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第6個還是秘密

第5章 五、走向源頭

第6個還是秘密 阿真 6041 2018-03-18
汽車到達大島鎮時,已是正午時分。劉凱在街面一家大餅店草草填飽了肚子,就匆匆踏上了去小八村的路。 劉凱做夢也沒想到一個人在林子裡竟走了大半天。有生以來第一次走軟滑的沙子路,讓他吃盡了苦頭。待他摸到小八村時,已是傍晚時分。 當小八村這個在地圖上沒有標識的村子出現在劉凱面前時,儘管他事先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它的僻靜和孤寂所震驚。他站在小八村惟一的一條長約二百米左右的由沙土鋪就的村街上,從村頭看到村尾,竟見不到一個行人。除了咆哮的海浪,甚至聽不到人的聲音。村頭僅有的一盞路燈泛著無精打采的光,像一隻冷淡的眼睛,注視著他這個外鄉人。 劉凱的目光逐一地巡視著那幾座海草房。他想從中找到李水露曾經住過的“家”,但他很快就發現這是徒勞的,甚至有點可笑——一個在外面漂泊了幾十年的女人,哪裡還會有什麼家呢?

劉凱在蕭瑟的村街上徘徊了許久,才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 為他開門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 站在電燈光下的女孩看著劉凱的眼神有些驚訝,卻並不像城里人遇到類似情形時那般緊張。劉凱問她村長的住處,她也沒有多話,就把劉凱送到了住在村東頭的村長家。 村長是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人很樸實,也很厚道。他將劉凱請進屋裡,讓已坐在飯桌前準備吃晚飯的妻子和頑皮的小男孩去了套間。然後,又從炕頭上的一個裝著菸葉的布袋子裡掏了把菸葉,為劉凱捲了支煙,遞了過去。劉凱擺擺手說自己不吸煙,他便點著了,一個人吸了起來。 劉凱這才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證件,並說明來意。 村長看罷劉凱的證件,便帶他去位於村中間的公房投宿。 這座高牆大院的房子屬小八村公有。院子很大,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東廂房裡住著村里的老寡婦方秀珍,三間正房是專為公家人來小八村辦公住宿準備的。平時,方秀珍負責看管房子,有客人來,就擔負起照顧客人食宿的任務。

村長帶著劉凱走進這座公房的院子時,正坐在鍋台前吃晚飯的方秀珍見村長帶著客人來了,忙放下碗筷,拿著鑰匙一路小跑地打開了正屋的房門,並從自家用鐵畚箕撮了正燃燒著的火炭,塞進了炕洞裡,立時,乾淨整潔的小屋就變得暖洋洋的。 方秀珍很快從西屋取出白菜和白面,腳麻利地在外間屋做湯麵。劉凱則和村長關上房門,坐在里間屋的炕沿上聊了起來。 “咱們村有個叫李水露的人嗎?”劉凱從旅行袋裡拿出一張李水露兩年前照的照片問村長。這是目前能找到的惟一一張李水露的單人照片。這張照片是用傻瓜相機拍的,右下角清晰地留有年月日。照片上的李水露已是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儘管從年齡上講,她不應該這麼老。這張照片對尋找幾十年前的李水露究竟能發揮多大作用,劉凱心裡沒有底。就這,還是臨行前,求助於胡光才得到的。

村長接過照片端詳了好一會兒。 “我不認識這個人。也沒聽人說過她。”村長把照片還給劉凱,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他告訴劉凱,自己是外鄉人,是小八村招來的養老女婿,來小八村也只有六七年的工夫,對村子裡過去發生的事並不了解,至於李水露這個名字,更是從沒聽人說起過。劉凱向他打聽村里還有誰能知道從前的事,他說恐怕只有兩個人能知道些情況,一個是老九叔,另一個就是為劉凱做飯的方嬸。這兩個人都是慘案過後就來到小八村的。 “你剛才說的那場慘案是怎麼回事?”劉凱合上本子後,又問。 “慘案是日本鬼子乾的。一九四四年的冬天,他們血洗了小八村,放火燒光了小八村的房子,將村里人全趕到海裡淹死了……” “沒有一個倖存者?”

