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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四章

普通女人 方荻 9971 2018-03-18
我是在一陣吵鬧聲中驚醒的。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女人一邊憤怒地大聲嚷著,一邊把王真強從他的司機座上拉出來。她頭上和身上已積了一層白白的雪,顯然已在雪地呆好長時間了。王真強像一隻小雞般被揪著脖領子,踉踉蹌蹌地站在了雪地上。 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傢伙,你從小就毀了她,現在又來毀她的家。你這是自己找上門來,自己找教訓的。 “啪”“啪”兩記耳光隨著那個中年女人揮舞的手穿過迷濛的雪霧傳來,我看見那個女人頭上身上的雪片正在隨著劇烈的身體動作散落下來,一團團似棉花般四處散落,然後飄飄灑灑與天空飛落下來的雪花溶合在一起。一瞬間我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四處張望,看到在車外另一側一副吃驚表情的媽媽正愣在那裡。

王真強終於站直了身子,媽媽也跑了過來,拚命地拉著那個女人。當那個女人氣喘噓噓地被媽媽拉到車前方時,車燈照亮了她的臉。我認清了,那是姨媽。那個脾氣與我一樣任性的女人。 我早在這兒等了,我料定他今天會來的。她仍然在大聲地嚷著,今天不能放過這個狗……她突然停了下來,張口結舌地盯著從車上走下來的我。緊接著,姨媽衝了過來,抱住我嚷嚷了起來,苦命的孩子,你難道都忘了過去的事,你真的記不起來了嗎?為什麼還與他來往? 我忘了什麼?他怎麼啦?我疑惑地睜大眼睛望著媽媽,望著王真強。媽媽又一次被嚇得不知所措了。王真強突然衝過來對著姨媽惡狠狠舉著拳頭說,你這個混帳女人! 媽媽也正在拼命地跺著腳,瞪著姨媽。然而姨媽卻視而不見地被王真強的拳頭再一次激怒了。她像一頭暴怒的獅子,突然放開我,轉過身子,跳起來抓住了王真強的頭髮,咬牙切齒地說,當年沒送你進監獄便宜了你,沒想到今天你還有膽量來欺負小雲……

姨媽仍然在高聲嚷著,王真強與媽媽也在她的周圍晃著。一片嘈雜。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王真強的笑容,王真強偶爾的憂傷,王真強白白的膚色……我突然看到了那個午後的玻璃窗上媽媽的臉,父親追著的那個男孩…… 我聽到自己大叫一聲,然後瘋狂地扭轉身跑了。我想跑離周圍的一切,跑離父親母親跑離那個小男孩,跑開無邊的黑夜,跑開眼前飛舞著的白雪。在這種飛速的奔跑中,我的腦中慢慢變成一片混沌,眼前黑的夜與白的雪也開始旋轉起來,變成兩條黑白分明的高速運轉的線條,一種眼花繚亂的圖案越轉越大,像一股巨大的旋風滾雪球般瞬間罩住了周圍的一切,罩住了無助而恐懼的我。 我仍然沒命地跑著,似乎要逃開這個黑白線條組成的魔圖。然而,我跑著跑著,突然感到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張細小的紙片被捲了起來,在黑白線條的圖案裡像一個小小的墨點,沒有固定位子。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著,我恐懼地高聲叫著,聲音穿過黑白圖案裡各種各樣的線條和空白,穿過翻捲著的塵沙和雜物消失在看不見的世界裡。我感到那個巨大的旋風正在高速旋轉著、飛越著、呼嘯著捲起地上、空中,以及周圍的一切紙張、垃圾、空杯,還有像我這樣輕飄的靈魂,最後沖向一個黑黑的洞穴。就像記憶裡一個童話中的妖怪變化成一股氣體鑽進那個瓶子裡一樣,旋風帶著像一粒沙塵的我被吸了進去。我死了,正在進入墳墓。這是我在被捲進洞口一霎那的想法。然後我覺得有一滴淚正在從眼眶裡流出,隨著呼嘯的風聲碎落在黑暗裡了。

