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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0941 2018-03-18
第一批計劃隨著這個可怕的惡夢結束了,雖然在這批計劃的奔波中,因車錢飯錢花去了將近八百元,但最後得來的羞恥的一千元錢,總算使我有所盈餘,再加上單位發放的四百元生活補貼,使我能夠暫時維持父親的藥費和我們全家的生活費。我慢慢從這次羞恥的經歷中調整過來,並在努力淡忘這次重創的過程中,開始著手新的開拓。 天氣已經漸漸轉暖,春天的氣息帶著勃勃生機,吹遍了整個大地,所有的生命因此變得容易和美麗起來。日子雖然艱難了一些,所幸的是父親的健康狀況在一點點好起來。在這樣的情景下,當我沐浴在明麗的陽光中,開始恢復最初的自信和自強的時候,卻發現那場惡夢遠沒有自己想像得那樣簡單。它不但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模糊和消失,反而成長我生命中一個永難消失的恐怖記憶。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發現自己陷入了離婚以來最可怕的一個困境。

我懷孕了! 一個三十大幾的單身下崗女人,竟然在這樣惡劣的生活環境中懷孕了。當我抱著僥倖的心理,在醫院做完檢查後,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個夜晚,因為報復於致,因為誘惑張總,我得到了老天給我的嚴厲懲罰和報應!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醫院,再一次體驗著對生活無可言表的絕望。路人都在忙忙碌碌從身邊過來過去,我真想問一問他們,你們的生活有多少快樂?有多少苦難?有多少煩惱?還有多少幸福?我還想問一問他們,如果活著僅僅為了一口活命的飯,如果活著連一口活命的飯都需要付出尊嚴,活著是否還有必要? 路邊的兩排楊樹已經長出新綠葉子,楊花不知什麼時候飛滿了天空,像冬雪一樣鋪天蓋地四散飛舞。旁邊有一所美麗的校園,面對馬路的校園中央有一座正在噴水的小花池,那裡星星點點散佈著紅的、黃的、紫色的花朵,似乎在向我炫耀生命的美麗和生活的快樂。我停了下來,遠望著美麗的花池,我想起了兒子,想起兒子稚嫩的生命和生命裡應該享有的鮮花,還想起了父親,以及父親最後的生命裡應該享有的平和和安寧。

我伸手撩起額前的一綹頭髮,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告訴自己說,不管我的生活是否僅僅是為了這一口飯,我都有價值活下去,因為在我的尊嚴後邊,有兩個生命需要我的支撐和奔波。 傍晚,我終於打通了張總的電話。我啞著嗓子告訴他說,既然老天沒有給予我們結束的權力,那麼,你也就沒有權力結束已經開始的一切。 我穿著寬大的風衣,站在那條穿過城區的小河邊,冷漠地看著河水漸漸變暗。不知何時栽上的幾顆垂柳正在風中輕搖著漸已濃綠的柳枝,偶爾有輕柔的枝條晃到臉前,似乎是生命之神的手在探索我冷漠的心。我一動不動地佇立著,任晚風吹起我的衣衫,任過往的行人投來好奇的眼神。如果說我的內心像我的表情一樣冷漠和沈靜的話,那並不是實事,因為我已經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在內心深處,除了那個小生命的交涉外,還有一種既可憐又可怕的希冀,正像眼前正在成長的黃昏,隨著夜幕的降臨迅速蔓延。那就是我付出了諸多心血和精力的宣傳一定要讓它變成實事,我要得到那筆我應該得到的收入。

