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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九章

普通女人 方荻 9091 2018-03-18
母親終於出院了,我與丈夫、弟弟帶著裝有梳洗用品、食品、藥品以及飯盒餐具等大大小小的包走出醫院。已經是初夏了,街上女孩們已經換上了薄薄的紗裙,脖子,大腿,甚至裸腳上一個個粉白粉白的腳趾都性感得讓人眼饞。媽媽像剛從牢裡出來似的,也興奮異常,看著滿街漂亮的女孩子感嘆不已,如今的女孩們可真是趕上好時候了,漂亮衣服、化妝品應有盡有。然後媽媽突然扭過身來衝著我,你也該收拾一下自己了,你看你都有皺紋了。 弟弟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姐姐,我正好有兩張美容卡,我給了你,現在讓姐夫做東請客做為交換,恭祝媽媽出院,好不好? 丈夫在一旁哈哈樂著,其實我是很怕讓陌生人摸自己的身體的,所以我一向不願做美容,甚至連理髮都不願意。在三十歲之前,我一直是長髮披肩,幾乎是不進理髮屋的。但年過三十似乎長發已不合年齡,便剪短了。但每個月一次的理髮每次都讓我後悔一番的。或許是弟弟與丈夫的極力勸說,或許是媽媽開始的一句話,使我動了心。我接過了弟弟的美容卡。

一小時後,弟媳從幼兒園裡接了孩子,又從學校將我的女兒接了過來。女兒自從“五一”到奶奶家一直還沒回來過,看見我們,小姑娘高興的樂顛顛的,不斷地摟著我的脖子撒嬌,還破天荒地伸過小臉讓爸爸用鬍子扎一下臉蛋。然後就與弟弟的小女兒跑到姥姥面前開始纏著講故事。 在弟弟吃海鮮的提議下,大家在丈夫的帶領下來到一家頗有名氣的海鮮城。飯店內外熙熙攘攘,儘管這家飯店有名的宰人,但人們仍是趨之若鶩。看來來這裡吃什麼已經是次要的,而文化與環境已經是人們最主要的目的了。 走進大廳,兩排大小不一的美麗的玻璃缸首先將我們的視線吸引住了,裡邊游著各色各樣的海洋動物以及五彩繽紛的海洋植物。兩個小女孩便大呼小叫著停留在這排景觀前流連不走了。我們選了一個僻靜的雅間,走進去,頓感一片涼爽,原來冷氣已嘶嘶開著了。服務生穿著一身海藍套裙輕飄飄走進來,似乎帶來一縷海洋的氣息。弟弟興高彩烈地點著菜,什麼墨斗魚,什麼霸魚、螃蟹等,我一向對菜名是記不住的,只要好吃即可。所以既不關心也不參與。一心只聽著弟媳傳授美容化妝知識。

菜開始一個個上了,弟弟與丈夫像兩個多年不見的好朋友似的一杯杯喝得痛快淋漓。不一會兒丈夫的臉、脖子就開始發紅,而弟弟的話也越來越稠,並且開始張牙舞爪。兩個小姑娘對菜似乎並不感興趣,每個只喝了一大杯果汁,就跑出去看魚了。媽媽在一旁像一個滿足於天倫之樂的老太太,一會兒笑咪咪地出去看看兩個小女孩,一會兒又樂顛顛地回來為每個人夾著菜。一切都如此美好,一個美滿的家庭。在我記憶裡,似乎好久沒有看見媽媽如此開心了,也似乎好久沒有如此在一起快樂吃飯了。 然而事情似乎太美好了,當大家都在涼爽的冷氣裡享受著精緻的海鮮時,不期然的事情又一次像一個莽撞的孩童一頭撞了進來。服務員端上了一盆甲魚湯。兩個小姑娘這時正好從外邊進來,一個便大喊起來,小烏龜,小烏龜。另一個卻說,這是甲魚。於是她們開始爭吵。丈夫突然厭煩起來,臉色血紅地嚷著,吵什麼,出去出去。兩個小姑娘沒有任何畏懼地仍然吵著,並要老太太評理。這時弟弟紅著眼睛,大著舌頭,說:你們誰都沒錯,我告訴你們,烏龜就是甲魚,甲魚就是烏龜,它們還有個名字叫王八,你們知道王八嗎。兩個小姑娘一聽王八,便哇哇大叫,王八是罵人的,王八是罵人的。女兒突然神氣地高舉兩條胳膊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後以壓倒其他一切聲音的氣勢賣弄著從電視或者小朋友處聽來的知識:王八就是戴綠帽子的人。弟弟的小女兒也緊跟著歡呼著,喝王八湯嘍,喝王八湯嘍……

