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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章

普通女人 方荻 13918 2018-03-18
我到家的時候快一點了。當我打開臥室的門後,看見丈夫正坐在床上抽煙。我感到滿腔的憤怒,頓時火氣上沖。然而,整個路上我一直勸自己理智的想法冒了出來。我衝進衛生間將臉洗了一遍,我想我還是要挽回丈夫的,我不能失去他,失去這個苦心經營的家。 我再一次走回臥室,站在他的對面,試圖用一種平和的口氣與他談話。然而,在我還沒有調整好平和的神態和語氣,還沒有吐出第一句話時,他輕輕地吐出一口煙,面無表情地連看我都不看,就說,你說怎麼辦吧? 我一再壓抑的怒火因為他的挑釁神態和他那冷冰冰的簡短話語而變得又要爆發。但是,我知道我必須克制住,否則,我的家庭將不堪設想。我再次將胸中瘋狂的怒氣壓住,然後我想按照在路上勸解自己時反复練習的那句話一樣說,我們重新開始,就像上次一樣。然而我聽見自己低啞地說了另外一句話:你說呢?

離婚!他很輕鬆地說了出來。 我怔住了。當我明白過來時,我那一直壓抑著的熊熊烈火終於如炮筒裡射出的砲火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噴射出來,我惱羞成怒,發瘋地喊著,憑什麼?你做錯了,為什麼不認錯,還要一錯再錯。 丈夫也憤怒地從床上站了起來,他狠狠地將正在燃燒的煙扔到地上,然後一腳踩上去,邊瞪著我,邊狠勁地擰了幾下,然後走到了我的眼前。我看見他的眼睛充血,裡邊除了憤怒似乎還有一種受傷的悲哀在洶湧著。他將聲音壓得低低的,但是那種低沉裡似乎蘊藏著一團炸藥隨時都可能爆炸般地可怖。他說:我現在告訴你憑什麼?就憑戀愛的時候你根本就沒有喜歡過我,就憑結婚後你就沒有真正愛過我,就憑你背叛我,就憑你甚至新婚初夜連處女的血都不曾有過。

我一下子蒙了,如果前邊他的指責我還可容忍的話,那麼,最後一句卻使我突然感到莫大的污辱。在我們第一次發生性關係時,我真得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曾流血。但我堅信自己是清白的。因為在他之前,我幾乎沒有讓別的男人拉過手。他的指責,使我再一次感受到撕心裂肺般的悲痛,我睜著一雙憤怒的眼睛,伸出手指狠狠地指向他,但憤怒和悲痛已使我的嘴哆嗦得說不成話。 他並不關心我的屈辱和反應,繼續說著,如果說我錯了,那是我從頭就錯了,我一直認為,我可以用我的愛感化你。因為我知道我的愛有多深有多厚。但你是石頭,不管我的愛如何深,都不能捂化你。我寧願相信你的處女之夜是因為其它外力的原因造成,也願意掩耳盜鈴地相信你的清白。因為我愛你,所以我願意相信你。但事實上我錯了,從開始我就錯了,我仍然一錯再錯一直錯到今天。所以如果你想清楚了,我們就離婚。如果你不想離,我也不勉強。我們都有各自的情人,已經拉平了。你以後隨便找他吧!

他那麼簡單的幾句就把我們的婚姻全部否定了,把我處女的清白,把我對他的愛也否定了。我從憤怒到悲痛,又從悲痛到憤怒,最後當他說讓我找我的情人時,我再也難以忍受。我覺得胸中那股憋得鼓鼓的氣已經將我撐破了,所有的語言,甚至叫罵都難以表達我的憤怒和仇恨。我一瞬間頭猛地變大,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想殺死他。在這種極度的暴力念頭下,我像離弦之箭,向他衝了過去,幾乎同時我伸出雙手揪住了他的頭髮。憤怒使我不斷發出嗷嗷的叫聲,並聲嘶力竭地喊著,你憑什麼這麼污辱我,憑什麼否定我的清白? 他猛然掙脫了我的手,哈哈大笑起來:你能證明你的清白嗎?即使能證明婚前的清白,那麼,你真的清白嗎,你的那枚戒指呢?你的永遠愛你的男人呢?