我說不清這麼做是否有要挾之意,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讓他兌現他曾經答應的宣傳。因為那既不損害他個人的形像或者利益,對他的公司也不會產生什麼壞影響,相反,這對他的公司樹立良好形像有很好的意義。 天完全黑了下來,行人開始變得稀少,我的羞恥心卻在黑夜裡因為慾望變得蠢蠢欲動。有輛黑色轎車由遠而近向我駛來,停在不遠的地方。那個胖胖的男人,終於笨頭笨腳地從車裡鑽出,像一隻龐大笨重的黑色狗熊,向我挪近。 怎麼可能呢?他站在我對面,第一句話便直奔主題,向我表示了他的懷疑。 藉著旁邊的路燈,我看見他細小的眼睛裡那抹難以隱藏的厭煩。我咬了咬牙,以一副冰冷的口氣說:如果你不相信,那麼我就生下來,做完科學鑑定再說。

你在要挾我?他突然氣惱起來,身子逼到我跟前,伸手抓住了我的手,直視我的眼睛,低沉地吼了起來。 我也控制著怒火,仍然冷靜地與他對視著說,如果你非要認為這是要挾,那我無話可說! 他突然鬆開我的手,站直身子,向後倒退了一步,然後沉默了下來。他身後的水面在路燈微弱的燈光下,閃著神秘的光亮,向深處看去,是黑不見底的沉默世界,像對面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一樣,不知裡邊還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春風仍在漫無邊際地吹著,穿過模糊的垂柳縫隙,掠過我們的身體,然後像一隻無形的網浮過小河水面,向遠處飄去。 他終於說話了,聲音裡的惱怒似乎已經隨剛才的風刮到了河的對面。他說,那個夜晚,雖然我趁你酒醉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但是這並不能說是我個人的責任。你那個晚上的表現,就像一個輕浮的女人,我以為你像我接觸過的有些女人一樣,為達目的不惜犧牲自己的貞操。等第二天我看見你激烈的反應後,我才發現我們錯了。所以,我給你留下一千元錢,以表示我的痛悔。至於那個宣傳,我想,只要你再來,我會給你訂立合同的,你卻沒有來,我更覺得你不是一個壞女人。

我仇恨的心有些緩和,也許他對我的肯定滿足了我可憐的自尊和虛榮。但是我還沒有適應這種肯定,他竟然一轉話題,讓我再次憤怒起來。他說,真沒想到,我又錯了。其實你不過像我認識的許多女人一樣,擅長演戲、撒謊,甚至敲詐。我告訴你,你是我遇到的第四個欺騙我懷上我孩子的女人。第一個,我給了她一筆錢,第二個,我分文不給,第三個,我分文不給,你第四個,我更不會給。你知不知道你給我的感覺,我想笑,太可笑了。你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像那些小姑娘一樣玩這種愚蠢的遊戲。如果你告訴我你需要錢,我會因為過錯毫不猶豫地給你,如果要挾,對不起,我決不奉陪。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他竟然對我這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殺手鐧,毫不在意。在這時,形勢急轉之下,我從主動的位置一下子變得被動不堪,接下來,我幾乎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或者說什麼,只好激動地站在他面前,張口結舌。

他沒有停下激烈的言辭,仍然窮追不捨,向我做著最後的宣判:你可以生下來,我不會阻止,但是你也別想從我這裡得到一文錢。我恨你們這種愚蠢的敲詐和自作聰明的表演。 我仍然不知所措地傻站著,只有心裡翻江倒海般地思索著,我怎能生下來呢?我怎能挺著大肚子去招搖呢?我是一個單身女人呀!我怎麼挺著大肚子去掙錢呢?我還有老人和孩子呀! 他還在不留任何餘地地向我示威,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張某是個什麼樣的人,當年從我們創業,到今日的成就,那一步腳印不是踏著血雨腥風走過來的。我勸你還是收起這兒科的小把戲,因為這對我毫無作用! 說完,他突然轉身向汽車的方向走去。伴隨著他的轉身,我感到正有一股涼爽的風從他身後的水面刮來,帶著些許潮濕的氣體撲向臉頰。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意識到我的打算已經徹底泡湯。然後,我一下子如離弦之箭撲了上去。

