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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五章

普通女人 方荻 11972 2018-03-18
春節快到了,我一直請著長假,沒有上班。丈夫從火車站那次相遇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女兒也一直住在奶奶家。這一段日子,幾乎從早到晚都是我一個人面對自己的影子,甚至連電話都不曾有一個,似乎大家約好把我忘記似的。家——像一個寂寞的墳墓,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活力,沒有色彩,就連惟一的生命——我似乎也是一具行屍走肉。 我現在才深深地感到,這麼多年來,在遇見司馬嘯之前,惟一能證明我的生命存在的其實只有孩子與丈夫,而我的全部生活內容其實也就是這些。而丈夫與孩子的生活內容卻不僅僅是我。當他們離開我後,可以照樣生活,照樣快樂,照樣沿著他們的生命軌跡前行。而我,一旦失去他們,我還有什麼?我天天躺在床上,與躺在墳墓裡又有什麼區別?或者當我真的躺在墳墓裡的時候,會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世界上又少了一人,會有多少人能想起我呢?我這一次才真正體會到我的生活多麼貧乏和淒涼,沒有朋友,沒有事業,沒有寄託,沒有理想,沒有希望,沒有激情。這才是真正的孤獨,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

每當天空第一縷陽光照在窗口,我知道天亮了,每當最後一縷陽光離開我的窗口,我知道天黑了。日出日落,夢裡夢迴,已沒有任何需要我做的,或者我需要做的,惟一的等待是丈夫的消息,那個最後的宣判。這種等待,像一種死刑犯在等待槍決的時間,絕望而不安,惶恐而無助。在淒淒冬日的黃昏裡,在雪花飄飛的晨光裡,在夜半驚夢的時刻,在午後醒來的時刻,都變成一種在水與火裡的煎熬和血與火裡的掙扎。在這種掙扎里,我變得敏感和多疑,削瘦和虛弱。每當樓道裡有腳步聲傳來,我都會像一隻驚覺的森林裡的弱小動物嗅聽攻擊者一樣豎著耳雜聆聽,疑心丈夫回來攤牌離婚。多少次,我把送牛奶的人誤認為他,或者把鄰居誤認為他,然而每次都是虛驚一場。

在這種心驚肉跳的等待裡,我脆弱的神經終於崩潰了。那是一個陰鬱的早上,我在衛生間方便後,竟然失去知覺,在長達十五分鐘的昏睡後才醒轉過來。那是頭上的水籠頭里不斷流下的冰涼的水將我激醒的。模糊中只記得好像掉進一個冰窟,當我爬上來時,我一直在拚命擦著身上冰涼的水……我慢慢站起,發現自己竟然如此虛弱,眼前一片片黑暗洶湧而來,腦中茫然一片,我不得不重新蹲下,任眼前的黑暗翻天覆地,任耳邊的鳴叫響聲震天。那一天,我產生了一種極度的恐懼:萬一我死去,萬一我就那樣一直昏下去,誰會知道?當多少天后,當丈夫通知我離婚時,當他看到我已腐爛的屍體時……這種可怕的想法幾乎把我擊垮,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這樣等待了,我要找他,我要告訴他不要再這樣彼此折磨,我已承受不了。

我終於打通了他的電話,一任他冰冷的聲音刺痛著我。我咬緊牙關,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與你談一次,或者如果你願意就做個了斷。電話裡的他沉默著,我不能看見他的表情,因而在他的沉默里更感到不安和惶恐。我說,別這樣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想見你一次,只想談談我們的事情。他仍然沉默著,最後他只說了一句,好吧。 下午六點後,我一直盯著表,耳朵卻傾聽著走廊裡的動靜。每個動靜,每串腳步聲,都會令我的心狂跳一番,不知何時丈夫在我的心裡變成如此一種讓我恐懼讓我不安,又讓我期待讓我無奈的人。從六點一直等到晚上八點左右,周圍鄰居家的門一遍響過一遍,所有的該下班的都回來了,惟有我的丈夫仍然遲遲不曾露面。我幾乎忘了吃飯,一直處於等他的緊張中。八點差五分的時候,我終於聽到走廊裡再度響起咚咚的腳步聲,我再一次沖向客廳的門旁,傾聽著。是丈夫的腳步聲,雖然失去了往日的活潑,卻還留有原來的力量和節奏。腳步聲停在門外,有一瞬間顯得猶豫和退縮。就在我準備拉門的時候,門上同時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我的手在一瞬間感到慌張起來,轉動兩次才打開門。

