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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章

普通女人 方荻 9739 2018-03-18
丈夫從發現那枚戒指打了我耳光到離家始終不曾說一句話,也不曾再看我一眼,帶著深深的傷口走了。第二天一天一夜都沒有他的消息。我不停地往他的辦公室打電話,沒有人接,打他的手機他也不接,後來索性關了。 他會上哪兒去?晚上他在哪兒住? 我不斷猜測著,我想他不會回婆婆家的。但最終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在猶豫了將近一個小時後,撥通了婆婆家的電話。 在幾聲長長的鈴聲後,傳來婆婆略帶方言的普通話聲。婆婆一聽到我的聲音高興極了,還不等我說話,便不停地問哪天來?孩子呢?並滿懷熱情地說她已經準備了好多吃的就等我們回去呢,還為小孫女準備了冰激凌蛋筒栗子核桃彩笛卷…… 從婆婆的話中,我明白了丈夫沒有去那兒。 旁邊的女兒正好走來,大聲嚷著,誰?是爸爸嗎?

婆婆聽到小姑娘的聲音,便迫不及待地說著,快讓小寶接電話。女兒接過電話,細聲細氣地問著你是誰,然後高興地大聲喊了起來。一定是聽到奶奶準備了那麼多的好吃東西了,我想。然後她便毫不猶豫地與奶奶私自訂下了明天去奶奶家的時間。 第二天剛吃完早飯,我就在女兒迫不及待的催促下帶著她奔婆婆家了。女兒坐在我的自行車後像一隻快樂的小鳥,不間歇地高聲唱著,引得路人紛紛向我們注視。有一個手拿螺旋式冰糕的白白胖胖的小女孩,留著童花頭,黃黃軟軟的頭髮在陽光中閃著亮亮的光澤,並在春風的吹動下倒向一邊,露出白白的頭皮。她坐在媽媽的車後小座裡一直擰著身子看著女兒,一臉嚮往的表情,手裡的冰糕都化得滴了自己一身,但似毫沒有察覺。直到她的媽媽載著她拐了彎。但是在最後消失的一刻,我還看見那個小女孩正在執著地、用力扭轉身向我們這裡張望著。

在婆婆家,女兒跟在婆婆的身後顛顛地跑了三趟運來了大量食品,茶几上除水果外,擠滿了女兒的食品。女兒像一隻飢餓的小貓看到滿盤子魚般開心地坐在地上去對付那堆食品了。婆婆在打發好女兒後,才注意到他的兒子沒來,便失望地問著。我多了一個心眼,說,他要加班,不知中午能不能來吃飯。我知道這樣下來,婆婆一定會打電話給丈夫的,那樣的話,丈夫不會不接的。我想知道他到底在哪。婆婆不出所料拿起了電話,我聽見婆婆不停地囑咐著丈夫回來吃飯,而最終看到婆婆失望的樣子,我知道丈夫拒絕了。我的心也變得沉重而沮喪起來。 掛斷電話,婆婆一邊不滿地搖著頭髮著牢騷,一邊自言自語:也真是的,大過節的還加班,領導也太不人道了。 中午飯豐盛極了,公公仍是沉默寡言、不聲不響地吃著,女兒已經被零食撐飽了,滿屋子嘣著跳著唱著。婆婆像一隻精力旺盛的鴨子,兩腿邁著外八字,手裡端著精挑了各種菜的盤子,嘴裡不停地叨叨著各種菜的營養,追著小姑娘,試圖讓她再吃點菜,吃點魚,吃點肉。我沒有任何胃口,只扒了幾口,便託有事回家。女兒在婆婆的堅持下留下了,當然小姑娘看著滿茶几沒有吃完的食品,也不想走。

落寞的我,似一隻霜打了的茄子,沒精打彩地走出了婆家的門。 正午的陽光美麗而燦爛,將我灰暗的心襯托得更沮喪。我騎著車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著,然後就稀里糊塗地與人撞了車。當我明白我撞了人時,我看到我眼前的地上正有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一面撅著大屁股往起爬,一面高聲大罵著,你他媽沒長眼呀,往那裡騎呀!而她旁邊還有一輛倒地的自行車,其中一個輪子正在轉著。 我像剛驚夢了似的,從車上爬了下來。 那個女人過來了,站在我的面前仍在大聲嚷著,你有病呀,你看不見這是直行道啊? 我站在她面前,仍然心灰意懶,不願意說一句話,只一味聽著她的怒罵。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啞巴了?在她一連串的責罵和質問下,我終於用低低的聲音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你讓我說什麼?

