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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章

普通女人 方荻 10526 2018-03-18
王真強將我送到單元門口,當他要扶我上樓時,被我堅決地謝絕了。我歪歪扭扭地爬著樓梯,腳下飄飄悠悠,好像走在一堆棉花上,而眼睛更是模模糊糊,似乎樓道所有的一切都變化了,讓我無法定准我已經上到幾樓。我不得不幾次停下來,一次次揉著模糊的眼睛,並調整著歪歪扭扭的步態。 終於站到了家門前,我看見門上那顆大大的福字,耀眼地向我注視著。那是春節前夕我與丈夫一起貼上去的。我頓時又淚眼朦朧了,不由得心裡呼喚道:丈夫,你在哪裡啊?我想你! 推開屋門,一切如舊,只是沒有絲毫人氣。在空落落的屋內,瘦小的我躺在寬大的床上顯得渺小而可卑,而寂寥的心更像一片不毛之地,荒涼而孤獨。 有電話響起,這麼晚了,誰呢?我懶懶接起,一個急促的男聲響起:你一晚上哪了?是弟弟。我想可能出事了,我的腦子一激凌:怎麼了?是媽媽出事了?

媽病了。找你找不到,打姐夫的手機,他說他不在本地。急死我了。 我迅速地爬起,穿好衣服,從抽屜裡拿出所有的現金裝在包裡,我已顧不得腳下的步伐了,我一路踉蹌著狂奔下樓,幾次差點摔倒,最後衝了出來,我打到了一輛車。 醫院裡,母親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打著吊瓶吸著氧氣。弟弟與弟媳愁眉哭臉地守在一旁。看見我,弟弟兩步就竄了過來。你上哪去了,嚇死我了。 媽媽上廁所時暈倒了,醫生說是心肌梗塞,多虧發現及時,醫治及時,不然就麻煩了。弟弟像機關槍似的不停地說著。突然他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眼睛也瞪大了,姐你喝酒了,你臉色蒼白,是不是有什麼事啊。同時將手伸向我的腦門,摸了摸。 我為弟弟的關心而感動得心裡一陣發熱,便說沒事,與朋友有個聚會。

夜越來越深,弟媳回家照看孩子了,弟弟俯在媽媽的床邊開始打盹。坐在母親身旁的我現在倒開始越發清醒。望著她衰老的臉,一種內疚使我易感的心又一次波動起來。自從春節回過母親那裡,已經幾個月沒有去看她了,眼前的母親明顯又老了,頭髮幾乎全白了,偶爾幾根或者一縷黑髮夾雜其間,倒更顯出一種蒼老和悲涼。額前的皺紋似刀刻一般,即使睡著也深深地向人顯示著衰老和無奈。嘴角鬆鬆垮垮地下垂著,一副老太太的姿態。我不禁眼睛潮濕,為母親一生孤苦而操勞的命運。 有涼爽的風從窗口吹進,我下意識地為母親掖了掖被。母親放在被子上邊的手半握著,在睡夢中輕微動了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見那雙瘦骨嶙峋的手,青筋暴突,似條條蚯蚓在爬動,我又一次為自己對母親的疏忽而慚愧難當。

