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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

普通女人 方荻 10170 2018-03-18
我的故事從此開頭了,我的生活道路也開始有了分岔。我發現自己正在一步步地陷入一個充滿誘惑的網裡,並在不知不覺中迷失方向。他為我沉悶的生活和工作狀態而歎氣,為我的知識和時間的荒廢而可惜。在一次認真地分析後,他給我提出了一些改變這種狀況的建議,其中一個就是繼續學業。當他這個建議提出後,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上他的研究生。他聽後很爽快地答應了。 在以後的日子裡,這句起初隨意說出的話成了我與他進一步發展關係的藉口。對工作環境的不滿,使我在他的鼓勵下真的萌生了上學的念頭,而且隨著我們交往的進一步發展,這種念頭不斷增強。但我知道上學對我來說是很不現實的,因為我自從大學畢業後便改行進了商業系統,目前的這個工作既不需要高學歷,更不需要高深知識,況且如果學成回來,不知道原單位是否還能為我留有這份工作。另外孩子的問題怎麼解決?各種問題雖然擺在眼前,但我無法克制自己這種念頭。我知道,想考研除了改變現狀這個動機外,在心裡某個角落還另有難以告人的原因,那就是我在一天天地迷上他,被他吸引。

在這種日漸日深的交往中,我感到我對他的迷戀正在一步步地滑向危險的境地。雖然在一些理智和清醒的時刻,我不止一次告誡自己,並為這種情感而自責。但是,我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克制這種牽掛和思念了,我甚至覺得自己在一天天地離不開他。而他的狀態似乎也不亞於我。我們不停地打電話,上網交流,寫EMAIL。他的信像他的學術論文,文筆簡潔,感情真實,有條有理,而我的信總是抑止不住許多對他的崇拜和敬仰,以及因為思念和壓抑而帶來的一些傷感和無奈。如果說那時我能打動他的話,我想,一定是我的信件。因為他每次讀完我的信都會情不自禁地打電話給我,激動地述說他的感覺。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非常想你! 拿著電話的我一時竟呆在那裡。幾秒种後,當我反應過來時,我竟然激動萬分,因為我覺得自己對這句話的期待太久了。如果說這句話是一個起點的話,那麼後來發生的一件事也許是我們的關係發生質的飛躍的里程碑。

那是一個陰鬱飛雪的下午,在辦公室,我與長期以來因為偏聽偏信而將我擱置一邊不予採用的領導大吵一架,一氣之下我嚷嚷著辭職並提前下班跑回了家。晚上,當寬厚的丈夫勸慰我並說我太不理智時,我的任性和暴燥又一次一發而不可收拾。我衝丈夫咆哮起來,然後將自己的一腔憤怒撒向了他。我發瘋似地向溫文爾雅的他喊著,你倒是理智,因為那不是你的事。丈夫坐在電腦前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我一言不發,我仍然喊著,我把你們都伺候好了,卻被認為只顧家庭不顧工作,他寧可搞不成也不用我,我憑什麼去巴結他……我恨你們,都恨…… 我語無倫次地大喊著,聲嘶力竭。我想也許這應該是這些日子所有的空虛和無聊的總暴發吧。 丈夫終於忍無可忍,提起大衣,然後很冷靜地說了一句,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吧!然後就打開門走了。他的最後一句話,使我愣在了原地。一時間我竟忘記了惱怒。我下意識地扭過頭望向牆壁上的鏡子。這一看不要緊,我嚇呆了。我看見對面鏡子里站著的簡直是一個市井街頭正在大聲吵罵的女人:頭髮蓬亂,衣衫不整,面露凶相,呲牙咧嘴……整個下午和晚上積蓄起來的滿腔憤怒一下子被眼前的這種形象嚇得無踪無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難以言狀的恐懼和極度的自卑。我站在那裡感到自己所有的信心在瞬間消失了,全部精神也崩潰了。