他來不及躲閃,被我重重地撞倒在地。我抬起頭髮現他的頭邊已是小河的河岸了。周圍寂靜無聲,也無人走動,在那一刻,我心裡突然生出一種可怕的想法,我要把他推下去! 我不知道他是否從我的眼睛和神情裡讀出了瘋狂和絕望,他竟然迅速將笨重的身體利索地彈了起來,在我下一個拚命的動作之前,一下子抓住了我高高踢過去的腿。 我一隻腳站立著,搖搖晃晃,用力掙扎著。他只輕蔑哼了一聲,將我的腿猛地一送,我便硬梆梆地坐在了地上。他再一次扭身想順著河沿向另一個方向離開我,我已經被他的不屑、輕視,特別是他對我所謂敲詐的誣衊所激怒,僅有的一點理智早隨著他那大段的示威而喪失殆盡。當憤怒的眼淚突然間掉進嘴巴時,我再一次積蓄起所有的力量,以迅猛的速度,奮力沖向他。然而,他在我到達他的身邊時,突然閃身而過,我收腳不及,一頭扎進了河裡。

黑暗,無邊無際,深不見底,像一隻沒有出口的黑色洞穴將我罩了進去。我暈頭轉向,說不清是眼睛無法看見,還是水下就是這樣的恐怖。耳邊那些春天和夜晚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徐徐的春風撥動柳梢聲,小河水面偶爾掠過的漣漪聲沒有了,代之而起是的一種沉悶的嗡嗡聲,似乎遙遠的天際傳來的一波又一波的海潮聲在某處水面下洶湧滾動著。除了極度的恐懼,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正被無數細針扎進去,扎進每一個毛孔,每一個骨節,甚至毛髮,疼痛難忍。我舞動著四肢,拚命尋找著可以依託的東西,然而,觸到的一切都是這樣柔軟,似有似無,亦真亦幻,所有的東西抓進手裡,最終發現都是空無。當最後的我在水里無助地哭起來的時候,我知道我要死了。而那一刻,我竟想起有部作品裡的一句話:魚在水里流淚,只有魚知道。我不禁問我自己,我在水里流淚,是否有人知道?

多少時間以來,儘管苦難重重,我一直不想死去,不,應該是我不能死去,因為理智告訴我,我沒有死去的理由,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但是,今天,我所面臨的已不是我選擇死或者不死的事情,而是死亡在選擇我或者不選擇我的事情。我想,或許在我死以後,命運將給我的父親與兒子另外的安排。這或許就是所謂的“船到岸前自然直”的道理。世間一切沒有命運解決不了的,就像我今天走向死亡後,兒子與父親最終也會被命運之神安排他們的歸宿一樣。 我終於在起初的手足無措、大喊救命後,平靜了下來。我想開了,在命運允許我解脫的時候,我為什麼要猶豫?為什麼還要流連這苦難的人生?難道僅僅是為了履行那些無盡無休的義務?不,我告訴自己,讓我用最後一口氣為自己活一把吧!讓我在這最後的一分鐘裡自私一把吧!父親,兒子,來生,我再贖我今生的罪孽!

咕嘟嘟的水帶著氣泡沒有阻止地灌進去,我的意識也隨著這嘟嘟的聲音四散流去。當我想起人死後瞳孔要散開時,我覺得意識也正浸在水面上隨著一圈圈的漣漪擴散遠去,而身體在意識流走後,已經越來越輕,像一根輕柔的羽毛,在柔軟的水中上下漂浮和游移。我想,最終她是被水腐掉,還是被水中的生物吃掉,那已經是我無能為力的了。但不管如何,我終於要走了,我解脫了。我告訴自己說,從此一切將徹底了斷,一切將從頭開始。我在意識最後消散的時刻,再一次交待自己說,如果上天真的有靈,如果人真得還有來生,那麼,我將在上天面前好好諮詢一下我的來生,我再也不過這樣的人生…… 然而,我沒有解脫,或許冥冥中的神靈仍然無法安排父親和兒子的生活,因此,當紛雜的聲音將我的意識慢慢喚醒時,我發現自己已經離開那片黑暗冰冷的河水,正躺在一家醫院的救護室裡。 