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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

普通女人 方荻 10096 2018-03-18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電話鈴聲中醒來的。我知道那是司馬嘯打來的,因為響得是房間電話。他的聲音仍是如此柔情,這種柔情每次都讓我的心深深感動。他輕輕地怕嚇著我似的問著,怎麼樣,休息好了嗎?我說還行。然後他說一會兒來我辦公室裡吧,我帶你諮詢考研的事。 放下電話,才清醒過來。這時,我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二難境地:如果我上他的研究生,昨晚我已為了上學出賣了肉體,我是一個多麼無恥的女人;如果我不是為了上學,那我昨晚就是純粹為了淫欲,那麼我應該算是一個淫蕩的女人。不管哪一樣都使我不折不扣地成了一個壞女人。 我悔恨交加,並對自己鄙視至極。是啊,我如何面對他。是學生?還是朋友?想像著坐在辦公室裡的他,面對屬下和學生時,他會將我擺在哪個位置呢?而我如果真成了他的學生,我又如何與他相處呢?我左右為難,本來上學的念頭就不是特別強,於是原先上學所面臨的困難,以及今天所面臨的問題使我開始考慮放棄。當這種想法越來越明朗後,我竟然生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現在才真正認識到之所以來這裡,考研只不過是理智與潛意識中堂而皇之的理由而已,而真正的目的是見他。想到這裡,又一次感到自己的齷齪和羞恥,真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兩個嘴巴。

決心已下,便決定打道回府。時間還不到九點,我便穿戴整齊到餐廳吃飯。餐廳裡冷冷清清,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正在安靜地用餐。我隨便夾了幾片麵包火腿,端了一杯牛奶,坐到了一個桌子旁。 我邊吃著麵包,邊思索著回去的事。這時我眼睛的余光感到旁邊有人在盯著我。我扭過頭看過去,發現遠處靠牆的桌子邊坐著一位白淨的男子,正在匆忙地將眼光從我的身上移開。但當我扭過頭來繼續吃我的飯時,我又感覺他將眼光盯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禁感到詫異:我不僅不年輕而且不漂亮,他看我做什麼。疑惑中,我不由得低下頭仔細地看了看衣服,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又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似乎也沒有什麼。在這種疑惑中,我突然懷疑他是否是我隔壁房間的客人,並且在昨夜聽到了我的隱私。因為房間隔音很差,我一直能清楚地聽到鄰房裡的各種動靜。想到這裡,感到臉上一陣陣發起燒來,便低下頭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正當我忐忑不安地以最快速度對付盤子裡的食物時,發現他竟然無聲無息地端著他的食品站到了我的身邊。他彬彬有禮,用猶豫的口氣說,我能坐這裡嗎?面對他的突兀,雖然我內心深處是極大的不情願,但卻無法拒絕他的禮貌,於是我表情僵硬地說,隨便吧。 他坐了下來,端起盤子裡的那杯牛奶喝了一口,說,我好像見過你? 我想這種伎倆電視電影上演得太多了,於是我面無表情地說,是嗎? 他又問我是不是江蘇人,我說不是。 他有些難為情,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我感覺我錯怪了他,便態度緩和地向他微微笑了一下。看到我態度好了,他便又說了一句,太像了,你與我的一個朋友太像了。然後他好奇地說,你是哪里人,我說燕城人。