正當我下意識地離開鏡子,像逃避一個粗鄙、醜陋、不可理喻的潑婦一樣,沮喪不堪、茫然不知所措時,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輕輕地用親切、柔和的聲音問候著。不知怎麼,我突然大張旗鼓地哭了起來。鏡子裡那個醜陋的女人不斷在眼前跳躍著,使我第一次對前途產生了深深的憂慮和恐懼。我斷斷續續、磕磕巴巴地向他訴說著我對自己的失望。我告訴他我工作上一事無成,生活上一塌糊塗,我說我醜陋不堪、粗鄙庸俗,我說我沒有修養,沒有知識,我是一個潑婦,我是一個…… 我不斷地用各種惡毒的語言淚流滿面地痛罵著自己,數落著自己。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我感覺到自己哭得累了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不知何時話筒那邊正在播放著一首美麗的輕音樂。我不由得停下了哭泣,我聽清楚了,那是一首薩克斯吹奏的《此情可待》。音樂如泣如訴,傷感動人,在音樂快結束的時候,傳來了他朦朦朧朧的聲音,像晨霧中一襲飄搖的白色紗巾,讓人感動而迷戀:不要這樣作踐自己。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一個至柔至性的女人,我的感覺沒錯。他的話不但沒有讓我打消自卑,反而再一次喚醒我剛才那種全面的崩潰的感覺。我再一次淚流滿面地說著,你不了解我,我是一個人見人煩的醜八怪、黃臉婆、窩囊廢……

不,你是一個有才情的女人,一個招人喜愛的女人,我在愛著你! 拿著話筒的我在一瞬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我不得不絞盡腦汁試圖搞清楚他剛才的話意。然而,那種沮喪的情緒早已使我的自信煙消雲散,這使我無法相信剛才自己聽到的,於是我停下剛才的思路,集中全部精力向他詢問著:你說什麼?我愛你!我想見你!話筒傳來他清晰、果斷的聲音。 我想我一定不是一個安分的好女人,不是一個內心深處遵守傳統美德的賢妻良母。因為當我聽到他的表白後,我竟然完全忘記了丈夫和家庭,忘記了一個妻子和母親應該具有的品行和責任,甚至忘了剛才那種極度的惶恐和自卑,而只是一任內心的思念和情感迅速膨脹、升騰。我淚流滿面地回應著他的激情,並說出一句連我自己都意外的話:我早就愛上你了!

事情就這樣改變了,速度之快讓我以後每次想起都感到難為情。但是當時我真得就那樣迫不及待地表示了對他的愛,甚至沒來得及思考和感到羞恥。 從那時起,我們的關係迅速地發生了質的飛躍,他一遍遍地囑咐我加強英語的學習,做好考研的準備,又一遍遍地訴說對我的思念之情。 多年來平淡的生活一下子如巨石拋進平靜的湖面激起了千層浪花,在這種遲到的新鮮情感的撞擊下,我被打得暈頭轉向。我感到自己像吃了興奮劑似的,整天處於一種難耐的激情和渴望裡,無法平靜和安穩。我天天盼著他的電話,盼著他的聲音。那是一種輕柔時如水如霧、堅硬時如鐵如鋼的聲音。我第一次瘋狂地迷上了一個男人,難以遏制地愛上了一個男人。它與對丈夫的愛完全不同,新鮮、激動、難以自已,這種情感讓我不停地因思念而焦灼,因渴望而煩燥。我想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接下來,我們費盡心機地不斷尋找見面的理由和機會,最後,我們都覺得已被折磨得疲憊不堪。 我必須見你,你如果不來,我一定要去找你。他終於忍無可忍,在一個很深的夜裡打電話告訴了我他的決定。他說,只是見面,別無所求。他還說,他能夠把握住自己的情感。他的聲調一改往日那種明快的色彩,而是低沉中顯得暗啞,從中我已感到那種因為思念而帶來的痛苦。 然而,在定好他來的日子後,他又臨時接受了任務。於是他無可奈何地告訴我,你必須來,我不能等了。你就當是你來聯繫上學事宜不就得了?何況你本來就是如此的。 在這種疲憊的折磨中,我終於崩潰了,我決定以聯繫求學為由去見他。丈夫雖然不願意我上學,但也沒做什麼阻攔。或許我對工作現狀的不滿和牢騷,讓他也感到無能為力,或許他認為我根本不可能考上,因此,當我提出考研時,他在思索幾分鐘後,便同意了。而且在我提出去聯繫考研事宜時,他甚至說可以順便幫我買票。這讓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罪不可赦。但這種罪惡感並沒有阻礙我的行動。我想要么我是個壞女人,要么是個瘋女人。

