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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1273 2018-03-18
秋去冬來,在時間的流逝中,心理上的不安被慢慢沖淡了。我想,或許是常天麗快結婚了,顧不上實施報復,或者因為快結婚了,不願再找麻煩。總之,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準備著的激烈戰鬥並沒有到來。我與袁一林的約會,在最初顫顫驚驚地停止了一個月後,也恢復了交往。只是我們變得更保密,更細心,當然相約的次數也減了又減。相約次數的減少,就像海上憋久的狂風,將我們彼此的激情鼓盪得像一副脹滿的帆,而頭頂上由常天麗暗示的那把尋仇利劍,更為我們的約會添加了難以言表的刺激。從對方的身上,我們都重新找回了感情的支點和激情的源泉。 就像飯是人們活著的一種依託一樣,做好的飯,人享用了,便能活著。做愛也一樣。做了愛,人享用了,便能相愛。我不知道這個詞語是從英語裡的dolove中意譯而來,還是中國古代便有這樣的說法。單單從我與袁一林的交往中,我已經真切體驗到了這一詞語在形容夫妻房事上的確切和逼真。從我們彼此認同我們這種非夫妻的關係起,已經將良心和道德上的不安和內疚深深地掩藏在了內心深處。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我們之間真正的愛情上,以及因為不能結合而帶來的精神犧牲上,這不但使我們因為背叛家庭而內疚的心取得了心理上的平衡,而且使我們能夠為彼此名分上的犧牲而自豪。如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的關係不但不應該遭到道德的遣責,反而應該帶有崇高的性質。

白天的日子越來越短,往往到下午五點半左右,太陽便從西天的盡頭一頭扎進了山里。或許是黑夜的變長,再加上防備常天麗的恐懼越來越淡,我與袁一林的約會開始增多起來。在夜幕掩飾下,我們往往以應酬或者出差為由,有時僅僅相聚兩三個小時,以訴相思之情,有時在那座房裡過夜。 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整個夜空和大地因為這場雪變得亮堂起來,如潮的行人縮著脖子,往來穿梭在迷眼的雪霧中,那種景象就像信號不好的電視畫面。在大約七點的時候,我已經乘坐出租車到達了那座房子。我自信很安全,自己不但包裹得嚴嚴實實,甚至在打車時,都沒有看到周圍任何可疑的人。 我剛剛將身上的大衣和口罩摘掉,門上的鎖響了。袁一林提著幾個打包好的飯盒走到了客廳中央。都說現在許多有錢的男人有外室,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但無論是什麼樣的角色,我都認了。我愛他,愛他對我的一往情深,愛他對我這個半老徐娘的珍愛,還愛他對我的憐惜……中國有句話叫“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到這樣的境地,我豈是只為他“容”,我幾乎都有為他死的決心了。

屋裡放著一首美麗的音樂,那是電影《男歡女愛》的主題曲《when a man loves a woman》。其實,在我們第二次約會時,我們就共同欣賞過這部經典影片。片中講了一個男人深愛著自己酗酒的愛人,而這個女人雖然也深愛著丈夫和家庭,由於難以自製的酗酒,使她無法給男人一個完整的愛情和家庭。在矛盾的愛和生活中,他們在愛的痛苦中糾纏、絞結……這首歌由著名歌星邁克爾?鮑頓演唱,他用飽滿的感情和令人心碎的憂傷,唱出了一個愛著的男人內心的無奈和對愛人聲嘶力竭的呼喚。我不知道是否是這部電影或者這首歌曲引起了袁一林的感情共鳴,或者唱出了他對少年時期傷害他的女人的無奈的愛,他總是在許多時候,一遍又一遍地放著這首歌曲,忘情地回憶著已經遙遠的年少歲月。然後,我們會在這首歌曲憂傷的旋律中,跳舞、擁抱和相愛。

