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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

普通女人 方荻 11172 2018-03-18
走出車站,那對親密的戀人說完再見便消失在人流中了。我提著自己簡單的行李,在一片混沌和茫然的意識裡,在各色各樣的人群裡,感覺像一個飄忽的夢遊者。眼前的一切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灰濛蒙的天空、紛亂的人群、冷漠的面孔……我想,如果今生夢中我沒有來過,必定是前世在這兒住過。或許正是這樣,我才與司馬嘯曾經相識或者相愛過,才在今天續上了這份未了的緣份。然而,直至那時,在我的腦海裡,我的學者仍然抽象得只是一種溫柔和果敢的聲音,那張後來寄來的照片其實在我的腦海裡並沒有留下什麼深的印象,因為所有的接觸,所有的心動都是因那個聲音而來。 他在哪兒?他怎麼樣?他會對我怎麼樣?在那一刻,站在出站口的我因為諸如此類的問題,心底突然生出無比的憂傷和恐懼。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我還是無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和渴望。我不斷地告訴自己,不管他怎樣,不管他對我怎樣,即使荒唐,也就荒唐一次吧。

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力量,使我如此失去理智,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使我無法抵擋住這種誘惑,更無法抗拒見他的念頭。我那時惟一的想法就是,如果因此我便成了一個淫蕩的女人,我認了;如果因此證明我本來就是一個壞女人,我也認了。我所有的感覺就是:他不是壞人,他是命運補償給我的年輕時不曾遇到的愛情。 我的手機響了,我知道肯定是司馬嘯打來的。他再一次希望能來接我並安排我的住宿。但我再一次拒絕了。其實在來之前,他一直要求為我預訂賓館,並負擔我的費用。但是我不想如此,因為那樣會讓我感到屈辱和沒有自尊。最後,在司機的引領下,我住進了一家中檔賓館。在這整個過程裡,他不停地打電話,幾乎五分鐘就一次,一遍遍地問我到了什麼地方。這種頻繁的問訊讓我感到眼前這個學者竟然也有一絲孩子般的沉不住氣,就像買了一件新衣服,急著試穿似的焦渴難耐。

當我走進房間,看見那兩張乾淨、整齊、柔軟的床時,我的心裡一下子波動了起來。我的腦海里頓時升起一種對新異性——我的學者的渴望。到此時,我不得不再一次承認我的確是一個不安分、不守婦道的女人。這讓我再一次為自己品行不端而羞愧。但是,這種羞愧仍然沒有阻止我接下來的行為。我一面自責,一面用既來之則安之自我安慰著,並開始洗滌旅途的疲勞。 我終於收拾停當,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撥通了他的號碼。然而,就在最後的一霎那,我突然感覺內心真的害怕了。我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令自己顫栗的問題——真做情人?記得有一次談到見面時,他激動地說,我想你都快想瘋了,我要你做我實實在在的永久的情人。從網上到電話,到起程,我好像一直在做夢。而到這時,我才切切實實地感到我真的要見他了,我真的也許就要成為一個情人了。想到這裡,一種惶恐使我變得坐立不安,激動異常。剛才在火車上母親的臉貼在窗玻璃上的夢又浮現在眼前,我下意識地迅速將手機又重新合上了。