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地說,你不知說什麼,對不對,看來你是沒有受過家教,那麼讓我告訴你,你起碼應該說一聲對不起。 於是,我再一次惡狠狠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在我們身邊已經圍了幾個看熱鬧的人,一個小姑娘站在胖女人身後,正捂著嘴巴盯著她的大屁股笑。我一邊愣愣怔怔地聽著她的數落,一邊好奇地想著小姑娘為什麼笑,接下來我也笑了,而且大笑起來。因為當那個女人試圖扭身搬起她的自行車時,我突然看見她的屁股上粘了一塊烤熟的爛紅薯,就像噌了一堆屎。 那個時刻,在遭受情感困撓連哭泣都還來不及的日子,我竟然能大笑特笑起來,連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胖女人在我的笑聲裡變得惱羞成怒,當她發現褲子上的污漬時,她再一次爆發了。她突然衝上來,揪住我的衣服,讓我賠她的褲子。

我不知道這場爭執是如何結束的,因為當那個胖女人揪著我不放時,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臉,那是我的中學好友梁麗。她幫我勸走了那個婦女後,我才發現路旁就是梁麗家所住的宿舍樓,而我也意識到在這半天的瞎逛中其實我是來找她的。 坐在她潔淨整齊的家裡,眼前的一切像往常一樣再一次喚醒我的羞愧和自卑。她在家務上的勤快,對丈夫的柔情,對孩子的耐心等,就連她家那兩塊與洗臉毛巾一樣乾淨的抹布都讓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坐在那兒,突然想起幾天前在酒店看見她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的事情。在那一刻,我一下子忘了我的問題。我不知道是告訴她還是提醒她,我只好問了一句,你幸福嗎? 她對我的問題有些吃驚,但還是沒有猶豫說出了她的答案,她說,當然。

我想她一定蒙在鼓裡,我只好把話題引向她的丈夫,想提醒她一下。我說,他怎麼不在?他還像最初一樣愛你嗎? 哦,他挺忙,很少在家。但是他很愛我們,愛這個家。梁麗這一副知足的樣子更讓我感到悲哀和難過。我想,讓她生活在美夢中吧,還是不要驚擾她的好。 梁麗切了一盤菠蘿,端了過來,菠蘿切得很是好看,一片片大小相等,各插一支牙籤。我插起一片菠蘿,慢慢品著它的酸味,也品著梁麗的賢慧。當梁麗突然問起我的丈夫時,一時間我又想起自己的婚姻危機,想起因為寂寞難耐而發生的婚外情,情緒一時間一落千丈,不禁垂頭喪氣起來。在這種沮喪和痛苦的思索里,我非常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寂寞,如果她也寂寞,她是如何調整自己的。於是,我再次出乎她的意料,問了她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說,你,寂寞嗎?我是說有時。

她的臉上在一瞬間閃現出一絲惶惑,模糊得就像遙遠的天際轉瞬即逝的流星。然後她說,即使有,也必須耐得住。 我再一次被她柔弱外表下的決心深深打動,然後,帶著對她深深的欽佩和敬意,以及對她婚姻前途的擔心離開了。 是啊!現實生活中有多少婚姻平淡如一杯白開水,為什麼我就不能將這杯白開水喝下去呢?當激情慢慢從婚姻消失,當中年的丈夫在事業上開始突飛猛進而難以顧及妻子的情感,當作為妻子的我們因為孩子和家庭把重點從事業轉向生活時,我們如何面對這塊寂寞下來的精神世界?到此時,我覺得我的同學說得真對,即使有,也必須耐得住。 或許因為我們是女人,或許是因為不必面對我們的丈夫所面對的世界。在丈夫面對家庭以外所有的煩惱和困難時,我們是需要也應該為了丈夫而守得住這塊情感的土地。可是,我沒有做到。