這是一個富有激情的美麗夜晚。窗外雪花飄飄,屋內情意濃濃。我們像兩個暢遊在愛河的少男少女,從對方的身體裡,對方的靈魂裡,彼此吸收愛的汁液,相互體驗著愛的極致境界。我一直認為瘋狂的愛是屬於青春的人們的,從來沒有料到的是,在走過青春的歲月後,一個年老色衰,身心正在憔悴的女人還能煥發如此鮮亮的激情;更沒有想到,在經歷了生活的一次次磨難後,飽經滄桑的心也能生出這樣瘋狂的愛。至到此時,我盯著袁一林那張因愛而神采四溢的臉,真想大聲禱告,感謝上蒼!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等我洗完澡後,已是夜裡十點多了。這時,袁一林卻剛進衛生間洗澡。我穿著寬鬆的棉質睡衣,一邊心滿意足地聽著音響裡柔和的輕音樂,一邊整理濕漉漉的頭髮。這時門廳突然傳來急促的鈴聲。

我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像處在危險境地裡的動物,屏息靜氣,警覺地嗅著周圍的各種異常動靜。第二遍門鈴聲響過後,我開始悄悄挪動腳步,走到門口,然後通過貓眼往外望著,正好看見一男一女變形的臉和身體。 我沒有說話,門鈴又響了起來。然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對不起,屋裡有人嗎?我們是查煤氣管道的。這裡的煤氣管道有洩露現象。我們急需查找。 我沒有預料得到的是這樣一個回答!對於煤氣的危險,幾乎人人皆知。正因為這樣的道理,我把心中剛剛產生的疑惑,一下子全部拋諸腦後了。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將所有註意力全部放在了門外人所說的煤氣上,並一把拉開了防盜門。 我手抓著門把手,頓時傻了眼,像旁邊冰冷的門,失去了意識和知覺!

門前站著袁一林的妻子梁鳳葶,她的臉幾乎碰著了我的臉。而她的身後,有兩條黑色身影一閃消失在了樓梯拐彎處。 等緩過神來,我首先感到的是梁鳳葶身上逼人的冷氣。她像一個從冰窟鑽出的冰人,渾身散發著沁人的寒氣。還有她的手,像冰塊一樣,正在我的脖子中央,緊攥著我的衣領。 我是被揪著睡衣推進來的,而且被兇猛地推倒在了客廳中央的地上。我橫躺著身體,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兩條腿正從捲起的睡衣下擺裡露出來,在客廳暖色調的光線裡,顯得健康和潔靜。音響裡正好開始播放《when a man loves woman》,嘶啞的男聲一如我所熟悉的樣子,正在聲嘶力竭的唱著“when a man loves woman……”。我還沒有來得及對梁鳳葶做出任何反應,腦子仍然沉浸在濛濛然狀態裡,竭力思考著那對查煤氣管道的男女怎麼會變成了袁一林的妻子,思考著袁一林的妻子如何會知道這個地方。

當我身上的疼痛終於喚醒神智時,袁一林的妻子正抬起她那雙高跟的小皮靴向我一腳一腳踢來。我看見自己白底小藍花的睡衣上已經蹭滿了黃乎乎的泥巴,還有我裸著的腿上也已經被踢得面目全非。我終於哭了,不是為了身上的疼痛,而是為了梁鳳葶的辱罵: 偷人養漢!不要臉!不要臉! 這麼大歲數的老妓女,我還是第一個見著! …… 也許是她的痛罵觸到了我的心痛處或者傷疤處的緣故,我突然感到非常羞恥和無助,覺得自己已全然沒有了反駁的力量。我真得搞不清楚,我這是不是在搶別人的丈夫?我這樣做是不是不要臉?我是不是一個老妓女?在這些問題隨著梁鳳葶的辱罵不斷湧進腦海時,我只有流著屈辱的淚水,在心裡一遍遍地問著自己的靈魂。

梁鳳葶沒有因為我的流淚哭泣和不作反抗,而停下嘴裡的辱罵和腳下的踢打。在我的感覺裡,她更像一隻拼命的母獸,似乎將身體裡復仇的力量全部聚集到了這一刻,聚集到了她的腳上。她拼命向我踢著,從一隻腳增加成兩隻腳,身體幾乎跳了起來。在高高的鞋跟和尖尖的鞋頭踢打下,我躺在地上,像她腳下的一灘爛泥,被踩踏得無力還擊。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音響裡那首歌曲正要播完的時候,袁一林終於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袍出現在我模糊的淚眼面前。 我被拉了起來,就像剛剛從淤泥裡爬出來似的,黃泥印子東一塊西一塊像一片片秋後的枯葉沾滿了全身。我仍然在哭著,又委屈,又羞恥,又充滿著無奈。當我被袁一林從梁鳳葶身邊拉開,站在客廳一側時,梁鳳葶開始像一隻餓虎撲向袁一林。