洞穴黑不見底,我隨著旋風被洞口壓縮成一縷高硬度高速度的物體,裹夾在呼呼的風中向前衝著。如果說是洞穴不如說是一口深井,或許是地球的一個乾枯的泉眼。我在這個幽深黑暗的深井裡加速下落著。我的眼睛竭力大睜著,但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刺耳的空氣摩擦聲,以及身體下落引起的頭髮根根倒豎,使我感到我的下落速度有多可怕。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落了多深,我似乎被一種輕飄飄的東西接住了。當我還沒有明白過來時,我已被水淹沒了…… 醒來後,我看到自己已躺在一個明媚的花園裡。新草青青,綠樹濃濃,滿眼野花像星星點綴在綠葉叢中。我揉著雙眼,深深地呼吸著清新的氣息,然後我站起來,穿著媽媽剛縫好的紅裙子,像一隻快樂的蝴蝶飛在一片片小草綠樹間。在不遠處那座剛蓋好的紅磚房旁邊,赫然膨鬆著一棵碩大的枝葉繁茂的老槐樹,像一團濃濃綠霧鑲鉗在藍天腳下。我記起那是我經常攀爬的地方,它像一位老爺爺般經常馱起我,馱起我的夢想、兒歌和遊戲。我飛跑過去,樹下閃出我的兒時夥伴——一位白淨的小男孩,晨哥,我叫他董永。

那是奶奶經常給我們講的一個故事裡的人物,然後我把這個名字給了他。那棵老槐樹便成了我們的證婚人。我們是在那棵蒼老的槐樹下拜完天地,在它粗粗壯壯、彎彎曲曲的枝椏上完成我們的婚禮的。小董永說,今天他要完成最後一項婚禮程序——進洞房。我咯咯地笑著,被他背了起來。然後遵循著他的要求閉上雙眼。一種槐花的香味濃烈地飄進鼻腔,周圍有嘰嘰喳喳的麻雀聲。我仍然咯咯地笑著,在他的背上感到一種旋轉和暈暈的快樂。當我被放下時,我睜開眼睛,看到我被放在那座新落成的紅磚房裡一架舊床上。我仍然被要求閉上眼睛,我感到嘴上有毛茸茸的東西噌來,我被癢得又大聲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我感到我的裙子被掀了起來,有什麼溫熱的東西,硬硬地杵向我的下身。我好奇地坐了起來,他告訴我說新娘子都要這樣入洞房的。我聽話地重新躺了下來。

我又聞見了槐花的香味,似乎是從硬硬的涼涼的床下散發出來,伴著他呼出的重重的氣息,像夏日午後濕熱的風噴在臉上。當嘰嘰喳喳的麻雀聲又一次傳來時,我咯咯的笑聲被撕裂般疼痛引起的大叫聲所代替。然後我聽到一群麻雀撲楞楞一轟而起,飛跑了,一縷濃香的槐花味撲鼻而來。 他摟我在他的懷裡,給我唱一首美麗憂傷的歌,我聽不清歌詞唱得是什麼,只記得一陣陣槐花的香味從周圍瀰漫過,似乎是那首歌的旋律。突然,我看到玻璃窗上有一張熟悉的臉,正大張著嘴,憤怒地嚷著。然後我聽到一聲刺耳的咯吱聲,玻璃飛成的碎片四散開來,亂紛紛地閃著不同的光線落在不同的地方。在我與小晨哥的胸前落下一片尖尖的正折射著各種彩色光線的玻璃。 爸爸衝了進來,小晨哥扔下我跑了。當媽媽拉起我時,我看到粗糙的床板上有一灘殷紅的鮮血,邊緣處已經凝結成紅黑色,正猙獰地對望著我。