他的嘲笑像一把鋼刀插在我的心上,使我痛苦不堪。我又一次瘋了似的向他撲過去,完全喪失了理智,並再一次伸出手打向他。然而我又被他像鐵夾夾住似的再也動彈不了了。我扭動著被他控制著的身子,感到胸中的那口惡氣似乎也被他縛住似的,難以發洩。我拼命地掙扎著,抬著腿不停地踢著,嘴裡還不停地惡狠狠地罵著他王八蛋。當他再一次哈哈大笑著罵我臭女人時,我突然張開嘴咬向他的肩膀。在那個時刻我深切體驗了咬人的感覺。我緊咬著他的一塊肉,牙齒似乎不用我的意識便無法控制似地以一種慣性咬了下去,而且越咬越舒服,這種快感迅速通過牙齒傳向神經。我感到嘴裡有一種鹹鹹的味道,接著聞到了血腥的味道。當他的慘叫聲又一次響起時,我陡然間害怕了,並鬆開嘴。然後,我看見他的肩膀襯衣上出現了一灘鮮血,並且正在瀰漫擴大。我感到了一陣眩暈,呆呆地站在那裡,像忘了自己正在幹什麼似的不知所措了。

就在這愣神的當兒,丈夫瘋了似的舉起雙手左右開弓打向我的臉,一瞬間我感到頭暈眼花,在兩個臉頰火辣辣疼痛的同時,一隻耳朵嗡嗡鳴叫起來。 丈夫大喊著,臭女人,瞧你那潑婦樣,當初看上你,真是瞎了眼,找你的情人吧。我不相信他會愛你這個潑婦,我更不相信他現在還會愛你。 有熱乎乎的東西從鼻子裡流出來,我感到鼻子下邊癢癢的。我下意識用手抹了一下,我看見了被鮮血染紅的手正可怕地伸在眼前,然後有血滴到了地上。我嚇蒙了,不知道是鼻子在流血還是嘴巴在流血,也許是臉在流血,那麼,我會不會破相?在這種極度的恐懼和悲痛裡,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心裡在說,讓斯文,讓形象,讓輿論見鬼去吧。然後我大叫一聲,再一次以不顧一切之勢用頭撞了過去。在電視裡,在生活裡,我多次嘲笑和鄙視那些沒有文化的女人採用的伎倆——比如撞頭,上吊,撕打等。沒想到,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我在這樣的時刻也不顧形象和麵子而採用了同樣的憤怒方式。如果說我沒有教養的話,不如應該說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因為作為女性不管如何解放,不管如何與男性平等,她本身所具有的身體和心理條件,決定了她在面臨爭鬥和人身挑戰時的弱者形象,因此在她們處於劣勢情況下,所採取的手段和方式超出理智控制範圍,那並不足為過。而我自己在那一刻的表現,也正是我作為一個普通女人的原始或者本性的表現吧。我不知道是否所有高層次的文化女性都能在一些憤怒和受傷時刻,能好好把握和克制自己,如果真的如此,我只能對她們頂禮膜拜了。

丈夫用手抓住了我,並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你與鄉村的潑婦有什麼兩樣?我不相信那個愛你的人會是什麼人物! 他對司馬嘯的貶低再次激怒了我,因為在我的心中司馬嘯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我聲嘶力竭,滿懷憤怒和惡毒地指著他喊,我不許你污辱他,你不配。 或許我的這句話也深深傷了他,他再一次瘋了似的打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滾吧,臭婊子,既然他好,你有本事去找他呀,看他要不要你? 我咬牙切齒,也一字一頓地說,他就是比你強,強一百倍,我就是愛他。 丈夫瘋了似的一腳踹來,滾,不要臉的婊子,找他去吧! 我只感到我的腹部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在我來不及摀住腹部的情況下,我隨著他的巨大的腳力高聲呻吟著一個咧咀摔倒在地上。

一切變得瘋狂無序,我以一副醜陋的姿態躺在他的腳前。在那聲突發的慘叫後,疼痛、憤怒和羞惱使我再一次燃起熊熊的仇恨之火,我竭力想站起與他撕打,但是我發現強烈的憤怒和疼痛已經使我渾身哆嗦,動彈不得。於是在片刻的掙扎後,我像一隻面臨屠宰的豬,做著最後的嚎叫,我聲嘶力竭,大聲地、不斷喊著我愛他,愛他,我就是愛他,我就是要去找他…… 丈夫也像殺紅了眼睛的屠夫,在我的瘋狂喊聲裡,再一次將他的腳抬了起來,然後我的身上便感覺到了左一處右一處劇烈地疼痛。而在這整個過程裡,我還聽到他低沉的似一陣陣沉悶的雷聲般的辱罵。我覺得我渾身疼痛極了,我想或許快要死了。然而,只要有一絲意識,我還是倔強地、不屈不撓地反抗著,我聽見自己尖厲的聲音從胸腔中穿過長長的喉道,破空而至:我愛他,我要跟他睡覺!

我看見丈夫突然停了下來。然而,他接下來的動作卻嚇住了我。只見他深吸一口氣,聚集起所有的力量抬起了腳。就在那一刻,我腦中所有的意識便是我可能會在丈夫的這一腳下死去的,因為以我的判斷,他的腳抬起的程度是照著我的頭而來的。或許求生的本能在那一瞬給我身體裡註射進了力量,我竟然在丈夫那聚集了巨大力量的腳來臨之前,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戲劇化的結果出現了,丈夫由於用力過猛,並且腳落了空,而在我站起的同時卻摔倒了。 我看著地上丈夫那滑稽的姿態瘋狂地笑了起來,甚至笑出了眼淚。我惡毒地盯著他血紅的眼睛說,你輸了,你根本不用我打,你便被你自己打倒了。 我的這句話再一次激怒丈夫,他突然站了起來,一把揪住了我的頭髮,然後像一堵牆堵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聽見了他胸中沉悶的雷聲。這雷聲在我的臉前迅速炸開,像一團烈焰燒灼著我。他說,臭婊子,爛貨,你根本沒有資格談論輸贏。

我的頭髮被他用力向前揪著,我感覺頭上似有萬把銀針在不停地紮進去,我不得不掂起腳跟隨著他的力量齜牙咧嘴地向前傾著身子。但是我的倔強和任性使我在面臨如此的危險時刻絲毫沒有服輸的念頭,我仍然一邊流著淚一邊笑著,並且接著他的話茬咬牙切齒地說,我就是婊子,我就是爛貨,我願意! 他突然加大力量向上揪起我的頭髮,然後胳膊一甩用力把我向旁邊的牆上撞去。我的身體隨著頭皮的劇烈疼痛一個咧咀碰到了牆上。隨著一聲沉悶的碰撞聲,我感到腦中一陣眩暈。緊接著,我聽見丈夫的低嚎悶雷般傳來:找他去吧,看他會不會要個爛貨! 當我從牆邊回過身來,止住笑聲,聽著丈夫嘴裡不停的爛貨爛貨的污辱時,我再一次體驗著深入骨髓的仇恨。在那一刻,我看見眼前的丈夫,頭髮蓬亂,臉色鐵青,領帶已歪在一邊,襯衣的一個角在撕打中已經從褲子裡出來。丈夫這種神態和情況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喚起我的母性的憐愛,反而激起我心中一時的快感,我想,你與我一樣痛苦不堪,我還要讓你更痛苦!我要懲罰你對我的不公平,我要報復!然後我聽見自己惡狠狠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現在就去找他,讓你看一看他要不要我!