你個黑心的王八蛋,我跟了你這麼多年,還住在那座舊房子裡。你竟然給這樣一個老妓女買房子。你金屋藏嬌,也還罷了,可你藏了個什麼東西,我替你丟人…… 她一面大聲喊著,一面瘋狂地揮舞四肢,逼得袁一林不停地向後退。即使如此,我仍能看見他的臉上,脖子上及胸部和腿部,挨到的他妻子的拳腳。不知道為什麼袁一林也不進行反抗,是否面對自己的妻子也感到了歉意和內疚。當袁一林的妻子將袁一林一步步逼到客廳的側角時,終於碰到了一隻放在支架上的盆栽綠色植物。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只見袁一林與那盆高大的植物帶著支架一起撲通通、嘩啦啦摔到了地上。 我驚呼了一聲,瞪著發直的眼睛,手足無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樣的場面。梁鳳葶在稍微驚恐了片刻後,又恢復了剛才的怒火。她突然扭身沖向那幾個盆栽植物,一盆一盆地摔了個稀爛。然後她一邊踹著地上的爛土、瓦片,以及袁一林伸到她跟前的腿,一邊高罵著:

一對狗男女,我讓你們偷情,讓你們通姦…… 兩分鐘後,袁一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胳膊上還沾著大片的黃土。他沒有顧忌這些,只是瞪著眼睛,迎著他妻子的踢打,一步步向她走去。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到了疼痛,因為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妻子尖細的鞋跟像雞啄米一樣,在他的腿上瘋狂點擊。 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突然伸出一隻胳膊,夾住了他妻子的脖子。他妻子仍然在高罵著,下邊的兩腳還在踢打著,但是很快就被憋得喘不過氣來。等我發現梁鳳葶的腳變得力量減弱,徒勞的掙扎也越來越無力時,我突然明白了袁一林失控的行為。 要出人命的! 我下意識里大喊一聲,狂奔著沖向袁一林,然後梁鳳葶從他的胳膊裡掉了出來。 我以為她會害怕的,她卻沒有。她站在我與袁一林的對面,一面大聲咳嗽著,一面流著淚高罵著:

你有種,今天就殺了我! 她突然彎腰低頭,一伸手,變戲法似的從高筒小棉鞋里拉出一把亮閃閃的刀子。 怎麼樣?今天就拼個你死我活! 戰爭升級了,我一下子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儘管在許多媒體上,看見過婚外戀造成的眾多悲劇,但從來沒有想到,今天我也成了其中一例。面對亮閃閃的刀子,袁一林不但沒有恐懼的表現,甚至更加憤怒了。 不,我不能讓這種悲劇發生,我要阻止。我發瘋般擋住正在迎著刀子向前一步步逼近的袁一林,然後衝到梁鳳葶跟前,想把刀子奪下來。但是,還沒到我伸手的時候,梁鳳葶竟然一把揪住了我的頭髮,幾乎同時,將那把寒氣逼人的刀子抵到了我的脖子上。 一股冰冷的疼痛感頓時從脖子傳向大腦,我發現自己的腿竟然不自主地開始哆嗦。我從來不曾害怕過死亡,但是刀子割破肉體的感覺,皮膚上冒出鮮血後的疼痛,卻是我從小就畏懼的。這使我在他們面前,無法掩蓋與生俱來的缺陷和軟弱。 袁一林,你給我跪下,否則,我先從她的臉上開刀,然後再殺了她。 我被她的喊聲嚇糊塗了,袁一林也從剛才憤怒的頂峰,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困境。他突然挺直僵硬的身子,帶一臉扭曲的表情,呆呆地註視著我,幾乎有十幾秒鐘,他似乎都沒有緩過神來。 