打開門,我們第一眼幾乎同時看到了對方的眼睛,而這相對的一視,卻讓我們雙方突然感到一種緊張和尷尬,我們都從對方的眼神裡讀到了羞怯和傷痛。然後,我們像兩隻受驚的耗子般迅速地躲開了對方。我倒退著,緊張地示意他進來。他進到屋裡,站在燈下,像一個走錯門的孩子般不知所措。 當他終於坐在沙發上,抬起頭望著我時,我再一次深深的意識到,我是如何傷害了一個溫和而柔情的好丈夫、好男人。他削瘦了許多,我用好幾年使他剛剛豐滿的身材,又快降回到結婚前後那段時間的樣子了。他的額上皺紋又明顯增多了,原來那種孩子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滄桑和坎坷。我心裡酸楚不堪,眼睛變得潮濕起來,喉頭哽咽,竟把一下午想好的話全部忘光了。

在這種沉默里,有一種憂傷的讓人心碎的東西正在悄悄生長,像一棵破土的幼苗,無聲無息地散發著濃濃的氣息。他終於打破這種憂鬱,說話了,你氣色很不好,病了嗎? 我的眼淚隨著他一句關心的問候突然湧出,我只有用力搖著頭以壓抑自己的情緒,然後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沒事兒。 他突然望向旁邊的牆上,掛在牆上的結婚照現在已被翻了過來。我的心又一次緊張起來,並在恐懼中註視著他的表情。在一瞬間他似乎吃了一驚,然後一種痛苦的記憶湧向他的臉上,接著他平靜下來,轉過頭,用一種冷漠的口吻說道,說說你的打算吧! 在他的突然變得冷漠的眼神裡,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像一隻沉在水里的船,淒涼和絕望。我慌亂地抬起頭,一瞬間竟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囁嚅著沒有說出話。或許我的神態打動了他,或許我的難看的臉色讓他心軟了,他長嘆一聲,將放在腿上的手翻過來看了一看,似乎要尋找什麼似的,接著重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一次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恢復了原來的寬厚。他將一隻手伸到我的額前,但是,就在觸到額頭時突然又縮了回去,說,你真得沒生病?

他的寬容和嘆息像一股強勁的風吹得我脆弱的心飄飄蕩盪,眼淚搖搖欲墜。我感到喉頭哽咽,鼻子發酸,再一次使勁搖著頭,然而心裡卻哆嗦起來:他仍然如此厚待我,在經歷了這麼多的傷害後。相對於純情的他,我簡直有點十惡不赦了:我從開始就給他一個破碎的身子,然後使他蒙羞,我從身體到靈魂都欺騙了他,背叛了他,欺騙和背叛了一個對我癡情和忠貞的男人和丈夫。我還有什麼臉面再面對他,我還有什麼資格配得上這份摯著的愛。 我站起身,兩眼含淚,將背影面向他。我知道是我做出決定的時候了,是我給他自由的時候了,也是我自己懲罰自己的時候了。我再一次扭過頭望著我的丈夫,他忠厚的眼睛和臉,他的關心和無奈,他的受傷和痛楚,他的執著和善良,更堅定了我的決心。丈夫啊,我知道你的善良使你放不下我,我知道你的純情使你仍然愛著我,但是我已經不配享有你了。或許在經歷分離的痛苦後,你會找到一份配上你,使你幸福的愛情。我狠狠嚥下一口唾液,將眼淚硬是忍了回去。然後我強作平靜地將視線越過他,看著他後邊白白的牆壁,有氣無力地說,分手吧!

他怔住了,眼睛裡一時間露出一種困惑,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跳了起來。剛才那種關懷和柔和的表情也一下子消失了,他睜大的眼睛裡正在流溢出深深的傷痛,他說,為什麼?聲音低得幾乎像從某個遙遠的角落傳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還關心這個為什麼,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為什麼,我只是傷感地扭過頭去,揪心地為他的癡情所難過。屋內一片死一樣的沉默,我幾乎可以聽到眼淚流出面頰掉落地面的聲音,甚至聽到眼淚摔落地面後粉碎的聲音。透過濃濃的沉默,背後丈夫的呼吸聲慢慢傳來,越來越重,像某個角落里傳來的雷聲,沉悶、壓抑,我突然預感到在這種沉默里正在醞釀著一場可怕的暴風雨,我感到痛楚的心正在沉落,掉進一個無盡的黑洞中去。 這場暴風雨終於來了。丈夫的喘息聲突然停了,在我還沒判斷清楚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的時候,一陣唏哩嘩啦茶杯等東西摔地的聲音伴隨著丈夫的身影衝到了我的面前,他突然抓著我的衣領,瞪著一雙仇恨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你終於要嫁他了是嗎?他的鼻腔和嘴巴呼呼地向我臉上噴著熱氣,好吧,我成全你!婊子!