在下午快三點的時候,我像個夢遊者一樣回到了家。推開家門,我一眼看到了對面牆上的變化:我們的結婚照被反過來掛著。 我一下子意識到丈夫回來了。我顧不上換鞋子,衝到了臥室,然而除了零亂的衣物攤在床上,說明他來過外,沒有他的影子。我又跑向書房,沒有他。我又發瘋似地跑向廚房衛生間,然而他不在。 我站在客廳裡,無望地尋找著他的影子,我看見他的拖鞋平靜地放在原來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認,他已走了,懷著對我刻骨的恨,他甚至連見我都不願意。淚水順著我的臉頰似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下,我蹲在客廳的中央感到茫然無助,只有眼前閃現著丈夫手提箱子最後走出家門時那張受傷的臉,那雙絕望的眼睛,那顫抖的後背,以及他走出家門時最後一霎那的背影——使我無奈而傷痛。我的心像扎了把刀子,肝腸寸斷。

淚眼模糊中,我看見茶几上有一張白紙,壓著一個杯子。 我睜大眼睛,抹著淚水,才看清那是一張信紙。那一定是丈夫留了什麼話,我迫不及待地走過去,伸出手。但一種可怕的想法或者預兆突然闖進腦子——那是不是離婚協議書。這種想法使我嚇得渾身不由哆嗦起來,我伸出的手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我還是走了過去,我拿起它,丈夫熟悉的筆跡像丈夫善良的臉龐一樣晃在了眼前: 我頭暈目眩,已經不能自持。那兩張薄薄的紙慢慢從手中滑落下來,在空中翩翩的翻飛了幾下然後各奔東西,晃晃悠悠地一張落在了沙發角落裡,一張落在門邊。而我自己似乎也變成了一張輕飄飄的紙,軟軟地坐在了客廳中央的地上,然後就淚流滿面地嗚嗚哭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覺得淚水已像流乾的河水慢慢乾涸見底,聲音變得嘶啞如破舊的牛車發出的吱呀,腦袋開始昏昏沉沉起來。而眼前那兩頁靜靜的白紙似乎一點點變作兩把鋒利的刀子落在了心上,並開始緩緩地切割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恍惚中我的身體似切開的肉片正在一片片地剝落著,悄無聲息地流了一地血,在血的紅光上方,映紅了的靈魂像花朵似的正在一瓣一瓣凋零著,還慢慢悠悠地在空中不斷飄著,最後也散落一地。我的心和身便沉在一種深切的痛苦裡。

屋內的光線越來越暗,在地上坐著的我感到渾身的酸疼越來越強,我這才意識到在這裡保持著一個坐姿已經長達三個小時了。 那夜,幾乎一夜未眠,儘管我知道丈夫不會在深夜回來,儘管我知道我對丈夫的傷害已使他心灰意冷,但我仍然整夜地企盼著奇蹟的發生。我期望善良的丈夫因為對我的憐憫而回心轉意,我期望善良的丈夫因為愛難以捨棄而重回,我期望善良的丈夫因為感念對孩子的愛而放棄離婚…… 我就這樣一直屏心靜氣地聽著屋里屋外的動靜,我聽到半夜樓道裡的曾經兩度響起的腳步聲都是進了別人的家,我聽到半夜裡鄰居家走路的聲音,我聽到樓上沖水的聲音。在黎明將近的時候,我曾經聽見有翅膀的小小生物在夜空中飛翔的聲音。我為它是蒼蠅抑或是墳子還想了好長時間。我煩燥不堪,浮想連翩。最後竟是那個小生物輕緩、悠長似夏夜抒情小曲的飛翔聲音,使我那煩燥的心慢慢變得平緩下來了。我還記得那個小生物飛著飛著突然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上,那種輕快的滑翔聲音瞬間變成了掙扎的哀叫聲。我記得這種哀叫聲由急到慢,由大到小,最後慢慢停下了。當過了一秒种或者兩秒种也許是一分鐘後,似乎這種叫聲又起,一陣一陣直到停息,我記得我斷定它是落在了蜘蛛網上。 我終於睡著了,最後記著的是黑夜在漸漸發白,還有小生物在蜘蛛網上能活多久,丈夫什麼時間能回來。 又一天過去了,我在一個糟雜的惡夢中醒來。茫然地看著滿屋子的幽暗和灰色,竟然感到也似夢境一般。剛才夢裡的景像似乎並未走遠,如同一副破舊的錄像帶上放出的片子,模糊而真切地又晃在腦中。我看見丈夫從車上被一個巫婆式的售票員趕了下來,我拚命地沖向那個巫婆打了她。我想這次終於替丈夫報了仇。