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秋天一口氣跑到樹林盡頭,藉著昏暗的路燈,看了看手腕上的電子表,僅差兩分,就是八點整了。
樹林盡頭的公共汽車站旁就有一部公用電話。讓羅秋天感到慶幸的是,白天擁擠不堪的公用電話前,這會兒沒有一個人影。於是,他幾乎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了電話亭。
138××××××××,這個魔鬼般的數字彷彿用刀刻在了羅秋天的腦子裡,他幾乎沒有去想,就信手撥完了一串號碼。
手機一撥就通。不用問,那人一直在等他的回電。
“餵,先生,是你找我嗎?”本想朝著那人發洩幾句的羅秋天,一接通電話,人就蔫了,嗓門情不自禁地低了下去。
“你是羅秋天嗎?是我找你!你想找死是不是?你竟然如此地不守信用,上次我跟你講得很明白,只要你守口如瓶,就能拿到一筆豐厚的回報,可你就是不聽!”對方氣沖沖地斥責道。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羅秋天膽怯地替自己辯解著,“我從沒跟人說過那件事。再說,那天早晨,我什麼也沒看見呀!”
“你撒謊!你在我面前裝得像個正人君子,背地裡卻讓那個壞女孩來敲詐我們。”
“你在說什麼呀?”
“你別裝蒜啦!今天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馬上讓那個壞女孩閉嘴,否則,把我們惹火了,有你好瞧的。”
“我還是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怎麼?你沒讓人來敲詐我?”
“我拿自己的腦袋做擔保。”
“可那個壞女孩怎麼會有我的手機號碼?”
此時,羅秋天已明白對方所說的壞女孩是誰了。曹小陽這個該挨耳光的,到底沒聽他的話,還是將他扯了進去。儘管如此,他還是不願讓對方知道真正的底細,於是,他轉了話題:“那個壞女孩都對你講了些什麼?”
“她能講什麼?她說那天早晨的事她全知道,要是我們能付給她二十萬,她就不把那事說出去,還說三天之內交不出錢,她就報警。”
“你是怎麼答复她的?”這會兒,羅秋天已被曹小陽的膽大妄為給鎮住了,他在探問這些時,就像一個局外人一樣饒有興趣。
“我告訴她三天后等著死吧!”
羅秋天不由哆嗦起來。對方那惡狠狠的語氣告訴他,他和曹小陽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夥人,而且是一夥真正的壞人,是一夥什麼壞事都能幹得出來的壞人。假如對方只是一個人或是兩個人,就不會如此猖狂,更不會一口一個“我們”了。事已至此,羅秋天已沒有退路了,他只能毫不臉紅地繼續說謊,否則,只要露出一點破綻,他和曹小陽就全完了。
“你說得對!我想,她是不是想訛詐呢?”
“告訴我,你認識那個壞女孩嗎?”
“我當然不認識!”
“那你怎麼知道她手裡沒有我們的把柄?”
“我——只是這麼猜測的。不過,我也說不清楚。誰知道呢?也許她真的看見了什麼!”
“對了,你還沒回答我,她是從哪裡搞到我的手機號碼的?”對方步步緊逼。
“這應該問你自己。我對天發誓,先生,我從沒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第二個人。”羅秋天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他知道在這個問題上自己一遲疑,就必然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對方的語氣這才緩和了些:“我寧願相信你的話!不過,你要是對我說了謊,我是饒不了你的!”
“我從來不會說謊,先生。”羅秋天用討好的口吻說。他對自己的說謊能力都感到吃驚了,此前,他偶爾對父母說一次謊,便結結巴巴、面紅耳赤,可現在卻是語言流利、思維敏捷、揮灑自如了。他想了想,又接著說道,“對了,先生,今天警察又來過了,他們還在調查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兇案發生的那天早晨,有沒有人從後院的小便門出去呀!”
“你怎麼回答的?”
“我能怎麼回答?我沒看見,就是沒看見。我只能這樣回答。”
“看來你的確是個誠實的人。這很好,真的很好!誠實,這是做人的美德。你懂嗎?”
“我懂,先生。”
對方沉吟了片刻,改成一種探討問題的方式問羅秋天:“你認為那壞女孩能從哪兒搞到我的手機號碼?難道……”
“這——我想不出來。”
“的確,如果真是那樣,因為女人之間的妒忌——這事太複雜了,複雜得讓你難以想像。怎麼說呢?也許是另一個人在另一個地方知道了這個手機號碼……好啦,既然手機號碼不是你說出去的,我們之間的誤會也就解除了。”
“……”羅秋天手拿話筒,呆立在那裡,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我還想請你幫個忙!”半晌,對方又說。
“幫什麼忙啊?”
