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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1181 2018-03-18
記不清晚上回到家時已經幾點了。只記得當我最後走完那段漫長的路程時,許多飯館、甚至酒店、網吧、酒吧等,都已經停止了營業,還記得走過我家幽暗的樓梯時,隱約聽見有女人的哭聲。我想,一定是與丈夫吵架了,或者發現丈夫有情人了,也許是被情人甩掉了……等打開自己的家門,屋子裡竟是死人般的寂靜,似乎沒有一點活人氣息。我從來沒有想到,兒子從我名下的消失,會使我家的屋子也產生這樣死氣沉沉的效果。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輕鬆地照進沒有合上窗簾的屋內。看著明亮、跳躍的光線,我感覺胃裡一陣極強的翻滾,我才想起,自從昨天中午,吃了一碗牛肉麵後,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二十個小時了,我還沒有吃任何東西。我從床上坐起,撐著搖搖晃晃的身體,像往常一樣直奔廚房,我知道那里肯定有父親準備好的早餐。

然而,廚房裡一點熱氣都沒有,不但沒有早餐,連父親的影子都沒有。怎麼回事兒?父親是在睡覺?還是去買早點沒回來?我失望地從冰箱裡找到了一塊不知什麼時間的麵包,一面充飢,一面向客廳走去。透過客廳前端的長廊,我突然發現了異樣:里門大開著,我昨夜換下的鞋子東一隻西一隻在兩個門中間橫躺著。自從父親來後,我經常在深夜回家,顧不上將鞋子收回鞋架。第二天早上,穿鞋時總會發現,父親早已將我的鞋擺好在鞋架上了。然而,今天父親什麼都沒有管。我站在過廊處,望著那雙鞋,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兆。接下來,我一面緊張地高聲喊著,一面向父親與兒子共同的臥室跑去: 爸,爸,你在嗎? 推開父親與兒子的臥室,我一眼看見,屋裡除了兩張整齊的床鋪和兒子的寫字台和書櫃外,什麼都沒有。

怎麼回事?父親呢?我一面茫然地四下張望,一面自言自語。自從發生那夜的衝突後,由於兒子的被拘,我幾乎將精力全部放在對兒子的關注上了。我不但沒有關心過父親遭遇這場衝突後心理上承受的壓力,而且也沒有註意過父親在外表和神情上的變化。我多麼粗心!一個傳統的農民,在發現心愛的女兒這種不良的行為後,他將會產生怎樣的反應?我怎麼就沒有考慮過呢? 我又一次緊張起來,從眼下的情況看來,似乎父親整個晚上就不曾在家裡。這種想法使我頓時想起昨天深夜所感到的那種死氣沉沉的氣息。那麼,父親夜裡會上哪去呢?我心裡一下子不安起來。 父親不會出事的!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在兒子的屋裡開始尋找蛛絲馬跡,我希望從中發現父親的去向。當我掀開父親的枕頭時,看見一大張佈滿歪歪扭扭字蹟的紙出現在面前:

蘋蘋,在爸爸心目中,你一直是一個上進、要強的孩子,也是讓爸爸這一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你離婚了,爸爸也不相信是你的錯。但是,那夜的情景,爸爸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不管怎樣,爸爸還是愛你的。爸爸只好把你的錯誤歸結到我的生病上,我想,肯定是為了給我治病,你才走這條道路的。 孩子,你知道不知道,爸爸的老命已經不值錢了。比起你的名聲來,爸爸寧可不要這條貧賤的命。今天,我把我這個拖累從你的生活中帶走了。爸爸臨走囑咐你一句話,你要記住: 我們貧窮,但是我們的志氣不能窮!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不能讓人戳咱脊梁骨啊! 遺書,這是我在看這張紙時腦中得出的第一個結論。不,這不是,當我清醒有可能面臨的結局後,我突然怕極了。我不停地告訴自己,這不是遺書,頂多只能算是一個留言條,他怎麼能出事呢?可是接下來,我發現皺皺巴巴的紙上是斑斑點點的淚跡。盯著那些淚跡,父親佝僂著背,一面寫留言條,一面流下一串又一串渾濁老淚的景象彷彿就在眼前。不,我僵硬地伸開手,似乎要將這副景像從眼前推開。然後告訴自己說,這就是留言條,不是遺書。當那些淚跡再一次晃在我的眼前時,我又不得不告訴自己說,這種留言與遺書在這個時候又有什麼區別呢?