我“哇”地一聲哭了,鼻腔邊的槐花香味似乎更濃了。 我又一次醒來,兒時稚嫩的哭聲正在耳邊慢慢隱去,像一縷炊煙悄然地散落開來,只留下一種惡夢般的感覺在心中久久徘徊。睜開艱澀的雙眼,我發現躺在一間光線柔和設置簡樸的房間。房裡散發著的一種熟悉而溫暖的氣息使我立刻感到了媽媽的存在。哦!這是媽媽的房間。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在房間某個角落響著,我循聲艱難地轉過頭,看見了媽媽的背影,那個衰老的背影正在佝僂著微微顫抖,濃密的頭髮已經花白,像秋日早晨落下的一層霜。 她在哭泣!是她那顫抖的上衣下擺正在輕輕地搖著窗根下那棵青翠欲滴的盆花。 媽媽!我輕輕地叫著,淚水決堤而下。媽媽扭過身子,一雙紅紅的眼睛疲憊不堪,似一匹老態龍鍾的正徘徊在老病交加邊緣的老馬,周身散發著悲哀、蒼涼、絕望、無奈和無助。從窗口斜照而來的一束光線在紗簾的篩選下,變幻成一條斑斑點點的圖案映在媽媽身旁的牆上。當媽媽走過時,那條圖案便在瞬間以另一種流動的姿態從牆上跳到媽媽的身上,然後又跳了回去,恢復了原狀。媽媽也從一閃而過的光亮裡重新落在幽暗裡。只有眼睛裡那被照亮了的閃閃發光的東西好像被那條光線拉了一把似的倏然飄落下來,順著蒼老的面頰縱橫流進或深或淺的皺紋裡,然後幻化成一種潮濕的悲哀,凝結在媽媽蒼老的面容裡。

我知道了,我記起來了。我流著眼淚被媽媽摟在她柔軟溫暖的懷裡,像一個無助的嬰兒貪婪地吸著媽媽身上熟悉的氣味。有滴滴嗒嗒的淚水不斷地落在我的臉頰上,癢酥酥地與我臉上的淚水匯合一起,流向耳邊,流向嘴角。我聽到媽媽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就像澀澀的水道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似的,憋在裡邊的那股強勁的洪流不停地發出沉重流淌聲。 當我抬起淚臉,艱難地吐出“我在童年時就已不再是處女”的問題時,媽媽那一直壓抑著的痛苦終於噴射而出了。我看見她那蒼老的頭用力垂了一下,額前那縷乾硬的白髮連抖幾下,然後突然從胸腔裡發出一聲長嘯,穿過屋內沉重潮濕的氣息,撞向硬硬的牆壁,然後復又彈回,像一股潮水般洶湧著、澎湃著、呼嘯著在我與媽媽的四周激盪著。媽媽大哭起來。我在她的懷裡被她劇烈的顫抖顛波著,像行駛在大海上的風雨飄搖裡的一葉小舟。

媽媽的哭聲在寂靜的房間內迴響著,纏繞著,碰撞著,將各種悲哀越來越濃地充進房間的每個空氣分子中。在這濃重的悲哀裡,我終於也敞開我那苦痛的心靈,大放悲聲。 兩天后,我衝破媽媽的勸阻,回到了自己的家。 家裡一片狼藉,保持著那天晚上我們那場衝突的痕跡。門口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橫七豎八的拖鞋,女兒的玩具狗,丈夫的T恤衫,我的胸衣,一個皮包,兩本捲著頁的書,以及三張VCD光盤……那是我衝出門時,丈夫扔向我的東西。客廳牆上仍然掛著我與丈夫的婚紗照。溫情的丈夫正在寬厚地向我微笑著。我用手摸著丈夫的臉頰、嘴唇以及眼睛,淚流滿面。 是的,我從頭就對不起丈夫,我給丈夫的是一個不完整的身體,一個不完整的愛情,一個不完整的心和不完整的婚姻。是的,丈夫不論如何都不過分。我不配他的純真的愛情,不配他的呵護,不配他的信任,不配他的一切。一切都該結束了,不該擁有的,還是還給命運吧!