到現在我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車票拿到手後那幾天的瘋狂,我還清清楚楚地體驗著另一種慾望隨著日子的臨近在身體裡膨脹的過程。到那時我才發現自己內心的隱密角落裡竟然隱藏著如此如此多骯髒的念頭和幻想。我不得不承認,我並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好妻子。然而,我知道自己那時的心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雖然我也曾一遍遍地為此而愧疚而痛苦,但我無法停下那種渴望。 相約的日子就在這種痛苦的渴望和愧疚中一天一天走近了。我清楚地記得從相識到相聚一共一個月零二天。在這三十二天裡,我們一共打過十五個長途電話,大約二百分鐘,寫過三十五封信。因此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我是應該痛恨我自己還是應該痛恨該死的網絡和電話,痛恨它們對我平靜生活的改變;抑或應該感謝它們給予我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我被送進了醫院,在迷迷糊糊中接受各項身體的檢查,然後在點點滴滴著的液體裡開始了昏昏沉沉的睡眠。昏睡的日子一點一點地在悄無聲息中滑過,我的精神狀態在治療中開始慢慢恢復,清醒的時候日漸見多。在這種半睡半醒的狀態裡,我內疚地看著前夫出出進進忙碌的身影,在如夢般的感覺中接受著前夫的餵水餵飯甚至擦洗的伺候。在醫院的第三個晚上,當半夢半醒的我聽到前夫在囈語中咕噥著“云云,別走……”時,我終於徹底清醒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爬在我床邊的前夫那張熟悉的臉和臉上疲憊的表情,我看見他眉心擠成一堆的幾條深深的皺紋和皺紋裡隱藏著的痛苦,還有他那白色襯衣的領子上隱隱出現的一條油垢。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臉。 窗外夜色如墨,屋內燈影朦朧。他咕咕噥噥的聲音又一次在寂靜的屋內響起,在窗頭小燈的照耀裡有如陰鬱天空裡一團團易逝的雲朵,飄散而不定。我在下意識裡將剛剛伸出去的手收回,豎起耳朵,注視著他緊皺著的眉頭和一半被埋在被角里的嘴巴,辨別著他的囈語。他說出的卻是,“云云……我愛你……愛你!”

當這兩聲含糊不清的囈語從黑暗中軟踏踏地跌進耳朵時,我感到衰弱的心臟一瞬間似乎停頓了。當心臟再次恢復跳動時,我已覺出眼眶中有兩滴飽滿的淚水正在湧出。我哭了:為自己的不貞,也為丈夫的癡情。我無法解釋自己的這種婚外情感。因為,從一開始,我即不是因為缺乏丈夫的愛,也不是因為自己不愛丈夫而尋找婚外情感的,即使在以後發生的整個的婚外感情中,我也沒有停止過對丈夫的愛。雖然在結婚初期,我曾一度對丈夫有許許多多的不滿;雖然在近幾年,當丈夫的事業越來越忙,當孩子慢慢長大,我發現事業已經難以追回而感到無所追求無所寄託的空虛時刻,特別是在一些因孤獨而難以入眠的夜裡,我常常會升起另一種難以言狀的情感失落和莫名的煩愁,但是,我仍然不曾想過要尋找一份新的感情。因為從一開始,丈夫對我的愛就深深地打動了我。接下來,戀愛和婚後的日子裡,雖然我仍然任性,仍然暴戾,但丈夫對我的寬容和寵愛終於徹底征服了我那顆不羈的心,使我對他產生無盡感激和憐愛的同時,真得覺得他才是我一生一世的依靠和愛人。