不,有區別。我仍然在為自己尋找安慰,我自己辯解著說,遺書是人死時寫的,留言條是出門時寫的。父親寫的只是後者。他肯定是回家了,他又要以種地來還原農民的本色了。我了解他,作為一個女兒,我深深了解父親對土地的依戀。我強裝著鎮靜,從父親的屋裡走回我的床頭,然後拿起電話,開始撥老家鄰居的電話。我要證明給自己看,父親回老家種地去了。 電話接通了,鄰居說要去看一看父親是否已經回家,我就那樣坐在電話旁等著。電話裡嗡嗡響著,我的心臟咚咚跳著。儘管我已經很脆弱,但我堅信,父親在家裡也許正打掃多日不住的屋子呢。 幾分鐘後,電話那端突然傳來尖聲的嚎叫,父親的身體已經冰涼!父親喝了敵敵畏! 我一直沉默地聽著電話裡的號啕,似乎那個女人的號啕與我毫無關係。那是一個差不多三十多歲的女人,我每次回家,她都很熱情。我不相信,她為什麼大聲哭我的父親,我不相信。我聽見自己對著電話大聲喊了起來:你騙人!

不!蘋蘋,你的父親都已僵硬了。 爸——爸——兩秒鐘後,我終於再也無法自欺下去了,我感到身體裡正有一股兇猛的液體從四面八方聚結起來,像高壓水柱般直衝胸腔,熱辣辣、冒著火焰,順著喉嚨,猛竄上來。我張大嘴巴,在喊出爸爸的同時,一口紅得耀眼的液體,像一股飛濺著紅星的火焰,從口腔直噴而出,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炮筒裡吐著的砲火。 瞬間,床頭櫃的白色電話,我的床上和前邊白牆上,已經染上斑斑點點的血液!還有手裡拿著的留言條也成了一張血紙,只留下幾個不規則的白角,似乎在有意提示著它曾經是白色的! 我一直以為吐完鮮血,就要死了。但是,當我從那攤恐怖的鮮血中緩過神來,捲起血紅的留言條放到衣袋裡時,我發現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仍然奇蹟般、強勁地向上伸展著。

第二天黎明時分,我終於踏上了我曾經生長了十八年的土地。寒冷的風在空曠的原野肆虐著,發出嗚嗚的聲音,有如一聲聲或尖厲或低沉的口哨,在遠處、近處,在頭頂上空或者在周圍腳下掠過。頭頂上還有星斗時隱時現,一彎蒼白的月兒就像兒子小時畫出來的,高高掛著,卻沒有光亮。我裹緊大衣,一面吃力地向前走,一面四處張望和回憶著。因為這實在太熟悉了,包括這場面、這情景,以及這痛苦而麻木的心境。但是,到底曾經有過多少回?到底是在夢中有過,還是在過去曾經有過,我實在記不起來了。我想,如果在夢中有過,顯然今天的情景就是今生注定的一劫了。 終於走到了村口,熟悉的村子一如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仍然顯現著它原有的輪廓,散發著熟悉的氣息。我已經清清楚楚看見那顆歪歪扭扭的老槐樹了。就是它,在我中學住校的年月,每個禮拜六的傍晚,它陪著老父親的身影在那裡眺望和等待。而今天,我走近它,看著它,卻再也不能看見樹下那個像它一樣佝僂的老人了。當我摸著這顆記載著我生命裡最原始親情的老槐樹時,我突然感覺它似乎就是我衰老的父親。它的沉默,它的無奈,它滄桑而瘦弱的禿枝衰幹,還有它蒼涼的聲音,以及在寒風裡迎著我伸出的手臂,原本就是我曾經的父親,我甚至都能聽到,正立在樹影裡父親那蒼老的靈魂裡發出的哭泣。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但是當我仰首看見樹下那簇白花花喪禮用的紙花時,我終於隨著它嘩啦啦的聲音發出了淒厲的尖叫。 爸—— 老槐樹在嗚嗚地叫著,紙花在嘩嘩響著,還有嚴冬的風在呼嘯,我相信每一種聲音裡都有父親靈魂裡的哭聲。他是被我氣死的呀,我相信他死不瞑目,我還相信他也在等著我,我相信他能聽見我的叫聲。