我沮喪地躺在床上,反复想著是否見他。我感到自己像小學時學的一則寓言故事《葉公好龍》裡的葉公。我天天盼著見他,想他,當我真得要見他時,我突然退縮了。司馬嘯的電話很快打來了,面對他的電話我第一次在心中升起一種猶豫,猶豫著不敢接聽電話。電話一聲接一聲地固執地響著,我似乎聽到司馬嘯焦急的聲音在問,你怎麼了,不接電話?到底在哪?在我的猶豫中,電話終於不響了。而我的眼睛卻已變得潮濕了。我知道我想見他。 一分鐘後,電話又響了起來。我知道只要它再響下去,我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只要我接了電話,我就無法說服自己不見他了。於是我告訴我自己,最後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最後再考慮一下。 直到那個時刻,司馬嘯對我除了電子郵件、手機和家裡電話外,還幾乎不知道與我聯繫的其他方法。他不知道我的真名實姓,不知道我的真實單位,甚至不知道我長什麼樣。我突然感到自己對他有點不公平,因為他已經將他的所有情況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難道我就這樣從他身邊走過,連讓他知道我是誰都不讓嗎?原先的所有的決心和理由都那兒去了?我不是想上學嗎?如果不見他,怎麼談上學的事?何況他還說,他只是想見見我,他能把握住。我終於找到見他的理由了,終於為自己與男人約會找到了藉口。我又一次感到自己不但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壞女人,而且是那種“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虛偽透頂的女人。最後,我終於橫下心來,拋下恥辱的情緒,摁了OK鍵。

你怎麼了,怎麼關了電話。他的聲音充滿焦慮,但仍然柔情萬分,你是後悔了嗎? 我不知道說什麼,只是囁嚅著,但我已明明白白地感到自己已無法抵擋這即將來臨的一切了。或許我的吞吞吐吐讓他覺得我很傻,他笑了。 你剛才差點嚇死我,你知道,只要你關了電話,我就無法找到你了,可別再乾這種殘忍的事了。他在問清我的地址後,便像拍電報似得只簡單地說了幾個字:等著我,半個小時。 對於見面的方式,其實我們早就討論了好幾次了。我曾經半開玩笑地建議,像詩裡說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他說那容易認錯人,後來猶豫了一下,又說挺浪漫,不錯。於是他說他穿件黑風衣。然後問我有什麼標誌讓他認。我說,你只要站在約定的地點,你只要穿著你的黑風衣,你只要不停地四處張望著,在張望中只要你看見一個圓圓胖胖的中年女人向你微笑,那就是我。他聽後哈哈大笑不止。但是現在離黃昏還有三個小時,我們似乎誰也沒有再提起有關這種浪漫的見面方式,只是一味地希望迅速相見。當然我現在的心情也顧不上浪漫了。

門終於輕輕扣響了,我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兒。當我準備站起身開門時,我竟然感覺到自己一下子變得虛弱不堪,似乎已沒有力量站起來了。 門上又輕輕響了兩聲。我竭力甩了甩頭,似乎可把這份虛弱擺脫似的,然後我猛地站了起來,頓時感到心里平靜了很多。就在我將門剛剛開到一半的時候,一個高大、英俊、穿著黑風衣的男人一腳邁了進來,幾乎撞在站在門邊的我的身上。在我驚訝的同時,還感覺到他帶來的一陣風,使我覺得他好像是跑進來一樣,就連黑風衣的衣角還飄得老高。他胳膊下夾個黑色公文包,一隻手迅速地伸向我。我覺得自己幾乎傻了,因為我腦海中對他的印象並不是這個樣子,因此當英俊的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時,先前那種熟悉親切的感覺突然間好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尷尬的陌生感。