我迅速扭轉身體蹬蹬蹬地走出臥室,以極快的速度穿上剛才的大衣,拿起背包,然後我又邁著驕傲的步伐走回房間,以一種低沉而自豪的聲調向他示威似地叫道:我-要-找-他-睡-覺-去! 丈夫在那一刻肯定有些手足無措,我想雖然他一遍遍地喊著讓我去找我的情人,但是他一定不曾想我會真的去。所以在我真的行動後,他竟然站在那裡有幾十秒鐘沒有反應。當我穿著大衣瘋狂地走向門邊時,我聽到身後傳來的激烈的砰砰啪啪聲,伴隨著丈夫一連串的滾蛋和臭婊子的辱罵,我感到有亂七八糟的硬硬的東西砸在我後背、後腦、腿上、腳跟上。但我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我扭頭衝了出去。 我拚命往下跑著,高跟鞋在靜寂的走廊那硬硬的水泥地上敲出急促的聲響。走廊裡似乎有耗子,當我從三樓轉彎過來時,我看見腳下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滋遛竄了過去。我的腿隨著猛烈的心跳軟了一下,差點摔倒,然後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角落的紙箱裡似乎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我定了定神,才發現眼睛早已被淚水模糊了,淚水流了滿臉,正在不停地向地上嘀嗒著。聽著角落裡耗子的聲音,我突然咧開嘴哭了起來。我一定醜極了。 我蹲在樓道裡,渾身疼痛,但內心深處那種極度的倔強再一次鼓舞著我。我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輸。於是我忍著疼痛和恐懼猛然間站了起來。我對自己說,我什麼都不怕,然後抬起腳衝著那隻耗子出沒的箱子用力踹了兩腳。 從樓裡出來,一股逼人的寒氣襲來,似乎侵入了骨髓,而被丈夫打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時間如萬把鋼刀插身,我不禁哆嗦起來,兩腿像剛生過一場大病般軟弱無力,又顫抖不停。然而,我仍然憑著一腔憤怒向前吃力地走著。我在心裡不停地罵著丈夫,罵他的背叛,罵他的狠心,罵他的蠻不講理。當他發現我有了情人時,他是如此怒不可遏;而當我發現他有了情人時,他似乎仍佔在有理的一面,這幾乎讓我搞不清到底是他的婚外情錯了,還是我的跟踪錯了。晚上在度假賓館的一幕又像一副瘋狂的活動畫面出現在眼前,我看見丈夫揪著我的衣領像揪著一隻令人討厭的狗一樣將我拎出車裡的情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當丈夫發現我的避孕套發現那枚戒指後那種瘋狂的憤怒。這種比較使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委曲極了,感到自己做為一個女人委曲極了。同樣的婚外情,為什麼我們的遭遇就不同呢,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們男女性別不同嗎? 昏黃的路燈像夜的眼睛迷迷濛蒙,散發著惺忪無力的神情,走在這凜冽的寒冬中,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沒有來得及飛向南方的小麻雀,在冰天凍地中,苟延殘喘著,無處躲藏。而街上徹骨的寒氣一如既往地流淌著,像一股股冰水穿過厚厚的衣服,滲進皮膚的毛孔,透進心臟,透進骨髓,並開始一點點地淋在身體裡那股高漲的氣焰上。與此同時,靈魂深處的一絲清醒和意識開始慢慢恢復。我縮著頭,在靜寂的街道上瑟瑟抖抖,艱難地向不知的未來走著。當天際的黑暗不斷從遠處瀰漫過來,滲透到身邊的霓虹燈,滲透到我的身體和靈魂的時候,我感到內心深處那種瘋狂的報復決心,像泡在水里的一塊肥皂開始一點一點地剝蝕掉。而腦海裡卻開始想起丈夫的種種好處,想起丈夫當年對我的寵愛,對我的寬容。而對丈夫的婚外情,我也開始為他解脫,我告訴自己是我背叛在先,丈夫或許才會因此懲罰我。 正在這時,我包裡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才想起手機還是幾天前才重新啟用的。誰會打來呢?我想肯定是丈夫,因為別人還不知道呢。我突然非常希望他能回心轉意挽留我,只要他口氣稍微緩和一些,那怕不說出挽留的話,我或許就會主動放棄我的報復,主動回家,然後原諒他,重新接受他。 我接通電話,傳來丈夫仍然憤怒的聲音:婊子,我告訴你,今天你跨出這個門,就再也別想回頭。 當他的“婊子”兩字傳到我耳邊時,剛才所有的希望一下子破滅了,而正在消失掉的報復決心卻在一霎那像一顆正在急劇分裂的細胞迅速膨脹起來。我的失望、憤怒,或許還有對前途的恐懼使我的眼淚一時間不爭氣地再一次決堤而出,我驕傲的心使我像一顆風雨中倔強的小樹,迎著暴雨仍然拚命地向上豎著自己的自尊和自強。 我咬緊哆嗦著牙關告訴他:我決不回頭!決——不! 一輛出租車慢慢駛過來,司機從開著的玻璃窗裡伸出頭望著我。