“可能沒有吧!這事我也講不清楚,我只是在中學唸書時,聽老師講過有關這場慘案的事。” 這時,方嬸敲敲房門,說湯麵已做好了。村長站起身,深抱歉意地對劉凱說:“咱這小地方,沒什麼好吃的,你就將就著填飽肚子吧。”說著,就告辭了。 劉凱盤腿坐在炕上吃飯的當兒,方嬸就在外間屋收拾鍋灶。 劉凱便說:“方嬸,跟你打聽個事。” 聽說公家人要跟自己打聽事,方秀珍只好走進里屋,背對著燈光,坐在火炕邊上。 “方嬸,咱村里有人叫李水露嗎?” 劉凱的話剛一出口,方嬸的臉色就變了:“你打聽她幹什麼?” “這麼說是有李水露這個人啦!”劉凱忙說。 “有是有啊。可她根本就不是小八村人。”方嬸緊接著又問,“你打聽她幹什麼?”

劉凱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你認識李水露嗎?” “認識。” “她是哪兒人?” “是四川人。” “四川人?你沒弄錯吧?” “咋會弄錯?是她親口告訴我的。她來小八村,到我家去過好幾回呢!” “你看是這個人嗎?”劉凱復又取出李水露的照片讓方嬸辨認。 “這哪是她啊!她是個南方女人,臉蛋兒長得很秀氣,就像電視裡演的那些南方的小媳婦一樣,俊得很。”方嬸眯縫著雙眼,看著照片上的老女人,連連搖頭。 “你說的是年輕時的李水露吧!這張照片是她兩年前照的,當然不一樣啦。”劉凱解釋說。 不料,方嬸把手一拍:“瞧你這警察同志說的,李水露死在小八村時,還年輕著吶!你還能弄到她老年時的照片,可不是撞上鬼啦!”

劉凱恍然醒悟,方嬸所說的李水露和他要找的李水露,完全是兩個人。但這麼小的一個村子,不可能有兩個重名重姓的人啊! “那你見過這個人嗎?你仔細看看,在你從前的熟人中,有沒有人像她?”劉凱進一步地啟發著。 但方嬸仔細地看了照片上的老女人後,還是把照片還給了劉凱。 “沒見過她?” “沒見過。” 劉凱想了想說:“那你就給我講講你認識的李水露吧!” “當年李水露從四川大老遠地來小八村,是為了尋她失踪的丈夫。她丈夫四二年參軍,離家後,就沒了音信。” “那李水露怎麼會死在小八村呢?”劉凱緊追著問。 “唉!在海裡淹死了。” “淹死了?” 方嬸長嘆了一聲:“唉,可憐的女人。這事過去三十多年了,可不管啥時候想起來,我心裡都一抽一抽地痛。公文上說,她是不小心掉進海裡淹死的,可我知道她是跳海自殺的。”

“她為什麼要自殺?” “活得沒有奔頭了。人哪,沒有奔頭了,也就斷了活著的念頭。你想想,她那樣一個小小巧的女人,為找失踪的丈夫,從南方到咱這大北頭,全中國跑了個遍。新中國剛成立就開始找,直找了十幾年。末了,連丈夫的屍首都沒見著,這死不見屍活不見面的滋味是人受的嗎?還有,那男人連個孩子也沒給她留下。她不想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回四川,就走了最後的一步……” 聽著方嬸的講述,劉凱進一步認定,此李水露與他所要找的李水露確實是兩個人。但他還是抱著試探的口氣問:“這個李水露跳海後,會不會又被人救了上來。也就是說,她現在還活著?” 方嬸苦笑笑:“你這個同志說得真玄乎。哪有這等的好事呀!要是找不到她的屍體,我還存著這份念想,可她的屍體後來讓潮水給打上了岸,縣里公安局的人讓我們幾個女人一道去認了屍……”方嬸講不下去了。

既然此李水露非彼李水露,劉凱也無法再問下去了。 “方嬸,你來小八村多久了?”劉凱轉了話題。 “我是慘案的第二年春天來這兒的。” “你還能記起當時的情景嗎?” “能啊!”談起往事,看上去不苟言笑的方嬸突然像打開了話匣子,竟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玉姑是慘案後,第一個來到小八村的。她人很能幹,帶著陸陸續續來的人,在一片殘磚爛瓦上建起了新的小八村。她後來嫁給了老九哥。我們這些人中,除玉姑是地道的小八村人外,其他都是逃荒要飯來的。戰爭剛結束那會兒,要吃沒吃,要穿沒穿,山里人往海邊跑,海邊人往山里去。那年月啊……”回想起從前的日子,方嬸不由感慨萬分。 “玉姑她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她和我同歲,要是活著的話,今年也該是六十好幾的人了。”