這個女人真是太毒了,我突然覺得,袁一林真得應該跟她離婚,我早就應該把他的丈夫奪到手裡。 一分鐘後,袁一林忍著羞辱和惱怒,為我跪下了。他直挺挺地跪在我們面前,像被鋸後的木樁子。看著他痛楚的表情和跪著的姿勢,我痛心的眼淚如大把大把的豆子從臉頰上垂落,滾到寒光閃閃的刀片上,然後再順著刀身滑下去。 哈——哈——哈,梁鳳葶突然放聲大笑,那種磣人的笑聲,像厲鬼的嚎叫振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袁一林,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下跪的日子。你還記得我給你下跪的情景呢?當初,為了我們的家,我求你,哀告你,我給你下跪,都沒有換回你的心。今天,你竟然為這樣的一個女人下跪。我恨透了你! 袁一林,你真是聰明一時,糊塗一世。其實,你不下跪,我不但不會殺這個臟我手的女人,也許還會原諒你今天的一切,因為這證明你還有救,我們的家庭也還有救。但是,你下跪了,為這個女人下跪了,而這一跪卻正好宣判了這個女人的死刑。因為這已證明你已經走得太遠太遠。既然如此,我根本沒有必要再挽回什麼,你更別指望我會成全你。 袁一林的臉更白了。我知道,梁鳳葶已經是孤注一擲,準備最後行動了。看來這個女人真得瘋了。 做袁一林秘密情人的日子裡,雖然總有一種不安的心理,也曾無數遍預測過可能的結果,甚至做過最壞的打算,但從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下場。冰涼的刀子已經開始向脖子的皮膚上用力,我清晰地感覺到了從刀刃處傳來的尖銳疼痛,似乎脖子裡已經流血。我不敢掙扎,也不敢喊叫,只有恐懼地、眼巴巴地看著袁一林的反應,希望他能夠用什麼辦法將我救下來。 小鳳,袁一林突然叫起了他妻子的小名,這是我多年前,大概是他們結婚初幾年吧,曾經聽到過的稱呼。我想袁一林一定是害怕了,他知道他憤怒的妻子在這一刻會做出任何瘋狂的舉動,因此,他想用這種稱呼,喚起她當年的柔情。 小鳳,你不要這樣做,如果我傷害了你,我今天請你原諒,我只希望你別辦傻事。 梁鳳葶突然哭了,因為瘋狂和憤怒而變得鐵青的臉上竟然流出成串成串的淚水,看來袁一林的話起到了作用。袁一林趁熱打鐵,慢慢站了起來,一面向她的妻子走去,一面輕聲地說: 小鳳,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丈夫,我傷害了你。我也知道你很委曲。如果說你今天做出這種同歸於盡的傻事,是因為我對你的傷害造成的話,那麼我已經理解了你的痛苦。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這麼絕望。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小鳳,請你再給我一個重新考慮我們關係的機會,好不好?那怕只是延緩一下你的行為,好不好? 梁鳳葶哭得更厲害了,她拿刀的手開始劇烈哆嗦,鋒利的刀刃也在我的脖子里大幅度地顫動。 小鳳,放了她,你這樣做不但不能給我機會,也不能給你自己機會,何況她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壞…… 你給我停下,否則我馬上割斷她的喉嚨。當袁一林眼看走到我們面前時,梁鳳葶像從夢中突然驚醒一樣,向袁一林大聲吼叫起來。幾乎同時,我感到脖子裡尖銳的疼痛再次襲遍全身。 你這個臭男人,你又在欺騙我,你不過為了讓我放掉這個老女人。我恨你,恨你為了她不惜屈尊求我,恨你為了她耍這種小花招,我恨你。如果失去她,你會難過一輩子,我就要讓你難過一輩子…… 我感到已經無望了,只好把滿是恐懼的眼睛從袁一林的臉上挪開,慢慢閉上。 不知道時間是否還在走著,其實,時間本來是無始無終的,當然更不會行走,之所以認為它在走,只不過是人類自己給它定下了刻度。袁一林還在掙扎著,我已經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了。