第二天,我在醫院門口的公用電話裡將電話打到了丈夫單位。我知道他沒出差。他之所以告訴弟弟他不在本地,我猜他準是看到弟弟的電話認為我的娘家要找他做工作。電話打通,我的猜測果然沒錯。他仍然一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態。我怯怯地說,別掛,我有事跟你說。 由於害怕他突然掛掉電話,我急忙接著說,媽媽病了,但她並不知道我們的事。你來一趟好嗎?電話對面的他仍是一片沉默,我心虛發慌地不敢說一句話,只有無奈地、默默等著他的表態。經過一分鐘或許二分鐘的時間,電話中終於傳來他的聲音,好吧!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他來了。我正坐在床上與媽媽聊天的時候,他無聲無息地進來了。我背對著門,看見媽媽盯著門口突然變得滿面笑容,我知道有人來了。我扭過頭,他就這樣出現在我的視線裡。頭髮雖然有梳過的痕跡,但還是掩蓋不住紛亂,就像生病的小孩似的,給人感覺頭髮總是向起翹著。臉色憔悴、慘白,眼睛裡滿是憂鬱,兩手提滿大大小小的各種食品盒。他的臉上正在努力往外擠著笑容,於是腦門上的皺紋便毫無保留地突了出來,就連嘴角邊不知什麼時候也出現了兩條若隱若現的皺紋。他瘦了,還變老了。當他走到媽媽的床邊時,我分明看見他的鬢邊也出現了幾根閃著亮光的白髮,刺眼地豎著。我不禁心頭顫栗起來。現在我才知道我是多麼在乎他,多麼心疼他。他的每條皺紋都牽扯著我的心,他的每根白髮也都連著我的神經。

媽媽高興地拉著他的手,東問西問。我知道媽媽一向是很喜歡他的女婿的,甚至超過喜歡我。 你怎麼照顧他的?當我正沉浸在端詳丈夫的悲傷裡的時候,媽媽突然扭過頭沖我責問起來。你看他怎麼這麼憔悴,好像剛生了場大病似,給人感覺好像沒有人照顧的樣子。媽媽一臉慍怒,又像每次我們夫妻吵架後,對我的慣常責備似的:你都三十多了,孩子都這麼大了,不能再任性給他氣受了,你知道嗎?你應該知道疼丈夫了,知道嗎? 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著,我扭過頭,走到窗邊,一邊假裝看院子裡的風景,一邊裝出一副孝順的樣子,媽媽,我知道了。其實,我的淚水已經流了出來,我一邊調整著情緒,一邊把頭伸向窗外,當縮回頭時,很自然地撫了撫頭髮,趁機擦乾了淚水。我慢慢扭過頭,我看見丈夫的眼圈也已經紅了。

弟弟弟媳風風火火地來了。看見姐夫,弟弟也興奮起來。丈夫也趕快解釋,昨天在郊縣不能回來,對不起。弟弟也看出姐夫的憔悴了,到底是一家人,他們都關心著他。 弟弟扭過頭說著,姐,你該給姐夫補一補了,你看他成什麼樣子了,好像剛生了一場大病。然後又轉頭疑惑地對姐夫說,你身體沒事嗎?聽到丈夫說沒事,他長噓一口氣,然後說工作別太辛苦了。 我們在弟弟兩口子和媽媽的催促下,離開了病房。走下樓梯,轉過身,弟弟的聲音便消失在身後了。丈夫立刻像躲避瘟神似的迅速走了幾步,與我拉開了距離。我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後,看著他走路時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的熟悉的神態,不禁心酸起來。 醫院裡仍是熙熙攘攘,各個角落裡都充斥著無盡的來蘇水味,一縷縷被行人攪得支離破碎,並在我們的身體周圍不停地飄散著,游移著,聚合著,分流著。我與丈夫耷拉著腦袋,一前一後夾雜在送飯探視的來來往往的家屬隊伍中走出醫院大門。丈夫徑直推上車子,似乎忘了我。我急忙跑過去,臉紅氣短地站在他面前,眼睛卻不敢正視他的臉,而是繞過他的頭看著遠方的天邊,那裡正有一輪紅紅的太陽拖著余光往天際隱去。