孩子已經流了。醫生面無表情地告訴我,似乎在嫌棄我似的。她說,從水里救你上來時,你就在流血,現在正在高燒,你需要住院觀察治療。剛才你的朋友給你交了兩千元押金,走了。他說去叫你的家人。 我明白醫生冷淡的緣因,她肯定把我當成與人偷情而懷孕的女人了。其實,即使醫生誤解我在偷情,那與事實又有多大區別呢?不管怎樣,我這次懷孕本來就不是什麼能見得了陽光的事情。 張總走了,幸運的是他最終看清了我懷孕的事實。我想,他所說的要去找我的家人,也不過是一個離開的托詞。我知道,我們這一次應該徹底結束了。可笑的是,這結果又以金錢的形式作為結束,只不過比上次多“掙”了一千元錢。可是,不這樣結束,又能怎樣呢?萍水相逢,無緣無故,除了錢,我還能要求他什麼?他能給我什麼? 他說去叫我的家人,他認識我家的什麼人呢?我的家人誰又能來呢?我能讓誰知道我現在的狀況呢?想到這裡,我迅速看了看表,已經夜裡十一點了。我只好給父親打了電話,撒謊出差到外地,不能回家。 夜已經深了,病房外越來越安靜,除了輸液瓶里間歇冒出的氣體聲,似乎一切都已睡著了。我躺在病床上,大睜著雙眼,回憶著夜裡發生的衝突,以及可怕的水中經歷。我以為從此將從苦難中解脫,以為一切會從頭再來,但是,結果卻是什麼都沒有改變,我還是我,命還是命,命裡的一切苦難還在那裡擺著。看來結束苦難的人生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然生命又選擇了我,那麼,我就沒有理由放棄履行自己的職責,更沒有理由放棄生命,雖然充滿艱辛,但是我必須走下去。我睜著已經模糊的雙眼,告訴自己說,我要繼續撐下去。 考慮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我終於撥通了袁一林的電話,我已經顧不得兒子對我與他交往的反對了。因為我需要他的幫助,我需要迅速恢復身體,重新挑起命運賦予我的沉重使命。 一個小時後,袁一林風風火火沖進了我的病房,他一邊焦急地問我的病情,一邊從不同的紙袋裡掏出各種各樣的食品、梳洗用品、衣服,甚至還細心地為我買來了衛生用品。從被救進醫院,我就赤條條地穿著病號服,而所用的衛生用品也是醫生暫時給我的。我感激地看著眼前這個從少年時期就深愛著我的男人,心裡升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我實在想不透,當初我到底中了什麼邪,竟然只因於致的一粒鈕扣和幾句瘋狂的話語,就放棄了他。 我慢慢吃著他為我買來的食品,恍然覺得回到了十幾年前的時光。也是這樣的場景,也是這樣的氣氛,我躺在病床,他也曾帶著大包小包食品坐在我的床頭,一包一包打開給我挑。我一點點想著,真想看清那個已經模糊的少年的臉,但是,時間太久遠了,我幾乎看不清他年輕的眼睛和青春的臉。我突然吃不下去了,因為喉嚨正在被某種硬硬的東西堵塞。我看見少年的袁一林沿著那條林蔭道路,向我跑來的神情;我還看見他在我回家的路上送了一程又一程不忍離別的神情。我還看見我與他訣別時,絕望的眼睛裡閃出的淚花…… 他一直在詢問我的病情,當我臉上因為回憶而流出傷感的淚水時,他沉默了下來。像曾經記得的那樣,他柔情地伸出寬大的手掌,開始幫我輕輕地擦拭淚水。已經多久了,十幾年了,我幾乎忘了他曾經怎樣一心一意地呵護我、愛我……我都忘了。我只記得於致,我只有於致。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了,我在苦難的谷底孤苦掙扎時,我最後能夠依託的人,到頭來的竟然是他,我曾經背棄和傷害過的人。 或許我持續的哭泣嚇著了他,使他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停下安慰我的試圖,一臉惶恐地問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誰欺負你了?