於是我沒有再想什麼,堅定地坐了進去,然後讓司機拉我進了火車站。 售票口只有幾個人漫不經心地等著買票。我站在最後,悲傷的眼淚仍然不停地流洩著,因為我知道我自己正在乾一件可怕的事,一件報復丈夫的事情,一件自暴自棄的事情。我知道所有的結果,但我不能停止這麼做,我自尊的心使我不能停下來。我不知道司馬嘯是否還在愛著我,我更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能接受我。但我已顧不得那麼多了,我要找他去。 我的神情一定很嚇人,因為當輪到我買票時,冷冰冰的售票小姐連續看了我兩眼,然後神情突然緩和了下來,從剛才還生硬的口氣一改而成柔和的聲調,問我買那次車那個時間。我說我要去天江,不管哪次車,不管有座沒有,越快越好。最後她賣給我一張過路車票,不到半小時就可以上車。 我拿著票,像一個夜遊魂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周圍所有的人幾乎都是一副漠然的表情,或者匆匆忙忙走過或者在各個角落里東倒西歪著,使我有一種冷森森的感覺。馬上該進站了,當我站在檢票的行列中時,心裡卻在生長著一團硬硬的東西,並開始堵在那裡使我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我知道那是我自尊的縫隙裡惟一的一點理智,它一再希望丈夫能理智下來,能給我一個台階,挽留一下我。這點可憐的理智在我的腦海裡越來越膨脹,終於戰勝了自尊。我拿出手機,在最後一刻,我再一次做著挽回我們的家庭的試圖。我一遍遍撥著家裡的號碼,但又一遍遍地放棄。當快走到檢票員身邊時,我終於摁了OK鍵,接通了,丈夫的聲音傳過來了,他低啞著嗓子餵了一聲,我感到自己虛弱不堪,怯怯地張開口,但話未說出已淚流滿面,我說,我在火車站呢,我…… 我想說的是我想回家。當我還沒有說出下半句時,他突然大聲吼叫起來:滾,臭婊子,滾到你情人的懷裡吧!然後是嘀嘀的忙音。 檢票小姐的手已經伸了過來,我左手拿著的票已被她剪了。那一刻,我再一次對丈夫的鐵石心腸感到難以理解,感到怒不可遏。我心裡一遍遍地對丈夫喊著,本來是你錯了,本來是你錯了,你為什麼用你的錯誤懲罰我們的家庭,懲罰我呢?我一面流著無助傷心的淚水一面機械地隨著稀稀落落的人流走進去。我前面的人在奔跑著,後面的人也在一個個地超過我。我一定是最後一個,因為當我到火車前時,火車外幾乎沒有人走動了,只有一位好心的乘務員在向我喊著,快點快點。 昏昏沉沉地走進車廂,一股暖氣迎面而來,又夾雜著混濁的煙味食品味體味以及偶爾飄來的絲絲縷縷的香水味,使我本來憋悶的胸口更感到窒息。在昏暗的燈光下,迷迷濛蒙的人們東倒西歪。還好,在一個低著頭打盹的中年男人旁邊有一個空座。我走過去坐了下來。 車開了,我的心上似乎牽著一根長長的線,隨著車子的走動牽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疼,我知道那一頭是牽在家,牽在丈夫的身上的。心疼的感覺隨著車子的加速在加劇,早知如此,何必……然而我始終不能擺脫自己這種弱點,這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弱點。這些念頭使我仍然痛哭流涕,難以自製。 旁邊的幾個人都在昏昏欲睡,沒有註意我。我拚命壓抑著自己,希望自己能慢慢平靜下來。火車仍在加速前進,那種心疼的感覺已經到極限了,我知道這條線隨時隨地都會繃開的。對面有位旅客走來,他一連看了我兩眼,使我感到難堪極了。我低下頭,心中加劇的疼痛仍在慢慢散發、放射,浸入到身體的每個細胞。頭開始隱隱作疼,似乎有一隻鑽刀在裡邊不停地鑽著,我覺得自己或許會瘋掉的,會在火車車廂裡亂跑亂叫,像路口街頭經常見的那個披散著頭髮的女瘋子。 我想起精神錯亂的父親,突然感到自己的精神也正處於一種崩潰的邊緣。這種想法剛剛冒出,一種巨大的恐懼便像一隻鉗子緊緊咬住了我。我知道我必須想辦法平靜下來。我翻開包,希望能發現一兩粒安眠藥。自從丈夫的生日後,失眠的毛病又不停地纏繞著我,所以我經常需要買一些安眠藥。我焦急地翻著包,但是那種小小的紙袋一個都不曾有,我又一次在包底用手摸著,竟然發現散在包底的幾粒小藥片。我欣喜異常,跑到自來水管處吞了下去。 或許藥力發生了作用,因為當我重新坐回的時候,我已經感到心靜了許多。我把頭仰在後背上,輕輕閉上眼睛,我感到心裡那根線也不知何時消失了。只有火車有節奏的聲音在心頭振顫著,這種震動像一首古老的搖籃曲,使欲裂的頭痛也慢慢緩和了。當車廂裡昏暗的燈在眼前逐漸模糊成一片灰濛蒙的雲彩時,司馬嘯的臉開始慢慢從中浮現出來,他柔情的眼睛飄浮在厚重的雲端心碎地盯著我,我甚至聽到他溫柔的聲音正像一陣風從雲際輕拂而來,還有他的呢喃,他的氣息。他慢慢清晰起來,並開始飄向我,越飄越近,我幾乎感覺到了他柔軟有力的唇。我們相聚在一個溫暖的春季,到處能看見盛開的鮮花,那裡有一個花園,有萬紫千紅,有生機盎然,還有媽媽牽著我的手。