我說,我們能不能談談。 他的眼睛也沒有看我,想必他與我一樣不願看見對方眼睛裡的東西。他一臉茫然地望著遠方,說沒有這個必要吧,只希望你早做決定,早簽字。 聲音未落,在我還未來得及反應時,他就騎上車走了,向著太陽紅紅的光線騎過去了。於是從天空射下來的紅彤彤的光線被他的身影攪起一片晃蕩,美麗的晚霞在眼前無聲地搖著。一條細長的影子投過來,在我眼前的地面上晃動著,越來越長,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在地面上。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兩滴淚水無聲無息,悄悄地流了下來。 時間一天天過去,母親的病已基本穩定了。在母親的要求下,晚上我不再陪床。我幾乎每天晚上十點左右離開病房,回家睡覺。從醫院到家裡這段路程騎車大約需要二十分鐘,中間經過一條燈紅酒綠的街道,被人們戲稱“紅燈區”。這裡吃有飯店、嚎有歌廳、洗有浴池、還有茶館、酒吧以及各種名目的休閒娛樂場地。整條街道在白天似乎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但每到華燈初上,這條街道的美麗與浮華便淋瀝盡致地展現在夜的眼前。各种红綠招牌在黑夜的襯托下盡現無邊的誘惑和大膽的賣弄。門口的燈光迷迷朦朦,如夢如幻,將門後世界的神秘感一點一點、遮遮掩掩地慢慢流洩出來。偶爾從中走出的女子個個妖冶美艷,風騷四溢。每到夜幕降臨,便陸續有小轎車從四面八方駛來,停在一家家彩色燈光下,從中鑽出一個個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老或壯的噴著酒氣或打著酒嗝兒的男人。

我總是好奇地穿過這一片美麗的街道,在偶爾傳來的妖冶女子的挑逗性的聲音里以及男人們的粗聲粗氣的笑聲裡匆匆奔過,從來不曾想到自己會駐足在這片燈紅酒綠的世界,更想不到自己會與哪家發生點什麼關係。但是人生或許就是因為一些偶然,一些意外,一些自己從來不曾想到的事件而突然改變。 我就是在這樣的偶然中改變了當時的困境。那晚春風仍然很溫柔,這片街道仍然很美麗,一切都沒有什麼預兆,像無數個夜晚一樣。我騎著單車,也像往常一樣穿行在這條神秘的街道上,我的眼睛仍然下意識地向路兩旁好奇地張望著,路兩邊的風景在我的眼前向後退著,一個一個充滿慾望的門燈也似移動的星星被甩在身後。當我腦子正在昏昏然,被周圍熟視的景色麻木時,前邊一群高聲嚷著的男男女女引起了我的注意。當我越騎越近時,才看清是發生了爭吵,不,確切地說,是在打架。因為我聽到外圍有女人的尖叫,不停地喊著別打了,別打了。

我一向是一個好奇的女人,我突然想停下來看看。但當我看見那裡除了男人便是妝扮美豔的女人時,我猶豫著只是慢了下來,最後我仍然跳了下來。 我走了過去,擠到跟前踮著腳尖向裡看去。我一眼看見有兩人正在踢向地下躺著的男人。當沉悶的踢打聲響起時,地上的男人也發出一聲呻吟。我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那種聲音是如此熟悉! 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 我瘋狂地擠了過去,人群因我而晃動起來。我拼命地用手用身體撥著擁擠的人群,並且向前衝著,我要看一看被打的人。當我衝到最裡邊,我看見了地上那個因為疼痛而四肢蜷縮的男子,他的臉朝向斜下方,並且因為周圍的人群而隱藏在黑影中。當旁邊又有人用腳踢來時,地上的男子也隨之滾到我的腳前,並再次呻吟起來。這一次我不但聽清楚了,而且看清楚了:是我的丈夫!那被我傷害後多日不見的丈夫!