“如果你在美林花園附近發現有人系一條長長的質地很棒的白絲巾,請務必弄清那人的身份,然後馬上告訴我。”
“啊,是白絲巾嗎?這對你很重要嗎?”
“是的,很重要!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和那起案子有關?”
“你問得太多了。這不關你的事。”對方的口氣突然變得冷冰冰的,說完這句話,就關掉了手機。不用問,他生氣了。
羅秋天也覺察出自己問得太多了。可人有時就是這樣,進入了某個特定的語境,便難以自製,非要刨根問底不可。
總算又逃過一劫!羅秋天百感交集地想。不過,對方最後的幾句話,還是讓他稍稍鬆了一口氣。看來曹小陽並沒暴露撿到白絲巾的事,否則,對方就不會委託他幫著查找了。這應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要是那伙人知道白絲巾就在曹小陽手裡,這小妖精的命也就難保了。還好,那女人直到現在才發覺丟了絲巾,總算給他和曹小陽留了一點時間……
放下話筒後,羅秋天的手心已被汗濕得潮乎乎的。他恨透了曹小陽,要不是值班時間,真想馬上找到她,先重重地賞給她幾個耳光,然後再把那條白絲巾親自扔進煤球爐裡。這會兒,羅秋天已堅信自己受騙了,曹小陽肯定還保存著那條白絲巾。
交完班的羅秋天,徑直來到了曹小陽家。
他是直接從美林花園搭車來的。這花去了他整整三十塊錢。可有什麼辦法呢?在這樣的節骨眼兒上,錢對羅秋天來說,已算不上什麼了。有些事情電話裡是說不清楚的,更何況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他必須當面同曹小陽講個明白。
羅秋天心急火燎一步兩台階地爬上曹小陽家的六樓。匆匆地按響門鈴後,他自以為前來開門的會是曹小陽,可等了半天,屋內傳出的卻是曹小陽腿腳不靈便的奶奶的聲音,隔著一層門板,老太婆叨叨個沒完沒了。
“誰呀?是陽陽嗎?你這幾天瘋到哪兒去啦?是跟秋天在一起嗎?要是真跟他在一起,我就放心了,秋天是個好孩子,我看出來了,他靠得住……”
羅秋天站在門外,心裡不僅暗暗叫苦:糟糕,這小妮子一直沒回家。大冷的天,她會住在哪兒?其實,作為曹小陽的男朋友,羅秋天對她的複雜的社會關係,恐怕也就是略知一二。
羅秋天不知道該去哪兒尋找曹小陽,可今天他又必須找到曹小陽,哪怕她鑽到了地下。
為了弄點有關曹小陽去向的消息,羅秋天不得不硬著頭皮,站在髒亂不堪的小房間裡,聽老奶奶嘮叨。
“奶奶,你知道陽陽她去哪兒了嗎?”羅秋天瞅准機會打斷奶奶的話,大聲問。
“她去哪兒啦?那天下午出門時,她告訴我,說是去你那兒了。”
這個小妮子又在說謊。羅秋天強忍著焦躁:“現在呢?奶奶,你估計陽陽這會兒在哪兒?”
“她在外面瘋,從來不跟我說一聲。奶奶老。”
“奶奶,陽陽回來,你讓她馬上去我家。如果我不在家,就讓她等我一會兒。”
羅秋天不想再耽誤時間了,他急急地把老奶奶的話頭截住,匆匆說了聲“再見”,就跑下了樓。
羅秋天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顧,一時竟不知該去哪兒找曹小陽了。他疲憊地坐在路邊的石凳上,驚恐地想著那個男人的話:“我告訴她三天后等著死吧!”可那男人看樣子並不知道曹小陽是誰!會不會是那條白絲巾讓喜歡招搖的曹小陽提前火燒上身?