這時我已吃完,便站了起來,說對不起我得走了。這時,他也站了起來,說,我也吃完了,我跟你一起走。我不好拒絕,便與他並肩走出餐廳。 從餐廳到電梯有一段長長的光線幽暗的過道,在走過這段長廊時,他說著一些禮貌寒喧的話,他的語調和聲音使我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走過樓梯時,我停下來扭過頭對他說,我就在樓上住,不用電梯的。 這時,我發現在幽暗的光線裡的這張臉真得在哪裡見過。於是,下意識里便連看了幾眼。看見我吃驚的眼神,他站在哪裡好奇地問怎麼了。我說我好像也有一種見過你的感覺。他笑了起來,這一笑,讓我覺得似乎更熟悉了。 他說,昨天在樓道裡我就覺得見過你。 噢,這時我才想起他是昨晚在樓道裡見過的那個男人,也想起昨晚相遇時我也的確有種曾經相識的感覺。於是我問你是哪里人,他說江蘇人,不過在燕城天江等地做生意,或許在燕城見過你呢,或許在燕城我們打過交道或者在街上吵過架呢,也未曾可知。他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笑著說那可真說不准。然後我們互道再見,各自回了房間。

大約半個小時後,我已經退房走出了賓館大門。 站在耀眼的太陽下,我感到一種羞愧和心虛,似乎內心那些骯髒的思想以及昨夜那種丟人的行為正在被明亮的太陽窺視著。感覺中好像是一個小偷偷了東西後似的害怕陽光,害怕見人。街外行人或漫不經心,或匆匆忙忙。有兩個小姐狀的女人正在迎著我向賓館門口走來,她們一邊神神秘秘地悄聲笑著,一面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心虛的我在走向她們時竟感到心跳加速起來:是不是她們把我當成她們的同類了?這讓我痛恨起這個賓館了,因為當走進來時我還是一個正經、純潔、清白的女人,而當邁出這個賓館時,那個清白的婦人已經變成一個搞婚外戀的女人。 我一面迅速地離開門口,向馬路邊走過去,一邊向停在旁邊的一輛出租車招手。這時從一輛正在發動的黑色轎車裡鑽出一男子,像個老熟人似地一邊向我打招呼一邊走來。我看過去,原來是剛才認識的那個男人。他站在我的面前,輕鬆地問去哪兒。當他聽我說要回燕城時,竟然笑了起來,看來我們真是緣份不淺,我正好也去燕城,你不用坐火車了。

我開始不好意思起來,不知道是拒絕還是順從。當他看出我的猶豫後,便打趣著說有什麼好猶豫的,還怕我不成,都這麼大人了,還能拐賣你不成。 我不由得被他逗得笑了起來,順口說:也是,都這麼老的女人了,賣恐怕也賣不出?說完,我倆同聲大笑起來。 在車上,知道他叫王真強,是做藥品生意的。在燕城、天江以及江蘇老家常常跑來跑去。天江這家賓館有他長年的包房。他問起我在樓道裡的朋友,我只好撒謊說,是一個朋友,幫我聯繫進修考研的事。他似乎對昨天晚上碰上的我的朋友很感興趣,總是拐彎抹角地打聽我的朋友的情況,比如他是大學教師嗎?與我怎麼相識的等。我有點不高興回答這些問題,便哼哼哈哈起來,心裡滋生一絲後悔:坐他的車幹嘛?他憑什麼打聽我的隱私?看著他抹了過多者喱水的頭髮硬硬黑黑的,整整齊齊的兩邊分著,還有從他身上似乎還飄來若有若無的香味,白白膩膩的小臉,便有些後悔自己搭陌生人的車。