我想,既然已經逃脫不掉,那麼就讓它來吧! 眼前已經有灰黑色的片片鱗狀東西在飛舞,成群成堆,在不同的角度和地方閃著灰黑色的光亮。我想,這或許就是陰陽兩界的交界處。就像黑夜有星星和月亮作為相伴景色一樣,這種灰黑色的飛行物或許就是這一界的自然衍生物。穿過這條紛亂的通道,是否就會看見另一個世界。我記得人們說,在這條路上有一座奈何橋,在奈何橋喝上一杯奈何水,便會徹底忘記前世一切恩怨,脫胎成另一個世界裡的鬼。我還記得,喝奈何水時要…… 有一聲粗重的吼叫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眼前所有的一切瞬間消失了。我睜開眼睛,發現我不但沒有死去,架在脖子上的刀子也沒有了。除了袁一林和她的妻子,眼前還站著氣喘噓噓的父親和一臉慘白的兒子! 父親正用蒼老的手扭著梁鳳葶的手腕,清瘦的額頭上暴出的幾條青筋正像紫黑色的蚯蚓,彎彎曲曲地爬伏著。 刀子靜靜地躺在父親的腳前!在客廳燈光的照映下,唯有閃閃的寒光一如水面上映射的陽光,還在輕輕跳躍著! 今夜發生的一切猶如做夢一般,查煤氣管道的敲門,梁鳳葶的突然到來,父親與兒子的及時相救,這到底都是怎麼回事?如果說梁鳳葶的到來是因為那兩個查煤氣管道的誆騙,那麼父親與兒子又是如何在這樣關鍵的時刻,突然掉到眼前呢? 我扭頭向門口看著,才想起,當初我是被梁鳳葶推搡進客廳的,當時身後的門根本就沒有被關上。當我剛剛明白這個問題時,突然聽見梁鳳葶瘋狂的干嚎聲: 這可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你們都來幫著這個老妓女賣肉來了?是不是?看一看吧!你們自豪去吧。她突然一指我的父親,你的女兒,然後再指我的兒子說,你的媽媽,她用自己屁股給你們掙來了一座漂亮的房子,多麼高的價錢…… 啊——啊——整個晚上以來,對她的打罵一直沒有還擊的我,終於在父親與兒子的面前因為無地自容而激怒起來。我流著羞辱的淚水,一面瘋狂地大喊著,一面用盡全身的力氣低頭向她撞去。這一刻,我真想與她同歸於盡,讓她的臭嘴和她仇恨的靈魂,隨著我羞恥的身心一塊消失在我的親人面前,再也聽不到狠毒的痛罵和羞辱。 她沒有迎著我的撞擊與我硬碰,而是機靈的閃躲開來,在我衝過她身邊的同時,一抬腳踢向我猛力前衝的后腰。我以全身力氣運足的衝力,再加上她腳上的力量,使撲空的我一下子剎車不住,向前衝去。只聽撲嗵一聲,我摔了下去。 就在我爬在地上的同時,一聲淒厲的呼叫從身後傳來,後邊已亂成了一團。儘管眼前火星亂冒,我還是掙扎著站了起來。撥開眼前飛舞著的金星,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重又癱倒在剛剛離開的地上: 完了! 兒子手拿沾滿鮮血的刀子,被父親緊緊抱著,梁鳳葶在敞開著的大衣裡,正手摀著被鮮血染紅的前衫,痛苦而恐懼地呻吟著。 刀子上有鮮紅的血液正往下滴嗒著,梁鳳葶毛衫下的鮮血也在大片往外滲著! 有什麼東西正從我的鼻子裡流下來,我抹了一下,發現自己也滿手鮮血。或許是手上的鮮血一下子提醒了我,我不由得激凌了一下。我聽見在袁一林撥打120電話,報告地址的同時,梁鳳葶也正一面捂著肚子拿出手機,撥打電話,只不過她匯報的是有殺人案件正在發生……我突然意識到,她是在向110報案! 不——在意識到這一情況的同時,我渾身充滿了力量,竟然從地上一躍而起,向梁鳳葶衝去。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替兒子頂罪,我不能由此毀掉兒子的前程。 我已經顧不得任何羞恥了,也顧不上什麼尊嚴了。如果老天能夠還給兒子平安的生活,我寧願以任何方式接受任何人的處罰,包括面前這個仇恨的女人。我因為懊悔而淚流滿面,像一個十足的罪犯,以滿腔的懺悔之情一頭跪到了梁鳳葶的面前: 請你饒恕我兒子,我願接受你任何的懲罰,我願讓你殺死,讓你剁死,我願為此去蹲大牢,請你千萬放過我的兒子…… 呸!她捂著肚子,從歪曲的嘴角擠出幾句話,你忘了我求你放過我的丈夫和家庭的事了嗎?