有一個白白淨淨的小男生睜著恐懼的眼睛在牆角處偷偷注視著父親母親,注視著我……我睡著了,在夢裡我反復問著的一個問題就是,那個男孩是不是幼年的司馬嘯? 在旁邊的那位中年男人下車時我被驚醒了,我發現天江站到了。好險!我迅速穿過擁擠的過道,不到五秒种便趕在上車的人前下了車。 冬日的太陽高高掛在天上,蒼白得像一副久病的老人的臉,厭厭的,無精打彩,漫不經心地註視著紅塵中來來往往的凡人。我像初次來天江時一樣,又一次茫然地站在廣場中心,不知前途如何。我要見他嗎?他還愛我嗎?他看到我會如何…… 一個個未知的念頭在我腦海裡不停地往外冒著,將我脆弱的心攪得煩惱不堪。但是最關鍵的是他在不在單位?這個念頭一出現,我這才真的慌了。 我迅速地拿出手機,想看看他在不在。我背誦著那串熟悉的電話號碼。已經好幾個月了,雖然在許多個孤獨的夜晚,在許多個因思念而流淚的時刻,我一遍遍地背誦過這串數字,但始終不曾撥過。當我摁起這串數字時,手開始微微顫抖起來。撥完號,我覺得都快聽到心跳了。我的手指在OK鍵上邊不停地猶豫著,另一指手竟下意識地摀住了胸口,似乎是怕心跳出來似的。然後摁下OK鍵。我屏住呼吸聽著手機的動靜,在瞬間的停留後,傳來了嘟嘟的忙音。我半是失望半是高興地關掉了手機。失望的是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高興也是因為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但是他在辦公室。我長出一口氣,覺得輕鬆了下來。 已經九點鐘了,我在街口猶豫不定。電話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媽媽很是焦急的樣子,擔心地問我,你在哪兒,你千萬別乾傻事兒。 原來姨媽從老家過來了,想看看我們。媽媽往家裡打電話,正在氣頭上的丈夫告訴媽媽說:你女兒找她的情人去了。 媽媽傷感地說,我早感到你們之間有什麼事了。但是,女兒,你記著,一個女人一生有一個愛自己的丈夫是最大的幸福,你千萬不能不知足啊。媽媽的聲音裡已帶有一種哭腔,這種顫抖的聲音像一顆細小的針尖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突然想哭,想爬在媽媽懷里大聲地哭。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搞的,我是怎麼回事,我更不知道我應該到哪裡去,是不是該去看看司馬嘯。 媽媽的電話掛斷了,但媽媽的聲音卻在腦海裡不停地旋轉著,似乎變成了一個高速旋轉著的雪球,越轉越大。我覺得自己開始從昨天的噩夢中清醒過來,丈夫以往的所有柔情蜜意開始不斷湧現。對丈夫的痛恨又一次慢慢減弱下來,最後只剩下了一些悔恨和歉疚。是啊,一個女人有一個愛自己的丈夫應該是最大的幸福了。可是我——就像媽媽說的是不是不知足呢?我突然發現自己愚蠢極了,我也發現自己正在慢慢喪失著去看司馬嘯的勇氣。 儘管如此,我仍然矛盾極了。我已來到他的城市,如果讓我僅僅這樣便回去,我感到太難過了。站在這裡,站在這片給我刻骨銘心的愛情的土地上,初次相聚的情景早已使我心亂如麻,激動不已,我幾乎難以克制自己對他的思念和渴望。我想去看看他,想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如果究其原因,我想,歸根結底我骨子裡並不是一個淑女,一個忠貞的好女人。我站在街頭,再一次不停地為自己尋找藉口,尋找心理解脫的方法。當我在街頭漫無目的四處溜達時,無意中看到對面一個漂亮的花店,我腦海中突然閃出一個靈感。我為自己尋找了一個一舉兩得的方法。我決定去看看他,只看他一眼,而且不讓他認出我。 我去花店買了九枝玫瑰,然後讓售貨小姐打了一個漂亮的禮盒。最後到美容店化了一下妝,買了一隻茶色太陽鏡和一個大白口罩。一切收拾停當,我打上車去了他的學校。 一切都恍如夢中,我覺得自己如一個不真實的影子,在恍恍惚惚的感覺裡,走進了他所在的校園,加入到穿梭往來的年輕學生的隊伍中。在校園裡那條潔淨寬闊的主幹道上,我看見旁邊那兩排高大筆直的梧桐樹像巨人般聳立著,沒有綠葉,沒有生機,像我那淒涼的心。我邁著飄飄忽忽的腳步在兩排巨人的注視下一直走下去,我不知道他的樓在哪個方位,也不願意問路。就這樣,我憑著直覺從主幹道的一個拐彎處拐過去,走上一條兩旁栽有冬青的柏油路,然後順著它我一直走到了一個花園,鬼使神差般我走進去,在一條鵝卵石的小道上,從凋零的月季、迎春,以及不知名的各種花草中穿行著。然後我發現自己又走了出來,走上另一條不知名的道路。就這樣,我迷迷糊糊地走著,對身邊的來來往往的學生視若不見,只是自顧自夢游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甚至忘記了我來這裡的目的。當我突然間望見我的學者曾經告訴過我的他的樓名“文苑”時,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我站在那裡使勁想著這個熟悉的名字,然後我像被人擊了一拳似的突然間從夢中驚醒了:我到了!