車駛上高速公路,窗外單調的風景使我感到自己猶如坐在一台遊戲機前玩開車遊戲。只有車窗外一顆顆高高的電線桿子像田野巨人般從遠處游到眼前又消逝在身後,我的腦子在這種不變的重複裡變得昏昏欲睡,這讓我覺得自己幾乎正在做一個荒唐而又莫名其妙的夢。 這時,手機響了,我一下子從迷迷糊糊的意識裡清醒過來。司馬嘯在電話裡說,你怎麼還沒來?當他聽說我已在返回的路上時,吃驚地說,怎麼回事?考研的事怎麼辦,我已經幫你問清手續如何辦了。最後他很失望地說,我給你寄去材料好了,你認真填寫吧,爭取成功。然後,我聽見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動情地說,我會想你的……正在這時,手機突然斷了。等我再打,發現手機欠費了。 前邊的王真強似乎一直在註意著我的通話,所以當我沮喪地將手機放回包裡時,他已猜出我的問題了,便伸過他的手機說,用我的吧。我說算了,沒什麼事了。但我的心裡由於司馬嘯最後的一句話已經是心亂如麻了。我閉了眼睛,眼前的一切一下子被司馬嘯佔據了。昨夜洶湧而起的那種情感再一次如漲潮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地襲來,我感到我在不可遏制地想念他,想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的笑容,他的舉動……我腦海裡一遍遍地翻捲著昨夜的每個情景、每個細節……

這時車廂裡響起了著名歌手唱的《此情可待》,歌手用沙啞的聲音,以一副聲嘶力竭的狀態將愛情演繹的心痛異常,我不禁心神一震。我睜開眼睛看見王真強也全身心的沉浸在音樂中。他也喜歡這首歌曲,像我與我的學者一樣。難道,難道我們與他也有什麼緣份?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像湖面偶爾劃過的一縷光線,在瞬間的跳躍後便虛幻得無處可尋。 回到家已是中午了。推開家門,一切如舊。客廳裡茶几上有女兒抱來抱去的小狗正瞪著一雙黑黑的眼睛迎著我,地上女兒的小拖鞋一隻扣著一隻仰著,而丈夫的大拖鞋整整齊齊地躺在小拖鞋的旁邊,就好像是他們倆站在面前向我擠眉弄眼。面對自己的家,以及所有眼前熟悉的東西,站在客廳中央的我突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似乎剛剛從一場激情美麗的夢境醒來。而醒來的我才發現,在這片早已習慣的親情裡,我是如何羞愧和痛悔,以致於我竟然不敢正眼看對面牆上那副婚紗照中的丈夫。當我避開照片逃進臥室後,看見床上兩個豐滿碩大的枕頭好像在向我示威似的,誇大而耀眼地突出著枕巾上兩片大大的綠樹葉,像一雙正在審視我的大大的憂傷的眼睛。頓時,一股森然涼氣像冬天窗子裡突進的寒風從脊背上直冒上來,我發現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窗外的陽光照在對面的大樓上,一片安靜和諧,有兩隻黑色的鳥倏然飛過,留下一兩聲模糊的鳴叫。我站了起來,心虛的感覺再一次促使我奔到窗前,將窗簾拉上了,因為面對陽光我感到心愧。在暗黑的屋子裡,我感到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馳下來了,像空中突爆的氣球一下子癱軟到床上。我聞到了丈夫的帶有一絲淡淡鹹味的體味,丈夫用的洗髮水的淡淡香味,甚至丈夫的似楊樹開花時流溢出的某種甜蜜的精液味。我抱著丈夫的枕頭溫暖而心疼,無助而惶恐。