然而當我剛下車,我看見成群的人衝了過來,把我送進了監獄。我看見淚流滿面的丈夫給我送飯。有一個穿黑風衣的男子默默地站在遠處,向我這裡張望著…… 夢有時是一種預兆,這個夢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躺在黑暗裡望著灰白色的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 房間裡仍然是一片死亡般的寂靜,似黃昏中一片雜草叢生的墓地般可怖。蜷縮在床上的我也似一個卑微的屍體,除了腦子還有零星的活動外,一切都處於停止狀態。 隔著窗簾透過晦暗的天氣,隱約有雷聲傳來,怪不得房間如此暗呢?已經九點了,但我沒有絲毫的力氣,也想不到有什麼事等著我做。孩子不在,丈夫不在,丈夫也許再也不回來了,我起床做什麼。肚子在咕嚕咕嚕地叫著,然而,我不想吃,不想做,不想動。因為我實在搞不清我吃飽飯能做什麼,吃飯是為什麼?為活著嗎?為誰活著呢?為自己嗎?自己有什麼意思?為女兒嗎?女兒需要我嗎?為丈夫嗎?丈夫已經不要我了。想到這裡,悲哀像一團越來越濃的霧開始襲上心頭,越來越重,壓得我喘不上氣來。 是啊,活著做什麼?為什麼要活著?我一遍遍地想著這些問題,但想來想去,始終沒有答案。丈夫的影子又在霧中出現了,他和善寬厚的臉越來越清晰,然而他受傷的眼睛再一次告訴我他是如何傷心。走吧,我想也許他是對的。這麼多年來,我對他的傷害足以讓他離開我了,又何況現在這種奇恥大辱呢? 一件壓在心頭多年,不敢輕易提起的羞恥更加深了我對丈夫的愧疚的心。 那是剛結婚時間不長的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又為一點小事不屈不撓地與丈夫鬧著。無可奈何的他一氣之下將我鎖在了屋裡,因為他怕我像往常一樣跑了。那天晚上,一貫任性的我似一隻籠子裡的老虎般,拚命地撞著門,最後門終於開了。當滿肚子火的我衝出樓門,準備離開時,我看見一樓一個半開著的門裡有人打牌,其中有丈夫的聲音。 我一臉憤怒地站在了那間屋門口,屋內幾個人同時臉扭過來看見了我。丈夫迅速地跑了出來,然後就拉著我往回走。然而被寵壞了的我掙扎著,當我扭不過他時,我便伸出手衝著丈夫打了過去,偏偏就打在了丈夫的臉上,不巧的是,偏偏這時正好有熟人走來,看個正著。我與丈夫當時都一下子愣住了。 我哭著跑回了娘家。我想丈夫一定會跟我離婚的,因為我讓他丟了臉。然而,兩天后,他仍然來了,他來接我回去。 他說,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知道我愛你,這種愛使我還能容忍你的巴掌。不過,他說,如果哪一天我實在架不住你的殘忍時,我或許也會退卻的。 難道這退卻真的來了?是的,有哪個男人能忍受這種背叛和欺騙?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傷害他的。自從結婚以後,尤其是那次海邊歸來,我真得開始用心去愛他、疼他了,而且從那以後再也不曾想過要離開他。十年來的婚姻和相濡以沫,已使我越來越深深地感到,惟有丈夫才是我最好的選擇。因為他愛我,寵我,能包容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缺點。但是我真的搞不懂,我為什麼會愛別的男人,而且同樣真心,同樣真情。 我睜眼環視著四周,感覺自己像一隻迷茫的羔羊,徘徊無助。我不知道我與丈夫是不是緣份真得盡了,是不是應該盡了。罪惡的我是應該放開丈夫,還是應該找回丈夫?我更不知道我應該是妻子還是情人? 腦子裡的問題越來越多,像一個個金屬枷鎖將我的脖子圍了一圈又一圈,使我越來越感到透不過氣,我艱難地呼吸著,像一隻瀕臨死亡的動物,恐懼而悲傷。我竭盡力氣抬起幾近死亡的眼睛,不知向誰請教。 窗外下起雨來了,噼哩啪啦的雨點砸在窗玻璃上,顯得沉悶、單調和蒼涼。我躺在床上,只有一遍遍地虔誠地祈求著:丈夫,如果你覺得要懲罰我就懲罰我吧,我心甘情願接受我的罪孽應得的懲罰!