他對我的愛產生在一次爬山過程中。他說,在山上,當他從一個巨石後邊走出時,他一眼看見了穿著白色長裙的我正站在眼前。他說那一瞬間的感覺使他一下子被擊中了,或許應該是中魔了。因為他說從此他再也放不下我了。這麼多年來,每次提起那一刻的感覺,他都會激情滿懷。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但每當我對著鏡子仔細觀察自己時,我實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能讓他如此著迷。我想肯定是那一刻的激動將他支撐了這麼多年。不然單憑我的任性,他早就應該離我而去了。可是那一刻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真如西方人說的是丘比特之箭將他射中了?我搞不清楚,而他自己也說不清。 起初我是很慚愧的。因為我只是感動於他的真情才與他戀愛結婚的。我真的不知道愛是什麼,我也不覺得我愛他。之所以戀愛結婚是因為習俗因為社會因為生理需要,特別是因為感激於他對我深深的愛。要么是當時我不理解愛情,要么就是我情竇未開,反正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是不知道疼愛他的,甚至對他的缺點倍加挑剔。我不喜歡他的拘禮,不喜歡他的周全,不喜歡他的髮型,甚至有時他的衣服,也讓我不願與他走近。我常常無緣無故地折磨他。 記得在結婚時間不長的一個下午,天很熱,我與丈夫行走在一條繁華的馬路上。在麗人如雲的街上,沒有出眾外表的我實在普通得難以讓人發現。當我也為街上美女如此眾多而心酸時,迎面正好走來一對男女,女孩很漂亮。我發現了丈夫盯著那個女孩的眼神,我惱怒之下大發脾氣。可憐的丈夫百般討好,但我仍不依不饒。為了懲罰他,我惡做劇地要他為我買一支粉白兩色的冰淇淋,其實這種冰糕我自己都不曾見過,我只不過想難為他。丈夫跑了好幾家冰糕攤都沒有。看著曬得滿臉通紅的丈夫,我絲毫不妥協。最後,當精疲力盡的丈夫終於滿臉興奮,毫無怨言,舉著一支粉白兩色的冰糕跑來時,我突然感覺自己太刻薄了。畢竟這個男人深愛著自己啊!雖然這種愧意很快被自己在丈夫的寵愛下形成的任性所沖淡,但這件事偶爾湧上心頭,那種內疚之情還是強烈地觸動著我還算善良的心。每當生出一些離開他的想法時,他那一往情深的樣子常常使我難以割捨這份真情。是啊!有什麼能比找一個死心踏地愛自己的丈夫更好呢。 然而,結婚第一年,我的任性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有些加劇。或許是丈夫的寵愛,再加上我本人的個性的原因,我對丈夫越來越有恃無恐,我那顆不懂愛情的心經常變得任性、刁鑽、蠻不講理,甚至冷酷得不顧及丈夫的面子。丈夫曾經為此傷心地望著我困惑不堪:你在人前那麼文靜,怎麼就對我如此刻薄呢?我有時也想這個問題。在所有外人眼裡,我都是一個淑女,一個安靜、嫻淑、文溫爾雅、小鳥依人一樣的女人。但或許我並不如此,我知道我骨子裡是一個既不安分,也不高尚的女人。 儘管如此,如果要我對自己的婚姻打分的話,我想應該是打九十分以上的。因為我刁蠻刻薄地對待丈夫的日子並不長,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徹底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這種不和諧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我開始死心踏地愛上了丈夫。 那是丈夫出差到一個海邊的城市,由於工作不忙我便隨同去了。那時,我正在學游泳上癮,但丈夫在海水里超過半個小時就會冷得發抖。任性的我竟然毫無理由地與他大吵了一通,一邊嚷著要離開他,一邊起身獨自跑了。丈夫為了尋找我,發瘋似地跳上一輛開向火車站的公共汽車。然而當他掏錢買票時,才發現錢包丟了。但為了尋找我,他忍氣吞聲地聽著售票小姐的嘮叨和數落,屈辱地接受著車上各種眼光。下車後,火急火燎的他圍著火車站跑了好幾圈,打聽車次後才確信我沒走。當他重新坐車往回趕時,沒有一文錢的他再一次忍受著售票員的各種惡毒話語和羞辱。如果不是最後有位老者替他付了票錢,他說他會上去揍扁那個女人。 其實,我跑到火車站後就後悔了,因為我覺得自己也的確過分了。當我在火車站準備返回賓館時,正好與滿臉焦急的丈夫走了一個碰頭,我分明看見正在狂奔的丈夫讓汗水浸得像一隻落湯雞,我也清楚聽見他跑過去時那如牛般喘息的聲音。