可你是怎麼做的。老天總算有眼,讓你也有求我的時候。我告訴你,辦不到! 十來分鐘後,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匆匆趕到,在她剛剛被抬到擔架上時,穿警服的警察也衝進了屋裡。她滿意地看著我的臉,在被抬過我的身旁時,輕聲說了一句: 你奪去了我心愛的男人,老天也給我一個報復的機會,這真是報應。 兩不相欠!這是她被抬出門時,向我笑著說的一句話。 如果說當初於致的離去,給我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那麼今天兒子的被拘卻使我嚐到了地陷般的絕望和痛苦。當於致狠心拋下我們,並組織了新家庭後,我幾乎將後半生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到了兒子身上。儘管日子很艱難,但我有希望。而今天,這從天而降的大禍,偏偏降到了兒子的頭上。無論最後的處理結果如何,這件事情對兒子的心靈,以及以後的生活道路,無疑將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 我已經明顯感到了兒子的變化,當我第二天帶著東西看望兒子時,他已經對我產生了極大的陌生感和距離感。他不但拒絕跟我說話,甚至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自始至終,他表現得就像一隻仇恨的小獸,斜著眼睛,繃著正在成熟的臉,望向牆壁的一角。我真希望自己突然間變成那一角牆壁,那怕變成牆壁上的一個污點,好讓兒子看見我懺悔的臉和疼痛的心。兒子最後走了,跟著那個警察,一步步消失在長廊盡頭,只留下瘦弱孤單的背影像一條長長的帶子,將我的眼睛牽得越來越遠,將我的眼淚也越牽越多。 我一直傻愣愣地坐在那裡,不知在等著什麼。不知過了多久,剛才那個警察竟然從長廊深處走來,就像我在等他似的。他走到我跟前,出其不意地說了一句: 於晨要見他爸爸! 啊!於致,是啊,我為什麼沒有想到於致呢?儘管袁一林正在為晨晨拼命奔跑,可畢竟晨晨是於致的兒子啊!我怎麼告訴於致?我如何向他解釋這一切?說我第三者插足?說我被當場抓姦?其實,我並不是沒有想到於致,正是這些原因使我根本不敢想起於致。現在兒子提出要見他的爸爸,要么是對我極度的失望和痛恨,要么是因為身在難處內心升起的對親生父親的依賴。儘管於致已經再婚,儘管兒子偶爾也表現出對於致的痛恨,但是天生的血緣關係,永遠無法割斷於晨與於致之間的親情。我能體驗到一個男孩在身陷困境時,在對母親極度的失望後,對父親的有力之手的渴盼。 從派出所出來,天已經正午了。我站在凜冽的寒風中,終於咬著牙打通了於致的電話。我囁嚅著什麼真情都沒有說出來,只是說,在派出所旁邊的文印店門外,我有兒子的事情等著他。 半個小時後,於致已經開車停在了我站的路旁。看著多日未見的於致,除了萬分的羞愧,對他往日的怨恨早已經被自己眼下所闖的禍嚇得踪影皆無了。 發生了什麼事?於致站在我臉前,似乎已經忘了那個夜晚在一家酒店樓梯裡,與我大打出手的事情。 我……我抬眼看見他焦急的眼睛,像觸電一樣,迅速低下頭,因為我仍然不知道如何解釋眼下的事情。 說呀!孩子病了?看見我吞吞吐吐,他已經預感到了事情的嚴重。他扭頭看了一眼旁邊派出所的牌子,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似的,一下子緊張地抓住了我的肩膀,一邊瘋狂地搖晃著說,說呀,到底怎麼了?孩子呢? 我……我突然哭了起來,迎著對面刮來的寒風,流了一臉淚水。我知道,不管我如何羞恥,如何懊悔,我都必鬚麵對於致,面對眼下的局面。於是我咬了咬牙,用手擦去臉上冰涼的淚水,說,我對不起你…… 我再也忍受不了內心的煎熬,失控地嗚嗚哭出了聲音。雖然有來往的行人不停地向我看來,我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只覺得面對於致,自己骯髒的靈魂和肉體十惡不赦,罪不可恕。