我又一次把照片翻過來掛在牆上,那白白的牆上立刻像開了一扇窗子似的,然後有一縷縷憂傷而孤獨的氣息不斷從那裡吹來,將屋內一絲的暖氣悄無聲息地逼出去。站在客廳中央的我開始感到陣陣的寒氣襲來,臉上的淚水似已凍結。我知道這次翻過去的照片將再也不會翻回來了,就像這個空白的框子一樣展示給人的永遠只能是空白了。 電話響了,在寂靜、哀傷的空氣裡像一道飛逝而過的閃電,將我的意識猛然照亮。我猶豫著是否接聽,因為我真得想一個人好好想想自己的過去、將來。然而,電話固執地堅定地在屋內響著,一聲接一聲刺耳的震鈴使我脆弱的心越抽越緊,屋內所有的東西似乎也因為這種震鈴而搖動,就連冷凝的空氣似乎也變得斷裂開來。我拿起聽筒,發出一聲滋滋拉拉拖泥帶水的沙啞的問候。然而回應的卻是一個熟悉的令人心碎的聲音——司馬嘯!我的學者!一種疼痛的顫栗通過小小的一根線一瞬間傳遍全身,就像一根小小的自來水管通過高壓噴著的巨大的水柱突然襲來,一時間將我擊的頭暈轉向,握聽筒的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我覺得自己羸弱不堪,簡直要虛脫一般。

電話那端是司馬嘯溫柔的聲音,輕柔如飄舞的絲綢滑過臉龐,緩緩落在身上,將我慢慢繞住。我的心臟乃至全身在這種溫柔的纏裹下變得渴望、焦盼和激動,意識紛亂如麻,語句結結巴巴。我抹著不斷湧出的淚水,不停地問著,怎麼是你,怎麼會是你? 我反复地語無倫次地說著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話,一直過了幾分鐘後,我狂跳的心才稍稍平靜下來,才聽見他的話。 他說,我真得無法克制,我想听見你。知道嗎?那天你為什麼突然遛走?你知道我多傷心!我往你單位打過電話,都說你請假了。往你家打過電話也沒找到你。你怎麼了?難道我們的緣份真的已盡?他的聲音也開始變得暗啞起來,有一種傷痛的嘆息通過電話隱隱傳來,輕若游絲,卻牽出我一串又一串因思念而痛苦的淚水。一片沉默從電話里傳來,似一團沉重的霧在悄悄地蔓延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到電話那端飄來的似耳語般緩緩的但又艱澀的話語,他……他對你還好嗎? 他很輕的一句問話像一顆炸雷將我憋了許久的怨憤一下子轟了出來,炸成了四處飛散的碎片。我覺得渾身每個毛孔都在向外噴射著怨恨、後悔、痛苦、無奈、絕望等各種情緒。我竭力捂著嘴,扭過頭去無聲地哭著、渲洩著。牆上那個翻轉過去的鏡框正對著我模糊的淚眼,朦朧中我似乎看到丈夫那受傷的眼睛正從那裡幽怨地望著我。我終於壓抑住哭聲,努力用一種平靜的語調說,還好。 司馬嘯一時間沉默下來,電話裡又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他說,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向你表達我的內疚。我知道是我傷害了你,傷害了你的婚姻。如果他仍不能原諒你。我會給你一切,幸福、婚姻、責任,如果你願意。我用真誠的愛向你保證! 他的話語帶著沉甸甸的傷感,像耕耘在我的耳膜和心上的一把犁鏵,不停地犁出長長的深深的溝壑,犁鏵經過的地方,不停地翻捲著鮮豔的、血淋淋的思念和痛楚,這種痛楚不停地上升起來,將虛弱的我徹底擊跨。我終於再也無法忍住滿腔的思念和痛苦,嗚——嗚大哭了起來。 我的哭聲從胸腔裡從靈魂裡撕心裂肺地發出,使對面的學者越來越手足無措。我聽到他焦急的語無倫次的勸慰。然而我只是一味地哭著,對面司馬嘯的聲音慢慢像煙一樣消失得無踪無影了。當最後傳來嘀嘀的聲音時,我才知道對面的司馬嘯已經走了。 