可憐的意識在枕頭的一灘濕潤中,在腦子上方的一片混沌中不斷掙扎,不停奔流,最後升起來,越飄越遠,我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奇怪而恐怖的夢。夢見我走在一個山間小路上,天已黃昏,小路窄窄,兩旁的荊棘樹叢不斷地劃著我的腿。從兩旁的低矮的樹林裡,從遠處高大濃密的樹林裡,從山中陰影般黑黝黝的幽暗裡不斷傳來不知名的蟲鳴聲、怪異的鳥叫聲、可怖的獸吼聲。我毛骨悚然地走著,腳下雖然越來越快,但腿越來越軟弱無力。我無望地張望著,突然看到不遠處高坡上站著一個人影,一個穿黑風衣的高大的人影。那是司馬嘯!像見到救星似的,我不禁哭了起來。我看到他的黑風衣被風吹得像春天的碩大的風箏,鼓鼓囊囊,搖擺著、飛舞著。他伸出手示意我飛起來。於是我壯著膽子像游泳的姿勢一樣跳起來,伸展四肢,卻發現自己真的飛到了空中。司馬嘯在我飛到他跟前時自己也飛了起來,並將我攬到他的寬大的風衣裡。風衣像一隻黑色的翅膀忽忽生風。我們撩過兩座山頂,當到第三座山前時,我突然看到一隻黑洞,裡邊有黑色的小動物飛進飛出。當我們離山洞還有一段距離時,我發現自己被一種什麼力量吸住了。我拚命地摟著司馬嘯,司馬嘯也拚命地拉著我,但最終我還是被吸了進去。那是一個蝙蝠洞。裡邊成千成萬隻蝙蝠在細聲細氣,尖銳可怕地叫著。在我還沒有找到躲藏角落時,身邊已被圍了成群的蝙蝠。我感到他們滑滑膩膩的翅膀和身體,感到他們臭哄哄的氣味……我拚命地掙扎,全身一陣奇癢,胳膊下疼痛鑽心,突然看到身上流出了鮮紅的血,那是蝙蝠在咬我,我會被他們吃光的。我看到血從一個洞中沽沽地流出來,還有咕嘟嘟的響聲。接著,從血洞里長出了一個黑色的小頭,越長越大,最後我發現那是一隻大大的翅膀。我正在變成一隻蝙蝠。我啊——啊——啊——拚命大叫起來。我醒了,看到自己的胳膊還停在空中,甚至還感到隱隱地疼著,渾身已被冷汗濕透。

不知道這個夢預示著什麼,但是我想它一定是一個預兆,而且是一個不好的預兆。也許我的生活將從此出現坎坷,也許人品將從此發生變化。 女兒的說話聲猛然在耳邊響起,我已看到女兒的紅撲撲的小臉了。原來不知什麼候丈夫與女兒已經回來了。我這一覺竟睡了三個小時。 丈夫也過來了,並關心地問我怎麼了。我迅速地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我知道不能讓丈夫懷疑,不能讓自己的情緒波動。 我急忙坐起來,說沒事,做了一個惡夢。丈夫擔心地說,你手機欠費停機,急死我了,我準備去給你交費呢。然後,他好像想起什麼似的,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今晚很晚才能到呢。於是我告訴他我正好碰上了一個便車。當他聽說我並不認識開車人時,他擔心地告戒我以後別再乾這種事了。我不禁想起搭車時王真強的想法,便笑了起來,說,你看你老婆還有姿色讓人產生非禮的念頭嗎?他說當然有了,你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我心裡不禁想道,他還沒有從那時著魔的心境裡走出來呢。

吃過晚飯,我強裝著輕鬆的心情坐在女兒與丈夫的身邊,看著一個兒童卡通片發呆。粗心的丈夫似毫沒有註意到我的變化,只是一味地逗弄著正入迷看電視的女兒。他興高彩烈地用兩個擰著的手指向女兒的頭上敲了一個響指,全神貫注於電視的女兒則是輕微抖動了一下頭沒顧得上理睬。接著丈夫又伸手向女兒的肉乎乎的小臉蛋擰了一把,或許這一擰讓女兒感覺到了疼痛,或者因為丈夫的騷擾激怒了她,女兒便哇哇大叫起來。一旁的丈夫竟然一邊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一邊咧著大嘴嘿嘿笑著。