當他跑過我身邊時,竟然因為心慌著急沒有發現我。望著丈夫那衝過去的單薄的背影,女人的母性在我身上甦醒了。那一刻,對丈夫深深的愛一下子在我的心裡滋生,成長起來,並深深地紮下了根。 回來後,丈夫像一頭籠中憤怒的獅子,大發脾氣怒斥著,“你是個無情的女人,我無法感化你,無法換回你的心。”那時,我不僅不再暴躁,反而懊悔得無以表達,並為自己幾年來的任性和對丈夫的傷害而痛心疾首。從那以後,我覺得自己真正愛上了丈夫,那種深厚的愛日益變得像一顆枝繁葉茂的老樹,根越扎越深,愛越長越多。我發誓要一生好好愛他,補償他,伺候他。我努力作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我認為今生有這一個男人足矣,畢竟惟有丈夫才是自己惟一的依靠。儘管丈夫越來越忙,儘管我感到自己越來越孤獨,但我知道以事業為立身之本的男人需要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為他付出,為家庭付出,因此我仍然任勞任怨地忍受著孤獨和無聊,我仍然一往情深地愛著那個為我為家庭拼命奮鬥的丈夫。所以當從電視上,從周圍看到一些婚外戀時,我一直對此,特別是對那種女人懷著無比的憎恨和鄙視。但是,世事真的難以預料,就在我對她們的責備中,我自己竟然也走進了這一行列。 我深愛著丈夫,但又瘋狂地愛上了別人!我是一個壞女人!不折不扣!我沒有理由為自己辯解!我也沒有藉口為自己開脫! 起程的那個早上,幾乎整夜失眠的我因為在黎明前不勝疲憊而睡著,最終是在丈夫的叫聲中醒來的。對我一片痴心和全副信任的丈夫一直認為我此次出門是為了聯繫求學的事情。他或許做夢都想不到,我的出行還有一件事,也許應該算是最主要的一件事——見我的網上情人。看著丈夫溫情的雙眼以及丈夫對我完全信任的神態,內疚幾乎使我終止旅行。我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像逃似的離開了家。我知道我在逃避丈夫,逃避良心。 打上車坐進去,嚴嚴地關上車窗,丈夫那站在半開著的門口不放心的神態仍讓愧疚的我鼻子發酸,眼淚幾乎流出來。我再一次咒罵著自己的卑劣和不忠:在人們都忙於上班的時候,我卻像個賊似的,偷偷摸摸溜出去,去乾一件又愚蠢又荒唐的事情。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之所以記得陽光燦爛是因為那天早上惟一記著的是路上騎著單車的姑娘們露出的捂了一冬的白白的小腿。那些在清晨的陽光中,閃著迷人光澤的小腿似開在清晨的艷麗的花朵,讓人浮想聯翩。我也穿了一件剛過膝的黑色毛裙,上身著一件緊身紅色毛衫。外套一件中長風衣。白白的小腿也露在外邊。我背著自己平時的挎包,外提一個購物袋,裡邊裝著一條長褲,一套內衣。這就是我的全部行裝。 當我走進車站,隨著擁擠的人流一步一步向檢票口挪近的時候,我再一次感到有一絲羞愧和懊悔正在內心深處隱隱生長。這種情緒使我將手伸向包裡找票時,我竟然希望自己將票丟了,或者是忘帶了,那樣我便可以被迫放棄這一行動,那怕只是暫時的。然而,當站在售票員面前的我因為在包裡第一個袋子裡沒有發現車票後,我卻又一下子變得極其失望和難過,我的手竟然因此開始發抖。我再翻第二個袋子,也沒有。我的心也開始瘋狂地跳動起來,我沮喪不堪,幾乎要哭了。但當我翻到第三個袋子時,我終於看見了那張四四方方的粉色的車票,正躺在那個隱秘的角落裡,像一枚被風吹落的樹葉。這時我的眼眶竟然真的潮濕起來。這使我最終認為我仍然是想去赴約,想去見他。於是我覺得這或許是天意,是命中註定的緣份。在這種自我安慰下,我登上了列車。 列車在一片紛亂的糟雜聲中帶著羞愧的我開始了我的瘋狂之旅。但是,我仍是有些心虛。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怎樣將頭靠在角落裡,以逃避對面那對大學生模樣的戀人向我投來的好奇的目光。我半閉著眼睛,在火車的哐當聲以及車廂里人們的吵鬧聲中中,在麵包、香腸以及什麼泡菜味、女人們的香水味、男人們的體味,甚至廁所偶爾開閉時飄來的騷臭味中,昏昏沉沉地浮想聯翩。