老天,你覺得我需要承擔罪過你就給我吧,我甘願承擔所有我應該承擔的罪過,包括疾病,甚至死亡,只要能贖回我的罪孽,只要我的丈夫、女兒和親人能平安一生。 中午十二點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仍不急不慢地在窗外的世界裡敲擊著一切東西,屋內的我又開始重複每天的午覺習慣。雖然胃裡沒有食物可消化,但生物鐘仍然不斷提示著午覺時間的到來。眼皮開始變得沉重起來,意識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天空昏暗一片,透過厚厚的窗簾只艱難地送來些微光亮,真是睡覺的好時光。 我閉上了眼睛。 電話突然響了,我睜開眼睛,看著黑糊糊的房間。誰會來電話,是丈夫嗎?我突然想起,他要離婚,不會是他的,他只是在等著我的簽字。我拿起電話懶懶地餵了一聲。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男聲。 你又忘了我了?做什麼呢?睡覺?才十二點,你已吃飯了嗎? 我終於聽清楚了對面的人是王真強。我有些厭煩地說著,吃飯幹什麼?不吃飯就不能睡覺嗎? 他可能也聽出我的情緒了,然後說,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仍然厭煩地說,沒有不舒服。 他竟然高興地笑了,那好,你又沒有吃飯,又沒有不舒服,那就出來一起吃飯吧。我去接你,在你上次回家時下車的那個路口。然後就是嘀嘀的忙音。 我氣極了,誰答應你了?你憑什麼自作主張說完就掛斷了。我的擰脾氣又上來了。不去!我帶著一股氣又重新閉上眼睛,然而,剛才那種睡意被這個電話攪得不剩一絲。這個人太奇怪了,我只坐他一次車好像欠了他似的,我們難道這樣就算朋友了嗎?我實在搞不清楚,我是否應該答應他的相邀。家庭和感情的糾葛已經使我焦頭爛額了,我已經沒有能力弄清楚我與他是否算是朋友。我重新又閉上眼睛,我想我還是睡覺吧!只有在夢中,才感到一絲安靜。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因為已經沒有雨聲了。肚子已經不是在叫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陣陣痙攣般的疼痛。細想起來,昨天從婆家回來我還一直沒有吃東西呢。我想或許我該喝口水了,因為喉嚨裡越來越乾,難受極了。 正要爬起來,又是一陣電話聲,我知道準是王真強。這一次他的聲音變得溫柔了,他說,對不起,我是不是有點太自作主張了。本來一肚子火的我聽到他的道歉變的有點不好意思了。我說對不起,我不想去。他說為什麼?如果情緒不好,就不要一個人悶著。何況還沒吃飯呢?他侃侃而談,如此誠懇,我實在不好再拒絕他的邀請了。 別讓人等的時間太長了,我從床上虛弱地爬了起來,然後跳下床,突然眼前一黑,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根風中虛弱的蘆葦似的左右搖擺不能站定,胃裡一陣疼痛,身上不禁冷汗淋漓。我只好坐回到床沿上。頓時腦袋裡似乎裝著多只蒼蠅一樣,嗡嗡響了起來,眼前天旋地轉。哦,我真得不應該出門。 一分鐘後,我終於站了起來。腿與腳似乎成了別人的,我邁著輕飄飄的步子,晃晃悠悠的走過客廳,走到了衛生間。 鏡子前的我一臉色灰白,憂鬱的眼睛一片茫然和無助。我不停用清水洗著這些蒼白的顏色和憂鬱的神情,然後用許多粉遮蓋它的寂寞。我穿上一套黑色西裝,更顯得落寞和悲涼,惟有里邊的一件紅色襯衣能使我顯出一點年輕與活力。 王真強帶著我來到一家川菜館的小雅間。房間牆壁用粉色的牆紙裝飾得浪漫熱情,頂燈柔和溫馨,漂亮的小姐面帶微笑殷勤地走來走去。我置身於如此一個溫暖的環境裡,心情卻絲毫沒有改觀。 我坐在那裡,渾身虛弱,心事重重,僵硬的表情也似冬天結冰的水面沒有絲毫生氣。王真強卻情緒高漲,不斷逗著服務小姐,不停地說著笑話,還不停地問我吃的喝的東西。我一直隨便隨便地說著,對我來說,吃不吃飯一個樣,吃什麼飯也沒什麼區別。 