滾——丈夫突然瘋了似的大聲喊了起來,他伸出長長的手臂像一個長臂猿似的一下子端起了那盆甲魚湯,然後用盡全身力氣砸向對面的牆上。 “哐當”,伴隨著銳利的碎裂聲,然後是掉在地板上的刺耳的唏哩嘩啦聲,漂著菜花綠葉的湯水從空中灑向牆上,從牆上一道粗一道淺地流到地下,然後漫延開來,形成一道道油汪汪的支流。有幾片或綠或黑或黃的海菜樣的東西橫七豎八、散散亂亂、不知趣地仍粘在牆上,似乎在向丈夫叫板。只有那隻無辜的烏龜翻著肚皮,無辜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副滑稽憨厚樣。 丈夫滿臉發紫,紅著眼睛怒吼著,喝王八湯吧! 孩子們嚇呆了,媽媽與弟妹也嚇呆了。弟弟也酒醒了一半,像驚了夢般地四處張望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屋內一時沉默得像夜半的墓地般嚇人。丈夫仍然保持著站立的姿態,胸口猛烈起伏著,紅紅的眼睛瞪得溜圓,像兩隻紅色的銅鈴,嘴唇上的傷疤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越發明顯了。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我突然想起了弟弟點菜時,好像那個甲魚湯曾經就讓丈夫的臉上肌肉不明不白地跳了幾下的情景。我怎麼會如此粗心呢?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呢? 飯吃得不歡而散,氣生得莫名其妙。這是媽媽最後的話。孩子們早已忘了剛才丈夫的脾氣了。在分手的時候,女兒纏著要回弟妹的家,要跟姥姥聽故事去,要與弟弟的小女兒睡一個小床去。在母親的堅持與女兒的吵鬧下,我只好同意了。 弟弟一家擠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了,剩下陰鬱的丈夫和我。當我獨自面對丈夫的一臉傷痛時,我突然害怕極了。我想或許還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在等著我吧,如果你還要懲罰我,丈夫,我認了。在丈夫可怕的沉默里,在丈夫可怕的神態裡,我像一隻膽小的老鼠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後進了家。丈夫仍然沒有說話,坐在沙發上像一尊泥塑。於是我懾手懾腳進了衛生間,我一面慢慢地沖澡,一面思索著對策。然而腦子卻空空洞洞的,沒有內容。我也搞不清我到底磨噌了多長時間。當我從衛生間出來時,丈夫面前的茶几上已經喝空一瓶啤酒了,另一瓶也已經喝了將近一半。我心裡一陣內疚和疼痛,急忙走過去,將他的酒杯拿走。

我低眉順眼、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別喝了,好嗎? 他扭過臉,一下子扳起我的頭。我不得不正視丈夫那雙紅得似乎要流血的眼睛,我看見燈光下丈夫的眼睛裡似乎正在燃燒著一團熊熊烈火,而嘴唇上的傷疤在這團烈火的映照下醒目地暴露著一種滄桑和野性。 他咬著牙,衝著我斬盯截鐵地說,不——好!嘴中的唾液幾乎噴了我一臉,一股濃烈的酒氣直沖我的鼻子,我不由得鼻腔一陣刺癢,哈哧兩聲,但是對丈夫的恐懼卻使膽怯的我一時間竟將噴嚏憋了回去。然而,我的不知所措和一副驚慌的樣子不但沒有平息他的怒氣,卻將他激怒了。 他突然將我向前邊用力猛推,像推開一條令人厭惡的狗。然後,他面孔猙獰,咬牙切齒地怒吼著:你總是對不起,對不起,難道一聲對不起就將一切一筆勾銷了?你這個臭女人!你讓我成了一個王八,一個烏龜,一個戴綠帽子的人。我走到哪裡那頂綠帽子都在提示著我,在笑話著我,你知道嗎?你是個婊子! ……