我拘謹地躲在一邊,下意識地把手藏在了身後,並現出一種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樣子。然後,我聽見了那個熟悉柔和的聲音,握握手好嗎?也就是這句話,這種讓我魂牽夢縈的聲音,使我瞬間找回了那種熟悉的感覺。幾乎同時,我感到自己那隻可憐的小手剛從身後伸出便被他那隻溫暖的大手整個攥住了。 我抬起臉,看見了他溫柔的眼睛。 他說:你好漂亮,你怎麼能說你是一個圓圓胖胖的中年女人呢?你怎麼這樣欺騙我呢?你要受罰。 雖然他一直採用一種輕鬆的話語打趣著,但內向的我仍然難以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克服這種拘謹。我站在他面前,竟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一樣臉開始發紅、發燒。正在我為自己的表現感到難為情時,他敏銳的感覺已經得出這種結論了。他微微笑著說,你簡直像一個小姑娘,你看你像不像。他一把抓起我的手,拉著我走進房間妝台的鏡子前,對著鏡子說,你瞧你臉都紅了。我抬起頭,看到牆上鏡子裡一個高大的黑衣人,擁著一個瘦小的女人。他們一高一低對比鮮明地站在眼前。我仔細瞄向黑衣人,看見了他楞角分明的臉,黑黑的眉毛,帶笑的嘴唇,以及那含情脈脈的眼睛。當我的眼睛停留在他深情的雙眼時,我突然讀出了他眼睛深處的一種噴薄即出的慾望。這種慾望頓時像一束飛馳的光柱從我的眼睛直擊心臟,我感到自己在一瞬間似被電擊一般僵硬起來,而身體的某個角落裡卻在潮水高漲。在這種情緒裡,我變得慌恐不堪。我迅速掙脫了他的手,踉蹌地快步走向窗邊,像一隻怯生生的小鹿扭過身望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因為這時他已放下皮包,脫下風衣,舒適地坐在沙發上,用一種銳利的目光大著膽子看我的臉和我的身體。我強作鎮靜,迎著他的眼光看過去,但還是止不住內心的膽顫和羞怯。我看見眼前坐著一個衣冠楚楚、整整齊齊打著領帶的男人,襯衣領子硬硬地在脖子下支著。 我喜歡這樣的男人,我心裡下意識地想著。這一瞬間,我心裡開始變得稍稍輕鬆下來。 然而,這種輕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因為當我的眼睛向下移時,我一下子看見了他的褲口——男人褲子上最隱秘的那個縫隙。那個褲口正在鼓鼓囊囊地紮眼地硬硬地支在他的身體中央。而讓我懊惱的是,我的眼睛在幾秒鐘內竟然沒有移開!而那時,我的腦子在瞬間想的是,他是不是勃起了?當我意識到自己的這種骯髒念頭時,一下子臉紅了,內心猛然升起一種對自己的極度痛恨。那個時刻,我真恨不得煽自己兩個耳光!難道我真的這樣淫蕩,竟然這麼迫不及待地看男人的那個角落。這突如其來的眼光和念頭以及由此帶來的沮喪和懊悔,頓時喚起了我內心對自己的深深失望和因為放蕩而產生的自卑,滿心羞愧的我感到雙頰正在燃燒起來。我再一次感到難以自抑的緊張和心虛,站在那裡一時間又恢復了剛才那種傻瓜似的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我的眼光,是否注意到了我的情緒的變化。我只是聽見他在說,我帶了好茶,為我倒杯水好嗎? 於是,我像一個機械娃娃似的,沒有意識地抬起腳走向他。此時,我感到自己腳下輕飄飄,晃悠悠,像踩在棉花上的一個沒有意識的小丑,東倒西歪,磕磕絆絆。更可笑的是,我端起茶杯的手,也開始沒出息地哆嗦,而這種狀態,卻讓他看個正著! 一定是我的緊張神態激起了他的柔情和憐惜,而我的膽怯或許正好鼓起了他的勇氣。他輕輕地將茶杯幫我放下,突然站起來,將我抱住了。我的整個身體一下子都被圈在了他寬大的身體裡,我聽到他不停地用近乎耳語般的柔情呢喃著,我的小寶貝,你是不是害怕我?你讓我心疼死了。 在那個時刻,在他的溫柔的安慰裡,我感到自己不但沒有放鬆下來,反而開始劇烈地顫抖。而每個細小的震顫都將身體某個角落裡一直壓抑著的那種羞恥的情慾搖得蠢蠢欲動。在他那種帶有一絲清香的體味的裹挾下,迷迷糊糊的我不得不竭盡全力一遍遍做著將體內那股溫熱的潛流截回去的努力。在理智與瘋狂激情的較量中,我終於調整好精神狀態,並從他的懷裡逃了出來,強做鎮靜地坐在了他旁邊的沙發上。

