看見她穿著臟兮兮的睡袍站在客廳中央,擋住了他的去路的。 “你……”王景方用一種震驚的目光看著她問。 “你去哪啦?”姚秀花見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一下子找到了發洩的感覺。她氣沖沖地瞪著他,用一種自己聽起來都很陌生的嘶啞嗓音喊道。 這讓王景方越發有些不知所措了。但他沉默了片刻之後,還是不緊不慢地答道:“你知道我去哪了。我每天晚上都要應酬,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撒謊!……”姚秀花本想說,“你騙了我,你是去玫瑰花園和那個狐狸精胡搞了。”可話到嘴邊,就是喊不出來,喊不出來,她便急得大哭起來。 王景方手裡拿著提包,不為所動地站在那裡,看著她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號哭。他覺得她的哭一點也不可愛,眼淚從那張醜臉上流下來,夾著灰塵道道,讓人噁心,讓人生厭。王景方無法再看下去,索性一轉身,往書房去了。 姚秀花卻不想就此罷休,事情既然已鬧到這份兒上了,就要有個分曉明白。於是,她追上去,一把扯住了王景方的衣袖,王景方回過頭,厭惡地甩掉了她,她又爬過去,抱住了他的腿。 “你想幹什麼?”他凶狠地吼道。 “你騙我!”姚秀花費力地說出了這三個字。 王景方卻突然笑了起來:“我騙你什麼啦?” 王景方的笑聲讓姚秀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也給了她一種說下去的勇氣:“你……你在外面跟她胡搞。”終於說出想說的話後,姚秀花心裡一下子敞亮了許多。 王景方立刻不笑了,反而露出滿臉的凶相逼問她:“你說什麼?我跟誰胡搞了?” 面對王景方的理直氣壯,姚秀花被激怒了,不由衝口答道:“劉麗萍!” 當姚秀花喊出劉麗萍的名字後,王景方立刻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全身一震,頹唐地把身子倚在客廳的牆上,長嘆一口氣說:“你不用再說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想不到我的老婆也跟著別人瞎起哄。我早就告訴過你,劉麗萍是我的老鄉,再說,我認識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為什麼現在開始有人造謠生事,還不是因為上面準備破格提拔我到人行當代行長嗎,誰都知道接下來'代'字一去,就是名副其實的人行行長了……唉,別人往我心上捅刀子,我認了,這年頭為爭權奪利,有些人甚麼樣的卑鄙手段都能使出來,僱凶殺人的也有呢,電視上常有報導,更別說造謠中傷了。讓我傷心的是我自己的老婆,和我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難道就一點也不了解我的為人嗎?我是那種喜歡拈花惹草的男人嗎?”王景方說到這裡,像是傷心至極,嗓音竟哽住了。 姚秀花被他這番話說得蒙頭蒙腦,不由就鬆開了抱著王景方的腿的雙手,她就那麼順勢坐在了地板上,臉上復又現出那種愚笨的神情。 王景方趁勢坐到了一旁的沙發上,黑著臉,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兒,姚秀花像是又想起了什麼,膽怯地問:“這麼說那玫瑰花園的事,不是真的?” “你也知道了玫瑰花園的事?這些你都是聽誰說的?”王景方抬起頭,直視著她,臉上毫無表情。 “我……”姚秀花囁嚅著,到底沒把那封信的事說出來。 這時,王景方卻搶在她的頭里說:“我知道是李慶田的老婆楊雪紅告訴你的。你不要同這樣的女人接觸。李慶田也想去人行,為此,他組織人往上面遞了我幾十封的匿名信。你可真是個大傻瓜呀,人家在利用你,想來個里應外合,而你就這麼著稀里糊塗地上鉤了。我問你,你幫著楊雪紅整倒我,對你有什麼好處?你連個工作都沒有,進城這幾年,全憑我一個人的工資養著你。在這個城市,你沒有一個親人,你丈夫給整垮了,你去住大街、喝西北風?” 在王景方的一連串質問下,姚秀花不禁垂下了腦袋。她心裡還真有些後怕,以前,她從沒想過沒有了王景方,自己怎么生活下去。這會兒,王景方的一席話一下子扎到了她的痛處,是啊,如果真的沒有了王景方,她在這個讓她舉步維艱的城市,將靠著什么生活下去啊?再說,王景方講的那些事不像是憑空編造的。雖然她從沒有讀書看報的習慣,但她從電視上的確看到過不少為爭權奪利買兇殺人的案例。前幾天,電視上還報導了南方一個城市的環保局副局長僱凶殺死了自己的對手——環保局長,就為了早一天坐到環保局長的位子上……看來那封匿名信還真是李慶田指使人幹的。王景方接著說了下去:“關於玫瑰花園的事,我可以給你一個明白的回答。我是去過玫瑰花園,劉麗萍家在那兒買了一套房子,全家人都住在那兒。她丈夫錢春陽請我去喝過幾次酒。就這麼回事,你願信不信。今天,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如果你對我不信任,儘管跟著楊雪紅鬧騰,上告也好,離婚也行,我悉聽尊便。”王景方用強硬的語氣說完這些話後,便頭也不回地進了書房。 這回輪到姚秀花發呆了。她就像遭了雷擊一般,癱軟在地板上。