於是,摟著那顆黑褐色老槐樹粗大的樹幹,我拼命地叫著,爸——爸——爸—— 有人向我走來,有人在勸我,有人安慰我說,父親比村子里許多老人都幸福,他有驕傲的女兒,他享受過城市的生活,他接受過先進的治療…… 有人說,人人都有這樣的一天…… 不,我在心里大聲叫喊著,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儘管他在城裡生活過,儘管他接受過先進的治療,接受過現代文明,但是他不比你們幸福。你們知道他死時心裡有多絕望,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被善良的村民攙進了那個老屋,那個光線幽暗的老屋,曾經給過我多少童年的歡樂,還有那張破舊的桌子,曾經記載過我多少兒時的夢想,還有那個破舊的床…… 那是父親在靜靜地躺著,我一頭衝到床前,對著那個影子般單薄的屍體,深深跪了下去。 人的生命原來這樣易碎,當我看著床頭父親喝空的敵敵畏空瓶,以及父親緊閉著的眼睛和嘴巴時,我才真正體驗了人生如夢的感覺。看來,死亡真的很簡單,只要那麼一瓶水,然後換上一身新襖新褲,只要雙眼一閉,兩腿一蹬,便張開雙手將塵世的一切都拋下了。我盯著父親深陷的兩眼,臘黃的臉頰,以及蒼白的頭髮,還有臉上縱橫交錯的紋路,突然悟出了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如果不要歡樂,還談什麼煩惱,如果不要幸福,還談什麼苦難,如果死亡能解決一切,還要什麼活著。父親,你可是找到了解脫的辦法,達到了人生最高的境界,可是留給活著的人將是什麼呢?

父親,你想過沒有?你想過這樣的解脫給女兒留下的是什麼嗎?我寧願你拿出笤帚痛打我一頓,甚至拿出菜刀砍我幾刀,以洩你胸中的怒氣,也不願你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你的女兒。你這種懲罰不但太重,而且太不近人情。 跪在父親床前的一刻,我突然對父親的死亡和逃脫產生了極大的怨恨。當初我失去於致,在最痛苦和困難的時候,父親你突然間從鄉下要到城裡享福,接下來再以大病一場將我置於極度的困苦之中,為你的病我幾乎走投無路,甚至鋌而走險。到今天,當我繼失去於致,最後失去我人生的唯一寄託,而面臨人生的第二次苦難時,你又以這種可怕的方式把我推入難以挽回的苦難深淵……父親,為什麼?為什麼?我是你的女兒啊!你為什麼不能與我共同度過這一關?你難道沒有想一想,沒有了兒子,沒有了你,我還有什麼可活的嗎?

我跪在床前,把頭靠在父親的胸前,任突然冒出的怨恨淚水肆意流淌。然而,我是善良的,我怎能痛恨父親出於為我甩掉包袱的良苦用心呢?當我感覺到胸中升起的對父親的怨恨時,我體驗更深的是因為怨恨父親而帶來的肝腸寸斷的心疼。父親,請原諒我對你的恨! 第二天,便是出殯的日子,我也不清楚這是誰定的。當我被人七手八腳套上一身白衣白褲,頭上被勒上一條白色的帶子,推出屋門後,我才發現,屋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白色。天是白的,地是白的,人也是白色的,所有的白色都在飛舞,雪在飛,人的白色衣衫在飛,頭上的白色孝帶在飛,空中的白色紙錢在飛,還有一個個白色的紙花在飛。這是一個古老的葬禮儀式,說不清在這裡已經流傳了多少年。我參加過媽媽的葬禮,只是忘了所有情景,我參加過爺爺的、奶奶的葬禮,記憶裡也難找痕跡了。只有今天,這個天、地、人渾然一體的白色葬禮,才是世間真正的葬禮。父親,我深信這是上天幫我設計的,我深信這是上天為你安排的最隆重的葬禮。 北風在狂呼亂舞,雪花被風吹得飄來蕩去,像片片帶刺的白色花瓣,不停地在人的臉上刮來刮去。經過最初的刺痛後,我的臉像熟悉了這種削割似的,竟然因此緩解了心中的疼痛。我坐在一輛咚咚作響的農用機動車上,呆呆地看著旁邊女人們莫名其妙的嚎哭。頭上的白色孝帶還在飛揚著,時常飄飛到肩側甚至臉旁,像海軍腦後的帶子。