他現在就在我的腳下,就在眼前,卻滿臉血污。當我怔怔地看著他臉上的血跡,疑惑他受傷的部位時,一個高大的男人抬起腳又向丈夫踢去。我突然感到自己渾身血液沸騰,我像一隻憤怒而兇猛的老虎,大叫一聲撲向了那個人。那人猝不及防,咧咀了一下。然後,我返過身,瘋了似的一下子護在了丈夫的身上…… 我的出現使大家突然安靜下來。有人出來勸慰了,那兩人便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桔色燈光照著丈夫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他半睜著的眼睛裡,暗淡無光,臉上血污模糊一片,就連脖子裡,胳膊上都血跡斑斑,搞不清到底是那裡有傷口。襯衣被撕破了,肩膀上露出一個洞,像一隻恐怖的眼睛注視著人群。從裡邊裸露出一塊慘白的皮膚,在燈光下一片灰暗。當我正無助地不知如何是好時,我看見丈夫突然激動起來,血污的臉一下子變得更加扭曲,剛才還暗淡無神的眼睛大睜著:臭女人,滾開!接著一巴掌掄到我的臉上。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怔在了原地。等我明白眼前發生的事情時,一瞬間我像一隻被擠空的皮球軟軟地坐在了地上。火辣辣的疼痛在臉上蔓延開來,我感覺嘴裡有熱乎乎、咸乎乎的東西流出來。我下意識地抹了一把,我看到那是黑紅的血液。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裡。後邊門裡有淒美的音樂輕輕飄來,那是一支憂傷得讓人落淚的曲子《丹頂鶴》,歌手用細細的浸著淚水的嗓音,激情滿懷地訴說著一個美麗的丹頂鶴的故事,我聽見最好那句歌詞“輕輕地飛過……”好像真的有一隻傷心的丹頂鶴正在我的頭頂飛過,甚至還能感覺到它飛過時飄過一陣輕風。我的淚水隨著這拖長的綿綿的尾音從臉頰上滑落著,然後,隨著歌聲的消失,我茫然地抬起頭,看見在遠處夜的上空有流星突然飛過,拖著一條長長的美麗的尾巴消失在星群中。我想,或許就是那隻丹頂鶴。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隻輕靈的丹頂鶴,隨著那流星飛翔而去,當然最好也能帶走我那受傷的丈夫一起離開這塵世的煩擾,儘管他現在還恨著我。 有漂亮的女人走來,有醉人的香氣撲面而來,我看見她那溫柔善良的眼睛看著我,我聽見她說,帶他到醫院包紮一下吧。一隻包遞到我的手上,那開得過低的領口正鬆鬆的垂下來,露出美麗的乳溝。我低頭認出那是丈夫的包。又有一個男人走來,架起了丈夫。我這才注意到周圍的人已散了不少,旁邊一輛出租車不知什麼時候停在這裡。我想是剛才那個姑娘叫的吧。我腦子清醒過來,我意識到這才是應該做的。 丈夫仍在掙扎著,不肯過來。我在他的罵聲中,在眾人的幫助下,終於將他摁了進去。在人們或疑惑或關注的眼光裡,車子駛進快車道,飛速駛向附近的一家醫院。接下來的整個過程,丈夫像一隻受傷後的狼,沉默、陰鬱而凶險。他不再說一句話,也沒有看我一眼,只是在我的張羅下忍氣吞聲地聽從我的安排。 當他在包紮室裡接受醫生的診治時,我坐在長長的空無一人的走廊裡,感到昏昏沉沉,像飄蕩在一個白色的夢中。我看見穿白衣服的男男女女在我面前急匆匆地來往,我看見鋪著白單子的活動床走了又來,我還看見兩堵白白的牆在身邊不停晃悠……我坐在那裡,竟做了一個夢。 丈夫出來了,嘴唇角上方縫了兩針,手背上也包著白白的紗布。洗淨的臉上有幾處青紫,使丈夫的臉顯得滑稽而恐怖。大夫仍在堅持著讓檢查一下,但丈夫一片沉默地向外走著,沒有任何表情。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街上一片冷清,就連出租車都少得可憐。丈夫站在我的前面,像一座浮雕,沒有語言,沒有行動,只有衣服背後破損的布片在風中搖搖擺擺,讓我感覺我們像戰爭後的殘兵,正在淒涼、憂傷、無奈地尋找著回家的路。我推著自己的車子,站在他身後,不知道如何打破這沉默。