家裡出什麼事了? …… 他一個猜測接一個猜測地問著,我卻一邊哭著,一邊不停地搖著頭。他終於不耐煩了,一伸手扳住我的肩頭,大聲嚷了起來:你倒是痛快地說啊,到底發生什麼了? 我再也不忍看他被焦急折磨的樣子,只好懷著一副羞恥的心情,低聲說: 我懷孕了! 當我說出這個難以啟齒的真相時,我仍然只能用無聲的淚水掩蓋我所有的窘迫和傷痛。除了極端的羞恥外,我感到內心的孤獨和恐懼正像雨後的夏草瘋長起來。我不知道他會怎樣看待我,從此將怎樣對待我。我害怕這個最後的,也是現在唯一可以依託的朋友從此唾棄我、遠離我。不等我再想下去,這個雄壯的男人,猛然間跳了起來,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怒目圓睜。 他是誰?他剛剛站起身,又突然低下頭再次扳起我的肩頭,將我拉了起來,大聲質問道,他是誰?他在哪?我無話可說,只有惶恐地搖著頭。我不知道這種表示讓他覺得我是不告訴他,還是在說,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仍然不屈不撓地搖著我,他是誰,告訴我他現在在哪? 輸液管下半截突然變成了紅色,鮮紅的血液正緩緩地順著細細的塑料管向上升著。我大叫一聲,失去了知覺。 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含糊過去了。當我醒來的時候,袁一林正垂著頭在我的床前凝視著腳下。 三天后,燒退去了。經檢查,我身體情況也基本正常了。醫生告訴我,過一兩天,再鞏固一下便可以回家。那是一個陰雨菲菲的天氣,我坐在緊鄰窗口的床上,透過模糊的窗玻璃,出神地看著院落裡蔥蔥鬱鬱的花草和樹木。一切都顯得乾淨、清新,在這場初春的小雨中,所有的生命都在這柔軟洗滌下,展示著的勃勃生機和和誘人的翠綠,而我腹中那個剛剛萌芽的小生命卻在瘋狂的夜晚,經歷了一場恐怖掙扎後過早離開了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 病房內另一個年輕女病號在男友的陪同下,出去做檢查去了。袁一林在旁邊費力地切著一隻巨大的菠蘿。自從上次沖動地質問後,袁一林知趣地再也不打聽我懷孕的事情了。他細心地照顧著我的所有生活細節,天天為我準備大量的營養品。偶爾出去處理生意的事情,他也是快去快回。到晚上,在我的勸說下,往往很晚才離開,一大早往往又迅速趕來。這讓我感動不已。我有時真的奇怪這個男人強壯的軀體裡是怎樣一顆柔情的心,而他對我的精心照顧到底是出於他對我的憐憫,還是出於對我的感情,我實在有些糊塗。我真的不敢想像,經過十幾年的磨礪,當初的那份感情還能存續下來,甚至不曾減少。 他還在笨手笨腳地一塊一塊切著菠蘿,我有些不忍,便從他的手裡接過刀和飯盒,開始細緻地切成一片一片。經過幾天的休養,特別是袁一林的細心呵護,我覺得自己已經從那夜噩夢般的經歷中慢慢走了出來,那場水下的死亡陰影像一塊浸在水中的灰色布料,正在不斷褪色和變淡。我知道我人生中的又一場劫難應該到此畫上句號了。雖然如此,我仍然不能安下心來,因為對於以後的生活,對於越來越重的生活負擔,我既沒有信心承擔起來,更難以預料未來是否還會有新的不測,特別是與袁一林的交往,無形中我總有一種難以驅走的心理壓力。我不知道我們是否能夠到此為止?我不知道眼下除了袁一林,我還能依靠誰渡過難關? 走廊里人來人往,透過病房門上透明的玻璃窗口,總能看見各類男男女女匆匆而過的側影。就在我快要削完菠蘿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屋裡似乎有道黑影在周圍晃了一晃,我下意識地抬起頭觀望,一眼看見門口玻璃上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正貼在上邊。 