透過紛亂的雪花,我看見葬禮隊伍前邊那群白衣白帽的男人,手舉糊滿白色紙花的孝棍,在雪中停停走走。我從來沒有想到,父親的葬禮會出現這麼多的送行人。 滿天的雪片大肆飛舞,那些圓形方孔的白色紙錢也夾雜其中不停地旋轉和飄落,其中最大的一顆紙錢突然從幾片包圍的雪片和紙錢中衝出,飛速飄向高處,然後像一隻白色的鴿子,顫抖著翅膀,隨著白色的人流,向前忽高忽低地滑行。我突然淚流滿面,因為我覺得這肯定是父親,是父親的靈魂在穿行。爸爸,爸爸,我在心里大聲呼喚著,爸爸,請你撿拾這些錢吧!我們貧窮了一輩子,我們為錢奔波了這麼多年,最後還是讓你清貧地走了。我對著空中看不見的幽魂,哭泣著說,爸,希望你在那個世界裡,有充足的錢過日子。 記得小時候曾經跟著爸爸去給媽媽上墳,每次爸爸都燃燒大量的紙錢。他說,只有給媽媽燒許多的紙錢,投胎後的媽媽才會富有,才不會像今生一樣因為治不起病過早死去。因此,他不止一次囑咐過我,在他過世後,讓我記得給他多燒些紙錢,讓他來生也不再過窮日子。 葬禮的隊伍終於停在了已挖好的墓前。我被人從車上拉下,站在一個黃色土坑前,茫然地尋找著什麼。我不知道那個土坑怎麼那麼小,怎麼能裝下父親雖然枯瘦但仍然漢子般走過一生的軀體呢?有人跳了下去,有人送下去一個紅色小盒子。 不——那怎麼能是父親呢?誰讓你們把他給燒了呢? 沒有人說話,只有摻著白雪的黃土被瘋狂地鏟進去。我直盯盯地瞪著狹小的盒子,眼看著它一點點消失在白雪黃土中。當最後那點紅色即將消失時,我突然覺得冰冷的軀體裡,又一次孕育著一股火熱的泉水,帶著勢如破竹的力量,雄不可擋地從胸腔直衝喉嚨,然後,我再一次尖叫著,噴出一口火焰般的鮮血。那時,我又想起了炮筒裡的砲火。 掩蓋父親骨灰盒的最後一鍬黃土有一部分變成了深褐色,而我身前厚厚的白雪也灑上了鮮紅的斑點,這種突如其來的血腥場面頓時將葬禮襯托得更加悲壯,而星星點點的紅雪,像揉碎在雪地上的一粒粒花瓣,成為父親葬禮上最美麗、最誇耀的景色。 十幾天后,我終於在鄉親們的關照下恢復了元氣。然後在那顆古老的大樹下,揮淚告別了質樸的人們和荒涼的土地,以及那顆沉默如父親般的老樹。儘管這片土地孕育了我,養育了我,但是,在經歷了城市文明的洗禮後,在浸染了先進文化的熏陶後,我再也無法適應原來的閉塞生活,即使在那種文明已經重重傷害了我的情況下,我仍然無法遏制奔赴城市的慾望。我慚愧自己已經不屬於這片土地,我慚愧無法改變這一切。因為這片貧脊的土地既載不動我沉重的生活經歷,也無法平撫我身心的創傷,更無法熄滅我靈魂中的渴望。一天后,我終於再次踏入這座給我無限傷痛的城市。 我已經找回城市女人所具有的優越感,恢復了一個文化女性多年修練而成的沉靜外表。但是,不管我的外表如何改變,氣質如何改變,我骨子里鄉下女人所具備的自卑和自尊,都在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可以承認失敗,但決不甘於失敗。當我站在紛亂的街頭,看著這熟悉、又充滿陷阱的城市時,我一下子明白了今天返回的目的:我要理清糾纏於心頭的謎底,那個使我家破人亡的謎底。 三十分鐘後,我已經回到了充滿死一般氣息的家。我坐在床頭,手拿結有血斑的白色電話,盯著已經涼乾的斑斑血跡,開始了解謎的艱難過程。或許正是這些紅色的東西,才使在接連的災難面前已經麻木和愚鈍的大腦,迅速煥發出異常的亢奮,而且思維極其清晰。我首先打通了袁一林的電話。我沒有理睬袁一林的關心,只是讓他弄清楚他太太如何找到那個地方的。然後,我又打通了於致的電話,我已經顧不上於致的鄙夷和譏諷,只是央求他幫我問清兒子是如何找到那裡的。因為我堅信這決不是偶然的巧合,我相信其中一定有可怕的故事。 到晚上為止,所有的疑惑都開始浮出水面。梁鳳葶之所以能找到那個地方,是因為有所謂的“好心人”向她密告地址,她才僱人敲開門的;而父親與兒子竟是有人假託我的名義,雇車接他們去那座房子見親戚的。