你的鑽戒呢?你賣了一個好價錢,你真偉大。真該慶賀你!他再一次用鄙夷、憤怒的口氣在我的面前喊著,你真讓我自豪,讓我驕傲,讓我光榮,讓我…… 他越說越氣,語言越來越苛薄,像一個憤怒的機關槍,不斷向外噴射著殺傷力很強的火焰。我無助地站在他的面前,站在這片火焰中,像一個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嬰兒,任其燒灼,任其毀滅,只有眼淚不斷地一遍遍地沖洗著痛苦和恥辱。 你說話呀!他又一次移到我的眼前,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忘了你結婚時的刁蠻了嗎?你忘了你無端的發脾氣了嗎?你忘了你在我的同事面前打我耳光了嗎?你說呀,你的厲害勁呢…… 我感覺心裡一塊硬硬的東西在堵著,胸口越來越脹,嗓子越來越難受,像有東西要脹破喉嚨似的。

我終於大哭起來,然後我扭轉身準備離開他的身邊。然而他卻仍然不留情面地將手擋在我的身前,並凶狠地揪住我的浴衣。就在我的掙扎里,就在他的強拉硬扯中,我的浴衣被他扯掉了,但我也從中掙脫了出來。他手上攥著那襲白色浴衣,用一雙可怕的眼睛看著赤身裸體的我,然後他扔掉那件浴衣,瘋狂地將我抱了起來。 我被他扔到了床上,一絲不掛,淚水滂沱。他跪在我的身旁,低著一副猙獰的面孔看著我一面大笑著:好一個美麗的身體,但卻是一個放蕩的身體。他在瘋狂地笑聲裡瘋狂地脫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後像一隻凶狠的狼一樣撲到我的身上,撕扯著我,咬噬著我,搖晃著我,撞擊著我。 他仍然在不停地說著:你這個婊子,你這個臭女人,你讓別人幹你。今天我要幹死你!我要殺了你!我的身體在他的沒有理智的摧殘中撕裂般疼痛,深深的屈辱已經將我的精神徹底擊跨。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具沒有尊嚴、沒有靈魂、沒有意識的屍體,躺在那裡,只是理所應當地承受著一種就像聖經上所說的原罪,就像人類的先祖夏娃偷嚐禁果後應該得到的懲罰一樣,我無可選擇地承受著因背叛愛人所應得的下場。

丈夫在極度的憤怒和激動裡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同時大聲地罵著,我真想殺死你。骯髒的女人,你滾得越遠越好。然後他突然抽搐了幾下不動了,幾乎同時也放開了我的脖子,然後像一隻笨拙的狗熊似的從我的身上翻落一旁,接著入睡了。我聽見他在入睡的最後一霎那從鼻腔裡哼出一句話是,臟女人。 丈夫睡了,睡得沉沉的。被酒精刺激得血紅的臉像冒著血光一樣讓我不寒而栗,那條傷疤在黑黑的胡茬中也裸露著鮮紅的痕跡,嘴角和鼻子都斜到了一邊,隨著呼吸聲不斷噴出濃濃的酒氣。我摸著自己的脖子,腦子裡充滿著丈夫臨睡時說得那句話,臟女人,臟女人。 屈辱開始在整個身體裡漫延,像一種催化劑似的開始激活已經僵硬的身體和靈魂裡的所有細胞。我終於活了過來,像一個屍體還魂似的,慢慢坐了起來,慢慢流了一臉淚,慢慢開始了傷心的哭泣。

燈光明亮地照著房間的一切,寂靜一片,惟有我嗚嗚的哭聲沉悶而壓抑地從床上向四周瀰漫。我看見我的胳膊上有大大小小的青紫,我看見胸部有兩個圈狀模模糊糊滲著血的牙印,我這才感覺到身上的疼痛。這種疼痛像一隻小小的獅子在啃一隻血淋淋的小動物般,也在一點一點啃噬著我的心。我覺得我的心或許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被它啃吃光的。在這種鑽心的疼痛中,一陣陣憋悶向胸腔襲來,我感到胸口像堵了一塊石頭。但在這塊石頭下,有一粒幼小的種子在倔強地生長著——我想衝出去。這種渴望越來越強烈,難以自製。我終於逃出了家門。 夜的黑幕像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將世界罩得嚴嚴實實,惟有城市的霓虹燈與天際的星星在黑幕裡忽明忽暗,走在朦朧著一層薄霧般的街道上的我,似罩在一個寵大的蜘蛛網裡的小蟲,面對兇多吉少的前途傷痛滿懷,卻又無路可逃。我不知道在這半夜深更我應該去哪兒?我應該做什麼?