我拿刀的手一哆嗦,頓時有一滴鮮紅的血點掉落到了菠蘿片上,有幾片菠蘿也被慢慢染成的紅色。在我瞪著這幾片紅色的血菠蘿,疑惑這盒菠蘿是否還能吃時,袁一林已經抓起我的手,含到了他嘴裡。而這時,門突然被撞開了。 袁一林憤怒的妻子梁鳳葶一步跨到病床前的空地中央,她的身後是被她拖進來的一個少年,我兒子! 屋內的一切突然靜止了,就像攝像機停下的鏡頭,而我的手指還留在袁一林的嘴裡。窗玻璃上滴嘀嗒嗒的雨聲,已變得急速和有力起來,雨終於下大了。我清醒過來,惶恐地把手收了回來。 瞧瞧吧!於晨,這是你媽媽,那是我丈夫,他們在幹什麼? 我試圖下床,但是我發現已經沒有力量挪動身體了,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兒子瘦削的臉頰由白變紅,由紅變黃,然後成為扭曲的青灰色。袁一林已經站到了屋中央,他正向我兒子走去。 梁鳳葶還在說著,於晨,你知道你媽媽得了什麼病?她在做流產! 一聲響亮的耳光,伴著尖細的嚎叫像一枚銀針扎進心臟,我覺得自己的心裡正有一柱噴泉式的鮮血竄升出來。幾乎同時,我看見梁鳳葶正捂著臉向我衝來。 我已經顧不得這個女人的言行了,我的全部心思都凝聚在了兒子身上。在這件丟臉的事情被出乎意料地揭穿後,我已經被來自兒子方面的恐懼深深攫住了。我在迅速地思索這件事情對兒子的影響,甚至打擊。我害怕兒子從此將瞧不起我,我懷疑兒子是否還會認我。 或許袁一林的耳光更加激怒了這個女人的緣故,她已經徹底失去理智,迅速跳到我的跟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領,開始瘋狂地搖晃著我,並大聲喊著: 偷人丈夫,偷人養漢,一個單身女人做流產,簡直是不要臉!不要臉透頂! 啊——我聽到自己大叫著,恐懼地閉上了眼睛,摀住了耳朵。她並沒有停下手里和嘴裡的動作,她一邊不停地瘋狂搖晃著我,一邊不停地大喊著“不要臉”、“不要臉”。我已經開始羞恥地哭泣,雖然耳邊的聲音已經減弱,但那個“不要臉”的聲音卻似乎在增大,就像一陣陣警笛的聲音,以尖銳的狂叫刺激著神經,不要臉,不要臉…… 前邊傳來什麼倒地的聲音,我下意識地睜開眼睛,看見梁鳳葶正在地上斜著身子丑陋地哭泣和大叫。袁一林一下子將她提了起來,低吼道,你給我閉嘴,否則我現在就到法院起訴離婚! 她瘋狂的叫罵從高變低,慢慢停了下來,剛才的跋扈像被針刺穿的皮球,也軟了。兒子還在悲憤而沉默地站著,像一隻等待發射的火箭,我幾乎能感到裡邊蘊藏的能量。我不得不承認,他就是於致的兒子,那個樣子幾乎是於致的翻版。 袁一林轉身走到晨晨身邊,將手放到他肩上,低沉地說,晨晨,對不起,你媽媽是生病了,但不像她說的那樣。看著這一老一小兩個男人的對峙,我突然非常擔心,我幾乎是將心提到了嗓子眼裡,我不知道這個沉默而有主見的兒子會作何反應。 袁一林看見晨晨沒作激烈的反應,想進一步緩和氣氛。但是,當他剛剛再次張口,一個字還沒有說出時,晨晨突然伸出一拳打在了袁一林胸上,袁一林沒有防備,踉蹌著退到了牆邊。晨晨緊跟一步,走上來,臉逼到袁一林的臉前,咬牙切齒地說: 我警告你,袁一林,以後少摻和我家的事情,否則,我絕不客氣! 我們都被晨晨這成人般的表現嚇了一跳。我直起身,想到他跟前說點什麼,他卻突然轉向我走了過來,按住正要起身的我說: 你告訴我,她剛才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面對兒子的問題,沒有心理準備的我一時變得手足無措起來。在慌亂的心神後,我只覺得有一股強烈的仇恨正從胸中升起,我恨透了梁鳳葶,這個瘋女人,是她把我的兒子拉進這樣殘酷的現實裡,是她在我最丟人,最無助的時候,將最不應該看見這件事的人——我的兒子扯了進來。我發誓,我總有一天要雪恥,要向這個女人討回我做人的尊嚴,討回我做一個母親的尊嚴。 你回答我!兒子仍然一臉冷漠,連“媽媽”這一稱呼都不願叫,只是嚴肅地逼問著我。 