王真強喝了一口啤酒,一邊用餐巾紙擦著嘴上的泡沫,一邊說,你有心事? 我極力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但我想那種樣子一定比哭還難看,因為臉上的肌肉好像剛抹上面膜似緊皺皺的難以調整。 他看著我的表情笑了起來,好了,不用裝了,喝點啤酒心情可能會改變一些。 他拿起一隻空杯,熟練地倒得滿滿的,白得發黃的泡沫咕咕嘟嘟地冒著白色水汽,好像水開了似的,瓶子下面不斷有美麗透明的微小顆粒星星點點地向上散發著。我突然有喝酒的慾望,因為人們都說酒能解憂。 在他的鼓勵下,我在扭捏一番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雖然苦不堪言,但那種冰涼的感覺使我煩燥的心情好像因涼爽而平靜了許多。於是在王真強的邀請下,我便又喝了兩口。看來酒真是好東西,我覺得好多了。王真強像一個體貼的大哥哥,一面不斷為我夾著各種菜,一面介紹著菜的營養,並不停地說著笑話。我的情緒開始變得好起來,行動也自如起來,胃口大開,因為我確實餓了。 我大口吃著王真強為我夾著的菜,已經慢慢將婚姻的煩憂暫時藏了起來。王真強一面用一隻大大的勺子舀了烏雞湯放在我眼前的碗裡。一面說,你看你臉色蒼白,好像大病不愈,該好好補補身體了。 他很平靜地說出這句話,竟讓我眼睛有點濕潤。我抬起眼睛,感激地看著他。突然,那次在樓道裡遇見他時的感覺又出現了,因為他眼睛或者是臉上真得有些什麼東西是我熟悉的,是什麼東西,我說不清。但我想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這雙眼睛。 在王真強的勸說下,我又喝了一杯酒,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輕飄飄的,心也開始飛揚,只有腦子還清醒地勸說自己別喝多了,讓人笑話。但眼睛已經開始變得晃悠起來。我努力看清對面王真強的臉,想看清到底什麼東西有些熟悉,但眼睛總是定不下來。於是我夾起一塊雞肉一面嚼著,一面含糊地自言自語著,真奇怪,我怎麼越來越好像在哪見過你! 真的,你也有這種感覺?他變調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抬起眼睛,使勁瞪著眼睛想努力看清他,我看見對面王真強正夾著一筷子什麼東西停在嘴巴邊。 他慢慢將筷子夾著的東西放在嘴裡,我看見他的臉開始蠕動起來,然後,他說,或許我們在網上見過呢?你上網聊天嗎?他突然問我。 這句話像一顆炸彈一下子將我炸醒了,這使我在瞬間想起了我的感情困擾,幾天來所有的痛悔和懊惱頓時又充斥滿腦。我一時感到心慌氣短。 我愣了片刻,聲音很微小地說有時。我看見他又夾了一筷子菜,然後一邊嚼著一邊高興地說,那我們乾脆就彼此當做是網友吧。因為我們互相什麼都不知道。他很隨意的說出來這句話卻像一把利箭扎進我的心臟。我痛得一陣哆嗦,不由得大喊一聲:不——行!決不可能! 這種突然說出來的話,我自己都沒料到。接下來,我猛得站了起來,像一隻瘋狗似的從椅子後邊擠了出來,沖向門邊。旁邊的一把椅子被我帶倒了,我自己也咧咀了一下,但我連停都沒停繼續踉蹌地往前衝。然而,也就在這一瞬間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亂冒,我摔倒了。 是王真強把我扶起來了。我聽見他焦急的聲音,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如果追根的話應該緣於我的婚姻正是因為網友而陷於崩潰。我總是如此情緒化,對於臨時發生的事情以及感情上的東西不能理智對待,更不能控制,或許這正是我致命的弱點。而我的婚外戀或許也正是如此情緒化的必然結果。一種似洪水決堤般的痛苦不斷襲上心頭,我感到自己又不能自製了。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然後轟然沖塌了堤岸洶湧而出,我抑制不住傷心,爬在桌上哭了起來。 