但是我知道我必須說點什麼,讓他回家去。遠遠的有車駛來,我看清那是一輛出租車。便對著丈夫的背影悄聲地說,回家吧!丈夫仍然沒有任何回應,我想他已經默認了。 車停在我們身旁,司機將我的車子裝在了後備箱裡。 我與丈夫並肩坐在了後排。 十分鐘後,進了家。推開屋門,隱隱約約有一股潮濕的霉氣不知從那個角落飄來。客廳對面牆上的結婚照仍然反掛著,使我的心不禁緊張起來。當我從衛生間出來時,丈夫已經安靜地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我輕輕走過去,似乎怕驚動他似的。當離床有一米多遠時,我停了下來,不知是否應該走到他跟前。 他眼睛微閉,臉上一塊青一塊紫的,在燈光下感覺花花綠綠,嘴巴腫得高高的,頭髮亂蓬蓬,一副醜陋和落魄的樣子。當我看向他的身體時,我才注意到這身衣服是我今年情人節時,花了近一個月的工資買給他的。更讓我傷心的是,當我認真觀察這身揉得皺皺的衣服時,我才發現褲子的大腿處也撕開了一條口子,裡邊露出青青的碰傷的皮膚。 我心裡一陣難受。我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什麼或者召示著什麼。記得情人節前夕,媒體歡天喜地地將西方的這一節日炒得熱火朝天,給我們平淡如死水一潭的日子注入了一些茶餘飯後的話題。一個晚上丈夫從報紙上抬起頭開玩笑地說,今年情人節我要讓你收到一支玫瑰,讓你體驗一下情人節的滋味。我也開玩笑地說,我也送你一件禮物吧!其實我一直認為我們的話只不過是隨便一說而已。但那天中午剛回家,當我聽到敲門聲,以為是丈夫下班回家時,打開門卻意外地收到了一個陌生小伙子送來的一支鮮豔的玫瑰。在那張美麗的塑紙裡,還帶著打著蝴蝶結的緞帶,以及丈夫的祝福和情話。小伙子的腳步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踪了,而我仍然坐在沙發上沉浸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中。因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的鮮花,而且還是一支玫瑰。我這才想起丈夫的話,同時也想起自己的許諾。於是我帶上我的工資打車衝到商場,在人頭攢動、商品琳瑯的貨架前,我想起丈夫曾經站在皮爾卡丹服裝前,為一件襯衣而感嘆的情景,我記得丈夫脫口而出的讚嘆:這麼貴,真是一分錢一分貨,真是不錯。於是我決定就買它,並配了一條西褲,幾乎花去我一個月的工資。 丈夫在情人節收到的禮物——衣褲雖然新的摺痕還依舊清晰,但已無可奈何地被暴力揉得皺皺巴巴,兩個破損的洞肆無忌憚地招搖著,看來這真是上蒼的旨意——愛已破碎。我突然想起那支玫瑰——我的情人節禮物。我迅速扭過頭向梳妝台望過去,但那支玫瑰踪影全無。我想起最初我是將她插到一個花瓶裡放到梳妝台上了,記得那時每次梳妝,我都會看著她的色彩激動一番,後來似乎是女兒也許是丈夫曾經說過她死了,再後來好像我將她移到了什麼地方。我在屋裡搜尋著,但一無所獲。當我在書房里四處找尋時,我發現了她:在電腦桌的抽屜裡邊,一個角落裡,悄無聲息的她被裹在一塊粉色手絹裡。 當我輕輕打開手絹時,在我眼前的已是一支皺巴巴的枯乾似樹葉般的東西。我淚水滂沱地將她捧到手裡,為她的短暫的命運,為她短暫的愛情而哭泣。但我還是震驚了,因為有一縷飄飄緲緲的香味正從我的鼻尖飄過——她仍然有著生命! 兩個多月,對於一支玫瑰時間已經算是長了,但她仍然還有一絲香氣;兩個多月,對於一對生活了十年的夫妻似乎是太短了,但就這兩個月竟然能將一切都改變。天知道僅僅在情人節後的兩個多月裡,當玫瑰的香味還沒有完全消失的時候,當情人節的禮物還透著新鮮的時候,當丈夫的襯衣褲子上折疊的痕跡還依舊清清楚楚的時候,生活就發生瞭如此的改變。先是我在網上偶遇相投的網友,然後突飛猛進發展成情人,然後背叛丈夫,然後面臨離婚。