幾天來,一直縈繞在心中的猜測終於得到了證實。比起這樣的新仇,什麼樣的舊恨還能夠佔據心頭?什麼匿名信,什麼照片,在這裡都已經不重要了。只要這一劫,足夠把我推向一個新的舞台。那就是複仇的舞台。 有的門,邁進去容易,往往走出來很難,就像到了迷宮一樣。落得一無所有的我,到如今,早已是不想出來了。正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既然連生活的唯一寄託和希望都沒有了,還奢談什么生活,還怕什麼失去。就這樣,我像吃了迷魂藥般,從第二天開始,便恍恍惚惚往來穿梭於一些藥劑商店、農藥種子商店以及郊區集貿市場。似乎只有這種農藥、酸液、鼠藥等的採購才能稍稍平息天天瘋長著的仇恨。 這是個上午,我又一次揣著剛剛買好的一小瓶敵殺死從一家商店走出來。風雖然很冷,但內心燃燒的複仇念頭,使我沒有任何感覺。我一面離開這家商店,一面思考著到哪裡能夠買到硫酸,因為這才是幾天來我最渴望買到的東西。我最希望看到的結局是,一陣嗞嗞啦啦的聲音,伴著白煙冒過之後,這個驕傲的女人一瞬間變成一個人見人怕的醜八怪。從此,讓她再也不敢出門,不敢見人,不敢張揚,不敢誇耀。讓她的婚姻,她的仕途,還有她所希望的一切,隨著那股燒焦的皮肉味消失吧! 正當我入神地想像著自己的複仇計劃時,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四下張望,竟然發現瞿紅和楊菴還有兩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正從一個街道走來。 蘋姐,你是不是也來參加婚禮? 我大吃一驚,原來,今天正是常天麗和李子峰結婚的日子,而婚宴就在旁邊那座酒店。看來天下有緣人總是容易聚首,冤家更易碰頭。這不是上天安排給我的機會,還是什麼?我抬頭看著斜對過那座氣派的酒店,看著站在廳前穿紅色旗袍的女人,以及這個女人優雅的姿態,不禁在心裡暗暗盤算著說,報仇的機會終於到了。 我隨著人流,走向舉行婚禮的大廳前,走近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這個與我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女人。儘管老天一直關照她,關照她的容貌,關照她的仕途,關照她的生活,我還是從她濃豔的新娘妝下看見了歲月的足跡。在自然規律面前,雖然天生有美有醜,有高貴有貧賤,有幸運還有不幸,但最終所有的人還得在自然面前低下頭。即使她的名字叫常天麗,也不可能永久美麗。因為在這大喜的日子,我清晰地發現她那為之驕傲的面容,也隱隱暴露著衰老的痕跡。 她還在燦爛地笑著,極盡能事地表現著自己的嫵媚。當她的眼睛無意中與我的眼睛相對而視時,我突然看見她燦爛的臉上劃過一道陰影,就像如銀的水面偶然被某個飛蟲輕輕碰觸而出現的一絲波動一樣,接下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便迅速恢復了以往的面容。 哎呀!她早早伸出戴著紅色絲網手套的手,以一副親熱的姿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沒想到你來得還挺早。看來真不枉朋友一場! 當然,要不怎麼能稱得上多年的老朋友呢?說完這句話的同時,我又在心裡說,今天不報家破人亡之仇,我還真枉做你的朋友!多麼可笑和可恥,我們都用了“朋友”這個詞,我甚至像常天麗一樣,也能一臉燦爛、輕鬆地對仇人說出“朋友”這個詞,我發現自己終於在風雨的磨練中修成了“正果”。 我一分禮錢都沒交,當門口旁邊那兩位收份子的人面向我時,我說,我會在酒席上直接交給新人的。 我在人們異樣的眼光中走進了婚宴。 