我委曲地望著他的一臉憤怒,眼淚成串成串流著。我能解釋什麼,我的丈夫!面對你,我除了慚愧,便是痛悔。你為什麼如此癡情,為什麼?我已不配你,讓我走吧!我心裡一遍遍念叨著這些,然而,我不能說給他。 我終於大哭起來,我哭著說,讓我走吧! 滾!滾到他的懷裡!他瘋狂地喊著,從我的身邊跳了起來,然後,在客廳裡像一隻困獸來回咚咚地走著,不停地狂叫著,滾吧,婊子,走吧!無恥的女人,沒有良心的女人。我他媽混蛋!我一次次等著你回心轉意,一次次原諒你,到今天我還一直以為你會懺悔。 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瞪著憤怒的眼睛,雙手砸著自己的頭,大喊著,我真他媽傻,為一個婊子。 淚眼模糊中,我看見他突然停下來,伸出胳膊,從牆上摘下那幅結婚照,“啪”地摔了下去,破碎的尖銳聲音使我虛弱的心幾乎蹦斷。瘋狂中,他像一隻歇斯底里的野獸用腳不斷地踩著照片,一分鐘後,那隻鏡框和照片成了客廳裡一堆爛玻璃渣子。我忍著心疼,緩緩地走過去,蹲下身用手在那堆鏡片上摸索著,撫摸著在玻璃渣子下支離破碎卻仍然無知地笑著的我和他,而淚水卻嘀噠嘀噠地不停落在上邊。那種晶瑩美麗的光澤,與碎玻璃的光線相互輝映著,讓人傷心欲絕。

就在我專心地對著那堆碎玻璃哭泣時,他突然彎下身子,用手緊緊抓著我的肩膀,將我揪了起來。他憤怒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邊拼命搖著我,一邊一字一句咬著牙說,你知道可惜嗎?對你來說,一點都不!因為你馬上就可以換一張新娘照了。 在他發瘋似的搖晃中,我感到自己像一支在風中無力控制平衡的蘆葦,沒有知覺,軟弱不堪,隨風只能不停地搖擺,而細弱的脖子似乎更是不能支撐在丈夫的搖晃下而晃來晃去的腦袋。我覺得自己正在像一堆爛泥癱軟下來,而意識卻像秋日的炊煙正在越飄越遠。在飄渺的霧藹裡,悲哀的我竟然想起了王真強車裡放著的一隻小老虎。那隻小老虎的脖子與腦袋用一根細細的軸子相連,所以小老虎的脖子上的腦袋總是不停地搖擺著。想到這裡,我突然感到自己肯定很滑稽。而丈夫的發紅的瞪圓的眼睛在我的臉前像飄在霧裡似的,黑白已經不太分明,不知是正在生氣還是在嘲笑……

我是在一天后清醒過來的。我躺在一家潔淨的醫院裡,正在輸著點滴。 臨床坐著一位小姑娘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我。當她看見我向她微笑時,她也露著白白的牙齒向我笑了。然後回過神來衝著床上正在輸液的女人小聲地說,媽媽,阿姨醒了。女人扭臉向我,笑了一笑。我也回報一笑算是打招呼。 已經是早晨了,窗外的陽光明亮地照在玻璃上,在屋內投進一束束清新、耀眼的光,從小姑娘的身邊,掠過我的床,一直伸展到旁邊的輸液瓶上,於是瓶裡的液體也變得透明而潔淨,並不斷地從瓶底升起數不清的粒粒點點,像夜空的星星明亮而美麗。光線穿過瓶子射到身後的牆上,那塊光斑便不斷地閃動著,流淌著。丈夫正在我的床邊趴著熟睡,臉上是一片疲憊和由疲憊而帶來的灰暗,特別是緊皺著的額頭上的深深的皺紋不斷地觸動著我軟弱的心。我想起那場衝突,我不知道我該如何面對醒來的他。 走廊裡開始熱鬧起來,因為上班時間到了,送早飯的也來來往往。門開了,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乾淨整齊,帶著一股清晨的清新,提著保溫桶走了過來。那種清新一瞬間在來蘇水的味道裡攪起一陣小小的漩渦。我不禁吸動鼻子希望能吸幾口清新的空氣。小姑娘大呼小叫著跑了過去。 丈夫醒了,揉著佈滿血絲的眼睛望著我。當我們的眼睛相對時,我們都感到一陣不知所措。他站起身來說,我去買點吃的。然後滿含憐愛和內疚地問,你想吃什麼? 丈夫在我的隨便什麼都行的回答中出去了。我注視著他趴過的位置,那裡的單子皺皺巴巴,還留下幾根頭髮彎彎曲曲、橫七豎八地醒目地躺在那裡,其中一根蒼白的頭髮夾雜其中,我不禁感到鼻子發酸。旁邊那三口人嘰嘰喳喳地說笑著,將病房裡那種與生俱來的憂鬱和愁悶氣氛驅趕得無影無踪,整個房間在陽光的照耀下溫馨和暖。我突然意識到,我本該有這樣一個美滿的家庭的,因為我本來擁有一個寬厚純情丈夫,一個聰明漂亮的女兒。