站在這座乾淨整潔的白色樓前,我慌亂的心開始猛烈跳動,我突然感到極度虛弱,似乎不知道接下來我應該怎麼做。我一遍遍為自己鼓著勇氣,又一遍遍洩氣。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我用力抖了抖頭髮,扶了扶眼鏡,仰首對著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一瞬間一種冰冷清新的冬日氣息從鼻腔穿過長長的氣管進入肺部,進入腦部,我感到渾身一震。然後我把肩上的包重新調整了一下,將手裡的玫瑰盒倒換到另一隻手裡,一咬牙邁了進去。 廳中間有一面大大的鏡子,我下意識地望了過去。那裡邊站在著一個氣質淡雅如水,面貌清新如月的女人。我的頭髮已經長長了,垂在肩上,隨意地向上反捲著一個個小小的浪花,端莊中顯出一絲活潑和俏麗。長長的黑大衣垂到了小腿,細細的腰身柔軟而風情無限。特別是臉部那隻茶色眼鏡使我突然感到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當我打量自己時,從旁邊的樓道裡突然走出一男一女兩人,他們不約而同地向我看來,於是在一種慌亂中我突然勇氣倍增,然後迎著他們向樓梯走去。然而,我的勇氣只是表面的,只是為了保持表面的平靜和不讓人對我這個陌生人產生好奇而已。當我走上二樓,我的腿已經開始隨著瘋狂的心跳變得不爭氣地發軟了。我不得不再次停下來調整自己的步態和神態。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做著深呼吸,再次做出平靜的姿態邁動步子,因為又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了。 我裝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繼續上著樓。腳步聲越來越近,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我突然感到心臟停止了:我聽出後邊說話人裡其中一個是司馬嘯的聲音,那個我想了千遍憶了萬遍的聲音! 在那一刻,我感到腦子空白一片,眼前似一場夢境虛幻不清,耳邊傳來的他的說話聲也像秋日清晨飄來的團團的白霧柔緩游過。我的腳輕飄飄地機械地一階一階地邁著,步子越來越慢。我看見那個熟悉的高高瘦瘦的背影從我的身旁超過,我感到他帶來的一陣風掀起了我耳後的頭髮,我還聽見他們對話中的一句話,不,應該是一句話中的一個詞語“盛唐時期”。然後,我的淚水在他的身後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 抬起淚眼,我又看見他頭頂上的頭髮在他轉過樓梯時隨著走路的節奏跳動了幾下,我還看見他長長的胳膊下夾著的黑色講義夾裡露出的白白的紙邊,我看見他的長腿邁動時,褲管下皮鞋閃出的亮光……他在我的淚眼注視裡毫無知覺地消失在轉過去的樓道裡。 不知何時我已停下了腳步,我只是站在樓梯中間注視著他消失的方向流淚。那一刻鐘我的理智似乎被催眠了,到現在我仍然沒有想起接下來我是如何走到他消失的地方,再走向他所在四樓的辦公室。我只記得我的耳邊一直響著那惟一清晰的一聲“盛唐時期”。當我清醒過來時,我發現我已經站在四樓衛生間的門口。然後,我走進了衛生間。 我拿出包裡的鏡子重新將淚水沖洗過的臉收拾了一下,然後戴上口罩,竭力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出來。走廊裡雖然光線不強,但由於淺粉色的地磚以及潔白的牆壁,使它顯出一種柔和清新的氣氛。對面走來一位中年女士,不施脂粉的臉上一副詳和,周身都散發著一種濃濃的書卷氣,她輕盈地走過,一陣淡淡的涼氣悄然飄過。看來這裡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都是如此優雅而高貴。 422,420,418,下一個門就是他的房間了。我激動地幾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他的門虛掩著,沒有一絲聲音。我盯著門裡透過的那絲光亮,再一次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那裡邊是他嗎?我是來了嗎?我下意識地晃了晃頭,才徹底清醒過來。我再一次按住狂跳的心,準備敲門。這時屋裡突然傳來挪動椅子的聲音,然後是書頁的翻動聲。我知道那是他。一瞬間眼淚湧上眼眶,喉嚨哽咽。我想哭!旁邊有說話聲傳來,不知誰的門正在打開送客人。如果有人看到我站在那裡,說不定以為我在偷聽呢?我急忙擦了擦眼睛,來不及猶豫敲響了門。 請進! 裡邊傳來了他的聲音,那種我令我心碎令我魂牽夢縈的聲音。我拚命地壓抑著自己的眼淚,才不至於哭出來。我覺得自己的腿沉重得像一塊千斤的石頭,難以抬起。