谁愿忍受一個整天艾艾淒淒的女人的哭聲呢?那是我掛上電話後突然想起的,幾乎同時,所有難以形容的自卑和悔恨的情緒也充滿在腦中。 然而,我的這種想法很快被證實是一個錯誤。四個小時後,當我正在迷迷糊糊的睡夢裡游盪時,我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了。我艱難地睜開一雙腫脹的眼睛,伸手摸向聽筒。裡邊傳來糟雜一片,然而那模模糊糊的聲音,還是讓人大吃一驚,並把我徹底驚醒。司馬嘯已來到我的城市! 一個小時後,我像做夢般已經坐在一家優雅的茶室了。對面的司馬嘯籠罩在一片桔紅色的燈光裡,這團桔紅色在他周圍輕輕蕩漾著,飄飄渺渺、隱隱約約,使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越來越強。我又一次感覺這只是一場夢境,一場轉眼即逝的夢。 他輕輕地伸出手來,示意我把手給他,我猶豫地看著他。他溫和而柔情的眼睛再一次讓我生起無限的迷戀和激情。當我終於把冰涼的手放在了他寬大溫暖的手心裡,我感到自己那種如潮的激情開始從身體的每個細胞滲出來。他慢慢地收緊手,將我的手攥了起來,並把另一隻寬大的手也輕輕地繞了過來,緩緩地以一種柔和節奏拍著。隨著這種拍打的節奏,奇蹟發生了。我感到有一種溫暖和平靜的感覺從他的手裡流出來,蜿蜒著繞在我的身邊,慢慢浸入我的身體、意識甚至靈魂。我的眼睛開始迷離朦朧起來,一種昏昏欲睡的情緒越來越強地在身體裡升起。似乎經過跋山涉水後第一次看見柔軟舒適的床一樣,心頭那種入夢的渴望像潮水般開始一遍遍襲來,意識也開始變得若即若離,我不由得喃喃道,我好想睡! 司馬嘯從他的座位上站了起來。他仍然攥著我的手,彎著腰身,像一隻貓輕手輕腳繞到了我的身邊,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攬過我的腰說,來吧,那就睡一會兒!於是,我像被使了催眠術似的真的靠在他的胸膛前閉上了眼睛。也許渺小的身體真的是太累了,也許是生命真的無法再承受了,靠在那個寬厚的胸堂上,我真的感到好安全好輕鬆。過去那種驚心動魄的激情似乎經歷了什麼災難和打擊一樣突然全部死亡了,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心平氣和。桔紅色的光線透過閉著的眼皮仍悄悄地在眼睛邊流淌,耳邊靜寂如水,只有司馬嘯胸中嘭嘭的心臟跳動聲,有力而節奏地搖著我昏昏的意識,我真的在他輕柔的鼻息聲中睡著了。 到現在我仍然搞不清我為什麼會在那種情況下睡著,如果說身體太虛弱的話,不如說應該是情感太虛弱了,或者應該是靈魂太疲憊了。總之我睡著了,連一個夢都沒做。然而,更奇怪的事還是後頭。當我醒來一眼看到充滿愛憐的司馬嘯時,當我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時,我竟滿懷喜悅地向他微笑了。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已經好多天沒有笑過了。所以當我向他微笑時,竟感到臉部肌肉有一陣韁硬和拉痛,儘管如此,我感覺我的笑容仍是一片燦爛。 我的手還在他的溫暖的手裡,已經被他攥得潮濕起來。我慢慢坐直了身子,重新打量旁邊的司馬嘯。似乎到現在我才清醒地意識到司馬嘯的確是來到我的城市,我的身旁了。 他低著頭,我看見了他眼睛深處瞳孔裡的我的臉。他的情緒隨著我的微笑也高漲起來。他說,你嚇壞我了,突然來,突然走,我幾乎沒認出你來。然後千呼萬喚卻沒有踪影。好容易找到,卻號啕大哭。