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急駛的汽車來來往往,再就是或許是上下夜班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匆匆而過。我像一個夜遊的人,抑或更像一個被遺棄的或者失戀的女人,在夜半的人行道鬱鬱獨行。過往行人總是在路過我的身邊時瞟來好奇的眼光,就連出租車也總是到我的身邊時慢了下來。我一定很特別,在這樣深的夜裡,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當又一輛出租車在我身邊慢下來時,我終於毫無理由地坐了進去。 去哪兒呢?司機問我,我也問自己?於是我說送我隨便到一家酒吧吧!我要喝酒!我突然想喝酒了。 在一個昏暗的酒吧,有三三兩兩的男男女女在或明或暗的燈光裡,在或憂或樂的音樂里說著一些或痛苦或快樂的故事。仍是一片繁華,一片歌舞昇平,絲毫沒夜深的跡象。我選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就著傷心的淚喝著苦澀的啤酒。旁邊不遠處有兩男一女似乎在註意我,而且好像還在議論我,我突然感到自己——一個中年女人夜半時分坐在一個昏暗的酒吧里獨自喝酒是否有點讓人感到新奇? 在那個桌上偶爾瞟來的目光裡,我覺得內心深處的自卑一陣陣襲來。是的,在深夜,男人可以一人在外喝酒,女人如此就不正常;男人們四處留情,是風流倜儻,女人鍾情於另一個男人,卻要背負著放蕩的罵名;女人,像我一般的女人到底是怎麼了?當青春已逝時,生命會不可避免地暗淡,當激情不在時,生活必是簡單的重複;當孩子都像長成的鳥飛離時,事業卻已經荒廢。一個中年女人生活的閃光點在哪裡呢? 或許,我應該投身於事業,像許多忙於工作的女人一樣將自己充實起來。然而,當最初的我把自己的生活重點全部放在老公與孩子身上時,或許就注定了我今天的悲哀。中年的我不止一次曾經試圖改變工作現狀。然而,我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無法改變我在工作中的角色;要么我離開這個工作,重新開拓新的領域。但是,這太難了,似乎也已太晚了,畢竟女人中有幾個能成功呢。其實,當我望向周圍的女人時,我知道有許許多多的中年女人像我一樣苦惱和無奈,而她們只不過更堅守道德的準則,甘於寂寞並且安於家庭罷了,像我的好友梁麗一樣。想到這裡,我不得再一次承認對她們的佩服和敬重。 至於我的空虛,以及我的因空虛而遭遇的婚外情或許並不是什麼問題,對於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女性,或許還認為我這樣的痛苦自責只不過是一種可笑的無病呻吟呢。然而,我生長於六七十年代,我所受的教育是一種傳統的帶有明顯儒家文化色彩的教育,對於我這樣的女人來說,更看重的是社會賦於我的角色,我是母親,是妻子,是女兒,還是公職人員,我所做一切都不能違背這些角色對我的要求,即使在價值觀念、倫理觀念急劇改變的時代,我們在內心深處仍難以認同那種諸如隨便的性行為。我們仍然視貞操如名譽,視夫妻忠誠如生命。 我坐在那個角落裡,在連連灌下兩杯啤酒後,開始感到酒精慢慢從胃裡滲向身體的每個角落,我沮喪的情緒便在這種酒精的瀰漫中開始改變,剛才那種自卑和膽怯也慢慢從腦子裡飛散而去。我發現那些諸如社會賦於我的角色和約束像一根鬆動的鎖鏈開始慢慢隨著酒精的腐蝕不知不覺地鬆落下來。於是,當那個桌上的眼光再次瞟來時,我狠狠地回瞪了一眼。 