那對第一次在情人節互送禮物的妻子和丈夫突然成了敵人,生活真是開了一個可怕的玩笑。結婚十年,沒有在乎過情人節,沒有在乎過情人節的禮物,過得卻一帆風順。但當第十一年,一個偶然的玩笑使他們互送了情人節禮物後,夫妻關係卻到了危險地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當我剛剛還與丈夫恩愛的時候,卻又愛上了另一個男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不知心理學家、婚姻學者或者社會學家是否能解釋清楚。丈夫在床上似乎睡著了,在燈光下暴露著滑稽的臉。我走過去,將他的鞋脫了下來。慢慢幫他脫著衣服。他睜開了眼睛,似乎很痛苦地脫著襯衣和褲子。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他痛苦的原因:他身上皮膚許多地方青一塊紫一塊,似一隻大花毯子般。我悄悄擦掉淚水,去衛生間端來一盆水,為他清洗。我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像一個小心翼翼的丫頭伺候主人。我慢慢地從他的脖子擦起,向下緩緩地移動著。 他的胸下有一塊胎記,紅褐色,圓圓的,與他身上的青紫混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胸口大致在心臟處有一大一小兩隻猴子,相隔只有兩公分左右。他曾說大的是我,小的是女兒,因為我與女兒都是屬猴的。他說妻子女兒都長在他的心裡邊,妻女有任何病災疼痛他的心臟最先知道;他的胳膊上有一塊疤痕,那是我懷孕時他為了給我炸魚燙傷的;他的膝蓋下有一塊疤,那是他十三歲時被狗咬傷的。他的腳脖處還有幾個抓痕,那是去年女兒養的小貓抓的……我突然感覺鼻子酸的厲害,眼淚已經啪噠啪噠地流了出來,落在他的身上,輕輕轉動著,在燈下閃著美麗的光亮,像早晨葉片上一粒粒滾動的小小的露珠。在十幾年的風風雨雨和相濡以沫裡,這個熟悉的身軀絲絲毫毫都已深深地連結在了我的身體裡,它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斑點,也都連著我的心和神經。你叫我怎捨得他?如何放得下他?在多年的同難共苦中,那個身軀幾乎已成了我自己的身體。 我感覺到他坐了起來,我的淚水卻在加速地淌著,加速地啪噠啪噠地落著,我仍然低著頭,仍然擦著他身上的塵土。 他將手伸了過來,手上的紗佈白得耀眼,他用笨拙的大手擦向我的眼睛。我的眼淚流得更快更多了,我開始啜泣起來。他的手從我的眼前慢慢抬高到我的頭上,他在撫摸我的頭髮,然後從頭上滑下,滑到背上,滑到腰里。他開始慢慢用力將我摟過去,我終於嗚嗚痛哭著倒在了他的懷裡。 那天晚上,我睡在他的旁邊,卻做了一個惡夢。我夢見自己睡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裡,一個男子進來與我做愛。當我正在疑惑那是不是丈夫的時候,我聽見窗戶上有啪啪的拍打聲,然後我就看見在床的上方有一雙憂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窗戶外邊還有一張臉,五官被憤怒擠得變了形。然後,那個男子光著身子跑了,我看見父親拿著把菜刀瘋狂地追去了,而我一絲不掛地被人圍著,被人指點著…… 第二天早上,丈夫醒來便一副愁眉苦臉狀。 我聽見他在打電話請假,他不停地說著:對不起,我實在不能去了,你知道但凡有一點餘地我都會去的。這對我是一個挑戰,我比你更想贏得它! ……幾乎十分鐘的時間,他一直歉意地解釋著。從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我聽明白了,這次意外,使他失去了一次極好的談判機會。因為這次面對的是一個美國客商。丈夫的公司是搞貿易的,丈夫原準備兩天后飛往廣州談一筆大生意。公司老總對這筆生意也幾乎是寄希望於丈夫。