我真擔心你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要面對司馬嘯,就會忘卻所面臨有關婚姻和丈夫的煩惱。我情緒似乎真的輕鬆了下來,我站起來,原地轉了一個圈說,你看我現在挺好的。沒有事兒! 真的?我這次來是有目的的。他的聲音微弱下來,似乎有一絲失望,但很快這種失望似乎被一種羞恥所掩蓋。我困惑地望著他的眼睛,想搞清楚他的目的。接著他以一種耳語般的聲音很難為情地說,我以為他不要你了。 一時間那種壓抑起來的傷感復又瀰漫開來,將剛才的輕鬆氣氛掩蓋了。他說,如果真是那樣,我準備向你求婚,你知道嗎? 我平靜的心突然間掀起巨波大浪,面對他的表白,我一時間感到手足無措。自從他說過他的夢後,雖然多少次我希望過,憧憬過,但從沒有奢望過。即使設想離婚也不曾想過真會有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天。我不知道如何表示我的感動和震撼,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只是愣愣地望著桔紅色燈光裡的他的真誠的眼睛,足足有二十秒种,空氣似乎靜止了。他又一次盯著我的眼睛說,我會給你一切,包括婚姻、責任、幸福和愛情。只要你點一下頭。你明白嗎? 我仍然愣愣地聽著他的話,像做夢一般,只有茶香從桔黃色的燈光裡慢慢分離出來,游向我的身邊。我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從司馬嘯的手裡抽了出來。我聽到自己極微弱地說著,我們怎麼可能呢?我們怎麼可能呢?我們相處的時間幾乎才幾天,你其實根本不了解我。 不,你錯了。司馬嘯溫柔而堅定地說,你知道有的人相處一輩子都不會結婚,有的人或許只見一次就能相愛。愛與時間是沒有必然聯繫的。 然而,我還是不能同意他。我想,他太善良了,他一定是把我痛苦的原因歸結到自己身上了,所以他想用傳統的方式給我名份,給我婚姻。可是,我非常了解我自己,我知道自己缺點太多了,我知道我的任性,我的倔強,我的暴戾,我的耐不住寂寞,我的不貞,我的放蕩,我更知道這些缺點使我難以配上他給我的婚姻。我還知道,就我們而言,婚姻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應該是最最不適宜的。我真的無法想像,當我們面對柴米油鹽,當我們為孩子,為家務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時,我們的刻骨銘心的愛會持續多久。如果從這種意義上說,愛情的墳墓無疑就是婚姻。我不想將它埋葬到世俗中去,也不想過早地埋葬它。如果說我拒絕與他的婚姻是緣於這種理由的話,不如說得明白些,應該緣於我對失敗的恐懼。我寧願為此痛苦地愛,痛苦地思念,終生到老。因為只有這樣,這份愛才會永遠不會摻進雜質,只有這樣,它才會最完美,最持久。 當我一點點地為我們的未來想明白時,我的心開始慢慢平靜下來,我知道,一切都該結束了,為了這份美好的愛情,為了這份刻骨銘心的思念,也為了他心目中對我的愛。是讓他解脫,讓他重新尋找自己生活的時候了。高潮時謝幕,才能保持那份永久的美麗!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在以後日子裡,每當他工作或者生活,每當他累了、閒了或者快樂了,當他偶爾想起我時,才會一直存有那份美好的愛和思念。 杯子裡的水都已涼了,我重新添了熱水。然後,我輕輕地嗅著悠悠的茶香,以壓抑心中深深的傷痛,然後作出一種平靜的姿態告訴他,丈夫已經原諒我了,我們基本恢復了往日的生活。我想我會做個賢妻良母的。