外面的雨聲還在急速地敲著窗玻璃,我的心裡也開始急速尋找合適的回答。我告訴自己說,無論如何,不能讓兒子知道。因為這已經不是一個誠實不誠實的問題,而是我的隱私是否需要讓不該知道的人知道的問題了。我想這個原因,足以給我撒謊的理由。於是,我竭力作出一副委曲樣子說: 她在胡說八道。 兒子信了,雖然面無表情。不管他是真的相信還是假裝相信,我想,他最願聽到,或者最願意相信的就是這樣的答案。其實,人,這種感情動物本來是很脆弱的,有些東西,是需要掩耳盜鈴的,騙騙自己,也騙騙別人,於己於人都沒有壞處。 既然如此,我也送你一句話,我們的路,我們自己能走。我希望你像所有的下崗女工一樣,自尊,自愛,自強。 說完這幾句話,他連看我們都沒看,一臉冰霜地扭身向門口走去。在門口,他用背影最後扔下一句話: 否則,我寧可沒有媽媽! 第二天下午,袁一林已經幫我辦好出院手續。在收拾完東西後,我打開手機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今天就回家了。我知道兒子是不會告訴他我的真實情況的。果不其然,當父親聽說我要回家時,還高興地囑咐我,在車上要注意小偷,下車時注意把包拿全了等等。 掛掉電話,我注意到手機顯示的時間是三點四十分。手機還有一桿電池,我想,乾脆開著手機吧,反正晚上就可以充電了。萬一第二批計劃中,有信息返饋回來,找不到我咋辦呢? 我剛剛穿上那天晚上掉進水里時穿的寬大風衣,手機竟有了電話。我一激凌,難道真的有廠家對我的遊說有了興趣? 我激動地拿出電話,當我看清號碼的時候,不由得大驚失色。袁一林正站在我的身邊,手提兩個滿滿的紙袋,疑惑地看著我。我猶豫地看著電話顯示屏上那一串討厭的阿拉伯數字,不知道該接還是不接。 你怎麼啦?袁一林走過來問了我一句,怎麼不接電話?是誰的? 我,我……在袁一林提醒下,我發現自己的失態,只好一咬牙,摁下OK健。一個低沉的男中音傳了過來: 對不起!我一直在打你的電話。我是張徹,我想去看看你! 我心中升起一種複雜的情緒,不知道是難過,還是痛恨。我一直以為我們徹底結束了,結束在那個瘋狂的夜晚,和那兩千塊錢的臭味上。誰想到,在那個聯繫我們兩人的生命徹底從這個世界上失去踪影的時候,他竟然像一個魔鬼出現了。我壓抑著厭惡的情緒,冷漠地說,對不起,我馬上要出院,你不用來了。 可是,我已經來了,就在樓下。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結巴。 我不知道他還有什麼事情需要過來,或者還有什麼必要見面,只好冷冷地說,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我帶來了企業的資料和當初你給我的那份合同。我已經在上面簽了字。只要你給我單位的帳號,我很快就可以將錢匯過去,我知道你需要工作,需要錢…… 就這樣,我們又見面了。我說不清自己是不是一個經不住金錢誘惑的女人,我更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沒有志氣,沒有自尊。在經歷了一波又波生活的磨難後,我只知道我所有的困難,幾乎都是因為貧窮而來。正如有句話說的,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金錢,卻是萬萬不能的。在這兩年的生活經驗中,我深深體驗到的是,沒有金錢,我就沒有安全感,沒有金錢,我甚至連做人的起碼虛榮和尊嚴都難以維持。因此,我見他,拿回我應該得到的那部分錢,不但應該,而且合理。更何況,那是我付出許多心血和精力,甚至尊嚴所得。我並不是為金錢不惜出賣尊嚴的人,但是,為了父親的生命與兒子的生活,我卻不能僅僅為了所謂的尊嚴而不去賺錢。這就是我與墮落的區別。 我走下樓去,走出大廳,一眼看見站在台階下一個角落裡的他。讓我怵目驚心的是,他竟然懷抱著一束美麗的鮮花! 我愣在那裡,站在袁一林的身邊,木然地看著他腆著圓圓的肚子快步走來。