劉凱不解地望著躲在暗影裡的方嬸的臉:“你的意思是說……” “我真的弄不清她現在是死是活。她是突然失踪的。細算算,早些年,我們小八村總共發生過兩件不幸的大事,一件是外鄉女人李水露溺水而死;另一件便是玉姑的突然失踪。玉姑的事至今還懸著,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她還是一點音信也沒有。苦就苦了老九哥,兒子和兒媳在縣城安家落戶,老屋只剩下他一個人……” 直覺告訴劉凱,方嬸所說的玉姑,也許就是他要找的那個李水露。這失望中突然出現的希望,讓他激動不已。為了減輕盤腿的痛苦,他從炕上跳下來,穿上鞋子,同方嬸面對面地坐在炕邊上,拉開了長談的架勢。 “你說的這位玉姑,她是怎麼失踪的?”劉凱的問話開始變得細緻而又謹慎起來。

“你問的這事,恐怕小八村沒人能答得上來。這事有點太離譜了。全村人誰也想不到她會出事。那會兒,她雖然不當村幹部了,可還是全村人的主心骨啊!就連鎮上的領導提起她,也是讚不絕口。” “會不會是夫妻感情出了問題呢?” “玉姑和老九哥鬧矛盾?怎麼會呢!那會兒老九哥還在縣城的藥店上班,兩個月才回家一次,兩口子親還親不夠呢!真的,這事奇就奇在沒半點緣由,她在一天晚上突然不見了。” “你們找過她嗎?” “找過。連鎮上的派出所都驚動了,縣上出的《工農報》還在夾縫中登了尋人啟事。老九哥也辭了公職,找遍了大島鎮的村村落落。如今失踪個人已算不上什麼奇事了,電視上老有人找孩子什麼的。那年月可就不一樣了,簡直是驚天動地呀!小八村自從慘案以後,人們一直都過得平平安安的,就沒發生過一起不平常的事。不但小八村,就是大島鎮,也是風平浪靜的。玉姑突然沒了,弄得人心惶惶的,人們說什麼的都有。私下里我常想,她是死了,深更半夜讓李水露的鬼魂給勾進海裡淹死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自從李水露來小八村以後,玉姑她人就像丟了魂,成天神不守舍的。為這,她把自己的村幹部職務都辭了。可末了,她還是被死鬼李水露給勾走了。” 劉凱被方嬸神神鬼鬼的分析弄得哭笑不得。但他沒有反駁方嬸的一番“推理”,因為他不想掃方嬸的面子。畢竟是方嬸幫他找到了他要找的“李水露”。現在,他幾乎可以斷定,方嬸所說的玉姑就是李水露了。 “玉姑的失踪和李水露的落水是在同一年發生的事嗎?” “玉姑的失踪在後。兩人間隔了幾年。” “那李水露死了好幾年,陰魂還不散嗎?” “哎呀呀,有的陰鬼二十年以後還會找活人報仇吶!” 劉凱見方嬸說得活靈活現,忍不住又笑了:“這只是你的一種說法。能給我講講其他人怎麼看這件事嗎?” “其他人嘛……當時,村里大多數人認為玉姑並沒有失踪,她是跟人跑了。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玉姑自小沒媽,是她那住在南山的姑婆帶大的。從大島鎮傳來的消息說,玉姑在姑婆家時,有過一個男人,是八路軍的一個班長。後來,那人上前線,跟她斷了聯繫。如今解放了,估計是那個班長找回來了,在大島鎮或是什麼秘密的地方,跟玉姑接上了頭。也有人說,是李水露給玉姑帶來了班長的口信。一開始,有了丈夫和孩子的玉姑只是猶豫不決,所以,成天心事重重的。幾年後,她終於橫下一條心,一走了之。聽說當初玉姑跟這個班長好得死去活來,烈火遇上了乾柴,還能不出軌?” “玉姑在回小八村之前,一直住在姑婆家嗎?” “是啊!她本不應該回小八村的。偏偏那個班長在她姑婆家養傷時,一對小男小女就偷偷地好上了。就為這事,她被姑婆趕回了小八村。” “玉姑的丈夫老九叔知道這件事嗎?” “他當然聽說了。只是,他這人很固執,死也不肯相信。倒也是,一對恩愛夫妻,美滿幸福的一個家,哪會扔下就走啊!老九哥心裡想的跟我一樣——他也認定玉姑是死了。他找了大半年,見玉姑還沒有音信,就為她做了個假墳,裡面埋了幾件玉姑常穿的舊衣服。玉姑的墳緊挨著李水露的墳,每年清明節,老九叔都到那墳上去燒幾張紙。早時,還帶著兒子一起去,兒子大了,不信這一套,他就自己一個人去。年年如此,從沒間斷過。”方嬸說著,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劉凱深深地被震撼了:“在始終沒有找到玉姑的屍體的情況下,他仍堅持這麼做?他就沒有懷疑過玉姑可能還活著?”