司馬嘯的臉上一瞬間突然湧現出一種羞愧和憂傷的表情。他低下頭,眼睛怔怔地盯著正裊裊升著茶香的水杯,似乎想從水中尋找什麼。然後他抬起迷濛的眼睛,幽幽地著說,難道……難道我們的緣份真的盡了? 我覺得眼淚正在抑制不住地向外溢出,我只好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悄悄地將眼淚輕輕抹去。外面的黑夜無邊無際,只有那片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給神秘的黑夜托出一片色彩和生命的痕跡。我突然感到自己太渺小了,生命面對的各種超自然的力量太強大了。一定是有些什麼是我們所不能左右自己的,一定是有些什麼注定是生命中不該有的。 當我的淚水再一次因感嘆生命的渺小而滑落時,我感到了那隻溫厚的手輕輕滑過我的淚水浸濕的臉頰,我的流淚的眼睛,然後插進我的頭髮。我感到我的頭髮正在被他輕輕的捧起,然後我感到他將自己的臉貼了上來,深深的呼吸聲在我的頭髮裡沉重地湍流著,透過密密的縫隙,輕輕地觸摸著我的皮膚。他在喃喃著,你是我生命裡讓我最動情的女人,也是我一生中將再也不會忘記的女人。我的脖後面不停吹來他的氣息,然後有幾滴溫溫的東西落在我的脖頸中,我知道他也哭了。 走出茶室,路過前台的時候,突然在幽暗的光線裡有一張似乎熟悉的臉,但是沒等我想起是誰,我們已經邁出了茶館。 已經九點多了,西伯利亞的寒流正強勁地湧來,打在臉上似鞭子抽著。我仍然在想那張臉,但搜遍腦子也沒能想起。然而,心裡卻湧起了一種不祥或者說不安的感覺。我跟在他的身旁,被風一吹幾乎全身顫抖起來。我突然非常希望他能伸出手擁住我。我想或許那樣,我會完全改變主意的。但是他沒有。 在出租車裡,我們並肩沉默著,他用兩隻手緊緊攥著我的手。我不知道說什麼,我知道今夜一別真將成永訣了。於是一時間過去所有的刻骨銘心的相聚全部湧上了腦海:初次相聚他那黑風衣掀起的衣角,在樓梯裡踉踉蹌蹌的行走,在電梯裡他的熱吻;第二次相聚時他溫暖的前胸;第三次見他時他鬢角的白髮……所有的鏡頭像車窗外飛馳著的街燈從遠處飄到眼前,當剛剛清晰地現出它的全景和麵貌時,便被新的鏡頭所代替。我無聲地流著淚水,任離別的痛苦慢慢啃噬著肌膚和心臟。我好想靠在他的懷裡痛哭一場,然而,他的學者氣的沉默,他的學者氣的傷感,就連他的痛苦都是如此斯文。我只有咬著牙悄然地獨自吞嚥下別離的痛楚。 火車站裡,我跟在他的身後像一個飄忽不定的影子。從買票,到候車檢票,我們幾乎一直處於沉默中。我們一步步地邁向檢票口,我走在他的斜後方,手被他攥得越來越緊,我知道那個最後時刻即將到來了,我真想告訴他留下來,今夜! 在我們被人流湧著快走到檢票口時,他突然拉著我轉過身向回走去,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然而,幽暗中我望向他的臉,我看見他非常地激動起來,呼吸聲變得粗細不均。在後邊一個暗影裡,他停了下來。微微彎著身子,低首望著我的眼睛,憂傷但堅定地說道:看著我。 我再一次仔細地看向他,那是一張清瘦而棱角分明的臉,學究氣十足的表情裡滿是憂鬱,像秋風掃過後的大地滿是蒼涼。當我看向他的眼睛時,我才發現裡面除了絲絲痛苦還有閃閃的淚光。我不由得熱淚盈眶,低下頭去。 抬起頭看著我!他聲音暗啞,但很堅定,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上。我順從地抬起淚眼,看見他的臉上除了傷痛還有一種訣別的悲壯。 他緊盯著我的眼睛問道,還記著我們初次相聚時的那句諾言? 他的這句問話一下子讓我想起我們的初次相聚,想起那個月色如水的晚上,一時間一種巨大的悲苦淹沒了我,我一面拼命點著頭,一面不顧別人的眼光,捂著臉壓抑地哭起來。