在接下來的幾秒种,我感覺自己的心理也在趨於正常。於是,我想我們應該聊點什麼了。當我產生這一想法時,我一下子感到屋裡的空氣變得寂靜,甚至有些尷尬了。 最終,還是司馬嘯打破沉默說話了,他說,你是不是成了啞巴?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竟然愣在了那裡。 他哈哈笑了起來,他說你知道嗎,到現在為止,你始終還沒說一句話呢。 我恍然大悟。我是屬於那種沉默寡言的女人。當沒人說話時,我往往顯得更沉默,而當情緒調動起來後,我的伶牙俐齒往往又嚇人一跳。今天這種特殊的情況下,我真不知道如何解釋我的狀態。雖然我平時怕生,但在熟人面前尤其是在丈夫面前,我一向是振振有辭的。即使今天與司馬嘯算是第一次見面,但在網上電話上早已彼此相熟,並且應對如流。但今天不知為什麼,在他面前,我會笨拙到連句話都說不了。

他問我中午吃得什麼,我說泡麵。 我終於說了第一句話。他憐愛地笑了起來,伸過手搭在我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說傻丫頭。我對他的這種稱呼很不以為然,第一次壯著膽子正面盯著他的眼睛說,我是中年婦人。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平靜了許多。可你看看你的神情,拘謹害羞得就像一個小姑娘。他仍然饒有趣味地看著我的眼睛說。 在我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時候,他突然站了起來,一下子拉住我的手將我拽了起來,說,夫人,我請你跳支舞,可以嗎? 還未等我說話,他的另一支手已經摟住了我的腰,頓時他的熱乎乎的手的熱量透過薄薄的毛衫一下子傳到了我的腰上。我覺得臉上又開始發燒。他硬拉著我轉了一圈,大笑起來,一邊說,瞧你嚇得身體都僵硬了。然後,他猝不及防地將嘴對著我耳朵悄聲說了一句: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你讓我驚喜不已!因為我沒有想到你如此漂亮! 他嘴中呼出的熱乎乎的氣息一下子噴在我的耳朵及周圍臉頰和脖子上,我頓時感到身體裡似乎正源源不斷地湧出一種熱潮,並從皮膚的每個毛孔向外滲出,心再次飄搖起來。 我抬起頭,看見了他含情脈脈的眼神。這時,我才真切感到他立在我身邊是如此高大,我的頭好像才到他的胸前。我看見他正俯身下來,眼裡柔情一片。我慌亂地不知怎麼應付,下意識地開始扭動身體,當他把嘴唇低到我的臉邊時,我不知所措地把頭轉了過去。於是他將他的唇輕輕地放到了我的耳輪上,他一邊輕吻著,一邊輕輕說著,你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小女人,小婦人…… 我扭動著,掙扎著,心裡不斷地警告自己要理智,要淑女,但是在這種理智與情慾的掙扎中,我感到身體裡正有一股不可抵擋的激情迅速生長著,膨脹著,攀緣著,上升著,這種力量最終以迅猛的氣勢衝出了身體,衝跨了理智。我原本浪漫的心瞬間像一顆充滿了氣的氣球飄搖直上。我迫不及待地將臉轉了過來,他如疾風一樣迅速地將我的嘴唇堵住了。那麼高大的軀體裡,他的舌頭卻似他的聲音一樣柔情似水,溫熱,濕軟,滑膩,他慢慢將我的雙唇輕輕撐開,柔軟地吸吮著我的唇和舌,從輕柔到溫柔,到鋼柔,到鋼硬,他瘋狂地將我整個吸住了。我好像整個身體都溶化在了他的吻中,變成一股灼熱的液體,肆意地流淌在他的身體中,我甚至都能聽到流淌的聲音,這種聲音在他急速的喘息和嘶啞的呻吟中越來越響,我感到我在顫栗,我在窒息。 我顫抖地說,你將我化掉吧! 我瘋狂地說,讓我死在你的吻裡吧! 時間好像停滯了,我眼前一片白色。只有砰砰的心跳聲激烈地、強壯地響在周圍,像一群奔馳的動物跑過身前,壯觀而又讓人恐懼。我望見了追來的獵豹,我看見它們吐著血紅的舌頭,我還能清楚地看到它們身上的斑點,看到他們跑步時劃出的漂亮孤線。我耳邊是他們發出的吼叫聲,它們因興奮而雄壯,我突然看到玻璃上有張臉,在我還來不及辨清模樣時,已經傳來玻璃碎裂的尖厲聲音,並伴著一聲恐怖的尖叫。獵豹一定衝碎了玻璃,我想,他們衝進來了。我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大叫一聲。 我將司馬嘯猛然間推開了。他歪著身子斜在床上,氣喘噓噓,眼睛大睜,臉上因困惑而尷尬、痛苦而扭曲。 當我坐直身子看到司馬嘯的表情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我尷尬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有點……我好像……,我……。