然而,一切都是我的錯,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命中註定,我本來就配不上丈夫,於是我應該將丈夫還給那個配得上他的女人。 當我想起要將丈夫還給那個命裡配得上他的女人時,命運真的伸出手來準備將我的丈夫送給他應該得到的女人了。或許命運之神已經對丈夫的遭遇感到難以平息,或許命運之神已經無法容忍我這個壞女人再重新浪費丈夫的生命了。電話響了,那是丈夫的手機,一定是丈夫睡著時將手機放在我的枕邊的。 電話一聲接一聲地響著,打斷了旁邊一家三口的談笑,他們不約而同的扭過頭看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我望著丈夫的手機不知道是接聽還是任其響著。大約響過六七聲後,電話停了。我長出一口氣,重新躺了下來。 旁邊的三口人已經吃完飯,當那個丈夫正在收拾殘局時,電話又重新響起,我再一次猶豫著是否接聽,萬一是丈夫的工作上的事情呢?於是我拿起電話,我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電話號碼。沒有等我想清楚是誰的電話,我便接通了。 電話里傳來一個柔和的女聲。她在聽到我後,突然停頓下來,這種突然的沉默使我猛然感覺到,她一定是丈夫的那個女友。幾乎同時,我想起了這個電話號碼,那是跟踪丈夫前的那一個電話,也就是那次我偷聽丈夫電話時,我死記硬背下來的。在突如其來的她面前,我也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不知是說點什麼還是沉默,不知是等待還是關掉手機。對方一定也與我一樣不知所措。 時間在這種尷尬中一秒一秒地走著,我突然有一種想法:這是不是命運給我的機會,給我還報丈夫的機會呢?在這一時刻我的腦子裡猛然想到,一定是站在窗外的上帝,或者是命運之神真的來了。這種想法使我的心一下子劇烈跳動起來,然後我聽見自己說,我是他愛人,我能不能見見你,我想與你談談。我聽到我的聲音微弱不堪,顫顫抖抖。在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後,對方終於傳來了說話聲,好吧!聲音也變得小心翼翼。一分鐘後,我們定好了時間和地點,她告訴我一個約會的地址。時間是第二天晚上八點。 電話掛斷後,我像做了一場夢,回到現實竟然發現自己剛才的行為很大膽很勇敢。旁邊的小女孩已經不見了,只有女人正在閉目養神。窗外的陽光已經稍移一些,有一部分已照在我的半個肩膀了。丈夫回來了,帶來了麵包牛奶和火腿。當他一樣一樣地把食品送到我手裡時,我再一次感到他的善良和寬厚,這種感覺再一次讓我感到,我真的應該讓他享有他自己應該有的女人。 第二天,我就從醫院回家了,因為從醫生嘴裡知道我的病並不嚴重,只是營養不良,精神過分受到剌激所致。晚上,雖然緊張不安,我還是故作平靜地按照丈夫女友說的地址赴約了。當我到達這個地方時,我才意識到這竟是我與司馬嘯分手時的那個茶館。當我有了這個發現後,我感到心裡正在升起一種隱隱的不安。 丈夫的女友正站在一個茶室門口等我,亭亭玉立像一支出水鮮荷。而飄飄的長發在冬日的寒風中飛揚著一種優美的神韻。她優雅的走上前來,寒喧著。我一直緊張的心情竟然在她的溫柔舉止裡變得放鬆下來。 我跟在她的後邊,一邊觀察著她的美好的身姿一邊思考著接下來的談話。當我從她迷人的舉止裡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們走進的正是我與司馬嘯分手時呆過的那個房間。一時間司馬嘯的身影、氣息、聲音都充斥在眼前,身前。我坐在那裡一定傻極了。 當她催我喝茶時,我才注意到,不知何時我們的周圍已經是茶香裊裊了。我回過神來,看見燈光下的她簡直是美艷動人。哦,這才是丈夫應該擁有的女人:漂亮迷人,優雅新潮。 她輕輕啜了一口茶,柔和地望著我說,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我怔住了,不知她在暗示什麼。她輕輕地眠嘴笑了起來,說道,對不起,我們其實沒有什麼隱瞞的。之所以帶你來這裡,是因為我想告訴你,我了解你們的一切,包括你丈夫在這裡的所有活動,包括你在這裡僅有的一次消費。 