在含混不清的哭聲裡,我斷斷續續說出了那個對於致來說簡直是災難性的消息:孩子被拘留了…… 最初的幾秒鐘,於致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他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不停地審視著我的臉。幾秒鐘後,他發瘋似地大叫一聲,鬆開了抓我肩膀的手,然後倒退了一大步,在一米之外,瞪著恐怖的眼睛,大喊著:為什麼?我不相信! 面對於致的激烈反應,我哭得更兇了。我想,如果於致要殺我,我會情願把腦袋伸給他,以懲罰我的罪孽。我站在冷風裡,以一副痛悔的神態,痛苦流涕地說,我對不起孩子,對不起你們,我插足別人的家庭,我是第三者…… 啪!於致突然衝到我的面前,伸手打了我一耳光。我摀著被打疼的臉,淚流滿面地看著於致憤怒的眼睛。路上有行人正向我們靠近,似乎要停下來看熱鬧。我早已經將羞恥置之度外了,像我這樣一個因為插足別人家庭,而差點搭上兒子前途的女人,還有什麼計較羞恥的呢? 啪!啪!於致的怒火還在向上升騰,他伸出兩手,左右開弓地扇向我的臉頰。周圍已經有五六個人停了下來,好奇地註視著事態的發展。於致一向非常重面子,但面對突如其來的災禍,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了。 我用手抹著嘴角流出的鮮血,無動於衷地等著於致的再次暴打。有個老人正一面指手劃腳地向我們走來,一面做制止狀。不等老人走到跟前,他突然抬腳向我惡狠狠的踢了一下。伴隨著腿上鑽心的疼痛,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一聲,摔到在地上。 於致一扭身,向派出所的門口走去。 我慢慢爬了起來,一面忍著腿上的疼痛,一面擦著臉上混合著鮮血的眼淚。當我看見周圍一圈人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冷漠,有的好奇地看著我時,我傷痛的心突然憤怒起來了。我一面流著眼淚,一面大喊著: 有什麼好看的,一群王八蛋。 眾人議論紛紛,有人開始指責我。面對此情此景,我甚至都想拿顆手榴彈與這群好事的傢伙同歸於盡。我瘋狂地從肩上摘下皮包,然後一面轉著圈,一面用力掄著包,砸向人群,嘴裡還不停地大罵著: 讓你們看,讓你們看熱鬧,我讓你們這群王八蛋看個夠…… 通過於致與袁一林瘋狂的奔波和說情送禮,再加上樑鳳葶的傷口並不太嚴重,終於使事情很快解決了。第二天,兒子便被接了出來。讓我失望的是,兒子堅決拒絕與我一起生活。於致也不斷向我警告,如果我不同意把兒子的監護權轉給他,他將要起訴到法庭,以法律的手段奪回兒子。 事已至此,我不僅感到自己沒臉面對兒子,而且感覺已經沒有做他母親的資格。一個禮拜後,我與於致正式辦理了兒子監護權的變更手續。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陽光燦爛,一如與於致離婚的那個上午,只是因為季節的不同,照在身上的陽光也有了極大的差異。不論多大差異,心理上的傷痛卻是一樣的。除了陽光的差異外,就是我們彼此之間關係的變化:那一次,於致在我的身後跟了好長時間,而這一次,我們剛剛走到馬路上,於致便頭也不回地向著與我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已經沒有眼淚了。在我默然地面對兒子冷漠的臉,同意兒子的決定後,在我最後下定決心同意把兒子讓給於致後,我的眼淚已經全部咽進了肚裡。 站在陽光下,抬頭盯著刺眼的紅日,竟想不起應該去何處去,應該做些什麼。今生剩下的一點可憐希望以及後半生的唯一寄託,從手裡丟掉後,我還能去哪呢?我還需要做什麼呢?面對眼前這不得不咽的苦果,我只能告訴自己說,自作自受! 中午的時候,我坐在一個街攤上,夾在一群嘰嘰喳喳的民工堆裡,像他們一樣,大聲要了一大碗麵條和一瓶半斤裝白酒。在他們奇怪的眼神裡,聽著他們低低的嘲笑聲,吃喝了下去。