婚禮在隆重的氣氛中開始了,我終於看見了喜氣洋洋地站在高高的新娘旁邊的瘦弱矮小的新郎官。司儀在說著什麼,我絲毫不感興趣,我從座位上故意高高地站起身,繞過三個人走向對面的瞿紅,將嘴抵到她的耳邊說,你看這個婚姻像不像小馬拉大車的架式。 瞿紅忍俊不禁,捂著嘴與我一起吃吃笑了起來。幾乎同時,我扭身看見李子峰像被人壓縮了一下,身體變得更瘦小了。 酒宴正式開始,濃郁的酒香頓時飄滿整個大廳。我怀揣著敵殺死,也隨著人們的高漲情緒在瘋狂喝酒。有人說“酒壯菘人膽”,看來一點不錯。儘管我不菘,但酒喝下去,我自感內心的悲壯氣概,隨著血液裡酒精的增多不斷膨脹。 新人一桌桌在敬酒,酒桌的熱鬧氣氛不斷升溫。李子峰舉著酒杯走在常天麗的前面,但他瘦小的身影絲毫掩蓋不住常天麗的任何光彩。特別是常天麗那身大紅的旗袍,把周圍的空氣都染得發紅了,這使得在她紅色光彩籠罩下穿著黑色西服的李子峰,越發顯得瘦小枯乾,萎縮難看。我急速地轉動著的腦筋,尋找著下手的機會。 他們來到了我所在的桌子邊。當滿桌子人都站起來祝酒時,我再一次離開座位,走到新人面前,以壓倒眾人的聲音說,我今天說一個笑話,給大家祝祝酒興,怎麼樣? 大家還真停下了剛才的說鬧,支著耳朵等我下邊的話。 我猛地喝了一口酒,衝著新娘說,今天是大喜日子,不管我說什麼笑話,你們可不能惱啊! 李子峰的臉變得發陰了,常天麗卻在一臉的燦爛笑容中,稍微露出一絲膽怯,只是笑著說,我看免了吧,我倒希望你多喝幾杯喜酒。 喝酒那不用說,笑話也要說,對不對,要不怎麼能熱鬧呢?我興奮地掀動著大家的情緒。 對對對,不明真相的人們紛紛符合。 李子峰在輕拉常天麗的衣角,他一定是想避開我。我想,既然今天來了,就不會輕易地讓他們避開。於是,我一步擋在了他們的面前。 常天麗預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但是她仍然忍著最後的惱怒,高興地說,如果你要說笑話,先喝一大杯開口酒。隨即把一個盛飲料用的玻璃杯放到我面前,想以此嚇退我。 為了讓大家高興,我豁出去了。我毫不猶豫,麻利地舉起酒瓶將杯子注滿。接著,在大家吃驚的眼神裡,我一口氣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放下杯子,眼前已經變得繚亂一片,那對不相稱的新人——大洋馬一樣的常天麗和禿尾巴猴子般的李子峰,正像馬戲場上一對兒小丑,在眼前跳躍。於是,趁著頭腦清醒,我說,我現在可以說了,對不對? 聽到大家興奮的附和聲,我手舞足蹈地跨到新人身邊,把他們並排緊靠一起,然後面向大家,大聲說: 你們說,他們像什麼?不等大家反應,我接著說,我覺得不像夫妻,像小馬拉大車,你們說是不是?然後,轉向瘦小的李子峰說,小心你拉不動,累吐血。 人們都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笑話”,場面一時間變得有些尷尬。我沒有停留,再一次出乎人們的意料,大聲說: 說得再貼切些,甚至更像馬戲場上的禿猴騎洋馬。然後,我再轉向瘦小的黑影說,小心被大洋馬掀下來。 除了幾聲吃吃的笑,全桌一片沉默。不管多麼沉默,多麼尷尬,我也不管別人如何嘲笑我,我總算出了一口惡氣。我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也為自己的徹底墮落而驕傲。我想起似乎王朔說過的一句話“我是流氓,我怕誰”。是啊,我現在一無所有,我怕誰? 我被拉到了桌子旁的拐角,等我站定身子,才發現對面除了大紅馬以外,沒有別人了。我瞪著這張鮮豔的臉,嘴巴不利索地說,要做什麼?我們可是朋友。 常天麗突然揪住我的衣領,將鼻子幾乎抵到了我的臉前,我想,我只要一張口便能咬掉那個肉乎乎的東西,讓她後半生變成劉蘭芳的評書裡的哈米赤。 姓謝的,我警告你別太過分。