然而,我的反應不但沒有嚇倒對方,反而出現了意外結局。正當我為自己的大膽而高興,再次喝下一大口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其中的一個男人端著酒杯站了起來,然後扭過身向我的方向走來。本性膽小的我一瞬間產生了一絲恐慌,不知他過來有什麼企圖。 他繞過一根直徑近一米的圓形立柱,立柱上一簇紅色的燈光從他的臉上一晃而過,隱隱照出他臉上的一抹得意和挑釁。而這種挑釁卻一下子激起我心中整晚上聚積起來的怨恨,我端起酒杯將杯中的酒一氣喝乾,然後挑戰似地直視他的目光,等他到來,準備迎戰! 他走了過來,站在我面前,舉了舉杯子說,你好! 我徹底看清了,眼前站著的他,雖然身材魁梧卻長著一張稚嫩的臉,而他張嘴吐出的聲調更說明他其實不過是一個孩子,頂多二十歲。我繃緊的神經在這張故作成熟的臉面前一下子鬆馳了下來:滿腔憤怒準備迎戰的對象竟是一個難以稱上對手的孩子。我突然想笑。 他坐了下來,伸過酒杯碰了碰我的酒瓶說,幹? ! 他的言行再一次讓我感到好奇。這是一個我極少接觸的新一代男孩,他們成長過程中的文化和社會背景以及接受的教育使他們與我們成為兩種不同的人,雖然我們只差十多歲,然而,我們對社會,對家庭,婚姻,愛情甚至對自己都有著極為不同的理解和認識。這種意想不到的接觸使我暫時忘卻了剛才所有的煩惱和痛苦,對這個男孩的好奇使我接受了他的提議,我拿起酒瓶給自己的空杯倒上酒,然後端起杯子,也說了聲幹!我們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重新相視。我看見對面的男孩突然笑了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他炫耀地舉著空杯得意地說,我贏了那倆傻×! 我目瞪口呆,一時為他突然冒出的髒話不知所措。對於罵人,我一向是落後於時代的。記得人人用國罵“×××”時,我只是用可惡。當燕城體育場裡響起一片片整整齊齊的“傻×”聲時,我只是在我的小圈子裡用“×××”。 我回過神來,他已給我再次倒了酒,並得意洋洋地誇誇其談地說他們打的賭……我突然間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並為眼前這個男孩的粗俗抑或應該是新潮而感到厭惡至極。這時他並沒有註意我的情緒,只是自信地說,你是不是也失戀了?得,這就叫不成熟!現在哪裡還興這個!他又裝出一副老練和滄桑的樣子,不知天高地厚地用那隻空著的手指點著我說,你看,咱就從來不失戀。今夜跟我們玩吧,我教你怎麼教訓那個男人……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感到喝下的酒精正在從每個毛孔裡向外冒著,攜帶著剛才忘卻的痛苦和怨恨堵在了心口。而他仍然在興奮地胡說八道,其實失戀有什麼,你千萬不能讓自己難過,你千萬不要太傻……在他下一個字還沒出口的霎那,我舉起剛滿上的酒杯,在他的滿臉得意裡,在他準備再次碰杯的舉動裡,猛然將一杯酒潑向了他的臉。他本以為我會與他碰杯的,在我出乎意料的舉動裡,他舉著杯停下了嘴巴,然後瞪著一雙好奇和吃驚的眼睛,任滿臉的酒水向下滴淌著。他在大約看了我半分鐘後,平靜地站了起來,然後冒出一句“傻×神經病”,帶著滿臉仍在滴噠的酒水走了。 他的瀟灑和最後那一句“傻×神經病”再一次激怒了我,我橫衝直撞地跟著他走過去,在我經過那根圓柱子時,柱上的彩燈從我的眼前連閃幾下,我差點摔倒,我竭力保持著平衡,咧咧咀咀地走到他的桌邊,在他的伙伴不知所以然的興奮眼光裡,衝著他怒不可遏地大聲罵了一句:你個傻×! 