然後我聽見他低啞著嗓音說,不管未來如何,在四月五號那天我們至少都要通一次電話來彼此聯繫,否則的話,第二天我去找你,如果第二天我沒找你,你第三天要來找我。記著嗎? 我淚水滂沱,再一次點頭表示自己記著。 記住這句諾言,記住我!這是他最後轉過身離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從檢票小姐的身旁走了過去,高高瘦瘦的身影在蒼白而冷峻的日光燈裡,在模模糊糊的夜氣裡,似乎正變成一個越來越不真實的夢。當他走過護欄,拐過彎,他突然轉過身,透過那段痛苦的距離,穿過那段白白的燈光,我的心已感覺到他模糊的臉上的傷痛。周圍的乘客都已匆匆離去,只有他定定地站在那裡,孤身一人。淚眼朦朧中,我們對望著,巨大的悲傷隨著目光的相互交叉在我們之間來回傳遞著,奔流著。 學者啊,我不由得心裡念道,燕子南飛還飛回,西伯利亞的寒流走後還重來,而我們何時還能相聚? 當廣播裡一個女人軟噥噥地說著,列車已停止檢票時,我的學者終於轉過身去了。留在我眼裡的是他那牽走我的心的背影。 我站在那裡,愣愣地望著他最後轉身時停留的那個地方,傻傻地希望那隻是一場夢,夢醒來,他還會站在那兒。當又一撥進站檢票的人群熙熙攘攘地擁擠著沖向那裡時,我才意識到已不可能了。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夢遊者剛剛醒來似的,慢慢地轉過身子,準備回去。 我茫然扭過身去,一腳踩在緊挨著我站著一個男人的腳上,而頭部幾乎撞到他的胸脯上。我慌亂地連說著對不起,然而對面的人背著燈光卻無動於衷,沒有聲音也沒有移動。在我望向他的臉之前,心裡突然產生一種莫名恐懼。就在我來不及思考這種恐懼的緣由時,我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丈夫正在異樣的看著我! 我似乎一下蒙了,不知所措地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一切。然而,丈夫幾乎在二三分鐘之內就那樣看著我,嘴唇緊閉。我顫顫驚驚地解讀著丈夫眼睛裡、臉上的情緒,那裡除了憤怒、絕望、痛苦以外,還有越來越強的鄙視和冷漠,像根根芒剌正在扎在我的身上。 我羞愧交加,痛苦而無奈地等著丈夫的懲罰。幾分鐘後,丈夫突然轉過身,大踏步走向出口。在他臨走出出口時,他又一次轉過身,望著一直愣在原地的我,瞟過一個憎惡的眼神,然後輕蔑的轉過身去,在我恐懼的的眼神裡消失了。 就像大夢初醒,我突然意識到該結束的都真的徹底結束了,包括婚姻和婚外情,在同一個夜裡,幾乎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裡就這樣結束了。但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終結,也沒想到都選擇在這同一個夜裡。 我已經沒有淚水了,但虛弱的身體幾乎支持不住了。一定是老天的安排,在我們婚姻的最後時刻,讓曾經如此執著地愛著我的丈夫終於看到了他應該也是最不應該看到的人和事,然後沒有任何遺憾,沒有任何愧疚,沒有任何留戀,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去結束這段婚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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