我不停地哭著,頭枕在一隻胳膊上,另一隻手不斷地從旁邊拿著一張張餐巾紙擦著鼻涕和眼淚,然後將揉成團團的紙巾扔到旁邊,而對面的王真強乾脆從旁邊的角櫃裡取出厚厚的一摞,放在我的手邊。我心裡很清楚當著一個不太熟悉的人哭泣既不禮貌又給人缺乏涵養的感覺,但我已無法管那麼多了。我只是一味地盡情地渲洩著眼淚,似乎要把自己在良心和感情上欠丈夫的都哭出來似的。 我一定哭了很長時間,因為我都覺得在桌上爬得脖子和胳膊都疼了。除了我的啜泣聲,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走廊裡偶爾傳來走動和說話聲。我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但是另一種疼痛好像是眼淚的派生物似的,緊接而來。我感到頭痛異常。我想一定是哭得時間長了,或者是酒精的緣故。 我仰頭抬起眼睛,看見臉旁邊已經推起似小山一般的紙巾。對面的王真強若有所思地沉默著,臉上一片沉重,似乎沉浸在一個遙遠的有些悲傷的夢裡。當他看見我坐直身子時,他像剛剛從夢中醒來似的,將眼睛移到我的臉上,然後幽幽地說,說說吧!或許我能幫助你,即使不能,起碼說出來會好受些。 我感到羞愧和難過,猶豫著。這種醜事怎麼能說呢?到現在為止,我的確不知道怎麼做,難道真的結束婚姻?丈夫一直在等著我的簽字,面都不見甚至連一句話都不願同我講。也許我真的需要有人商量呢?但這個人不能是父母、親人朋友更不能同學同事。我想起他說的我與他和網友差不多。或許請教請教他不會有什麼危害的。 一臉微笑的服務員又進來問需要什麼?我紅腫著眼睛自覺丟人,便將臉扭向一邊。王真強便讓服務員將飯菜收拾乾淨,吩咐服務員送來茶水就別管了。服務員順從地開始叮叮噹當地收拾桌上的飯碗和盤子,進進出出,終於桌上只剩下茶水了,然後服務員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我突然想起幾點了,我看了看表發現已經二點了。是不是該走了? 王真強笑著說,我與這裡的老闆是朋友,我們可以在這兒聊天的。 走廊裡也已經安靜下來,隱隱約約傳來大廳裡播放的輕柔舒緩的音樂,似乎是一首鄧麗君的歌曲。 王真強慢慢啜了一口茶,盯著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問道,是婚姻和感情方面的事情嗎? 我點點頭,心酸異常。 說說吧! 我仍然不知道說還是不說,因為這實在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我只好端起一杯茶邊喝邊思忖著。當我腦子在努力思索著的時候,那種頭痛的感覺開始加強,甚至都能感到疼痛著的頭蓋在蹦蹦地跳躍著。這種頭痛卻讓意識變得清醒起來,我想我是真的太激動了,對不太熟悉的人說自己的醜事,讓人怎麼看我?讓他說我是一個壞女人?一個搞婚外戀的女人? 我有點慶幸自己還沒有說出來,便迅速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我說我得走了,我感到頭痛。 當我準備邁動步子時,又感到一陣眼黑,我這是怎麼了。我平靜了一下,使勁搖了搖頭,然後向王真強看去,但是眼睛好像有一層霧似的,他的臉在我的眼裡顯得模模糊糊。我一邊說著對不起,我想我是累了;一邊邁動輕飄飄的腿,向外走去。 我聽到王真強在我的身後說著我送你。我說不用不用了,我打車吧。然而他還是走了出來,去發動車了。我站在飯店門口,看著眼前過往行人的忙碌繁亂,心裡卻是一片空虛:以後這街上行人中將沒有為我忙碌的人了,我心裡一陣抽搐,鼻子發酸。那是你自作自受! 在王真強的車裡,我差點睡著。 心情不好時,給我打電話。我從他的車上下來時,他伸出頭平靜地說。我願做你的朋友,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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