然後,我歪歪扭扭地衝出酒吧,站到了街上。有涼絲絲的風迎面撲來,夾雜著星星雨點,我就那樣站在街上迎著星雨夜風沒有遮掩地哭了起來。 雨慢慢下大了,在路燈的照耀下,像一縷縷金線從空中墜下,又像夏日陽光照耀中槐樹下吊起無數只吊死鬼的絲絲縷縷的長線。我漫無目的地在雨中逛著,哭泣著,我走過一座娛樂城,走過一座大型商場,然後拐過街角,走向另一條街。細細密密的雨點隨風飄在我的臉上,與我臉上的淚水混合交流,我開始感到越來越冷。在我迷迷糊糊地像夢遊一樣走過一個大型停車場,並下意識地繞過一個畫有一個巨型酒瓶的廣告牌子後,我突然停下來了,停在了一個IC電話前。這時,我內心深處的那個目的開始明朗:我要打電話給他! 當我發現自己的這種渴望時,我已經難以自製了。我不知道這個時候他是否已經睡下,但我不想管那麼多。因為我喝多了,人們是原諒酒醉的人的。我腦子裡想起這個理由。 電話鈴震了一次、二次、三次,然後有人接了。餵,是一個渾厚的男音。我叫了一聲,司馬老師。對方突然大喊起來,半夜三更亂打電話,你有病啊。 我愣在了那裡,怎麼回事?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是司馬嘯討厭我了嗎?我靠在電話柱子上,望著前面那個朦朧著一層霧影的路燈使勁回憶著剛才那個聲音,我是不是打錯了?最後我終於確信是自己撥錯了。 在那個晚上,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如此富於挑釁,富於戰鬥的精神。我為剛才的電話遭遇而氣憤難平,便再一次拿起聽筒,摁了重撥鍵,一陣快速的撥號聲音響過之後,聽筒那邊再一次傳來剛才的聲音,我不等他問話,張口先狠狠地罵起來,你罵我神經病,我罵你狗雜種!傻×!接下來,我像一個惡作劇的小孩乾了壞事一樣,迅速地掛了電話。當昏暗裡我那飄飄忽忽的罵聲剛落時,我掛著滿臉的淚水竟然笑出了聲,為我自己剛學會的這句話,也為自己的報復精神和墮落。我想,在這深更半夜一個孤單的女人站在街上大笑一定很恐怖,因為我分明看見從遠處駛來的一輛出租車速度慢了下來,他肯定是想拉我的。但當那個從車窗裡伸出頭的司機看清我的神態後,竟然迅速地將頭縮了回去,然後一踩油門,車竟然在我的笑聲里高速竄跑了。 我慢慢止住了笑聲,然而淚水卻流得更兇猛了。接下來,我發現自己竟然不再虛弱。我的心裡在說,不就是打一個電話嗎?有什麼了不起?我重新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認真地撥叫那個至死都忘不了的號碼,鈴聲又在震響,一次二次三次,也是三次,有人接了。聲音傳來了,那是司馬嘯。我想禮貌地說一聲你好,打攪了。但我發現自己在聽到他的那一刻依舊變得脆弱不堪了。在他的聲音裡,我所有的行動就是流淚和哭泣。對面的他慌神了,怎麼了,不要哭。他像哄小孩似的,不斷地說著,別哭別哭,怎麼了,怎麼了?在他的不斷的問訊下,我終於哭著說出一句我事先並不想說的話,沒事兒的,就是想你!還沒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便感到自己無法控制聲音了,我嗚嗚哭了起來,就站在街上。 對面一陣沉默,在這沉默里我哭得一蹋糊塗。終於我的聲音弱了下來,我聽見他的話了。他說,你的手機一直不開,我無法與你聯繫,往你家裡打過電話,寫信,都找不到你。我以為你有什麼事兒,或者是後悔了。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我在哪兒。