我越發地摸不著頭腦,腦子像一團亂麻理不清頭緒。我囁嚅著說,我的消費…… 她說,是的。我是這裡的老闆。 天哪,世界這麼小!怪不得那次臨走時,我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怪不得那次我一直有一種不安呢。我的羞恥感一下子冒了出來,一瞬間變得慌亂起來,沒想到我們的談話竟然以此作為開頭。 她仍然輕輕地說著,世界真是太小了,或許應該說有緣人容易聚頭吧。因為這間屋除了是你曾經消費過的地方,還是你丈夫每次酒後喝茶的地點! 在我的驚愕中,她像一支美麗的花朵靜靜地開在我的面前,翕動著花瓣樣的嘴唇不動聲色地說著,那次你來這裡,當你剛走進大廳時,在款台旁邊坐在我身邊的你的丈夫就看個正著。不是我攔著,恐怕當時就打起來了,然而,最終他還是跟了去。她平靜地望了我幾秒鐘,然後帶著一絲羞愧說,很抱歉我最後沒有攔住。 我不得不再次承認,真是老天有眼,讓我撞在他的槍口上! 我已經徹底敗在了她的面前。其實,在見她之前,在自己心裡,我早已甘願失敗了,因為我已不配擁有丈夫的那份愛。如果說我見她是因為內心深處存有的某種敵意的話是不對的,我想我的主要的目的確切地說應該是為了丈夫的未來的愛情和婚姻做一個調查。在經歷了背叛悔恨以及在清楚了自身曾經所受到的那種羞恥的玷污後,我真的已經無臉再面對丈夫,雖然他也同樣背叛了我,但我仍然不能心安理得地享有他的愛。或許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他的背叛是我造成的,所以我無法責怪他;而另一個深層的原因也許是真正的原因。那就是,在我內心深處,我一直認為男人可以在某些時候發生一些桃色事件,而女人是絕對不允許的。我不知道這種觀念是社會給予我的,還是我從小所受的教育使然。雖然我知道在男女平等這樣的社會裡,這是一種錯誤的想法,但我無法說服自己。 當我明確了我的目的後,我終於擺脫了那種失敗的羞愧。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以平靜自己的心理和表情。然後,我說,你愛他嗎? 她一驚,柔和的臉上掠過一絲害羞和尷尬,然後她低下頭若有所思地盯著桌前的茶杯。我提起茶壺為她添加上新茶水,就在我重新落坐的時候,她抬起頭輕輕說,謝謝!然後她直視著我的眼睛,以一種堅定的口氣,吐出三個字,我愛他! 這是我意料中的,所以我沒作任何表態,而是一味故作平靜地望著她。屋裡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安靜得幾乎能聽見茶水冒出氣體的聲音。她聲音低了下來,幽幽地說,我知道我這樣說傷害了你,但是如果上天有靈,如果這間屋子有知,它們都會原諒我,也原諒他的。 我困惑地望著那張美豔的臉,燈光照射下,那張美麗的桃花面容似乎正在罩上一層暈白色的薄薄輕霧,開始變得若即若離,朦朦朧朧。她說話了,你告訴我你還愛他嗎?聲音似乎從那團輕霧後邊飄來,飄飄渺渺,隨時都可能被沖得散去。 我整理著思緒和意識,然後望過去,極力想看清對面的女人,然而徒勞,她仍然像一朵霧中花,向我展示的是一種遙不可及的美麗。我只好望著那團模糊的美麗影子說,我仍然愛他! 對面傳來輕微的笑聲,如果不注意她那咧開的紅紅的嘴唇,一定會認為是一聲短短的嘆息。我突然有一種被嘲笑的感覺:愛他還能背叛他!背叛了他還說愛他! 他也仍然深愛著你,比最初沒有少絲毫!她聲音變大了。但是你知道,既然你們彼此愛著,為什麼無法再生活下去嗎? 我搖著頭,似乎知道為什麼,但又說不清楚。她的聲音突然像一個長者帶著權威和成熟的思考,她說,因為他愛的深,所以他受傷也深。就像自己心愛的東西被碰破一個角後,那種失去心愛的完美的痛苦會使他只要看到自己那件心愛的東西便會心痛一樣。婚姻有時因愛而結合,但有時也會因愛而分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懵懵懂懂地點著頭,聽她繼續說著,我愛他並不是因為他愛我,而是他值得我愛。其實到現在我還說不上他愛我。但是我愛他,這就夠了。就像他當初愛你,而你並不愛他一樣。但是我深信,他是我值得愛的人,我也深信他不會辜負我的愛的,我會喚起他的愛情。