當女兒剛剛止住叫聲,又入迷於電視時,他又伸過手去,揪了女兒的小辮子一把。女兒這次扭過頭,突然大吼一聲,衝了過來,然後將小拳頭搗蒜似地搗在了他的胸脯上,丈夫仍然咧著大嘴哈哈笑著。 在情緒不好時,我一向是討厭丈夫這種惡作劇的,但今天,在一種難以鳴狀的情緒裡,父女倆的行動,卻似一針強心劑似的注入到我愁煩的情緒裡,使我感到這才是一種天倫之樂:我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丈夫溫情寬厚,女兒聰明漂亮。夫復何求?想到這裡,我感到這種天倫之樂染上了一種悲傷的色彩。 丈夫從女兒的小拳頭下脫開身,在地上轉了一圈,走到我身邊,突然低下頭湊到我的耳朵邊,於是一種毛茸茸的感覺使我耳朵開始發癢,然後一股熱熱的氣流又在耳邊擦過,我渾身不禁抽搐了一下,然後在這酥癢暖熱的氣流裡出現一種聲浪,並曲曲彎彎地鑽進耳朵:今晚上,我可熬不住了。 看著丈夫的無憂無慮的臉,看著丈夫溫暖如春的情緒,我突然感到丈夫像一個可憐的傻瓜。下意識裡這種感覺剛冒出,我便一下子像被人擊了一拳似的蒙了,呆住了,我被自己這種想法以及可怕的背叛行為驚呆了。如果事情發生以來我所有的內疚與懺悔都是真誠的話,那也只能算是為自己作為一個壞女人,一個背叛自己的人生信條而做的懺悔,至於事情對丈夫的嚴重性和傷害性,其實到今天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和意識到。這種傷害是如此嚴重,如此可怕,如此不可饒恕,我感到自己十惡不赦,死有餘辜。 快九點的時候,丈夫去洗澡了。我坐在那裡心痛地望著丈夫無辜的背影,感到心在碎裂開來,鋸齒般的痛苦不斷扭曲著我的臉,我的神態,我的意識。我在心裡一遍遍地說,上蒼啊,如果你要懲罰,就懲罰我這個罪人吧! 這時電視裡已經換了一個長長的似乎永遠也播不完的電視劇,漂亮的女主角與男主角要死要活地愛著,我向來是討厭這種假惺惺的愛情戲的。但今天我也被女主角的愛情命運吸引了。裡邊有一首薩克斯管吹奏的音樂貫穿全劇,名字叫《天堂之約》。這首樂曲似乎在寫一對被死亡即將隔絕的情人,在死神面前茫然無助地睜著充滿依戀、悲傷、痛苦的眼睛相約天堂,也像雨後草地上的一座新墳前站著的一位憔悴男人,無奈地等著將來的天堂之約。我第一次被愛情電視劇所吸引,流了一臉的淚水。 一直沉醉在這部長劇中的小女兒聽到我的擦鼻啼眼淚的聲音,好奇地扭過頭,忽閃著為電視情節而充滿憂傷的眼睛說,媽媽你哭了? 是的,我知道我已無法控制情緒,我不知道是為自己的愛情道路而哭泣,還是為自己與丈夫的愛情命運而哭泣。女兒小小的辮子歪歪扭扭地向上翹著,那是丈夫笨拙的傑作。我的淚水又一次因心疼丈夫與女兒洶湧而來:他們沒有我怎麼辦? 丈夫出來了,頭髮濕漉漉的。穿著我為他新買的睡衣,身上散發著熟悉的香皂味,若隱若無。他脈脈含情地說,你也去洗澡吧,會減輕坐車疲勞的。然後對女兒說,該睡覺了,不然早上起不了床的。 女兒這時轉過頭來,大聲嚷嚷著,我今天要跟媽媽睡。我知道一定是前一天晚上沒見著我,一直與我沒有分開的女兒是因為想我才這樣做的。我一下子好像解脫似的,擔心地看著丈夫的反應。而丈夫也正扭過頭看我的反應。我心中膽怯,但仍然竭力避開丈夫的眼睛答應了女兒。 女兒大聲喊著,耶——丈夫無奈地走到另一間屋,他一定很失望。但我知道今天晚上這種安排對我來說應該是一種最好的結局。在經歷過如此的一夜情后,我無法面對他,更無法接受他。我需要時間,需要調整。夜在女兒的夢囈中越來越深,我躲在黑暗中,像躲在樹葉里的昆蟲一樣,四肢綣縮著,但意識卻恐懼地、靈敏地感覺著所有的動靜。