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麼解釋我剛才的行為,更無法解釋自己剛才的幻覺。接下來的幾分鐘裡,一陣難堪的沉默在我倆之間瀰漫著,這種沉默讓我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最後還是司馬嘯打破了僵局。他走過來,溫柔地看著我的眼睛,說,是我不好,我應該再給你一點時間的。我又感動又難過,語無倫次地堅持著,是我不好,我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不好…… 他笑了起來,一邊說不爭執這些了,一邊像紳士似的將我的風衣遞了過來。他說,你肯定餓了。現在我要做的是為你接風,為你壓驚。然後,他突然彎下身子,看著我的眼睛輕輕地說,好不好?我的心一瞬間又被擾得顫栗起來。 在那個黃昏,大約六點的時候,我穿著白色風衣,他穿著黑色風衣,一前一後走出了房間。寂靜的樓道裡空無一人,走在墨綠色的地毯上,悄然無聲,當然也沒有服務員的監視。我不禁感嘆起賓館管理者的高超之處了。轉過拐角,是燈光幽暗的樓梯。司馬嘯伸出他的胳膊,示意我挎上他,然後他一邊說著這里安靜,一邊帶著我向下走去。我在他的膊胳彎裡感到別彆扭扭、跌跌撞撞。因為他太高了,使我總有一種要被他提起來的感覺。特別是每到轉彎時,我便覺得自己像個圍著他歪歪倒倒轉著的陀螺。 在下到二樓轉彎時,傳來正在上樓的男人的說話聲。我不自覺地將胳膊抽了出來。緊接著,上來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當我們迎著他們走去時,他們將臉抬了起來。天本來已經暗了下來,樓道裡光線更暗。在我第一眼望過去時,我根本沒有看清他們的面目。然而,當我們與他們擦身而過時,我看見其中的一個男子用一種奇異的眼神連盯了我兩眼。我突然心中一悸,這張臉好像在那裡見過。我不禁回過頭又望了一下,使我驚奇的是,那個男人也正在扭著頭看我,他的白白的臉在黑暗中突了出來,因為他比旁邊的男子白多了。我迅速在記憶裡搜索著,但腦子裡卻一片茫然,實在不知道是否曾經見過這個人。就在我扭頭並且思想時,我腳下踉蹌了一下,司馬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我不自覺地自言自語道,這個人好像在那裡見過。司馬嘯好奇地扭過身看了我一眼,然後懷疑地說是嗎。可我實在想不起來,也許是面貌相似吧。我說,因為我經常認錯人。 司馬嘯打車帶我到了一家很氣派的飯店。車剛停穩,穿著漂亮制服的英俊服務生便禮貌地上來為我打開了車門。走進大廳,便感到迎面而來的那種華貴和高雅。這讓多年來安於家庭和沈悶工作的我竟有些膽怯和心虛起來。說句老實話,自從結婚,特別是有了孩子,我似乎就再也沒有參加過有檔次的宴會。對於這樣的高級酒店,也只是在忙忙碌碌的路過中在外面偶爾看上一眼,而內心裡從來不曾想過要進去消費的念頭。我想,之所以上網聊天,或許是這麼多年來枯燥生活的一種自我調整吧。然而,沒想到的是,在網上我竟然如此快地尋到一個情人,並很快地從網上走到了真實的生活裡。 看著旁邊衣冠楚楚、一派紳士風度的司馬嘯,我的心裡隱隱約約有了一種虛榮感。這也在無形中增加了我的自信心。我慢慢放鬆精神,挽著司馬嘯的胳膊,努力邁著優雅的步子,愉快地欣賞著酒店裡的裝潢。我看見在自動扶梯對面有一個稍稍高出地面的台子,被鮮紅的地毯誇耀著一種高貴和豪華,周圍鮮花簇簇,花叢中坐著一個著晚禮服的女子,正優雅地在一台明亮的鋼琴上,彈出纏綿、悠長、溫柔的音樂。在這美麗的音樂中,我被司馬嘯挽著上了二樓。然後,在彬彬有禮的服務生引領下進了一個情侶間。他要了紅酒,以及各種精緻的菜餚。 我們對面而座,這時我才好好地看清了他。像他說的一樣,他眼睛確實不大,但非常溫柔,是令女人動心的那種溫柔。鼻子高高,嘴巴也大大的,還有嘴巴周圍那刮得發青的胡茬,使他顯出一種潔淨和雄性,就連頭髮已經變得稀疏的頭頂都透露著一種成熟和儒雅。