的確,曹小陽脖子上繫著那條白絲巾,太扎眼了。如此昂貴的東西,系在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妮子的脖子上,顯得不倫不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正道上來的。而那個年輕女人發覺丟了絲巾後,肯定會四處尋找。像她這樣有錢的女人,當然不會為了一條上千塊的絲巾勞神,關鍵是這條絲巾牽扯到一起兇殺案——這也正是曹小陽身處險境的重穴所在。為了不暴露自己,那女人當然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絲巾及撿到它的人。而且,她也一定能找到絲巾和曹小陽的。儘管,在電話裡同羅秋天打交道的是一個男人,但他還是能夠覺察出,真正神通廣大的是那個女人。其實,他真的沒有同她四目相對,除了那條在她身後飄蕩的白絲巾,他根本就沒看清她的臉。但,她卻警覺地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弄到了他家的電話號碼,讓一個男人用金錢利誘他……既然那女人這麼快就找到了他,那麼,找到正繫著白絲巾招搖過市的曹小陽,就更不在話下了……
想到這裡,羅秋天禁不住哆嗦起來。
儘管天堂夜總會的大門白天總是關得嚴嚴的,但心急如焚的羅秋天還是一路尋到了這裡。他繞到後院,見門虛掩著,就站在那兒,順著門縫,朝院裡張望。這時,院裡一間簡易房的門開了,一個女孩端著一盆要洗的衣服,走了出來。羅秋天立刻走上前去,膽怯地向她打聽是否在這裡見過曹小陽。
女孩聽了他的話後,立刻變得緊張無比。一迭連聲地問:“曹小陽怎麼啦?你找她幹什麼?”
羅秋天知道曹小陽在這里關系複雜,便編了個謊話說:“我是曹小陽的親戚,曹小陽兩天沒回家,她奶奶擔心她出事,便求我幫著找找。”
女孩立刻接上去說:“算起來我也有幾天沒看見她了。她會去哪兒呢?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羅秋天聽了女孩的話,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出……事?她會出……出什麼事?”
女孩見狀,不由笑了:“我是隨口說說。你別當真啊!”說罷,就丟下羅秋天走了。
羅秋天呆呆地站在那兒,好半天才穩住神,慢慢地離開了天堂夜總會的後門。他決定先回家等等再說。
說不定一會兒曹小陽會突然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去敲我家的門呢!羅秋天邊這樣安慰著自己,邊往前走著。
這一天,羅秋天是在等待中度過的。門外只要有腳步聲,他就會神經質地走到門口,衝動地想打開門。然而,曹小陽卻始終沒有露面。
找不到曹小陽,羅秋天已經夠心煩的,偏偏消息靈通的王超勇又給他帶來有關趙月靜被害的新版本。晚上他來接班時,王超勇再次神秘地告訴他,社會上紛傳,那個將趙月靜推下樓的兇手是個殺人狂魔。一開始,人們還以為他是趙月靜的仇人。經過警方的一番調查,才知道其人害死趙月靜根本就沒有什麼目的。其實,他只是一個心理變態者,就像我們在美國電影中看到的那類兇殘的傢伙,他們殺人只是為了取樂,為了給警方難堪。至於他們選擇的謀殺對象可以是任何人。通常,這類人都有著很高的反偵破能力,他們喜歡連環作案,作案後還能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因此,市刑偵隊拿他們沒有一點辦法。要不,趙月靜的案子到現在會沒一點眉目?
王超勇還不無擔憂地說:“這類心理變態的傢伙是很殘忍的。天知道他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王超勇帶來的這一傳聞對羅秋天來說,不亞於一場八級地震,當著王超勇的面,他就大失其態,臉色發白,嘴唇發抖,嘴裡不停地念叨著: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而後又像是如夢初醒般的抓著王超勇的手問:“你說那兇手會殺死曹小陽嗎?像殺害趙月靜一樣。”
王超勇見狀,不由大吃一驚。他很早就知道羅秋天有個女朋友叫曹小陽,但長什麼模樣有著怎樣的性情,他卻一無所知。至於這個叫曹小陽的女孩已經失踪,羅秋天更是沒向王超勇漏半點口風。因此,羅秋天突然如此驚恐地向他問起女朋友曹小陽會不會被人殺害,弄得他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先是詫異地看著羅秋天,看了半天,見他嚇得全身發抖,就不解地問:“秋天,你是怎麼啦?你怎麼給嚇成了這樣子?平時,我知道你膽小,可沒想到你膽小到這份兒上。你也不想想,白雲女人多得很,那兇手怎麼會單單殺你的女朋友曹小陽呢?這沒有道理啊!你只要讓她晚上別亂跑,白天少到偏僻的地方去,我管保她會沒事的。”
王超勇的一番話說得有板有眼,卻絲毫沒有說服羅秋天,他像是被嚇傻了,王超勇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依然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他會殺死曹小陽的,曹小陽肯定已經被他殺了。要不,她在哪兒?”