有一縷清淡的花香,正隨著他懷裡那束鮮花的顫動,無聲無息地撲面而來。 他遞過鮮花,發現我身邊站著的袁一林陰沉的臉後,表情更加尷尬了。他為難地看著我,又看看袁一林,張開嘴什麼都沒說出來。我緩過神來,扭頭對著鐵青著臉的袁一林說,你先發動車去吧! 袁一林遲疑了幾秒鐘,突然將鮮花從我手裡搶來,兩步走到旁邊的拉圾桶,隨手扔了進去。一支乳白色的花瓣正從那大張著嘴的拉圾桶裡,委屈地伸出潔淨的頭。袁一林卻連看一眼都沒有,只是邁著大步向停車場走去。不知為什麼,那片花瓣讓我的心裡很痛惜。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掉進一隻垃圾桶的花,即使已算不上花,但起碼也是顆曾經驕傲的草,雖然心裡潔淨,卻已經染上了污穢。 張徹的臉一陣白一陣紅,手忙腳亂地從腋下的包裡,拿出一摞用藍色夾子夾著的資料,還有那份我所熟悉的合同書。 五分鐘後,我坐回到袁一林的車裡。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沉默著中的袁一林。從他一臉的冰霜中,我知道我們之間接下來有可能發生什麼。車在加速,穿過院落,穿過來往的行人道,沒有駛進寬大的快車道,反而拐彎駛進了一個正在施工的一個大型工地前。那裡有一張巨大的漂亮展牌,逼真地描畫著小區未來的美麗景色,也掩蓋著背後正在施工的雜亂無章的場景。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車嗄然停下。 車內緊張的氣氛迅速升級,我轉動腦筋,思索著接下來的應付對策。 他就是那個男人?袁一林發話了,眼睛仍然望著前方,低沉的聲音中,似乎正蘊藏著一團烈焰,隨時有可能將我們的周圍的一切,包括我們燃成灰燼。 我不知如何作答,低著頭,沒有吱聲。 說啊?他是不是那傢伙? 我感到身體裡的羞恥正如夏日的暴雨頃盆而至,帶著有力的衝擊,打得我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作答。 或許他對我的沉默感到了憤怒,他突然將臉扭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大聲吼叫著,說啊,他來幹什麼?恭祝你出院? 我被他扳得直直的,不得不注視著他噴著怒火的眼睛。我想解釋,但又不知如何解釋清楚。或許是心慌意亂的原因,我竟然將手裡那摞材料和合同書一下子掉在了腳下。而那份合同書正好掉在最顯眼的地方,上面“合同”兩個大字像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坦然地大睜著。 他一下子放開了我,迅速撿起合同書,翻看了兩眼。我本想搶過來的,可是,我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搶奪的膽量和能力了。一分鐘後,他惡狠狠地將那幾頁紙團成一個白色的球,向我猛擲過來,然後再次揪住我的衣領,圓睜著雙眼,喝問著: 僅僅為了這個,就出賣自己?是不是? 我張口結舌,不知作如何辯解。他的提醒,像一把尖銳的鑰匙,迅速將我記憶裡有關那些事情的大門打開了。幾乎同時,那兩個瘋狂的夜晚裡發生的所有事件,一下子被記憶喚至眼前:和於致在樓上的撕打,和張徹在河邊的衝突,水下絕望的恐懼……我再一次陷入無邊無際的恥辱和恐懼中。 他還在瘋狂地揪扯著我。有一個工頭模樣的人好奇地走過我們的車前,伸長著脖子向車裡看,我像剛剛清醒過來一樣,全力搖晃著身子,從他手裡掙脫出來。然後,一邊深深地隱藏起恥辱,一邊冷漠地說: 這是我個人的事情,你沒有權力過問! 我撿起那個白色紙,麻利地打開車門,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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