他一定屬於那種精力旺盛型的男人,因為他的舉止敏捷、利索,一點都不像四十多歲的男人。我喜愛這樣的男人。 他為我倆同時倒上了紅酒,遞給我一杯,他自己端著一杯,說,為我們相聚乾杯。他很優雅地喝著。在他溫柔的鼓勵下,我也嚐了嘗。我感到有一種苦味、甜味、辣味甚至還有一絲酸味在嘴裡瀰漫開來,並慢慢地滲透進心裡、情緒裡,於是一種美妙和暢快的情緒開始在渾身縈繞開來。在頭頂上以及四周溫柔的燈光裡,在各色晶瑩的燈罩流甦的輝映裡,眼前的紅酒似乎正在變作一部製造激情和浪漫的魔幻水,將平凡普通和不再年輕的我慢慢幻化成一個多情美麗的女人。我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青春時代,因為年輕而富有,又像電視劇裡那些美麗的女人一樣,經歷著感天動地的愛情。 做一個美麗的女人真好!當我從幻想中慢慢回來,我心中不由得再一次羨慕起漂亮的女人,並為自己享有如此的激情而感到一絲慚愧和不安。是的,只有美麗的女人才配有如此美好的愛情。如果人有來生,如果上天讓我在智慧、美麗和財富中選擇的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美麗。我記得曾經不止一個女作家說過這樣的話,我現在才深深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其實生活中有多少女人不止擁有驚人的美麗,還同時擁有超人的智慧甚至財富,而有些女人,比如像我,不但沒有美貌,沒有財富,連智慧也很牽強。因此,在為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命運不濟而感嘆的同時,總免不了埋怨上天的不公平。 雖然如此,我現在還是要感謝上天給我的這段意想不到的情感,或許這段情感對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來說,來得太突然,太奢侈,或許結局會很殘酷,很不幸,但我仍然充滿感激。 這餐飯吃得很愉快,在司馬嘯製造的輕鬆環境裡,在這種浪漫的情調和氛圍裡,我感到自己越來越放鬆,越來越喜歡眼前的這個聰明、快樂、博學、成熟的男人了。整個飯店的環境,輕快的音樂,司馬嘯的幽默,使我忘卻了一直煩擾我的羞愧和自責。我們開始恢復先前那種在網上和電話裡的那種默契和流暢的交流,並自如地談論我們共同認識的老師和專家,談論我們的專業,後來還相互講了許多笑話。 他說,一位婦人家的電視壞了,便請了一個維修工來家修理。電視剛修好,她聽到丈夫回家開門的聲音,便急忙對修電視機的人說,對不起,我的丈夫回來了,他是一個愛吃醋的男人,你最好先藏起來,然後再趁他不注意時溜掉。修電視的人不得已,只好藏在放電視機的桌子下面。丈夫進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起電視來,電視裡正在轉播著足球賽。丈夫看得津津有味,而藏在桌子下面的那個修理工卻覺得又悶又熱,又窩火。終於,他忍耐不住了,從電視機下面鑽了出來,並從夫妻倆面前走過,打開門揚長而去。丈夫看著這個人走出去,大惑不解看看電視機,再看看他的妻子,他問道,親愛的,我怎麼沒看見裁判把這傢伙給罰下場,你看見了嗎?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一口茶嗆得我咳嗽起來,我只好扭側過身。我看見他站起來,伸出長長的手臂拍著我的背。等我平靜下來,他的手從我背上移了下來,抓住了我的手。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柔情地說,還做不做我的情人?我一驚,猛然抬起頭。或許是酒精的緣故,或許是飯店燈光的緣故,我看見司馬嘯的眼睛迷迷離離,朦朦朧朧。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深情地說,我愛你,真的愛你,比在網上更愛你。 在他迷離的眼神裡,在他溫柔的撫摸裡,我覺得好像有一隻手正在慢慢伸進我的軀體,越來越緊地攥住了我的心。我被眼前這個男子的表情、眼神、舉止深深迷住了。