在此之前,她從沒想過自己已是個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勞動能力,靠著丈夫養活的人。從沒想過除了丈夫王景方,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竟是舉目無親。從沒想過一旦失去了王景方,在這個城市她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權力。剎那間,她的眼前變得一團漆黑。她心緒煩亂地在地板上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姚景方的書房里關了燈,她才吃力地站起身,關了客廳裡的燈,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著回到自己的床上。 一場不大不小的有關劉麗萍的風波就這樣平息了。姚秀花的日子又回到了從前。不過,也有了一點小小的變化,這就是她在打掃王景方的書房時,變得特別仔細認真。她開始傾注進自己的一份感情,回報王景方的那份“贍養之恩”。 就在姚秀花充滿悔意地漸漸忘掉了玫瑰花園和劉麗萍的時候,這年年末,在一個瑞雪紛飛的日子裡,王景方接到了到人行當行長的調令。 姚秀花知道丈夫得到了升遷的消息,是在一個月之後。 當上人行代行長的王景方,又要搬到更寬大闊氣的房子裡去了。於是,他把自己升遷的事輕描淡寫地告訴了姚秀花,目的是讓她有個搬家的思想準備。 “家具怎麼辦呢?”這天早晨,姚秀花追著一腳門外一腳門裡的王景方問,她的意思是一個人無法整理這些家具。 “你不用管。除了你睡的那張床,其它東西全不要了,那邊有現成的新家具。” 姚秀花看著才用過幾年的滿屋家具,臉上露出戀戀不捨的神情:“這多可惜呀!” 王景方沒有理會她,自顧自地出了門。 姚秀花莫名地嘆息了一聲,百無聊賴地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自那場風波之後,她就像是一條冬眠的蛇在春天復甦了一樣,從昏昏沉沉的酷暑中醒了過來。她很賣力地打掃著每一個房間,彷彿患上了潔癖,每天都要把房間打掃兩遍,於是,夏天裡被污垢塵封的地板,變得鋥亮鋥亮,當她跪在地上,用一塊大毛巾擦拭時,常常能照到自己那張皺紋縱橫的臉。她看著地板面上的自己,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她就像是王景方的一個保姆,但這個角色又是她自己親自選中的。既然那個男人養活著她,她就應該為他做點事情。當然,這些是在那場風波中姚秀花才意識到的。憑著這種“報恩”的樸素感情,姚秀花掙扎著從沉睡中清醒過來,開始全心全意地操持著這個家。對王景方,她已沒有任何感情的奢望,只要他能按時把生活費放到飯桌上,她就心滿意足了。 冬日灰濛蒙的陽光從窗外射進屋裡,使裝了暖氣的客廳更加暖和了。姚秀花四肢放鬆地坐在沙發上,當她在這靜謐安詳的氣氛中想著要同這個家同這些日夜相處的家具分手,到另一個陌生的家同一些陌生的家具為伍時,夏日里有過的那種昏昏沉沉難以擺脫的睡意突然向她襲來,使她不由自主地歪在沙發上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了兩下重重的敲門聲,她霍地被驚醒過來。誰會來敲她家的門呢?除了每月的最後一天,物業的工作人員來查水錶和煤氣表時,會輕輕敲響屋門外,幾年裡,還從沒有人唐突地光顧過。她不清楚是何緣故,也壓根兒沒去想其中的原因。不過,除了她自己之外,所有的熟人都知道她的神經有點不正常,不僅日常工作,就是正常地盡一個女人過家的責任也很難。因此,沒人敢輕易同她打交道。就是那些有求於王景方的人,也不像對其他行長那樣,把禮金之類的東西送到家裡,由老婆接收。而是直接與王景方在某賓館或是飯店“交接”。這使進城幾年,身為副行長夫人的姚秀花至今仍清白如水,渾身上下,里里外外毫無銅臭味。由於丈夫的精心安排,巧妙設計,她與外面精彩的世界隔絕了,與各種骯髒和腐爛的東西也離得很遠很遠。 儘管這重重的敲門聲讓姚秀花感到不安,但她還是走到門口,衝著門外喊了一聲:“誰呀?” 沒人回答。 於是,姚秀花又喊了一聲。門外仍然沒有一點動靜。姚秀花越發狐疑了,她把眼睛湊到貓眼裡往外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裡竟連個人影都沒有。儘管如此,姚秀花還是壯著膽子打開了門。 於是,她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信封正躺在防盜門外。這封信寫得很短,姚秀花一口氣看完了全文: 姚秀花拈起放在一邊的信封,果然從裡面找到了一把同自家防盜門上用的一樣粗大笨重的鑰匙。 姚秀花把鑰匙放在自己粗糙的手心裡端量著,那好久以來始終平靜如水的心裡驀地掀起了一層波瀾:這麼說是真的啦!這麼說是真的啦!她嘴裡一遍又一遍地叨唸著這句話,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把鑰匙,彷彿它是一件可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