你幫我成全了這樣的婚姻,我幫你卸掉負擔,我們是兩不相欠。我希望你自重。 我自重,我要什麼自重。我感到腳下有點站立不穩,於是一面調整著身體的平衡,一面思索著下手的機會。當常天麗準備扭身走開時,我一伸手,從衣袋裡抽出敵殺死,對準對面常天麗的臉,用力噴去。 一秒种後,除了常天麗從鮮紅的嘴唇裡發出的一聲尖叫外,我發現其他什麼都沒有發生。敵殺死的封口還沒有打開呢!接下來,在紛亂的人群中,我糊里糊塗地被簇擁著推搡出了大廳,推到了大街上。然後,對著嚴寒的冷風,將剛才吃喝下去的東西全部吐在了旁邊的樹坑里。 就是她,那個沒隨喜酒份子的女人! 真丟人,喝喜酒不隨禮,還喝個爛醉。德行! 這個時候,在我的複仇計劃一下子落空的時候,在我的怒氣無處可洩的時候,竟然有人在身後罵我,這可真對了我的胃口。我帶著一口酸臭酒氣,猛地扭過身來,衝著那兩個西裝革履的小子,將嘴中剩餘的東西一口噴出:呸! 那兩個傢伙的黑色西服上和臉上立刻掛起了星星點點的食物剩渣,分佈不均地散落著。然後,迎著高空飛射而下的寒陽,以及酒店前方一群看熱鬧的人群,我定定地站在那裡,準備接下來的一場惡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除了出現一陣噪動外,仍然什麼都沒有發生。在那兩個小子悻悻走開後,我也邁著趔趄的腳步,神情恍惚地離開了這個婚禮。 該來的總還會來的,今天沒來,明天或許就會來。白天沒來,晚上也許就會來。這就是命中註定的東西,誰也不能逃過。那個夜晚,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月亮,根本無法停止對這對狗男女洞房情景的想像。這不但折磨得我無法入眠,而且在一點點重燃我仇恨的怒火。在我眾叛親離、家破人亡的時候,他們竟然在洞房花燭下,縱情歡樂,男歡女愛。這不是天大的諷剌,便是天大的炫耀。 我要讓你們的歡樂付出血的代價。我突然坐起來,對著牆上那灘凝結的血斑發下重重的誓言。 夜已經很深了,我提著從家裡找出的一個空油桶,頂著寒風,走出宿舍院,打上了一輛出租車。一切都失去了理智,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已經發動的機車,由於失去剎閘功能,已經無法停止接下來的行動。黑夜在車窗外飛奔,卻沒有盡頭,風在車窗外吹,卻沒有聲音,唯有在宿命齒輪上輪迴的我,已被上帝安排好最後的結果。 出租車帶我來到了最近的一個加油站,我在司機疑惑而恐懼的眼神裡,買了一桶油回到了車上。然後,我將李子峰家的住址告訴了司機。 家屬院的值班門衛早已經睡了,我順利地從半掩著的門走了進去。我怕什麼,什麼都不怕。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擋住我的道路,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止我的行動。幾分鐘後,我在李子峰家的樓下,順利地乘上電梯,到達了他家門口。 一切都是這麼順利,似乎這是老天給我安排的行動。是啊!這本來就是上天為我安排的命運。或許在我認識常天麗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今天的下場,或許在我嫁給於致的時候,就已經排定了今天的生存內容。更早的話,或許我考上大學,成為一個城市人的時候,便已經被安排了今天的結果。如果再往前追溯的話,或許我出生的時候,便已經定下了今天的結局。當然,或許前世我做下的什麼罪孽,已經註定了我今生的命運…… 汽油開始以細細的水柱灌向門縫,同時也以濃烈的揮發程度,在周圍瀰漫。我相信那個夜晚,在這個墨黑的樓道門前,我更像一隻兇猛的黑狗,靜靜地蹲在門前伺機等著獵物的出現。