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聽方嬸提到“墳”這個字,劉凱的腦海裡不由浮現出拾荒老人留下的那個字條,他彷彿聽到一個悲愴的聲音在說:“我的兄弟呀——你的墳墓在小八村,我的墳墓也在那裡——雖然我還活著,可是,我的靈魂早就死了,和你一樣,埋葬在異鄉的小八村。” “玉姑的墳在哪兒?離村子遠嗎?”劉凱問。 “在去大島鎮那條小路邊的林子裡,離村子挺近的。” “村里的人死後,都埋在那兒嗎?” “嗯。” “你能帶我去看看嗎?” “你去看一個死人的墳,這多不吉利呀!”方嬸嗔怪地看著劉凱。 “一個假墳,還時常被人祭奠。這樣的奇事只有古代才有。如今都什麼年代了……”劉凱若有所思地說。 送走方嬸後,劉凱從衣袋裡掏出筆和本,趴在三屜桌上,開始整理方嬸所講的玉姑的身世:玉姑是惟一真正的小八村人,是小八村慘案後,第一個來到小八村的人。此前,她住在山里的姑婆家,同一個在姑婆家養傷的八路軍班長產生了愛情。接下來,玉姑帶領全村人在廢墟上建起了小八村,因此,她在村里有著極高的威望,也受到了上級領導的表揚。在這期間,她嫁給了老九叔,夫妻生活幸福美滿,並有了一個兒子。問題發生在李水露來到小八村以後,正如方嬸所說的那樣,這像是一個不祥的徵兆,李水露的到來,讓玉姑失魂落魄,連村幹部也不當了。的確,方嬸是把玉姑的失踪同李水露的死聯繫在一起的。她認為最後是李水露不散的陰魂勾走了玉姑。在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李水露和班長和玉姑是什麼關係?玉姑為什麼要冒用死者李水露的名字?真正的李水露已經死了,她的到來,究竟給玉姑帶來了什麼,恐怕只能從尚還健在的老九叔那兒找到答案……還有,那個玉姑的墳——老九叔為失踪的妻子做這樣一個假墳,其目的何在?他為什麼在死不見屍活不見面的情況下,力排眾議,寧肯相信妻子是死了,不願相信妻子是與人私奔?這樣的推斷是有悖常理的呀!他甚至一意孤行地為妻子做一個假墳,他做假墳是為了寄託哀思,還是為了掩蓋什麼?事實證明,玉姑的確是活著走出小八村的,也就是說,她並沒有失踪,而是離家出走的。偏偏她心愛的丈夫在她的身後將她“活埋”了。這太奇怪了。是因為恨嗎?要么是因為愛? 還有拾荒老人那張字條上所說的“兄弟”以及拾荒老人本人,究竟是誰呢?眼下,對這兩個人的調查還無從下手。但劉凱還是注意到,方嬸和村長都沒有提及有外來的男人死在了這裡。既然拾荒老人在字條中提到了墳墓,那麼,也許在小八村的墓地上,能找到一些線索。 劉凱越想越覺得蹊蹺。他整理完筆記,一個人在燈下獨坐了很久。眼前的這份筆記留下了太多的問號,他彷彿走進了迷宮,看不到解決問題的出口在哪裡。從李水露到玉姑,從玉姑到李水露,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使這兩個一南一北本來毫不相干的女人的命運莫名地聯繫在了一起?李水露來到小八村,死在這兒,玉姑出走;玉姑冒名頂替李水露,結果在他鄉遇害。這裡有一個模糊點,那就是玉姑的出走,究竟是為了追尋少女時代的戀人,還是為了逃避什麼?從後來的結局看,她好像始終沒有找到班長,否則她就不會成為流落街頭的“黑人”。那麼,她就是在逃避什麼?但終究沒有逃過死神的掌心。當劉凱尋找著其中的原委時,他覺得自己的思緒彷彿橫跨了整整一個世紀,那麼遙遠而又漫長。在這巨大的時空裡,要找到焊接的鏈條,真是太難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從李水露走出小八村的那一刻開始,不,應該是從玉姑在大劫之後走進小八村的那一刻開始…… 劉凱站起身,深吸一口氣。他伸了一個懶腰,努力使自己緊張的精神放鬆下來。他站在桌前,看著筆記本上的兩個女人的名字,就在這一刻,他決定在對小八村的調查中,恢復冒名頂替的李水露的真名:玉姑。並拿起電話,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知了遠在白雲的馬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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