裡邊又傳來一聲請進。 我進來了,站在門邊,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他。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毛衫,打著整齊的領帶,略微禿頂的腦袋正從幾份材料上抬起來,向我看著,眼睛溫柔和善。突然,他站了起來,好像有什麼特殊感覺似的,他吃驚地說,你…… 我沒有移動,只是努力壓抑著高漲的激情,裝出一副平靜的神態張開嘴,但我發現自己什麼都沒說出來。他向我邁開一步,說,你…… 我不知那來的靈感,終於張開嘴說出一句話,還不忘帶了一點家鄉的口音,以便不讓他認出我。我說,司馬教授,你好,我是李岩老師的學生,替他稍東西給你。 他的臉上出現一絲失望,然後迅速平靜下來,說,噢,你好,請坐。然後他自嘲地微笑著說,對不起,我差點認錯人。然而,此時,我的鏡片後的眼睛裡已有淚水滲出。從模糊的淚眼中,透過暗色的鏡片,我還是看清了,他比上一次見面時老了,兩鬢上有幾根白髮醒目的夾雜在黑髮中,像夜空中幾顆閃亮的星星般扎眼。他也不像上次見面時那樣挺拔了,但他的風度舉止以及一切仍然讓我心醉神迷,而這些變化只不過讓我產生更深的愛憐和不安罷了。 我站在沙發旁邊,但並沒有坐下,以表示自己不能停留。然後,趁他轉身走回他的椅子的當兒,迅速地調整了自己。 我告訴他我還有事,東西你收好。我壯著膽子,走過去,走向他的身邊。那短短的幾步對我來說,似乎是一條巨大的鴻溝,我必須拼著全身力氣,跳過去。我感到自己的心異常虛弱,似乎已經被抽成一塊小小的可憐的干茄子。我的手在輕輕地顫著,那個禮盒上紮著的美麗的蝴蝶結似要展翅欲飛似的,在劇烈抖著。我想,如果我是一個蝴蝶多好,那樣,在我想他的時候,我會隨時從窗口飛來,來看他。 他伸出手來了,身體前傾著,高高的身材仍像一棵高大的樹一樣將我的視線截在跟前。我看到他胸前白襯衣硬硬的領子下那根藍色領帶正對著我,上邊有顆顆星星狀的暗色小花,憂傷地像碎在夜裡的眼淚。 我遞過那隻包有玫瑰的禮品盒。無意間我的手觸到了他的手,一種觸電般的感覺從手指傳過,然後通過毛細血管,通過神經傳遍了全身。我覺得自己在發抖,像秋天枝頭的樹葉,弱不禁風地等待著宿命。他站在我身邊,柔和而平靜的眼神幾乎使我崩潰,我似乎已聞到他身體的氣味,聽到他的氣息了。 我竭盡力氣裝出一副平靜的神態,只有鏡片後的眼睛裡正在無限地噴射著憐愛和心疼。我知道我必須以最少的話,最快的速度完成這一切。於是我在心裡狠了狠,堅定地說,我還有事,再見。說完,我迅速地轉過身,淚水已經再也無法控制了,它像一股噴泉飛流而出,我聽到他在背後正客氣地說著謝謝,謝謝。 我已不能再說話了,因為我覺得我快要哭出來了。我一步步吃力地邁著向外走,似乎戴著一副沉的鐵鎖鏈,這使我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極大的力量,每走一步都感到那條鐵鍊正在一點點鉗在肉裡,然後那種疼痛便像一種放射狀的細菌,不斷地浸到身體的每塊肌肉,每個細胞,然後蔓延到腦中,於是疼痛後的腦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他的視線,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下了樓,更想不清楚什麼時間扯下了那隻令人窒息的口罩。當我走出樓下大廳,當一股寒風迎面而來時,一種冰冷如刀割般的寒冷在臉上刮過,原來我臉上全是淚水。我才知道我又一次從他身邊走開了。 學生們從身邊不斷走過,而傷痛的我卻是一片茫然。我站在馬路上,下意識地抬起頭尋找那個窗口。所有的窗口都一模一樣地緊緊地閉著,像一張張冷漠的臉,在冬日的寒陽里從不同角度折射著來自太陽的光線。哪一個窗口是他的呢?我感到自己的眼淚又在漫出眼眶。 有一種什麼聲音似乎傳來,有一種隱約的碰撞聲遙遙傳來。就在我疑惑而四處張望的時候,我看到四樓處有一個窗口正在叮噹作響地打開,然後我看見一張模糊而熟悉的臉伸出窗外正在張望。那是司馬嘯!我一下子蒙了。他像個奇蹟,像一個夢幻,像一個童話,出現在我眼睛的上空。我看到他正向我伸出胳膊,正焦急地比劃著。等我擦清楚眼睛再一次向上張望時,窗口裡已不見他的踪影。只有寒陽中的窗玻璃在泛著刺眼的光芒,而那沒來得及關上的窗子卻像一隻動物張大了的嘴,說明他的確曾出現在哪裡。 我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他一定是出來找我了。我的心里頓時湧出無限的企盼、幸福和安慰,然而幾乎一瞬間這種感覺便被另一種情緒所代替。我是不能見他的!否則過去和剛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會付之東流。我怎麼辦? 我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所措。