聽著羅秋天這沒頭沒尾的話,王超勇給弄得目瞪口呆。他實在聽不下去了,禁不住衝著羅秋天大吼起來:“你瘋了嗎?你胡說些什麼呀!”
羅秋天這才懵懵懂懂地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羅秋天生怕讓王超勇看出什麼破綻,便很尷尬地笑笑說:“我是嚇昏頭啦!我是嚇昏頭啦!”
王超勇順勢推了他一把:“你這個傢伙,真是個膽小鬼!”說著,就大笑著走了。
羅秋天一下癱坐在沙發上。
經過一夜的折磨,第二天交完班後,失魂落魄的羅秋天便在離美林花園不遠的電話亭裡,往曹小陽家打了個電話,結果,聽筒那邊傳來的是老奶奶抽抽搭搭的哭聲:“秋天哪,你快幫著找找吧。陽陽好幾天不見影兒,往常,她晚上跟你去玩,一早就回到家裡來……”
不等老奶奶嘮叨完,羅秋天就掛斷了電話。緊接著,他撥通了馬森留下的聯絡電話。
馬森在刑偵大隊值班室接待了他。
“我的女朋友失踪了。”羅秋天一見馬森的面,就用帶著哭腔的語調說。
馬森先安慰了他幾句,讓他坐到辦公桌對面慢慢講。隨後,拿出筆和本,開始做筆錄。馬森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然後問:“你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曹小陽。”
“今年多大了?”
“十八歲。”
“職業?”
“她沒有工作。”
“她家裡都有什麼人?”
“就一個奶奶。”
“她父母呢?”
“在南方打工。”
“她失踪幾天了?”
“有三四天了吧。”
“你能肯定她是失踪了嗎?”
“她常去的地方,我全找遍了,可就是沒她的影兒。”
“她常去哪些地方?”
羅秋天猶豫了一下才說:“她常去天堂夜總會。”
“哦?”馬森若有所思地看著羅秋天,半晌沒有講話。一聽到天堂夜總會這幾個字,馬森就明白事情不那麼簡單,他一下子警惕起來。於是,就換了個角度問:“你知道她去天堂夜總會,經常跟誰接觸嗎?”
曹小陽同洋鐵頭交往,對羅秋天來說是公開的秘密。但出於男孩子的虛榮心,他還是模棱兩可地說:“我不太清楚。”
“你的女朋友,”馬森看了一眼本子上的筆錄,“也就是曹小陽,她最近有什麼異常嗎?”
“好……好像沒有。”羅秋天吞吞吐吐地說。
馬森瞪了他一眼,口氣變得嚴厲起來:“你要講實話。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要是對我們隱瞞實情,我們怎麼幫你找女朋友呢?”
羅秋天猶豫了一下又說:“應該沒有異常吧!”
“應該是什麼意思?”馬森的口氣聽上去很不滿。
“幾天前我跟她分手時,她還是興沖衝的。”羅秋天解釋著。
“她平時也是興沖衝的嗎?要是她突然變得興沖衝的,這就是異常。”
“啊,一般情況下,她都是這個樣子。”
“那她會不會是又交上新朋友,跟人去外地玩了?”
羅秋天很肯定地搖了搖頭:“這不可能!”
“你覺得曹小陽有什麼危險嗎?”
“嗯!我很害怕她出事!”這一次,羅秋天講了實話。
“你認為她會出什麼事呢?”馬森步步緊逼。
羅秋天憋了半天,霍地抬起頭,看著馬森問:“你說她會不會是被人給殺了……”
“她得罪過什麼人嗎?也就是說,她有什麼仇人嗎?”
“這倒沒有。”
“那誰又會無緣無故地殺她呢?”
“可是——”羅秋天欲言又止。他心裡很清楚,如果想盡快找到曹小陽,就必須說出那條撿到的白絲巾,而一旦涉及那條白絲巾,就必須和盤托出美林花園所發生的一切,以及曹小陽的敲詐行為和神秘男人的警告……他猶豫了。他不能說,如果將這些和盤托出,他和曹小陽全完了。這一刻,他甚至開始後悔自己不該魯莽地報案了。
“我希望你講實話!”馬森提醒羅秋天說。
“我講的都是實話。我只是擔心……”羅秋天決定就此打住。
馬森意味深長地盯著他:“你仔細想想,有沒有漏掉什麼東西?”
但羅秋天只是默默地將曹小陽的照片放到桌上,低下頭,再也不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