然而,我的心無法安靜下來,因為在偶爾的睜眼閉眼中,我仍然能感到那對戀人的眼光,這使我本來就繃得很緊的神經更加緊張。說我是做賊心虛也罷,說我因為新的激情難以自已也好,如果說二者兼而有之也許更為貼切。總之,我無法平靜下來。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春夜發情的老貓,因為興奮、緊張、甚至還有羞愧而倍感清醒,我甚至覺得自己那時的精神狀態完全可以與臨考狀態相比,那種對即將來臨的挑戰的期待,那種對自己有違良心的行為的批判,使我那顆不安的心在整個旅行中焦躁得像一隻火燒眉毛的耗子不停地上下亂跳。 當我再一次滿懷激情地想像著即將來臨的約會時,我還嗅到有一種摻雜著潮濕的野草味的老槐樹花的香味直衝鼻腔。我睜開眼睛,記得那對戀人正從食品袋裡的一個軟包裝里拉出的一塊塊灰糊糊的東西。我是不喜歡那種味道的,說確切點應該是受不了那種味道的。似乎從記事兒起,我就不能聞那種味,尤其是老槐樹味。記得當我懷孕時,每當走過離家不遠的一條生長著兩排密密的老槐樹的街道時,那種味道都會刺激得我大肆嘔吐。 整個旅途過程,我最迫切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閉上眼睛睡覺,好好養神,使前夜由於缺眠的臉色緩和一些。我記得在勻速前進的火車有節奏的哐當聲中我的聽覺漸欲麻木,而越來越污濁的空氣卻使我越來越感到窒息。就在這種半睡半醒的時候,我卻被對面傳來的“扑哧”聲,以及幾乎同時傳來的無憂無慮的笑聲驚醒。然後我看見了女孩手裡拿著的開口的可樂,和男孩一臉的深紅淺紅的,正在嘀嗒嘀嗒流著的可樂液汁。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輕鬆了下來。我感到自己很羨慕他們,羨慕他們的年輕,他們的愛情,他們的快樂。我第一次抬起眼睛,正面看著滑稽的男孩,微微地笑了一笑。這種神經的放鬆似乎是記憶中那幾天來惟一的一次。對面的男孩咧開嘴沖我歉意地笑著,並對吵醒我表示著對不起。女孩也好奇的與我開始搭訕。當他們知道我已經工作十來年,孩子已經上小學時,他倆竟然大睜著眼睛說我根本不像三十多歲的人。 不管他們的判斷能力如何,從他們的神情中我看出他們說得是真心話。這不免讓多天來在才華橫溢的學者面前一直感到自卑的我感到些許安慰。我記得司馬嘯曾一次次問我長什麼樣,還曾多次請求我寄給他照片。我說,你希望我什麼樣?他無可奈何地說,你說說吧!我求你了。在他的央求下,我只好說,我是個醜八怪,你還見我嗎?他仍說見。後來,他說做夢夢見我了,看見我很漂亮,大眼睛,長頭髮。我說我不漂亮,沒有大眼睛,怎麼辦?他說長得白就行。我說不白怎麼辦?他說只要不胖就行。我說不瘦怎麼辦?他說只要不笨就行。我說很笨怎麼辦?他說只要善良就行。我說我有時很刁蠻怎麼辦?他急了,說下網我告訴你。我剛下網,他的電話就過來了。那南方普通話音更濃了,因為他一著急,普通話就說不好。他說,只要你是個女人,只要是你,我就能從你身上找到我喜歡的優點,更何況,我喜歡的是你的內在,而不是外表,即是你的外表真如你所說的一無長處,這都不會改變你給我的感覺。這句話最後打消了我因自卑而羞於見他的最後一點顧慮,鼓起我面對他的勇氣。 那天十一點半的時候,司馬嘯打來了電話。他問我餓了沒有,準備吃什麼?他還說讓他去接站吧。我又一次將他接站的要求拒絕了,因為我知道坐火車很狼狽。或許是他的提醒,我開始感到肌腸漉漉,因為早上我一點飯都沒能吃下。在餐車服務員過來時,我只好買了一盒泡麵。吃完飯,我終於有了一點睏意。我想一定是胃裡消化食物需要氧分,大腦缺氧造成的。我再一次俯在中間的小桌上,將姿勢調整好,希望能入睡。 這一次,我的腦子終於不勝困倦,開始變得沉甸甸的,並越來越沉,耳邊的糟雜聲以及火車的哐當聲逐漸遠離,越來越分辨不清。我覺得自己變成了裹在一團棉絮中的蟲子,艱難地、拚命地往外爬著,掙著。然而越掙,好像纏在身上的棉絲越厚,我像滾雪球似的在不斷變大、膨脹,而裡邊的空氣卻越來越稀薄。我意識到我要窒息而死了。這時我似乎看到了父親,但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我想那一定是他的靈魂。