一切都是如此荒唐,沒有秩序,沒有來由,沒有因果,惟有一種感覺支配著敏感的心。黑夜的聲音在孤獨中鳴叫著,黑夜的眼睛在傷痛中大睜著,黑夜的呼吸在幽怨中輕吹著,黑夜的靈魂卻在空中游盪著。我膽怯地走到靈魂的腳下,想問問,我是誰,我是妻子,還是情人?要下地獄,還是上天堂? 我的手機停機了,只好抽時間趕快交了手機費。走出交費中心,街上所有的一切紛亂而無序。人頭纘動,車來車往,路邊的巨大的廣告牌上年輕女郎性感地裸露著胸前的乳溝,誇張而暖昧地將圓圓的屁股蹶了起來,手裡拿著一款別緻的手機,讓人聯想無限。路邊穿著破爛的孩童跟著行人不斷央求著,其中一個小孩被跟急了的行人大聲斥責著。還有一群收購舊手機的人盲目地向行人兜售著,遠處有成群的年輕學生一邊走著一邊旁若無人哈哈大笑著。在城市白天的吵鬧中,在正午的陽光裡,或忙碌或閒散的人群像大風中吹亂的塵埃,亂飛亂舞。這或許就是大都市的現代化、多元化、商業化、個性化。沒有相識的面孔,沒有溫情的招呼,就連微笑都是商業性、職業性的。 我站立在街頭,就像空氣裡的一粒塵埃,不知哪是生命的終結,哪是靈魂的歸宿。一對年齡極不相稱的男女相擁著走了過來,女人著一襲素色衣裙,純潔如水,淡雅的像一朵百合,而男人粗黑,強壯,肚子挺得圓圓的,像一顆老槐樹,是的,就像小時候老家門前那顆奇形怪狀的老樹。這一定不是夫妻,我心裡想著。當這對男女走過時,女孩用手輕輕的撩了一下額前的劉海,然後輕盈地走了過去。接下來,我突然感到自己膽量也變大了,好像那女孩撩起劉海時順便將一塊膽量裝在了我的軀體裡。於是,我第一次腰桿挺直地站在街上了,迎著亮亮的陽光,迎著或駐足或來往的各色人等。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了沒有人認得我,沒有人知道我一天前曾經與丈夫以外的一個男人睡了。接著我拿起手機,就站在大街上,決定迅速地給我的情人打個電話。因為從汽車上沒有講完的電話到現在一天多了,沒有消息。長長的振鈴卻沒有人接聽,我失望地掛了。 在回來的路上,又一次一次撥著他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懼,儘管我們交往了那麼多,儘管我是如此愛他,但當我們在發生了一夜情之後,突然聯繫不到他時,敏感多疑的個性使我一時間變得惶恐不安,各種推測像走馬燈似在腦海裡閃現著:難道他不是司馬嘯?難道他是騙子?我為什麼不去他的辦公室看看呢?我為什麼那麼迫不及待地與他上床呢? ……我迅速沖回家,要看看信箱,看有沒有他的留言。當打開信箱後,我看見信箱裡靜靜地躺著他的二封新郵件。心慌氣短的我終於長吸了一口氣,並為自己對他產生的不信任而感到自責。 第一封 第二封 他的表白一瞬間打動了我,我感到那種如潮的激情又在迅速膨脹著,我腦中所有的意識都是:我愛他,愛他,永不停竭!我迅速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晚上丈夫像大多時候一樣沒有回家吃晚飯。飯後,我便沉浸在前一晚看過的電視連續劇中。女兒看到我也熱衷於此片,情緒高漲起來,不住地像小鳥似的嘰嘰喳喳,向我主動講著劇中情節。我從女兒嘴裡知道這部電視劇的名字叫。或許是劇情觸動了我的敏感的神經,或許是情人的不幸命運引起了我的共鳴,我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入進去,就像磁鐵與鐵屑似的,整個情緒隨著劇情而波蕩,或愁或憂,或喜或悲。當片尾曲唱著“遇見了你,這怎能讓我不相信這是宿命;遇見了你,我知道這份情我無力抗拒……”被劇情引起共鳴的我一下子感到眼眶潮濕起來,因為它說出了我的全部感受,說出了一個女人面對一份對自己來說有些奢侈,有些無常的感情所面臨的無奈。 