之後,又在他們指指戳戳下,一邊擦著嘴,一邊打著酒嗝兒,以一副無所謂的神態穿過人群,順著腳下這條街開始漫無目的的遊走。 腿輕飄飄的,身體輕飄飄的,意識也輕飄飄的,只有身體中間的胃像一隻大大的口袋,因為裝了太多的東西,變得沉甸甸的。我想起了“平衡”這一詞語,感到自己好像為自己找到了理由。是啊,自然界需要平衡,社會需要平衡,人更需要平衡,不但需要身體上的平衡,還需要心理上的各種平衡。就像今天,精神上丟了支柱,便用填塞身體來取得心理上的平衡;身體輕了,腿輕了的時候,如果再沒有一個沉甸甸的肚子向下墜著,豈不是要被空氣飄起來了? 走到一個路口,我發現一個鼻子被凍得通紅的警察正站在崗上。我覺得他的鼻子有點像什麼?但是想了好半天也沒想起到底像什麼?等到了下個路口,發現這個崗的警察的鼻子也被凍得通紅,我終於想起了大學同舍的同學私下里給班里紅鼻子男生起的外號——紅皮蒜。對!這兩個警察的鼻子就像那個同學的鼻子一樣紅,也是紅皮蒜。像有了新發現一樣,我突然感到心情變好了。其實,到底紅皮蒜是否是這個樣子,我還真的說不清楚。只是這一比較,使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因為那隻倒掛的蒜頭,也只能算是半頭蒜,而且只有三瓣。然後,站在路口中央,我不顧一切掏出包裡的小鏡子,直到看見小鏡子的中央,也端端正正倒掛著一頭三瓣的紅皮蒜後,就哈哈大笑起來了。 有一輛黑色小車在我身後不停地摁著喇叭,在那輛小車後,還有一溜各種顏色的小車,幾乎排成了一個長陣。我仍然低著頭對著鏡子,一面數著蒜瓣,一面捂著肚子,不停地笑。 紅鼻子警察走了過來,他一面向我喊著,一面指示我快離開路中央。 我幹嘛要離開呢?我一面笑著,一面大聲地回答警察,我真想告訴他,他的鼻子是一頭紅皮三瓣蒜。 警察走到我面前,怒氣沖沖地向我喊著讓路讓路。 我幹嘛讓路?在許多國家都是汽車給行人讓路,為什麼我要給他們讓路?我就不讓路! 他開始伸手拉我,我不但沒有惱怒起來,反而因為他那個紅鼻子的靠近,又想起了紅皮蒜的形容,又笑了起來。 瘋子!把那個瘋子拉開!汽車裡有人露出頭在大聲地喊著。 你才是瘋子呢!聽到別人喊我瘋子,我憤怒地擺脫開警察的手,向著喊我的汽車衝去。不知道怎麼掙扎的,也想不清楚如何與他們打鬥的,最後我發現自己已經坐在馬路牙子上了。而那溜小車像一條彎彎曲曲的花色大蟒蛇,從我的眼前蜿蜒而去,與黑油油的馬路一塊消失在遙遠的視線之外。 太陽慢慢暗淡下來,馬路上的行人從開始的由少變多,隨著太陽的消失,又從多變少。這時我的影子已經從陽光照耀下的影子,變成路燈下模糊的影子。 黑夜降臨了,我是不是該離開這裡了。我抬起眼睛再次盯向警察崗,正好看見那個警察也正無聊地把眼睛盯著我。說不清有幾個小時了,我就像這個警察的替補隊員,一直坐在場外的冷板凳上,似乎在等著上場。多麼可笑,我竟然陪著這個警察值了一個下午的班! 他一定是要下班了,因為他正在斜穿馬路,向我的方向走來。在朦朧的路燈下,我仰頭看著站在我身邊的警察,發現他的鼻子已經不紅了。我想,肯定我的鼻子也不紅了。想到這裡,我又為我倆那兩個紅皮蒜鼻子笑了起來。 嗨!他向我招呼了一聲,該回家了! 我已經沒有家了。我笑著說。 為什麼?他低下頭,一副關心的樣子。 你管我為什麼?我突然翻臉,一句話噎得他上不來氣兒。 你……他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回答。 滾開,離我遠點!我莫名其妙地煩燥起來,向他大喊著。 他聳了聳肩,轉身走了。幾乎同時,我聽見從他的脖子處隱約飄來一句模糊的話語: 看樣子也不像瘋子,奇怪! 你才是瘋子!我狠狠盯著他的背影,一面沖他喊叫,一邊看著他走向我身旁不遠的摩托車。在他騎上摩托車離開的剎那,我清清楚楚地發現,警察穿著的黑色皮褲已經斑斑駁駁掉了一些漆,使他在路燈微弱的光線下,好像一隻正在褪毛的黑色獵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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