他與你不一樣,你辜負了他,我相信他不會負我…… 我突然奇怪於她對婚姻與愛情知識的豐富,便對眼前這個漂亮女人更加好奇,我不由地想,這個女人很奇怪。然而,嘴卻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話,你讓我很吃驚! 她顯然也很吃驚。她在一瞬間困惑地看著我,然後似乎在猶豫什麼事情,但很快地她似乎下定了決心,白白的牙齒咬了咬紅紅的下嘴唇,然後很低調地說道,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告訴你我的事情。 她又一次輕輕啜了一口茶,低聲說道,我在燕城一所大學畢業後,應聘到一家公司,曾經與你丈夫打過一次交道,但那一次,我們只是泛泛之交,彼此沒有留下什麼深的印象。後來,因為與老闆關係鬧僵,便辭職下海,開了這個茶社。 她輕輕地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移動著腳步,走到惟一的窗口前。她的美好的背影鑲鉗在墨一般黑的窗口裡,像一幅似曾相識的畫。而她的聲音從那張畫像裡輕輕傳來,像一首配畫的詩。我突然想起曾經發給司馬嘯的一個電子賀卡:那是一幅以思念為主題的賀卡,裡邊是一個孤獨的女子站在夜幕裡,望著沉沉的黑夜和遙遠的天空發呆。只有那頭長長的黑髮被風吹起,紛亂地飄來飄去,隨著這種無聲無息地飄動,有絲絲縷縷的音樂響起。我不由得又想起我的學者,淚水又一次悄悄溢上眼眶。我下意識地在心裡念叨起來,我的學者,你好嗎? 然後,你丈夫有一天突然來了。她輕輕的話語打斷我的思緒。我們的第二次相見一下子距離拉近了。然後他經常與客人來這裡喝茶。我們成了好朋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第三者,而你的丈夫也從來沒有任何與我有什麼特殊關係的想法。我們像一對同性朋友一樣互相欣賞和幫助。直到有一天的深夜,你的丈夫酩酊大醉著衝進來,然後大哭在我的面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如此傷心地大哭,我一直不喜歡軟弱的男人,尤其是討厭流淚的男人。然而,那一次,我發現自己對你的丈夫不僅沒有任何惡感,反而是另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當他帶著眼淚睡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他滿臉的淚痕,以及他滿臉的痛楚。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裡是什麼樣的感受? 她突然轉過身,望著我。我收回飄渺的思緒,驚奇地發現她美麗的臉龐上已是淚光瑩瑩。她的嗓音開始變得暗啞,且已帶了哭聲。 我發現我的內心深處也在不斷生起一種難以克制的心痛。她一邊壓抑著哭泣,一邊低低地說道,然後,第二天早上,當滿臉痛楚的他帶著一副憔悴離開我,離開茶社時,他那孤獨的背影竟然將我的心徹底攫走了。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愛上他了。 說完這一句,她的抽泣聲突然變大。她站在窗前,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星空,遙遠而神迷。她像一個無助的小女孩。雙手摀臉,嗚嗚地哭起來。晶瑩的淚水不停地從手指縫裡,從下巴處滴落,而那柔軟的身體如同風中一棵纖細的竹子,不停地抖動。 我坐在那裡重新凝視著那個哭泣的女人,內心深處不斷湧起一種很親的感覺,而且越來越強烈:因為她與我愛著同一個男人。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身旁。因為我覺得我應該安慰她些什麼,便下意識地伸出手,然而,我發現自己不知道應該接觸她身體的那個部位。我沮喪地將手重新放下,傻傻站在她的身旁,不知所措地聽任她嗚嗚地哭泣。 靜寂的屋內悄無聲息,只有她難過的哭聲不斷地向四周散播著,慢慢淹過縷縷飄動的茶香,覆成厚厚的一層傷感氣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如何打破這種氣氛。 