甚至他溫熱、潮濕的手也在不斷地向我傳送著一種神秘而令人心醉的柔情。周圍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妙、浪漫,包括他搭在椅背上的黑風衣,周圍的柔和的燈光,都讓我感到自己好像在一個美麗的夢裡。所有塵世上的煩憂都已遠離而去,惟有我與心愛的男人在相愛著,在一個美麗的風景里相互欣賞著。我平生第一次有一種像童話王國里的幸福女人的感覺。我望著對面的男人,心裡一浪高過一浪如水的柔情澎湃而起,眼睛裡卻已蓄滿幸福的淚水,我輕聲告訴他,我也是。 在相依相偎裡,我們離開了飯店。在打車回賓館的整個路程裡,他都緊緊摟著我的肩膀,好像怕我丟了似的。上樓時,他不再要求走樓梯,而是拉著我直接進了電梯。剛進電梯,他就一下子將我吻住了。他不斷地喃喃著,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忍受不了不吻你……我驚恐地張望著電梯的行進樓層標識,不斷的掙扎著。然而,他似乎不顧一切,在電梯到達的一霎那,我終於逃出他的懷抱。 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大步流星地沖向房間,以最快速度打開了房門。當我剛到達門口時,他一把將我抱了起來,緊接著門在我的身後嘭地關上了。我聽見他在說,寶貝,請原諒,我不能不愛你,我不能不要你。他抱著我走過門廊,繞過沙發,然後,他突然轉了一圈,我一下子感到頭暈目眩,整個房間頓時在我的腦子裡失去了平衡。我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禁不住叫了出來。最後我被他抱著一起重重滾到了床上。 他不斷地悄聲叫著我小女人,小婦人,小寶貝,溫柔的聲音裡有一種嘶啞的味道,似乎是甜蜜的可樂里的一縷苦味,讓人情緒高漲,回味無窮。他不斷地親著我的眼睛、臉頰、脖子,激情在他的身上燃燒著、噴射著,火熱的情慾在吞噬著我的心我的身體。但我的理智似乎還在苦苦地撐著最後一道防線,而這道防線的存在,我想主要還是歸功於經過電梯間的時候,那種恐懼讓我找回的。我不斷告戒自己:我不能這樣淫蕩,我不能第一次見他就給他,這樣不但對不起我自己,也會給他壞印象的。然而,我做盡努力,我的內心卻無法抵抗他的誘惑,無法抵抗自己的感情。這讓我痛恨自己,因為我總是面對誘惑感到無能為力。 在他的如潮水一樣的感情的衝激下,我對他的防禦,對他的拒絕越來越顯得蒼白無力,簡直不堪一擊。我在他身下不斷掙扎著,但那種掙扎使他更亢奮。而這種亢奮使我那柔弱的心,渴望的心不斷嚮往著他的身體,他的擁抱。在他的那充滿男人魅力的氣息的裹挾裡,在他那強有力的熱吻中,我終於在他的身下被他征服了。我最後想的是,荒唐也就荒唐一次吧,也算效仿新潮女性一次吧。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的意識也不知去了哪裡。但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靈魂,它正飄在一片桃花林的上空,並不間斷地伸手採摘著最漂亮的花朵。在桃園深處,還有一個小男孩好像在逃命似的奔跑。我想,那是不是前世的司馬嘯。於是我說我們快逃走吧…… 當我看到了司馬嘯時,我知道自己剛才又在走神了。我看見他正躺在我旁邊,一邊瞇著眼睛望著我,一邊擦著我的眼睛,原來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是淚水滿臉了。看到我睜開眼睛後,他輕輕地吻了我的唇。然後我聽見他用沙啞的嗓音,無限傷情地說,你走後,讓我怎麼辦呢?你走後讓我怎麼辦呢? 窗外月色如水,星星稀稀落落,屋內卻在這片如水的月光中籠罩著一種憂傷的安靜,像退潮後的海灘,在濕漉漉的潮氣中裸露和漫延著空寂和淒美的平和。聽著他傷感的提問,我不禁心裡也在重複著說,我離開你後我怎麼辦呢?讓我如何放得下這份情呢?我伸出手,緩緩地摸著他硬硬的胡茬和粗大的喉結,心裡剛湧出的那種幸福感,一瞬間也被一種難以言狀的傷感所代替,我變得哽咽起來。 他突然翻身坐起,將我抱到他的懷裡。