一方面丈夫在談判方面一向是機智多謀,另一方面丈夫曾經在公司駐美國辦事處工作過兩年,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我很難過,這歸根結蒂是我的錯,沒有我的外遇,丈夫不會跑到那種地方去滋事生非,沒有這件事,他自然也就不會失去今天這個機會了。我自責地給丈夫端來早餐,然後坐在一邊靜靜地註視著他吃飯的姿態。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樣平靜地看他的吃相了,坐在他的面前,我竟然感到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似乎他坐在我的面前吃我做的早餐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他一手拿著麵包片,像往常一樣準備張大嘴時,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嘴上還縫著針呢!於是他只好微微地咬了一口,平時我熟悉的那個麵包片上的大大的半圓沒有出現,當然那個凹字也沒有出現,只是在麵包角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缺口。然後牛奶也只好用吸管吸著。這麼多年來,丈夫第一次像一個談戀愛的少女般輕聲地、秀氣地吃著飯。但臉上的青紫卻與這種秀氣的吃相呈現出一種矛盾,讓我心疼不已。 “手機丟了”,他突然停下咀嚼,從嘴裡的麵包和牛奶縫隙中擠出一句話。我一愣,真的?他點點了頭。那隻手機剛換了五個月,是他用自己年終的獎金——四千塊錢買的。我很心疼,因為我一個月才能掙回一千塊錢。我想,這也許就是老天對我不珍惜婚姻和家庭的懲罰吧。一時間生病的母親也浮上腦海,看來老天雖然讓我保住了婚姻,但我的罪孽所遭受的報應卻落在了我的親人身上了。 我決定在家陪丈夫一天,但當我剛做出這個決定時,我竟然感到有些害怕,因為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丈夫,不知道丈夫會如何反應。我坐在床邊,因這個想法而猶豫不定。 你不上班去嗎?已經八點半了。丈夫已經吃完了早餐,口氣雖然冷冰但還是隱含了一絲關懷。這種關懷鼓舞著我壯起膽子抬頭迎向丈夫的目光,但我說出的話聲音還是小得似蚊子,我顫顫驚驚地說,我今天想陪你,行嗎?丈夫的眼睛裡在一瞬間顯出一片熟悉的柔情,但這片柔情就像黑夜裡一道閃電只是輕輕一閃便很快消失在眼眸的深處了。他沉默了。我的心隨著他的沉默變得忐忑不安,不由得低下頭來。 他終於用淡談的神情和口氣說話了,隨你吧。 儘管他神情淡漠,儘管他仍是一副嚴肅和矜持的樣子,但他沒有拒絕我。我已經很高興了。我的心情立刻隨著外面的燦爛陽光而變得明亮起來,有小鳥聲在窗外嘰嘰喳喳,感覺好長時間沒有鳥鳴聲了,這種聲音喚起許多兒時的回憶。記憶中,小時候窗外是兩顆枝椏相連的大棗樹,每天早上幾乎都是在一片鳥鳴聲中醒來,在棗子成熟的初秋季節,經常在歡快的小鳥與誘人的大棗樹下用一支長長的竹桿打棗,於是成群的鳥便一轟而起,然後就是噼哩啪拉的大棗從季節中落下,我們摸著被砸過的頭頂,仰首看著載著濃綠的樹葉在風中飄蕩,在院落裡灑落一串串歡快的笑聲……那種感覺真好。 我望向窗外,鳥們不知在上邊飛著還是在下邊,偶爾有鳥的身影劃過玻璃窗,閃出一條灰灰的痕跡。鄰居家有桌椅移動的聲音刺耳地傳來。我想該收拾屋子了,自從丈夫離家以來,我似乎就再也沒有收拾房間。這時我才注意到梳妝台上一層土,各種化妝品擺得滿桌。鏡子灰濛蒙一片,看進去像隔著一層紗似的。就連地面上也已經因為有一層塵土出現了模糊的腳印。我將圍裙扎在睡裙外,開始了掃除。 丈夫慢慢踱到客廳,嘴上的紗佈在臉上很扎眼,使得臉上的青紫黯然失色不少。他走過去,將音響打開了,立刻滿屋子環繞起一首憂傷而美麗的音樂,那是貝蒂·希金斯演唱的《卡薩布蘭卡》。