到此時,我對她已經沒有任何反感。我不知道我是在感謝她愛我的愛人,還是憐惜她那一片真誠的愛情。我相信她這種感覺,因為我已深深地體驗到了愛的刻骨銘心,愛的無奈和愛的痛楚。 就在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突然轉向我,神情激動地將捂著眼睛的手伸向我,並抓住了我的手。她淚痕滿臉、滿眼是淚、嘴唇哆嗦著說,大姐,我知道我傷害了你,但是我真的無法克制自己的愛。我愛他!你相信嗎?一生一世,無怨無悔!她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幾乎號啕起來,看著我說,只要你允許!只要你允許!大姐! 我的手被她的指甲深深地掐了進去,一陣疼痛從手指傳輸進大腦,歉疚的心卻感到一陣解脫。然而心裡卻是一種難言的苦澀。我知道自己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麼,或者再做什麼,甚至再證明什麼。只有一種極深極強的孤獨在心底升起,在我邁出她的茶社時,我終於意識到,那是失去所愛,失去愛人的孤獨。 在我悄悄離去的時候,她還站在那間溫暖的小間裡哭泣,我將那封臨來時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書放在了我坐位的桌前。我想,這或許是避免我與丈夫再重新見面從而引起重新彼此傷害的更好方式,或許也是最最荒唐最最可笑的一種方式。 三天后的一個上午,丈夫按照我約的時間準時赴我們辦理離婚的約。我們像一對參加葬禮者,沉默寡言,悲哀難過,而且彼此彬彬有禮。當我們沉默著走出辦事處的大門後,我們甚至彼此不敢看對方一眼。 前方即是分手之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聲再見,是不是還應該說些什麼保重之類的話。旁邊的他似乎也正在猶豫著。不太繁華的小街上有人正在註意我們,有一對中年女人甚至正向我們指指點點。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這樣愁眉苦臉地站在這種地方早已告訴人們,我們是一對離婚的男女。 我迅速地扭過身去,將背影面向他,然後極快地說了一句,再見!聲音小得幾乎像一隻蒼蠅。就在我邁開腿的同時,我發覺我已經是滿臉淚水了。我機械地向前走著,然而在我剛邁出一步時,便聽見丈夫的聲音從後邊響起,等等。然後,我感到他站在了我的身旁。我仍然面向前,不敢扭回頭看他一眼。 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沙啞痛楚,像一支離群的燕子的哀鳴,好好照顧自己,記著,不管何時,我都還是你的親人! 別忘了!停頓一分鐘後,他又加重語氣說了一句!然而已帶哽咽。接著身後傳來他離去的腳步聲,沉重、緩慢、悶聲悶氣地敲擊著水泥馬路,在冬日寒風的一陣陣吹送下,越來越模糊不清。我的心隨著那種越敲越遠,越離越輕的腳步聲卻在加速度地跳動。我真想扭過頭來,再看一眼我的愛人,最後看一眼那個痴心愛我,但被我深深地傷害了的男人,哪怕是背影。但是虛弱的我只是聽任那熟悉的腳步聲一步步遠離,因為我自己已沒有任何活動的力量了。我站在那裡,覺得自己已僵化成冬日的一棵落了葉的幾乎沒有生命力的樹。我這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多麼愛他和想他!我才發現我愛他的深度和程度是多麼多麼地深! 馬上要過春節了,我仍然呆在家裡,過著離婚後日子,不願與任何人打交道。我覺得我的世界一下子變得簡單極了。善良的丈夫最終把孩子的監護權給了我,然而卻用心良苦地讓女兒仍在婆婆家住著,以使我能好好調整自己。 我成了一個單身女人!在結婚十多年以後。那是一種什麼感覺,你一定想像不到。我突然感到生活其實沒有任何意義,活著其實是一種對時間的浪費。然後,我就變成了一具殭屍。從早上到夜晚,從夜間到清晨,從醒到睡,從睡到醒,我都是一成不變地躺在窗簾密閉的屋子裡,睡覺、發呆,發呆、睡覺。