然後,他動情地捧起我的臉,看著我的眼睛說,但願我們年年有今日,但願生生世世能相愛。讓我們約定,他伸手指著窗外的月兒說,你看,讓她為我們作證,好不好? 我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兒,用力點著頭。 他說,不管將來如何,不管你我在哪裡,每年的今天,讓我們至少彼此打一個電話。否則,在第二天,我會設法去找你,如果我沒去,你在第三天設法來找我,好不好? 他的多情和浪漫再一次讓我激動萬分,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激情和刻骨銘心。那個夜晚,在他的懷裡,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青春和愛情幾乎是浪費掉了,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晚上,我堅持讓他走了,雖然他一再要求留下來陪我。因為我不願意他夜不歸宿。因為他有兒子。我知道作為一個學者,他的生活應該有規律。 在大約十一點的時候,丈夫打來了電話,他問我沒什麼事吧。我說沒有。然後他突然生氣地問我,剛才打電話怎麼不接。我這才想起,當時司馬嘯抱我進屋時,電話曾經響起,但司馬嘯就順手從我手裡拿過包在經過衛生間時把包放到裡邊了。我只好撒了謊。丈夫於是很關心地囑咐說,小心點,別太馬虎了。在準備掛斷時,他又不放心地說,別關手機,不然我會不放心的。 掛斷丈夫的電話,才開始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窗外稀疏的星斗仍在旁若無人地或明或暗,我看見西移的月兒正在從一片烏雲後悄悄向外閃出,一時間我突然覺得那浩瀚的星空裡,似乎正有無數隻眼睛在滿含責備地望著我。我感到一種極度的恐懼正在悄悄地從身體裡滋生和成長出來:上天會懲罰我的。 我是真的這麼認為的。做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有如此的思想一定讓人覺得很荒唐。其實,整個小學中學大學教育,我已經毫不懷疑自己是唯物主義者了。但是工作後,當善良、刻苦、敬業的我一連多次遭受單位不公平待遇後,對世事、對命運感到難以捉摸的我不知不覺中對自己多年的信仰產生了動搖。然後,發生的一件事使我對自己的信念產生了動搖。 那是在單位福利分房時,欺軟怕硬的領導竟連表面的文章都不做,給沒有背景和老實巴交的人(包括我)安排得最差。在一次旅行時,我聽從朋友的勸告,在神前誠心誠意地許了一個願。我說讓這些壞蛋遭報應吧。回來不久,那位領導在蓋房時的貪污事發,真的被免職起訴了。或許這不過是一個巧合,但我寧願相信那是神靈對他的懲罰。 此時此刻,我心中的愧疚開始迅速滋生,像一眼源源不斷噴出來的泉水,衝激著我的靈魂。我衝進衛生間,站在淋浴噴頭下,任悔恨隨著浴水肆意流淌。 因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如果讓時間重來,我想我一定還會如此選擇。整個夜晚,我都是在失眠與惡夢中徘徊。小時候就一直纏繞我的夢境不斷強化地出現。我一直無法解釋這個經常在我心情不好時出現的夢境。在夢裡,我總能看見玻璃窗外邊母親憤怒的臉,我總能聽到紛亂的聲廝力竭的吵鬧聲,還能聽到哭聲。最后索性開了燈不再睡了。一直黎明將臨,我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在整個失眠甚至睡眠過程中,腦子幾乎一直在纏繞著一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就是:我本不是這樣的女人,一個淫蕩的女人。然後我又很快地否定著自己:或許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一個淫蕩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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