整個曲子如泣如訴,幽怨纏綿。我像突然掉進水里的一塊海綿,迅速吸足了水分,沉甸甸、水淋淋的,似乎每個毛孔都向外滲著淚水,滲著悲傷。看來我並不是惟一為情所痛的女人,不然導演怎麼能演繹出如此的劇情;一定有些什麼感情是人類自身所不能左右的,不然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多的人相信宿命;一定有些什麼故事是人類自己所不能選擇的,不然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多的痴男怨女。不期然的生命中總有一些難以預料的情節,是我們這些俗人所不能跨越的。或許正是因為這些情節,生活才會變得豐富多彩,魅力四射;或許正是因為生活中的偶然,才使生活更加精彩。 在劇情的感染裡,我豐富的感情再一次重複和發展著父親的多情和浪漫,我覺得這部電視劇的片尾曲似乎是為我們的愛情而寫,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他我的想法。在這種無法抗拒的衝動裡,多情的心再一次使我走進書房,打開信箱。我看見了他剛發來的一封信: 像水淋淋的海綿被人擠了一下子,我的心一時間因為愛而變得沉重潮濕。我迅速敲擊著鍵盤:我也想你,刻骨銘心! “遇見了你,怎能讓我不相信這是宿命;遇見了你,我知道這份情我無力抗拒……”我想我無法抗拒你,讓我們相約,在相聚中燃燒…… 我的情緒如同一隻狂奔的野狼,在相思的原野上跳躍。我跑過茫茫草原,跳過叢叢荊棘,衝過密密山森,飛過片片險灘,我感覺身體裡的思念隨著這種瘋狂的飛馳在奔流、激盪、釋放和飛揚,我在激情和幸福中飄然發狂。 我坐在電腦前,沉浸在這種激動和傾訴中。當我正忘乎所以地準備訴說我的情感和思念時,突然有一種味道悄然飄進鼻腔,那是一種酒精的味道。接下來一種意外的感覺在腦海裡連跳幾下,然後像閃電般傳遍全身,我只感到背上有一種芒刺在扎進,尖銳的疼痛隱約傳來。我頓時停下了手的動作,恐懼地扭過頭。 丈夫不知何時已經進來,正彎曲著身子站在我的背後,頭幾乎挨著我的頭。 你在寫什麼?一頭霧水的丈夫瞪著紅紅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我問,寫情書? 我坐在那裡,向後扭著身子,在一陣陣刺鼻酒氣的衝襲下,張口結舌,只呆頭呆腦地註視著丈夫鬆鬆跨跨、歪歪扭扭的領帶以及敞著領口的襯衣下露出的因為酒精刺激而變得紅紅的皮膚。 我傻了! 是啊,我在幹什麼?我如何回答?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便聽見丈夫硬著舌頭在念著:遇-見-了-你-怎-能-讓-我-不-相-信-這-是…… 我猛然醒悟過來,看見屏幕上打開的信箱,以及我正在寫信的WORD窗口。於是長出一口氣:老天有眼,今天正好選擇在WORD裡寫信。心裡有了底後,我迅速站起來,將丈夫拉到旁邊的沙發坐下。 我發現丈夫喝了許多酒,走路都有些不穩。我迅速地調整著自己的慌亂狀態,一邊竭力轉移著丈夫的注意力,一邊裝出一副關心的神態說,你怎麼喝這麼多酒,怎麼不知道愛惜自己呢? 丈夫並沒有隨著我的話題而忘了剛才的事情,他仍然紅著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撥著我的手搖搖晃晃地往起站,並一遍遍地揉著紅紅的眼睛,試圖伸過頭望向屏幕,嘴裡還不停地嘟囔著,你在寫情書嗎?給誰? 