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情感,沒有理智,沒有好夢,沒有惡夢,沒有天,沒有地,我像死人一樣平靜和安心。 具有諷剌意義的是,在我離婚後那段心如死灰、孤苦無依的日子裡,我接的第一個電話卻是一個與我一樣悲傷的人告訴了一個和我的遭遇一樣悲傷的消息。那是中國習俗的掃房日,臘月二十四。之所以知道那天是掃房日,是二十四,是因為那個悲傷的人打來電話的第一句話便是,今天是掃房日,你打掃房間了嗎?這一句話,想必你能猜得到是誰打來的電話了。 是我的好友梁麗。她突然打來電話問我打掃房子沒有。我說我不用打掃了,因為沒有必要,何況我根本不愛幹這個。她低沉著說,她今年也破例不打掃了,這還是她結婚十二年以來第一次偷懶。 然後,她哭了。她說,她昨天離婚了。我仍然不知道用什麼話安慰她,我只好說,別哭了,別哭了,我早就離婚了,比你還早呢。當我說完這句話後,我覺得自己滑稽極了。就像當年我們上大學時,家境貧寒的我在歸校的路上將身上僅有的二百塊錢丟了,那是我一個學期的費用。當我坐在宿捨不停地流淚難過時,梁麗來了。她知道我的情景後,用一種極其沮喪的聲調安慰我說,別哭了,我比你丟得還多,我丟了二百二十塊錢,還丟了媽媽剛給我買來的還未曾戴過的手錶,那也是我全學期的費用。然後我就不哭了,因為我覺得我並不是最倒霉的人。 梁麗真的不哭了。我想她一定告訴自己她也不是惟一倒霉的人,她一定告訴自己有人倒霉比她還早。梁麗的電話掛斷了,我也得到了安慰。就像當年丟錢的事一樣,我也因為得到了她離婚的消息而感到安慰。豈止是安慰,甚至應該說是安心。如果像梁麗那樣的賢妻良母都不能保住婚姻的話,那麼像我這樣的女人丟掉婚姻那更是順理成章的事。那麼,我還有什麼難過或者悲痛的緣由呢? 然後,有一天,我一覺醒來,突然覺得自己想通了。我告訴自己說,生活或許就是這樣,人本身或許就是這樣的。不是有句話叫“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嗎?那么生命中遭遇一次悲或者離那豈不是生命中的正常現象嗎?但是,一條生命的或來或走,總得有點什麼東西留下吧,或者說,總得證明自己曾經活過吧。於是,我便搖搖晃晃地從床上走了下來,然後就坐在了電腦前。我開始回憶,開始整理自己這麼多年的生活碎片,然後將我的愛情和激情、眼淚和悔恨、婚姻和感情全部抒發出來,變成文字。如果問我寫給誰,或者寫下來為什麼的話,我想我仍然只能告訴你,我是為了證明我還活著。或許就為了這一證明,我才將日夜輪迴,黑白交替忘置腦後,將那些無處可說,無處可訴,無處可怨,無處可悔的經歷、感情統統發洩出來,以減輕不堪一擊的心的負擔。 當我回憶起王真強時,我一直認為王真強在我生活中的來來去去,像上天派來的一個具有惡魔和天使雙重性的人物,他使我蒙羞,使我恥辱,又給我關懷,給我極度的女性自卑。我也一直認為,從此這個人物會為自己的兩度過錯而永遠消失在我的生活裡。 然而,我的估計錯了。就在這一天,離春節或許只有兩天的時候,我一直沒有任何動靜的防盜門上突然響起了叩門聲。我執著地堅守著不開門,然而,那叩門聲也執著地響著,似乎在與我進行較量。終於,我打開了門,看見一個陌生的面孔。 他就是王真強最後在我生活中出現的代言人。他客氣地親手交給我一個沉甸甸的包裹,然後,讓我打上收據,便急忙走了。他一邊將收據收起來,一邊拉開門說,他的老闆——王真強在樓下等著他呢。他說他們馬上離開華北,動身到南方去。 門關上後,我坐在床上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小包裹,不知道裡邊是什麼神秘的東西。小包裹硬硬的,方方的,被包在一個白絲綢的方巾裡。我慢慢打開它,發現裡邊還有一層白白的絲綢方巾,當這一層被揭開後,掉出一封白封皮的信,然後還有一層白絲綢方巾。我來不及打開剩下的白方巾,只是將信打開,裡邊是手寫的信: 王真強就這樣消失了,留下三萬元錢。他像他的手機號突然成了空號一樣失踪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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