我看見了他的靈魂裡那雙給我印象最深的憂鬱的眼睛。他就這樣看著我,一句話不說。然後,我好像又看到了母親。母親的臉貼在一個窗戶上,憤怒地喊著。我不知道她在喊什麼。最後,母親好像拿起什麼東西從窗戶里扔了過來,扔到了我的身上。我嚇了一身冷汗。原來我做夢了。 我清醒過來,抬起頭,看見對面的兩個學生又一次在笑著向我道歉。原來,他們從行李架上拿東西時,將一袋餅乾之類的東西掉在了我背上。本來缺乏睡眠的我突然被攪醒,一時間內心產生了極大不滿,因為能睡著對我來說太不容易了。 當我再一次閉上眼睛休息時,腦海裡卻一直閃現著剛才那個夢的影子。那是一個從記事以來就經常做的夢:玻璃窗上母親那張憤怒的臉,以及父親那副憂鬱的眼睛已經像一副不朽的畫面刻在腦海深處。我不知道這個反復出現的夢在我生活裡是一個什麼樣的預兆,我也搞不清這個夢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只是知道我在恐懼和憂愁時便會做這個夢。 在我的記憶裡,我的父親和母親似乎並不是幸福的夫妻。父親出生在一個小鎮上的黑五類家庭,十三歲時便被迫輟學在家。在那個文化貧乏的年代,生性懦弱、多愁善感、敏感多情的父親因為輟學卻關在屋子裡讀了許許多多的在破四舊中倖免於難的舊文學作品。他的聰明博學與才情吸引了鎮上許多美麗的少女,然而,他只能娶其中一個為妻。但是婚後的父親與其他的女孩似乎並沒有徹底斷絕往來,他一次又一次惹起緋聞,甚至曾一度與一個女人私奔,差點毀掉了幾個人的生活。回來後的父親卻因此大病一場,精神恍惚成疾,他成了一個精神病患者。然後,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他在精神崩潰中自殺而去,那時我才十一歲。我的童年和少年幾乎是在父親的暴怒、陰鬱、敏感多疑以及恐怖的沉默中度過的。 在我知道精神的疾病能遺傳後,我一直害怕自己也會精神異常。但是讓我沮喪的是,我已經無可選擇地具有了父親的一些性格。我的憂鬱,我的任性,我的暴戾甚至我的敏感都隨著我的成長而成長。特別是在十三歲時,初次來潮的經歷使我覺得自己的脆弱簡直與父親如出一轍。 那是八十年代初,對性與生殖還處於諱莫如深的時期。當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流血時,我嚇壞了。我看見下課後我坐的凳子上有一灘黑紅的血漬,鮮明奪目地誇張地在那兒招搖著。我幾乎同時癱坐了下來,在後來一直到放學將近三個小時內我竟然再也不敢動彈。整整三個小時,我一直在腦子裡搜尋這是怎麼回事兒。最後我終於想起有個小伙伴曾經告訴我說,她在學校裡看見最漂亮的那個壞知青女人屁股流血,扔了許多血紙。小伙伴還告訴我她是一個壞女人,經常與壞男人睡覺。然後,我就不知所措了。我懷疑我也是壞女人,我第一次為自己的身體感到自卑而無助。放學後,我最後一個悄悄地將所有壞女人的證據進行了清洗。我不停地換內褲,不停地洗內褲。 我第一次逃了學。當我獨自一人躺在莊稼地裡摸著被血浸濕的褲子,無助而羞恥地望著藍天時,我曾經幾次下決心自殺。當然,我並沒有自殺成功,因為我沒有找到更適合的自殺的方式。然而,這件事在我的心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直到上大學期間我偶然看到精神疾病遺傳後,我才感到父親生命裡的這些弱點正在我的身體裡一點點成長並孕育成熟。 當火車的哐當聲均勻地振動著耳膜時,閉著眼睛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找到了原因:我不但遺傳了父親的脆弱和敏感,而且還遺傳了父親的多情和浪漫,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在深愛丈夫的同時,愛上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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