我的心在迅速地向下沉著,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必須保持鎮靜,也知道在丈夫這種狀態下,我能夠騙過他。我再次將他的身子按在沙發上,然後迅速拿來一杯水,送到他嘴邊,並以一副輕鬆無辜的神態,告訴丈夫說,我想寫篇文章在網上發表,其中包括女兒正在看著的電視劇裡的歌詞,很優美的。 我重新坐在電腦前,用身體將丈夫的視線擋住,然後迅速地點擊信箱裡的信件回复,並以附件的形式將寫了一半的信發出,一邊繼續卑鄙地撒著彌天大謊。我說,要不我給你念念歌詞,我相信你也會喜歡的。 我一邊唸著剛才丈夫念過的歌詞,一邊無恥地觀察著丈夫的反應。在酒精的作用下,丈夫的思維明顯變得遲鈍了。 他再一次站起身來,晃了兩晃,不等站穩便開始往外走。還一邊嘟囔著酸、酸、酸,一邊說著只要不是搞那種愚蠢的網戀就行。然後搖著頭走出了書房。 當我回過神來,看見屏幕上顯示出“你的信件已發送成功”的提示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嚇出一身冷汗。夜漸深,女兒已在她的小屋裡睡著了。不知何時窗外已起風了,樓下法桐寬大的樹葉不停地將嘩嘩啦啦的搖曳聲從窗口傳進來,聲音混重紛雜。鋁合金的窗框也開始沒有節奏地胡亂撞擊,哐哐噹噹敲擊著耳膜,並不斷送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涼風,塵沙洶湧而入,一股塵土的味道大肆瀰漫開來,充滿屋子的每個角落,並越來越強地剌激著我的鼻腔,我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我不知道接下來,我將如何面對丈夫。 粗心的丈夫從衛生間出來就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忘了個一干二淨,他躺在我的身旁,柔情地吻著我的臉頰。我在丈夫的臂彎裡收緊了身體,剛才丈夫那種信任的狀態和我那種無恥的行為使我感到倍受折磨。我蜷曲著像一隻生活在黑井裡的可憐的青蛙或者什麼小動物。我感覺自己骯髒而醜陋,渺小而萎縮,在人們不注意的時間裡,在人們看不見的角落裡毫無羞恥地干著丟人的勾當。屋裡夜色深深,我慢慢地從恥辱的黑井裡向上拚力爬著,從生滿光溜溜黴苔的疤痕累累的井壁上一遍遍爬著、滑落著,帶著羞恥,帶著卑縮,帶著懺悔和滿身心的疲憊,終於露出了醜陋的頭。我知道我必須迎接丈夫的激情和愛欲。 我已不配這顆愛我的心,不配這個愛我的人。然而粗心的丈夫卻一往情深地激情滿懷地吻著我的唇我的臉頰我的脖子。我竭力裝出一副陶醉的樣子討好著丈夫,這種欺騙讓我更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我想起《農夫和蛇》的故事,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萬惡的蛇,躺在農夫的懷裡,假裝死去,其實正在傷害著農夫。或許在冥冥中有上蒼,有神靈正在睜眼看著我惡毒的行徑,如果懲罰就懲罰我這顆骯髒的靈魂吧。 丈夫慢慢睡著了,胳膊仍然緊緊地摟著那已經不再清白的身體。在丈夫的均勻呼吸中,良心的遣責使我又一次感到痛苦萬分,難以入眠。整個夜晚,我在痛悔和無力自拔中掙扎,覺得自己像一隻快要瘋掉的困獸,在黑夜的枷瑣裡欲逃無路,欲戰無敵。我知道其實自己就是自己的敵人,我無法戰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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