當他聽我說在街頭時,他大吃一驚,並不安地問著,發生什麼事了?我仍然說著沒事,因為我的哭聲讓我無法連續說話,另外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的事情。他不安地催著我回家去,好好保重自己,他還說他會抽時間來看我。臨掛電話時,他再一次讓我寫信給他。我點著頭,我知道他看不見,但我還是拚命點著頭。 電話掛斷了,我站在那裡仍然盯著那個冰涼生硬的傢伙淚流滿面,如夢如痴。我突然想起一部科幻片《蠅人》,那部影片裡一個科學家發明了一個傳輸活人的機器。於是我再次盯著眼前這個硬梆梆的亭子,希望它就是那部機器,這樣我就可以通過撥叫司馬嘯的電話把自己傳輸到他的房間,甚至他的床上……那怕我被傳成蒼蠅,我也願意,只要現在能讓我看見他,能感覺到他。 有一束光線照了過來,還有輕微的汽車行駛聲傳進耳朵。我從遐想中猛然驚醒,看見一輛出租車已停在路邊,司機正將頭伸出來對著我。像約好似的,我在司機的盼望下坐進了他的車。我本來是要回家的,回到那個讓我愛戀讓我無奈的丈夫身邊的。但是當司機問我地址時,我的思路突然轉了彎,到嘴邊的家的地址突然變了,我聽見自己告訴司機說,找一個網吧! 我不知道今晚的罵人,打電話給司馬嘯,然後到網吧等是不是真如人們所說的,喝酒後自製力會變差。但是那時我只是一門心思地記著司馬嘯說的給他寫信那句話。我似乎已經忘了當初在心裡發下的不與司馬嘯聯繫的毒誓,即使記得,我想,在那個時刻,我早已顧不得以後的死活了。 司機帶著我轉了很大一個圈子才找到一家網吧。我像一個夢遊人一樣在網吧老闆有些疑惑的目光裡腿腳輕飄飄地走了進去。我上網打開信箱,我看見有四封未讀的郵件。我的眼裡又開始潮濕。我一封一封地打開,一封一封地讀著,淚水也一串一串地流著。最後一封使我幾乎不能自已。 我已經忘記了一切,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在膨脹。我要告訴他我沒忘記他,我要告訴他我不但仍然愛著他,而且強烈地愛著他。讓毒誓,讓婚姻,讓一切一切現在阻擋我思念他的東西統統靠邊站吧! 親愛的,我想這樣稱呼你我知道我是一個很軟弱的女人,但直到遇到你,我才發現:我豈止是軟弱,在你面前我簡直是不堪一擊。你以及你的一切,我根本無法拒絕,也無法忘懷,更無法割捨。一個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因愛你而痛苦無眠,因想你而淚流滿面。雖然面對社會,面對良心,我一次次試圖將自己重新包裹起來,重新找回理智和自我。然而所有的決心和決定只要碰上你,便被你輕輕的一聲問候擊得粉碎。你像一個神奇的魔術師,或者像一個有魔力的催眠師,一次次使失去意志、失去自我的我,幽靈般隨著你邁向一個有著致命誘惑的世界。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一切都是緣份使然。我不知道我應該是感謝上帝還是應該感謝你,感謝讓我遇見你;我也不知道是應該痛恨命運還是痛恨自己,痛恨讓我這麼晚遇見你。我不願從這場夢中醒過來,我也不願再次擺脫命運給我的這一切。不管未來命運如何懲罰,我都將不再拒絕,不管將來災難多大,我都將無怨無悔!愛你!永無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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