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明白我必須躲開這裡,躲開司馬嘯的視線。當我緊張地張望時,路對面一棵棵綠得發青的松柏樹伸著密密的枝椏像一團團綠霧吸引了我。我像一隻躲避獵人的小動物倉促間衝過去,隱匿在它的後邊了。幾乎同時一股內疚也充斥在我的腦海,我覺得自己又荒唐又可笑又殘忍。 司馬嘯氣喘吁籲地跑了出來。從樹的縫隙裡,我看見他只穿著剛才的毛衣,連外套都沒顧得穿。他站在我剛才站過的地方正在焦急的張望。大約一分鐘後,他突然扭過身大步流星地向著校門口奔去。 我在樹的後邊望著他匆匆的背影,傷心欲絕。我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來見他?為什麼這樣見他?我不知道我這樣會給他的心裡留下什麼。他會怎樣想我。 十分鐘後,我看到我的學者從剛才的路上走了回來。他似乎滿身疲憊,步履艱難,高高的個子在來來往往的學生中非常引人注目。他走到樓門前,突然停下來,又一次四處張望著,我似乎看到了他臉上的失望和傷感。然後,他緩緩地轉過身,走了進去,身影在玻璃門後消失了。 我從樹後走了出來,站在馬路上又一次望向他的窗口。那個窗口仍然沒有動靜,洞開著大嘴。我知道這張大嘴已經將司馬嘯從我的生命裡徹底吞噬了。然而,我不想走。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我想在他周圍,那怕只感覺他,感覺那個有他的窗口。 在斜對面有一片小樹林,裡面散亂地擺放著幾張石凳,顯示著冬日的空茫和寥落,地上偶爾被風捲起的黃葉似乎也正在訴說著淒涼和落寞。我滿身疲憊,沮喪不堪,萎萎縮縮地坐在那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經隱去,有細細的雪粒飄來,打在周圍的樹上、石桌上和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偶爾飄到臉上,竟像一粒粒冰涼的小石子,砸得隱隱作疼。路上的五彩雨傘越來越多,使潔靜的校園有一種眼花瞭亂的感覺。 雪越落越急,雪花也越飄越大,一片一片在眼前飛舞著,旋轉著,掙扎著,閃著美麗潔白的光澤。當它們最後不得不認命落在黃色的土地上時,那到底是飛舞著的生命的終結還是生命的歸宿呢?抑或是生命的新生呢? 我的身上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雪花,黑色羊絨大衣像長了一層白毛。我像一隻孤獨的泥塑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隻冰涼的石凳上,已經開始引起有些人的好奇。我突然難過起來,一時間又感覺自己像只被遺棄的可憐的狗,在落雪的日子仍然孤獨地漂泊在冰天雪地裡。司馬嘯的窗子不知何時已經合上了。當我有了這一發現後,我開始感到了徹骨寒冷,上齒與下齒不斷相碰,身體也哆嗦起來。 手碗上的表已指向十一點四十分,快下班了。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凍得僵硬的四肢似乎已經麻木,難以走動。我伸出冰涼的手開始拍打頭上和身上的雪花,一片片白色的雪花從頭上和身上悠然落下,悄然隱入地上薄薄的雪層裡了。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司馬嘯辦公的那座樓,裡邊已經有三三兩兩地人員下班了。透過滿眼飛花,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從遙遠的地方襲來,不知眼前是夢境還是意識中的胡思亂想。如果是夢,那就不要醒來吧,起碼讓我再看他一眼才醒來吧。 司馬嘯出來了,掖下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文件夾,高高瘦瘦的身體已經明顯微傾了。我不由得心酸起來。他獨自一人穿越在飛舞著的雪花里,像一匹瘦瘦的駱駝正在經過長途的跋涉,給人一種疲憊和滄桑感。我從小樹林走出,遠遠地跟在他的身後,像幽怨的魂靈,滿眼淚水,尾隨著他。 校園裡並沒有因為飛雪而寂寞,反而因初雪而浪漫起來。道路兩旁的冬青和松柏已經是銀裝素裹。年輕學子們的歡快說笑在旁邊不停地傳來,與我孤獨的心境和表情形成極大反差。司馬嘯已經拐彎了,他向宿舍樓的方向走了。當我到達他拐彎的地方時,我停了下來。對我來說,那已是我的禁地了。我站在一棵青松旁,與翠綠的青鬆一起,頭頂輕盈的雪花,透過迷人眼睛的雪片凝視著他的背影。白白的雪霧中,他高高的身影越走越遠,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在一片白色中,消失在我的淚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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