在憂傷的音樂聲中,我剛才稍稍明亮的心情復又變得沉重起來。 當最後把拖布放好,把垃圾倒走後,我摘下圍裙,從衛生間走出來。我一眼看見跪在茶几前的地毯上的丈夫的側影,他雙手支在茶几上,正滿臉憂傷地盯著電視畫面,沉浸在的音樂里。畫面上是呆頭呆腦的阿甘身後跟著一個可愛的男孩,那個男孩剛失去了自己的母親。然後我看見阿甘站在一座綠色墳前憂傷的樣子。我扭過頭去,丈夫的臉上正有兩滴晶瑩的淚水在沒有聲息地向下滑著,像兩滴酸性腐蝕液滴在我的心上,讓我疼痛難忍。已經好多年了,我幾乎忘記了他流淚的樣子了。然而,今天,他跪在那裡像一個傷心欲絕的孩子般無助而無奈。他一定是愛我的,他一定是想原諒我的,但是他的心是怎樣受著傷呢。他因為愛我而痛苦,他因為恨我也痛苦。 我終於鼓起勇氣,走向他。我輕輕跪在他的身旁,抱著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那顆受傷的心,只好一遍遍地啞著嗓子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我感到了他身體的顫抖,感到了他強壯的身體裡那壓抑著的巨大悲痛。在這種巨大的悲痛裡,我能想像出丈夫在承受著怎樣的痛和怎樣的愛。 他終於慢慢停止了哭泣,扭過臉來,用雙手將我的臉捧起,一雙充滿愛憐和怨恨的眼睛盯在我的臉上,然後移到我的眼睛裡。他腫脹的嘴慢慢哆嗦著,沙啞的聲音像從飛沙滿天的風裡飄來:我仍然愛你,我仍然不能放棄你,你是我今生今世的冤家。他一下摟住我,將嘴唇吻到我的嘴上。我迎著他的吻,迎著他決堤般的淚水抱住了他。 從那一刻起,我心裡揪得緊緊的,我在內疚中不停發著毒誓:如果今生我再做不到忠實於你,就讓上蒼用雷電劈死我吧! 他慢慢地解著我的裙扣,我已感到他的吃力了,因為他在呻吟。於是我輕輕地幫著他脫去他的睡衣,然後脫去我自己的。他滿身的青紫又一次醒目地提示著我他如何地在乎我。我淚流滿面地吻著他的胸,他的臉,他的心臟上的兩顆痣。他像一顆充了氣的氣球開始慢慢膨脹,慢慢地強硬地散發出一股男性的力量和氣息,然後一顆雄壯的男性心臟在身體裡開始越來越大聲地咕咚咕咚跳著,像一隻小小的鼓槌擊打我的身體。當他慢慢地進入我的身體時,我們倆幾乎同時呻吟起來。我知道我們渴望彼此的愛,彼此的激情。 他輕輕地柔情似水地擁抱著我,我感激萬分地迎合著他。我們在美麗的音樂聲中,在惠特尼·休斯頓的憂傷得令人心醉神秘的《我將永遠愛你》的歌聲裡做愛,浪漫心碎,激情滿懷。我們像一對美麗的金魚,從一個山間小溪慢慢逆流而上,身旁山花爛熳,有成群美麗的蝴蝶在花叢間飛來飛去,濃濃的花香在涼爽的山風中一陣陣在身體上流淌著。我們就在這樣心醉中體驗著逆流而上的欣喜,我們奮力扇動著我們小小的翅膀,張大嘴將水吞進來又吐出去,我們游過一個山頭又游過一個山頭,轉過一道山梁又轉過一道山梁,這種搏擊讓我們辛苦而快樂。然而,世間的事總是十有八九不如意,當我們眼看高峰在即時,卻發生了意外。丈夫突然喘息聲加大,像一隻中箭的獸突然將微閉著的眼睛睜大了,滿含痛苦與怨恨,他大聲呻吟著從我的身體裡滑了出來,沮喪地氣喘噓噓地躺在我的旁邊。 我不行,對不起。丈夫終於說話了,聲音低得幾乎是從肚子的某個角落里傳出來的。他眼睛空茫一片,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翻著白白的肚皮,沒有生氣,沒有表情。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什麼了,一定是想起我的身體上別人的痕跡了。我腦中一片慚愧,我想起王真強說的他需要時間來治愈他的創傷。於是我柔情地移過身體,對著他耳朵說,我知道你需要時間,讓我等你吧,不管多長!只要你肯給我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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