油桶裡的油在迅速下降,手裡的重量也在逐漸變輕,當油桶最後被我倒過來也流不出液體時,我最後退到了樓下台階,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紙團點著,向上扔去…… 四十分鐘後,我已經站在了於致的新家樓下。仰首看著曾經見過一面的窗口,看見的竟是一方黑色幕布,然後我伸出左手的中指,瘋狂地摁響了那個號碼。 終於有人回應了,卻是一個憤怒的叫罵。在那樣的夜晚,以那樣的方式叫門,換來怎樣的叫罵,我都不會在意。但是,當我準備答話的時候,卻發現叫罵的人即不是於致,也不是兒子,而是另外一個年輕的聲音。 我突然感到暈頭轉向起來,是冷風再一次吹醒了我。不,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不管面對什麼,我都要堅持到最後。於是,我央求他告訴我,這裡住的是不是於致一家子。 不,不是。 你是誰? 管不著! 我再一次被激怒了,一伸手拼命摁住了門鈴,門鈴長時間的叫響了。門裡又在大聲叫罵,我便以這種摁門鈴的方式與他對峙。終於有女人的聲音在男聲後邊,柔和地響起: 原來那一家剛剛將房子買給我們。聽說他們搬走了,也許是別的城市。 …… 搬走了,也許是別的城市……我停下了摁門鈴的手,思索著這個結果對我眼下的意義。這麼說,我今夜,在入牢之前無法見我的兒子了…… 如果說,之前我所有的力量來源於我的仇恨的話,那麼,對兒子的思念便是我力量盡處最後的結。當我明白今夜最後的失敗後,我感到身體突然像耗盡了最後一滴精力,癱在了緊閉著的門前。看著這道冰涼的鐵門,覺得這才是我最害怕的下場:兒子,對我關閉了最後的門。 有一隻蚊子似的黑色昆蟲向我飛來,翅膀不停地嗡嗡著。它輕輕地碰觸我的額頭,似乎在喚醒我的神智。我不想動。有兩隻黑色小昆蟲飛來,在碰我,有三隻,四隻,五隻,瞬間,鋪天蓋地,一下子湧出了無數只蚊子。紛亂的嗡嗡聲混雜一起,幾乎將我淹沒掉。我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附滿了蚊子,它們都在瘋狂地吸吮著我的血液,就像被扔進了非洲某部落的食人蟻坑一樣,我覺得不久將要被他們啃成一堆白骨。 我開始掙扎,我告訴自己說,我要見到兒子,我要尋找兒子,我要逃跑! 我終於搖搖晃晃扶著門框站了起來,恍恍惚惚看見門上有一灘黑乎乎的東西在向下緩緩流著。 那是鮮血。 我抹乾嘴角,抹乾門上的血跡,然後在恍恍然離開了我生命裡寄於深厚希望的最後一站。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個烏七八糟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診所裡的病床上。遺憾的是,我身邊坐著的是兩個警察。然後我知道了我的罪行:蓄意縱火。只可惜那兩個狗男女沒有受傷。 我終於承認,我徹頭徹尾地失敗了! 看來這場漫長的爭鬥最終結束了,而我破亡的家,空無一人的房子已經變做一隻大大的句號,將這場爭鬥截住了。還有什麼可說的?沒有。在這條曲曲折折的鬥爭道路上,我像一個不善長跑的運動員,歪歪扭扭,磕磕絆絆,雖傾盡了全力,最終還是栽倒在路溝。就像每一次與常天麗的較量,最終失敗的都是我一樣,看來在常天麗面前,我注定就是一個失敗者。既然如此,我何必還要爭下去呢?我想我真得該休息了,我太累了。回憶自己從農村到城市,從一個一窮二白的學生到一個研究人員,又淪落成一個階下囚,我經歷得太多太多,得到的東西雖然不少,失去的卻更多更多。早知如今,何必當初呢?如果當初不要這些,今天哪裡還會為失去而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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